最为女性化的表现莫过于提供两种截然不同的样貌:一种是展示给匆匆经过的人,另一种则是给凝神细看的人。若想认识一个女子,必须留在她身边,跟她“调情”。要了解女人没有别的办法,就跟研究电气必须做实验一样。调情始于驻足停留,通过停留,匆匆经过之人开始问问题,展开一段私下的交谈。当费迪南·拉萨尔[1]打算结婚时,他谑仿黑格尔的用语写信告诉朋友:“我打算把自己在一个女子身边个体化。”的确,女性只会对那个“在她身边个体化”的男子显露出她的第二张脸,她真实而独特的脸,当那名男子不再只是个男子,不再只是过客,不再只是张三李四。
这幅画是如此女性化,以至于乍看之下骗过了我们。匆匆一瞥,它让人想起一个寂静、与世隔绝的地方,洋溢着祈祷的安详。在祈祷用的矮凳上,如同在一艘神秘的小舟上,一颗心漂向一个女子虔诚的沉思。
在这件事上,就跟所有的事情一样,女性的心理和男性的正好对立。男性的心灵主要是活在与集体工作有关的事物上,例如科学、艺术、政治、商业。这使得男人成了有点戏剧化的生物,把身上最好、最独特、最个人化的部分呈献给无名的大众。群众阅读他们所写的文章,赞美他们的诗句,在选举中投票给他们,或是购买他们的商品。作家是这种牺牲奉献中最极端的形式,因为他跟无名的读者要比跟他最亲近的朋友还要亲近。男人靠着观众而活,因此也就为了观众而活,被命运逼向那种屈从的奴性。
当然,我并不怀疑这位女士祈祷的虔诚,但是当我试着去了解她头部与双手的姿势时,眼前不由得浮现鹿的姿态,它从树林的暗影中听见远方打猎的第一声号角响起,响彻整座树林。一声狂热的呼唤——谁也不知道呼声从何而来——击中了公爵夫人的心。她跪在这里的模样不是好像正将迎向一份热烈的情感吗?她已经听见梦中那名骑士的马蹄声及本能之犬的吠叫。一种谜样的逃离冲动在这位女士的心中苏醒,眼看她就要投身永恒的追猎之中。在追猎中,野生动物的任务是逃离,让猎人和猎犬卷入追捕的漩涡中。因此,女性通过恐惧与逃离的姿态助长了热情的激发。
相反地,女性的生命包含着尊贵的态度。她的幸福不依靠世人的赞许,她不让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屈服于世人的赞同或排斥。正好相反,她采取的态度比较接近观众的态度。她接受或拒绝追求她的男子,在许多男子之中对其中一个另眼相看,挑选了他,让获得她青睐的男子觉得这就像一件奖品。
对因格勒斯的这幅作品我们无法有这么高的期待,但一种可能的、更高的存在于此画中萌芽。如果使其继续发展,它能教导我们一些事,而我们就住在瓜达拉马山(Guadarrama)斜坡上,这也是桑提拉纳公爵夫人当年所住的地方。一阵贵族生命力的风正从这位娇小的女士身上吹过,摇撼着她。
和男性相比,每个女人都有点像个公主,她活出自己,为自己而活。她只以一种非个人的传统面具面对观众,就算这面具被塑造成不同的模样。她在一切事物上追随时尚,喜欢使用俗话和接收而来的看法。她喜欢饰品、首饰和化妆,或许有人会由此来反驳我的看法,但依我之见,这不但没有推翻我的说法,反而证实了它。女性的虚荣要比男性的虚荣明显,正是因为她注重表面的事物:她在生活的这个表层生存、死亡,但是通常不会损害女性的真实内在。证据在于,我们固然难以想象少了这一切虚荣的女性会是怎样,但这种虚荣并无法让我们推断出她真实的性格。要从外表推断男性的真实性格却是可能的。男性的虚荣比较不那么显而易见,却比较深。假如才华或是政治影响力就跟美丽一样显现在脸上,那么跟大多数男子的相处会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幸好这些优点并非由静止的特质,而是由行动与决定所构成,它们需要时间和力量来执行,且必须要予以完成,而不是用来展示的。
一些女子的脸孔可以流露出她们的整个生活规范,而这些可作为我们的行为准则和判断标准。当歌德厌倦了德国的生活后,他前往意大利去旅行,去寻找一种更令人满意的生活方式,他正在写他的《陶里斯的伊菲格尼亚》(Iphigenie auf Tauris)。在行经波隆纳时,他在拉斐尔所绘的一幅“圣女亚加大”之前驻足。歌德在日记中写道:“艺术家赋予她一种健康而沉稳的处女气质,但并不冷淡,也不粗糙。我把这个形象牢牢记住,我将在心中把我的《陶里斯的伊菲格尼亚》朗诵给她听,我将不会让我的女主角说出这个圣女不会说出的话。”在歌德身上,文学作品与他的个人生活密不可分,凡事不容易满足的大文豪的一番话意味着他在拉斐尔的画作前检视自己心灵的轮廓,按照闪耀在那张少女脸孔中的形象来塑造自己的心灵。
男性和女性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差异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们表现出相反的姿态。女性越是挖空心思地在众人面前呈现自己,她在自己真实性格四周筑起的墙就越高。她越是努力把自己包围起来,那些自觉无法得到她青睐的男子数目就越多,他们知道自己只有远远旁观的份。女性把那些奢华和典雅、精美的服装与房屋放在自己跟其他人之间,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掩盖她内在的本质,使其变得更神秘、更遥远,更无法触及。相反地,男性把自己身上最珍视的部分呈献给大众,即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骄傲、他认真投入的所有工作、他一切的努力。女性外表看来戏剧化,却压抑真实的内心;男性则是内心戏剧化。女性上剧院,男性则带着剧院走,他是自己人生的剧团经理。
这种温柔的张力在画中凝聚于公爵夫人可爱的头部,她的头部具有独特的表现力,胜过那副不自然的头饰,掩盖了画家的不足之处。那张小脸多么妩媚,像草地上的一朵花在风中摇曳,尽管画家资质中等的手在那张脸上画了一双不够逼真的眼睛。她的脸部轮廓缺少一般所公认的匀称之美,但表现出细致、高贵的线条,足以与心智相称。
我认为在一般的两性心理学中不够强调此种极端差异。它与两种相对的本能有关:在男性身上有一种展示的本能。他必须在所有人眼中呈现原本的自我,否则他就觉得自己仿佛并不是自己。因此他有坦白的冲动,想要证明他最深处的本质。男性倾向于把自己的内在表达出来,仿佛唯有在表达出来时他的内在才有了完全的真实性。这种倾向有时候会变质,有些男性满足于把事物说出来就好,哪怕这些事物是根本不存在的。许多男人除了他们所说的话之外别无内心生活,而他们的感觉只存在于言语之中。
她的丈夫是个受人喜爱的诗人,属于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最生气蓬勃的人物,就跟但丁和佩托拉克一样,继承了普罗旺斯宫廷抒情诗的传统。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位女士的身影让我们想起普罗旺斯的城堡,在12世纪时,在那些城堡里,以骑士礼节之名,对人类最美好本能的崇拜悄悄进入了笃信宗教的社会。
相反地,女性有一种隐藏自己、遮蔽自己的本能。她的心灵仿佛背对着世界,隐藏了内心的情绪骚动。害羞的表情(参考达尔文和皮德里特[2])只是这种心灵贞洁的象征形式。严格说来,女性并非要保护她的身体不受男性目光的侵扰,而是要保护她的想象和感受,关于男性对她身体所怀有的企图。女性比较容易羞涩,羞涩的程度也比较强烈,且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羞涩之人害怕自己的想法和感觉被发现,一个人越是想将内心的某样东西保密,就越显得羞涩。因此,说谎之人才会那样羞怯不安,仿佛害怕别人的眼睛会看穿他的谎言,揭穿他所隐瞒的真实用心。女性活在持续的羞涩之中,因为她总是在隐瞒自己。15岁的少女拥有的秘密通常比老人更多,而30岁的女人与国家元首相比可能守护着更危险的机密。
从公爵夫人的华服,从那细腻的褶中流露出爱情宫廷的芬芳。
拥有一种属于自己、与世隔绝、秘而不宣的生活,统治着一个内心的国度,不让任何人进入,这就是女性胜过男性之处。女性天生的“高雅”即源于此,那种无法触及的细致羽毛,维持着她与别人之间的距离。因为如同尼采所说,“高雅”主要是人与人之间“一种距离的激情”。因此,女性彼此之间的友谊不如男性的那么亲密。她们很清楚自己不能告知对方的生活从哪里开始,而对方也无法告知自己的生活在哪里结束。
画中女士的姿势在中古时期的绘画中很常见:她在祈祷。然而,让我们看得仔细一点!这双手想要抓住天空。是什么拦住了这双手?为什么这双手在半空中颤抖,有如迷途鸽子的双翼?我们无法得知。人类的手势在本质上就极为模棱两可,当这位女士举起交叠的双手时,我们无法确定她是沉浸于祷告之中,还是将要投身大海。同一个手势可以伴随两种截然对立的行为。桑提拉纳公爵夫人举起双手做出祈祷的姿势,但她没有忘记在每一根手指上的指节戴上华丽的戒指,那是些细细的指环,分别镶着红宝石、石榴石、紫水晶和蓝宝石。
也就是说,女性真实的生命被遮蔽着,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进行,通过表面上的女性特质来保护,不让众人瞧见,女性勤于筑起这种表面的女性特质,以便拿来当成面具和盔甲使用。我认为凡是完全个体化的生命必须从自身分离出一种虚构的性格,像一层皮肤一样,阻挡并引开较卑劣之人具有敌意的好奇,以便在这层保护背后自由地做自己。可是在男性身上,只有在少数例外的情形下才会发生,在女性身上这却是根本的特质。
就连画中所使用的技巧也犹豫不决,两种绘画风格在艺术家手中交战,胜负未决。北方的法兰德斯画派和南方的意大利画派你来我往地在这幅画的每一个角落交手,宛如荷马史诗中交战的赫克特(Hektor)和狄奥莫得斯(Diomedes)。画笔运用方式的摇摆不定只是一种征兆,预示着一场更严肃的争斗,从画家的用意到所画人物的本质,整件作品都被卷入其中。在这幅画上,歌德式风格与文艺复兴近身搏斗,前者代表着中古时期和禁欲,后者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意味着尘世胜过来世。
男性往往会忘记女性心灵这种根本上的封闭特质,因此在跟女性相处时一再感到惊奇。初次看见一个女子时,他觉得这个温柔、纤巧、轻盈的人儿,这个全然矜持、随时准备逃开的人儿不可能会有激情。如果神圣意味着在生活上飘过,且没有被生活刻上印记,那么每个初见的女人都像个圣女。然而事实正好相反,这个几乎不属于尘世的人儿只是在等待机会投身激情的漩涡,如此狂热、坚决和勇敢,不在乎所有难堪的后果,以至于最有决心的男子也瞠乎其后,不得不惭愧地发现自己是个斤斤计较且功利的人,精于算计又优柔寡断。
画家因格勒斯(Jorge Ingles)于15世纪中期为桑提拉纳公爵夫人(Marques de Santillana)所绘之肖像呈现出值得玩味的矛盾。乍看之下,这幅画画的是一个宁静的地方,隐约弥漫着焚香的气味。可是在画前停留得久一点,就会发现画中萌发的不安,感觉到一丝属于尘世的风从小教堂的拱形窗户和门中吹进来,以温柔的热情围绕着这位女士纤细的头部。
不过,要让女性深刻而个人化的一面显现出来,那个男子必须从众多男人之中脱颖而出,不管是基于什么原因,他要成为凸显在她面前的个体。妓女令人憎厌之处在于她违反了女性的天性,而把她的秘密本质在众多的无名男子面前呈现出来,那原本只该向被拣选的男子揭露。这是对女性特质的否认,程度之深,使得心思敏感的男性对妓女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仿佛她们尽管有着女性的形体,里面却住着一个男性的心灵。相反地,像唐璜这种“典型”懂得女人的男人,特别受到最贞洁的女子的吸引,那种远离尘世的女子,在女性形态学中与妓女正好完全相反,所以唐璜喜欢修女。
他是自己人生的剧团经理。
通过“调情”,男子从观众和路人甲的角色转而和女子建立起属于个人的关系。调情始于一种邀请,让彼此“到旁边去”,进行秘密的心灵沟通。因此,其关键在于一个手势,或是一句话,能掀开女性的传统面具和佯装出来的性格,轻叩另外那扇较为隐秘的性格之门。然后,如同从云间露脸的太阳一般,她原本遮掩的本质会被照亮,在这个男子面前摘下她戴来展示给别人看的面具。女子心灵被揭露的这一瞬间,那个表面、存在距离感的女子转化为真实、独特的女子,这个过程就好比冲洗底片,为心灵带来微妙的喜悦。庸俗的心理学认为唐璜的恶习在于粗糙的肉欲,但事实正好相反,历史人物若具有适合形成唐璜性格的特质者,那么其与众不同之处将在于对性爱欢愉异常冷淡。唐璜陶醉于一次又一次地目睹女子这种迷人的转变,当毛毛虫为了一个男子蜕变成一只蝴蝶时,那一瞬是多么美丽而庄严。这一幕一旦结束,他又冷漠而轻蔑地噘起嘴,转向另一位新的姑娘,哪怕那只蝴蝶被阳光灼伤了刚长出来的翅膀。
男性则带着剧院走,
因格勒斯在这幅画中捕捉到桑提拉纳公爵夫人的轮廓,让我有了这些感想。因为第一眼望去,看见的是一位专心祈祷的女士,沉浸在宁静、远离尘世的虔诚气氛中,犹如天使一般。可是如果看得更近一点,那只永远陶醉于爱中的飞蛾就从画中飞出来在我们眼前翩翩起舞。
女性上剧院,
【注释】
男性则是内心戏剧化。
[1] 费迪南·拉萨尔( Ferdinand Lassalle,1825-1864),德国社会主义者,工人政党领袖。
女性外表看来戏剧化,却压抑真实的内心;
[2] 皮德里特(Theodor Piderit,1826-1912),德国作家,以有关面相学的著作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