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去印度的佛学院。每天早上4点起床,冥想,做瑜伽,禅修,甚至禁语。吃最简单的素食,汗水浸在轻薄的衣衫上,用清凉油驱赶蚊蝇。每天仿佛什么都不用想,但一个月过去,却什么都想通了。狂妄的心安宁了,有顿悟的狂喜:原来人生的哲学,是举重若轻。
假如有一个月时间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去四川大凉山,当那个把全村的鸡都偷吃掉的角色。
夜晚我则回归老纽约客的身份,呼朋引伴,将那些我想念的朋友都唤出来,集结在我们熟悉的下城酒吧,放肆痛饮。酒桌上永远有和谐的组合:有一个话痨,永远不会冷场;有一个人一脸懵懂,被大家拿来开玩笑;有一个人喝了酒就傻笑,然后乖乖去呕吐,然后不省人事;还有一个人默默喝到最后,然后开始高唱祖国,怀念故土。大家的智商都暂时降为零,笑点降为零,任何一句话都能让大家笑得背过气去,仿佛积攒了一整年的压抑与毒素,都在这些放肆的笑声中彻底释放了。
一个月无法洗澡,开始习惯自己的味道。遇到几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孩子,每日和他们嬉闹。遇到几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叫她们来我住的房间,给每个人画个好看的妆,梳个好看的发型。
白天假装是初访的游客,穿黑色棉布裙子,光腿,黑色球鞋,在唐人街买路边的鸡蛋仔和天仁茗茶的冻奶茶,一路走到SOHO,遇到一家当地设计师小店,在里面寻到一条一见钟情的连衣裙,当场换上,走出门,快步疾行,裙摆随风扬起,球鞋的橡胶底踩在路边的落叶上,发出柔软的咯吱声。这时,最好恰巧经过街边的卖艺人,他在大声唱着披头士的歌,我穿着新裙子在他身边起舞,他举着吉他与我应和,曲罢,我旁若无人地离去,嘴角上扬。
试着和男人一起下地干活,蚂蟥钻进小腿,皮肤被晒干裂,这些痛与伤口,让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天地间的生灵,而不是生来寄居在中环钢筋混凝土中的机械人。
我希望飞去纽约。那是承载了我四年漂泊青春的城市。
我此后可以每年将一半的薪水寄给他们,让他们建学校。学校不需要写我的名字,但我希望我喜欢的几个孩子可以给我寄信和照片。我清楚我没有多么高尚,我是需要这样的贫穷与真诚来帮自己寻找缺失的幸福感和存在感。我想至少这好于那些用慈善来提高声誉的人,我用我真诚的相待与付出,换回一个更坚强和清醒的自己。
假如有几天时间
假如奢侈到有整整一年的光阴
我渴望有一位年近九旬的长者给我讲讲他的一生。这位长者头脑和口齿都清晰,对时代和社会没有怨念,豁达客观。从童年的青山绿水讲到成年后的远行和欢纵,讲失败,讲失去,讲失而复得。然后咖啡见底,我陪他笑到流泪。
我希望去法国南部的格拉斯,租一座有庭院的房子,最好有爬山虎蜿蜒在我卧室的窗前。我很快便和方圆一公里内的居民都混了个脸熟,会一点三脚猫的法语,他们会一点不流利的英语,这让彼此的交谈变得充满想象空间。有时理解了对方六成的意思,另外四成就瞎蒙乱猜。有时对方说一句简单的比喻,加上自说自话,就仿佛变成颇有深意的人生哲理。
假如只有几个小时
每日的行程简单却不乏味。晨起吃一顿早餐,有新鲜的蓝莓酱、可颂面包、现煮的咖啡和鲜牛乳。之后坐在庭院里写作。写身边的街坊邻里,写旧货市场淘到的围裙,写美食,写刚听到的笑话,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不奢望狂喜,但我知道,有一些很具体的事情可以让我快乐。也许都是些非常小女人的、肤浅而自我的画面,但我原本就只是一个略带文艺小情怀的凡尘小女子罢了。
结束了上午的写作,我就去邻居家里看他们打理花园。欧洲人擅长园艺,一边修剪玫瑰藤,一边比画着聊天。工作间歇,一起在花园里的石桌前用画着浮雕的茶具沏一壶热茶,吃一点火腿肉、羊干酪和水果。温暖的红茶顺着喉咙流进胃里,五脏六腑都变得柔软舒适了。
许多人充满责任感、使命感、成就感,但在他们真实的人生中,竟没有一个具体的情境,在那一刻,可以欣喜若狂。
然后我会去崖壁下的海里游泳。我要散开头发,脸上除了防晒霜没有任何妆,身上除了游泳衣没有任何缀饰。海水被阳光照得闪亮剔透,干净得能一眼看到十几米深海底的沙砾和鱼。我从崖上跃入水中,惊走几尾小花鱼,然后重新将头冒出水面,平躺在清凉的水面上,任炙热的阳光直射在我的面孔和肚脐上,皮肤泛出温暖的红色。
还有一些人的答案很抽象,比如“奋斗令我快乐”。我相信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但这种快乐很难具体化,当我问他最快乐的瞬间、最快乐的场景,他便无言以对了。
晚上我要去当地的小馆子,吃一顿漫长的晚餐。整个餐厅只有两三张桌子,所有客人都认识老板。老板本人就是厨师,没有菜单,老板根据时令和心情安排当晚的菜肴,当然,永远都是惊喜。上几杯当地酒庄的葡萄酒,搭配相应的乳酪芝士。很大的白色盘子中间摆放着精致的布列塔尼虾,配火龙果皮和闪光鲟鱼子酱。黑松露是猪新鲜拱出土的,和小牛肉煎在一起,在舌尖释放出酸甜略带迷迭香的味道。八道菜,八道酒。食到夜深处,客人们开始换桌而坐,席间充满连比带画的法式笑话、爽朗的笑声和尖叫。
而大部分人只是思索片刻,说:“这是个好问题,我得好好想想。”我不知道他们后来到底想了还是没想,反正我再也没有得到他们的回答。
假如有一天,一个月,一年,我都可以按照自己最强烈的意愿去度过。
再比如一个话剧演员,他工作在舞台上,在台下聊的是戏剧,朋友圈晒的是戏剧,晚上和一群人喝到断片儿,嘴里嘟囔的还是戏剧。他说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演戏,攒钱,然后去荷兰艺术节,不睡觉,看遍每一场戏。
但如果有整个后半生呢?
有些人有很明确的答案,但这样的人往往有着不可复制的人生。比如一个滑长板的兄弟,坚信滑板上有整个大千世界,即使提到有同僚就在一次滑长板途中死去,他也只是默哀片刻,依旧仰起头,眼里闪光,说,死得其所。
写到这句,我则瞬间顿笔了。
我曾经是一名记者,我遇到过很多人,我喜欢问别人同一个问题:“你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有点像央视新闻联播的采访,可能这是中国新闻工作者的通病。但我是真的渴望知道答案。
假如有一个期限,我便可以不顾一切,像迎接世界末日一样,不虚度。
谢谢你们的陪伴。
但问题是我不知道这个期限在哪里。生活因为有未来而值得期待,却也因有未来而被未来的责任感所绑架。
关于我们的公众号,原本就是个随手发只言片语的地方,忙起来可能很久都没空更新,心情好了也许会连着发好几篇。但我们永远不会弃号。
我知道怎样让自己快乐,但却不容许自己那样做。我想很多人都是这样。这是一种深度的内在纠结,是自我选择,是因为人类社会现阶段还没有完善到能给我们足够的空间和安全感。
其实,在我动笔前一瞬,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但这不重要,因为此刻的写作对我来说是消遣,天马行空,与自己进行漫无目的的开心对话罢了。在我年轻时的奋斗过程中,我无法从工作和数字中出离,但我一直渴望某日能有一段完整的时间,去旅居,写作,我相信我一定能写出动人的文字。
这种纠结就像一幅彩虹图,最左边是自我愉悦,最右边是社会责任。然后每个人都在这幅彩虹图上有一个指针,寻找适合自己的平衡刻度。
这篇文章写于南太平洋上空的红眼航班上。我想我是真心喜欢写作的人。比如此刻,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打发着漫长的时光,有人熟睡打鼾,有人抱着平板电脑看电视剧,有人站在机尾的窗前听音乐发呆。但我却选择写作,哪怕是用平板电脑,打每一个字都很慢很慢。
关于如何寻找这个刻度,又是一个好大的话题。我的飞机就要抵达了,在太平洋中央的高空中,我就此罢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