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锦鹏:我觉得我比较幸运。我念的是一个很好的中学,一个基督教学校,那时候其实已经发现自己的取向跟别的男同学有点不一样,但那时候我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所以不敢说,也很自责,甚至慢慢地,祈祷、读经、去礼拜堂都不做了。念完中学,我只在大学待了两年,就进了无线电视演员训练班,一年以后调到幕后。我就碰到许鞍华、严浩、谭家明、徐克,开始当场记、助理编导。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这群人当时还是年轻导演,每一个都风华正茂,同时他们非常开放,我跟他们一起工作以来,从来没有掩饰同志的身份。当然我也不是碰到谁都会说“I'm a gay”,但要是他们问到我是不是同志,我不会否认。这个环境,做电影也好,面对自己的选择也好,对我都是非常好的阶段。那时候我觉得不至于出柜,但是一点都没有压抑,已经跳脱了在基督教中学的状况。
《单向街》:你本人曾经感受过这样的压抑吗?
《单向街》:但是,在朋友圈里很自在是一回事,向公众出柜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些有名的、或者有权力的人,我们知道他是同志,但他不愿意出来,也不会在媒体上承认,你为什么会愿意这样做呢?
我的意思是,毕竟这样的感情是很压抑的,你不知道空间在哪里,未来在哪里。即使今天,男同志也好、女同志也好,或者一些更多元、更边缘的少数族群,肯定比多年前空间大了一些,那是因为我们前面有很多人在做事。
关锦鹏:还是要说到在无线电视幕后跟这群朋友合作,除了不掩饰自己的身份,我看到许鞍华也好,谭家明也好,他们拍戏的时候那种无畏、无惧的精神,他们那么坦诚。一个创作人坦诚面对自己很重要,比如许鞍华有她要面对的东西,最终她拍了《客途秋恨》,用一个母女题材了了她跟母亲纠缠那么多年的心结,我相信每一个导演其实都有这样一个过程。许鞍华是面对母亲,我是面对自己的性向。一路上我看到比我有勇气、更坦然面对自己的人多得是,这种过程像一面面镜子,让我慢慢看到更多的自己。所以到1996年,因为中国电影一百周年这个纪录片,我觉得是自然而然来的,没有人推动我说,关锦鹏,你一定要说。也没有多纠结,反正我选择了这样一个观点来看中国电影一百年,出柜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关锦鹏:你看我的电影都比较少喜剧,开始接这个戏的时候,从王翔到汪世瑜老师都强调这是轻喜剧,崔笺云为了她想要的东西,一直在搞局。我个人不太认可“搞局”这两个字,但还是默默地在旁边听。对我来讲,其实就是她有那个激情。我甚至觉得有些东西是很苍凉的。像第八出《赐姻》,丫鬟拿喜服给曹语花,崔笺云说宽了一点,我帮她提。那个音乐是很慢板的,甚至有一点点伤感,我跟演员说,你不要高高兴兴地帮她提衣服,哪怕你表情没有一点点伤感,但是心里面要有跌宕,因为这个时候,你还是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
《单向街》:出柜之后的感觉怎么样?
《单向街》:你本身喜欢这个故事吗?
关锦鹏:因为我之前就没有很压抑,所以差别没那么大。不过,讲出来更好、更舒服。
关锦鹏:我比较高兴,不至于惊讶,因为其实中国历史里边,对这种关系的描写,我也看过不少。广东大戏里也有这样的情结,但是不至于像《怜香伴》那么大胆,露骨。
《单向街》:说到《蓝宇》,你是刻意想要拍一个同志的题材吗?
《单向街》:你当时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惊讶吗?
关锦鹏:没有,是制片人拿着那个小说来找我,说这个电影你最合适来拍,有点像这趟《怜香伴》。
你刚才问我这个很有意思,提醒我什么?我作为一个同志,《蓝宇》不能上映,那就不能吧,但不代表我就要害怕身份被曝光。哪怕我没有摇旗呐喊,但要做我应该做的。我不掩饰,你对我有看法是你的事,你给我贴任何的标签,是你们的事。这次有《怜香伴》,我看到汪世瑜,王翔,原来身边有一群人跟你同一个呼吸,都觉得几百年前都有这种宽容,为什么反而今天我们身处的环境会有那么多的压抑?这是《怜香伴》对我来讲很有意思的事情。
《单向街》:你觉得他们其实都是考虑到你的身份?
我觉得他强调的就是几百年前,在中国文人里面,或者中国文化里面已经有这种对多元感情的包容。这是一个很好的提醒。今天很多香港电影人都到内地发展,拍电影,找资金。这趟的经验是说,我们不要因为在这个环境,有些东西不能说而你就不说,你要尝试用别的方式去表达。在汤显祖身上,在李渔身上,我们见到这种文人的以情说理。汤显祖不会说《牡丹亭》发生在明末,他把故事放在前朝,但是它处处有痕迹,说到那个年代那种被压抑的东西,杜丽娘那么至情至性,在现实当中是不存在的,但是有信念,我觉得何其相像……
关锦鹏:当然。
关锦鹏:因为这个剧,我稍微翻了一下李渔的原著,也翻了一些明末清初的资料。李渔作为一个剧作家,同时又是园林家、美食家,他的诗里,有叙述他太太跟小妾的亲密关系等等,为什么王翔要做李渔,他真的觉得大家有点把李渔太低估了。
《单向街》:你先拍了《蓝宇》之间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现在又排《怜香伴》两个女人的感情,你觉得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单向街》:对于人物内心的开掘,包括复杂情绪的表达,我想这是你给这个剧带来的新东西,那在这个过程当中,这个剧给你带来了什么体验上的变化?
关锦鹏:女同志是这个少数族群当中更少数的族群。我的朋友林奕华之前在香港搞同志影展,每次票一开卖,永远是那些男同志电影的票给抢光了,女同志的电影票永远卖不好。我不知道内地怎么样,我常常说内地、香港、台湾当中,香港是最貌似文明,其实骨子里面最保守。
[二]
就情感来说,我印象里面,我认识的女同志伴侣感情很纤细的。肯定也有身体、性欲的部分,但我觉得和男同志相比,的确比较重精神层面。
关锦鹏:蛮喜欢的。我常说电影应该有留白,让观众去填满。不同的观众会有不同的对号入座,这是很过瘾的事情。舞台就更直接了,所以我四个晚上都在剧场,享受观众的反应。像《蓝宇》去戛纳,放完以后,观众都站起来喊刘烨在哪儿?因为那一年只有胡军去了。张叔平有一句话,他不老跟王家卫合作吗?所以常有机会去戛纳,他说了一句话我非常同意,走在红地毯那一刻,觉得多辛苦都值得。他不是演员,还是幕后的,你想想。
从外观上来说,比如说女同志伴侣,大家都觉得,一定是一个比较中性打扮的,一个是非常女性的,男同志也是,可能一个非常阳刚,另外一个阴柔一点。哪怕两个都是非常阳刚的男孩,在性上面肯定有角色的扮演,但是我觉得在感情上,这种角色的扮演常常是有互换的。比如我跟我朋友,他喜欢数字,喜欢处理家里面的一些开销,而且会很仔细,像我,做电影的时候抠人物感情很仔细,但是面对钱、面对数字,反而比较粗枝大叶。用普通的观念,是不是我朋友比较阴柔,我粗枝大叶就是阳刚?不是。反过来,在感情上很多时候是他在照顾我。
《单向街》:你喜欢剧场吗?
我记得有一次,梅艳芳去世当天晚上,2003年12月30号,她的一群好朋友一个通知一个,都赶去见她最后一面。然后在医院里面,大家开会讨论她的丧礼。那天晚上弄到很晚才回家。其实我朋友平常很早睡觉的,最晚11点,肯定会睡了。那天我回到家是凌晨三点多,打开电视,铺天盖地都是梅艳芳的歌,我就坐在沙发上哭。我朋友还没睡,但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讲,也没有说你回来了,累不累?没有。我记得很清楚,他拿了一盒纸巾放在沙发边的咖啡桌上,然后自己跑到卧室睡觉,他把这个空间留给我。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我的朋友,我的lover来看,他看完第一场,觉得很不错,第二场又来,他想看看全女伶版是怎么样,结果那天晚上,我们约了一帮朋友吃饭,我一进门,就看见他(做竖拇指状)。他觉得很流畅,可能两个女孩子的感情故事,那种细腻、委婉,的确男旦是没办法表演的。
《单向街》: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关锦鹏:我个人,包括我身边的一票朋友都觉得女伶版比男旦版更好。当然那也不是一个完整的男旦版,其中一个男旦董飞后来来不了,临时换了一个女伶。
关锦鹏:20年。
《单向街》:这个戏最开始有一个噱头,就是说一个男旦版一个女伶版,实际效果如何呢?
《单向街》:大家印象里面男同志的感情是很身体性,也很多变的,为什么你们可以在一起这么久?
关锦鹏:当然有这种可能性,而且对戏曲的观众来说,那种舒缓的节奏、优美的曲调、歌词、曲牌、艳丽的服装,优美的身段已经足够他们拍手了,他们也习惯了这种东西,观众没有要求,所以创作者也不去找内心。
关锦鹏:可能是我们开始的时候那个时机对了,大家都30几岁才认识。
《单向街》:我想其实最早的创作者,像汤显祖、李渔,他们应该是很清楚角色的感情,但是在几百年程式化的过程当中,就不记得背后的意义,只知道程式了。
《单向街》:玩够了?
电影导演不一定觉得这个重要。但是每个电影导演的特点也不一样,有的导演觉得演员就是一个活道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但是我有把握,拍了你,甚至没有表情的表情,经过剪接,我已经把那个意思表达出来了。所以关锦鹏跟王家卫不一样,王家卫又跟许鞍华很不一样。所以,也有可能昆曲请不同的导演进来,结果也还是会不一样。
关锦鹏:可以这么说。
关锦鹏:比如说汤显祖,作为一个剧作家,有自己的家班,可能他已经是导演了。我猜想,李渔,或者汤显祖,假设是他们自己排,既做编剧也做导演,他觉得那个词藻唱出来,已经足以让自己高兴了。现在一个做昆曲的导演,跟一个电影导演来做昆曲,可能不一样。一个昆曲的导演,他会觉得昆曲形式很重要,比如说我看到汪老师,整个舞台的感觉都对称的。演员的水袖,这边翻一个水袖出来,对手就另外一个方向,视觉上是有对称性的。昆曲导演可能觉得要这种形式重要。
《单向街》:听你刚才讲,同志之间的情感比较复杂,这种复杂是不是你很容易进入人物内心的一个原因?
《单向街》:但是事实上,“导演”这个词是西方的,古代的昆曲应该是没有导演的,那剧的呈现谁来掌控?
关锦鹏:我相信肯定有这个关系,我只能说我自己,不能代表所有男同志。我是觉得我身体里面有很多女性的触觉。我跟梅艳芳合作、张曼玉合作,她们搞不好都会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其实我比你们都女人。女人不是指,要怎么样走路,怎么样坐,怎么吃饭,怎么喝汤,不是。常常我就觉得,Maggie,你干吗那么不够女人啊?
另外一个,也是第七幕,就是见面以后,开始说“娘子,想死人了”那一段。我就跟演曹语花的演员说:“你想像一下你跟男朋友拍拖的时候,他可能没做什么,你搞不好就会有点小脾气,自怜自伤,我觉得曹语花就是这种小姐,她说,你现在是女中丈夫,女中豪杰,感谢你千里迢迢来看我,还好我还没死,有没有可能这是话中有话,其实在埋怨你。”这是女孩子的那种娇嗔。结果那一段,当崔笺云抱着她,她开始唱的时候,稍稍有点好像推开她的样子。这种东西我觉得就是导演跟演员沟通得当的结果。
张曼玉的个性很直率,她觉得女性化就变得很做作。但我作为一个男性,反而可以去欣赏这些女性特质。有时候会带着自己的判断、批评,当我要处理电影里的女性角色,怎么转化,加上想象,加上我自己,会觉得,要是我是女人我会做得比你好看。
关锦鹏:比如说第七幕,《惊遇》,两个女主角重逢,之前曹语花被父亲带到京城,三年没见了,她奄奄一息,说我宁愿这辈子快点过去,因为我们来世会做夫妻。崔笺云也煎熬得不行。我看到排练的时候,她们两个一碰面,开心得不得了,但我只看到开心。我说三年不见,几百年前没有电话,没有E-mail,前面你刚刚演完的那一场,说自己思念对方要死,这个时候除了高兴,我们再数一数,到底可能还有什么情绪?高兴,但是那种高兴很复杂,你们不会有鼻子一酸的那种感觉吗?这两位演员,我觉得她们的功底也是很好,这样子一提,她们马上就知道了。
《单向街》:但是你所说的更“女人”这个部分,很有可能是本质化了“女性特质”,而且那有可能是小心眼、妒忌、还有柔弱,可能会遭到女性主义者的批评。
《单向街》:这出戏最难琢磨的内心是哪一段呢?
关锦鹏:男人也有,男人小心眼更可怕。所以我说我不是一个女性主义电影导演,我只是一个拍女人戏的导演。
开始的时候,每排一场戏,我都会问那两个演出的演员,你告诉我,你唱着那些词的时候,心里的潜台词是什么?一直重复这样的过程。她们自身也有变化。演完以后,大家在庆功宴上一起喝酒,很开心,虽然没有仔细说,到底她们这一趟跟我的合作得到什么,我从她们身上又看到什么,大家都没讲,但是能够感觉得到,有一点尽在不言中。
左上:《长恨歌》,”Ever lasting Regret”,2005年;右上:《怜香伴》,”A Romance: Two Belles In Love”,2010年;左下:《阮玲玉》,”Center Stage”,1992年;右下:《蓝宇》,”Lan Yu”,2001年。
关锦鹏:我觉得除了题材,最大的动力当然是汪世瑜老师。我在考虑的时候,他们录给我一个盘,那个盘是什么?其实年前,他们已经粗略地联排整出戏,录了一个录像。看完那个录像,朋友给我一个带子,是汪世瑜老师多年前到香港表演的一段折子戏,就是《牡丹亭》里的《拾画》。我一看,差不多有50分钟,很厉害,这个人在台上是发光一样。我就跟朋友说,你给我看这个东西,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接这个项目?他说是,我觉得这一趟是向汪老师取经。我想想也是,除了题材,除了汪老师,作为一个导演,哪怕跟人家承认我不懂昆曲,但是尽力去做,这一趟也发挥到了。
[三]
《单向街》:什么让你决定接下这部戏呢?
《单向街》:这些年,的确像你说的,很多香港导演都到内地来找项目,拍电影,两边的文化非常不同,你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连我作为观众,在香港第一次看昆曲,是《长生殿》,我记得真的看到打瞌睡。这一趟不光要听,要看,作为一个导演,你怎么去消化它?开始排练的时候,拿掉剧本,我是不行的,听不懂在唱什么,那我怎么能体会一个演员在那个时候,内心是一种什么样状态呢?
关锦鹏:刚才已经说过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是香港电影最好的,真的是最好的时间。整个氛围很宽松,拍电影的人很幸福,王晶可以拍通俗主流的电影,许鞍华可以拍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真正是百花齐放。但是我们不会排斥用大明星,因为香港电影工业基本上还是商业取向,那是包装,不过在包装的里面,我们有机会讲自己想讲的。
所以我觉得,广东大戏好像是跟我长大的。我做电影之后,比如说《胭脂扣》一开场的南音,那是小时候我妈妈打开收音机就可以听到,走在市场,陪妈妈买菜的时候也可以听到,所以它离我很近。昆曲是长大以后才有机会认识,昆曲很美,的确比广东大戏美,但是你要我真的参与进来,那种形式,那种舒缓的东西对我来讲,跟广东大戏,哪怕跟京剧是相差很远的,所以犹豫了好一阵子。
这几年在内地,不断有电影界的朋友告诉我,中国电影时代来了。每一年的数据显示,电影院的屏幕或者票房数字按多少百分比递增,但我觉得中国电影不可能到香港电影当时的那种创作氛围。题材的选择上没那个自由。
关锦鹏:其实差不多有十年前,我做过一个舞台剧,是广东大戏。为什么那时候我敢去接一个广东大戏,而去年年底王翔找我的时候,我反而犹豫了?是因为广东大戏对我来讲……小时候夜里做完功课打开电视,永远是那种粤语长片,穿古装,有唱有念,我看着都津津有味。印象当中,我七八岁看完《帝女花》,在亲友、家人的喜筵上,会琅琅上口地唱整条《香夭》,就是长平公主和驸马殉情那一段,还会做手势。
可是香港电影也不可能回去了。大家都在缅怀20世纪80年代是香港电影最好的时候,很多人批评近几年香港电影已经没有了香港电影的特色,可是那个时代,有它特定的客观、主观环境。今天香港已经变了,哪怕我们死守在香港拍电影,也不见得能拍得出20世纪80年代那种电影。举个例子,那时候我们还没面对大陆的市场,今天哪怕你在香港拍戏,老板或者导演都有意识说,这个电影能到大陆去吗?到大陆去,肯定就有规限了。所以我个人反而用一个比较从容的态度去对待。不是说今天我们要复兴香港电影,你就复兴得来。可能真的有机会,但不可能复兴到20世纪80年代那种状态。
《单向街》:听说你开始很犹豫要不要接这部《怜香伴》,当时最大的顾虑是什么?
《单向街》:它可能有新的面貌。
[一]
关锦鹏:对,应该有新的面貌。另外你看20世纪80年代的香港电影,大投资有、小投资有、中型投资有,不一样的类型同期放映,各有各的观众,喜剧,鬼片,动作片,也可以是文艺片。但我觉得在内地这种氛围不见得会有,一下子几部都是武侠电影,《黄金甲》《十面埋伏》《无极》《夜宴》,观众很快会疲惫。香港电影为什么后来会衰退,就是它那种创意无尽的阶段过了。一部《英雄本色》出来,或者《笑傲江湖》出来,马上就会有十部这样子的电影,比较浮躁。我觉得中国电影将会很快跳到那个阶段,都是大制作,让观众疲惫。
对我来说,和香港、台湾人谈话,总是比大陆人容易得多。他们更少的防备,更多的讨论。关锦鹏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斯文体谅,他提及自己曾对张曼玉、梅艳芳说,其实我比你们更女人。他擅长捉摸人物细微的心理,也就是“抠戏”,他认为,帮助演员研磨感情,使之更丰富细腻,是他带给《怜香伴》最重要的贡献,而这出戏给他最大的启发是,即使不能摇旗呐喊,总要为“同志”这个群体做点什么,而无论中国的禁忌有多少,只要寻找,总是有空间和方法的。
《单向街》:是过度商业化的结果吗?
关锦鹏在犹豫的时候,看到了汪世瑜的一段演出录像。这位当世“巾生魁首”,生活中是一个貌不惊人、笑眯眯的小老头,但是在舞台上光彩照人,自身的天赋之外,他携带的是昆曲六百年的经典程式。在这些年昆曲的继承与发展中,和很多前辈演员不同,他心态开放、不固守成规。关锦鹏由此相信,这是一出认真的剧,也在朋友的建议下,将此行低调定义为“向汪老师学习”。
关锦鹏:说实在话,现在内地有哪一样东西不商业化?相比起来,文化创作出来的声音,或者让人看到的力度,跟大家已经富裕、很充足,手上的钱不知道往哪里花的经济状况,没办法相提并论。
可是排到一半,林兆华担心同性恋题材会使他的名誉受损,退出了剧组。这时,王翔通过朋友认识了关锦鹏。
《单向街》:那现在香港的大环境是什么样子?
借着厅堂版《牡丹亭》的成功,王翔看到了《怜香伴》的剧本。他非常惊讶,三百年前,居然有这样的作品。同时,他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这个题材可能蕴涵的商业价值。他把李渔原作的36出,压缩到10出,去除枝蔓,保留了完整的感情戏,并延请林兆华、汪世瑜,共同搭建剧组。由于操作“同性恋”题材,请来昆曲业外人士——服装设计郭培、顾问李银河,商业元素都相当清晰——王翔备受“炒作”的争议,但是他对于剧本,的确有着极好的鉴赏力,对于同性情感,也毫无遮掩,大胆呈现。
关锦鹏:以前我到内地来拍戏,会抱怨说内地的工作团队跟不上我们的工作节奏,都比较慢。这一两年,不管上海还是北京,节奏快好多,反而回香港,觉得节奏慢了,有一种很舒坦的感觉。可是作为电影人,背后也有一点点感伤。尤其是享受过20世纪80年代在香港本土拍电影的那种幸福,今天要来内地拍戏,要适应这样一个大的环境,会有一丝丝感伤。
进入皇家粮仓,一侧密集摆放了“普罗艺术”的唱片,其余满目都是条案、鱼池、放大的鸟笼……每天在这里演出的昆曲《牡丹亭》,是另一个中国元素。来这里观看演出,票价580以上,多为商务宴请。仅有60个座位的剧场,常常坐满,单看这里,几乎以为如今就是“太平盛世”。王翔对于社会心理、市场需求与创作美学之间的联系,已经有了非常准确的把握。在《怜香伴》的结尾,由皇帝为三人赐婚,与全剧缠绵、优美的风格很难衔接,但是王翔说,他就是想要这样的场面——富足、华丽。在采访中,他的电话不停响起,接电话之前,他很熟练地关掉面前的录音笔,电话结束,再自行打开。
《单向街》:在内地你最不能适应的是什么?是管制吗?
南新仓位于北京东四十条桥西南角,是明代永乐年间建成的储存粮食的官方仓库,一度沦落为北京市百货批发站的仓库。王翔租下其中两间仓库,重新装修,命名为“皇家粮仓”,并从苏州昆曲院请来演员,由林兆华做导演,昆曲名演员汪世瑜做艺术指导,宣传语为:在600年的皇家粮仓看600年的昆曲。
关锦鹏:我觉得管制还好,浮躁是让人很多时候很疲惫的。
当时,《怜香伴》排演已半,却几乎搁浅。制作人王翔,是整出剧的投资人,也是品质控制者。1989年,王翔离开执教的大学,开始吃文化商业这口饭。他从迷恋古典音乐开始进口唱片,后来引进版权,创立品牌“普罗艺术”。网络兴起后,唱片业一路萧条。2006年,王翔无意中看到昆曲《牡丹亭》。在西方文化中成长的一代人,对于传统戏曲原本不屑一顾,那个夏天王翔却被迷住了。他回家查阅资料,才发现昆曲背后蕴含的传统力量。而从市场来看,当时白先勇携青春版《牡丹亭》几年巡演下来,已经将昆曲普及至都市年轻人。同时,那年于丹、易中天走红,“中国崛起”,使得传统文化成为一笔好生意。
《单向街》:这种浮躁是?
关锦鹏在2009年底接到《怜香伴》制作人王翔邀约的时候,有一点犹豫。他很清楚,这一邀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同志”的身份,早已“出柜”(即同性恋者表明自己的身份)的他,并不避讳,却有点担心被过度炒作。另外,他可以驾驭昆曲的舞台吗?他想起年幼时在电视上看的粤语长片,妈妈打开收音机就听到的南音,这些戏曲伴随他的成长,后来都进入了他的创作,可是昆曲那种婉转、优雅,是外在于他的身体的。如果连唱词都听不懂,怎么执导整出剧?
关锦鹏:体现在各个方面。你会很明显觉得已经有钱的人,很多时候在炫耀自己有钱,还没有钱的人哪怕不说,其实心有点急——为什么人家可以这么有钱,我还那么穷?有一些搞创作的人,比如说会要求说这个花一定要什么样,多贵我都要,假花我要不了。那对我来讲也是一种浮躁。我记得,张叔平有时候知道我不会拍花的特写,他就把两瓶假花放在后面,形状颜色很像真的,而且你那场戏拍三天,它就在那儿,更容易接戏。这是点点滴滴感觉到的。
《怜香伴》来自300多年前,一个浪荡人李渔的作品,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学中唯一一部以女同性恋为题材的作品。故事讲的是一个有夫之妇崔笺云,偶遇深闺小姐曹语花,二人因闻香赋诗而产生超越友谊的情感,誓为夫妻。为了能长久在一起,崔笺云谋划要自己的丈夫迎娶曹小姐为妻。听起来像男人妻妾同堂的性幻想——这的确也源于李渔的生活。但是,换一个角度,这或许是那个年代女人面对生活时最真实的智慧,和作家能付出的最大理解。
《单向街》:你之前说明朝末年和现在很像,是指?
今年5月在北京上演的昆曲《怜香伴》,帘幕突然拉开,灯光敞亮,表达直接,令人难以置信。剧院几乎坐满,难以揣测的观众们,在台上两个女人重逢、互表衷情的环节,开始鼓掌。导演关锦鹏站在后台,心有窃喜。
关锦鹏:就是在太平盛世,明朝的时候,连朝鲜、日本都是它的附属国。在一个大的制度底下,一票文人都辞官,回家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诉之于他们的创作,以情说理。肯定意味着,这种繁华鼎盛的背后有很多被扭曲的东西。
两个女人可以相爱,但是这样的故事通常被遮蔽在历史的后台。偶尔透过重重帘幕,看到景象如凄艳鬼影,暧昧而不真实。
《单向街》:被扭曲的东西指的是?
关锦鹏第一次导演的昆曲,就是一部女同性恋戏。
关锦鹏:可能在大的环境底下有很多敢怒不敢言,或者就把所有心思放在怎么赚钱上面。
采访/郭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