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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鸿雁之声

冯雁总觉得弓箭手全部都被当场杀死有点可疑,就问拓跋宏当时有未嘉奖杀死弓箭手的那几个军官,并派人监视。拓跋宏说:

由于检阅完毕已是中午,皇帝于北校场设宴款待三军五品以上将领,所以回宫时已是申牌时分。他立即来向太后禀报,请太后放心。冯雁听他说拓跋简亲自查看那匹倒地而死的惊马,命人将它翻过身来,发现马胸有一把匕首深深插入,断定这个骑手即凶手,以制造惊马堵塞检阅军队行进,为后面凶手企图箭射皇帝制造机会。故而乃一个密谋刺杀皇帝的巨大阴谋。冯雁不禁满意地说:“简,简乎?不简也!”

“当时忙于继续检阅,未曾关照。不知简皇叔可曾想到。”

“嗯。”

冯雁叹道:

“正是。他对婢子阻拦极为不满。幸亏太后事先有密令,否则便只得由他调度。”

“如果那是杀人灭口,那这几个灭口者恐怕又被他们灭口矣。”

“后面总共不足百人,拓跋明命沮渠鹿健带走五十人?”

正在此时,拓跋简匆匆进来禀报:

当日中午冯雁已经得到抱嶷禀报,说皇帝临危不惧,处置有方。后发的龙腾、豹跃两军及并州州兵等皆军威严整地通过检阅台,士气更加高涨。冯雁深感欣慰。后来她又一一听取笑梅、冷梅、寒梅等禀报,觉得此事决非寻常人所为。她问道:

“启禀太后、皇上,臣派人调查弓箭手身份,均系拓跋明旧部,平时与他关系密切。臣命手下查明那几个杀死弓箭手者,据报,此几人均为殿中精甲,检阅后此几人应邀外出喝酒,均被毒死,尸体被抛于城根荒地。”

“继续检阅!”

拓跋宏一听不禁“啊呀”一声,“唉,又断了线索!”

“请皇叔速速查明凶手身份,追查指使者!”又对拓跋澄道:

拓跋简说:“无妨。抱嶷奉太后口谕,由臣节制。臣之部下并抱嶷手下已然探听得知,校场灭口者与酒肆灭口者均系拓跋明部下。而拓跋明与宜都王拓跋目辰等几个王公大臣近日往来频繁。”

“区区几个蝥贼,何足道哉!否则朕如何面对数以十万计的蠕蠕!”他转身对拓跋简道:

“唔,甚好,甚好啊!简果然不简也!”太后满意地笑道,“皇帝,抱嶷年事已高,候官令一职由简兼任如何?”

拓跋志和左臂中箭受伤的笑梅等人立即被抬入里面,由御医治疗。拓跋澄等恳请皇帝立即回宫,拓跋宏道:

拓跋宏高兴地拱手说:“太后英明,儿臣万分拥护,简皇叔接任此职再合适不过!”

原来一万余虎贲军骑兵行进到将近最后时,有一名骑兵的马在检阅台前忽然惊叫起来,前蹄高抬,转了半圈,倒了下去,那士兵从马上滚落在地。全场的人都盯着那里。后面约有十名骑兵便停下马来。站在皇帝身后的笑梅等女兵紧紧盯着他们,只见他们突然转身向着皇帝,抽箭就射。笑梅等和宗子羽林一见他们停马搭箭张弓,立即冲到皇帝前面,将手中之刀舞得虎虎生风,多数之箭均被笑梅等的刀打落或以身挡住,站在拓跋宏右侧的尚书令拓跋志以身护帝,一箭中目。台下的寒梅等在叛军停马时就拔出刀来,见他们放箭,立即和台下的殿中精甲挥刀上前捉拿凶手,但是那几个人已经被后面赶上来的一批武士所杀,包括那个惊马落地者。

拓跋简立即下跪道:“臣拓跋简叩谢太后、皇上!”他深知,候官令品级虽然不算很高,却是大权在握,非最得太后信任者不能出任。拓跋简哪里想到,太后为了年已六十五岁的抱嶷候官令一职究竟来日由谁接任,比尚书令交接还伤透脑筋呢。此事冯雁几年来已经考查了好几个人,觉得拓跋简最为合适。

前面果然出事了。

次日太后于西宫最晚建成却最为宏伟的太和殿设盛宴为从三品下以上出征将领饯行,并为皇帝压惊。群臣早早来至太和殿等候。酒肉刚上齐时只听得一声“太后陛下、皇帝陛下驾到”,群臣统统跪下,待太后、皇帝落座后齐声高呼:

冷梅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冷静地说:“不必。我等只需看守好后面即可,万勿离开!前面之事自有人管,毋庸操心。”

“太后陛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冷梅大人,是否要上去看看?”

站起身来归座时拓跋目辰一看太后精神与平时无异,依旧神采奕奕,不禁吃了一惊,不明白她为何昨日未去。

接着冷梅就重新调整了后面约百人的兵力配置,贴近检阅台通道的全换成了女兵,十步开外才是殿中精甲。她派绛梅带了两个女兵和两个殿中精甲去林中查看。不一会儿绛梅回来禀报说什么都没有发现。冷梅想要让绛梅入内禀报笑梅,怕惊动前头,自己更不敢擅离职守。反正前头有齐郡王和笑梅在,自己不必担心。这时忽听校阅场内传来一阵喧哗,似乎出了什么事。拓跋明焦急地回头问道:

冯雁举杯道:“今日我为皇帝和出征将领饯行。诸位可开怀放饮,尽兴而已,不必拘束。来,为皇帝御驾亲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干杯!”

“各位将军,现在听本将将令!”

席间杯盏交错,气氛热烈,不必尽述。但是拓跋目辰、拓跋明等人心怀鬼胎,不敢多饮。他们感到太后和皇帝似乎老是在看着自己,不禁胆战心惊。冯雁早就注意到拓跋目辰尤其是拓跋明故意在回避自己的目光,就对拓跋宏点了点头。拓跋宏会意,故意叫道:“朔方子明!”

有点失魂落魄的拓跋明垂头丧气地接过密令看了看,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交还冷梅,站起身来,不禁又朝林子方向看了一眼。只听冷梅板着脸说:

正在低头慢慢小口啜酒的拓跋明一听皇帝叫他,吓了一跳,想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身子一歪,酒杯掉在地上,引起殿内一阵轻微的喧哗;他赶快爬起来磕头:“臣在,臣失礼,臣请罪。”

其他人都忙呼:“臣等遵令!”

皇帝微笑道:“朔方子为何心事重重呀?”

“臣拓跋明接太后密令。”拓跋明听了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只不过是个从三品下,而违令者从二品以下就立斩,就是说,这冷梅连武卫将军这样的高级将领违令都有权先斩后奏呢!

拓跋明一听皇帝已经发现自己有心事,更加恐慌。忙说:“无有,臣无有心事,无有!”但他脸色惨白,目光呆滞,表情僵硬,拓跋宏已经心中有数,就冷冷地说:

“天命神佑大魏太后手书密令:今日检阅,各文武大臣官兵均须服从笑梅、冷梅节制,保卫皇帝,不得有误!违者从二品以下立斩,其他王公大臣拘捕。此令一式两件,由笑梅、冷梅各持一件。”

“满朝文武尽皆豪饮大嚼,你等却心不在焉,是否……”拓跋宏见他紧张得出汗,索性再给他加加码,“是否昨日之事尚未做完之故呀?”

拓跋明顿时一愣。不过他马上明白太后还政后实际上一直是大魏真正的皇帝,太后懿旨虽改为太后令,其实比圣旨还厉害。冷梅乃太后心腹,不会有假,只好跪了下来,沮渠鹿健等四五个将军也都统统跪下。

群臣一听皇帝这句话不知何意,但是拓跋明一看皇帝两眼直逼着自己,听着模棱两可,又似乎皇帝已然全知,不禁吓得语无伦次:

“拓跋明将军与众将接太后密令!”说着就将黄卷打开。

“昨日臣无事,昨日之事与臣不相干,臣实不知……”

“站住!”拓跋明正要发作,只见冷梅已经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一个黄卷说:

从皇帝刚叫拓跋明起,拓跋目辰就预感到今日大事不好。方才皇帝一点“昨日之事”,又说“你等”,显然不仅怀疑拓跋明一人,吓得他也战战兢兢。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冯雁和拓跋宏的眼睛。他俩对视一眼,拓跋宏盯着拓跋明说:“昨日之事……与你不相干?果真不相干?”这时皇帝忽然高声叫道,“来人!”

“还不快去!”羽林中郎沮渠鹿健正要将人带走,冷梅厉声道:

拓跋明一听皇帝叫人,以为是已经抓住了自己的部下,或是要将自己拿下问罪,连忙磕头道:“臣有罪,臣知罪,请太后、皇上饶恕!”说罢连连磕头。

拓跋明一听,顿时大怒,脸红脖子粗地说:“台后警卫乃本将职责,冷梅大人不得多管!”说罢转身说:

皇帝点头道:“嗯,那你还不赶紧从实招来!”

“明将军,把守台后要紧,沮渠鹿健将军等切勿离开!派几个人去看看即可。”

“臣招,臣……招……”大汗淋漓的拓跋明正要说下去,冯雁冷冷地看了看拓跋目辰,扫了一眼全场,打断道:

冷梅连忙说:

“慢!昨日之事并非拓跋明一人所为,密谋准备已非一日。有谋逆者,有灭口者,有将灭口者再灭口者,有坐镇于幕后如今在朝堂指挥谋逆者!”

“林中何人?”说罢就大声道,“沮渠鹿健,命你速带五十人前去仔细搜查,可疑者一律捉拿!”

太后此言一出,朝堂所有人无不震惊。大家深知,太后从不虚言恫吓,既如此说,定然已经确知。只听太后接着厉声道:

在台后把守大门的冷梅发现百步外的林子里有几个人影晃动,不像是警卫的殿中精甲。她正要告诉负责后面值勤的殿中精甲羽林中郎将朔方子拓跋明,他也看见了,立即大喝道:

“今日在场之有罪者还不赶快主动认罪,以求从轻发落,难道还要等着我与皇帝点名立斩乎?”

接着便是骑兵列队而过。

冯雁话音刚落,东南殿角就响起一个颤抖之声:“臣有罪,愿招!”

鼓声接着转为节奏整齐的鼓点,由十人一排共五百人的大军仪仗迈步而来。走在最前者是一个比寻常大汉高出一头的壮汉,双手高举“魏”字皇帝龙旗,两边有十名身着锦缎战袍腰挎宝刀的宗子羽林护卫。后面则是高举虎贲、龙腾、豹跃及近畿各州各军军旗及各色彩旗的军士及护旗士兵,十分壮观。

拓跋宏正要看看是谁,西墙边一人高喊:“臣有罪,愿招!”

拓跋澄垂首微笑道:“多谢皇上夸奖。臣不过是将太行民间祭天求雨鼓乐略加改编罢了。”

这时只见拓跋目辰跪下磕头道:“臣有罪,有罪,恳请太后、皇帝二圣饶恕,臣愿招。”

“皇叔所编《羯鼓乐》果然昂扬非凡,最能振奋士气!”

于是案情大白。

这时拓跋澄又将令旗一挥,只见台下正前方两侧各十把长嘴喇叭高高斜举,呜呜声起,吹高平调,高昂、悲凉而悠远。喇叭声歇,校场中央二十个光着上身的壮汉挥舞着尺余长的鼓棰,将二十面半人多高半人宽的羯鼓敲得如电闪雷鸣,黄河汹涌,令人热血沸腾。羯鼓停后,百面小鼓如急风暴雨,又似万马奔腾,冲向敌阵;然后则是大鼓小鼓夹杂轮番敲击,排列在北校场上的各军不时分别按着鼓点高举手中兵器,大声“哈,哈”,有如两军对阵,捉对厮杀。拓跋宏高兴地对身边的拓跋澄道:

其实皇帝方才高叫“来人”是故意试探,万一拓跋明还不主动招认,就命上来的太监给他斟酒,在斟酒时再旁敲侧击,施加压力。反正几个杀手都是他的部下,而且近日与他来往格外密切,况且当时他居然要下令将检阅台后门兵力调走一半,凭这几点就足够拿他问罪,打开缺口。哪里想到,拓跋明从昨日冷梅宣太后密令起就提心吊胆,知道已经引起怀疑。事后得知亲信报告,说是齐郡王与候官到处秘密调查,已经怀疑到他。所以被皇帝一声“来人”大喊,就吓得赶紧招认。

齐郡王简总管今日警卫。他命笑梅为皇帝贴身侍卫。笑梅将冷梅与三十名女兵留于台后,命寒梅带三十名女兵拱卫台前,自己带了墨菊等十名女兵随着皇帝上台,立于皇帝身后。殿中精甲退至女兵外侧,皇帝身边两侧只有笑梅等人及十名宗子羽林。

出征之前,冯雁曾对皇帝和任城王拓跋澄说:“此次蠕蠕与库莫奚、地豆于联合犯境,貌似强大,其实各怀鬼胎,互不信任。曾记否?三年前库莫奚主还上表控告地豆于抢掠其牛羊土地,皇帝曾降旨斥责,令其悉数退还,永不再犯。蠕蠕也曾于太上皇时骚扰库莫奚。故而此战要文武并用,攻心分化,多招抚,少杀戮。”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魏万岁万岁万万岁!”

拓跋宏遂派使节持诏严厉斥责库莫奚:“背信弃义,岂不想想多年来究竟谁为友,谁为敌?”警告其“若不改悔,大军到后将灭尔国”。本来柔然可汗豆伦曾许库莫奚主秣弗阿战胜魏军之后,将和龙、密云数郡归其所有。秣弗阿见诏后与其各部大人密商,多数头领认为,大魏、柔然、地豆于、库莫奚四国之中大魏最强且最可信赖,库莫奚最弱,地豆于次弱,柔然次强而最不可信,目前应以观望为主。于是秣弗阿下令立即停止进兵。这一来原处库莫奚北方的地豆于由于一路马不停蹄,不久便暴露在东路魏军主力之前。拓跋澄派密使告知秣弗阿,念其按兵不动,免其侵扰大魏之罪;令其立即将主力绕到地豆于背后,突然袭击;许其胜后夺回过去所失牛羊土地,另有赏赐。秣弗阿听报柔然大军已越过大漠,到达阴山以南,于是不听大臣之劝,还想再观望一时,以坐收渔翁之利。三日后忽报魏军东路副帅拓跋契亲率精兵一万距此已仅有一日路程,且和龙、密云等地魏军州兵正在从东、南两面进击,库莫奚军顶多三日即将被围。秣弗阿闻讯大惊,这才明白任城王其实是以主力拖住地豆于,以余部先吃掉最弱的自己!再不抓住时机反正,就有灭国之虞!于是立即派密使持表与折箭之银盘到拓跋契大营,表示真诚悔过归顺之意,立即依任城王令行事。库莫奚部马上拔营起寨,奔向北方。

拓跋宏在任城王澄、齐郡王简、尚书令拓跋志、晋北王薛虎子等文武大臣们的簇拥下登上校阅台。拓跋宏今日首次穿了一身太后下令专门制作的镀金锁子甲,头上那顶镀金金盔上昂首向天的龙则系纯金制成。这套完全汉式的皇帝军装比大魏以往皇帝所穿更加英武漂亮。他站在阳光下十分显目,宛若天神。总校阅任城王拓跋澄将红色令旗一举,全场顿时齐声高呼:

正在与东路魏军主力苦战的地豆于主圪狸般闻报被库莫奚军抄了后路,而且魏东路军副帅拓跋契率一万精锐的豹跃军与原驻密云、和龙的三万精骑正在日夜兼程由东南向西北合围,不禁大惊失色,慌忙引大军向北逃遁。一路损兵折将,自不待言。拓跋澄下令留一部追击地豆于残部,余部统统转向西边,合击柔然。

不过拓跋目辰很快就转忧为喜。太后近年来健康状况急剧恶化,今日如此重要的场合居然都不能亲临,为三十多年来所未有,看来真是病得不轻,恐怕大限就在眼前。今日不到,倒也省却不少麻烦。人取之不如天取之,可以大大增强手下人的信心。唉,也难怪,连自己这样征战沙场多年几次出任封疆大吏的王都怕太后,何况他人!

正在与魏帝亲率的十万大军鏖战的柔然可汗豆伦听说库莫奚已降魏朝,地豆于已经向北逃遁,溃不成军,任城王率领的八万东路大军正在包抄柔然主力后路,再有三日柔然退往漠北最便捷且补给最易之通道就将被切断,有可能在阴山南麓被围歼,不禁大惊失色。由于魏朝多年来锐意改革,尤其是实行三长制、均田制以后,农民负担减轻,人口增加,朝廷岁入倍增,民富国强,国力空前。魏军上下皆知柔然等部烧杀抢掠,残暴无度,人人皆为保卫土地亲人奋勇作战。豆伦曾随父亲受罗部真可汗(魏言“惠王”)予成多次侵魏,那盖则随予成与魏军交战多年,发现魏朝长城越修越长,不但将汉长城完全修复,而且更加坚固,入侵口内越来越难。他们深感魏军这些年来越来越强大善战,战略战术多变,且粮草、马匹充足,武器精良。几乎人人皆有副马,配备长短兵器弓箭,筑城立寨工具齐备,能攻善守。本来打算利用库莫奚、地豆于之力消耗魏军,以收渔翁之利,抢掠一番。哪里想到库莫奚、地豆于竟如此不中用,以致陷自己于孤军深入有被围歼之险的境地!于是豆伦赶紧下令连夜拔寨,且战且退。总算撤得及时,豆伦等仓皇逃过大漠,但柔然军已损失近半。由于干粮用尽,又无劫掠补充,只得杀些战马充饥,以至于后来只能有些马匹一马载二人,许多士兵步行。所幸魏军不再追击,残部才得以远遁。

众人齐呼:“恭祝太后凤体早日康复!”

一日下午,冯雁在申文秀的陪同下又来到云母堂的皇子学。事先得知太后要来的秘书监兼首席侍讲李冲等诸师率众皇子叩见太后,冯雁命大家归座。她因健康日差,已略显老态,步履较慢。当时皇子们正在习字,冯雁在他们身后走来走去地看着。孩子们知道,太后每次来巡视皇子学时,轻易不打断教学,故而叩见归座后即继续写字。不一会儿,大家陆续将写得之字交给侍讲。

“太后略感风寒,今日在宫中歇息。”

由于皇子们都还小,尚未为他们分别任命硕儒为师。李冲通常上午上朝,下午除处理政务外偶尔过来看看。这时他拿过皇子们写的字,双手呈给太后。冯雁一张一张看了看,还是恪写得最好。

以拓跋澄为首的文武大臣叩拜后,皇帝说:

冯雁放下字纸,举起右手,张开五指,问道:

早就在北校场辕门外等得有些焦躁的宜都王拓跋目辰听说只是皇帝来而不见太后,不禁有些吃惊和失望。他对身后的一个军官看了一眼,那人便急匆匆走了。

“有五只羊到水边吃草,忽然跑来一只狼,冲入羊群,咬死一只,水边还有几只?”

冯雁虽然没有亲到校场,心却早已飞到那里。三十多年来皇帝校阅大军准备御驾亲征时自己还是第一次没有亲临现场。她仿佛又听见了校场上震耳欲聋的高喊声和锣鼓声。但不知怎么回事,她心中总有些忐忑不安。倒不是怕孙子驾驭不了,而是仿佛今日要出什么事。这时忽然右眼皮一跳,她顿时有些紧张起来,不过随即就安慰自己,镇静下来。她心中有数,孙子已经相当成熟,不下于其父当年,在改革法度和尊重自己上则大有过之。无论出现何事,孙子定能妥善处理。再说,为了今日不去,自己也早就悄悄作了一些安排。

“还有四只!”孩子们高兴地喊道,恂的声音最大。只有恪小声地说:

于是冯雁除了珍珠、绿珠等几个老将和后宫的几十个女兵,余者全让皇帝带走,作为贴身警卫。

“无有。”

拓跋宏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明白祖母前所未有地四次强调“最高统帅”,是为了让自己不再生活在她的阴影中,在这个难得的机会里成为大魏真正至高无上的君王!他站起身来又要下跪,被冯雁拉住。冯雁抬起头来看着孙子器宇轩昂,一表人才,高兴地将他拥入怀中,不禁喜极而泣。

冯雁问恂:“恂,为何还有四只?”

冯雁见孙儿如此真诚,心中感到极大的安慰。她知道自己在官兵心目中的地位。有人吃了一辈子粮,也未必有机会亲眼见到龙颜凤颜呢。去确实有去的好处。她微笑说:“皇儿所言固然有理,然则皇帝乃金羽大鹏,应独力振翅飞翔。雁行万里,南翔北归,俱靠领头大雁心明眼亮。皇帝为大魏三军最高统帅,不但须有最高统帅之德、之能、之权,尚须有最高统帅之威!我若再去,实不利于树立大魏皇帝最高统帅之威也。”

“回禀太后,”八岁的拓跋恂伸出右手,将五个手指张得开开,然后拇指弯下说,“原有五只,咬死一只,故尚余四只。”

“儿臣深知太后凤体违和,于心深为不安,故实不欲离开京师。今太后命儿臣亲率大军远征,儿臣领命。只是太后亲自检阅三军,一可为儿臣壮胆,二可为三军鼓气,三可震慑蠕蠕。太后可以坐着检阅,不用说话。只要全军官兵看见太后凤颜,就会异常振奋,士气倍增!”

冯雁轻轻叹气,又问:

听着太后说话都有点气喘的样子,拓跋宏仍然坚持道:

“恪,方才你咋说?”

“皇儿莫急,坐下说话。”她见拓跋宏急得脸色通红,十分感动,“此事我经过反复斟酌,决非一时之意。我年事已高,近年叹疾病缠身,开春以来尤感不适。最近我多次梦见你祖父向我招手,只恐大去之期已然不远。”她确实梦见过丈夫,但梦中相会更多的则是李弈。不但两人同游同乐,也曾梦见李弈自饮椒酒之状,使她吓得惊醒过来,为申文秀担心之念益增。

“回禀太后,儿臣方才说‘无有’。”

冯雁赶紧一把将他扶住,说:

“哦?为何无有?”

拓跋宏一听不禁一愣。因为不但在他当皇帝近二十年来每次大军出征太后必定在场,就是父皇和祖父高宗文成帝时期是凡大军出征,据说太后也每次必到。太后一身戎装,威武高贵;左右前后数十员女将女兵,英姿飒爽,成为誓师大典著名一景。他着急地说:“太后怎能不去?!太后在三军将士心中有如神明。太后在场,必能大大鼓舞三军士气,大振军威。儿臣恳请太后圣驾亲临!”说罢就要下跪。

拓跋恪自信地说:“狼虽只咬死一只,然则其余四只均已吓跑,是故无有。”

至少上万的大军前锋出发当日,皇帝无论是否御驾亲征,照例都要亲临北校场誓师、检阅。后发各部也要派少则三千多则全军受阅。就在前一日晚上,太后突然对皇帝说:“明日我就不去了,皇帝一人检阅吧。”其实冯雁早在决定由皇帝御驾亲征时就打定主意这次不再亲临校场,只是为了保密,除望云、抱嶷外,余皆不知。

“嗯。”冯雁满意地点头道,“恪所言很是。狼已咬死一羊,其余之羊岂不立即远遁,岂敢还在水边?”看孩子们终于都明白后,她接着说,“现在暂毋念及帝王之家,即以平民为例。我仍系祖母,尔等均系孙儿。命尔等每人想一让祖母高兴之法,不拘形式皆可,以先者、适者为优。”

拓跋宏本拟再次御驾亲征,但念及太后年初以来经常咳嗽,时有低热,他放心不下。于是决定自己坐镇京师,以免太后操劳,拟派两位皇叔任城王拓跋澄与齐郡王拓跋简分任东西两路主帅。但是太后要皇帝再次御驾亲征,并亲自指挥主力西路大军,直指柔然。她提议让晋北王、车骑大将军薛虎子为副帅。她知道薛虎子与柔然作战多年,深知其秉性、战术,有他襄助,胜券可操。东路则交给太尉拓跋澄。他虽年轻,却已多次独当一面,仍以东平王、卫将军拓跋契为副帅。她将拓跋简留在平城协助自己监国。因拓跋丕年老请求致仕,进其为太保,以拓跋志为尚书令。她想,宏、澄、简都才二十多岁,趁自己健在时多加历练,三十年内大魏江山可保无虞。

过了一会儿,一个孩子道:“儿臣已得。”

冯雁为后三十年来柔然多次入侵,魏朝屡予重创。但是长则七八年,短则两三年,柔然必定又会大举进犯。尤其是太和九年(485)柔然一反通常于秋七月入侵掳掠的惯例,用逃亡的乙肆虎计,突然于十二月和十年春正月连续犯塞,想打魏朝一个措手不及。好在魏军常备不懈,北方各镇一边抗击一边飞报朝廷。冯雁让拓跋宏御驾亲征,大获全胜。柔然伏古敦可汗(魏言“恒王”)豆伦派其叔那盖亲自献上乙肆虎首级,并送来一个银盘,上置一支折断之箭,以示两国修好,永不再战。近三年来柔然每年都派人来平城进贡。但大魏细作探知豆伦生性残暴好杀,将两位力谏其“与(魏)国通和,勿侵中国”的大臣夷三族。故而冯雁和拓跋宏都不敢掉以轻心,依然一面继续修筑长城,一面训练精兵。果然,太和十四年(490)夏四月,柔然挑动多年臣服大魏的地豆于和库莫奚与其同时分别从西北与东北两面大举入侵。

又过了一会儿,又一个说:“儿臣也已得。”

三 粉碎暗杀

只有恂抓耳挠腮,苦恼不堪。

后人多有传说,道是月明星稀之时会看见一男一女骑着汗血马在陵外慢慢赏月,身后拿着拂尘的那个女人就是望云。

冯雁让他们说。三皇子怀和五皇子怿都给太后唱一章《劝诫歌》。四皇子愉在堂中转了一圈,假装外出打猎归来,双手作捧状道:“孩儿打得黄羊一只,献于祖母。”冯雁都一一点头称赞。悦与佻年方六岁,最小,悦学狗吠,佻受到启发,便学猫叫。冯雁也很高兴。

不过冯雁终于还是颁太后令在永固陵前为望云建一庵堂,皇帝亲笔题字“敕建文昌庵”。

“恂,你有何礼物献于祖母?”冯雁直到剩下恂与恪两人时才叫他。恂后悔没有早些表示,什么唱歌、献羊都让别人占了。他站起身来作了一个转身瞄准射箭动作,无奈地说:

“唉,你这又何苦!”

“孩儿打得一只鹿,献于太后。”

“臣妾愿于太后百年之后,为太后终生守陵。”

“嗯,甚好。”冯雁看见恂终于还是憋出一个来了,而且转身瞄准这个细节也难为他想到,也还满意。

“何事?”

这时只听恪道:

“望云不敢稍忘,太后只管放心。”望云小声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太后恩准……”

“孩儿别无礼物献于祖母,只能背诵昨日所学《论语·泰伯》:‘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若祖母需要,虽任重道远,死而后已,孩儿亦去拿来献上。”

“你切莫胡思乱想!”冯雁双手抓着望云的肩膀,正色道,“曾记否,你答应过我之事?”

冯雁看着毕恭毕敬地站着的小家伙们说:“每人所献礼物均佳,皆系孝心,祖母心中快活。以恪所献尤佳。尔等切记:人非生而知之,乃学而后知也。祖母无它,唯愿尔等从小刻苦读书,长大真正成为大魏栋梁也。”

望云感动得热泪盈眶,说:“谢太后陛下大恩。臣妾不愿出宫,只求永远伺候太后。太后百年之后,臣妾立即追随而去,仍然于太后身边随时听从召唤。”说罢流下泪来。

“儿臣谨记太后教诲!”

“你在我身边二十多年,是我误了你的青春。如今你已近四十岁,再不嫁人,就将成老妪,不能享受为人妻人母之乐。趁我健在,我做主为你择一良婿,你也好有个归宿。你为女侍中,位同二品。再赐你宅第一座,让你此生无忧。”其实此话这些年来冯雁已经说过多次,望云都不愿离宫。

离开云母堂时,冯雁对送她到门口的李冲道:“恪儿颇有头脑,他日必成大器。”

冯雁看着他深情地微笑,她恨不能立即扑到他的怀中。她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望云,见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便走了过去。望云发现太后过来,慌忙转身低头。冯雁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道:

拓跋恪后来果然不负太后所望,他就是北魏世宗宣武帝(500—516年在位)。

文秀抚掌笑道:“此法甚佳!永固陵,故人永顾必灵也。生虽不能长相同乐,死后总可永远厮守。”

四 文秀出家

她想着文秀所言,看着山下行宫,说道:“‘埋在慈恩宫附近’,不如埋在慈恩宫里面。”她见文秀不解的样子,“我若走在你前,病重时将慈恩宫改作寺庙,让你出家为僧,岂不便当?”

还在皇帝御驾亲征之前的早春二月,申文秀上疏道,其幼时多病,父母恐其难活,为消弭灾祸,父亲欲将其舍于家乡吴兴郡武康县莫干山下慈恩禅寺。住持了净和尚摩挲其头顶说:“此儿果有佛根,只是尘缘未尽。”要他“从此向佛,一生行善,五五之年再续佛缘。就地出家,可成正果”。如今自己已满五五之数,恳请皇上恩准剃度为僧。还说,平城永宁寺住持了因大师为其在钱塘故旧,又为当年了净法师之师弟,故愿于永宁寺出家。由于申文秀乃帝师,又深受太后器重,拓跋宏不敢妄断,专门来慈安宫请示祖母。冯雁一听,大吃一惊,颇出意外。沉吟了一会儿才有些难过地说:

“切勿说此不吉之言。”尽管冯雁早就想过日后让文秀出家免祸,但是一旦听他此言,心情仍不免有些沉重,慢慢踱来踱去。久久方叹息道:“我虽贵为太后,权倾天下,却连寻常女子之自由亦不可得!”

“申大人博学多才,乃朝廷栋梁。时下大魏正在大力更法改度,本不应让他离去。只是……”冯雁重重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既然他当年有舍身佛寺消灾之愿,又有和尚预言‘可成正果’之言,或许确有佛缘也未可知,倒十分难得。唉,那就由他去吧。”

此话申文秀以前也曾说过,冯雁总说:“唉,谁知有无来世!”此刻他看了看四周,将目光又重新落在慈恩宫,说,“男子之寿多短于女子,我必走于你前。如今我已年届五五,大限之期恐已不远。果然如此,你将我埋在慈恩宫附近,日后也好永远与你为伴。若是我走在你之后,只怕连这点福分也难如愿矣。”

拓跋宏也为难地说:“祖母太后所言也正是儿臣所虑。大魏正当用人之际,申师傅足智多谋,办事稳妥,富有远见,实在难得。但儿臣也怕耽误他的佛缘和来世正果,不敢强留,打算恩准,使其得践前约。只是儿臣以为,申大人于大魏功勋卓著,系朝廷重臣,出家到一般寺庙为僧有些亏待于他。儿臣想为其敕建一所寺庙,由其住持。不知太后以为如何?”

冯雁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因为她早在泰山顶上就与李弈相约,在上帝神佛面前多次恳求,来世与李弈为夫妻。

“嗯……”冯雁沉吟道,“你所想很是有理。不过敕建一座新寺需耗费不少公帑,有违更改法度节俭之意,恐非申大人所愿。况且新建一所非短期可得,恐会误其五五之约……倒不如利用现成之宅改建……反正申大人出家之后,其宅也无用……”

申文秀无限感叹道:“我哪里有这等福分!但愿来世我还能与你为伴,朝夕相处。不过切莫再像如今这样偷偷摸摸,而是名正言顺地做夫妻,白头偕老。”说罢看着她。

“申大人之宅甚小,还是父皇在时其任下大夫时之宅,后来师傅一直不愿搬迁、扩建。儿臣以为御赐之寺不可过于狭窄。”

“文秀为我选的果然好风水,何不与我同享?”

“这倒也是。且以自己旧宅改作寺庙总有些凡影难去,不利于修行,不如另择清净之地。如用现成……哎,方才说当年其父欲让其舍身于何寺?”

两人沿着通往陵墓的甬道缓步上山,两边各有五排建陵之初就栽下的各色树木,已然郁闭成林。站在陵前,四野开阔,眼前为之一亮。

“吴兴郡武康县莫干山下之慈恩禅寺。”

两人只要一出第三进门以后就绝无任何亲昵行为,只不过是亲密君臣而已。因此即使身边太监、宫女,凡不能入内者也丝毫不知两人私情。

“慈恩禅寺!慈恩?何其巧哉!”太后高兴地说,“他五五之年竟在离故乡数千里之北国平城出家,正好方山下之行宫叫慈恩宫,岂非天缘巧合?恐乃佛缘所引也。反正永固陵已经建得,行宫亦已无用,何不就将慈恩宫赐予他,赐名慈恩宝刹,岂非正好重续前缘。如何?”

他轻轻搂住冯雁,她将头贴在他的肩膀。

拓跋宏虽然觉得太后之议有些突然,但是“慈恩禅寺”与“慈恩宫”之间似乎于冥冥之中真有菩萨指引。申文秀平时杂学旁收,尤喜研读佛理,此人恐怕真是有些来历也未可知。就说:“太后之议儿臣衷心拥护。朝廷重臣出家为僧,建寺于太后陵前,实为太后守陵,亦太后之洪福也。陵前建庙,亦颇相宜,儿臣深感欣慰。儿臣明日早朝即办。”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申文秀才缓过劲来,睁眼一看,冯雁依然像每次那样微笑地看着他,说:“你再歇息一会儿。”

此话拓跋宏言者无心,冯雁却听者有意,不禁有些脸红,幸好皇帝没有注意。冯雁说:“嗯,甚好。只是就地改建,不造新殿,以免多费公帑。心到即可,不在豪华也。”

“哦,我又忘了。”冯雁笑着将手缩了回去。

次日早朝,皇帝就降旨恩准申文秀出家,将永固陵前之慈恩宫赐予他改建为寺,赐名慈恩禅寺,命王遇督办。申文秀自即日起就迁居天宁寺静室,断荤修行。三月初三,天宁寺大殿前举行隆重的剃度仪式。本来说太后要亲自光临,结果当日一早宫里太监传谕说太后因偶感风寒,凤体不适,不来了。仪式由了因大师主持,申文秀正式剃度为僧,法号惠净。

“毋碰我!”

事后人们方知,申文秀当年任钱塘县令时不但曾于景胜道场多次见过了因,还颇有交往。当了因即将云游时,申文秀道:“大师此行,下官何时再得相会?”了因微笑说:“有缘千里必相会,无因对面不相知。”申文秀请他临别赠言,了因随口道:“随遇而安,随缘而就。”人们都说,申大人由刘宋武康县令、钱塘县令至青州刺史,后来归顺大魏,来至数千里外之平城,官至极品;又剃度为僧,且为其剃度之人又系当年相知甚深同样由南至北之了因大师,而了因乃了净师弟。凡此种种,皆系佛缘。而冯雁和文秀心中则相信此乃姻缘也。佛缘也罢,姻缘也罢,果有缘乎?呜呼!

文秀刚刚进入第三进院,就发现太后站在正殿门口等着,一见自己就禁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文秀赶紧上前,冯雁面色潮红,拉着他的手就入内室。文秀发现今日太后格外激动,犹如几年前他们刚堕入情海时那样迫不及待,激情无限,而且特别主动。以至于事毕之后虽然畅酣淋漓,他却精疲力竭,闭着眼微微喘息。冯雁的手刚刚碰到他的脖子,他就有点厌烦地说:

皇帝御驾亲征期间,由于尚书令拓跋志身受重伤在家养病,主要靠拓跋简协助监国,冯雁不免仍然十分操劳。她咳嗽不止,时有低热,饮食锐减,形容消瘦。皇帝亲率大军在外时尚可勉强支持,六月中旬大军班师回朝后冯雁反而似乎一下子垮了下来,感到浑身乏力,说话气短,从朝堂台阶下来都有些步履不稳。拓跋宏将拓跋简诏来,厉声责怪道:

数日后冯雁先去方山,申文秀则退朝后赶到行宫。

“太后病重如此,皇叔为何不早早据实相报?!每次总说‘太后凤体康健,万勿牵挂’,岂非欺君!”

在群臣一片“太后、皇上圣明”的高呼声中,冯雁注意到有几个人表情冷漠,尤其是拓跋目辰眼睛睥睨着左前方的申文秀,一脸冷笑,嘴只是稍稍张开应付而已。冯雁心想,看来这是个必除之害!

拓跋简连忙跪下道:“皇上怒罪。臣本想如实禀报,太后严令不许。怕皇上于军旅之中牵挂分心,甚至因此提前返回京师,致使眼看到手之大胜功败垂成。”他见皇帝怒气稍减,又道,“太后前些时尚好,就是近日突然加重了。”

“臣等谢恩!”

幸好立秋刚过,太后病情就明显好转。正好此时方山下的慈恩宫改建工程已经完工,太后提出要与皇帝一起参加慈恩寺竣工暨大佛开光盛典。拓跋宏说:“太后凤体目前不宜远行,尤其不可外出时间过长。此事儿臣去办即可,太后尽管放心。”

“以上八位大臣在朝多年,对大魏贡献巨大,分别颁以不死之诏。”

“皇帝孝心,祖母领了。”冯雁歇了片刻,慢慢说道,“我想再亲眼看看永固陵,也好日后安心入住。”

拓跋宏接着说道:

拓跋宏明白祖母的心思,她是担心再无机会生前再去。劝说肯定无效,只得与太后同行。

冯雁注意到拓跋目辰明显地对此不满,还小声地对身边一位大臣说了一句什么话。

为了免受颠簸,太后与皇帝均坐十二头牛挽的小楼辇。冯雁斜靠于辇背上,闭着双眼,身子随着车子微微晃动。自申文秀剃度之后她就再未见过。文秀究竟何时出家,剃度之后她究竟是借烧香礼佛之际去相会还是不会,她都反复思量过。她知道生离死别之日已经为时不远,她不能再让文秀重蹈李弈覆辙,虽有不死之诏,亦非万全之策,还需再加一层保护才是。但若到了自己临危之时则易被人怀疑,尤其是不可让皇帝看出,免他伤心。她深知自己这些年来对政敌、政事已经变得铁石心肠,其实内心深处依旧儿女情长,脆弱不堪。与其病危之时不能泪眼相看,不如及早诀别。她不敢去天宁寺进香,虽然不至于难以自已,玷污佛门清净之地,有失皇家尊严,心中却必定会徒增悲伤。但今日她一定要来,而且由皇帝陪同,以示格外隆重,这样自己大去之后便无人敢动文秀一根毫毛。

群臣明白,申文秀贵为帝师,又曾舍身救过太后性命,且系大魏变法改度重要设计者,功勋卓著,此诏岂会无他。

遵太后口谕,皇帝只得命大队人马在慈恩寺外五十步处停下,皇帝亲自上前帮望云一起扶太后下车。今日将主持慈恩寺建成与佛像开光大典的了因大师和即将出任慈恩寺住持的惠净上前合十迎接。惠净不敢直视太后,冯雁也怕自己不能自已,强作镇静对他点了点头,发现他比几个月前明显消瘦,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她举目四望,见原来的红色宫墙已刷成黄色,一边书“南无阿弥陀佛”,另一边一个巨大的“佛”字。四周补种了许多树木,不禁微微点头。原慈恩宫外主要是修建了一座三开出檐山门。山门左侧前方有一座一人高的石碑,横批“圣旨”二字,下面竖写两行字是“百官在此下马,刀兵永不入寺”。左下侧还有一行小字:“太和十四年秋七月”。进了山门是一条笔直的三尺来宽石板甬道,两旁苍松翠柏成林。十余步处有一座长约三丈宽可七尺的青石拱桥,下面是一道蜿蜒清溪,乱石散列,流水潺潺,清澈见底。以前申文秀每至行宫,总要在此盘桓,说此处最像武康、吴兴或钱塘某地,冯雁与他多次坐于溪畔石上闲谈。今见此景,不禁黯然。

虽然他与太后关系特殊,毕竟皇帝不知,且自己既非皇亲国戚,又非资深重臣,毫无思想准备,反应略慢,显得有些慌张:“臣在!”

行宫大门本来就高大宏伟,如今上方屋檐下高悬着皇帝御书“敕建慈恩禅寺”巨匾。进得大门,原先的影壁拆除,天井中端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的大香炉。冯雁看了看炉内,几个月来,已经积了半炉香灰。她从冷梅手中接过一把金香,朝上拜了一拜,双手高举过头,然后端插于内。两边厢房,已经改为经堂。经过排列着金刚的前殿和佛祖端坐于上的中殿时,她都在佛像前垂首叩拜,焚香暗暗祝告,然后便来至塑着观音像的后殿。将女身观音塑于后殿是她的主意。后殿是她每次来方山时的住所,一进院子不禁思绪万千。右室如今已成为惠净的方丈室,案子正中供奉着拓跋宏亲授的“惠净永不受诛”的丹书铁券。她走到左侧从前自己的而现在成了惠净的卧室门口站住,没有回身,只是以左手朝后轻轻一摆,皇帝立即止步后退,望云等皆远远停下,了因和惠净则站于院内。冯雁慢慢走了进去,四面看了看,原来的榻虽然撤了,换成禅床,帷幔被褥等均系佛门素净之物,位置却还在这里。她侧坐于床,背对门口。拓跋宏以为太后累了,轻声命望云前去搀扶。望云心中明白,太后是要独自一人再品尝一番她和文秀独处时的欢乐,不愿别人打扰。但是皇命难违,只得进屋,走到跟前,轻声叫了一声:“太后!”冯雁没有答应,也未转身,只是左手一摆。望云连忙后退几步,轻轻叹了口气,不禁闭上了眼,泪珠滴落。

“申文秀!”

二十多年来,太后每次与李弈或申文秀寻欢作乐之时,她总在门口站着或是坐着,只隔不足十步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有时事毕以后太后命她端茶、送水,她还见过在被窝中裸露着双臂双肩面色潮红的李弈或申文秀。每当此时她也激动不已,只叹自己命苦,无福消受此人生最大之乐。她也并非没有想过嫁人,以享受一番为人妻人母之福。但是太后第一次对她提出此议时她已年近三十,人生已过大半,自忖也不易遇见如李弈、申文秀般品位高雅性格温顺的男子。再说,她也不愿离开太后。

冯雁注意到一直安安静静专心致志地听着宣诏的群臣这时出现了一点难以察觉的骚动,有人互相以眼神对视,有人嘴角或鼻翼轻轻翕动,似有不满。但是绝大多数大臣心中都明白,高闾乃大魏“更改法度”的主要推动者之一,深得太后皇帝信任,必得此诏。

这时只见太后以手帕慢慢擦拭双眼,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却站着不动。少时方转过身来,望云急忙上前搀扶。她摆了摆手,自己缓缓出门。

“臣在!”

接着太后、皇帝一行回到中殿,开光大典正式开始。此时殿前院内已经有数十名僧人排列整齐,几乎全是身穿红色袈裟者,原来皆系平城各大寺院方丈。殿内有二十名本寺僧人,均系从平城各寺中挑选来的优秀者,年纪不过三十,分立两边。待太后与皇帝进殿,在正中面向佛祖站立后,了因大师慢慢击鼓三声,殿内殿外顿时齐唱梵呗。唱了一阵停止后了因又击鼓三声,上前将一根绳子一抽,蒙住释迦牟尼佛像的黄绸便滑落下来。此时梵呗又起。太后与皇帝一前一后上香礼拜,然后退至佛祖像左侧面向外而立。梵呗声停,了因上前在佛祖像前跪拜,起立后惠净跪拜,然后了因将慈恩寺住持法牒交予惠净,至此礼成。

“高闾!”

此时冯雁已经有些疲惫,但她怕自己睹物思情,不愿再去后殿,于是惠净就请太后与皇帝到跨院静室献茶。略饮清茶后拓跋宏怕祖母过于劳累,就让望云一人伺候太后于内室歇息,不准他人打扰。自己则到外面看看山水。他转来转去,从各个不同角度仰视上方的陵墓和俯瞰四周原野,深感申文秀当年为太后看的这处风水果真不错。这些年来修建行宫、陵园,广植树木花草之后更加耐看。不一会儿庾淳来报,说太后要上山看陵,拓跋宏知道劝也无用,就不说什么,立即跟了上去。

“臣在!”四十多年来平城许多重要建筑均出自年近七十的王遇规度,他本已升任吏部尚书,后来为了营建永固陵,皇帝又命其兼任将作大匠。一人身为两部尚书,古今未闻。

太后与皇帝的肩舆出了慈恩寺,沿着通往永固陵的石砌台阶慢慢上行,约三十余步就到了汗血马的义马冢。冢前石案上已经放好各色供品,冯雁接过笑梅递过的五炷点燃的金香,站着垂首朝义冢拜了一拜,将金香插在小香炉中。拓跋宏也焚香行礼如仪。接着冯雁又拿过一把十五支金香,走到义冢正后方,朝着树木喃喃祝告,垂首三拜,然后亲手将香一支一支插在地上。又接过望云递来的一壶酒,弯腰轻轻洒在地上,围着几株树木走了一圈。

“王遇!”

拓跋宏惊奇地问道:

群臣皆知抱嶷与张佑乃太后最信任的两个太监,追随左右已近四十年。张佑若非已故,一定也会得此殊荣。

“祖母太后为何在林中焚香祭酒?儿臣不解。”

“臣在!”抱嶷毫不知晓今日颁不死之诏与自己的密报有关,前面几位除了游明根都是宗室重臣,哪里想到自己也会有份,急忙从太后身边走下台阶入列站好。

“唉,荒郊野外孤魂野鬼甚多,虽不敢侵扰我之陵寝,却未必不会欺负汗血马。故而我进香洒酒,好言相告,请诸方神鬼善待之也。”

“抱嶷!”

“哦,原来如此!”拓跋宏恍然大悟,“拿酒来,朕也要洒酒上香!”

“臣在!”游明根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起来,一个太监赶快过去将他扶住,搀着他出班入列。游明根苦学成材,为魏朝君臣、士庶榜样,太后、皇帝极为敬重,得此诏毫不奇怪。

只有抱嶷、望云知道这里一株老树下埋的是安平侯李弈的骨殖。汗血马之墓之所以选定此处,正是为了日后年年祭祀汗血马时,李弈阴魂也得享官员叩拜与香火供品。那是太和十三年(489),李弈被害第二十个年头,望云让晋阳公散骑常侍王袤出面为早已平反的李弈重修安平侯墓,趁机将李弈骨殖秘密捡出,转移至此。在李弈棺中意外地发现了那幅有眼无珠的《弈者思鸿图》,王袤将它交给抱嶷。冯雁睹物思人,哭泣多时,后来命望云妥为收藏,叮嘱将来随葬。

“游明根!”

当初决定在方山建陵时冯雁曾有口谕,规定“地宫长宽各两丈,坟不得超过三十步。棺椁质约,不设明器。素帐、缦茵、瓷瓦之物,亦皆不置,以省民力”。皇帝当即表示“遵旨”,但是他却悄悄让王遇将坟墓扩大一倍,说:“太皇太后功高盖世,山陵为万世所仰,不宜过小。”地宫内部一大,外面相应也大,因此这个呈方形的坟丘周长三十余丈。以前太后来此视察,多次欲下去看看,拓跋宏怕她发现地宫扩大,浪费公帑,责怪自己,就说:“地宫阴冷,太后凤体不宜入内。”近年太后不再提起此事。宝鼎上树木密集,已经郁闭成阴,杂草丛生,生意盎然。冯雁在皇帝和望云搀扶下登上宝顶,不禁气喘吁吁。惠净等人均站于陵旁。

“臣在!”群臣皆知皇叔简自幼便深得太后器重与喜爱,乃皇上左膀右臂,屡次以钦差大臣身份巡检各地,督察更改法度之情,得诏乃意料中事。

冯雁站在最高处,陵南约一里处专供平时人们烧香和春秋两季大祭之用呈长方形的永固堂和慈恩寺历历在目。冯雁望着远处的平城方向,心情沉重地说:

“拓跋简!”

“我只怕是看不到迁都之日矣。”

“臣在!”群臣深知任城王、太尉拓跋澄文武全才,屡建功勋,深得太后信任,乃皇上最器重的宗室重臣,得此诏理所当然。

拓跋宏焦急地说:“不,不!祖母太后凤体康健,如今只是略有微恙而已。祖母太后自有天神佛祖庇佑,定能长命百岁。儿臣深知迁都重要,好在此事已酝酿多年,群臣心中已知势在必行,无非是早晚之事。儿臣打算明年即行迁都!”

“拓跋澄!”

冯雁为孙子的诚心感动,微微苦笑:“迁都事大,切莫仓促行事。我已年届半百,虽算不得高寿,也已享天年,无可憾者。‘定天下’伟业本非一代人能成,只能留待你去实现矣。”

“臣在!”拓跋丕心中正想太后、皇上千万别忘了自己,没想到第一个就是,格外兴奋,大声应答,赶紧从座位上站起出班肃立。尚书令拓跋丕位居文臣之首多年,在宗室中辈分又高,源贺、高允等老臣去世后已属最为资深大臣之一,得此诏乃题中之义。

拓跋宏知道祖母生于长安,对那里魂牵梦萦,有时还对他说起自己儿时在长安之事。但是前年他陪太后巡幸长安与洛阳,发现太后对洛阳城内外考察得十分仔细,并亲临城北的黄河边上徜徉良久。现在祖母已经病重,于是他问道:

“拓跋丕!”

“若他日迁都,长安与洛阳,太后以为孰更宜为京?”

只听皇帝看着手中一张纸道:

这个问题其实冯雁早就想过多次,前年她带拓跋宏巡幸中原,在长安停留多日,一了数十年还乡的心愿。她确实一直希望定都于长安,以洛阳为东都即陪都。但到洛阳附近视察以后想法渐渐改变。

群臣一听顿时骚动起来。过去只在史书中见过“不死之诏”的记载,此乃大臣之无上光荣,由于每每载入史册,荣耀惠及后代。想不到大魏也将实行。而且听皇帝口气,享此殊荣者似乎不止一人,不知今日都将有谁。有的资深位崇老臣还在心中默祷能有自己。

此时她说:“长安据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东西南北皆有屏障险要,利于固守,实为难得之帝都。此洛阳所远不及也。然而洛阳地近黄河,得舟楫之便,利于粮食北运,大军南下。若图统一天下,则长安不如洛阳,迁都当以洛阳为宜。”

“大魏立国已逾百年,大臣中多有功勋卓著者。朕秉承太后意,拟对以下大臣降不死之诏!”

“祖母太后高见,儿臣衷心拥护。”拓跋宏想了想说,“既如此,可否自今即作些准备,派王遇到洛阳重新规度,修复旧宫,陆续兴建行宫。只说是为日后巡幸之用,以利他日迁都之便。”

这时太后看了看皇帝,拓跋宏会意地点头,接着就说:

“此议甚好。”冯雁觉得孙子很有远见,感到十分欣慰,“不过更重要者乃逐渐使广大臣工真正明白迁都之必要,毋使一旦果真迁都,猝不及防,反对者过众。故而今后非但需不时提及平城不宜发展,务必迁都中原之意,且需在钱帛等方面多作准备。如此几年之后,一旦迁都,人心、物资、钱财等等皆有准备,不致大乱也。”

太后此言,深得人心,何况今日惩处者乃其侄北平王,褒扬者则为冒犯太后本人者,因此无不高呼:“臣等领旨!”

“儿臣遵旨!”

冯雁接着说:“圣人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宗室、外戚因沾皇帝、后妃之光,已经享有众多特权。故务必宽以待人,严于律己,遵守法度,万不可有恃无恐,有损皇家体统。今后是凡宗室、外戚犯法,定要依律惩处,不得宽待!”

五 来世之愿

群臣高呼:“太后圣明!”

从永固陵回宫后冯雁疲惫不堪,足足卧床两日。不过由于正式了却了李弈骨殖移葬和文秀出家两件大事,心中倒是轻松了不少。唯一放心不下之大事乃立储始终未能决断。皇长子恂年已八岁,仍未立为太子。只要拓跋宏一说起皇长子恂,冯雁就内疚不已,心事重重,却又难以启齿。她说:

拓跋志感动得立即磕头大声道:“谢太后大恩!”

“恂只知游乐,不喜读书。必须严加管教,方可成器,此乃社稷安危之大事。”

谁都没有想到太后微笑道:“争道、殴打之事,纯系冯修平时行为有失检点引起。念其朝堂认错,从轻发落,罚俸三月。拓跋志拘捕冯修,并无差错,实乃敢于维护正义,惩治豪强。倒是将冯修放回,似乎依然不敢得罪某些权贵。至于说‘煞煞冯家威风’,话虽然说得有点伤人,有失大臣身份,不过敢于煞各种歪风邪气,应予提倡。功过相抵,免于追究!”

拓跋宏知道太后喜欢恪而不大看好恂,他自己对恂也越来越失望,认为恪更具君王气质与才智。于是道:

许多大臣齐呼:“臣等恳请太后、皇上法外施恩,念其有功,主动认罪,从轻发落!”

“索性立恪可好?”

拓跋丕也急忙出班道:“薛将军之言臣深以为是。拓跋志知罪请罪态度诚恳,请二圣从轻发落。”

冯雁抬起无神的眼睛慢慢摇了摇头,叹气道:“不可。”其实这种想法几年来她出现过多次,总是一次次地被自己否定。她缓缓地说:“立嫡立长,自古皆然,不可轻易。尤其是皇室立储,更不能坏此规矩,否则非大乱不可。除非将来恂确实不堪此任,方可另立。”冯雁看了看孙子,语气坚决地说,“如若果真不堪,务必另立!”

薛虎子立即出班大声道:“太后,皇上!拓跋志出言狂悖,确有大罪。臣恳请二圣念其多年来对大魏忠心耿耿,功勋卓著,又能主动认罪,从轻发落,削爵贬官。”

听太后的口气,似乎早晚还是要立恂为太子,但是又不明确决断。拓跋宏犹豫地问道:“祖母太后之意是否继续考查些时?”

那人道:“依律应当斩首。念其前有政声,鞭刑徙边苦役可也。”

冯雁深深地点了点头。她思来想去,只有一法,即自己生前不再决定立谁为储君。因为立恂不利于社稷,而宏至孝,若自己决定立恂,日后若恂不堪,宏则难以再废,故万不能出此下策。而不立恂则对不起林氏和宏,而且必遭物议。这是她心中的一大隐痛,她甚至觉得恐怕正是做了这件对不起林氏与宏儿之事,为神佛不容,因此身体日衰,损了阳寿。不过有时她也因自己受到神明惩罚而感到一些安慰,觉得偿还了林氏一点债务,心中顿觉一丝轻松。立储这两难之事只能留待宏去解决。她虽然说话无力,却十分明白地说:

“依卿之见,拓跋志该当何罪?”

“无论何人立为太子,若不能固守祖宗神器,为社稷、黎民操劳,也应坚决废之。大魏江山决不能葬送于无道之君手中!”

冯雁注意到许多大臣都对这个家伙投以鄙视,但又不便说。于是她冷冷地问道:

“是!儿臣谨记。请祖母太后放心。”

“拓跋志拘捕北平王实乃对太后大不敬,且公然挑拨对冯家怨恨,罪在不赦,应予严惩!”

冯雁沉默了一会儿,心情沉重地补充说:“万一立储后废太子另立,不再赐死其母!”

“岂有此理!”拓跋宏怒斥声刚落,一个大臣出班道:

“儿臣遵令。”

拓跋志声音充满悔意地说:“臣一时动怒道:‘你们冯家若非仗着太后,岂有今日?我就是要煞煞你们冯家的威风!’臣有罪,请二圣降罪。”

因此拓跋宏虽有七位皇子,终太后之世却始终未立太子。

“哦?何言?不妨说来听听。”冯雁惊讶地看了看拓跋志,看来也许是真的了。

拓跋恂一直还是那样,虽无长进,倒也无甚大过大失,以致拓跋宏几次想舍其立恪,但想起太后嘱咐终不能下决心。太后去世后群臣多次进谏,应尽快立储。年已六十五岁的太保拓跋丕泣道:

昨日回府以后,拓跋志就对自己出言狂悖深感后悔。太后若是问罪倒也罢了,主要是自己不该将冯修小人与太后扯于一道。何况太师冯熙一向为人忠厚,对自己曾有照拂。冯诞也与其弟不同。自己实在不该出此浑水之言。他将本已抬起的头又低下,难过地说:“臣不该对太后有不敬之言……”

“国朝定鼎以来,已百有余年,皆以早立储君为国之大策,以稳保神器,安定人心。是故多于皇长子周余岁时便立为储君,即便稍晚,亦不过一两年后。今皇长子恂年已八岁,储君之名分未定,老臣等恐生肘腋之变。且皇长子恂天纵英明,忠厚勤勉,才智超群,宜及早立为储君,以振奋天下。”

“志,争道斗殴乃北平王引起,你何罪之有?”

还有一些大臣也吁请皇帝早立储君。拓跋宏借口太后初薨,举国哀恸,不宜因立储而欢。直到太和十七年(493)服丧三年期满拓跋恂十一岁时才降诏立恂为太子。

冯雁没想到拓跋志自己主动请罪,将责任统统揽下,没有一句责怪冯修的话,明白他其实是为了维护冯家尊严,心中颇为感动。对于冯修能够认错,毫不责怪对方,也很满意。这时她想起昨日听说的“要煞煞冯家的威风”,看来定系冯修奴仆捏造,就问道:

结果拓跋恂被冯太后不幸而言中。

“此事全系微臣之错。”冯修昨日在父王府中挨训之后,已经明白事情不会就此完结。方才见拓跋志争先认错,知道自己只有将一切错误包揽才能得到太后与皇帝原谅。反正自己的奴仆昨日已经向太后告了恶状。“臣因急于赶往太师府迎接太后,不合与平城尹争道,且出言粗鲁,下令打人,有损皇家尊严,有失朝臣体统,请二圣降罪。”说罢磕头。

《魏书》卷二十二:太子恂“不好书学,体貌肥大,深忌河洛暑热,意每追乐北方。”他受一些思想保守的大臣影响,一直反对改革。太皇太后去世后六年,即太和二十年(496),他趁孝文帝拓跋宏到外地视察自己留守京师洛阳之机,“与左右谋,欲召牧马轻骑奔代(郡,平城),手刃(苦谏他的太子中庶子高)道悦于禁中。”孝文帝拓跋宏发现后亲自杖责,又命皇弟咸阳王拓跋禧打他,共打百余下之多,致使恂卧床不起月余。接着拓跋宏不顾群臣反对,坚决废太子恂为庶人,软禁宫中。不久拓跋宏发现恂竟与左右谋反,终于降诏赐死,恂时年十五。恂被废与赐死还殃及其生母林氏,林氏原已被谥为贞皇后,结果依律被有司追废为庶人。协助他逃回平城并参与谋反的主要成员中有拓跋丕的三个儿子,同被处死。拓跋丕表示全然不知此事,且太后生前有许其不死之金券,况年已老迈,拓跋宏只是将其废为庶人,不再深究。

“究因何事斗殴?”

太和十四年(490)深秋,冯雁病重。

“臣在!”冯修一听赶紧低头出班跪下。

冯雁昏昏沉沉地只觉得自己一直在飞,忽上忽下。四周翻滚着铅灰色浓云,不辨日月,不辨方向,只是不知翅膀扇起来怎么会如此费力。李弈呢,李弈在哪里?方才不是……还模模糊糊地见过……他吗?就在不远,他不是还叫了一声……“雁雁”呢吗?唉,他从前……从来不叫,现在总算……叫了,这声音……多甜!我就爱听他……叫我“雁雁”,不喜欢……那个“太后”!哦,他为何……总不……贴近我?明白了,他……还是有些……担心。不必了,李郎,那几个……贼子……都不能害你了。文秀呢……文秀怎么看……不见呢?他不是……就在我……身边吗,等等他。冯雁想停下等待,却不知怎么总停不下来,只得随风飘荡。她想叫他俩快些过来,竟无力气张嘴说话。她觉得自己实在太累了,索性任风云飘浮。对,还是这样省力些,等积攒些力气,再大声呼唤他俩……不知飘了多久,她终于嘴里发出一阵“呜呜”之声。此时她忽然听见:

拓跋宏发现太后有些吃惊的样子。冯雁对他小声说了几句,皇帝就说:“北平王!”

“太后!”那是望云在喊!

拓跋志仍然低着头说:“臣昨日与北平王冯修冯大人相遇于窄巷,因抢道发生争执。冯大人奴仆出言不逊,且先动手打人,臣的下人也动了手。臣就将冯大人带回平城府衙。臣实不知昨日为太师华诞,且太后亲临,致使冯大人迟到……”

“祖母太后!”是宏儿!

“哦?”拓跋宏惊讶地说,“何罪之有?”

冯雁被喊醒了。

早朝开始刚奏议了两件急务,拓跋志就出班道:“启禀太后、皇上,臣有罪愿罚,请二圣降旨。”说罢就跪了下来。

“祖母太后!”一直守候在榻旁的拓跋宏不禁高兴得热泪横流。看见太后睁开眼睛,精神尚好,要起身的样子,赶紧和泣不成声的望云一起将她扶起身来。

“此法甚好,儿臣万分拥护!”

“洗脸。”太后轻轻地说了一声,皇帝和望云几乎立刻同时大声对守候在近旁的绿珠、珍珠、笑梅、寒梅等说:

次日早朝前,太后命抱嶷知会皇帝在太和后殿等他。她到之后,将昨夜所想与拓跋宏商量。拓跋宏一听就道:

“打水洗漱!”

“嗯……此议甚是,甚是!”冯雁一听顿时豁然开朗,不禁深深点头。

太后这次生病几乎一下子就垮了下来,短短半月就已明显消瘦,虚弱不堪。拓跋宏曾悄悄问过太医:“祖母太后究竟何症?”

望云向前走了两步,说:“将申大人比作李大人者除宜都王外,难保无有他人,除掉其一难免仍会有其二、其三。故婢子以为,太后宜为申大人谋一一劳永逸之策,使奸佞之徒无机可乘。即使太后百年在先,彼等也将对申大人无可奈何。”

须发皆白年已八十六岁的前太医令张九复道:

冯雁听了不禁一惊,呆呆地望着她。因为方才自己只是一直在想如何将拓跋目辰除掉,而忽略了这个首要问题。她说:“请道其详。”

“太后乃多年积劳成疾,且又心事重重,导致心衰脾虚之症。”

抱嶷退出后,始终没有说话的望云只见冯雁双眉紧锁,脸色越来越暗,在屋里不停地踱着,就说:“太后,婢子愚见,应立即采取非常措施保护申大人要紧,余者皆在其次。”

“怎样方可痊愈?”

“嗯。下去吧。”

“百事不问,百事不想,百事顺遂,慢慢调理。”

“无有。”抱嶷吃惊地看着太后,不明白她怎么会怀疑起拓跋志来。停顿片刻补充说,“拓跋志素与拓跋目辰不睦,从无私人交往。”

那次望云送张太医到门口时问道:

“可有拓跋志?”

“太后主要何症?病情究竟如何?请老太医据实相告。”

“无有他人。”抱嶷不愿牵扯太多,以免伤及无辜,“只是太后宜为申大人早作安排。”

张九复摸着胡须想了想,叹道:“太后为无症之症,乃虚极衰极之大症也。”他对望云道:

“还有何人发此悖谬之论?”冯雁冷冷问道,眼中射出一片寒光,抱嶷心头不禁一震。

“太后主要是心累、心苦导致心衰,故寻常药物难以治疗。你可知太后有何特别之心事?如能对症下药,太后即可逐渐康复。”

“无他。”抱嶷知道太后得知这个消息必定震动极大,但太后反应之烈仍然超过自己预料。他不敢报告拓跋目辰还曾说“惜无显祖诛其族矣”。那样不但目辰将死无葬身之地,而且当时在场的其他大臣也难脱干系。抱嶷知道申文秀绝不可成为李弈第二,否则不但朝廷将失去重臣,而且对太后将是致命打击。太后乃大魏柱石,保护申文秀即保护大魏也。

望云只好说:“不知。还是随太后之意吧。”

从冯熙太师府归来的冯雁本想早些歇息,只见抱嶷进来似有话说,就命他报告。结果一听脸色骤变,一片灰白,顿时倦意全消,她阴沉着脸反剪着手在屋里踱了一会儿才问道:“宜都王还有何语?”

其实望云心中十分明白,如果……唉,怎么可能呢?

“申文秀乃李弈第二”的说法终于传到了冯雁的耳朵里。

冯雁昏睡已经几乎整整一日。虽然也断断续续地醒来,却是不食不饮,不一会儿就又昏睡过去。但是这次醒来精神却较以前好得多,还喝了一碗大米稀粥,里面自然少不了加上打碎了的鸡子,还有白盐。

二 李弈第二

“恂儿呢?”

此皆后话,现在还回来交代当时。

拓跋宏一听连忙回头喊道:“快,宣大皇子!”

太后去世后冯修屡屡惹事,冯诞见老父斥责、自己规督皆不见效,就索性禀告皇帝。拓跋宏正在服丧,严责冯修,直至降旨重打四十大板。冯修对兄长阴怀毒恨,遂勾结冯诞左右对其不满者,搜求毒药,欲投食害诞。结果被冯诞发现,拓跋宏亲自审问,冯修只得一一招认。冯诞以自己未尽兄长诲弟之责请罪,请求皇帝饶恕冯修性命。皇帝念冯熙年已老迈,接受冯诞之请,不将冯修依律处死,挞之百余,黜为平城百姓。事见《魏书·卷八十三外戚传》。冯雁去世五年后冯家屡报丧音,冯熙、冯诞父子先后去世,虽然备极哀荣,毕竟冯门大势已去。而冯蕙早已忘了太后当年的严厉警告:“你若一味争宠,不以国事与冯家为念,他日必遭灾祸!”冯蕙竟在皇帝面前大进谗言,于是拓跋宏废冯芸为庶人。冯芸出家瑶光寺为尼,六十一岁圆寂。而冯蕙由于种种恶行,拓跋宏病危时颁遗诏:“吾死之后,可赐自尽别宫,葬以后礼,庶掩冯门之大过。”皇帝薨后按遗诏被赐死,年未四旬。事见《魏书·卷十三皇后传》。至此,因冯雁进宫而中兴而显赫近五十年之冯家,终于彻底烟消云散,时人多感叹之。后人有言:冯家以女儿显贵而兴,亦以得罪人家女儿栗氏、林氏而衰。亦有人以为二者并无关系,纯系巧合。聊备一格,录以备考。

不多一会儿八岁的胖乎乎的大皇子恂就气喘吁吁地从皇子学所在的板殿来到慈安宫。

一年多以后太后冯雁去世。拓跋宏于太和十七年(494)为太后服丧三年满后,依拓跋丕等大臣所请,“六宫无主,请正内位”,立当时在新都洛阳的左昭仪冯芸为皇后。但是拓跋宏旧情难舍,又将已经病愈的冯蕙从平城接来,重新拜为左昭仪,恩爱超过以往。冯蕙觉得自己为姐,且早入宫,本来位高于妹,一直受到皇帝宠幸,只是因病离宫数年而已。而冯芸是妹,且晚入宫,倒成了皇后,心中极为不满。在各种场合冯蕙均不以妾礼对待这位皇后妹妹。冯芸虽然心中难过,但牢记太后生前嘱咐:“你系妹妹,理应尊敬、谦让乃姐。切勿争风吃醋,祸国殃己。”所以总是处处忍让。

“儿臣……恂……叩见……太祖母太后!”

“你杂念过甚,六根不净,还是削发出家为好。”

靠在榻上的冯雁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说:

不久以后正好冯蕙得了一场大病,冯雁降太后令将冯蕙“免去封号,落发为尼,以冲灾祸”。冯蕙在皇帝陪同下来至慈安宫恳求太后恩准自己于宫中带发修行,太后不允,说:

“起来吧。”

“此乃蕙儿自己想当皇后,故有此举。此儿心机过重,为人有欠宽厚,日后怕会生事。”

看见太后手微微一招,拓跋宏立即将恂推了过去。

不过冯蕙比较会讨皇帝喜欢,在众夫人中得幸最多。后来拓跋宏劝冯雁“早日立后,以减轻太后操劳”,大臣中也有此议。起初冯雁没有在意,后来拓跋宏几次提起此事,冯雁就猜到定系冯蕙怂恿之故。她微笑道:

冯雁摸着恂的头说:“都出汗了,怎么喘得比我还厉害?”

冯诞兄弟与冯蕙、冯芸姐妹等齐声道:“是,臣等谨记。”

恂的双手搓着衣角,小声说:“方才快步赶来,走得急了,故喘。”他特别怕这位太祖母太后。

过了一会儿,冯雁语重心长地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此,则太子次轻,外戚又轻之。尔等务须以轻视己,以社稷为重,否则不仅将危及朝廷,也会毁了自己。”

冯雁拉着他双手,深情地望着他说:

其实冯蕙的心思冯雁早就看出。立她为后之事冯雁自然不会没有想过,但冯雁深感冯蕙过于精明,精明到了常人难以觉察的地步。方才她对冯修的规劝,就是做给自己这位太后姑母看的,这一点她就不如冯芸实在。冯芸就明白,父亲和大哥尚未谴责,自己不便先说。但是冯雁感到立芸为后更加不宜。除了当初赐死林氏之因外,还会引发蕙儿不满。只好以后再说。

“你为皇长子,肩负重任,应为弟妹表率。要孝敬父皇,尊敬长者,爱护弟妹。务必刻苦读书,亲近贤臣,远离小人。”

冯蕙自幼就善于揣摩太后心理,含而不露。她早就看出,太后之所以迟迟不立太子是将机会留于自己和妹妹冯芸,但是姐妹两人各产一女后便再无动静。不过是否能够立为皇后倒也并非一定要生皇子,而且太后显然想在自己与妹妹之中选立一人。在皇帝健在的八位夫人中,自己进宫时间仅晚于皇子恪之母右昭仪高氏,而位次则在她之前,因为是左昭仪。冯蕙心中明白,争夺皇后宝座的主要对手不是高昭仪而是妹妹冯贵人芸。冯芸自幼就比她聪明,好学多思,性格娴静,颇得太后好感。所以有时冯蕙心中对太后也有不满,怀疑太后喜欢妹妹甚于自己,将来会立芸为后。她侧首看了看妹妹,以为她肯定也要批评冯修几句,结果冯芸竟未说话,只是在太后和自己批评冯修时点了点头而已。她见太后在自己说话后没有赞扬几句,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儿臣牢记,请太祖母太后放心。”

“是,谢昭仪教导,臣谨记在心。”冯修赶紧垂首答道。

“嗯,回去读书吧。”

这时正好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冯蕙说道:“树大招风,修哥确实应严于律己才是。如今太后与皇上正在大力推行更改法度,朝臣中颇有不谐之声。我等晚辈只可为太后、父王分忧,万不可添乱,以免为人所病,影响大魏千秋大计。”说罢她不经意地看了太后一眼,见她轻轻颔首,心中暗喜。

次日拓跋宏正在早朝,抱嶷来报太后要去慈恩寺进香许愿,再看看永固陵。拓跋宏立即宣布歇朝,赶到慈安宫。其实他一早已来请过安,知道太后精神比昨日又恢复不少。但是他仍然不赞成此行。他说:

“是,儿臣遵令。”冯修羞红着脸低头应道。心想,以他为首的七个世家子弟——自然也都各有官职或爵位——早就经常在一起饮酒作乐,不过叫“松林七子”,却还是前不久在一片松林中痛饮后之事。太后怎么恁快就知道了?他斜了哥哥冯诞一眼,怀疑又是他在太后面前告的状。

“太后今日虽然强于昨日,毕竟凤体虚弱,不宜鞍马舟车远行。不妨稍待几日,待再好些时再去。”

“哼!”冯雁看他样子,再一想今日与拓跋志争道之事,就知道此事确凿无疑。“昔者‘竹林七贤’,尽文采风流、高风亮节之士。尔等‘松林七子’,却净做些声色犬马之事,非但有辱斯文,而且只怕还会贻误家国。你乃皇亲国戚,更须多加检点才是!”

“唉!”冯雁拉着拓跋宏的手说,“皇帝所言虽是,不过我去看看,也许倒会好些,也未可知。”

冯修一听心中不禁慌张起来,再一看太后脸色有些严肃,顿时说话都不利索:“儿臣只是与几位好友戏言而已,并无首末之分。”

“太后之命儿臣不敢违,待儿臣问过张老太医再说。”

“听说你纠集了一些世家子弟,组成一个什么‘松林七子’,以你为首。可有此事?”

拓跋宏本来是想请张老太医帮着找些理由劝阻太后。但张九复说:

“儿臣在!”见太后示意才又坐下。

“太后既有此愿,依老臣之见,不如遂太后意为好。”他想了想又说,“只需路上小心伺候,不感风寒,作兴倒会好些,有利无弊。”

冯修刚刚坐下,喝了一口茶,只听太后道:“修!”他连忙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拓跋宏明白无法劝阻,说不定太后去进香许愿后倒真会渐渐康复起来。他一定要陪太后同去。

冯雁气恼地说:“准是你又逞强!今日为乃父华诞,且记下这顿打。”

冯雁说:“你是皇帝,要守着社稷,不能总守着病人。你将政务管好,也可免我操心。大臣们不是还都在等着呢吗?你这就回太和殿吧。”

“此事皆因儿臣急于赶路,出言失礼,随从又不知深浅,动手争道,致使事情闹大。儿臣已对平城尹赔了不是。”

于是拓跋宏只好不去。

原来是拓跋志外出访友,只带了几个随从,在一窄巷路遇冯修的车队。冯修平时就自恃皇亲国戚,作威作福,昨夜与几个狐朋狗友饮酒作乐,此时尚未醒透,遂怒喝“为何停下”。仆人不识拓跋志,喝令让道。见他未动,竟然挥鞭就打。拓跋志喝道:“放肆!让道事小,本无不可。只是谁家豪仆竟敢如此无礼,应予教训!”冯修在车内喝道:“给我打!”拓跋志虽然没有看见车内何人,听方才大喝之声却知道是冯修。他知道太后命他亲任平城尹就是要煞煞权贵无法无天之威,不想今日撞上的竟是太后之侄。如果随手放过,日后怎能整饬他人!于是他在马上依旧板着脸。他的随从均系御林军出身,个个体格强壮,身手不凡,冯修的那些酒囊饭袋岂是对手。交手了三五个回合,就被打得鼻歪嘴斜,狼奔豕突。拓跋志下令抓了冯修,还有两个首恶,余者都抱头鼠窜而去。在押往平城衙门路上,冯修终于完全酒醒。他别的都不怕,只是今日太后姑母圣驾亲临,万一迟到甚至不到,那可就祸莫大焉。于是冯修赶紧对拓跋志赔不是,说自己因急忙赶往太师府祝寿,而且太后还要亲临,拓跋志这才放了他。

以小楼辇为中心的一列队伍慢慢行进。这次冯雁一路始终躺着,而且一直闭着双眼,以免无谓地消耗精力。她几次问道:

“胡说!”冯熙对儿子给自己惹了麻烦十分生气,何况太后在座,“我与平城尹交往多年,深知其为人,决不会因争道小事将你这个北平王捉拿。你定然有错,且定系大错!”

“如何还未到?”她生怕自己不能活着和文秀再见一面。

“儿臣来时在一窄巷与平城尹马队相遇,不合与他争道,被他捉拿。儿臣误事,儿臣有罪,请太后、父王降罪!”说罢又连连磕头。

申文秀闻报病危的太后将来进香许愿,已经早早地等候在山门外。终于盼到了车驾远远而来。他急步上前,小楼辇门帘刚刚卷起,申文秀就发现冯雁竟然如此消瘦,两眼无神,吃了一惊。他本想伸手帮望云去扶她下车,又感不便,只得站在一旁。

冯修进门时得知随从已经禀报,故而不敢隐瞒。抬起头来委屈地说:

冯雁登上由笑梅、寒梅、冷梅、绛梅四人抬的肩舆。申文秀、抱嶷与望云跟在两侧,一同慢慢进庙。其余人等隔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冯雁道:

冯熙怒道:“你明知今日太后亲自驾临,怎敢迟到?”

“我此次病得不轻,恐将不久于人世。此来即为与故人诀别。”

“儿臣叩见太后,请太后圣安。儿臣恭祝父王华诞,祝父王长命百岁。并请太后、父王恕儿臣迟到之罪。”

申文秀着急地说:

过了一会儿冯修带着一脸羞惭低头走了进来,走到正中跪下磕头,说:

“太后何出此言。吉人自有天佑,太后为万民造福,乃社稷栋梁,佛祖定会像以前那样保佑太后逢凶化吉。”他又心疼地说,“太后凤体欠安,可宣老僧进宫探视,何劳圣驾!”

“是,儿等谨遵太后教导!”

在大殿上香之后,冯雁又登上肩舆,抬入后殿。殿中除申文秀、抱嶷与望云外余皆退至中殿。待他人退出后,抱嶷与望云也退至后殿院中,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冯雁坐下后有气无力地说:

冯雁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着他们说:“我与乃父如今皆已暮年,来日无多。尔等皆应仿效乃父,无论穷达,不忘慎独自检。凡事务必知足,不可贪婪,亦不可忘乎所以。否则不但危害社稷,也必定害己害家,甚至性命不保!”

“我心中有数,此次之病不同以往。再不来,只恐难见最后一面矣。”

“是,儿等谨遵太后、父王教诲!”

申文秀也看出这次冯雁病情果然严重,但依旧道:“太后福大命大,定能化险为夷。”

“吾冯家有今日,全仗太后数十年操劳支撑。尔等如今虽地位显赫,皆应自爱,万勿大意,切不可辜负太后圣眷之恩!”

“唉,福大,命大,何大之有!我虽贵为皇后、太后、太皇太后,其实还不如寻常民女。不敢生儿享母子之乐,不能得丈夫一人之欢。平民女子夫死尚可另嫁,我却不能再得……”

冯熙一听,不禁深深点头叹息。冯诞、冯蕙、冯芸等也都听出姑母话中的不祥之音,心情沉重地默默不语。冯熙对儿女们说:

申文秀不禁流下泪来,无言相对,只是手中不停地慢慢拨着念珠。

“此树自此院敕建时起就已这般高大,至今恐已不下百年。此鸟窝自乃父居此不久即有,不觉已三十年余矣,亦不知已孵出几代小鸟。有此老树,尚可栖身,以避风雨。老树一倒,鸟窝不存,鸟其安归哉?”

“你不必伤感。我活时身不由己,不能同享欢乐。死后再无人干涉,你我可日夜同游。”

家宴就设在院子里。一株巍峨高大枝叶茂密的老银杏挡住了已经偏西的阳光,凉风习习,花香宜人。冯雁坐在正中首席,冯熙坐于正中偏席。冯雁左侧是冯蕙、冯芸姐妹,冯熙右侧是冯诞夫妇和穆氏。尽管今日是给冯熙做寿,大家自然还是先给太后敬酒,然后才举杯敬祝冯熙。正吃喝间,忽听一阵小鸟叫,只见枝头鸟窝中嗷嗷待哺的几只小鸟纷纷伸出头来,张嘴向天。顷刻间果然一只大鸟飞落于巢,枝头顿时安静下来。大鸟将口中之虫喂食之后,又高飞远去。冯雁望着老银杏上的鸟窝道:

申文秀难过地说:

“也罢,明日再作理论。”

“我若不出家,太后一旦宾天,贫僧也可立即追随而去。只是如今一袭袈裟在身,反而不能自裁。”

被哥哥一提醒,冯雁顿时冷静下来。拓跋志在自己身边多年,从无不敬之言。他为人正直可靠,不畏权势,铁面无私,所以才让他以太子太保衔出任平城尹,以便推动阻力最大的京师地区改革。自己怎么连他也怀疑起来?唉,都是……于是说:

冯雁一听着急地说:

倒是冯熙比她冷静,忙说:“太后息怒。志素来敬重太后,忠心耿耿,决不会如此无礼。修儿年轻气盛,平日不能管束自己,今日之事恐怕有些蹊跷,或者竟是修儿不是也未可知。”

“你万万不可轻生!我走之后,魂即来此。每日听你晨钟暮鼓,念经祈祷,与你日夜为伴。”

冯雁一听,当时就沉下脸来,怒道:“志如今怎会如此放肆,真是岂有此理!”

“我已皈依佛门,领受戒律,即便死后也应遵守,不能违背。但愿来世能永结同心。”

冯雁和冯熙听了大吃一惊,忙问这两个鼻青脸肿的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两人颠三倒四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冯修来太师府时经过一道窄巷,与拓跋志的马队相遇。拓跋志争道打人,而且出言狂悖,他说:“你们冯家若非仗着太后,岂有今日?我就是要煞煞你们冯家的威风!”

“唉,若是果真有来世,我再也不愿生活在帝王之家,当个平民,何等自由!”

正在此时,冯修的两个仆人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跑了进来,跪下后气喘吁吁地禀报说:“启禀太后陛下,太师爷,大事不好了,北平王他、他被平城尹给抓走了!”

两人说了不多一会儿,冯雁在望云、抱嶷、申文秀等人的陪同下坐着肩舆登上了方山之巅。永固陵宝顶之上早已准备好了朝西香案,香烛也已点燃,跪垫等均已摆好。冯雁看了看四周,一片郁郁葱葱,烟云缭绕,果真气势非凡。她说:“你们都下去吧,只留下望云与惠净法师即可。我想一人于此清净地待一会儿。”

“穆氏道,修儿叫她先来,自己略迟片刻即到。我已派人去催促,请太后见谅。”

“是!”

冯家的儿女也使冯雁放心不下。她固然希望冯氏在魏朝一直地位显赫,但她更担心的是,冯家后人无论男女由于位高权重而不能自已,不但会危害社稷,也会给家族带来不幸。她曾对冯熙谈及此事,冯熙感慨地说:“我也怕你我数十年苦心经营之功毁于他们之手啊。”冯诞、冯修兄弟都姿质妍丽。冯诞颇有父风,忠厚勤勉而不喜张扬。诞与宏同岁,从小就为宏伴读,亲密无间。如今拓跋宏不但经常诏他垂询、留膳,同案而食,甚至留宿宫中,抵足共眠,外出则同舆而载。今年初已封冯诞为南平王。只是诞忠厚勤勉有余而才干魄力稍欠。修比宏小一岁,从小也与宏常在一处读书、游玩,虽无正经学问,心机、能力则有过于诞,而忠厚远不及:性喜游乐,无心正事:今年也封了北平王。方才进门时冯雁已经注意到冯修未到,落座后正要问个明白,冯熙说:

当其他人都退至宝顶四周,于冯雁视线之外,她才在望云的搀扶下在软垫上跪下。望云将香案上盘子里的黑毡拿起,打开,轻轻蒙在冯雁头上。冯雁低声说:

冯雁深感四十五岁以后精力渐不如前,近年更不时有一种紧迫之感。她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必须在自己生前为孙子多打好一些基础。原来她颇有雄心,要亲自完成统一天下和混一戎华之伟业,但是这些年来她的主要精力都被迫用来对付那些反对自己者。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大魏疆域始终稳如磐石,百姓生活中总算少了些战乱。她明白,重大改革必须趁自己健在时展开,否则孙子一人恐难对付,只有自己才有能力粉碎那些冥顽不化且不死反叛之心者的反抗。而且她要让孙子在这些斗争中得到磨炼,以便一旦自己撒手人寰后他能有力地挑起大魏大梁。

“大魏高宗文成皇帝遗孀冯雁叩见赤山大神!”

冯熙,据《魏书·外戚传》:“年十二,好弓马,有勇干,氐羌皆归附之……好阴阳兵法。及长,游华阴河东二郡间。性泛爱,不拘小节,人无士庶,来则归之。”因他年轻时经历了灭族之难和数年出逃在外的流亡生活,所以为人处事一直小心谨慎。虽然他早就位极人臣,官居太师、骠骑大将军,多次都督中外诸军事,数领各大州刺史,集权力、荣耀于一身,但是他从不以皇后、太后之兄和权臣自居。一贯礼贤下士,广交各方贤良。常对儿女言:“发达念落魄,幽思鬼神知。凡事不可做绝,务必留有后路。”三十多年前冯熙来至平城以后,文成帝拓跋濬就为他敕建了这所府第。不久后他就在王袤、徐阿五等几个亲信的帮助下在卧室中修了一条秘密夹道,通向院子后巷的一所寻常小屋。此屋由冯熙出钱让徐阿五买下,平时不住人,只供最紧急时逃命之用。几十年来这条秘密夹道虽然从未用过,但冯熙心中始终存着戒心,不敢拿大。他总想,冯家当年贵为北燕国君,还不是照样一朝败落,招致灭国之灾!父亲也官至封疆大吏,一旦得罪朝中势力更大之人,还不是五族尽灭!妹妹虽然贵为皇后、太后,权倾天下,也曾多次挫败谋逆贼子,毕竟不是皇帝,可以将权力传于子孙。一旦妹妹失势或宾天,冯家人就全靠平时积德积交。他一直住在这里,始终没有因为升官而扩建府第。

她双手手心朝上,慢慢举过头顶,掌心转向朝外,慢慢放下,同时伏下身子,双掌压地,几乎全身伏地。身子直起之后,她轻轻祝祷:

过往行人发现,冯熙的太师府今日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太师府平时自然也是车马簇簇,仆人成堆,不时有达官显贵出入,但是今日却于半个时辰之前就禁军林立,整条街的两端都有殿中精甲严密把守。莫道是住在此街的寻常住户,就是官员进出也都被仔细辨认盘查,闲杂人等不得自由出入。过了一会儿只见从西宫方向来了卤簿与卫士十余人,中间一辆华丽马车,一问方知坐的是冯贵人。人们正在议论,只见又来了一队二十余人车马,原来是冯昭仪。一门两妃,显赫无比,观者无不赞叹。又过了一会儿只见一队锦袍骑兵开道,又是一队近百人的卤簿侍卫迤逦而来,不问便知是太后驾到。太师府大门洞开,方才被太师亲自迎接入内的冯贵人和冯昭仪一左一右站在太师冯熙身旁,身后左边站着冯熙长子驸马都尉南平王冯诞与皇帝之妹乐安长公主,右边站着冯熙次子北平王冯修之妻穆氏。原来今日是冯熙五十八岁华诞。不过不请外客,只是家人团聚而已。

“冯雁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今日特来辞谢大神数十年来庇佑呵护之恩。冯雁叩请大神保佑孙儿大魏皇帝拓跋宏,助其成为一代英主,使天下苍生安宁度日,衣食不愁。助其成就‘统一天下,混一戎华’之伟业!”说罢又一次磕头。

“待再察之。”她对拓跋宏说。

然后冯雁在望云帮助下揭去黑毡,转身向北,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说道:

虽然朝臣一再进谏为社稷长远计应早立储君,她总以“皇帝如今春秋鼎盛,无需急躁”为由,拖延过去。她想再培养考察几时,留待他日再定。她在心里为自己定下两条规矩:一是非万不得已,皇长子应立为太子。二是皇长子若有大过,应坚决废其立储资格。

“列祖列宗在上,臣妾冯雁叩谢列祖列宗数十年来庇佑呵护之恩。请恕臣妾不能去盛乐金陵侍奉祖宗之罪。此地离平城较近,臣妾在此为祖宗守望帝业,请祖宗放心!”说罢她又一次磕头。

此举冯雁岂会不曾想过,且非一时。以太后之尊,皇帝之威,当不会有大阻力。但冯雁心中非常矛盾。就人品能力而言,恪比恂均有过之。拓跋宏也觉得恪比恂强得多。但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自古皆然。此制若坏,易生内乱。虽然以她与皇帝之力,当不至于导致大乱。每当此时,冯雁的心病就暗暗发作,深感愧对恂母林氏。林氏已为儿子立储付出生命代价,自己岂可食言!若恂不立为太子,则林氏之死绝无道理而自己则有大过!何况当初皇帝宏曾亲来求情免死或推迟实行,而自己未准。若无此求情一节,更改也还好说。如今自己真是骑虎难下。冯雁心中悔恨万分,深深自责,经常夜不能寐。当时至少应当让林氏活到立太子之时,而不应迅速将其赐死。有时冯雁甚至觉得,冯氏三女竟然皆无皇子,且一女早夭,实乃神佛对冯家尤其是对自己的严厉惩罚!因为自己从成为贵人起就对此陋习旧制深为不满,赐死栗箐实出无奈,情有可原。甚至皇帝宏儿亲自来为林氏求情,自己竟依然毫不动心,何其自私残忍之至!人母非但不能因子贵而福,反而即死;人子不能得其生母抚爱,却又不能得其所得,真是伤天害理,天地不容!冯雁每当如此自责之后,心头反倒好受一些。

接着她祝祷道:

拓跋宏早就看出太后心思,一再表示:“若太后认为恂不宜立为太子,不妨另择皇子,好在如今有好几个皇子可供选择。”

“先帝在上,臣妾叩谢先帝多年来原谅臣妾之罪之过,叩谢庇佑呵护之恩。先帝在盛乐金陵夫人众多,恕臣妾不能去陪伴先帝了,请陛下多多原谅。若陛下想念雁雁,请于月白风清之夜,来此相会,重续夫妻之情。”说罢又磕头三次。

至恂、恪六岁时,太后命侍讲们教皇子弈棋,有时自己还亲自诱导。恪一开始就对黑白之子极感兴趣,往往伸出两只小手,满把抓起,然后置于枰上,直到将罐中之子统统抓出置于枰上为止。冯雁满意地说:“此儿有君临天下之志!日后必成大器。”而恂则不然,瞅着棋枰索然寡味,给他棋子,呆看不取。将棋子放入其手,竟掷之于地。太后不禁摇头,心中叹道:“了无人君之风!”后来恂在父皇严厉训斥与师傅耐心教导下,总算学会弈棋基本知识,但依旧毫无兴趣。与恪对弈,从无胜绩。有一次拓跋宏命恂、恪对弈,恂当即表示:“儿臣棋艺不如恪弟,必输无疑。”拓跋宏说:“尚未开战便言败,岂有不输之理!棋艺不及,刻苦钻研,必有长进。若斗志全无,则只能永远俯首称臣。如此,将来如何掌管社稷?”于是恂哭丧着脸只得勉强应战。三几十着之后,颓势毕现,虽尚有生路,却主动投子认输。气得拓跋宏亲自执板打他。正好冯雁来到,一看此景,急忙劝阻道:“孩儿年方七岁,尚幼,不可操之过急。宜徐徐诱导,使其乐而为之。学习之事非乐不能成,亦不易成也。”但拓跋恂除了游玩,是凡读书、写字、弈棋之类,全无兴趣。

显然是跪得久了,她已经无力起立,望云一人几乎不能将她扶起。申文秀急忙过去,想帮望云一把,见冯雁对他摆手,他于是退至一边。冯雁终于在望云的搀扶下,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冯雁喘了一会儿气,重新积聚了力量,在望云搀扶下站了起来,面向南方,轻轻说道:

既然冯家女无子,本来立林氏所生皇长子也就罢了,冯雁却又屡屡难下决断。大皇子襁褓时特胖,乐时浑身肉动,尤为可爱,冯雁极喜欢。谁知此儿越大越不中意,几个月后她就发现他没有弘与宏儿时的聪明过人之相,也不大活泼。倒是比他只小半个月的二皇子一副聪明相,两眼又大又亮,一逗就有反应,笑起来尤惹人爱。俗谚:“三岁看老。”大皇子至三岁仍然胖于常人,十分怕热。这倒无妨,只是他懒动懒说懒想,且性格浮躁,和弘儿时聪明好动与宏儿时聪明文静迥异。相比而言,二皇子倒是颇有祖父与父亲遗风,秀美沉静,聪明伶俐。若从继承帝位有利社稷着眼,自然是二皇子出色而合适得多。但大皇子之母已按故事赐死,不立与理不合!冯雁深感内疚,觉得对不起林氏,即使为偿还心灵之债,也应兑现当初诺言,立其子为储君,何况他乃嫡长子。但为大魏社稷江山永继计,实应立二皇子。冯雁担心,倘若他年大皇子继位为帝,虽或不至于如导致八王之乱晋室东迁的晋惠帝那般愚笨呆痴,但若像蜀汉后主刘阿斗一般,也足以毁掉大魏江山。因此在立储之事上冯雁始终拿不定主意,甚至皇子们至今尚未赐名,只呼大皇子、二皇子、某皇子。直到太和十年(486)四月拓跋宏二十岁时,皇子已多达七人,冯雁这才降太后令为年已四岁的大皇子赐名为“恂”,字元道,意为小心谨慎,为诸弟及天下人表率。为二皇子赐名为“恪”,意为恪守祖训祖业。余者分别赐名为怀、愉、怿、悦、佻。

“李郎,雁雁就要与你重逢,从此我俩再不分离!”

为立太子之事,这几年冯雁陷入越来越深的苦恼之中。立储事关帝位继承,历来为皇家头等大事。故皇长子降世即意味着太子诞生,必定朝野欢庆,大赦天下。魏朝通常于皇长子两三岁即一至二周岁时方正式册立为太子。之所以要等上一两年,乃因婴儿体弱,易受疾病、邪祟侵扰,恐其夭折。而小皇子早夭与太子薨之影响极不一样。拓跋弘与拓跋宏均于出生后第三年过了一周岁半才正式立为储君,其时其母李贵人和栗贵人依故事赐死。而皇子恂之母林昭仪在儿子刚满月时就被赐死。林氏遭此不幸,冯雁虽不曾听说任何议论,但她深知朝野定有微词,只不过自己听不见而已。自己为此付出人格代价之大,如果真能换来冯家女来日生皇子立为储君倒也罢了,岂知皇天不允!不但太和七年(483)闰四月林氏生了大皇子,紧接着闰四月高贵人生了二皇子,接连给冯雁的冯氏女之子立储美梦两个沉重打击。而且次年与再次年后宫喜讯不断,皇帝一年数子:高贵人又生三皇子,袁贵人与郑中式也生了皇子,而罗中式则连生两子,唯独冯蕙、冯芸各产一女后便再无消息。至此冯雁美梦彻底破灭!她认命了,有时甚至暗想:“祸莫大于不知足”,诚哉斯言!冯家本为燕王,虽为一国之君,毕竟局促边隅,无力与大国抗衡。当时大魏太宗明元帝曾遣使招抚,有些大臣也曾劝谏接受:“与其灭国,不如降魏。既不失封疆之尊,且可保境安民,使百姓免受杀戮。”结果伯祖冯跋刚愎自用,非但不允,还扣留魏使,致使魏燕交恶,兵戎相见。后来冯家内乱,自相残杀,终至灭国。自家灭族之灾虽说乃宗爱所致,但若当初燕王伯祖早早归顺,则冯家势力巨大,谅其不敢。好不容易经过姑母和自己三十余年苦心经营,冯家终于又成为大魏显贵,除皇室外无人能及。“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确实应该知足,否则不定何时又将大祸临头。现在冯氏满门显赫,主要是有自己这株老树在,可以遮风避雨。若是老树一倒,鸟雀何处安身?

这时候一行大雁正从冯雁头顶鸣叫飞过。望着蓝天白云映照下渐渐远去的雁行,她不禁思绪万千,数十年来种种大事如潮涌一般滚滚而来。她本已几乎耗尽的体力又恢复了一些。她张开双臂用尽剩下的一切力量喊道:

赐死林氏成了冯雁心头一个永难平复的伤痛。随着大皇子渐渐长大,林氏不该赐死的理由就愈益充分,冯雁内心深处的痛感年剧一年。她恨不能使林氏复生,这样她不仅用不着永远背负着这沉重心灵之债,而且也不必为立储之事时时烦恼了。

“佛祖保佑,让我来世做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女人吧,让我做一只真正的鸿雁吧!”

平城永宁寺外,御林军林立。往日香客络绎的寺内显得格外清静,只有一些太监、宫女伫立在甬道两旁。正殿传出大群和尚诵经和木鱼笃笃之声。了因大法师两眼微闭,双手合十,站在释迦牟尼宝座右侧。冯雁从望云手中接过一把金香,缓步上前,在佛祖座前香炉中引火点燃,回到正中跪垫前举目向佛祖凝视,热泪盈眶,双手高举金香过头,垂首礼拜,然后将金香插于香炉之中。再回到正中,在跪垫跪下,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此时已泪流满面。了因始终不清楚,自然也不便动问太后为何每年此日都来本寺做法事,只知道六年前今日之后三日第一次来,一连做了七日水陆道场,第二年起都是做一日超度。由于太后亲临,早几日便有宫中太监来此通知,事先作好各种安排。其他香客莫说进殿,连靠近本寺都不能。只有望云、抱嶷等知道,今日乃皇帝已故林昭仪五周年忌日,太后不仅来此超度亡魂,而且在慈安宫内还设香案祭奠。

几日后太皇太后冯雁即因病逝世,终年49岁(1),谥曰“文明”,史称“文明太后”。时在太和十四年(490)。据说太后逝世当日,平城天空数百只大雁呈人字形绕西宫盘旋数匝,哀鸣不已,然后离去。

一 立储之恼

拓跋宏悲痛欲绝,筑庐守陵。

(太和)十四年(太后)崩于太和殿……(孝文帝)诏曰:“尊旨从俭……山陵之节,亦有成命,内则方丈,外裁掩坎。脱于孝子之心有所不尽者,室中可二丈,坟不得过三个余步。今以山陵万世所仰,复广为六十步。辜负遗旨,亦以痛绝。其幽房大小,棺椁质约,不设明器,至于素帐、漫茵、瓷瓦之物,亦皆不置。”

四年后(494)拓跋宏以南征为名,尽起平城及近畿各州军四十万,迁都洛阳。又过两年,下诏令全部一百零八个鲜卑姓均改为汉姓,皇族由姓拓跋改姓元,孝文帝带头由拓跋宏改名为元宏;规定在朝堂只能使用汉话,禁用鲜卑语;迁往洛阳之鲜卑人从此以洛阳为籍贯,死后不得归葬平城。孝文帝将冯太后开创的改革事业继续进行下去,为促进中国北方各民族融合,巩固北方统一,做出了伟大贡献。魏于公元534年分裂为东魏西魏,亡于公元556年。二十五年后,公元581年隋朝统一中国,出现了长达326年的隋唐大统一、大繁荣的辉煌局面。

《魏书·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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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太后临朝专政,高祖雅性孝谨,不欲参决,事无巨细,一禀于太后。太后多智略,猜忍,能行大事。生杀赏罚,决之俄项,多有不关高祖者。是以威福兼作,震动内外。

(1) 冯太后的年龄史籍记载自相矛盾:《魏书·卷十三皇后传》云:“年十四,高宗践极,以选为贵人,后立为皇后。”按,高宗文成帝拓跋濬登基为公元452年。古用虚岁,则冯太后应生于439年。然而《皇后传》又云:“(太和)十四年,崩于太和殿,时年四十九。”按,太和元年为477年,太和十四年应为490年。据此,冯太后去世时应为五十二岁。《北史》照抄《魏书》。本小说开头取“年十四,高宗践极”说,结尾取卒“时年四十九”说,亦无奈之举也。

《魏书·卷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