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统统放下刀箸酒杯,端坐恭听。
“太后口谕——”
“今日君臣同乐,四海共庆,千古未闻,高兴最好。如何饮食,悉遵各族习惯,手抓、手撕,放量豪饮,均可自便,切勿拘谨!”
冯雁发现使臣和百官虽然节目看得人人喜笑颜开,但吃得都比较拘谨,就对张佑小声说了几句。张佑立即大声道:
“谢太后!”全场顿时气氛更加热烈。
酒宴开始以后,乐声又起,从侧殿出来一队二十人的宫女,表演宫廷乐师专为寿诞编练的《万寿舞》。只见四位宫女抬着一篮鲜红硕大以金色丝线细细匝住的寿桃,在两队各八个宫女簇拥下,翩翩起舞,款款而来。或高或低,旋转、扭动、朝天、俯地,做出各种舞姿,最后全体跪下,将桃篮高高举起。此时全场藩臣、百官皆以为节目完毕,无不热烈喝彩击掌。谁知方才舞蹈的十余宫女并未退场,而是齐齐退至两边站立,同时从两侧幕后合着乐曲出来两队各十名穿着各族服饰手持各色礼物的男子,或持牛角,或捧狐尾,或举貂皮,或拿胡瓜,有实物,有模型。他们来至中间,做出优美的各种敬礼、献寿动作。二十人各个服饰不同,除鲜卑、汉家、敕勒和羌族外,还有许多只知是西域各国者,却不知何国。人们兴高采烈,纷纷议论,有些外藩使臣就向邻座介绍此乃本国服饰。最后,两边宫女再次入场,与男子一同起舞,以全体下跪双手高举礼物高呼“恭祝太后万寿无疆”结束。全场欢声雷动,齐呼:“恭祝太后万寿无疆!”
于是一些藩臣撕着鸡腿大嚼,端着酒杯直灌,在身后待命的太监则连忙以酒罐为各人酒壶添酒。
“多谢皇帝,多谢各位远道贵客和各位大臣!同喜同贺,同福同享!”说罢,一饮而尽。皇帝和藩臣、百官也都干杯。
接着表演的是在传统《马舞》基础上改编的《将士祝寿舞》。十二名徒手武士分两行出来,分别表演骑马、舞刀、翻滚等动作,然后到距太后、皇帝二十步远处单腿跪下,跳起后鱼贯而出。
冯雁笑容满面,也起立高举酒杯,说:
这时人们只见皇帝起立,满面笑容,全场立即都安静下来。正在撕鸡切肉斟酒抓饭者也都赶紧住手,嘴里塞满饭肉者三口并作一口赶快咽下。只听皇帝大声说:
全场使臣与百官齐声高呼:“恭祝太后万寿无疆!”
“今日盛宴乃为庆贺太后华诞,故余兴也应与平日不同。在座者会歌献歌,会舞献舞,各言其志!”
“今日乃大魏太皇太后千秋华诞大吉大福之日。”然后皇帝转过身来垂首对太后道,“儿臣率各国使臣及满朝文武百官,恭祝太后万寿无疆!”
大家一听无不感到意外,顿时嗡嗡议论起来。西域各族藩使分外兴奋,原来今日不光可以大大享受一番大魏太后与皇上的盛宴,还可以在二圣面前一显歌舞身手!鲜卑官员就赶紧冥思苦想,回忆多年未唱之曲,未跳之舞。最为难的是汉族大臣,面面相觑,唯恐丢脸。大家很快又变得鸦雀无声。只听皇帝接着说道:
使臣与群臣看见皇帝端着酒杯站起身来,也都双手捧杯起立。只听皇帝面向大家说:
“朕儿时,祖母太后亲自教育,手撰《皇诰》十八篇,并撰《劝诫歌》三百余章,编成曲子,教朕与皇室其他子弟学唱。词精曲美,朕等年幼者无不爱唱,深受教诲。今日朕等重唱此曲,以谢太后多年来拳拳教导之恩。”
望云和庾淳则分别为太后与皇帝斟酒。
嚯!大魏皇帝要亲自歌唱,且唱的是当年太后亲自作词谱曲之《劝诫歌》!真乃千古未闻,千载难逢,全场大惊大喜。但大家又立刻安静下来。只听皇帝说:
大家都提壶在自己的酒杯中斟满酒。
“任城王澄,请和之!”
人人皆有之后,张佑一声“斟酒!”
任城王拓跋澄应道:“臣遵旨!”马上离座出列。
这时在太后左侧后方的乐队奏起升平之乐,乐声中从正殿两边的侧门中出来两队太监,各有十余人。人人手中拿着酒壶或端着盛满大块肉的盘子,来至各国使臣与官吏面前,一一放好。他们刚刚离开桌前,从侧门中又出来两队太监,为每人端来油光澄亮的肥鸡一只,肉一大块,接着又送来青菜、豆芽、千丝、酸黄瓜拼盘一个和肉糜米饭、卷饼等。
皇帝又说:
如此这般,鄯善、龟兹、疏勒、于阗、者舌、粟特、浮图沙、渴盘拖、悉居半、员阔、焉耆、破洛那、悦般、遮逸、高丽、蓰五、契啮、思厌于师、石那、普岚、波斯、阿袭、地豆于、库莫奚、吐谷浑、契丹、河龚、叠伏罗、悉万斤、宕昌、武兴、除平、曹利、彤曷、勿吉、居常等共计三十七国使臣先后朝觐、献礼,直到午初方毕。
“齐郡王简,朕命你依旧担任首读,领唱!”
于是使臣再次行礼,谢恩,归座。下一位使臣上前行礼如仪。
拓跋简笑着应道:“臣遵旨!”也出列站好。
“臣某某国某官某人,谨代表敝国国王(国君、大汗)叩见大魏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恭祝太后千秋华诞,万寿无疆!敝国国王(国君、大汗)命臣献上名驼二十头(或鎏金嵌宝珠玉王冠、后冠各一顶,名马十匹,香料五十斤等等,各国不一),请太后、皇帝笑纳。”站在礼案后面的太监们则捧起礼物过去请太后、皇上御览,并举起让全场观赏。如果是大件如骆驼、名马之类,则挑选其中之一在场边走过,其余均留于平城。张佑从使臣手中接过礼单双手捧于太后。太后稍看一眼,便递给皇帝。皇帝一看,说:“多谢贵国国君厚遗,请使臣回国后代太后与朕多谢贵国国君。”
接着皇帝又点了几位宗室。然后对张佑道:“给皇叔、皇弟斟满酒。”自己随即走到草坪中间,站在九人中央,面向太后站好。他对大家小声说了几句,大家低声道“遵旨”,他就朝拓跋简低声道:
站着的藩国使臣一一离座,五人一行,依次排好。然后一个一个出列上前,或依鲜汉之仪行跪礼,或依其本族习俗行右手抚心垂首躬身礼、抱拳退一腿垂首礼,然后大声报名:
“皇叔,开始!”
“藩国使臣觐见太后陛下、皇帝陛下!”
拓跋简应“遵旨”后小声起调:“小儿须牢记!”大家就大声唱道:
太后与皇帝落座后,张佑喊道:
小儿须牢记,做人贵仁义。
“太皇太后陛下万寿无疆!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孝敬老双亲,爱悌兄与弟。
前面两侧各八人的长嘴喇叭高高抬起,在呜呜高平调中,身穿明黄红边宫锦滚龙云海大龙袍,头戴纯金嵌宝垂珠帝冕的皇帝,及身穿明黄宫锦紫边仰风云海霞帔,头戴金圈银枝嵌宝镶珠后冠的太后,款款出来。全体藩臣、官员跪下叩首山呼:
刻苦读诗书,诚实永不欺。
“大魏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驾到!”
为君爱黎民,为臣忠社稷。
只听一声钟响,全场嗡嗡声顿时停了下来。二声钟响,人们均已端坐。三声钟响,全体起立,低眉垂手恭候。张佑高声喊道:
勤读书,苦学习,时光莫荒废!
正中太后与皇帝的长案两侧,摆着两张各长丈余的案子,陈列着各国国君遗赠进贡的礼物。
勤读书,苦学习,时光莫荒废!
众人听了无不啧啧称奇。
刚唱了一句,皇帝两手就拉住拓跋澄与拓跋简,给了一个眼色,他们就都拉起手来,边唱边两脚分别踢踏,一会儿左移,一会儿右挪。拉着的手则随着双句结尾上扬。最后一句尚未唱完,张佑给皇帝端过酒杯,拓跋澄等则边唱边从别的太监端来的盘中拿起自己的酒杯,正好曲子终了。拓跋宏高举酒杯,回身环顾全场示意,全场使臣、百官个个举起酒杯。只听皇帝大声说:
“此乃越瓷,天下第一,产于南朝会稽郡。因其色青,有淡淡花纹于其中,又名青花瓷,乃越瓷中之极品,原系专供刘宋皇宫使用。如今刘宋为萧齐所代,齐主萧道成为表与大魏亲善之意,登基伊始,便派遣大臣进贡了一批上好茶叶与各种方物。太后与皇上亦有赏赐回礼,以示修好。太后听申文秀大人之谏,提出愿以名马换取一些越瓷,以供皇宫专用。齐主十分知趣,即命越瓷官窑烧制了一批青花瓷进贡。故而其上只有‘皇宫专用’四字,而无‘大魏’二字。”
“敬祝太后万寿无疆!”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灵泉池正殿外的大草坪上团团摆满了一前一后两圈矮几。每几长可三尺许,宽约一尺余,上置半尺长的食刀一把,箸一双,小勺、茶壶、酒杯、彩陶茶碗及大小瓷碗和盛满食醋与葱姜末子之碟各一。辰末时分,藩国使臣、皇叔皇弟和各州刺史、平城尹,以及魏朝几个身份特别之郡,如盛乐、云中、五原、晋阳等郡守,均已入座候驾,明珠坐于宗室身后,格外显眼。一些藩国使臣兴奋地拿起制作精美泛着青光的瓷碗翻来覆去看个不停,因为绝大多数人来平城之前均未见过瓷器,何况美丽如此,碗底还有“皇宫专用”四字。他们相互指指点点,敢情所有碗碟壶杯勺均有此四字,只不过多在底部不易注意而已。即便是那把食刀也不寻常,原来刀面上镂刻着精细的云龙花纹,并在靠近刀把处镌有“大魏皇宫专用”六个阴文隶字。连红漆之箸的上端都刻着此六字,并描以金粉,不禁叹为观止。除了极少数宗室外,即便是魏朝群臣也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皇家精美餐具,无不细细欣赏。只是大家有些奇怪,为何瓷器上少了“大魏”二字,纷纷向坐在身边的魏朝大臣打听,有的魏臣也不甚清楚。只听高闾等说道:
全场起立齐声高呼:“敬祝太后万寿无疆!”
冯雁说完以后自己也觉得此话多余,因为在来灵泉池的路上早就关照过不止一遍了。
说罢全都一饮而尽。
“是!”望云答道。
太后也高兴地举杯满饮一口。
临走时她交代说:“申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务必好生看顾。派几个得力之人在此,不得有丝毫差错!”
冯雁没有想到,孙子今天竟以带头唱《劝诫歌》来为自己祝寿,而且唱的是第一章《做人贵仁义》,此乃做人之根本,为小儿学习之首要。这实在非同寻常,真乃厚礼之厚,无价之礼!她不禁想起几年前差一点将他冻死和废掉之事,深感痛悔,不禁又深深自责,流下热泪。刚刚归座的拓跋宏一见大惊道:
冯雁知他必定疼得难忍,不敢与他多说话,就出屋看了看。这是紧邻太后与皇帝行宫的一所小巧别院,虽然只有一个院子,建筑却格外精致。门前是一条流向灵泉河七八步宽的小山涧,水流清冽,其声如乐。此院背山面涧,林木葱郁,分外安静。冯雁看了十分满意。她又走入屋内,坐在申文秀榻旁,亲自用勺将刚刚熬好的药汁一勺一勺地喂他,然后接过望云递过的毛巾给他擦嘴。虽然申文秀一再表示“微臣不敢当”,但是冯雁喂药依旧。一会儿她抬头伸手向望云要毛巾,见望云正看着自己,不禁脸一红,忙接过就塞给申文秀。唉,自从丈夫拓跋濬死后,十多年来她还从未给一个男人喂药、擦嘴过呢。自己终究是太后啊!
“祖母太后何故流泪?”
“还好,略感胀疼而已。”其实他确实疼得厉害,这还是御医给上了麻醉散了呢。
有些使臣和大臣也注意到太后落泪,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是否特别疼痛?”冯雁见他微微皱眉之状,担心地问道。
“哦,哦,无甚。”冯雁拉着他的双手微笑道,“祖母见你不忘儿时所学,深感欣慰,喜极而泣也。”说着将他拥在怀中,祖孙两人都哭泣起来。全场见此,都明白是太后深为感动之故,不但都放了心,而且也深感大魏有太后亲自教育幼帝和年幼皇子,怪不得如此兴旺发达。不一会儿冯雁轻轻推开他,笑说:
冯雁听完关于灵泉池安全及乙肆虎行踪的禀报后,即来看望申文秀。太医刚刚为他换完药,裸露的后背上大片红肿,他只能俯卧,不能仰卧,侧卧也疼痛难忍,倒是可以坐起,但是冯雁命他卧下。
“来,喝酒!”拓跋宏转身举杯,示意全场同饮,一时欢乐气氛又热烈起来。
拓跋宏说:“祖母太后圣裁,儿臣拥护。”
这时拓跋丕站了起来,全场顿时一片惊叹之声。因为藩国使臣多未见过这位大魏尚书令,他身材本来就特别高大魁梧,大家都坐着,他一站立,格外显眼。拓跋丕向太后、皇帝垂首致礼恩准后走到中央,唱道:
“哼,称病!只怕非身体之病,乃心中之病。”冯雁对身边的皇帝说,“着即革去乙肆虎怀朔镇大将之职,征诣京师待审。皇帝以为如何?”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由于没有叛军逃往灵泉池方向,而且太后严令保密,因此太后与皇帝的御驾抵达灵泉池时,那里的官员对发生于数十里外的一场血战竟一无所知,完全是一派平和欢乐景象。抱嶷禀报说:“乙肆虎本应参加大宴藩国使臣之礼,据报称病请假未到。”
冯雁、皇帝和群臣都知道拓跋丕说话嗓音浑厚,但从未听过他唱歌。更没想到竟唱得如此高亢动听,令人仿佛置身于绵亘千里阴山之下的辽阔敕勒草原。拓跋丕边唱边踢踏着,风度翩翩。冯雁也曾在心中暗恋过这个男子汉中的佼佼者,只是后来感到他有些保守,不像李弈、申文秀那样文采斐然,才华洋溢,终于没有将对他的感情发展下去。拓跋丕也始终不知太后曾经对自己动过心。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后来所有阵亡将士遗骸均运至灵泉池附近山坡安葬。汗血马白雪黑箭厚葬,降皇帝诏谥为“忠义智勇神骏侯汗血马白雪黑箭”,于墓前立狮、虎、骆驼、黑熊石像各一。冯雁每年都亲去祭祀,临终前托付望云,将汗血马遗骸移葬永固陵,灵泉池之墓改为“鞍辔冢”。故而有两座“神骏侯”墓。永固陵太后墓前的石马即仿白雪黑箭而塑。虽然西苑还有汗血马,以后仍有西域藩国贡献此马,但冯雁终生不再骑汗血马。
这首歌是著名的敕勒民歌,气魄宏大,曲调优美,流传极广,不但鲜卑人、敕勒人多爱唱,有些久居恒代一带的汉人也会。因而唱第二遍时,拓跋丕一挥手,全场数十人一齐和歌:
“臣遵旨!”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冯雁高兴地说:“皇帝所言甚是。志,照皇帝口谕执行!”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拓跋宏说:“祖母太后所言英明,儿臣拥护。”想了想又说,“儿臣以为,宜封锁叛军失败消息,御驾突然抵达灵泉池,或可收出其不意之效。”
冯雁说:“赐酒!”并举起酒杯,向全场示意。
冯雁走来走去,想了想说道:“此次皇帝与我在灵泉池大宴数十国藩臣藩使数百人,实乃千古罕见之盛事,不可失约。且已准备多时,改时改地均耗费巨大。乙肆虎谋逆,峡谷刺杀乃其孤注一掷。灵泉池即便还有阴谋,也绝不会如此规模,无非是下毒、暗杀之类鼠辈小技而已。只需小心,便可无虞。”她转身对拓跋宏说,“依我之见,还是不改为宜。”
一个太监立即斟满一杯酒,恭敬地送上。拓跋丕躬身道:“臣丕叩谢太后、皇上恩典。”
“灵泉池附近有殿中精甲三千警卫,周围均系高山,除猎户与采药者外,山上无人。无有其他通道。”
君臣全场同饮。
“灵泉池一带有多少护卫兵马?除平城来路与此路外是否还有其他通道可达该地?”
这时座位挨着的疏勒、鄯善、于阗、焉耆四国使臣小声商量了一下,起身道:“臣等为太后华诞献上一曲,以助雅兴。”
拓跋志答道:“无有,全部投降或生擒。”
四人走到中央边舞边唱:
孙子想得十分周到,冯雁深感满意。她沉吟片刻,问道:“方才前面可有叛军逃脱?”
天山——雄鹰——飞长安,草原——骏马——奔长安。
“儿臣以为志将军所言有理,不如退出峡谷,走大道回京。路程虽然略远,但可调盛乐、牛川守军护卫,安全可靠。宴请藩国使臣之事不妨略微推迟,或改于平城,可再作计议。”
四海同心,心向——天子!
“皇帝意下如何?”
愿天下苍生——皆长安,岁岁长安,岁岁长安!
“太后,皇上,全军是否仍去灵泉池?”拓跋志说得有些支吾,“臣担心乙肆虎在灵泉池仍有埋伏,恐会危及二圣安全。依臣愚见,不去为好。”说罢看着皇帝。方才他已说服拓跋宏,为免不测,按原路退出峡谷,改走来时的大道回平城。
他们四人时而横排张开双臂似雄鹰飞翔,时而竖排双手抖动似策马飞奔,歌声豪放粗犷,嘹亮动听。这是汉代以来就流行于西域各地的民歌,因此在唱第二遍时,从“四海同心”起西域各国使臣起立于座合着节拍齐唱,气氛极为热烈。
“嚯,原来是他!”
别人表演时高闾感慨地对坐在他两侧的李冲、高佑(即高禧,因避咸阳王名讳“禧”而改)等说:“北方各族能歌善舞,占尽风光,吾汉族诚不如也。”
这时拓跋志过来禀报说,叛军全系乙肆虎所部,其中还有一些蠕蠕军人混杂其间。
李冲道:“虽然不如,今日之千古盛典也不可无所表示,我等岂可无能至此!况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也!”
拓跋宏道:“全凭祖母太后教导,儿臣托福!”
三人一商量,于是等别人演完便自告奋勇走到中央,向太后、皇上行礼后唱了一首曹操《短歌行》中的末解:
“皇儿大出息矣!力战不如智取,拼杀尚需攻心。皇帝口谕宣得英明及时,致使敌人军心瓦解,大大减少我军伤亡。实乃我大魏之福也!”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拓跋宏的车队远远看见太后的轻辇过来,早早就在路边等候。拓跋宏上前:“儿臣叩见祖母太后!”并亲手将太后扶出御辇。冯雁高兴地抚摸着他的手说:
歌声雄浑、苍凉,气魄宏大。且将太后比作周公,称颂太后辅佐了三位皇帝,壮大了大魏伟业;太后千方百计延揽人才,志在统一天下,实在再恰当不过,赢得全场一片喝彩。有些大臣内心更加钦佩,因为《短歌行》共有八解,若全唱则太长,且“人生几何?何以解忧”等句此时不宜。取其末解,实在高明,三人不愧为大魏文人中之佼佼者。
“全托太后之福。”申文秀道。
高闾等还在唱时,一个大胡子使臣和另一个留着山羊胡使臣就在座位上小声商量,然后赶紧使劲将自己沾满油腻的手在袍子上面擦干净。待高闾等人唱完太后赐酒后,他俩赶紧站起身来右手抚心躬身行礼道:
“好,‘命大福大’,借君吉言!”冯雁高兴地说。
“普岚国使臣沙拉丁(破洛那国使臣阿迈达)叩见大魏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臣等二十余年前曾各奉敝国国王之命,来至平城献上无敌太乙宝剑(汗血马白雪黑箭)……”
“启禀太后,申大人之伤并无大碍,此乃寻常之箭,无毒。申大人好险哪,箭头若略偏左一分,则椎骨断矣。申大人命大福大!”
冯雁一听他们说起这些,高兴地说:“哦,那是故人!平身!”
张延年道:
沙拉丁说:“臣的儿子马罗沙拉丁就曾在平城太学学习四年,现在普岚国任副丞相。此次微臣奉敝国国王之命再次来平城为太后恭祝华诞,还带着十二岁的孙子黑力沙拉丁来平城学习。”
太医令张九复之子御医张延年将申文秀的一件衣服盖在他身上。冯雁问道:“申大人之伤可有大碍?可是毒箭?”
“哦?可曾来此?”拓跋宏高兴地问道。
“申爱卿免礼!切莫乱动,养伤要紧。多谢爱卿救命之恩!”
“就在宫外。”
冯雁立即赶到自己的轻辇前探视申文秀。只见他俯伏于车内,裸露着上身,御医已将其所中之箭拔出,敷上黑色金创膏药。申文秀见到太后,挣扎着要爬起来,冯雁轻轻摁住他的肩膀,亲切地说:
冯雁说:“宣他进来!”
叛军本来就斗志已减,拓跋河带回的五十人又大大加强了魏军力量,叛军顿时军心动摇。一听口谕,纷纷跪下,将刀枪扔在地上。待第二遍喊完,除了几个跳下峡谷死于乱箭者外,统统投降。随即冯雁又派抱嶷与拓跋河带一百人赴殿后的左翼增援并宣口谕,那边立时也结束战斗。
阿迈达说:“臣的儿子哈立德阿迈达五年前在平城太学学习后曾蒙太上皇恩赐,于殿中精甲侍卫皇上,现任敝国都尉。臣也带着十一岁的孙子阿力来平城留学,也在宫外。”
“传——太后、皇上口谕:‘叛军——投降者——免死!继续顽抗者——灭族!’”
冯雁知道“都尉”即魏之太尉,主管全国军队,高兴地笑说:“快,一起宣入,我与皇帝要见见两位少年使者!”
于是抱嶷叫过几个从皇帝身边刚刚回来的御林军,七八个人齐声高呼:
在座藩国使臣无不羡慕他们二人,有些还直后悔自己呆木:自己也有儿子曾在平城太学学习,如今也在本国为官,或有儿孙现在太学,咋就没想到也把孩子带来呢。早就听说太后特爱孩子,说不定也会召见恩赐呢!
冯雁一想,自己真是有些慌乱了,怎么竟然没有想到这个主意,高兴地说:“此议甚好!照此办理。”
这时黑力与阿力已被太监带入,二人按魏礼跪拜恭祝太后与皇上万岁后起立。沙拉丁与阿迈达说:“让黑力和阿力和我们一起唱一支歌吧!”
抱嶷小眼睛眨了眨道:“启禀太后,若加上太后口谕,必定更能瓦解敌军。不知可否?”
冯雁一听大喜,皇帝当即恩准。于是祖孙四人唱了一支当地民歌:
“皇帝果然聪明过人!好,你速去宣皇帝口谕!”
阿布都拉快快来,美丽的姑娘想念你。
其实皇帝与太后仅相隔二三里地,所以抱嶷与拓跋河率领的五十名马军一会儿就赶回太后身边。这里鏖战依然,突然呐喊着杀回一支援军,魏军顿时士气大振。拓跋河带人立即投入战斗,抱嶷则先向刚刚退出战斗的太后禀报皇帝脱险与口谕内容。冯雁满意地笑道:
月儿升起的时候,姑娘在河边等着你。
抱嶷一看历来对自己尊敬亲切的皇帝竟然急了,不觉一抖。同时也感到皇帝这里毕竟还有拓跋志的近百骑兵护卫,可保无虞,忙道:“臣遵旨!”
骑着你的马儿,带着你的三弦琴,
不一会儿投降的近百叛军均已被魏军用绳索将手缚住。拓跋宏从御辇中出来,对抱嶷道:“抱公公,朕这里已然安全,太后那边仍然危急。你即与拓跋河马上将带来之五十人赶回,并如同方才那样,传朕口谕,速去!”他见抱嶷有些犹豫,急得怒道,“你还不速去!”
我们歌唱到天明!
喊第一遍时,本来已无优势的叛军还有些犹豫,且战且退。喊第二遍时便有人跪下,但刀枪依旧握于手中,见身边魏军不向自己进攻,这才放下。喊第三遍时,叛军竟争先恐后地跪下,立即将刀枪放在地上。一些顽固者一看大势已去,夺路而逃,跳下峡谷,不是被魏军射杀,就是被活捉。
此歌有的使臣也会,一边和歌一边入内同舞,气氛更加热烈。唱毕,太后命人赐酒,还赏赐黑力和阿力笔墨书籍,嘱其用功读书,命二人与其祖同座,祖孙大喜过望,再次叩谢。
“传——皇上——口谕:‘叛军投降者——免——死!继续顽抗者——灭族!’”如此连续高喊三次。
这时只见太后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拓跋宏也立即起立,全场顿时也全都站了起来。太后大声说道:
拓跋志说罢就和劳峙、庾淳策马向前,三人一齐大声慢慢高喊:
“今日万国使臣朝觐大魏天子,并与我及文武百官同乐,实乃列朝列代未有之盛事也。我也献曲一首,以添雅兴!”
“臣遵旨!”
全场一听太后要亲自唱曲,真乃亘古未闻!无不喜笑颜开,一时议论纷纷。只见太后款款走到案前。即席高唱《鸿鹄歌》:
“有了!你速带这两个太监大声传朕口谕:‘叛军投降者,免死;继续顽抗者,灭族!’速去!”
鸿鹄高翔兮,茫茫北海。
拓跋宏一听也是。正无可奈何,忽然转念一想,道:
长天放歌兮,苍苍南溟。
拓跋志为难地说:“微臣不敢。太后若知,必将拿微臣问罪。”
河、济、淮、江,皆吾家兮!
“志将军,朕看见宗子羽林全都赶来增援了,太后那里如何是好!朕命你立即将御辇旁的御林军调去六名,尽快将此间战斗结束,回援太后!”
泰、华、恒、嵩,皆吾家兮!
魏军士气顿时大振,而叛军则军心慌乱,有些人一时乱了刀法,立刻被魏军劈杀或刺倒,局面明显地开始有利于魏军。拓跋志劈倒一个叛军后策马来到御辇旁边,说:“启禀皇上,太后派抱嶷和拓跋河率五十人前来增援,皇上尽可放心!”他正要离开,拓跋宏道:
河、济、淮、江,皆吾家兮!
“我军援兵来啦!杀呀!”
泰、华、恒、嵩,皆吾家兮!
拓跋宏的轻辇紧贴着路边山崖停着,躺在里面的拓跋宏紧紧手握宝剑,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恶战,特想下去厮杀,但是由于有太后口谕,他不敢下车。车旁八个骑在马上的殿中精甲奉命背靠御辇死守,所以只是在车旁拼杀,不敢稍稍离开。太监劳峙和庾淳手持朴刀,背靠御辇,一动不动。拓跋志手挥一把重剑来回劈杀,两眼不时看看御辇。这时他忽听敌军大乱,原来是拓跋河与抱嶷率数十人赶来救援,不禁大喜,高喊道:
此曲人们从未听过,显然为太后自度。前四句较慢,后面各句则节奏明快,只觉得豪迈、高昂、苍凉,浩浩然有君王之气。曲调好听,歌词好记。太后嗓音高亢、嘹亮,音域宽阔,唱得抑扬顿挫,煞是好听!太后边唱身子和双手轻轻舞动,更显得雍容高贵。看见皇帝随着曲子击节拍掌,大家也都随击起来。太后唱第二遍时,大家就记住了主旋律。先是皇帝和歌并向大家一挥手,于是从“河济淮江”起全体乐而和歌。这时太后向皇帝一招手,拓跋宏快步入场,边唱边舞,太后又向拓跋澄、拓跋简等一招手,这些皇叔、皇弟全都入场,齐舞齐唱,场面更加热烈欢快,不在话下。
“快请太医!快将申大人扶入车内!”
冯雁对已将申文秀搀扶起来的望云等大声道:
大宴之后,藩臣与大臣们陆续返回平城。冯雁觉得十分劳累,打算在灵泉池多住几日。正好抱嶷进谏,只恐平城尚有叛匪余逆,最好待清查完毕确保安全之后太后与皇帝再回西宫。拓跋宏说,太后此次受到惊吓,又过度劳累,宜在此安静之处休养一时。只是朝廷大事众多,不可长期无主,不妨自己先回。好在此地离平城不远,快马两个时辰就可抵达。朝中之事,每日都会派人向太后禀报,重要奏折均会呈请太后亲阅。待确保平城安全无虞之后再来接太后回朝。冯雁一想,也好。自己如今已渐入老境,来日无多,应该让年少的皇帝学习独立处置朝政,以便一旦自己不能视事甚至撒手西归时,大魏社稷可保稳定,何况还有不到两年皇帝就要亲政了。但是夜深人静她辗转反侧之时,发现自己之所以如此痛快地第一次答应和皇帝分开,其实还有希望和文秀单独相处的念头在内,不过当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罢了。
就在申文秀刚刚感到松了一口气时,忽然望见自己左前方十余步处一块大岩石上有一叛军头目样的人,正举着弓箭慢慢移动着身子在瞄准太后。他急忙大喝一声:“太后!”随即一个急转身扑向冯雁,正好挡住了她,自己后背却中了一箭。而冯雁听见他叫则立即转过身来,因此他抱着冯雁面对面地倒下,将她压在了身子底下。就在此时,笑梅发现冷箭射手,立刻抽箭张弓,一箭射去,正中其胸,那人从岩石上滚落下来,当场毙命。
皇帝与百官回平城后,灵泉池变得十分安静,冯雁每日除午歇后在汤泉中泡半个时辰外,每日上午下午必定两次去申文秀那里探视长坐。眼见着他伤口愈合,红肿渐消,体力恢复很快,面色红润,起坐自如,走路也越来越轻便,心中感到莫大的快乐。后来便带他在附近山谷中散步。
申文秀立刻跑到太后身边,与她背向而立,使她无后顾之忧。叛军久闻太后英名,虽有重赏高悬,毕竟太后在他们心中有如神明,也曾听说过不少关于太后的传说,因而不禁有些恐慌。御林军尽管斗志昂扬,训练有素,毕竟叛军几乎多出三倍。所幸由于叛军藏于山洞全成了步军,御林军则多为骑兵,有些优势,故而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此刻紧紧逼杀冯雁的是一个二十多岁军官模样者,两人打了十余回合,不分胜负,但冯雁渐感气力不支。幸好申文秀在后面劈倒敌手,立即转过身来护驾。那人顿时惊慌失措,被冯雁一剑刺中胳膊,申文秀补上一剑,刺入其胸。由于连续击杀了几个叛军军官,叛军士气大挫,骑在马上的拓跋河与抱嶷率军突出重围。
一日早膳后冯雁只在院外散步不久便回来,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去探视文秀,却说:
大家齐声高呼:“杀啊!”
“望云,置枰!宣申大人。”
正在右翼与叛军血战的百十将士见太后亲自挥剑并带人支援,顿时士气大振,申文秀大叫:“太后来啦!杀啊!”
“是!”望云心头一震,响亮地答道,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冷梅,你等留下在此作战。笑梅,你们随我来!”说罢她带了十余女兵和御林军赶了过去。
自从李弈被害后,十年来太后再不与人弈棋。要么独自在室内凝视墙上棋枰,甚至喃喃自语,要么亲自取下棋枰置于案上,一人慢慢对弈。太后心中之苦只有望云最清楚。因为望云也曾多年渴望过男人的爱,尤其是对李弈这样出色的男子。她有时深夜不禁低声哭泣,难以自制。李弈之才华、姿容、德操、脾性,无不出类拔萃。文臣武将中无人能及。若非太后自己爱上了李弈,望云就会请求太后将自己赐予李弈为妻,哪怕为妾也好。也只有太后才配得上李弈这样的男子。宫禁森严,望云此情不敢有丝毫流露。再说一般的男子也不入她眼目。太后对自己恩重如山,李弈被害之后,太后顿时苍老了许多。尤其是明珠走后,望云更感到应该守候在太后身边,于是彻底断了嫁人之念。望云多次发现,直至深夜,太后依旧转辗反侧,难以入眠。她知道是因为什么。多年来望云闲时除了读书就是念经,努力排除心中的苦闷。她在太后身边见过各色男子,但都没有像李弈那样与他们多次接近,也不如李弈那么近乎完美——即使看着他都是一大享受。她明白自己今生愿意托付一切的男人只会出现在梦中了。
那人三十多岁年纪,满脸胡须,黄发碧眼,像是柔然。他力气极大,一刀劈下,冯雁用剑一隔,震得臂膊发麻。冯雁明白不能与他力斗,于是避实就虚,边战边退,似乎不敌。那人越发骄横,不断进逼。十几个回合之后,冯雁卖了一个破绽,那人抢步一刺,冯雁闪于一旁,迅即一剑劈下,那人慌忙举刀一隔,顿时断成两截。趁其惊魂未定,冯雁一剑刺中其腹,那人立时倒下。后来得知此人乃叛军一大头目,故而他一倒下,冯雁附近的叛军顿时有些慌乱,魏军趁机猛烈反击。这时冯雁一看中军右翼已被叛军封堵,申文秀、拓跋河等正在苦战。便说:
申文秀在指导皇帝学棋时,赶上太后来视察皇帝与皇叔、皇弟读书,见太后亲自为他们指点棋艺,讲评棋理,知道太后精于棋事。但是真正交手还是首次。下了十余着后,申文秀就看出太后功力深厚,五六十着之后竟然有不敌之感,拱手说:
这时一股四五十人的叛军边战边冲直奔这边而来,显然欲直取太后。冷梅等十余女兵立刻从正面后退,加入御林军护卫太后的行列,百十人混战成了一团。冯雁见一个叛军军官撇开所有御林军直逼自己而来(事后方知叛军头目出了重金悬赏,“杀太后者,赏黄金百两”),急忙提剑迎敌。
“太后高明,微臣认输。”
抱嶷赶紧说:“臣遵旨!”拔脚就走。
冯雁微笑说:“布局方完,何至于此!从今你我弈棋,彼此不必拘束,方才有趣。若依旧等级森严,则索然寡味矣。棋友无尊卑,友棋忘胜负。如此,方可物我两忘,超然物外。”
冯雁挥剑厉声喝道:“还不快走!”
“臣遵命。”
抱嶷一听要将最忠诚精锐的宗子羽林全部抽走,为难地说:“太后,太后这里……”
两人下棋极慢。太后问及江南风物。申文秀生长在吴郡,做过武康令、钱塘令,到过钱塘江、剡溪、瓯江各地。冯雁最喜欢问他江南风物,听他讲述山水之美。
“抱嶷!你立即与拓跋河率二十名宗子羽林和三十名御林军务必冲出包围,接应拓跋志,保卫皇帝,不得有误!”
申文秀一见宫女端上饭菜来,连忙起身告退,有些抱歉地说:“微臣多嘴了,这盘棋又未下完,未能使太后尽兴,多有得罪。”
“契!你率御林军后卫保护中军左翼。文秀!你指挥御林军一部保卫中军右翼。珍珠!你与冷梅、笑梅率一部随我抵挡中军正面。绿珠!你与绛梅、寒梅率一部保卫中军后面。”这时只听东边通往下灵峰方向传来呐喊厮杀之声,冯雁知道拓跋志保护皇帝的那支军队也被围截,心中万分焦急。连忙回头说:
“申爱卿就在此便饭吧。”冯雁站起身来以手朝食案一指,“弈棋唯求尽兴而已,何必非下个水落石出!凡事遂意快心即可,随心所欲不如随遇而安。有时事虽不尽而意尽,岂不更有余味?”
就在围堵即将形成之时,冯雁大声命令赶来保卫自己的拓跋契说:
申文秀没想到太后居然如此豁达,深得佛道之精髓,与自己脾性甚合,竟有男子气度,实在难得。
叛军显然是冲着太后与皇帝而来,尽管在过河与爬上这边岸上时被御林军射杀不少,但是仍然成群地呐喊着陆续冲了上来。由于御林军队伍长可数里,首尾不能照应,太后与皇帝御驾所在的中军两三百人立刻陷入了数倍于己的叛军围堵截杀之中。
自此以后冯雁每日两次与申文秀弈棋,有时是在灵泉池外山中或溪畔的亭中对弈,而且必留他在宫中午膳与晚膳,这是连当年李弈都不曾有过的礼遇。冯雁有时很想将文秀留于宫中,但终于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让他晚膳后立即离去。她和文秀谈话、弈棋,身边总有好几个宫女、太监在场。望云曾想命人离开,被她制止。她不想让任何人议论。
事后方知,溪河北侧中灵峰与下灵峰之间有几个山洞,洞口不大,洞内却颇深阔。洞口为石头、草木、树林所掩,常人不知,叛军多藏于其中。
有一次望云见申文秀离去后冯雁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暗淡的天空,神不守舍,就劝她:
数以千计的叛军已经纷纷从峡谷那边山上往下冲了过来,很快就会将魏军截成几段。冯雁一面对珍珠、绿珠、冷梅、笑梅道:“以小组为依托,组自为战。望云,给我先帝剑!”一面说一面用手在颔下将绳头一抽,那件绛紫双风云海大披风就脱落于地,露出了窄袖短袄束腿便装。冯雁心想,幸亏自己本想走上山坡、下到溪河观景,故而里面穿的紧身窄袖窄裤管便服,现在行动与作战都方便。
“太后何不将申大人留下?留下又有何妨!”
但为时已晚。
冯雁沉默不语。其实此事她已经想过多次,也不知下过几次决心,而且此间远离京师,皇帝根本不可能闯宫,外人则更不会得知。但是每次到了最后,总是太后冯雁制止住了民女冯雁的荒唐之念。
“太后快进车内!”
冯雁心中非常痛苦,她非常需要男人的爱,有时极其渴望难忍。但她不敢让申文秀留宿。她深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旦行事,两人就会不顾一切。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怀孕。当初与李弈行事时,一开始她总是事毕之后反复冲洗。后来李弈自配了一种汤药,让她每次月事干净后之次日起连服七日,则一月之中可保无虞。她曾问过李弈此药配方,他说共有十七味。她只记得其中有金银花、当归、黄芪、熟地,其余都忘了,何况不知分量。李弈一走,此方也就带入阴间。她不敢再冒险。她明白,现在除了许多拥护自己的大臣外,反对者谁都奈何自己不得。但自己一旦怀孕,则拥护者也难以为自己说话。自己失去的将不仅是太后宝座,还有多年来改革法度的一切成果与来日更加宏大的计划,冯家也将因失去荫庇而处于易受攻击的危险境地。只有牺牲自己了!
“太后!”申文秀与望云大叫着急忙跳下马来,赶紧将冯雁扶起。见她没有受伤,这才放心。望云道:
有时候在深夜,她望着那盏火苗闪动的长明灯不禁自言自语:“我虽然贵为太后,究竟有何乐趣可言?尽管自己身居大魏千万臣民之上,无人匹敌,生杀予夺,决于俄顷。但自己想爱一个男人竟仍然不可得!”
说罢冯雁策马向前飞奔。这时又一批箭仿佛是迎面飞来,只见汗血马狂嘶一声,双蹄高举,身子几乎直立起来,挡住无数来箭,随即便慢慢歪倒在地。幸亏冯雁勒紧缰绳,身子紧贴马背,与马一同倒下。
她无神地轻轻摇头说:“申大人不能成为李大人第二。”
当第一批箭飞来时,冯雁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立即下令:“皇帝立即进车卧倒!志,你率一百人马务必保护皇帝赶快往前冲出峡谷!契,你指挥全军分段抗击!”
望云坚决地说:“现在还有谁再敢造次!”望云曾发现太后深夜低声哭泣,她知道太后之痛之深。
后面的数十骑兵正要下峡谷过河时,对面山上忽然有无数人大声呐喊起来,一时乱箭齐发,御林军顿时伤亡不少,秩序大乱。拓跋宏在后面大喊:“保护太后!”
“社稷为重吧。谁让我为女子呢!”
“赶快派些人过河上山查看!”
有一次冯雁在与申文秀弈棋时谈及他十余年来始终孑然一身,劝他在平城再次成家。
“二位将军,那边山上可有大魏军队?小心,那边山间树后有人,而且似乎颇多!”拓跋志勒马一看,立即大声传令:
申文秀有些吃惊,忙说:“微臣无意于此。”
申文秀不知该如何应对太后的感慨,只得也“唉,正是”应付一声。这时大队人马刚拐过一个山弯,前面又有一座高峰,虽不似上灵峰那么陡峭,高度相仿,而苍翠雄浑则有过之,据说此乃中灵峰。山道变得较为宽阔平坦起来。申文秀忽然发现峡谷那边山坡上树林间似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看,竟然不止一人。他立即回头对拓跋志、拓跋契大声说:
其实早在将他任命为帝师时他就看出太后对自己的好感已远远超出一般君臣,且日益加深。他深感太后气质高贵,品性善良,性情温和,才干卓绝,学识富赡,是他此生所从未见过的奇女子,真可谓天造地设,举世无双。他也深深遗憾,太后若是一位寻常寡居女子,自己哪怕入赘也心甘情愿!如今毕竟君臣,如同天壤,自己不敢存半点非分之想,以免招来杀身之祸。但最近和太后朝夕相处,竟日长谈,海阔天空,却极少涉及政事,他有时竟会有片刻忘记此乃权倾天下杀伐决断威重令行的大魏太后,而仿佛是一位寻常妇人,难得之红颜知己。虽然他很快就醒悟过来,却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堕入情渊,有时如若太后宣诏稍晚一会儿,竟有失魂落魄之感。他已越来越羡慕李弈,佩服李弈,理解他之所以会遭此劫难。觉得李弈能够得到太后这样的女人之爱,也可算是不虚此生了。他也曾想过,如果太后真正有意,那么自己就做李弈第二,死也值得!但是在和太后一起时他仍然不敢有任何出格之处,何况太后没有任何过于亲昵的言语举动。
“言之有理。”冯雁感慨地说,“唉,世上之事,总有虽必欲得而不可得兼之时,而鱼与熊掌又皆不能舍,奈何!”
“申爱卿正当年富力强之时,还是有个家室为好。”冯雁面带笑容,眼神中却流露出几丝哀怨。
申文秀明白太后“得兼”之意,说:“太后所言臣亦有同感。得兼与否,不可一概而论。依臣之见,一则各有所好,熊掌固然难得,然则鱼之美味难却,何况鱼亦有极名贵者,故而亦可舍熊掌而食鱼也。二则凡事不可勉力而为,可兼时则兼得之,不可兼时则取其最需而舍其次也。”
申文秀不敢看冯雁的眼睛,唯恐自己把握不住,泄漏天机。他望着脚下的潺潺溪流道:
冯雁回忆起当年陪同皇孙濬随太武帝南征的情景,深信申文秀所言。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平定江南,统一天下,不禁感慨地说:“鱼与熊掌有时不可得兼,有时未必不能得兼。申爱卿以为如何?”
“臣来自江南,见过无边太湖,浩淼大江,平城小河与西苑池塘,臣已不能动心。”说完以后他又有些后悔,因为此话若是认真挑剔起来,有贬低大魏之嫌。不过他想,太后并非那些心胸狭隘女子,且如今两人说话已十分投机,当不会误会。果然冯雁说:
“江南多雨,数倍于代。且冬无严寒,夏多酷热,春秋最长。故无山不绿,有水长青。山多大树,地遍小草。到处溪河,终年湿润。故其丽为秀,多阴柔之美。虽亦有雄奇山水,然而仍不脱女儿秀气也。北国地寒少雨,冬季绵长,草木生长缓慢,故绿色不及江南多也。雨多集中于夏秋数日,来势凶猛,洪水过去,便剩下浅浅溪河。然则北地平原辽阔,山峦粗犷,民风强悍,无论人事,皆多大气。即以此地而言,斧劈高山,陡峭峡谷,乱石溪河,沙砾山道,无不洋溢着一股壮烈之气,故其丽为雄,乃阳刚之美。两者各有千秋,不可或缺,实难分高下也。”
“平城也多有从南方掳来与籍没之女子,其中不乏年轻美貌者。文秀若有意,不妨娶在身边。宫中美女,任君挑选。”冯雁确实想过此事,她希望自己所爱之男子能够得到应得而自己又能给之物事。
“哦?”冯雁转头问道,“有何不同?”
申文秀听了非常感动,他能够理解冯雁的心情。他眼望天空,慢慢说道:“臣多谢太后,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臣自幼居太湖之侧,烟波浩淼,三万六千顷。故池塘、水泊已不足使臣动心矣。”冯雁转身走开了几步,她是怕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只听申文秀说:
申文秀方才正想,此间地势比当年淮水上游那个峡谷险峻得多,若在两边山上设下伏兵,后果不堪设想。他正准备提醒跟在后面的拓跋志与拓跋契,听太后又问,忙说:“真正好风景!臣来北国多年,到过齐鲁、燕冀、恒代不少地方,如此有山有水满眼皆绿之处,实不多见。堪称塞上江南,恒代第一,且与吴越山水另有一番气象。”
“天下美女无数,但知音难觅。人生得一知音足矣,文秀知足;别无他求。”
“你常说江南山水如何秀丽迷人,北方如何缺水,少些灵气。你看此地如何?”
两人沿着小溪默默走着,再不说话。
申文秀一时有点慌张,因为当年他大胜魏军正是高宗文成帝之时。他连忙掩饰说:“臣见此美景,为平城一带所无,故而高兴。”
冯雁虽然住在离平城近百里的灵泉池,但皇帝每日总会派一位亲信太监或大臣来此请安,禀报今日朝议主要内容,并将各地主要奏折摘要甚至原件以及拟旨要点呈报太后。从五品下以上重要官员任免与重大决策,分别经尚书、秘书、中书三省票拟,朝议通过,皇帝批准,最后报请太后决断。抱嶷也隔日派候官来向太后面禀要事:因此冯雁对京师内外情形一清二楚,知道孙子让任城王澄、高闾、李冲等人草拟的众多改革法度已经大体就绪。虽然有些鲜卑贵族依旧反对,但是孙子态度坚决,一个多月来多次在朝堂上批驳各种反对言论,她心中感到莫大安慰。自己虽然不在朝堂,大权依旧亲掌。但与自己在朝堂之上坐着,孙子所能得到的历练却大不一样,现在他必须首先做出决断或说出“旨意”。孙子已多次请她早日返回京师,她却想让他多独立支撑一些时候,自己也再享受享受与文秀单独相处之乐。结果皇帝亲自到灵泉池接太后来了。
望着两面高耸的青山和脚下峡谷中的潺潺流水,冯雁看了看沉迷于优美景色中的申文秀道:“申爱卿为何发笑?”
拓跋宏与太后沿着溪涧缓缓而行,他言及正在乎城、近畿各州郡刚刚开始进行的重新登记户籍遇到很大阻力,生气地说:“初步清查,几乎所有大小官吏均有隐瞒。户籍不清,则赋税、徭役负担不均,国库不盈。其他几项改革反对者也皆振振有词,难以顺利进行。儿臣以为非雷厉不能风行,请祖母太后降令,强制推行,违律者严惩不贷!”
申文秀自进峡谷以来一直在慢慢欣赏着两边景色。这里确实是平城、代郡,更不用说盛乐、牛川一带难得一见的绝佳美景。主要是谷中水多,山上树多,颇有点江南风光。尤其是如今正值秋初,前些日子下过几场大雨,峡谷中水流湍急,十分迷人。后来峡谷越来越窄,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曾率一千将士在淮水上游一处峡谷中伏击并重创五千魏军之事。当时魏军在河南连胜了几仗,骄横不可一世,根本不把已然“溃不成军”的宋军放在眼里。结果钻进申文秀布下的口袋,几被全歼。申文秀因此战大胜而升任刺史。想起此事,他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唔!”冯雁连连摇头,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说,“欲速则不达。皇帝可还记得我鲜卑文皇帝沙漠汗之死乎?”
走不多久,转过山弯,前面群山之中果然突兀一座高峰,形如刀劈斧削,直薄云端。山道与河道顿时变得十分狭窄,两边高山最窄处不过只有三五十步,而行路山道最狭时仅可并行三马。冯雁与皇帝出平城和在盛乐金陵祭祀以及巡幸牛川时坐的是两辆由十五匹白马拉的游观辇,或是三匹马拉的轻辇。由于回程道路狭窄,游观辇由大道返回平城。为了看景更加方便清晰,进入峡谷之前冯雁便改成骑马。这马就是每次巡幸各地时必随行的汗血马白雪黑箭。此马从西域来时是一匹不足三岁的儿马,如今已年近三十,在马中已属高龄。虽然这些年来西域各国先后又贡献过几匹年轻的汗血马,但是冯雁觉得似乎都不及白雪黑箭那么通灵性。说来也怪,此马平时养尊处优,毕竟年事已高,有些显得老态,可是只要冯雁一骑,它立刻英姿风发,丝毫不减当年。冯雁与申文秀并辔缓缓而行。山下河道水浅,净是乱石,大者如桌,中者如斗。靠着山的大道宽处可十余步,最窄处仅数步而已。
拓跋宏看了一眼紧随身后的申文秀说:“师傅曾对儿臣详细讲过,祖宗血之教训,儿臣不敢稍忘。”
大队人马前后各有三百骑兵开路与殿后,中间则是太后、皇帝与卤簿、宗子羽林及女兵约二百人。只见两边渐渐由丘陵变成山峦,河道越来越窄,远远已经可见高山,人谓再往前便要进入峡谷,远处那高接云天的就是上灵峰。小河北边净是山崖或密密杂树,山南则是一条弯曲道路。由于太后、皇帝要由此前往灵泉池,故张佑、王遇已于前些时调集三千军民,费时两月,将这五十余里山道平整了一番。
文皇帝就是被后世追认为鲜卑拓跋部始祖神元皇帝力微之长子沙漠汗。曹魏末年,拓跋力微派他入魏作“质子”,以示修好。魏帝待以上宾之礼,为诸国宾之冠。晋时力微又派他来洛阳“聘问”,前后在洛阳居住达八年之久,深得汉文化真谛。后来力微年迈,诏令其归。晋武帝备厚礼派人相送。力微派各部落酋长至代郡迎接他回来继任大酋长之位。此时之沙漠汗言谈举止均已汉化,言必曰“依汉制如何如何”。一日酒酣,驿馆天空传来鸟鸣,沙漠汗取出弹弓,说:“我为汝曹取之。”说罢,援弹飞丸,飞鸟应弦而落。当时鲜卑无弹弓,故酋长们无不大惊。他们怕他日后将大力推行汉制,损害自己对部落的绝对统治与无限特权,于是秘密派人回去向力微进谗,说沙漠汗“已得晋人异法怪术,能空弓而落飞鸟,此乃乱国祸民之兆”。而沙漠汗留在父亲身边的弟弟们颇得力微欢心。力微表示,既然各部大人“不可容之,便当除之”。于是酋长们于半路将沙漠汗杀害。力微后来追悔莫及,他死后鲜卑拓跋部纷争不息,三十多年后才重新统一。文皇帝是太祖道武帝建立魏朝后追谥之号。
灵泉池是平城西边近百里山谷之中的一个盆地。那里有一眼温泉,长年汩汩流着热水,散发着一股特别气味,原名“汤泉”。在此沐浴可以疗疾。前面有一片长宽各数百步的开阔草地,四周群山环绕,环境清幽。一条小河从山前流过,水清石亮。因汤泉之故,终年不涸,冬季不冻。有一年太武帝从盛乐金陵祭祀回京,经三灵峡谷幸此,深感风景优美,灵气氤氲,遂亲笔题名为“灵泉池”。经过几十年陆续修建,行宫已颇具规模,虽不及平城宏大,却相当精致。汤泉之水引入众多房屋,各有汤池,以便皇帝、后妃、大臣及各色人等沐浴。灵泉池之西顺小河而上约三十里处有三灵峡,全长二十余里,峡谷两边山峰林立,以由西向东的上灵峰、中灵峰、下灵峰最为高耸险峻,峡谷因以得名。有一年冯雁去盛乐金陵祭祀,回来时抱嶷建议走近道,说既可省时,又可观景,岂不两便?冯雁那年走过一趟,果然是人间仙境。所以这次回来就当是旧地重游。
冯雁望着他心情沉重地说:
今年乃太后四十华诞之年。拓跋宏早就颁诏要举国为太后祝寿,各藩国驻平城官吏与商贩也无不欣喜,纷纷表示要为太后祝寿。冯雁道:“虽然连续数年丰收,也无战乱,但是百姓贫者依然极多,万不可因我之寿诞耗费公帑,尤其不应靡费奢侈。须丰时惦着歉时,平时备着战时。”于是趁这大喜之年,将由高允监修,高闾总办,十余名臣工历时两年修订之《大魏律令》颁行天下。新律与旧律最大区别即在于律简刑宽,不像旧律动辄斩首、门诛、族灭。同时大赦天下,将轻犯统统释放,“以赴耕耘之业”。重者凡可不杀者皆戍边开荒。又颁户籍之制五条,清查各地人口,以便公平徭役赋税。冯雁还降皇帝诏,严令各地不得以太后祝寿为名举行任何活动,不得增加百姓负担,以利休养生息。平城一切照旧,不得张灯结彩。冯雁决定带着皇帝一同先去盛乐金陵祭祀祖宗,再去牛川小歇数日,然后从那里返回平城,途中在灵泉池设寿宴款待藩国使臣和各方渠帅。
“文帝因深受汉文化熏染,欲求变革,融合戎华,壮大鲜卑大魏,使各族贵庶各得其所,利国利民,何错之有?结果竟死于非命。可见改革陋习之不易,此教训万不可忘记!”她指着脚下的湍急溪流和满涧大小石块说道,“戎华混一,天下统一,乃大势所趋。犹如此溪虽曲折百转,终究要流入汾水,汇于黄河,直奔大海。只是有时需绕过巨石,转过山崖耳!”
她作此决定的直接原因固然是被申文秀在废立之事上一片真诚无私所感动,但是晚上躺在榻上,望着那似明似暗的烛灯,她忽然发现自己实际上早就有些喜欢申文秀了,而且越来越甚,愿意见到他,喜欢听见他说话。自李弈死后,好几年她几乎完全沉浸于对他的无尽思念之中,任何别的男人都不能使她动心,因为他们的才、貌,尤其是性情与自己的契合,都无法与李弈相比。她与李弈简直就是一个人,她甚至说:“我俩前身也许就是一母所生的孪生兄妹,否则怎会如此相像!”但是李弈去世毕竟已经七年,渐渐地,她自己也不知怎么的,有时见到人品高洁、才学出众、容貌壮伟的文臣武将,又暗生爱慕之心。有时单独召见垂询,其实就是为了和这个男人单独在一起说说话,心中略有慰藉。她自己也不明白,其实望云最理解她的心思,无论政见或是谋略,望云都颇有见地。可她是个女人,而冯雁更愿意和男人说话。她有时候想,大概女人天生就愿意和男人接近!不过她牢记李弈血的教训,再不敢造次,甚至不敢对有的男子接触过多,以免自己感情陷入过深,不能自拔。她不时提醒自己:你终究是大魏太后,不是寻常女子!为了朝廷安稳,你必须牺牲自己!常言道:“不如意事常八九。”自己仅此一事不如意而已,应该知足。但……此事与他事又绝不相同,尤其是闲暇之时,倍感寂寥,夜深人静时简直难以忍受,只能靠回忆往事一解饥渴。申文秀与众不同。文秀自成为小皇帝和皇子侍讲后,与她多有接触,后来不时还参加议政,他的为人、才学、性情都给她留下了极其良好的印象。李弈去世以后,还没有一个男人让她如此动心。尤其是这次废帝之议,令她深为感动。将他调任帝师,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经常见到他。能够经常见到自己喜欢的男人,也该知足了。
“祖母太后所见英明,儿臣谨记。”拓跋宏看了看身后的申文秀,尊敬地说,“不知师傅对此有何高见。”
于是冯雁进申文秀为右光禄大夫,做孝文帝首席侍讲。
申文秀上前半步,微微垂首说:“太后所言臣十分拥护。臣以为,改革法度关键在于皇家。太后、皇上态度坚决则事情稳操胜券,至少已成一半。然则反对者亦以宗室为首。臣以为,太后与皇上若能将多数宗室成员说服,则大事必成矣。”他见太后与皇帝均点头称是,又补充道,“臣以为,大魏改革法度之事经多年逐渐推行,反复朝议,百官心中已然多少有些准备。如今宜大张旗鼓,摆出必须迅速彻底变革之架势。尤其是高闾主张迁都之事,素来为群臣所忌,十之八九皆不赞成。此事尚需有人不时提起,而太后与陛下则力阻之。在实行改度时先推行个别易者,使反对者觉得不便反对一切,反有反对成功之感。如此议十行三,先小后大,先易后难,逐渐推行,数年之中,即可收大改之效。”
“儿臣叩谢祖母太后安排!”
“嗯!”拓跋宏首先满意地笑了,“此法甚好,甚好也!”
寒梅一次次从太监手中接过热巾,帮皇帝洗了脸。冯雁看着拓跋宏惨白的面色泛出一点红色,有了些神采,终于放心了一些。她叹气道:“此事皆因奸佞小人引起。皇帝身边最忌阿谀奉承、奸猾谋私之徒,而又偏多奸佞势利小人。”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晋朝灭亡以来北方先后出现多少国家,尽皆短命,南朝也不例外。何哉?一则因皇室多贪图享乐之人,而无进取革新之士;帝、后身边每多阿谀奉承之徒,而少直言善谋之吏。二则,皇室内讧不断,乃至自相残杀。近三十年前世祖就打到过广陵,我与你的祖父高宗就到过大江江堤之上,为何至今仍在河淮之间徘徊?盖因这些年来宫廷事变不息,内政未修。方才申文秀所言极是,如今大魏之所以强于南朝,即靠皇室齐心;日前周训已经故去,我将申文秀与你为师,可好?”
冯雁也高兴地说:“此所谓‘兵不厌诈’是也。只是申爱卿以为从何处入手为好?”
“祖母太后切莫伤心。都是儿臣的不是,儿臣以后一定听话,不让祖母太后为儿臣烦心。”
“臣以为清理户籍动摇宗主督户之制,对鲜汉权贵损害最大,易招众怒,宜提出而缓行。且户籍清理之后虽对合理负担赋税、户调有用,却无土地分与无地之民,也难以真正增加朝廷收入。故宜以重新丈量田亩入手,此举对众多权贵触动最小。另外颁行俸禄,多数官员皆有好处,且可涌现大批清廉官吏,为日后改革扫清道路,亦可先行。明年再清查户籍,则有吏办事,有田可均矣。”
冯雁难过地说:“出大汗就好,待会儿再多尿几回,把这三日受的寒气统统逼出来就不会得病了。”一说起这三日,她不禁又热泪盈眶,哽咽起来。
冯雁和拓跋宏都笑容满面连声说“好”。
望云见拓跋宏脖子里都是汗珠,接过寒梅递过的一块干净汗巾,把手伸进拓跋宏的前胸后背,都擦了擦。说:“皇上出了好多汗!”
几日后冯雁就在拓跋宏的亲自陪同下起驾返回京师。
“儿臣感谢祖母太后恩典。”
行了半日,已经完全走出峡谷,来至一处开阔地,大队人马停下歇息,太后和皇帝也都下车来舒展舒展筋骨。冯雁沿着满是卵石水浅清冽的河边漫步,眺望不远的一处山峦。只见林木葱蔚,烟云缭绕。因问:“这是何地?以前不曾注意,倒是个绝佳去处。”
冯雁说:“皇帝三朝未食,肠胃疲弱,一次不可吃得过多。待一会儿再吃不妨。”她搂着拓跋宏说,“我为何要对你如此严厉?并非为我自己,更非为了冯氏。若为自己,早在太上皇受人挑唆误颁密旨、密令,几次欲加害于我时就可废他而另立他人为帝,于情、于理皆合。我为何始终不废太上皇?还不是为了拓跋氏大魏千秋大业,为了社稷安定!”
不一会儿有个太监回来禀报说:“回禀太后,小人打听过了,此地名叫鸿鹄山。”
外面答道:“还有!”
“哦!鸿鹄山?”冯雁听了心中不觉一动,又仔细看了看那山,“可有何讲究?”
吃完两碗粥以后,望云问道:“还有吗?”
“土人曰,因山上有池,每年春秋都有大群鸿鹄路过此地歇脚而得名。其池则名天池。”
“儿臣也曾斥责他们对太后猜疑不敬之言和反对改革之论。不过儿臣不知他们究竟有些什么活动,未能严加申斥,并禀报祖母太后,此乃儿臣之罪,儿臣理应受罚。”
“鸿鹄歇脚?歇——脚……天池……”冯雁轻声自语,走来走去,反复念叨,似有所思。
“宏儿,祖母为何对你如此严厉?就是因为你不说长乐他们挑唆之事。你若当时说了,本不至于此。”
申文秀感慨地说:“想不到这北国之地,竟颇有江南一般风光!其与三灵峡谷相比,又是一番气象。我来到平城多年,还不曾见过这般景色。难得啊!”
这时米粥已得,望云端了一碗稠糊糊的粥过来。冯雁接过,亲自一勺一勺地喂他。不一会儿又递过一碗粥来。冯雁终于还是觉得应该向孙儿解释一下如此严惩他的原因:
拓跋宏道:“果然好风景!朕于此地筑一别业赐予吾师,师傅闲时来此吟诗、作画、弈棋、会友,如何?”
“皇帝无德无能,方有大臣之过。孩儿愿一人受罚。大臣对皇帝进谏,纵然有错,亦为皇帝计。若皇帝将责任推于臣下,恐将来无人进谏矣。”
申文秀立即躬身道:“臣叩谢陛下恩赐。只是此地绝好风水,有王者之气,微臣位卑德薄,无福消受也!”
冯雁听了难过地闭上眼睛,泪珠滚落。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说:“宏儿快吃!”看他吃了一会儿,又问,“我当时命人打你,你为何不语?”一边说着一边给他擦嘴。
冯雁惊奇地回头道:“哦!申爱卿亦识风水乎?”
但拓跋宏规规矩矩地端着碗道:“儿臣有过,应当受罚。”
“臣略知一二而已。”
冯雁一听又止不住流下热泪,哽咽地说:“宏儿,你为何不求饶恕?一边吃一边说话。”说着又递过一碗。
拓跋宏道:“请道其详。”
拓跋宏立即放下手中之碗,规规矩矩地说:“儿臣不恨。儿臣明白祖母太后为了大魏社稷安危,千秋大业,也为了教育儿臣。儿臣感激不尽。”
申文秀上前指着那山说:
“皇帝可恨我?”冯雁问道。
“太后、皇帝陛下请看:此地山环云霞,平原环抱,清流潺潺,林木葱茏。山张双臂则天下得,原野开阔则四海定。山矗立利千年帝业,坡舒缓便万人朝拜。清奏升平之乐,林茂具武士之威。实有帝王之气,乃神仙之地也。且山顶有天池,乃神鸟歇息之地,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消受哉!”
望云又给他浅浅地盛半碗,以便凉得快些。同时另有两个半碗凉着。拓跋宏狼吞虎咽地喝着,只三两口半碗就喝光,马上又端来半碗。望云看他吃得满头大汗,拿出汗巾要给他擦,冯雁伸手接过,亲自轻轻地给他擦去。
拓跋宏听了连连点头。冯雁则沉吟不语,只是边看边慢慢踱着。
冯雁看着瘦弱不堪的拓跋宏,忍不住哭道:“宏儿,祖母对不起你!”冯雁深深悔恨自责,自己如今权倾天下,生杀予夺,怎么竟变得如此多疑、残忍?自己可以无情地处置一个成人,但是怎能如此对待一个年方十一的孩子?自己哪里还像个女人?看着拓跋宏贪婪地喝着面糊的样子,她眼泪直流,愧悔不已。
她看了又看,自言自语道:“歇脚……从前世来,到来世去,人生岂不也是一次歇脚吗?今日偶尔在此歇了歇脚,却发现了这个绝佳的歇脚之处。缘乎?命乎?”
望云说:“是!均已命人熬上,片刻可得。”她又对外面说,“米粥快得时,加三个鸡子,打碎搅匀,再加点子盐!”望云知道,皇帝平时最爱喝这种鸡子咸米粥。
拓跋宏和申文秀都听出太后话带机锋,然有不祥之音,正不知如何接茬劝慰,只听太后说道:“吾百岁后,神其安此!”
“立即熬粥!”又补充说,“大米粥!”随即又说,“熬粥太慢,立即煮些面糊,加些肉糜和盐,不可过多!要快!”
拓跋宏吃了一惊,忙说:“太后百年之后,不回盛乐金陵与列祖列宗及祖父高宗文成皇帝团聚乎?”
冷梅又拿来一件银色狐皮大氅,披在太后身上。冯雁说:
冯雁沉吟了一会儿,沉重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
笑梅立即拿来热的糖水,另有一只空碗,每次倒出一些递上,以便凉得快些。劳峙与庾淳扶起拓跋宏,将他搀到一张条凳坐下,这样只要用伤得较轻的大腿坐稳即可。二人从两边将他搀住。冯雁亲自喂他将糖水咕嘟咕嘟喝下,然后又接过望云递来的不凉不烫的糖水,继续喂他。
“我生时多受他人忌妒、谋害,又因革故鼎新,得罪宗室人士颇多,树敌甚众。故愿百年之后不再受其侵扰,以图安宁。此地清静优美,愿在此歇脚。且此处地近平城,离长安、洛阳不远,我神安于此,可为列祖列宗守护帝业,助皇儿分忧,帮皇儿成就‘定天下’之伟业。”
这时冷梅、寒梅已经从里屋抱来两床绵被和皇帝的锦衣裤,大家手忙脚乱地帮他穿上。外面披上那件豹皮大氅。从其他屋子先后移来两个冒着熊熊火苗的炭盆,屋里顿时变得温暖起来。
拓跋宏虽然感到遗憾与不解,但是祖母说得确实十分在理,深为其高亮胸怀感动,不禁深深点头。
冯雁急忙喊道:“快拿糖水来!”她指挥着劳峙、庾淳将拓跋宏抬到榻上俯卧,将大氅严严盖在他身上。
申文秀也大感意外,觉得太后此举太不寻常。历代帝王虽然陵寝并不定于一地,但后妃之陵通常均以与皇帝于一处为荣。他怀疑或有别的缘故。他想,太后果然是奇女子,连择陵都令常人难以理解。
“儿臣无德、无能,既不能使祖母太后对国事放心,又不能尽儿孙之孝,一切皆系儿臣之罪也,儿臣愧对列祖列宗。万望祖母太后善自珍摄凤体,则大魏社稷幸甚。”说罢身子一歪,晕倒在她怀里。
冯雁确实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拓跋宏还要下跪请安,冯雁不让,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榻上。但是拓跋宏刚刚坐下便疼痛得站起身来,用手摸着屁股。冯雁这才想起他被毒打受伤不能坐,便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自己不禁流下泪来。拓跋宏见祖母流泪,哭道:
事实上自李弈被害之后,将来归宿于何处之事就不时萦绕于冯雁心头。后来这十多年朝廷变故迭起,虽然自己每次均以胜利告终,但是将来不再归葬盛乐金陵的念头却愈益坚定。如今自己年已四旬,身体已不如当年,感到来日无多,应抓紧安排后事。“以图安宁”确实是冯雁的真实想法,不过主要不是因为树敌过多。她深爱丈夫拓跋濬,这是她这辈子爱的第一个男子,也是爱得最彻底、最放心、最长远和最不感到内疚的唯一男子。她为丈夫铲除权奸,保住江山,辅佐幼帝长大成人,克服种种艰难。如今又顺利地将社稷移交到他孙子手中,进行着历史性变革。大魏建立已近百年,从未像现在这么强大,富有活力。她深知自己也许看不到统一天下之日,但她想,那一天或将不远。她冯雁对得起列祖列宗,也无愧于丈夫。丈夫若泉下有知,应不至于责怪她后来的一些事情。丈夫有十几位夫人,她们分走了他对自己至少一半的爱,而这些女人中故去的也都埋在金陵。她们在阴间也还会如在阳间一样夺去她那一半。因此她绝不能归葬金陵。鸿鹄山,天池,帝王之气,歇脚……这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神佛专门为我冯雁安排的归宿之地!盛乐金陵王气太盛,为臣的李弈之灵恐怕难以承受,不敢前往与自己相会。自己在此安息之后,丈夫之灵如若思念自己,依然可随时来此和自己重续前缘。她热烈地爱过李弈,至今依然丝毫不减,其智慧、善良与温情均无人可比。冯雁觉得特别对不起李弈,若非自己勉强他之故,李弈起码可以安享天年,哪里至于招来杀身之祸,而且祸及五族!李弈在天之灵一定不会让她孤零零地在此独对明月,单沐清风,一定会飘然而来,和她一起听泉赏雪,月下对弈。还有申文秀,这也是她对不起的男人。李弈起码还与她有过数年肌肤之亲,而她与文秀连略略亲热之语亦无。两人从无任何表白,只是心中暗恋而已。她能够感觉出来,文秀之所以不再另娶,实乃深爱自己之故。冯雁决心只要天假以年,一定要让自己也让文秀如愿以偿。她提醒自己,如若果真了此夙愿,必须早些为文秀安排好后路,以免自己走后别人拿他泄愤,使他成为李弈第二。此刻她闪过一念……她知道这有些残酷,却最安全。将来不论谁先行一步,在阴间就不会再受到种种干涉。她想过,在自己此生爱过的三个男人中,如若她生前未能与文秀尽享欢乐,那么到了阴间她要首先补偿文秀的情债,其次是李弈,最后才是丈夫,好在他有许多夫人,在金陵不会感到寂寞。李弈想必也会原谅自己对文秀的感情,默认这种接纳。文秀早知道自己与李弈之事,他必不会在意。唉,皇帝可以有众多夫人,寡居的皇后、太后,为什么就不能有两个……男子呢!身为女子,多么不幸!连皇后、太后都如此受拘束,甚至不如民女!
望云道:“是!”说罢赶紧到门边对笑梅交代了几句。
拓跋宏见太后心事重重,沉默不语,担心地问道:“祖母太后,为何心中不快?”
“还不赶快生火!”
“哦,无有不快。”冯雁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笑道,“我决定归宿于此,皇帝以为如何?”
冯雁立即过去亲手将他扶起,望云和劳峙赶快过来将他搀住。冯雁见他衣衫单薄,忙解下自己的豹皮大氅给他披上,一面焦躁地大声说:
拓跋宏虽然很不情愿,但也觉得祖母方才说得有理,就道:
“儿臣叩见祖母太后!”他一边说一边连忙摇摇晃晃地跪下,尚未说完就歪斜晕倒在地。
“儿臣遵命。”他回头道:
听见门口高喊“太后驾到”,正在屋里的劳峙马上将盖在拓跋宏身上的锦袍揭去,自己穿在身上。昏睡中的拓跋宏冷得一哆嗦,不禁身子蜷缩得更紧。冯雁快步走进屋子,直感寒气逼人。只见拓跋宏缩着身子,双臂紧紧抱着双肩捂住胸前,脸朝里刺猬似的侧卧在榻的一角,一动不动。大概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声,形销骨立的拓跋宏转过身来,睁开了模糊的眼睛。一见是太后来到,慌忙从榻上下来行礼。
“传王遇!”
散朝后冯雁立即去六合宫看望拓跋宏。
“是。传王遇!”
不一会儿将作大匠王遇赶到。皇上对王遇说:“依此山陵地势,为太后陛下筑陵。即日筹备,择吉日开工。”
群臣知道太后所谓“再定”,实际上就是已经决定不论废立之事了。皇上、太后皆系金口,岂能在废立之类大事上被朝臣轻易否决,总要找个台阶才是啊。于是齐声高呼:“太后圣明!”
“臣遵旨。”
“申卿乃咸阳王禧之师,若咸阳王称帝,申卿必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然不以私利言皇帝之废立,诚忠臣也。废立之事,容我再定。”
王遇正准备退下。在清溪旁徘徊的冯雁说:
冯雁点他发言本意是要他说些咸阳王禧的好话,诸如天资聪颖,能力过人,年龄与皇帝相近,深孚众望,足可御国等。没想到却招来他这一番话,言辞恳切,说理充分。不禁深为感动,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
“慢!”
申文秀几乎每讲一句,总有许多朝臣点头,会心对视。他话音刚落,群臣齐声道:“万望太后三思!”
王遇赶快止步:“微臣在。”
“微臣以为,废帝乃历朝历代大忌中之大忌,非万不得已而不为。废帝每每引起皇室内部争斗,甚至自相残杀,祸及社稷。类似之事史不绝书,南朝刘氏殷鉴犹新。大魏之所以立国近百年而不衰,且日益强盛,皇室团结、朝廷稳定实乃根本原因,与刘宋内乱不止适成鲜明之对照。数年前微臣乃太后为皇上及诸皇子亲选之侍讲,后定为咸阳王禧之师,竟日伴读,深知皇上及咸阳王之为人。王虽聪颖、忠厚,然律己、好学、远见等皆不及皇上。况更年幼,恐难御国。微臣于云母堂为幼帝及诸位皇叔、皇弟侍讲时,深感皇上对太后极为敬重,慈孝宽仁,绝不会行反对太后之事。且太后一心实现‘一统天下,华戎混一’之伟业,依臣观察,皇上虽幼,却最为理解,且曾亲自为诸皇叔、皇弟讲解。他日助太后实现伟愿者,必皇上也。皇上虽有不是,毕竟年幼,尚欠历练,太后可以严加管教,乃至责罚,万不可出此下下之策。微臣望太后陛下三思!”
冯雁指着说:
申文秀出班恳切地说道:
“此山更名为方山,取天圆地方之义。陵名曰‘永固’,以保我大魏江山永固也。在此建一座行宫,就叫……慈恩宫吧。”
“申爱卿有何高见?”
“臣遵旨。”
冯雁被大家驳得哑口无言,虽然心中不快,却有点感到此事考虑欠周。毕竟废帝要比赐死几个大臣严重不知多少。他见申文秀一直不语,就问道:
中书监高闾立即接过话茬儿道:“李大人所言臣亦有同感。太后方才只说皇上去了太原王府等处,回来不曾禀报,但并无皇上参与谋逆之直接证据。依臣愚见,皇上非但并无谋逆行为,恐怕还会有劝阻之言。废帝事关社稷千秋大业,古今罕见,易生事端,万望太后慎之又慎。”
女后的卤簿沿着中央御道一路向北缓缓而行,快到转入六合宫的横路时,走在太后肩舆旁的望云问道:“太后,可是还去六合宫?”
冯雁被他问得有些不大高兴,道:“拓跋长乐等人谋逆证据确凿,皇上回来不曾禀报于我,当为同谋。”
“回宫。”冯雁面无表情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秘书令李冲直截了当地说:“太后方才说皇上与拓跋长乐等人密谈,欲加害于太后,不知可有证据?”
“是!”望云愣了愣,忙对前面引路太监说,“回慈安宫!”
南部尚书穆泰道:“本朝虽有弑帝、诛王之例,尚无废帝之事。皇上有错,太后尽可教训,万万不可出此下下之策。”
自大皇子诞生一个月来,太后散朝后三天两头去六合宫探望,近几日几乎每日必去。还不时去看看只差半个月的二皇子。最初太后还比较高兴,但近来从六合宫出来后总是闷闷不乐。今日不去,望云顿生不祥之感。
“皇上既然不语。定有隐衷。老臣愚见,皇上年纪虽幼,却聪慧过人,绝非大逆之君。”
回宫以后,冯雁在窗前伫立久久无语。望云端过一杯热茶,放在案上,退至门边。望云在太后身边已逾二十年,深知太后心思。不过毕竟有主仆之别,太后不说,她就不便问。
“皇上不语。”
这几年为皇帝纳妃之事一直使冯雁不时烦心。早在太和二年(478)拓跋宏十二岁时就不断有大臣奏请为皇帝纳妃,以便早日生育皇子,以利继承大统。她总是说,皇帝目前尚幼,不宜早婚,应多读些书才是,改时再议。过了一年又有大臣进谏,皇帝大婚,事关社稷江山千秋万代之事,不宜再拖。况且先帝高宗与太上皇显祖皆年十二便纳妃,皇帝如今已然十三,应从速纳妃生育皇子才是。正好当时拓跋宏偶感风寒,冯雁又说,皇帝体弱,早婚伤身,再过些时不妨。结果皇帝痊愈后大臣们又纷纷上疏或面奏,恳请太后尽快为皇帝纳妃。冯雁又以皇帝龙体初愈为由,想再拖一些时候。不想宜都王拓跋目辰出班怒容满面地质问道:“大魏皇帝十二纳妃,列祖列宗皆然。皇上如今年已十四,若于祖宗,早已有四五位夫人。太后一再不允为皇上纳妃,莫非有私乎?”
尚书令拓跋丕出班道:“启禀太后,皇上可曾招认?”
这话简直像一把刀子,直戳冯雁心窝,她当时就沉下脸来。太后虽然杀伐决断,不过通常喜形于色而怒则不形于色。现在当堂怒而变色,群臣都吃惊不小,有些人面面相觑,担心拓跋目辰招祸。有些人则为目辰敢于直言而暗自高兴。冯雁深知拓跋目辰为人沉稳,轻易不会发火,尤其是不会冒犯帝后。今日竟然胆大妄为,在朝堂之上对自己如此无礼,颇不寻常。看来不但是他怒气蓄积已久之一旦爆发,也代表了一些朝臣的共同情绪。皇帝年已十四,纳妃确实不可再拖,否则反会影响大局。想到这里,冯雁终于压下火气,只是冷冷地说:“宜都王此言差矣,我何私之有!无非是为了皇帝龙体康泰,社稷大安而已。既然诸位大臣均认为皇上应早日纳妃,那就着长秋卿白整物色名门女子吧。”
究竟是否废帝,冯雁确实经过三思。因为姑母临终嘱咐过,此乃下下之策,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行。但是冯雁深感以往过于轻信别人,一味善良,故而屡遭危险。她想,自己毕竟非皇帝嫡亲祖母,且外界传说其父太上皇拓跋弘死于自己之手,他必定怀有深仇大恨,此儿聪明过人,将来自己一旦还政于帝,他不但会破坏自己的改革计划,还会为父报仇!不如趁此机会废帝另立。她想,如若当初拓跋弘决定禅位于太子自任山西王时,她顺水推舟,临朝称制,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祸。如今她将永远被人怀疑是她毒死了拓跋弘!回顾二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她深感忽视权力之重要实乃自己最大之失误!别人都在争夺权力,自己却屡屡主动让出。弘儿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亲如骨肉,而且人品极佳,自己以为必定可靠。女人最重要的是孩子,而男人最重要的是妻子。结果弘儿听信栗箐之言,终于母子反目,酿成大祸,绵延至今。故而这次非坚决废帝不可,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太后英明!”群臣高呼,无不喜形于色。
“太后,废帝事大,务请三思!”
冯雁心里明白,拓跋目辰公开顶撞自己,根子在于他和一些大臣对自己临朝称制推行改革心怀不满。因为这些改革计划多出自汉族大臣之手,自己也是汉人,而这些改革却或多或少总要触犯鲜卑贵族的特权。拓跋目辰的无礼使她十分不快,而且也许意味着一场新的较量刚刚开始。她决心要寻个空隙给这匹犟驴套上笼头。不过冯雁心里不得不承认拓跋目辰所言事实就是如此。冯雁迟迟不给拓跋宏纳妃,确实有难言之隐。
“太后,废帝之事,万万不可!”
事实上给皇帝纳妃之事冯雁想得比朝中任何人都更早,也更远。皇帝一旦纳妃,自然便会生育。若是生女倒也罢了,长公主无非嫁得更高贵风光一些。若是生了皇子,则皇长子依例应立为太子,日后继位为帝。而册封之女早则自然生皇子立为储君之机会就大。她早就对大魏子贵母死之旧俗深恶痛绝,当初若非栗箐一心与自己为敌,欲将李弈置于死地,此俗早已废除。冯雁之所以对拓跋宏纳妃久拖不决,是想将此千载难逢之良机留予冯家女。若是冯家女儿得以首先册封为妃,生下一男便为皇长子,则冯雁在立储时便顺理成章地废除陋习故事。以自己如今的威望废除太祖立下的规矩,大臣当不会反对。母以子贵,自然就会封后。储君日后登基为帝,其生母则为太后,则冯家安全与荣华自不待言。
尽管群臣方才已经想到有此可能,一旦听说,依旧万分震惊。大家声音杂乱地喊道:
魏制,皇帝十二即可纳妃,而女子必须十四方可入选。盖因女十四方来月事,得以受孕。遗憾的是当时冯熙未嫁之女都还太小。冯熙之妻博陵长公主早已去世,早年所生之女已出嫁多年。出身微贱而受到冯熙宠幸的妾常氏成为夫人。常氏生儿冯诞,两个女儿冯蕙、冯芸,分别为十一与十岁。冯熙之妾刘氏有子冯修,有女冯兰,也是十岁。冯雁一拖再拖,本想还拖一年,皇帝十五,冯蕙就十四了,可先纳之。再过一年,将冯芸、冯兰也送入宫中,并陆续纳几个其他女孩,以免显得净是冯家女独占后宫,易招物议。哪里想到大臣们连年上疏,尤其是被拓跋目辰当堂质问,冯雁理屈词穷,只好让长秋卿白整挑选了几位名门少女,冯雁亲审,为孙子册封了林氏和高氏两位椒房。次年冯蕙终于熬到十四,冯雁赶紧让她进宫为椒房。由于林氏与高氏久不怀孕,又有大臣上奏请求太后为皇帝再添夫人,于是只好又陆续纳了袁、罗两位中式。但是冯蕙进宫一年也未育。好在再次年冯芸年届十四,也被选为椒房。为了不要显得冯家女过多,同时冯雁又为孙子选了个郑中式。几个月后冯雁又将冯兰选为中式,同时又为孙子选了独孤、慕容两位中式。说来也怪,皇帝的十位夫人要么不生,要生呢,只生公主。冯家三女尤不争气。对于皇帝纳妃之事冯雁深谋远虑,早在拓跋宏孩提时,只要有机会,诸如庆典、寿诞、年节等,冯雁就宣冯家三女入宫,与小皇帝同乐,因此彼此都很熟悉。故而册封后都很得宠,尤其是冯蕙,但肚子也一样毫无动静。有一次冯雁听说冯蕙这个月的月事过了几日,连忙将她宣来询问,问她上次与皇帝何日同房,终了时里头感觉是热是冷,是出来一股还是冰冷一滴一滴。冯蕙害羞地说:皇帝已多日不来;好不容易来了,末了,只觉得里头一滴一滴,冰凉冰凉。冯雁一听,不禁叹了口气,难怪,原来如此!当年丈夫病重时冯雁读遍能找到的几乎所有医书,知道丈夫体弱与房事不节有重要关系,因此格外注意这些症状与治疗。自己是过来人,她明白房事过频则精冷滑而稀薄,难以坐胎。她有些后悔连续三年将冯家三女送入宫中,这样就必须再多选其他女子为夫人才得以免遭群臣议论。孙子正是如狼似虎年纪,要与十位如花似玉同样不知深浅的夫人周旋,如何受得了。她当初与丈夫这等年纪时哪懂这些,有时一日数战,恨不能整日不分开。自己倒不觉很累,只是丈夫精疲力竭昏昏沉沉的样子使她终于悟到,房事过频,无异自戕!唉,当初真不如在仅有林氏高氏与冯蕙时再等上一两年,让芸儿、兰儿都迟些进去,说不定蕙儿就能怀上皇子。于是她让抱嶷传口谕:皇帝须隔三日方可召一位夫人临幸。又让多食甲鱼。此两招果然见效,不久冯蕙腹部日隆。冯雁好生喜欢,不知在神佛跟前烧了多少香,许了多少愿。但是最后等来的还是女儿!她虽天性喜欢孩子,毕竟只有生男方有继承大统之福。冯芸虽然也颇得宠,肚子却终无消息,冯兰则不幸得时疫病故。好不容易终于盼到冯芸与林贵人、高贵人几乎同时怀孕,冯雁喜出望外,求神拜佛,但愿冯芸先产皇子。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冯芸先产,但结果也是产下一女!而几日后林贵人与高贵人则先后生了皇子,时在太和七年(483)闰四月。满朝文武、宫廷内外一片喜气洋洋。因为皇帝年已十七方得皇子,实乃格外大喜。当年太祖道武帝登国元年十六岁登基,好不容易直到登国七年(392)二十二岁时才盼得一子,因不正常,时人均称之为“晚有子”,甚至还载入史册(《魏书·太宗纪》)呢。
“皇帝日前去太原王府,与拓跋长乐、李钟葵、李惠等密谈,回来不曾禀报于我,故可判定也欲谋害我,今三人虽诛,皇帝亦已责打,禁于冷宫。皇帝欲弑太后,罪在大逆,本应赐死。念皇帝年幼,受佞臣唆使,故拟从轻发落,废为庶人。拟立咸阳王僖为帝,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一连得了两位皇子,冯雁喜忧参半。她立即颁太后令,进林贵人为右昭仪。她本来打算,若是冯家女生皇子,则马上就立为太子,同时颁太后令废除故事,不再赐死其母,并立其为后。但冯家女无能至此,三女竟然未得一男!令她大失所望。而对林氏究竟如何处置,更是让她伤透脑筋。林氏自然不能立后,反正皇子方在襁褓,此事倒还好办,臣工也不会催逼。问题是林氏是否照旧依故事赐死!
群臣一听不禁面面相觑,怪不得太后责打皇帝,原来是与三位王爷之死有关,那小皇帝可就麻烦大了!果然,只听太后说:
对此冯雁心中十分矛盾,有时极其痛苦。子贵母死之大魏故事非但不合情理,且过于残酷,早在常太后还在世时她就想,有朝一日自己定要废除。甚至因栗箐怀孕未能随行去泰山封禅,她都想过,若栗氏生子,两年后立为太子时就颁太后令废此不仁陋习。若非施飞多事,栗氏狠毒,不但可以少死数十人,此习也早已不存。林氏毕竟是百里挑一拔出来的佼佼者,不但容貌秀美,而且气质高贵,沉稳娴雅,知书识礼,不可多得。将其赐死,实在于心不忍。但林氏之子乃皇长子,非最特殊情形,依例应立为储君。林氏若得生,必将理所当然地立其为后。如今皇帝虽然十分孝顺听话,但是林氏一旦立后,皇帝一旦亲政,他日林氏对自己究竟会如何,则难说得很。当初自己将栗箐赐予弘,也是看中她气质、为人、学识、能力均出类拔萃。哪里想到她一旦生了皇子之后竟然为了争权而处心积虑地与自己为敌,全然不顾帝后母子之情和皇室脸面。结果不但导致李弈五族尽灭,而且祸及弘儿禅位直至暴薨,朝廷几年不得太平,伤及大魏元气。大魏变法改度虽说多年来一直略有进展,但是重大政策改革还是在自己再次临朝称制之后才开始,且即将大动。皇后若是掣肘,必将事倍功半,说不定还会挑唆皇帝夺己之权,成为栗箐第二,又引发朝廷长期动荡。再说,冯家女无论能否再生皇子也就断无皇后之份。而欲将皇后宝座留于冯家,则林氏就不能不死,而且不能久等。若是冯蕙、冯芸姐妹日后生了皇子,虽然可借口皇长子及高贵人所生之二皇子有何缺点,立冯家女所生之子为太子,并立其为后而废该故事;但若林氏仍在,则一些朝臣就可能会反对立冯家女所生皇子为太子,或者以大魏皇后历来皆非太子生母故事,反对立冯家女为后,甚至帮皇长子母子夺回储君之位,或在冯氏女之子登基后夺回帝位。总之,林氏若在,隐患极大。故而若欲保冯家女皇后之位,预留冯家女所生皇子帝位,则林氏只有一死!一个多月来冯雁已经权衡再三,虽然明知此事残酷,悖于常理而合乎旧制,于情则更是大不合。但是,情、利不可两全!至于理呢,理随权移,自古皆然。太后为天下至尊,太后之言,无不在理,何况此乃太祖定下之理,祖宗家法,岂可擅改!
“拓跋长乐祸害朝政已非一时,今日受诛,罪有应得。然而此事与皇帝有关。”
“传抱嶷!”
冯雁从这不很整齐的声音中听出,有些大臣虽然明白拓跋长乐等的谋逆大罪,却仍然未必相信太上皇不是死于自己之手,那也只好随它去了,只要自己心中无愧就是。
抱嶷很快就来到。他一看脸色铁青的太后,吓了一跳。好久没见太后如此可怕的脸色了。
群臣齐齐高呼:“太后圣明!”
冯雁依然眼望天空,冷冷地说:
“外界传说故太上皇乃死于我之手。我怎会做此不仁不义之事?万安国、拓跋长乐持太上皇密令,欲调豹跃军及虎责军、龙腾军围攻西宫。太上皇屡次被奸贼利用,又先后误颁密旨、密令,依魏律即使废为庶人甚至赐死也不为过。但我不忍,因为我与太上皇生母元皇后李贵人情同姐妹,自太上皇诞生起我就视同己出。我并受元皇后临终重托,对太上皇自幼亲自教育,情同骨肉。但是太上皇屡听奸佞之言,纵容小人加害于我。我曾警告太上皇,他若再听小人之言,我将废他为永安王,囚禁于府中。此事抱嶷、张佑、望云、铎轼、螽塍等皆在场可证。但是太上皇不听我劝告,自绝于社稷。”说时她哽咽起来,稍停片刻,她又说。“事实俱在,天人共鉴!”
“着即拟令:皇长子之母林氏依大魏故事赐死。”
长乐这一招果然有效。冯雁念他不再推卸责任,既还了弘儿清白,也洗刷了长期以来自己蒙受的许多冤屈。于是降旨废拓跋长乐为庶人,赐死,将其他人交由廷尉处置。然后道:
望云不禁吃了一惊。因为依例应于皇子立为太子时方赐死其母,她嘴唇翕动了一下,终于没有做声。她深知太后在重大问题上素来深思熟虑,一旦决定,很难改变,何况此事已思虑多时。抱嶷看了望云一眼,他俩私下曾悄悄议论过,希望太后能废此制。见望云不语,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太后,恕老臣多嘴,皇长子尚未立储,是否……”
“启禀太后,罪臣愿招!此事全由罪臣而起,不怪太上皇。太上皇确实一贯叮嘱罪臣不许伤及太后。经罪臣一再请求,才讨得密旨、密令。然皆因罪臣权欲熏心,矫皇上口谕与矫太上皇口谕。所有罪行皆与太上皇无关,罪臣罪该万死!”接着便将几次谋逆之事一一招供。
此事易招物议,也正是冯雁久久未能下决心的原因之一,不过她已经顾不得这些。她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淡淡地说:“皇长子依例将立为太子,只不过乃早晚之事。你去办吧!”
长乐心想,皇兄自小就一直受到太后特别喜爱,即使出现李弈事件后太后都对他网开一面。自己必死无疑,只求少受活罪,少累及家人。于是后悔莫及地哭道:
“是。”抱嶷低声应道,却站着未动。见太后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只好缓缓后退,终于彻底无望,转身而出。
被四个侍卫押上来的就是醉鬼淮贳。拓跋长乐一看是他,顿时全都明白了,整个事情准是从他那里坏的事!原来他就是挖地道和给万寿备马者,也是半道刺杀万寿和参与毒死子推之事的三个人之一。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外面高喊:“皇上驾到!”接着面色惨白的皇帝拓跋宏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一见冯雁就跪下,几乎哭出声来,说:
“来人哪!将那人带上!”
“祖母太后,儿臣恳请祖母太后不行此大魏故事,免林氏一死!”说罢就磕头不起。
“此事与臣无关,定系他人所为!”长乐慌张地说。他本想将责任推到安国身上,又觉不忍,临时改了口。
皇帝亲自求情,虽系冯雁意料中事,不过她仍然有些尴尬,强作镇静地说:“平身吧。”
“你又‘实不知’!那么你再说说,京兆王子推是如何被你下令谋杀!难道还要我将所有证人提来与你对质不成?”
拓跋宏心里顿时一松,疑惑地站起身来。但一见太后表情呆板,又不禁恐慌起来。果然太后说:“自太祖立大魏故事至今,已历五代,尚无不行之先例。我思虑再三,不敢妄改。”
“不,不,不,此事臣实不知!与臣无涉。”长乐没有想到太后会问及此事,慌不择言。
拓跋宏一听滴下泪来,犹豫了一下,终于哽咽着说:“儿臣恳请祖母太后让林氏见到皇子立为储君之日再行故事。”
“不曾矫令!那前乐浪王万寿究竟是如何被你杀人灭口的?你还不从实招来!”
冯雁不忍看见孙子哀求的样子,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而改变主意,功败垂成。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说:“活着等死,日夜痛苦,其罪何堪!不如早去,早些解脱。你也可少受些罪。”
长乐心想,反正皇兄和安国已死,死无对证,也只好对不起他们了,尽量保住自己或者自己少受些活罪要紧。就说:“罪臣该死,罪臣确实不曾矫太上皇令。”
望着祖母的背影,拓跋宏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了声“儿臣遵旨”,就步履沉重地走了。
“难道太上皇命你调兵攻打西宫尽杀殿中精甲了吗?你还不交代如何矫太上皇口谕!你想想,如何对得起太上皇在天之灵!”
不多久,抱嶷面色凝重地回来禀报:“启禀太后,林昭仪已薨了。”
冯雁怒喝道:
冯雁什么话也没说,依旧铁板着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抱嶷退出后,冯雁坐在榻上紧闭双眼,不一会儿独自垂起泪来。望云见状也不禁热泪盈眶。她深知太后心理,说:
长乐一见事已如此,只得招认奉太上皇令调兵未果,杀害宇文浩、丽珠一家之事。
“太后,何不设案焚香,祝告神佛?想必神佛定会理解太后苦衷。”
带进来的就是断臂樊箕!
冯雁慢慢摇了摇头,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两眼无神地看着天空。半日才轻声地说:
在拓跋长乐与群臣进入西宫等待上朝的几乎两个时辰中,抱嶷奉太后懿旨带了一百殿中精甲到太原王府中将十几个侍卫统统抓来,立即审讯。这些人多数或多或少地参与过长乐的历次谋逆活动,一见樊箕、淮贳这两个主要人物均已招认,知道连太原王也不保,就争先恐后地全都招了。
“也罢,就在此摆设香案。”
抱嶷接到禀报,前不久监视太原王府活动的候官孜熙发现该府一个侍卫淮贳在外酒醉,踉踉跄跄回府途中昏睡于寒风凛冽的地上,就将他扶入自己家中。待他醒后,孜熙谎称自己乃原安城王万安国的亲随:“为安城王办过几件要紧之事。曾于安城王府中见过淮兄。安城王被赐死之后,弟一直逃亡在外。见最近风声小些了,这才回家。”淮贳深谢孜熙救命之恩,睁大着醉眼对他看了又看,大着舌头费力地说:“安城王府中人,在下多数认识,怎未见过兄台尊颜?想必是安城王心腹之人。我告诉你,安城王与太原王情同手足,两人无话不谈,最受太上皇器重。不过两人禀性迥异。太原王心狠手毒,做事每每……”他凑到孜熙耳边小声说,“杀人灭口!兄台还是赶快逃离平城为好,否则不被候官抓捕,也会死于太原王之手!”见孜熙似乎不信,他得意地说:“在下就曾几次奉命执行灭口之事,太原王真下得去手!宇文浩一家被杀那日,太原王手下有几位侍卫被杀,有些受伤。太原王下令将重伤者秘密处死。其中樊箕被丽珠砍断胳膊,后奉命离开平城,逃亡在外。太原王命我去其家乡追杀,务必灭口。樊箕与我乃生死之交,我岂能做这等不仁不义之事!”孜熙道:“你未能完成王命,如何交代?”不料这个醉鬼淮贳竟瞪大了眼睛说:“兄台知道樊箕是如何受伤的吗?当时我与丽珠斗杀,已经不支,眼看就要被杀。是樊箕救了我一命,结果他被断臂。人若不能知恩图报,尚可原谅。若恩将仇报,与猪狗何异!我在外面多转了几日,回来对太原王道,樊箕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容后慢慢寻找。”孜熙笑着说:“樊箕定然是被你藏过!藏于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去处。”淮贳高兴地说:“兄台果然慧眼,果真乃小弟所为。樊箕没在别处,就躲在平城乡间小弟家,所谓‘灯下黑’者是也。”抱嶷因将樊箕秘密抓捕。樊箕当初听淮贳说拓跋长乐竟派人来杀他灭口,就怒不可遏,只因惹不起太原王,只得隐名埋姓但求苟活而已。因此一旦被捕,不但立即将杀害宇文浩、丽珠一家过程和盘供出,而且将另外几件命案也都供了出来,于是真相大白。
不一会儿,香案就在窗前设好。冯雁对望云说:
原来是这样:
“你们都走开吧,我一人待一会儿。”
拓跋长乐一看来者是此人,不禁眼前一黑,摇晃了一下,瘫倒在地。两个侍卫立即将他架起扶住。然后他又跪下。
望云和冷梅、寒梅及其他太监统统退出后殿,屋里只有冯雁一人。
不一会儿,只见四个侍卫押着一个手被反绑着的男子走上殿外台阶,进入殿堂,然后扑通一声跪下。
冯雁拈香双手举过头顶,站着,低头,闭眼,喃喃自语,轻轻祝祷。不一会儿,又泪流满面。
群臣都侧过身来,目光转向殿外。
林氏之事,见诸《魏书·皇后传》:“后容色美丽,得幸于高祖(孝文帝拓跋宏),生皇子恂。以恂将为储贰,太和七年后依旧制薨。高祖仁恕,不欲袭前事,而禀文明太后意,故不果行。谥曰贞皇后,葬金陵。”林氏比别的被赐死的太子之母更加不幸的是,别人是在生育皇子后一年多,看见儿子立为太子后才被赐死,而林氏几乎是生了皇长子就被迫命归黄泉。而且在死后多年又因儿子恂之故被“有司奏追废后为庶人”。此乃太后冯雁薨后八年之事。
殿外一个太监又大声对大院中喊道:“带人!”
平城、代郡、晋阳一带自去秋以来就少雨雪,难以播种。今年开春以来滴雨未见,已经几乎到了野无青草的地步。各地纷纷上表告急,一些大臣认为,必须采取断然措施方可度过危机,否则必将激起民变。冯雁对拓跋宏说:“索性趁此天赐良机,救灾与改度并举。如何?”
张佑随即对着门口大声道:“带人!”
拓跋宏立即明白太后之意,于是就由高闾、李冲、申文秀起草了二十条法令,交由朝议。此二十条令之大意,事先已经得到太后与皇帝首肯,所谓朝议,虽说是走个形式,也有“统一思想”之意。
“带人!”
张佑逐条宣读草案。每读一条,议论一番,若无异议,即算通过。若有分歧,暂时搁置,或由太后、皇帝决断。
“臣不知。”拓跋长乐低着头,微闭着眼睛,硬着头皮答道。
魏朝宫廷开支庞大,虽然自高宗文成帝以来已经多次减支,但为供应宫中所用及朝廷赏赐之绸帛,除各地交纳外,宫中尚有专门织造、裁剪之宫女千余人。因此首条即为减少宫中开支,“罢宫中绫罗杂用之工”,将上千宫女由家长领回,有些工作由太监充任。次条为减少事务,合并工作,三年内不再增加太监。三条为轻犯释放,重犯发边垦荒等。四条则为将内库金银、绸帛、衣服等拿出大部,分赐臣工、士庶、将士。凡此种种条款,几乎皆无异议,或干脆点头称是。尤其是内库财帛赏赐一项,更是引得一片“英明”、“圣明”之声。
“宇文浩、丽珠一家究竟如何惨死?”
但对于要求一切有奴之家凡无力养活者一律放人求生,“凡有饿死者,追究宗主之责”,且准许其就地落籍,不再归来,底下就窃窃私议,不赞成者甚众。冯翊公、尚书右仆射穆泰明确表示反对:
“臣在。”脸色惨白战战兢兢的长乐一听太后的口气,明白今日大限已到,定然是淮贳或樊箕出事了!
“臣以为,家奴乃列祖列宗于每次战后赏赐之‘生口’,与本主已同一体。若准其不归,则各宗主收入将大大减少。故让其外出求食可,而不归则不可也。”
朝堂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人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太后才又冷冷地说:“太原王!”
拓跋宏道:“大魏列祖列宗皆行仁义,故诸秦、诸燕、诸凉及汉、赵等皆亡而大魏独存。若其于外地垦荒存活,为国交纳调庸,有利于大魏增加岁入,臣工增加俸禄,无损于宗主,何乐而不为?”
冯雁冷笑道:“好一个‘无有’!那我只好替你说了。”说罢她对朝臣们说,“宇文浩、丽珠夫妇为救大魏社稷,一门良贱二十余口惨遭杀害,几个月来凶手一直逍遥法外。今日我为各位揭开谜底!”
念到实行任期俸禄制,经考绩合格三年任期满后可连任升迁,“颁行俸禄之后,赃满一匹者死”的规定时,一些人不禁面面相觑。
“臣无有。”
冯雁见来京述职的淮南王、徐州刺史拓跋他板着脸一直没有说话,明显是对一些政策不满,就说:“淮南王,爱卿意下如何?”
群臣听出来了,太后四次提及太原王“远行”,最后一次此二字又慢又重,似有不祥之音。长乐拭着头上的冷汗强作镇静说:
拓跋他没想到太后点他,一时语塞。其实他对放奴可以不归等都坚决反对,更不必说颁行俸禄。因为他据守两淮,时与南军冲突。每有战事,多有劫掠,他自己自然多得赏赐。现在处置如此严厉,自己岂不第一个就要受戮!但是他知道不便在朝堂之上过于反对,就说:
“哼,‘明示’!好吧。”冯雁冷笑道,“你远行在即,难道没有什么重要话语要对我、对各位大臣交代清楚吗?你总要远行个明明白白吧?”
“臣恳请依旧断禄。”
长乐明白,越说越说不清,唯有硬顶,先套出太后所知材料再对付之一法。于是诚惶诚恐地说:“臣不知太后之意,请太后明示。”
申文秀奉命解释道:“过去无论政绩如何,任期均为六年,又无俸禄制度,全凭官吏自律,故官吏每每大肆搜刮。若不班禄,则贪者肆其奸情,清者不能自保,故臣等以为非严刑峻法不足以煞腐败之风,小贪下狱,大贪斩首!”
“我再问你一遍,你此次远行,都安排好了吗?”群臣都听出来了,太后此问与方才语速较慢略带讥讽之味不同,语速快而含有警告之意。
薛虎子立即出班道:“启禀太后、皇上,臣以为惩贪确有必要,但此条实在过于严厉,有失宽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贪赃枉法,虽应严惩,不过应有区别。宜视其贪贿数目,或罚钱帛,或鞭笞髡墨,或徙边苦役,或斩首示众。”
群臣都不知太后所问那两人究系何人,而太原王却这等紧张,里面定有特别缘故。正在疑惑,冯雁道:
冯雁与拓跋宏相视一笑,说:“虎子此议甚好!昔者,已故陇西王源贺老将军就曾上奏,认为人贵莫过于命,大魏律令过于严厉,动辄诛杀,不利于国。凡事皆应轻重有别,刑律尤然。”她对坐于一侧记录朝议的申文秀、高闾、李冲等人说,“此条宜改。就照薛将军所言增补之。”
长乐惊恐万状,瞠目结舌:太后怎会知道樊箕受伤?樊箕果真出事了?若是樊箕落入太后手中,那可就全完了!
薛虎子一听咧开大嘴直乐。他哪里想到,冯雁与拓跋宏纳申文秀计,命高闾等有些条款故意定得松些,有些则紧些,以便大臣们反对后“纳谏”。
只见太后显出十分奇怪的样子:“哦?樊箕因病辞职回家?不是因病吧,是因伤吧?”
当念到“废除宗主督护制,改立党、里、邻三长制。五家为一邻,设邻长;五邻为一里,设里长;五里为一党,设党长。党长由邻里举荐,县令任免”,前雍州刺史、宜都王、司徒拓跋目辰大声反对:
一闻此言,拓跋长乐几乎两眼发黑:太后怎会知道樊箕?!莫不是樊箕出事了?可樊箕早就……他来不及细想,他知道现在绝不能显出任何慌张,连忙答道:“樊箕因病辞职回家多时,已非本府中人。”
“宗主督护之制,魏晋以来皆然。平时耕种,战时出征。若立三长,岂不动摇我大魏根基!此事万不可行!”
“樊箕可一同随行?”
穆泰为三代名将显爵,赏赐督户无数。他出班道:“宗主督护之制乃先帝定制,不可擅改。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宗主督护乃使由之而不使知之,符合圣人之道。且汉人远多于鲜卑,其知之则不能使之,是故断不可改也。”
拓跋长乐大吃一惊,太后怎会知道此人?不过他竭力使自己马上镇静下来,赶紧说:“淮贳随行。”他一边回答一边想,淮贳请假回家两日了,散朝后要立即派人……此时只听太后又问:
两位元老带头反对,一时议论纷纷。因为几乎所有大臣都有大量家奴,只是多少不等而已。
“可带着淮贳?”
冯雁笑道:“圣人之所以圣,即因从不因循旧制而锐意革新。否则我等岂不依旧茹毛饮血,刻木纪契乎?”魏朝对于上朝官服没有严格规定品级之别,她见穆泰穿了一身新衣,就说,“爱卿今日之锦袍何其华美,此锦买于何处,他日我也做一身。”
听了此话,长乐倒略微松了口气:“回禀太后,儿臣只带了本府长史、主簿等随从十余人。好在定州官吏齐全,到任后再禀报朝廷略作调整。”
穆泰急忙说:“此即太后上月赏赐予老臣之锦,今日特意穿来谢恩。”
“带了几名随员?”
太后笑道:“哦,原来即萧齐进贡之锦。此锦产于江南,非我鲜卑或北地土产,亦非出自平城宫中。列位大臣试想,除却自家身体为鲜卑人外,家中、身上尚有几多鲜卑之物?若皇帝降诏命尔等不许住在屋内而回到帐篷,试问可好?”
“儿臣赴任为执行皇命,家眷暂时留京,故无甚特别安排。”长乐本想说“有劳太后惦念,儿臣已安排好了”,但觉出太后之言有些不怀好意,马上改口。
群臣不禁哑然失笑。有人小声议论道:“太后突然问起穆泰衣服来,我就明白定有所指,果不其然!”那人连忙对他摆手,只听太后又说:
包括长乐在内,几乎所有人都听出太后那“安排”二字似乎特别重,而那“好”字则格外长,有些耐人寻味,心中都感到不安。
“若非列代先帝学习汉家制度,我鲜卑族拓跋部岂不依旧游牧于草原大漠之间,逐水草而居。无文字,无城镇,略遇旱灾、雪灾,人、畜多被冻饿而死,或到其他地区抢掠,如今之蠕蠕然。”冯雁看见不少大臣微微点头,就接着道,“晋亡以来,匈奴、鲜卑、羯、氏、羌各族群雄乱起,建国何止二十,即便是鲜卑族也非我大魏一国,为何列国皆亡而我大魏独存?为何列国均有统一天下之心而无其力,而我大魏早已统一北方?此无他,皆赖列代先帝改革之力也。大魏乃鲜卑皇帝,大臣多为鲜卑,民若知之,则定然更能使之,而大魏国力必能大大增强。诸王与各位大臣切记:改革则大魏存而列位存,守旧则大魏亡而列位亡也!旧时宗主督户制多隐冒,五十、三十家为一户。利于户主,亏于朝廷,苦于贫户。立三长则课有常准,赋有常分,包荫之户町出,侥幸之人可止。何为不可!”冯雁见大家对此已不做声,微笑着看了看皇帝。
冯雁平静地说:“太原王此次远行,都安排好了吗?”
拓跋宏接着说:“太后所言高瞻远瞩。建立三长制便于朝廷直接管理,且可合理负担赋税徭役征兵,故势在必行。”大家一听脸上都变得更加暗淡起来。“只是废除宗主督护制事关无数臣工利益,如何既有利于朝廷,又不使臣工多有损失,或根据各户人家多寡予以补偿,或如今某些宗主督护廉洁能干之吏出任三长,均可再议得稳妥些方才实行。”
长乐自受封建昌王以来先是担任主管晋中一带州郡的中都大官,将李弈逐出宫后接任他的都曹尚书,皇兄任太上皇后又晋升其为侍中,总之一直在皇兄身边。这回是第一次放作外任。冯雁就是想要让他离开京师,以便从他留于王府中人里打开缺口。没想到此日提前来到。
“嗯,皇帝此言很是。”冯雁对申文秀等说,“应本着利国、利主、利民之三利,务必不使各宗主因不再督护而吃亏。”
“启禀太后,儿臣奉旨赴定州履新,拟于明日启程,请太后示下。”
大家一听顿时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头,不少人喜笑颜开,齐呼:
一些大臣禀报了几件事后,拓跋长乐见没有什么异常,就出班道:
“太后、皇上圣明!”
“朝议吧。”
他们哪里想到,这都是冯雁与拓跋宏早就商量好了的。宗主督护制确实非更改不可,但是伤筋动骨太大,若不稳妥,极易生变。经与申文秀等人多次议论,必须三利方能实行,于是才定出此以大改始而三利终的原则。
令群臣更加感到不安的是,太后落座以后,半日没有说话,只是眼睛在朝堂转来转去,看得拓跋长乐等人背脊发冷。过了一会儿才说:
拓跋宏对张佑道:“接着念。”
一直等到辰正时分太后才出来,脸色冷峻。
当念及“为便于统一天下计,拟迁都长安、洛阳或邺城”时,整个朝堂顿时几乎一片反对之声。
昨日上朝,只见太后一人,群臣倒也不感特别。因为皇帝年幼,有时虽也来听政,多数时候上午是读书。但是散朝后听说,太后前日亲赴六合宫责打皇帝,命其交代日前与李钟葵、李惠所言,后来令皇帝单衣闭室,不招不得食;并且降太后懿旨赐死了两位企图谋害太后的王爷。处置如此严厉,为太后以往所从未有。今日上朝,等了半个时辰,皇帝和太后均未驾临。后来张佑进来说,奉太后口谕,大臣们在各处歇息,但不得出太和殿,以便随时朝议。大家面面相觑,惶惶不安,又不敢公开议论,只是三两知己聚在一起小声猜测。由于大家都知道候官无孔不入,谁都不敢非议太后,尤其是涉及太上皇暴薨之事,无不三缄其口。
“太后,皇上,迁都之事,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啊!”
太和殿在西宫主要宫殿中建成最晚,因而最为高大轩敞。光线明亮,通风良好,梁柱间隔较宽。昨日下了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乎一日一夜,整个平城陷入一尺深的雪中,变成一片银白世界。大家心中的烦闷一时消散了不少。都听说是太后前日独自蒙毡求雪,赤山大神恩赐之故。但是来到太和殿后大家又焦躁不安起来,而且越来越重。
有的大臣竟大哭起来:“平城乃祖宗宗庙所在,迁不得呀!”
太和殿内,群臣正在等着太后与皇帝到来。
高闾说:“欲统一天下,必先靠近天下。局处平城一隅,远离河、淮、大江,不知天下之大,如何君临天下?平城及周围数郡人口百余万,粮食供应十九仰赖山东、河南、淮北。虽有长城屏障,仍然易受蠕蠕威胁。不如迁都,则江南易取,天下可定。迁都,乃早晚之事,晚迁不如早迁!”
拓跋目辰怒气冲冲地说:“祖宗坟茔在此,万万不可迁徙!”
拓跋宏感动地说:“多谢抱公公提醒,朕照办就是。”
高闾看着他说:“大魏鲜卑拓跋氏原来在赤山一带,后来迁移至阴山南北,燕山内外,又迁移至长城以内,大河之侧。事实证明,每南迁一次,大魏帝业就更加兴旺发达。当年若非太祖道武帝力排众议,将京城从盛乐迁至平城,岂能住上如今这等广厦华居?”
“老臣伺候太后已逾三十年,深知太后轻易不行杀戮。太后无他,一心为大魏社稷长治久安而已,故而多年来奸臣逆贼无不视太后为最大障碍。太后仁义待人,却屡遭暗算。太后乃大魏柱石,反对太后,必定动摇大魏社稷。皇上须知,对政敌过于仁慈,则必危及自身。太后处死二人,也是出于无奈,也是其咎由自取。反正李钟葵、李惠也已死,人死不能复生。他俩确实有错,即使受诛处置过重,也只能留待他日平反昭雪。”
拓跋目辰本来就认为太后、皇上一心改革法度是被这几个汉族大臣蛊惑所致,现在被他顶撞得更是火冒三丈,不禁讥讽道:“迁都事大,仅皇室上下就何止万人!这可不比驴子拉车!”
看见小皇帝说话比方才有了些气力,抱嶷反而流下泪来。他拭去眼泪,稳定一下情绪,接着说:
此言一出,朝堂中顿时发出一片窃窃笑声与低声议论或惊讶之声。因为高闾乃中书监,不但为朝廷重臣,而且自高宗时起就极为太后、太上皇与皇上信任。
拓跋宏流着泪说:“多谢抱公公指点!朕全都明白了。”
冯雁正色道:“宜都王,朝堂之上,议论国家大事,不得无礼!”
“皇上,宇文浩、丽珠乃太原王颁太上皇密令及口谕后拒绝兴兵攻打西宫而被杀,京兆王子推与安乐王万寿也系太原王派人所杀,目的实乃灭口。此事臣已彻底查明,眼下尚不能尽言,皇上近日便会知晓。太上皇误信太原王、安城王挑唆之言,欲囚禁而并非谋害太后。但太原王、安城王未必无此歹毒之心。太后绝对不曾打算谋害太上皇,只是谆谆规诫其毋听佞臣之言,否则便废其为王,囚禁府中。此事臣与张佑、望云、铎轼、螽塍等当时均在场,最为清楚。外界传言太后谋害太上皇,其实冤枉。太后怀疑太原王已非一时,这次终于抓住罪证。故而皇上不必再保,明日就对太后认个错吧。皇上龙体乃万金之躯,关系大魏社稷将来,亿兆百姓福祉,皇上务必以大局为重!太后不是教导过皇上,有时要学学淮阴侯韩信委曲求全以图来日实现远大抱负吗?”
拓跋目辰只是略一拱手,满不在乎地说:“臣本无心,口音难改,请太后、皇上恕罪,高大人原谅。”
看着小皇帝如此饥渴难耐之状,抱嶷不禁热泪盈眶。虽然贵为皇上,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还出于太后之令。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哪!于是说:
高闾一开始确实感到愤怒不堪,但是太后已经当堂予以斥责,倒使他冷静下来。他说:“不妨。下官年轻时本来就叫‘高驴’,驴子的‘驴’,确实当过车夫。当年就是拉着板车进平城送粮食,认识了已故崔浩崔大人,是崔大人将‘驴’改为‘闾’。臣以为,人拉车或驴拉车皆无妨,只是务必睁眼看路,切不可如驴蒙眼,只知围着磨盘团团转也。”
拓跋宏一见抓过就塞于嘴里,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吃了一半,才想起说:“多谢抱公公。”然后接过抱嶷手中的热水,咕嘟咕嘟喝下。
拓跋目辰明知被高闾当堂挖苦,由于已被太后训斥,不敢再过于放肆,只好呼呼生气而已。
“你们到外面暖和去吧,给我一杯热水,我陪皇上说说话。”待那两人走后,抱嶷进来走到拓跋宏旁边,从衣襟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甜饼子,小声道,“皇上把它吃了,充充饥。”
冯雁看了拓跋宏一眼,于是皇帝道:“帝都应居全国之中,方能驾驭天下。我大魏世居塞外大漠草原,逐水草而居,本无一城,唯帐篷于百而已。初,惠皇帝始建都于东木根山,昭成皇帝再迁都盛乐,太祖道武皇帝又迁都平城。都城屡次南迁,我大魏疆土便不断向中原扩大,直达淮、江。各级臣工所居房屋也愈益宽敞舒适,财产愈丰。平城偏于北国,远离中原,不便指挥全国,确有迁都中原之必要。且平城地寒,长年风沙,冬季漫长。加以连年大旱,近畿所产粮食远不足京师之需,每年长途运输粮食、用品,早已为朝廷沉重负担。而洛阳、长安居天下中心,周、秦以来莫不以此为都。我大魏欲功追两汉,成就统一天下之不世伟业,非迁都不可!”一些在平城广有庄园、豪宅的大臣一听皇帝此言,看来迁都已成定局,正要出班坚决反对,想说长安、洛阳自东汉末年以来早已残破不堪,哪有平城宫殿众多,城市繁华。只听皇帝接着说道:“只是目前民力维艰,百事待举。迁都事大,急切间不可骤行,尚需从长计议。”说罢他看了看太后。冯雁看到群臣表情已经松弛下来,不少人还面露笑容。于是说:
“多谢抱公公教导!”他俩连声道谢。他们心想,自己何尝不想为皇帝排解此难,只是不敢哪。
“皇帝所言很是周到。从大魏长远计,从‘定天下’伟业计,自然非迁都不可;且从列位大臣及子孙后代福祉计,也以迁都为宜。洛阳、长安如今虽然残破,不及平城,然若加多年建设,必能恢复两汉辉煌,远胜于平城。列位试想,若大魏国力充裕,君臣居于长安、洛阳,岂不远远强似平城?只是迁都之事事关宗庙、社稷安全稳定与数十万人生计,故而务必以稳妥为上,尽管议论它几年再说!”
抱嶷小声道:“现在皇上有难,你俩若能悄悄为皇上减灾解难,想想,他日皇上岂能亏待于你俩?嗯?白日你们将一件绵袍裹于皇上之身。万一有人来,就赶紧脱去自己穿上。晚上你俩抱着皇上睡,必须让皇上盖着被子,千万不可让皇上冻着!”他狡黠地用小眼睛盯着他俩,说,“学乖些,凡事多动动脑子!”
大家一听光是议论就可以几年,而且还是“再说”,早着呢。人人无不笑容灿烂,齐声高呼:“太后、皇上圣明!”
“小人遵命!小人糊涂!”他俩都深知抱嶷是太后最信任的太监,也最了解太后的禀性,吓得浑身发抖。
此事后来又经几次朝议,反复斟酌诸多条款,将前几年已经逐步推行之律融入,补充众多实施细则,照顾各方利益,再经高闾、李冲、申文秀等多次字斟句酌,共计十八条,以太后懿旨与皇帝诏颁行天下,这便是史书上著名的“太后十八条令”。
“皇上终究是皇上!太后终究是太后。如今太后正在气头之上,可皇上毕竟乃太后之孙,骨肉之情,胜似一切,太后早晚会原谅皇上!届时皇上若有一些闪失,你俩岂能辞其咎!”
此时拓跋宏已年满十八,太后宣布“还政于帝”。拓跋宏至孝,不但时常亲至慈安宫请安,且政事一一禀报太后,请示决断。故拓跋宏死后谥号为“孝文”,“孝”即指此,“文”指大力推行汉化改革,文采斐然。冯雁也接受当年还政于儿子显文帝拓跋弘放手过快过大后患无穷的教训,再不敢彻底放手。不但暗中密切关注,而且经常在拓跋宏“恳请太后教导”时,顺水推舟。有时索性继续临朝听政,只不过越来越多地让孙子先拿主意和拍板定案罢了。好在魏朝群臣几十年来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位当年的冯贵人后来的冯皇后偶尔临朝听政,尤其是再后来几年的冯太后正式临朝称制,还有近几年来太皇太后的再次临朝称制。太后的仁义、宽容、睿智、魄力、远见,大魏无人能及,以至于太后这次宣布“还政于帝”,绝大多数大臣都觉得过于突然,颇想挽留。反正何时还政,本来就无定规。只因太后态度坚决,有的大臣也怕得罪皇帝,只得高呼“太后圣明”。群臣有时会于心中将皇帝与太后比较,觉得皇上毕竟尚在年少,历练不足,有些事情不易抓住要害,有些决断则似乎过激,有失稳妥,易生事端,以至于有的大臣有时竟会提出“此事是否请太后示下”。这种不敬之言若于太武帝时就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拓跋宏非但不怒,反称“爱卿所言很是”。太后有时来朝,群臣不但毫无反感,反倒格外兴奋。何况皇帝本人就特别恭敬。有时朝议不决,争执不下,皇帝就说:“此事暂议至此,待朕少时禀报太后裁决。”有时事情紧急,双方意见分歧,僵持不下,皇帝还会对张佑或螽塍说:“速去有请太后!”甚至皇帝干脆亲自去慈安宫请。有时次日要议大事,前一日皇帝会亲赴慈安宫事先禀报,并请太后次日临朝。太后依旧像往日那样静听各方意见,从不轻易批驳。虽说话不多,但句句中肯,因而几乎人人折服。在群臣心目中,太后在与不在,其实都差不多,她都依然是大魏真正的太上皇,大魏的灵魂!
出来时抱嶷将他俩叫到偏屋,教训说:
不过冯雁毕竟不必每日上朝,比从前清闲得多。如此时去时不去,虽然几乎都是皇帝派人或亲自来请,偶尔也突然驾临,反使群臣更觉太后既充分信任皇帝,任其历练,又对群臣寄予厚望,并继续牢牢执掌大权,大家心中觉得踏实。冯雁有时去平城寺庙烧香,有时去武州石窟礼佛。但是今日她却不去这些地方,而是去方山。
不一会儿水就烧开,倒入碗中。抱嶷从衣襟中拿出一包红糖,抖了一些下去,从庾淳手中接过小勺轻轻搅匀。将余下的交给他俩:“天黑前让皇上再喝几回。”然后就将糖水亲自端去给拓跋宏,看他喝下。
冯雁最近几个月来心情十分烦躁,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有时竟坐立不安,梦出盗汗。原以为是自己还政于帝后心有不舍之故,想想并不是。因为此事已思虑多时,对孙儿也已反复考察,何况实际大权丝毫未减。直到接连三月月事不准,且越来越少,最近两月竟然停经,自己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烦躁却更甚于前。
二人吓得哆嗦连声:“小人有罪,请抱公公恕罪!”
思前想后,她决定轻车简从去方山,只带了望云、珍珠、绿珠及笑梅、冷梅、寒梅等十数人,还有金紫光禄大夫申文秀。不过抱嶷不敢大意,悄悄命拓跋契在方山周围布置了一千殿中精甲。好在方山还有一些太监,可随时听候调遣。
“愚蠢夯货!何其呆傻!太后只说不招不得进食,没说连水也不给!太后只说撤去火盆,剥去绵袍,没说丝毫不让保暖!皇上若有个三长两短,尔等岂能活命!”
永固陵经过几年修建,已经粗具规模。一条宽二十五尺近二里长的甬道中间已经铺就了宽七尺的石板,直通山上陵寝。石人石马亦已就位,其中一匹双足腾起振鬛长鸣者即为白雪黑箭。这匹汗血马的遗骸也已于前不久从灵泉池移来此处,原墓改作鞍辔冢。当初王遇听太后口谕说在此所建的行宫名为慈恩宫,就揣度太后必定是对居住多年的慈安宫情有独钟。于是在对方山规度之后,奏请太后明示。太后果系此意,且传谕,命王遇进慈安宫实地勘察测量,“尽量一模一样”。王遇曾提出略作改进,如慈安宫因数十年来一直有个小型后花园,而方山四周多林木,慈恩宫是否可以取消。另外,慈恩宫应有御厨房,故应将西跨院扩大。太后不准,只说“一切照慈安宫建造”。王遇哪里想到,太后之所以坚持一切不变,是因为她与李弈在慈安宫度过许多快乐时光。她愿百年之后与李弈在此旧地重欢,不让他有丝毫陌生之感。这个心思只有望云、珍珠、绿珠、抱嶷几人心中猜到。至于冯雁另有长远打算,连望云等也不知,只是到几年后才恍然大悟。如今这所完全仿慈安宫格局的慈恩宫也已建得,就在陵前半里多处,也是一所三进屋舍,东西均有跨院,连里面所种树木花草品种数量都一样。只因人少,环境更加清幽。
然后他走到院外偏屋,里面盆火熊熊,温暖如春。一问负责看管的劳峙和庾淳,方知皇帝就这样单衣冷屋俯卧于榻已经整整一日一夜,不仅无饭,连水也不曾给一口!抱嶷一听板着脸大怒道:
冯雁一行直到地宫门口,只见依旧杂物堆砌,地宫内部之道尚未修完,里面一片漆黑,就没有进去。其实地宫也已全部建成,拓跋宏对王遇专门交代,留下门口这段最后再说。如若太后视察,就借口工程未了,阻太后于门外。若是日后太后问起,为何这段路总未修完,就说,请教过风水大师,地宫门前之路生前不可修毕,否则有损阳寿。
“皇上莫哭,皇上爱护龙体为要。臣这就去办。”说罢就对陪同入内的太监劳峙说:“赶快烧汤,越快越好!”又对另一个太监庾淳道,“还不赶快解下你的绵袍将皇上裹上!”
冯雁一行回到慈恩宫时,午膳已得。这些年来申文秀受太后留膳已经多次,有时还饮些酒。但不知怎的,他今日总觉得太后神情有些异样,有时莫名其妙地脸红含羞,有时则似乎格外兴奋话多。冯雁午膳自然只有申文秀一人陪伴,她今日开怀畅饮,还每每对他劝酒。文秀则尽量留有余地,以免失态。有时只饮半杯,被冯雁一把拿过代饮,娇嗔地说:“你再不尽兴而饮,罚你三杯!”冯雁终于醉意渐浓,眼神中已经满是渴望。申文秀心头乱跳,也是难以自制。不一会儿,冯雁命望云撤去酒肴。望云端上茶水后退出,带上房门。冯雁深情地望着申文秀站了起来,不禁身子一晃,文秀立即上前扶住,冯雁便倒在他的怀中。
抱嶷哽咽地说:
自从李弈死后,冯雁已经十多年没有享受男女之欢,而申文秀自历城之役被俘至今独处已近二十年。烈焰干柴,地火喷发,山陵崩裂,江河溃决,汹涌猛烈自不待言。
第二日上午抱嶷悄悄去六合宫探视,只见拓跋宏身着单衣,冷得脸色发青,双手交叉抱着两肩,冻得瑟瑟发抖,蜷伏于榻角。抱嶷顿时热泪盈眶,走上前去请安。只见拓跋宏张开干得起皱的嘴低声道:“抱公公。”说罢就抽泣起来,一会儿说,“我……想喝水!”
久旱虽逢暴雨,却非一日可解。自此以后,冯雁于慈安宫中不时单独召见申文秀,命其禀报今日早朝情形。有时去西苑、灵泉、武州、方山也必定带他随行,虽然随行人员众多,但总有单独相处机会。二人每日必见,只不过时间不长,以免外人猜疑。冯雁惊讶自己竟然如此饥渴难填,似乎要将十余年之积欠,一朝统统索还,以至于申文秀起初对冯雁之主动激烈颇感吃惊。申文秀也为自己虽然年届半百,雄风依旧不减当年而深感欣慰,竟能每日必战而力不竭。他庆幸自己二十年来一直孑然一身,不曾梦想却终于得到此普天下最佳女子,能够全力以赴伺候一人而不必分心分力。不久,群臣都发现太后近来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姿容似较前更年轻丰腴,心情更佳。都说,此乃不再整日为政务操劳之故也。或曰,此乃御医院新进(或云西域某国新贡)之补药神奇之力也。
方才太后离开六合宫时,抱嶷说他来监督执行太后口谕。待太后一行走后,他立即命人急传太医,同时让人速将拓跋宏的裤子脱下,但是已经被血粘住,疼得他不禁流泪。不一会儿太医赶到。尽管打板子的太监很有经验,多数板子都不是很重,但是细皮嫩肉的小皇帝还是被打得皮开肉绽,太医立即亲自给他敷上金创药膏。
申文秀虽然也十分谨慎,但与李弈相比,更加随便一些。相好之后,只要没有外人,两人相处从不称她“太后”,自己也不称“臣”,而是你你我我,冯雁与他觉得更加亲近。但冯雁始终不忘李弈之祸,牢记李弈“三不”之戒,事先置枰摆棋,事毕整衣整榻。然后两人才搂着继续亲热闲话。申文秀道:
“是!”
“我来自莫干山下,太湖之滨,经大江、淮水、历城,身经百战,被俘受辱,也算得上吃尽千辛万苦。不意最后竟会落脚平城,与你相会,想必此乃前世姻缘。神佛让我历经磨难,就是为了来平城与你聚合,以续前世未了之缘。你信否?”
“命抱嶷加紧调查长乐之事!”冯雁对望云道。
“嗯!”冯雁颇有同感,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她想,若李弈在世,她绝不会与文秀相爱。文秀虽然也是人杰,但若在二人中只能取一,冯雁仍然会选择李弈。神佛让李弈离去,莫非就是因为自己与文秀前缘未了?李弈一生皆于北方,却身材中等,容貌秀美,性格沉静,凛凛男子气中有阴柔之美。而文秀生长于南国,却身材高大,形容壮伟,较为外向,也许与他曾长期为地方主官乃至封疆大吏多次征战有关,故有儒将之风。
望云一听此言,明白太后已经不只是痛恨欲夺取其权力者,而且对皇帝也改变了态度,现在再劝无益,只好慢慢再说。
“你我相见很早,可惜相知太晚!”冯雁虽如此说,其实心中也明白早也不能,何况不敢。她侧过身子感叹地说:“不知你我还有几年尘缘!”
冯雁余怒未消,板着脸说:“此儿心重,虽幼,却聪明过人。且性格坚韧,有甚于故太上皇儿时。如此重打,竟不求饶!且无一声呼叫。他日一旦亲政,我岂有活路!”
躺在她身边的申文秀眼望屋顶道:“此事何必多想,多想伤身,还是随遇而安吧。”
回到慈安宫,望云给太后解下大氅,端来热茶。望云说:“太后切勿动怒,以免伤身。皇帝毕竟年幼……”
冯雁自然不会沉溺酒色,依旧密切关注朝政。
“立即将皇帝囚禁于六合宫,不招不得进食。”她见拓跋宏低头不语,既不哭,也不求饶,气得她恶狠狠地说,“撤去火盆,剥去绵袍,不招不得穿!”说罢气呼呼地走了。
一日应拓跋宏之请,冯雁在皇信堂听取几位重臣禀报近期朝议之事。
张佑将太后口谕立即记在纸上,回慈安宫正式拟旨用印。冯雁依然十分恼怒,看了看垂头丧气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的拓跋宏,厉声说:
拓跋简先到,进门以后就要行跪拜大礼,拓跋宏忙说:
“拟太后懿旨:顿丘王李钟葵、南郡王李惠阴谋谋害太后,罪在不赦,着即将李钟葵、李惠赐死。”
“此为内室,皇叔免礼。赐座!”
拓跋宏仍是低头不语。冯雁对张佑道:
拓跋简坐下后见皇帝一直站着,连忙又站了起来。
冯雁更加怒不可遏,喝道:“你以为不招、我就不知乎?有李钟葵,还有李惠,是否?”
“皇叔在此,朕不敢坐。”
拓跋宏委屈地说:“确实并无密谋,也无人想要谋害太后。”
“皇上不坐,臣岂敢坐!”
冯雁道:“你说,当时密谋还有何人?”
冯雁道:“此系内堂家人小叙,都是自家骨肉,申大人乃帝师,也为尔等师傅,不必多礼。”于是都落座。
打完以后,拓跋宏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中间说:“儿臣叩谢太后训诫之恩!”然后低头站在一旁。
任城王、太尉拓跋澄一贯坚决支持各种改革措施,他说:
于是那太监只好打得较重。拓跋宏咬紧牙关,皱紧眉头,默然忍受。
“臣以为更改法度除法度本身外,尚需制定与严格法律,以法行革。凡不按朝廷新法行事者,应分别轻重予以惩罚。轻者罢官,重者下狱、徙边,直至斩首!”
魏朝刑罚严厉,责打朝臣、太监、宫女之事,时有发生。这责打很有讲究。打者离被打者的远近,板子落下去的平、斜,用力于板的前或中,着力于臀部的一半或两半,疼痛与受伤颇不一样。如今挨打者乃当今天子,何况宫廷内外无不认为皇帝虽小,却是个仁义之君。尤其是年岁大些的太监、宫女都感到小皇帝颇具恭宗景穆皇帝、高宗文成皇帝和显祖献文皇帝遗风。执事太监怎舍得痛打!那太监装模作样很用力地打了几下,冯雁怒道:“给我重打!再有轻打者,推出斩首!”
“好一个‘以法行革’!”冯雁对此说大为赞赏,他高兴得对在场的申文秀道,“如何?我对任城王所言不虚吧?”
“还不快动手!”冯雁怒喝道。
任城王澄是文成帝弟任城王云之子,献文帝堂弟,孝文帝堂叔,其实只比拓跋宏大一岁。其父薨后袭爵。他少而好学,以孝闻名。这几年在太后授意下,拓跋宏多次命他以征北大将军、征西大将军的身份都督诸州军事,反击柔然入侵和平定氐羌叛乱。有些大臣觉得他年方二十,难以服众。有的老将则不大服气。太后以周瑜、赵云等少年名将为例,要拓跋澄尊敬老将,要老将服从少帅。同时又让皇帝任命一些三四十岁的老将做其副手,精选幕僚,确保成功。她曾对申文秀道:“此儿少而好学,文武兼备,见识过人。且风神秀雅,当为宗室领袖。是行使之,必称我意。卿但记之,我不妄谈人物也。”
一个太监在长凳上铺好厚毡,另一个来到皇帝身旁,跪着的拓跋宏已经起立自己过去趴下,一个太监将垫枕塞在皇帝头下。
拓跋宏道:“儿臣方创改朝制,当与任城共万世之功。”
太监们面面相觑。只见太后满脸杀气,吓得一一出列。
拓跋澄连忙谢恩。
“给我重打二十大板!”
“丕,”冯雁说道,“今后各部曹亦应制订本部曹更改法度行事细则,报请皇帝审核。”
手捧红绸裹着的大板子的太监出列。
“臣遵令。”
“来人!家法伺候!”
冯雁微笑着看了看拓跋简说:
拓跋宏低头沉默不语。
“简,你近日如何?”
“不是说太上皇死得不明不白吗?不是怀疑我用鸩毒谋害太上皇吗?”
见拓跋简怪不好意思之状,拓跋宏更加明白太后所问为何,笑道:
拓跋宏默然,过了一会儿,说:“无人欲害太后。”
“简皇叔虽依旧好酒,不过倒是不误公事。”
“你还嘴硬!说,密谋害朕者,都有何人?”
“儿臣惭愧,请太后见谅。”拓跋简垂首嗫嚅道。
拓跋宏睁着惊恐的眼睛连忙叩首:“祖母太后误会,孩儿绝无此意!”
冯雁笑说:“简半为匈奴,天性嗜酒,不足为怪。若非常氏所禁,只怕就会误事耳。简服常氏,此亦一物降一物也!”
“企图谋害太后,你还无罪?”
众皆大笑。拓跋简自己也乐了。
拓跋宏立即跪下:“孩儿不知所犯何罪,请祖母太后明示。”
齐郡王、武卫将军拓跋简之妻常氏乃燕郡公常喜之女。有一年冯雁在西苑宴请众王公大臣内眷,除与贵族联络感情外,也是借机考察各家之女,以便为年轻皇子、皇叔挑选夫人。冯雁发现常喜此女落落大方,颇有头脑,不久便降太后令赐简为妻。常氏果然能干,不但家事井井有条,而且软硬兼施,节断简酒。简嗜酒如命,因常氏乃太后所赐,不敢对她发威,只得盗窃解馋,甚至求乞婢侍,常氏终不能禁。
“你还不从实招来!”
申文秀道:“齐郡王幼时任首读,已显出能力不凡。没想到长大以后酒量如此惊人。臣曾见过齐郡王与人斗酒,对手皆臣工中海量者,无不败北,俯首称臣。”
冯雁见拓跋宏不语,不禁大怒道:
“申大人此言臣可作证。”拓跋丕放下茶杯道,“臣亦颇有些酒量,宜都王目辰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曾败于臣之手下。然臣与齐郡王对饮,实乃小巫见大巫也!”
“哼,你如今还有什么不敢!”
拓跋宏笑道:“师傅与尚书令皆不知简皇叔海量自有秘诀!故方能百战不殆,天下无敌。”
拓跋宏战战兢兢地说:“孩儿见祖母太后怒容满面,不敢相问。”
“哦!”冯雁不禁笑道,“居然还有秘诀?说来听听。”
“怎么不问问我来此作甚?”
拓跋简为难地说:“儿臣不堪,不才,实难启齿。请太后饶恕。”
“儿臣在。”拓跋宏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
“还是朕替皇叔说了吧。”拓跋宏看了看拓跋简笑道,“人每以‘石酒不乱’示酒量无敌,然与简皇叔赛酒,无不先醉。人问其诀窍,皇叔秘而不宣。朕甚奇之,固问之,皇叔只得实告:‘无他,多撒尿耳!’”
“皇帝!”冯雁冷冷地说。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拓跋宏继续道:
拓跋宏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屏息凝神垂首侍立于侧。
“皇叔还求朕:臣恳求皇上为臣保密,否则他日臣难以克敌制胜矣。”
“儿臣叩见祖母太后。不知太后驾临,儿臣有失远迎,请太后恕罪。”冯雁根本不予理睬,径直入内,在正堂榻上居中坐下。太监、宫女侍立两侧,门外由太后的卫士守卫。
在座者无不大笑不止。冯雁感慨地说:
拓跋宏听见太监飞报“太后驾到”,连皮衣都来不及穿上,慌忙快步外出迎接。眼看太后一脸怒气,其中一个太监手捧裹以红绸长逾四尺的大竹板子,他吓得躬身拱手道:
“此正简之为简也!”
与板殿相比,六合宫虽然没有那么宽敞,由于建得较晚,比较精致。六合取天、地、东、南、西、北和合之意,种了不少花草,环境清幽。皇帝当然可以住在新建的太和殿。但是皇帝通常还有另外一个宫殿,既能召集近臣垂询政务,又能安静休息与读书。
拓跋宏道:“有人道,‘齐郡王每日醉时比醒时多。’”
本来对皇帝就不大放心的冯雁一想,皇帝宏两次秘密会见宗室与重臣,回来都只说是去贺寿、探视,连有人反对“变法改度”之议都不禀报,其中必有隐瞒之处,而且肯定又与“谋害”太上皇、阴谋夺太后权有关。皇帝去长乐那里祝寿和探视目辰,都是自行其是,说不定事先有约。一念及此,不禁大怒,立即带领太监、宫女、卫士十余人来至拓跋宏居住的六合宫。
冯雁大不以为然地说道:“简之醉强于有些醒者也。若醒而奸,诚不如醉而实也。”
抱嶷道:“皇上与宜都王在内室说话,内容候官不知。”
拓跋简从小就给冯雁留下诚实可靠的印象,长得又格外讨人喜欢,长大以后也比较开明。冯雁觉得他可以像拓跋澄那样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
长乐知道太后怀疑自己,而且肯定受到监视,因此格外小心。他与雍州刺史、宜都王拓跋目辰友善,故他的一些主意均由目辰出面。目辰是当年带剑闯宫粉碎乙浑另立阴谋拥立拓跋弘为帝的拓跋郁之弟。闯宫当日,他也在场,故有大功于朝廷而彻底得罪乙浑。拓跋郁被害之后目辰逃亡在外,直到乙浑一伙伏诛后才回到平城,从此一直受到太后、太上皇和今帝的待敬。他和其兄一样,也是只知忠于拓跋家帝业,余皆不顾。只不过其兄性子火爆,而他则深沉不露,故而长乐视他为密友。一日拓跋目辰因病没有上朝,拓跋宏念其当年有拥立父皇之功,又是长辈,亲自去府第探视。目辰支开左右,跪地哭谏,一口咬定太上皇死于鸩毒定系太后所为。“太上皇为父皇高宗文成皇帝雪耻报仇,诛杀李弈,故一直为太后不容,被迫放弃皇位,直至被害而薨。皇上若再不采取断然措施,夺回大权,早晚必为太后所废。皇上要报杀父之仇啊!”但拓跋宏不相信如此贤明的祖母会这般狠毒。太上皇自幼由太后带大,亲如己出。后来虽有禅位风波,太后仍然让其任太上皇,并领兵出征,怎会下此毒手?若云他人谋杀,又查无实据。至于说太上皇因愧对祖宗、太后而服毒自尽,拓跋宏觉得似乎父皇又不至于此。既然太后责备,并无其他责罚,认错不就是了?但是有些话他不便对臣工说,说也未必有用。于是道:“爱卿切勿胡乱猜疑,太后决不会做此等事。”
这时酒肉端了上来,拓跋简道:“好香。太后果然有稀世好酒!”
“哼!若无亏心,何必藏掖!”冯雁冷冷地说。
冯雁道:“此乃南齐萧皇帝日前遣使所赠会稽名酒,曰鉴湖春。当年越王勾践出兵伐吴,百姓献酒数坛,勾践将酒倒于河中,与三军共饮誓师,即此酒也。”
“太原王不让其他大臣的随从在场,该候官不曾听见。”
拓跋简小口慢饮,冯雁笑道:“今日常氏不在,简只管开怀痛饮,醉了就像儿时与皇帝抵足共眠可也。”
冯雁冷笑道:“哼!长乐年纪不大,却老谋深算,心怀鬼胎,两面装神,一贯在众人前含而不露。其‘未置可否’实则表明其心中所想为‘可’,而绝非为‘否’!”她这回将其调出京师,也是为了免得他在平城威胁自己,而在定州已经安插了候官。只要他有所活动,就能迅速暴露。她又问道:“皇帝怎样说?”
“惭愧!”拓跋简不好意思地说,“儿时贪杯,忘记君臣之礼,太后见笑了。”
长乐也是抱嶷看着长大、封王的。长乐自幼聪明好学,能力魄力均不在皇帝之下,但深有城府。李弈被害后抱嶷一直怀疑长乐与这些年来的一系列事件有关,很可能就是主要策划者。长乐仇恨李弈,必欲除之,抱嶷能够理解。但他若真是一直反对太后甚至发展到逼宫谋逆,那就是危害社稷,天理不容了。候官在太原王府中根本无法插足。抱嶷已经派人密切监视他的主要亲随,但几个月来尚无进展。这次的密报是顿丘王李钟葵身边的一个亲随提供的。
冯雁看他还是小口吃肉,就夹给他一个鸡腿。他要起立谢恩,冯雁将他摁住。问他:“你现在每日醒时多还是醉时多呀?”
“太原王只是劝酒,未置可否。”
“太后笑话。儿臣现在自然是醒时多也。”
“长乐有何言论?”冯雁冷冷地问道。
“那如今每日喝几顿酒?”
“此话倒是未说。”抱嶷知道现在太后最恨别人如此认为,因而不敢全说,怕给一些为人不坏却同情太上皇而怀疑太后的附和者带来灭顶之灾。他若非在太后身边数十年,亲眼看着太上皇自幼长大登基,亲历种种事件,太后责备太上皇时又在场耳闻目睹,他也会怀疑乃太后所为。但抱嶷不敢完全隐瞒,只好模棱两可地说:“但其怀疑之意不言自明。”
“自太后教导之后,儿臣已减少,每日仅三顿酒而已。”
“可是说太上皇死于我所下之鸩毒?”
冯雁和拓跋宏等都大为惊讶。皇帝道:
冯雁一听当即气呼呼地打断他道:
“减少了每日还三顿酒!那以前每日几顿呀?”
但是香案撤了一个时辰,还没将雪求下来,抱嶷却带来了候官密报,说他方才得知:昨日皇帝在亲赴太原王府向出为定州刺史近日即将赴任的皇叔拓跋长乐祝贺二十三岁寿诞时,顿丘王李钟葵和南郡王李惠等人向皇帝进了谗言。说太后现在只听高闾、李冲等一些大臣的话,一心要更改祖宗成法,现在又多了一个申文秀。还说,太上皇死得不明不白……
“以前每日一顿。”
“大魏高宗文成皇帝拓跋濬之妻冯雁再拜赤山大神:冯雁无德无知,寡能乏力,朝政多有缺失,致招灾祸。恳求大神念及大魏如今乃由孤儿寡母支撑,百事待举。如有惩罚,降于冯雁一身,万毋殃及黎民。恳求大神赐雪消灾。冯雁顿首再拜。”说罢又叩拜了一次。
冯雁不解地问道:“从一顿至三顿乃增,怎说减少?”
寒梅、冷梅将香案呈南北向设好,点上香烛,铺上深黄垫毯和深黄宫锦绣凤圆垫,冯雁面向西方跪下。望云从香案上拿起黑毡,轻轻打开,慢慢罩住冯雁头部,四角直垂至肩。冯雁低头,双手张开,掌心向上,徐徐抬起,高抬过顶,再翻转手心,慢慢放下,俯身磕头。如此再三。然后她跪着挺直身子,在黑毡中向赤山大神祈祷:
拓跋简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笑说:
在由于胡莫寒等人因简选殿中精甲不公引发敕勒群起反叛并被柔然利用之后,冯雁深感内政不修,易生外患。而且大魏确实积弊丛生,再不进行重大改革,莫说是统一天下,就是现在的疆域甚至社稷都将不保。她有时庆幸近些年来南朝刘宋宫廷一直动乱不止,无力北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今自己亲掌大权,终于可以放手进行更改法度。何况自己已年近四十,有时顿生时不我待之感,再不抓紧变法改度,就有愧于先帝重托和举国臣民期望。
“说来惭愧,请太后、皇上切莫见笑。一顿即退朝回家后喝到天黑睡觉为止也。”
但“太和”一开始就不“和”。
说罢众人不禁大笑。
相隔十年再次临朝称制以来,冯雁一直觉得比自己第一次临朝时劳累得多。当年由于一举诛杀乙浑逆党,朝廷内外人心大快,议政、行事一顺百顺。自己和皇帝弘儿亲密无间,他很快就能独立执掌朝政。虽然后来因李弈之事帝后之间时有不快,甚至发生禅位风波,好在终于顺利平息,朝政有弘儿独力支撑,自己只需暗中监管即可。但是这些年来笼罩于朝廷的阴影时聚时散,始终未能彻底消失,近年反而更加浓重。自从前年代为监国到如今临朝称制,自己几乎一直事必躬亲,劳神费力,有时步履维艰。原以为刚刚平定敕勒反叛,可以太平几年,哪想到这年竟特别不顺。先是四月月食,举国惊恐。接着是五、六月间只差一步发生兵变,被迫平城戒严,弄得百官、黎民惶惶不安。不几日太上皇暴薨,而且明显死于鸩毒,非公开说明不能释疑。尽管自己彻夜未眠,考虑过各种宣布方案,最终还是决定将弘儿如何颁太上皇令,其令内容,自己如何责备太上皇,令其悔过,一一宣告。只是由于不完全相信此事系安国一人所为,没将弘儿承认接太上皇令者是谁说出,也没说他若再不交代还有谁参与谋逆,就将废他为永安王。但是后来朝廷内外仍然谣言四起,纷纷传言是太后命人下毒所致。她有口难辩,也不想辩解,否则只怕会越辩越黑。由于太上皇薨,改元延兴六年为承明元年,本想图个吉利。谁知又逢大旱,平城近畿一带粮食严重歉收,有的地方几乎绝收。一些鲜卑大将主张对外用兵,正好可以将饥民充作兵员,抢掠自保,自己也可多有赏赐。但冯雁考虑连年用兵,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否决此议。纳李冲、高闾之谏,决定任民出关逃荒,自谋生路,且可任意开荒自救。因此不少鲜卑大臣家的农奴有所减少,招致不满。由于牛役甚剧,许多耕牛死亡,冯雁降皇帝诏:“敕在所督课田农,有牛者加勤于常岁,无牛者倍庸于余年。一夫制治田四十亩,中男二十亩。无令人有余力,地有余利。”此举虽非重新编定户籍,计口授田,而且无牛者多为贫户,力庸加倍,但毕竟贵族豪富之家牛多奴众,且需查对田数、丁数,不利于隐瞒。故一些鲜卑贵族多有微词。于是她决定翌年再改元为太和元年(477)。
此时酒已半酣,冯雁说:“简乃社稷干城,朝廷栋梁。酒可饮而不可滥饮,可偶醉而不可常醉,更不可不择时不择地而醉也。”
“摆设香案,求雪!”接着她又补充道,“备毡!”
拓跋简抱拳颔首道:“太后教诲,儿臣谨记。”
听了望云之言,冯雁不禁又望了望天空;往年这种干冷无风但云层厚暗的日子,有时真会降雪,还真的挺大。她想了想对望云道:
拓跋宏说:“斗酒伤身,每斗易醉,极易误事,不斗也罢。”
冯雁从热气腾腾的里屋出来,走到寒冷的院中,方才感到发涨的头脑顿时清爽许多,郁积于胸的憋闷一时也减轻不少,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那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的云层,她又沉思起来。入冬以来,不见一星雨雪,明年开春只怕又有大旱。望云赶紧拿了一件豹皮竖领红锦滚边大氅出来,轻轻披在她身上。看着一言不发的太后,望云说:“这天乌黑的,若是能够下场大雪才好哩!”
“臣遵旨。”
冯雁接着说:“如今皇帝大力推行变法改度,时有新政,朝臣颇有不解者。岂不知,民富始可国强,各级臣工亦可于富强中安心为官,增加俸禄,生活富裕,得三大利而仅一小失耳。”
太后曾与高祖幸灵泉池,燕群臣及藩国使人、诸方渠帅,各令为其方舞,高祖率群臣上寿,太后欣然作歌,帝亦和歌。遂命群臣各言其志,于是和歌者九十人。
拓跋简沉吟了一下,说:“只是对有人而言,恐非小失而乃大失。而有人则视小失为大失,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为也。”
《魏书·卷十三》
拓跋宏一听,感慨地说:“皇叔所言很是。有些人身为大臣甚至皇室宗亲,竟然也不以社稷为念,损一毛而斤斤计较!”他看了看任城王澄,“皇叔所言‘以法行革’甚是,今后对一贯阻挠改度者,定要绳之以法!”
文明太后以帝聪圣,后或不利于冯氏,将谋废帝。乃于寒月,单衣闭室,绝食三朝,召咸阳王禧,将立之……(群臣)固谏,乃止。
变法改度的主要阻力来自宗室。尚书令拓跋丕对有些改革深表支持,而有些则不以为然,认为操之过急,易生动乱。但他深知太后与皇帝对此坚定不移,不但不便公开反对,连别人反对时也不轻易附和。而拓跋目辰则几乎反对一切新政。有一次退朝后出太和殿下台阶时对拓跋丕道:“皇上亲政几年以来,变革之心,甚于太后。长此以往,大魏岂不成为汉家天下?”拓跋丕见周围有人,没有搭理。拓跋目辰拉住他,以目示之。拓跋丕只见申文秀走下台阶后径自向太和殿后面走去。拓跋目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说:“此李弈第二也,惜无显祖诛之矣!”拓跋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汝再胡言,小心首级搬家!”说罢匆匆离开他走了。
《魏书·卷七》
拓跋丕知道在目辰身边有一批人,他听了太后、皇帝方才所言,真有些为这些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