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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丽珠殉难

惊魂未定的兰花抱着颉慌慌张张地进到院内,望云赶快接过已经睡着的孩子。兰花赶忙向迎着自己走来的冯雁跪下说:

笑梅从未见过太后如此着急,愣了一下,赶紧出去。只有望云知道出大事了,马上迎了出去。

“启禀太后,我家夫人让我速来当面禀报太后,说‘有人矫诏,要宇文浩将军率军于明日天明时分攻打西宫,而且可能还有别的军队’。”

冯雁一听不禁从竹榻上腾地一下起身,忙说:“快宣她进来!”

“是谁矫诏?快起来说话。”冯雁忙问。

“启禀太后,丽珠带走的兰花抱着小颉来了,兰花说有要事向太后当面禀报!”

“夫人来不及说,让我赶快抱着少爷从后门逃出来当面禀报太后。”

墨菊刚刚转身,守卫慈安宫大门的笑梅忽报:

原来丽珠得知太上皇令内容后,匆匆忙忙对兰花交代了几句,给她一个对牌,让她赶紧抱着颉从后门逃走。幸亏长乐他们没有想到出宫多年的丽珠竟然会有宫中对牌。平时若无宫中对牌,莫说丽珠,就是宇文浩,没有皇帝、太上皇或太后旨令,没有三圣贴身太监带领,也进不了宫,更不用说进后宫。所以长乐只以为肯定是有人抱着孩子往城外逃,或藏匿于城中人家。尽管他又从自己府中急调了些人,却根本没有想到往西宫方向搜寻。兰花来到西宫西门神佑门,守门羽林一看对牌,只见上面有“慈安宫”三个切开了的隶书,从墙上挂袋中取下另一半,正好对上。因知此乃慈安宫人,且非一般宫女,定有特殊身份或使命。不但立即放行,见她还抱着个孩子,马上以步辇护送至后宫门外。后宫值勤太监立即禀报绿珠,绿珠随即让寒梅带她入慈安宫。

晚饭以后,冯雁正斜靠在院子里的竹榻上乘凉,站在一旁的墨菊在轻轻摇着团扇。不知怎么回事,她这几日总有些心神不宁,因此觉得格外炎热。“你去换一把大芭蕉扇来!”

冯雁一听兰花所言极为震惊,竟出了一身冷汗。

四 半个兵符

她接受以往的教训,凭一些蛛丝马迹已经感觉到最近似乎要出什么事,所以昨日特将丽珠召来,问了她一些情况,给她一个对牌,以便随时进宫禀报。但万没想到出事竟然如此之快,如此之大!这可是连当年宗爱也未做到乙浑都不敢之事。她立即下令将抱嶷、张佑、冯熙、拓跋志、拓跋契等都赶紧秘密诏来。不一会儿,他们都陆续赶到慈安宫前殿。他们都曾进过慈安宫,但是从未几人同在,因此料定今日必有非常大事。抱嶷问笑梅、寒梅究竟何事,都说:“不知。太后有令,少时亲自交代任务。”

“不好,快追!”

正在人人面面相觑之时,望云出来说:“太后有令:后殿商议。”

虽然仔细清点了前院后院尸体,仍然弄不清究竟走了谁。这时长乐忽然想起,宇文浩有个两岁的儿子颉,命人速查尸体可在。一点,不见,方知定是有人抱走。孩子不怕,怕的是抱走之人不知是何人!

已换上常服坐在后殿正堂中间的冯雁将兰花所言一说,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冯雁道:“张佑!”

“啊!尔等三人赶快分头去追。你,还有你,速去清查,看看究竟走了何人!”

“臣在!”

不一会儿,一个侍卫急报:“启禀太原王,大事不好,后门洞开,定是有人走了!”

“你立即拟旨,盖上皇帝玉玺与太皇太后玉玺,写上你等五人姓名,均有依旨临机专断之权。凡擅自调动军队者,有敢抗旨者,从三品以下可先斩后奏,其他任何王公大臣均可拘押待审。”

“不分良贱,斩草除根!”说罢自己首先冲入,见人就杀。

张佑随即就在案子一旁拟旨。

长乐带来的十个侍卫,三死三伤。他大声命令说:

“抱嶷!”

宇文浩的卫士们虽然也都纷纷拔刀,毕竟被方才长乐所言“奉太上皇令与口谕执行平叛重大使命”所镇住,直至看见主人夫妇挺剑而出,听见丽珠“捉拿矫诏反贼”之喊,方才醒过神来。但毕竟已慢了一步,被长乐的侍卫占了先机,纷纷受伤。本来只有招架之功的长乐在四个侍卫的保护下,唯恐自己受伤,容易暴露,破坏整个计划,就跳出圈外,指挥厮杀。长乐的侍卫虽然人多,但哪里是丽珠和宇文浩的对手。丽珠先是刺死一个,又刺中一人腹部,见受伤的宇文浩受到三人围攻,立即过来营救。不一会儿她又砍断一人手臂,那人立即倒下。宇文浩也刺中一人胸部。但此时宇文浩的四名卫士已全部战死,他俩边战边退,以墙为靠。终因寡不敌众,宇文浩在又刺伤一名对手之后腹部中剑倒下。丽珠大喊一声,直奔在旁指挥的长乐而去,身后被人刺中,她回身一剑,将那人劈死,自己也倒地身亡。

“臣在!”

拓跋长乐大吃一惊,没想到丽珠竟敢大喊“矫诏”!他一面匆忙跳出门外,来至院中,一面高喊:“丽珠公然抗太上皇令,杀无赦!”一面对自己的卫士们使了一个眼色。

“你速速派人前往宇文浩府中查明情形,命所有候官加强监视。”

“与我捉拿矫诏反贼!”

“志!”拓跋志应声上前。

长乐说着看了手中执剑的宇文浩一眼,见他虽然还在犹豫,但是丽珠却已抢步要堵门口,知道非战不能出门,就一剑刺去。幸亏宇文浩已有准备,只伤及左臂。丽珠见宇文浩受伤,不禁大怒,一面向拓跋长乐出剑,一面对外面大喊:

“你与河南王严密掌握殿中精甲。如今这是唯一可依赖之军,如有人异动,立即处决。”她对冯熙道:

“本王奉太上皇令与口谕执行平叛重大使命,抗令者立斩,奉令者奖或免死!”

“你亲率宗子羽林严密控制平城各门,外军不得入城。志负责传令:原驻扎于平城各门内外的殿中精甲从四品以上将领今夜随时待命。一切行动务必隐蔽,切莫让人发觉其阴谋已经败露。”

长乐哪里想到丽珠竟会武力阻拦!他本是去南宛军营向宇文浩颁令,得知他因儿子有病回家,只得赶回平城,身边只带了几个侍卫。他一看宇文浩的卫士也都拿起刀剑,真要力拼,不但难分胜负,还会坏了大事。他急中生智,大声喊道:

此时张佑已将圣旨拟得,呈上。冯雁一看:

“此令太后不知,定系矫诏谋反!”丽珠双手从背后拿出两把剑来,喊道,“浩!”扔过一把剑去,宇文浩一把接住。

“用玺!此旨一式五份,每人一份。”

“放肆!来人,给我把丽珠拿下!”愤怒至极的拓跋长乐对已经退至院内的卫士喊道,一面自己拔出了佩剑。

张佑赶紧抄写,用玺。

只听身后丽珠一声大喊,她背着双手走出喝问,“恕丽珠再次请问太原王,此密令、口谕太后可知?”

“契!”

“慢!”

“臣在!”

“皇命十万火急,万勿耽误。反正夫人已知,快走!”说罢拉起宇文浩就往外而去。

“你要密切注意宫内动向,严密把守西宫各门,若有可疑人物出入,立即扣留审问。所有进出之人,即使有对牌也应登记在册。”

“是。下官对内子告辞一下。”说罢刚走了一步,就被长乐挡住,说:

分派任务完毕,各人领旨分头执行。

谁知长乐板着脸说:“不必了,时间紧迫,这就走吧!请!”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抱嶷就进来禀报说:

宇文浩不安地说:“是,下官遵命。下官进去换换衣服,片刻即来,请王爷稍坐。”

“臣亲派之三人已从宇文浩府中回来。那里大门紧闭,久敲不开。翻墙进去一看,一门老幼良贱尽皆被杀。从地上血迹看,另外似乎还有一些尸体已被移走,看来属于凶手一方。”说罢抱嶷递上一件东西,“此乃从宇文浩将军遗体衣服中发现。”

“不!”拓跋长乐已经感到丽珠的态度将成为实现这次计划的一大障碍,必须立即将他们夫妻隔开,而且要将宇文府严加看管起来,以免泄密,不能让丽珠坏掉自己精心策划的大事。万一情况有变,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于是他决定变更原定计划,冷冷地说:“请将军即刻与本王一同去豹跃军大营,本王将亲自向七品以上将军宣读太上皇密令与口谕。”

冯雁接过一看,竟是“豹跃军”兵符的一半!

丽珠走后,宇文浩道:“王爷放心,下官吃完饭立即回营,一定不负太上皇之命。”

丽珠报警完全证实!

丽珠顿时明白,于是就说:“王爷息怒,丽珠知罪了,请恕丽珠无知冒犯之罪。”说罢行个蹲礼就走了。

冯雁庆幸自己昨日将丽珠及时召来,并给她对牌。否则即使丽珠一家惨死,自己也还蒙在鼓里!

宇文浩担心丽珠出事,厉声喝道:“丽珠!不得无礼。立即回去!”并对她使了个眼色。

丽珠夫妇殉难,出现兵符,使冯雁更为震惊。她明白对手之所以要将宇文浩等斩尽杀绝,且将杀手们的尸体迅速运走,是想要利用宇文浩调动豹跃军未果。因此一个巨大阴谋正在实施之中,若非丽珠夫妇以身殉国并机智地派人报警,那明日说不定就会束手就擒!

宇文浩的卫士与家随也闻声进院,远远看着。

她决定立即采取进一步行动。

长乐带来的几个侍卫闻声都跑了进来。

正准备睡觉的拓跋弘闻报太后驾到,吓了一跳。因为几年来太后极少来崇光宫,晚上则从未来过。他预感到交长乐、安国所办之事一定出岔了!他赶快穿好衣服,太后已经进来,而且身后跟着抱着先帝剑的抱嶷!还有望云、张佑等人。拓跋弘惶恐地说:

“来人哪!”

“儿臣不知母后驾到,有失迎迓,请母后恕罪。母后还未歇息?”

“放肆!太上皇乃当今皇上之父皇,皇上年幼,由太上皇行皇帝事已经多年。此太上皇令自然即皇帝诏。何况还有太上皇口谕!本王奉太上皇口谕,违令者格杀勿论。你若再敢多嘴抗令,那就莫怪本王无情了!”他回身对外大声道:

“太上皇歇息得好安稳哪!”太后自行坐下,也不像平时那样说“坐下说话”,而是一脸怒气,“我幸亏还未歇息,否则只怕活不到明日矣!”

长乐一听怒不可遏,若非丽珠是他马上要重用的宇文浩之妻,他就会一剑将她刺死。他大声怒斥道:

拓跋弘从未听见母后以这种讽刺挖苦的语气对自己说话,知道恐怕连长乐、安国都已出问题,只好低头站着。

“皇上早已经禅位于太子而为太上皇,太子继位为帝。重大事件一向以皇帝诏行,为何此非皇帝诏或皇帝密旨?”

“有人矫诏发动兵变,要废掉皇帝,囚禁乃至杀害我,太上皇可知此事?”冯雁见他不说话,就明白他心中有鬼,冷冷地问道。由于丽珠对兰花说是“矫诏”,所以冯雁没有想到关键在于“太上皇令”。

尴尬不已的宇文浩马上说:“请夫人立即回去!还不快走!”谁知丽珠不但未走,反而冷冷地说道:

拓跋弘一听“废掉皇帝”、“杀害太后”,不禁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太后。因为自己一再嘱咐“不得伤及太后”,只同意以兵谏削去太后干政与教育皇帝之权;先帝剑仅留作纪念,不得他用;不经太上皇同意太后不得出后宫。他注意到太后说的是“矫诏”而没有就“太上皇令”直接怪罪自己,也没有提及别人,不知太后究竟了解多少。于是说:

“此乃太上皇密令与口谕,由将军本人承接执行。夫人偷听,已犯大罪,岂可再多嘴!请立即回避!”

“母后所言之事,儿臣一无所知。”

长乐一听顿时沉下脸来厉声训斥道:

从拓跋弘的表情冯雁看得出来,他也许不尽知,但绝不会丝毫不知。现在还必须稳住他,并使他与自己站在一起:于是说:“有人矫诏令驻扎平城外诸军明日一早攻打西宫,尽杀殿中精甲,然后废帝杀我!”

丽珠问道:“请问太原王,此太上皇密令及口谕皇上与太后可知?”

面对两眼紧紧盯着自己的太后,拓跋弘大惊道:“此事当真?!”

长乐发现竟然有人偷听太上皇密令、口谕,不禁大吃一惊,脸上立即显露出十分不快。只是碍于宇文浩面子,不便发作,就严肃地说:“夫人既已得知太上皇密令及口谕内容,务必保密,不得有误!”

太后难过地说:“千真万确!宇文浩与丽珠已经殉难,一家老少良贱悉数被杀。”她没有将细节说出,更不提兵符。她怀疑,甚至肯定,拓跋弘与此事定有牵连!

宇文浩回头一看,原来是换了常服从厅后出来的丽珠。她对长乐行蹲礼道:“臣妾丽珠拜见太原王!”

拓跋弘吃惊地看着太后,不知如何是好。他完全想不到长乐与安国怎么会将事情弄成这样。

“慢!”

“既然太上皇全然不知,即可完全肯定有人矫诏,试图谋逆!”冯雁从拓跋弘虽然吃惊但并不极度愤怒中更加断定事情与他必有某种关联,“故而现在必须采取断然措施,以绝后患。”

宇文浩刚刚说完,犹豫地站了起来,忽听身后一个女人大声道:

“母后所言极是,儿臣请母后圣裁。”拓跋弘恭恭敬敬地说。他后悔不该听从长乐和安国之言,致使现在的局面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

“末将遵令!”

冯雁立即命张佑起草一份皇帝诏书,禁止任何军队调动与靠近平城,违者立斩。除盖上皇帝玉玺,再加盖太上皇御印和太后御印!这是大魏历史上从来未有之事。因为通常太上皇旨意均以皇帝诏行,连太上皇御驾亲征时太后监国、颁诏也只用皇帝玉玺。冯雁命张佑将此诏书向冯熙、拓跋志、拓跋契、抱嶷宣读:告诉他们,此旨备而不用,目前暂不惊动对方。只有城外驻军欲进城时,方可急驰宣诏。

“此事浩不必挂心,太上皇自有安排。”长乐道,“你立即回营,抵营后务必行动秘密,将太上皇密令及口谕传达至七品以上将军,只说奉旨保卫西宫。直至进入平城南门靠近西宫时才宣布奉旨截杀一切阻挡者。”说着给他一件东西。宇文浩接过一看,原来是豹跃军兵符。

“看来今夜十分关键。你我索性都住到永安宫去,那里地方宽敞,便于商量。又靠近前面,便于指挥平逆。”

宇文浩更加吃惊。因为这明明是让自己的豹跃军截杀驻扎在东宫的殿中精甲!而殿中精甲用各军中之优秀者组成,精锐程度超过大魏各军,连饭食也较各军为佳。他问道:“殿中精甲多达一万,而且还有许多分驻平城其他各门,豹跃军仅万人,如何能够抵敌?”

“儿臣悉听母后安排就是。”拓跋弘明知太后对自己已不放心,只好答应。

长乐冷冷地说:“当然是遵太上皇口谕办理,格杀勿论!平城南门届时有人接应,不会阻拦。”

不一会儿,睡眼惺忪的小皇帝拓跋宏也被叫到了永安宫。

“嗯?……”宇文浩听了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终于还是问道,“如若守卫城南门之殿中精甲不让我进军平城,或驻扎东宫之殿中精甲要入西宫,本将如何处置?”

这一夜冯雁一刻未睡,拓跋弘也只打了个盹,只有拓跋宏什么都不知道,又是孩子,来了,就继续睡。拓跋弘心中直埋怨长乐与安国坏事,却又毫无办法,也无法解释。他不明白,长乐或是安国怎会糊涂到了杀害宇文浩丽珠一家的地步,但愿整个事情还没弄得不可收拾。前些日子月食,整个月亮渐渐都被遮住。举国上下皆惊恐不安。平城到处敲锣击鼓呐喊,君臣军民全都跪下拜天,直至月亮渐露至全出而欢呼。太后与太上皇、皇帝立即赴西郊祭天之坛谢罪祈祷,并去天宫寺拜佛。太后还斋戒多日。长乐对拓跋弘道:“臣弟问过钦天监正卿上官云,此乃大凶之光。月为太阴,主后宫害帝之祸。若不采取断然措施,必将有血光之灾也!”于是拓跋弘才同意颁太上皇令。哪里想到竟弄成这样!

“着即命你即刻回营,于明日寅正将豹跃军悉数调至平城南门进城,截断东宫与西宫通道,包围东宫,不得让东宫所有人外出。”

拓跋长乐从宇文府中出来就直奔安城王府,万安国听说经过惊讶万分。因为按顺序是先对宇文浩宣令,然后依次对龙腾军和虎贲军宣令。其中虎贲军的乙肆虎最为可靠,明日主要靠他。而且整个计划事先已经对他说明。长乐与安国本来打算,哪怕豹跃、龙腾两军中立,光靠人数最多的虎贲军也能制服殿中精甲,成就大事。没有想到宇文浩恰恰那天回了家,长乐只得又从豹跃军营赶回平城。耽误了时间不说,竟然还出了天大之事。一场恶战,而且跑了人,还不知是谁,是否走漏了消息。长乐派出之人到城门内外秘密查找,均无线索。为免张扬,又不能过多派人寻查。他俩分析,既然逃出的是两岁的儿子,那么抱走他的准是丫头、婆子或其他仆人,当不会知道密令与口谕内容。为了保险起见,整个计划只好暂缓,以免暴露。他俩一直等到深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才分手。今日黎明又分头派人到各处注意观察,平城内外与西宫、东宫各门外,皆与平日一样,他俩这才决定上朝。

宇文浩赶紧收回神,垂首躬身谛听。

六月甲子,天气更加炎热。现在早朝提前,卯时三刻开始上朝,巳正一过即散。

“宇文浩,本王奉太上皇口谕——”

帝圣旨、太上皇令、太后令、太后懿旨一律都称作“矫诏”,看来太后虽然从宇文府中逃出者口中得知一些情形,却并不知晓昨日究竟是谁去向宇文浩宣令。夸大事态乃太后争取主动、诱使对手暴露之一贯手法,好厉害!

“臣宇文浩接令。”宇文浩听了感觉到有一点说不出的奇怪,不及细想,连忙磕头起立。接过密令看了看,上面有朱红“太上皇帝御宝”的印玺,于是就还给长乐。长乐接着又说:

高闾出班说:“臣以为,近几年怪事迭出,皇叔万寿、子推先后被害,郭山明有重大嫌疑,被捕后突然暴死。还有人监视太后,企图谋害。诸事恐有牵连,应一查到底!”

“天命神佑大魏太上皇帝拓跋弘手书密令:命皇弟太原王拓跋长乐执行朕交办之事。钦此。延兴六年五月庚午。”

冯雁深深点头,平静而依然不失威严地说:“高大人所言很是,此事确实不可孤立而觑,务必一查到底。”她转眼看着万安国,“安城王!”

长乐宣读道:

“臣在。”万安国战战兢兢地应声出班。太后虽然语气平缓,但他从方才太后所言中已经感到自己今日恐怕难逃此劫。

宇文浩一听“密令”二字深感惊诧,因为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形,只听说过是凡“密旨”、“密令”均与宫廷重大秘密行动有关。一时来不及细想,立即跪下低头说:“豹跃军领军右卫将军宇文浩候太上皇密令。”

“大魏调动万人之军需持兵符。你系太尉、大司马、大将军,主管兵符。兵符可在?”

接着拓跋长乐一面从怀中拿出一个黄帛卷子,一面说:“右卫将军豹跃军领军宇文浩接太上皇密令!”

安国毫不犹豫地说:“兵符俱在。”但他随即一愣,赶紧又故作镇静,低头沉思。冯雁注意到他这微妙变化,不禁轻轻冷笑。

宇文浩立即照办,心中更加疑惑。

“拓跋丕!”

“请将军屏退左右!”

“臣在。”

拓跋长乐突然来到府第,还说有要事,宇文浩感到十分奇怪。他连忙入内换上夏季常服,来至前厅见客。还不等分宾主坐下,一脸焦急的拓跋长乐就说:

“秦稚!”

“哦!”他看了丽珠一眼,“请太原王在前厅稍坐,我更衣就到!”

“臣在。”

这时下人来报:“太原王驾到,说有要事需立即见将军。”

“抱嶷!”

“哦!矫诏谋逆!太后似有所指?”宇文浩不禁放下饭碗,注意起来。他平日住于军中,每半月才能回家小住几日。今日丽珠派家人来至二十里外军营禀报,说是小颉有病,嘱他速回。他立即策马赶回一看,小颉正在活蹦乱跳与兰花玩乐,不禁喜出望外。丽珠撒娇地说,实乃自己再过两日便要来月事,十分想他,于是两人竭尽鱼水之乐。丽珠过去虽然偶尔也曾回宫,多为给太后拜年、太后寿诞之日或其他特别日子,如为明珠与金珠去牛川守陵送行。这次是太后命笑梅来传口谕,说是久已不见丽珠,十分惦念,想必小颉已会走路,嘱咐立刻带着小颉坐宫中马车同去。此乃特别荣宠,丽珠当时就带了兰花与小颉就走。今日便借口将丈夫叫回转达太后口谕。

“臣在。”

“哦,对了。”说到此处,她对院中伺候的两个丫环说,让她们先去吃饭。待她们走后,她轻声道:“最要紧的是,太后还问起,你平时是否经常回家,和谁来往最多。太后悄悄嘱咐我说,你手握重兵,务必要头脑清醒,千万要防止有人矫诏谋逆!所以我才让你赶紧回来。”

三人应声而出。

宇文浩高兴地说:“此次大魏以少胜多,击破蠕蠕策动敕勒反叛阴谋,与太后决策英明有关。太后真乃女中豪杰,历代罕见!”

“你三人即随安城王去将所有兵符取来。”

“十分康健。太后特别喜欢小颉,抱着亲个不停。我看见了,太后眼睛都湿了。我在宫中时就知道,大概因为太后没生养过,所以从来都特别喜欢孩子。宫中姐妹也无不喜欢小颉,个个抢着抱他亲他,羡慕得了不得!太后还说,过些日子让我带着小颉回宫中住几日呢。哦,太后还说呢,你这次作战指挥有方,各军中损失最小,斩获最多。说,证明你平日注意练兵。我也感到脸上有光。”

“臣遵令!”

“哦!太后凤体可康健?”由于天热,方才放的辣子又多,宇文浩直擦身上的汗水。

当太后对安国说及“兵符”时,拓跋长乐这才想起那一半豹跃军兵符未从宇文浩身上取回!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心中直怪自己,怎么昨夜两人商议多时,几乎任何情况都想到了,居然都未曾想起那一半兵符来!哪怕半夜去找,即使找不回来,也比如今这样困于宫中等死要好得多呀!

“好吃吧?这可是太后亲自教的手艺呢。这笋干还是昨日太后当面赐给的呢,说是今年南朝刚进贡的,特别新鲜。”丽珠从侍女手中接过碗来,放在宇文浩面前,“你尝尝这嫩尖,真鲜!听说南朝也只有那叫什么地方才产这稀罕之物。别看这两个小拇指长短的笋干,听说两三年就能长成几丈高碗口粗的竹子呢。”她边说边将自己碗中的笋干嫩尖夹到丈夫碗中。

万安国也想起来了,豹跃军那一半兵符长乐没有交回!怎么昨夜两人就都会忘了此性命交关之物呢?他走出永安宫时扫了一眼长乐,只见长乐紧张得直冒汗。他赶紧思索待会儿如何将此事掩盖过去。但愿那一半兵符还在长乐手中,是他忘了交还自己。可那也得找个说法才是……

宇文浩呼噜呼噜吃完一碗对侍女说:“再来一碗!”他高兴地说,“夫人亲手做的这猫耳朵,真是味美至极!”

不一会儿拓跋丕、秦稚、抱嶷就从宫中太尉执事书房回来,每人手里拿了几个木匣。群臣一看万安国垂头丧气、惶恐不安的样子,就知道准是兵符上出事了。

一会儿丽珠出来,两人同坐于绳床上吃晚饭。

拓跋丕说:“启禀太后、太上皇、皇帝陛下,经臣等查验,外军及虎贲军、龙腾军兵符俱在,唯独没有豹跃军兵符。”说罢与秦稚、抱嶷欲将木匣一一呈上。

从豹跃军军营归来的宇文浩穿着一件无袖小褂,下面是一条短裤,正在平城自己府第后院与围着红肚兜的儿子颉玩耍,一会儿装老虎,一会儿装小狗,逗得两岁的颉格格直乐。小颉长得虎头虎脑,肉乎乎的,十分可爱。宇文浩让走路蹒跚的颉来追自己,又将他抱住高高举起,然后或是轻轻咬着他的小鸡鸡,或是拍打着他的光腚,颉非常开心。丫环兰花站在一旁看着也特别高兴。丽珠嫁过来后先是生了两个女儿,后来终于盼到了颉的降生,因此全家都格外宝贝。兰花见两个丫环将一张矮几搬来,在旁边放上了两只绳床,就从宇文浩手中将颉抱走。

没想到太后却说:“不必了,请各位大臣一同查验吧。”随即侧身对张佑道,“你去帮着拿着木匣。”

天气已入盛夏,虽然已是傍晚时分,依然炎热不堪。

于是拓跋丕举起木匣,身子慢慢转了一圈。群臣纷纷挤向前面,只见匣之正面有“虎贲军兵符”五个隶书。拓跋丕接着打开木匣,从中取出兵符,将空木匣交给张佑。然后自己面向群臣,举起兵符道:“此乃虎贲军兵符!”说罢,先示正面,再示反面,以便让人看清。

三 丽珠报警

莫说文臣多未见过兵符,就是没有出任过领军主将而且赶上大事的武将见过者也不多。尤其是大魏各镇、各军所有兵符一齐展示,前所未有,只怕历朝历代也闻所未闻。因此几乎人人都忘记朝堂礼仪,个个挤向前面,伸脖细察。连高允都想从座上挣扎着站起来观看。

“好吧。”

原来兵符乃用青铜铸成,因秦汉时为虎形,长六寸,宽三寸,故俗称“虎符”。正面中间铸有黑色“大魏某某(镇)军兵符”几个阳文篆字。其中“大魏”二字右左横排,余字竖排。左下铸“大魏皇帝御书”六个略小隶书。后面中间铸有“大魏某某(镇)军兵符”阴文篆字。分成两半,右在皇帝,左在朝外,凭符调兵。只有合在一起时字才完整。

拓跋弘看着窗外的天空,眼中充满着忧郁和无奈。他慢慢转过身来,又沉默片刻,说:

接着拓跋丕一一举起各镇兵符与龙腾军兵符,让大家看清。最后说:“豹跃军兵符无有!”说罢右手高高举起。

安国也跪下道:“长乐所言句句在理。臣留于京师期间更有切肤之感。太上皇返京后仅仅数月,想必也已觉察太后虽然名义上不理朝政,凡事皆由太上皇做主,但太后影子无时不在朝堂。有的大臣动辄以‘当时太后如何训示’为由……长乐所言当初错失良机最为精辟。时不我待,臣恳请太上皇速下决心!”

朝堂顿时哗然。

“太上皇!太后为诛杀李弈之事始终耿耿于怀,不肯善罢甘休,杀害李欣、郭山明即为明证,且再次证明皇叔万寿、子推皆死于太后之手。刘普青已死多年,太后仍派人赴其故乡调查,可见太后为李弈报仇心切之一斑。如今朝中、宫中大权已尽入太后手中。太上皇御驾亲征,太后竟当面指定各路统帅,俨然成为太上皇之太上皇!且臣弟一直认为,太后之所以亲自提议太上皇御驾亲征,表面上似乎信任太上皇,实际乃将太上皇名正言顺地请出京师,以便太后为诸李报仇除掉李欣、郭山明等人扫除障碍。”他看了一眼安国,示意他配合,悲切地说,“恕臣弟直言,若于五年前、三年前动手,则轻而易举便已成功。如今已错失许多良机,且已错过最佳时机!太上皇,再不动手,就悔之晚矣!”

汗湿衣衫的万安国立即跪下磕头,惶恐万状地说:“臣久已不动兵符,不知如何少了半个,有失察之罪。请三圣治罪。”说罢又连连磕头。

拓跋弘背对着他们依旧不语。长乐腾地一下跪在地上,哭道:

看见太后冷笑不言,长乐、安国吓得毛骨悚然。他们明白,太后既然命拿兵符,定然是已经拿到了昨日遗忘在宇文浩身上的那一半!

“太上皇,汉族官员名为革新旧制,实乃逐渐夺取我鲜卑人大权。太后不但容忍,而且鼓励。如今皇帝年已十岁,说不定太皇太后就会提前让皇帝亲政,以推行所谓‘变法改度’。故臣弟以为,应立即采取断然措施剥夺太皇太后干政之权与亲自教育皇帝之权,以免幼帝受其不良影响。”

沉默了一会儿太后终于说话:

长乐看着皇兄皱着眉头反剪着手在安国书房中一言不发地踱着,又不满地看了看安国——事先安国答应对太上皇明确提出应对太后采取断然措施,结果依旧是如此不咸不淡。长乐说:

“好一个‘久已不动兵符’!你们昨日还动了豹跃军那一半兵符,否则宇文浩、丽珠一家怎会惨死!”

拓跋弘这次征战归来,在朝议时明显地感到离开京师仅仅数月,朝臣中要求革故鼎新之声大增。在安城王府中安国将太后与大臣们议政情形详细地作了禀报,特别强调:“要求革新之臣尽皆汉人,所议之事皆为彻底动摇我大魏根基之举。若行其事,则我鲜卑人特权尽失。名为‘定天下’,实则当今我大魏江山亦将不保。如此谬论,太后非但未予任何批驳,反均予赞许。高闾迁都之议,尤为荒谬!实为扰乱人心,本应严惩。太后仅轻描淡写说了几句,一笑了之。大魏社稷危急!太上皇万万不可大意。”

万安国不知道太后究竟了解多少。他心里明白,除非彻底交代,若说一点,则越说越无法说清,愈加被动,牵扯之人愈多。就道:“臣实不知如何丢失,臣有罪。”

太上皇御驾亲征大军凯旋,太后亲自去北校场迎接,依旧是一身戎装,英武非凡。太后一手拉着小皇帝,一手拉着太上皇,十分亲密地走出台来。站在正中的太后令张佑宣皇帝诏,给所有高级将领一一加官晋爵。凡是进“公”及“王”或原已为王而升级为更高之王者,一个个高喊“臣在”,出列至台下正中,跪下高呼“臣某某领旨谢恩”,然后呼“吾皇、太上皇、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拓跋长乐没想到自己会被封为大魏最大的王爵之一太原王——当年乙浑就是此王,与此相当之爵仅京兆王、河南王而已。他看了看台下兴高采烈站着的高级将领们,不得不佩服太后手腕高明,她总是善于利用各种场面不知不觉地扩大自己的影响与权力。

冯雁冷冷地盯着他道:

拓跋弘深恐太后如此追查,早晚又将追到自己头上。遂无心恋战,下令班师。

“平日兵符藏于何处?”

“据报,太后一再命人彻查当初诛杀诸李之事……臣弟恐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太上皇需严加防范才是,宜尽早赶回平城。”

“锁于铁柜。”万安国低头说。

长乐对拓跋弘说:

“柜、锁可曾损坏?”

此时长乐已经接到京师密报,说是郭山明已死于狱中,“家中无恙”,明白并无重大泄密。但是太后曾派人前往刘普青家抓捕、调查。

“不曾。”

由于敕勒罢兵,十万柔然等于孤军深入。柔然王闻报西路、中路魏军正在继续向北挺进,自己有被截断后路、包围切割之险。而且敕勒中以乌头为代表的一股势力正准备从中间楔入,将其拦腰切断。柔然王慌忙下令撤退。太上皇亲率大军全线出击,命长乐、乙肆虎、冯熙、宇文浩等各部分头追杀,柔然死伤惨重,多数逃往漠北。

“谁掌钥匙?”

副伏罗大肥急忙下令各地敕勒立即罢兵,太上皇令也已经在中路大军和西路大军宣读。不多几日,各地战事便都停了下来。敕勒各部陆续返回各自领地。不在话下。

“臣掌一把,另一把……”他抬了抬头,“皇上或太上皇亲掌。”

明珠立即派乌头亲随先将这一连串大好消息速速带回三十里外的敕勒护送军营,并派快马回敕勒大营与牛川行宫禀报。次日早晨,太上皇即命掌玺太监螽塍为钦差大臣,由明珠、乌头夫妇一同返回敕勒大营。由于头一日已得知此事,副伏罗大肥及十二姓头领全都出营迎接钦差大臣。螽塍宣读太上皇令后,皆大欢喜。这时明珠想起海立巴怎么不见,一问,原来昨夜他们一伙已经逃回柔然而去。

拓跋弘急忙说:“启禀太后,儿臣未动兵符!”他之所以下密令给长乐是因为长乐与安国说绝对有把握在宫中甚至朝堂解决,根本就没有商议过调动各军逼宫与殿中精甲厮杀之事。

“太上皇圣明!”

“嗯。”冯雁只对拓跋弘扫了一眼,继续审问万安国,“依律怎样方能取出兵符?”

乌头和紫菊又谢恩不迭,大帐内群臣无不高呼:

“须奉皇帝诏方能开锁取出。”万安国依然不敢抬头。

“嚯!”大帐内顿时一片轰动之声。这就意味着太上皇要亲自主婚,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

“你可曾奉皇帝诏?”

乌头和被明珠推过来的紫菊连忙跪下谢恩。正要起立,只听满面笑容的太上皇又说:“传令:今日即在大营为乌头与紫菊完婚!”

“不曾。臣实不知如何丢失。”

“哦,着即升紫菊为才人,视四品,赐予副伏罗乌头为妻!”

冯雁大怒道:“事已至此,你还不从实招来!抱嶷!”抱嶷应声而出。“将那豹跃军兵符之右半给他看看!”说罢亲自拿起方才望云放在案子上的那个白绸包,交给抱嶷。

“回禀太上皇,紫菊系女酒,视五品。”

群臣只见抱嶷打开绸包、取出那一半豹跃军兵符,走下台阶,举着在朝堂前排和中道走了一遍,人人都看清了,上面血迹鲜红斑驳,而且前后皆血!

“好!”拓跋弘听说过当年父皇在校场上恩赐丽珠予宇文浩为妻和母后亲自将她送出宫门的故事,于是说,“明珠夫人,紫菊现居何职何品?”

冯雁冷冷地对万安国说:“安城王,你还有何言!”

明珠转身看看紫菊,只见她满脸通红,便说:“全凭太上皇圣裁。”

万安国深知招与不招,自己都难逃一死。因为仅无诏私取兵符一项就足以处死。此事全系长乐疏忽所致,他若招出长乐,必定会带出密令之事,那么自己从小最好的朋友太上皇就地位不保,说不定会被废甚至赐死,何况长乐也是自己从小密友!如今只有抵赖到底一法。他故作委屈地哭丧着脸说:

拓跋弘一听不禁抚掌大笑,大帐内所有的人也都笑了起来,只有站在明珠身后的紫菊羞怯地背过身去。拓跋弘牢记伊驼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紫菊是明珠的贴身侍卫,于是便说:“明珠夫人,你可舍得?”

“臣确实不知兵符如何丢失,臣知罪领罪,请太后、太上皇、皇帝陛下降罪!”说罢连连磕头。

“请太上皇将紫菊姑娘赐予乌头为妻!”

“哼!”冯雁看了看万安国,只见拓跋长乐满头大汗、神情慌张,断定他一定知情。但没有拿住确凿把柄,不便点他。她也不能问昨日是否万安国本人去矫诏,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究竟掌握多少情况。冯雁注意到坐在小皇帝另一侧的拓跋弘面色惨白,神情紧张,更加断定他虽然也许并非主谋,但必定知情。问道:

“哦?还有何事?”拓跋弘马上想到应当再赐些金银、布帛、茶叶,正要发话,没想到乌头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太上皇,你看如何处置?”

乌头听了十分满意,立即跪下磕头道:“乌头代表敕勒十二姓所有头领百姓叩谢大魏太上皇恩典。”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身后,说,“乌头还有一事恳求太上皇恩准。”

自昨夜以来被搅得六神无主、焦头烂额的拓跋弘明白太后越来越怀疑自己,如今长乐尚未暴露,安国则肯定不保。但对安国处置严厉心有不忍,过宽则太后肯定不允,于是心慌气短地说:“全凭母后圣裁,儿臣拥护。”

在听了乌头申诉和明珠禀报之后,拓跋弘当即决定:只要敕勒罢兵,对激起民变负有严重罪责当时正在困守统万、沃野等孤城的统万镇大将胡莫寒和沃野镇大将阊虎皮、五原太守罗景、云中太守奚羝等着即革职查办。对所有敕勒不咎既往;免去今年赋税,已交者充抵明年之数;徭役减半;重新简选一千敕勒为殿中精甲,十二姓自行分配;开仓并急调各地粮食赈济灾民;封副伏罗大肥为宁北王,副伏罗乌头为靖西侯,十二姓头领按人数多寡俱分封伯、子,各有将军名号。

“嗯。”太后有点不满地看了拓跋弘一眼,说,“好吧。万安国谋逆,着即免去安城王与本兼各职,交廷尉拘押审查,严加看管。命任城王拓跋云为太尉,薛虎子兼任豹跃军领军将军。”她侧脸问道,“皇帝以为可好?”

几乎就在明珠抵达拓跋弘大营的同时,长乐接连看到朝廷每日或隔日送来的廷寄和安国从京师派来的亲信密报,李欣被捕,接着因勾结刘宋被诛,郭山明也已入狱。长乐感到京师形势紧急,务必赶紧返回平城!

小皇帝自登基起师傅就教他,是凡太后征求意见,就说“全凭太后处置”。若太上皇问陛下:“此事皇帝意下如何?”皇帝就说:“全凭太上皇裁夺。”倘若太后已作决断,问:“皇帝以为可否?”皇帝就说:“太后英明!”原打算练习几遍,结果拓跋宏一遍即会。不过以往这种机会不多,如今拓跋宏已十岁,临朝听政的机会多了一些。于是他说:

果然不出拓跋弘和拓跋长乐所料,柔然趁敕勒反叛与魏军鏖战之际,一举发兵十万,从漠北直插东南方向,准备从后面包抄魏军主力。幸亏魏军早有准备,五万主力中除一部西指抗击敕勒外,大郝均屯兵盛乐一带,防御柔然。此时太后又命河南王、骠骑大将军冯熙率殿中精甲七千加上宇文浩的五千豹跃军,支援东路。拓跋弘深知柔然战斗力强于敕勒,且行动迅速,对魏军主力和京师的威胁远比敕勒为大。自己在兵力上不占优势,尽管将领求战心切,但他严令固守,轻易不主动出击,只是派出几支数百人轻骑不时夜袭,使长途奔袭而来的柔然疲惫并挫其锐气。此时一万两千人的殿中精甲与豹跃军调至前线,顿时使全军士气更加昂扬。但是拓跋弘仍然坚持不改防御初衷,严令各营坚守不出,只派小股不时骚扰。因为他深信,只要敕勒肯退出战斗,柔然军心必将动摇。届时全线出击,定获大胜。

“全凭太后、太上皇圣裁,儿臣拥护。”

他们一直将明珠送到距魏军大营三十里之外,被魏军游哨发现。然后他们就地驻扎,派五十名甲士护送明珠、乌头去觐见太上皇。

接着万安国立即被侍卫押走。

明珠垂首躬身道:“多谢麻晃大人相救!”

拓跋云、薛虎子出班道:“臣领旨谢恩。”

“我看那海立巴安列在悄悄命手下骑着快马出营,就猜到他们一定是着蠕蠕派人追杀你们,我就带人来了!”

太后说:“张佑拟旨!”

柔然骑兵的头领眼见敕勒骑兵中分出一支小队继续快速前行,而且护着两员穿着一红一蓝大氅的女将,料定这是去大魏太上皇大营求和的信使。于是便分兵一半过来追杀。明珠一见敌军数倍于己,也不免有些惊慌,后悔没有带长枪出来。乌头一见众多柔然追杀明珠等人,唯恐有失,留下一半人马与这边的柔然厮杀,自己带着另一半来救。幸亏紫菊早就注意那个头领,待其进入射程,迅速张弓,一箭将他射落马下。趁余者惊魂未定,又射杀一个立功心切冲在最前的头领。柔然顿时乱了队伍,明珠带队趁机回身掩杀了一阵,摆脱了被围之窘。这时只听后边喊声大作,明珠以为又来敌军,只见柔然骑兵大乱。原来不但乌头带人赶到,而且乙旃部数千人马在乙旃麻晃亲率下,追杀而来,只杀得柔然骑兵四散而逃。三部会合后乙旃麻晃说:

群臣一听,齐齐跪下。站在台阶下边一张小案后的张佑立即坐下,拿起笔来。

说罢下令分兵,随即高举手中之刀,大喊一声“杀!”带着队伍迎头急驰而去。

冯雁慢慢说着,说一句,张佑写一句:

“明珠夫人,此军定系蠕蠕。人多我寡,不宜与之纠缠。我拨一百精兵护送夫人与紫菊姑娘速去禀报太上皇,这里我来对付!”

“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太上皇、太皇太后同在:自即日起平城内外戒严,非殿中精甲任何军队不得进入平城。殿中精甲中非指定之军不得进入西宫,否则以谋反论处。虎贲、龙腾、豹跃三军,自今日起每军各分三等,除各留一部警卫于平城四周外,克期分别调往它处驻防。虎贲军留三千于营内,其余悉数调往云中加强大魏北方防御。龙腾军留两千于营内,余者调至密云加强东部防御;豹跃军留七千于营内,余者调至晋城加强京师南翼。今日立即开拔。凡无钦差或监军持节并持神佑兵符,各军皆不得擅自向京师移动。具体分等人数、调防日期由太尉任城王拓跋云宣皇帝、太上皇、太皇太后口谕。此诏除用皇帝玉玺外,加盖太上皇御宝与太皇太后御宝。”冯雁说完后问道:

草原无边,寒风凛冽,马队踏踏。乌头带着自己的部下数百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护送明珠去觐见太上皇。此时他忽见北面远处奔来一支骑兵,人数不下千人,向这边呐喊飞驰而来,而且似乎有包围自己的企图。乌头赶紧勒马一看,就对明珠说:

“太上皇、皇帝以为可否?”

在座者听了无不微笑点头称是。高闾等听出其重在变,只是应把握火候而已,确系高论。而万安国等人则认为其强调不轻易变、反复变、来回变,主张小心谨慎,实际上是对高闾等人之论不满。冯雁明白申文秀的真意是必须变,即韩非“重变法”三字。只是务必掌握好火候,以免无功而返甚至招受重大损失。她深感申文秀真是一个不可多得之材。

“儿臣拥护。”

“太后既然命臣以烹调比喻,臣遵命。”在大家的微笑声中他说,“老子云:‘治大国者若烹小鲜。’韩非《解老篇》曰:‘有道之君,贵清静而重变法也。’臣以为,既然以烹调比拟,则其关键在于火候。当变则变而不轻易变、反复变、来回变,且需火候得当。如此则鱼肉鲜嫩,鱼汤鲜美矣。否则不是淡而无味,就是水干鱼焦,不可食矣。”

“太后英明。”

当年他来平城不久就看出大魏之弊,这些正是魏朝虽然朝廷稳定、军队强大却始终不能彻底战胜刘宋而统一天下的根本原因。他明白高允、高闾、李冲等人所言均系真知灼见,但都触犯了当权者重大利益,尤其是鲜卑贵族特权,而他们掌握着国之命脉——军队。自己现在虽已是散骑常侍,官居二品,毕竟曾经被俘而非主动归顺,因此说话一直比较谨慎。他微笑道:

群臣一听三军调动情形,都明白太后最信任豹跃军,一万人留下七千,龙腾军一万留下两千,而虎贲军三万仅留三千。京师警卫除一万殿中精甲外主力就是豹跃军了。

“让太后与各位大人见笑了。”申文秀向太后欠身拱手致意。

五 京师戒严

大家一听不禁哈哈大笑,被高闾迁都之说弄得紧张起来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连对太后有些失望之感的高闾也微笑起来。

诏令戒严当日早朝散后,司礼太监张佑就在新任太尉任城王云陪同下,带着十余名随从,来至距平城三十里的北郊虎贲军大营,向正在等候长乐与安国消息的乙肆虎宣诏及三圣口谕。

“定天下关键在于实力,而不在建都何处。还是应以革旧鼎新迅速增强实力为上。”她见申文秀很注意地听着,对改度之事却没有明确表示,就笑说,“申大人长于烹调,依君之见,大魏此席当如何烧烤方得美味?”

年已四十五岁的乙肆虎二十多年前文成帝铸金立后时,乙椒房本来就想让时任羽林郎将的他与一个太监做些手脚,结果阴差阳错他被派去出差,回来后因功升迁,却调出宫中。由于他一贯极其谨慎,所以其叔乙浑被处死、乙椒房自缢之后,他躲过劫难,仅被贬至沃野镇任一名八品下的虎牙将军而已。由于屡次对柔然作战勇敢,指挥有方,逐渐升迁,终至二品上的虎贲军领军将军。前不久长乐、安国曾与他密谈,许他事成之后进车骑大将军。昨夜他接到长乐一个心腹通知,只说了“推迟,待命”四字。乙肆虎问那人究竟为何,那人只说“下官只是奉命转告,余皆不知”,便匆匆离去。乙肆虎看他确实不知,也就没有多虑。

冯雁也许是出生于长安,父亲又多年在此为官之故,因此对长安感情深厚,魂牵梦萦。自从高闾首次对她说起迁都之事,她就心中赞许。深感无论从统御全国、进取江南、摆脱北敌、增加岁入、深入汉化等各方面来看,若要成就“定天下”之伟业,必须迁都中原!但是她知道在座所有大臣在平城均有私宅、田地,怎能轻易同意迁都!此虽高论,却是大犯众怒之论。她见群臣都在看着自己,就平静地说:

方才闻报:“钦差大臣驾到,宣将军接旨!”他起先还以为京师已经得手,兴高采烈地赶紧出来迎接。一见张佑和任城王拓跋云,不禁有些意外,不知是喜是忧。一听完张佑颁诏,得知不但平城中外戒严,太尉换了任城王云,且将自己的虎贲军十之九调往云中,还必须于三日内完毕。就明白绝非一般“推迟”,而是长乐、安国那边出了大事,自己也受到怀疑。他一时竟惊得忘了立即说“臣领旨”,只是呆呆地望着张佑发愣。直到发现张佑以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才急忙说:

说罢他骄傲地环视一周,几乎所有的人都点头称是。

“臣乙肆虎领旨。”然后磕头起立,并说:

在一片惊讶反对声中万安国说:“建都于何处与兴亡无关。晋亡而大魏兴,即为明证。太祖定都平城以来,已近百年。如今长安、洛阳早已残破不堪,晋阳、邺城、历城等大魏名城,也远不能与平城相比。天下数百城岂有平城之大之辉煌!”

“末将乙肆虎拜见太尉大人。”

高闾接着高允的话说:“我朝定鼎以来,多次受到蠕蠕入侵威胁,京师不时震动。所幸南朝时有动乱,否则我将被迫两线作战。平城及近畿各州郡人口众多,土地瘠薄,时有旱灾。所需之粮,十之七八仰给山东、河南及两淮。路途遥远,所耗甚大。平城僻处恒代,远离中国。商周秦汉魏晋皆都中原而御天下,故臣以为,大魏欲‘定天下’,非迁都长安或洛阳不可。”

乙肆虎请张佑坐于正位,拓跋云和自己分坐侧位。张佑道:“将军方才为何如此惊讶?”

冯雁听了连连点头。

“哦,”乙肆虎此刻已经镇静下来,说,“平城中外戒严,大魏历代未闻,故末将深感意外。不知京师究竟出了何事?”

高允一向认为诸李都是大魏难得之才,死得冤枉可惜。即便李敷之罪该杀,也不应株连五族数十人。但他深知此事牵连帝后矛盾,不便直言,就说:“人和还需为政宽仁。我大魏定鼎以来,已八十余年,至今魏律不整,且过于严厉。官民犯罪,处置往往全凭故事,刑期、生死全在有司一念之间,动辄斩首、灭族乃至灭五族,民不堪其苦。”

“近日皇帝、太上皇接到密报,称蠕蠕准备入侵,且已有多名细作潜入平城,拟作内应。”张佑将早就编好的理由从容解释,边说边注意乙肆虎的反应,“故三圣决定诸军紧急调防,以防不测。”

“此事万万不可!”万安国着急地对冯雁说,“启禀太后,我大魏每战之后必有赏赐。功臣勋戚之家多有奴仆,民多依附,理所当然。大魏数十年来异常稳定,实在于此。若改此制,必定动摇大魏根基!”拓跋志与拓跋契都点头称是。

乙肆虎明白这是托词。因为若真是柔然入侵,则朝廷不会将原驻京师南翼的豹跃军调往更南。他本想打听一下长乐、安国的情况,又怕引起怀疑,正犹豫间,拓跋云道:

“非也。”李冲本来不敢反驳安国,见太后朝自己微笑,这才放胆说,“可以三长代替宗主督护之制。即以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如此,则朝廷之令,经由州郡县而直达党里邻户,国税不漏,徭役公平,均田可行,与国与民两利。”

“将军有何心事,请讲。”

看到不少大臣点头,太后也感到满意,万安国不禁心中暗暗着急。于是忙说:“宗主督护之制虽有不足,然不可轻废。否则朝廷、州郡县如何征兵、征税、征发徭役,大魏郡县以下岂不成为一盘散沙!”

“哦,哦,末将只是顾虑三日内实难调防完毕。”他本来打算说“能否请二位大人转达圣上宽限几日”,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他明白不但绝无可能,反会加重怀疑。果然张佑说:

“是,微臣谢恩。”李冲放下手中之笔,说,“高大人倡议实行均田,微臣竭诚拥护。只不过微臣以为,行均田必须查明户籍,否则田绝不能均。本朝立国以来,承袭汉晋旧制,各地人口均由宗主督护,每每五十、三十家仍为一户。故而到处世族门阀兴盛,民各依附,而宗主多有隐瞒。大族十不报五,富者益富,贫者益贫。故微臣以为应废除宗主督护之制,方可查明人口户籍,实行均田,合理赋税徭役。如此则方能增加收成,充裕国库。”

“圣上命太尉任城王于此督办克期调防之事,请将军立即照办。本官先行一步,告辞了!”

“既来之,则言之。你就直言吧。”冯雁知道他因自己地位卑微,只是个从五品上的秘书郎,职在实录,故不敢发言。

说罢张佑就起身前往龙腾军营宣诏。

“微臣无有,无有。”

次日与第三日一早,群臣上朝时都在西宫门口得知皇帝口谕:

李冲一听吓了一跳,知道是自己摇头被太后看见,有失臣礼。忙说:

“今日停朝。”

冯雁发现坐在后排负责记录的年方二十出头的李冲先是边记边点头,最后却摇起头来,就说:“李冲,你有何高见,不妨提出。”

群臣发现,自甲子日整个平城戒严以来,各个城门内外岗哨倍增,城内各个路口、坊口到处都是殿中精甲,不时检查、盘问行人。大臣们也不敢轻易外出,免遭不测或引起怀疑,只能在家中猜测大魏历史上空前的戒严究竟是怎么回事。由于平西侯府中抬出二十多具棺木,而且据说太后、太上皇、皇帝亲派太师冯熙入府祭奠并督办丧事,周围官民方知宇文浩、丽珠一家悉数遇难。平城谣言四起,只不过由于戒严,没人敢于聚集在一起议论罢了。

高闾说:“高老大人之言臣万分拥护。俸禄解决吏治清明,而百姓之人‘和’尚另需设法。如今贵者良田万顷,贱者几无立锥之地,臣以为应实行均田之制。人有常产则心自安,偷盗自敛。若有外敌入侵,自然甘愿出征以卫家国。如此则荒地能出金银,盗贼能变勇卒。若行均田,大魏必富。”

第四日早朝前群臣照例来到西宫,准许入永安宫。

瘦得皮包骨却异常硬朗难得一笑的高允在座位上向前略一欠身,笑说:“多谢太后体恤。老朽先说不妨,只是说完不走,还要多讨扰几碗太后的好茶呢。”大家一听不禁大笑,等大家笑声停止后他道,“人和之关键在于吏治清明。大魏不行俸禄,官吏任职若无大过,一律六年。故李欣之事绝非其与范两人之过,所在官吏无俸禄为生,仅靠赏赐与赋税提留,自然一遇机会便行贪贿。故非实行俸禄不能遏贪贿之风。”

群臣感到整个西宫也似戒严一般,侍卫不但数倍于往日,且表情格外严肃。令人大出意外的是,当张佑高喊“皇帝、太上皇、太皇太后驾到”大家跪下后,首先出来的竟是抱着先帝剑的抱嶷!

“说得好!”冯雁高兴地说,“太上皇御驾亲征,敕勒求和,蠕蠕不日即可击败。欲定天下,非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不可。申大人曰‘刘宋气数已尽’,此乃天时利我大魏。天予我,何不取?”群臣不禁点头相视而笑,“然则大魏地利、人和尚有欠缺。李欣、范之流祸国殃民,道路群议曰:‘蓄聚敛之臣,未若盗臣。’贪官污吏实猛于虎也。此次敕勒反叛,固然与旱灾、雪灾及蠕蠕唆使有关,然而若非胡莫寒等贪贿失职,何至于此!实乃人祸甚于天灾!今日请各位大人就如何发扬地利,政通人和,以定天下,各抒己见。”她看了看年近九十的高允,说,“高老令公年事已高,请先见教,言毕早些回去歇息。”

等剑在御案上架好以后,皇帝、太上皇、太皇太后才依次出来。

申文秀道:“我朝政治清明,上下一心。而刘宋朝廷腐败不堪,帝王将相以下,多享乐安逸之徒,少进取思危之士。刘宋气数已尽,改朝换代之日已然不远。他日夺取天下者,必我大魏也。”

整个早朝太上皇面容憔悴,精神不振,很少说话。太后也显得有些消瘦。只有抱嶷、望云等极少几个近侍知道太后不但甲子日一夜未曾合眼,这几日也每日一直忙到深夜,不时听取来自各方的禀报。昨夜在得知虎贲军、龙腾军大部分均已奉旨调走,才于亥初歇息。那日张佑宣诏回宫后冯雁详细询问了两军情形,尤其是乙肆虎的反应。听了张佑禀报后,冯雁说:

群臣大笑,齐声高呼:“全凭太后、太上皇、皇帝陛下调遣!”

“你也觉得乙肆虎过于紧张?”

冯雁笑道:“我华夏大地,物华天宝,应有尽有。即便为喝江南好茶,我大魏也务必要平定南方,统一天下!”

“正是。此人年轻时在宫中任侍卫臣就觉得其城府颇深。今日之事顿感意外本极自然,但乙肆虎似乎有些惊慌失措,实属可疑。”

这时饭已吃完,清茶上来。大家一喝,无不称赞:“究竟系宫中之茶,味不寻常!”

“嗯,嘱抱嶷注意其动静。”

申文秀笑而不答,点头而已。南方有许多名鱼,仅太湖南北就有鳜鱼、鲥鱼、银鱼、河豚等肉质与滋味均在黄河大鲤鱼之上。不过说也无用,因为在座者真正尝过活杀并精心烹调的黄河大鲤鱼者也不多。

朝议开始,在处理了几件例行公事和急办之事后,太尉、任城王拓跋云禀报三军调防已经基本完毕,各军第三等亦均已在调防新驻地途中。昨夜已经得知的冯雁只说了一句:

拓跋志又道:“南方虽多鱼,然则黄河大鲤鱼则可称鱼中极品也!”

“甚好。”

“羊以北产为肥,尤以口北之羊为佳,江南之羊虽也有鲜嫩者,唯个子皆小。故‘羊大’为美。羊肉,陆物之美者也。鱼虾,水物之美者也。故圣人造字,‘鱼羊’并列为‘鲜’,二者不可缺一也。下官久居北国,如今已经不可一日无羊肉矣。”众皆大笑。

廷尉秦稚昨夜已向她禀报:“万安国经多次提审,依旧不承认擅动兵符调兵发动兵变,只承认丢失兵符之罪。”几次审讯过后,万安国料定太后只是找到那一半兵符,余皆不知,决定抵赖到底。为了保护太上皇和长乐,便将一切责任揽下,只说“确实不知如何丢失,并无同谋”。由于安国之妻河南公主是拓跋濬最喜欢的女儿,自小也得冯雁格外钟爱,因此冯雁下令不准对万安国用刑。他越是不招,冯雁越是肯定其同谋就在朝中。她决定一试。

申文秀笑道:

冯雁威严地说:“秦稚,带万安国!”

万安国问道:“南方多水,自然多鱼。申大人游历南北,见多识广,请问南方可有如此好羊肉?鱼与羊肉二者取一孰更美味?”

同时群臣见太后对身后的望云说了一句什么,望云退入后殿。

申文秀道:“酒虽美味,然多饮小则误事,大则伤身。茶有助于化食,又可提神、疗疾,多饮有养颜健身、延年益寿之功。北人因多食油腻,故所饮之茶皆系采于五月后之粗茶。若饮清明前后所采之茶,其味清香甘美,回味无穷。”

早已被押解到西宫候审的万安国不一会儿就被带到。三日不见,长得高大英俊壮实的原安城王变得憔悴不堪,两眼无神,走路不稳。他戴着枷锁与铁镣蹒跚进殿跪下。自诏令带万安国直到他进殿,冯雁就一直注意着朝中所有人的表情。长乐明显地有些紧张,拓跋弘也有些不安。

拓跋志奇怪地问道:“茶固味佳,岂可在酒上?”

这时群臣只见望云进来对太后小声说了一声什么。

“羊为陆畜之最,鱼乃水族之长;酒为宴中之贵,茶乃饮中之绝。皆人间之美味者也,且口味人殊,故而实难一分高下。鱼与羊肉、茶酒得兼,乃人生一大快事也!”

令几乎所有人意外的是,太后没有立即审问万安国;而是说:

申文秀明白他们之所以笑。因为即使平城一带的汉人也都习惯吃羊肉、牛肉或猪肉而不喜吃鱼,而且不会做鱼。抓到鱼有时甚至不知去鳞或不去内脏,只会烹煮一法,且时间过长,鲜味去半。有时以铲搅动,最后肉刺齐乱,烂成一团。他说:

“宇文浩、丽珠不为私利所动,以生命捍卫大魏社稷,壮烈殉国,义重如山。”说到最后她不禁有些哽咽起来。接着说:

大家不禁都笑了起来。

“宣兰花!”

拓跋契问:“申大人以为羊肉与鱼汤,茶与酒,味孰最美?”

群臣只见望云从后殿领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出来,那女子抱着一个穿着红肚兜光着后背与腚睁着好奇眼睛的孩子。从头顶一根向上的粗辫子来看,是个男孩。大家正感到奇怪,那女子抱着孩子走到殿中跪下说:

申文秀立即垂首致谢道:“多谢太后夸奖。南人饭食不如北人讲究,三百六十五日几乎顿顿米饭稀粥,唯因气候温润,蔬菜多样,故菜肴则远为丰富。北人比南人高大强壮,或与饮食多酪肉有关。”

“奴婢兰花与小主人宇文颉叩见皇上、太上皇、太皇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冯雁道:“猫耳朵我儿时于长安吃过,但申大人所做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

“平身。”兰花谢恩起身后,望云见太后一指,便带领她侧身站在了武将一侧最前面。令人奇怪的是,兰花没有如群臣那样面对三圣,而是面对群臣。太后对拓跋弘父子和群臣说:

申文秀笑道:“下官惭愧。文秀生于江南,本不会面食,亦不食羊肉,而喜食米饭与鱼,尤喜饮茶。北归以后,已经习惯于此。猫耳朵听说本出自长安、洛阳一带,下官也是来至平城后始见,只不过做得略精细些而已。”

“这是宇文浩将军家的丫环,当年丽珠陪嫁从宫中带去的兰花。她手中抱着的就是宇文浩与丽珠的独苗宇文颉!”

大家一面吃着卷饼,一面喝着羊肉酪粥。拓跋志当年曾在慕容白曜帐下为将,参加过历城之战。看见申文秀大吃羊肉酪粥,奇怪地说:“申大人来自南朝,开饭铺名震京师,‘申记猫耳朵’堪称平城一绝。不知申大人何处学得如此手艺?”

由于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所以方才兰花的声音较小,群臣没有听清她说的是谁。现在一听不禁又惊又喜,满朝文武顿时小声议论起来。

申文秀略一欠身说:“此无他,无非是以烫面将饼做得大些,薄些,以利裹卷,羊肉中略加些糖而已。北人嗜咸,或与水土有关。南边产蔗制糖,有时盐糖并用,其味亦佳,南人俗谓‘椒盐’是也。”

源贺在座位上热泪盈眶地大声说:“皇天有眼啊,宇文家有后啊!”

太后说:“此乃申文秀大人指导御厨之杰作。申大人不妨介绍一番,各家亦可依法炮制。”

薛虎子流着泪忘记礼仪径直走到兰花身边看了看孩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旋即退回班中直擦眼泪。冯雁接着说:

一日早朝之后,她留下部分大臣,在皇信堂边吃午膳边谈。大臣们每人案上一个陶盘,上面有一摞卷饼,旁边是切成细条的酸黄瓜、酸萝卜和一小碗醋,自然还有煮熟的肥羊肉。大家发现今日之卷饼既薄又软,易于卷起而不破,羊肉则别有一番风味,略有一丝甜味。

“多亏丽珠机智,命兰花即刻回宫报警。否则非但是我、皇帝、太上皇遭殃,不少大臣只怕也将性命不保。”她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一会儿说,“赠平西侯宇文浩为平西公,谥‘忠烈’;赠丽珠为女侍中,谥‘忠贞’。平西侯府改作祠堂祭祀。宇文颉袭其父之爵,暂养于宫中,日后另赐府第。封兰花为女酒,视五品。”

敕勒反叛触发柔然入侵一事给冯雁刺激很大,使她明白了许多道理。云中太守等人苛政引发民怨,说明内政不清易招外敌入侵;天灾固然会促进人祸,而人祸必定加重天灾;朝廷财政、粮储直接影响民心稳定与社稷安危。看来世上之事往往皆有关联。如今虽不是百废待兴,也是百事待举。自己毕竟已经还政于帝,不能一切自己决断。不过还是要督促弘儿加快更法改度步伐才是。究竟从何入手,她依然拿不定主意。

兰花转身抱着颉走到正中跪下泣道:

二 文秀议变

“兰花代小主人颉并宇文将军、丽珠夫人在天之灵叩谢太后、太上皇、皇上大恩!”

“‘两边’?”秦稚走后她一直在琢磨,“如今那边留于京师者究竟是谁呢?谁人竟有恁大能耐呢?”她明白对手就在自己的朝堂之上,虽然太上皇远离京师,但对手依然力量强大。如果自己再不加紧防患于未然,就有可能遭遇大难。

在整个过程中冯雁始终注意着几个重点人物的反应。她注意到这几日明显憔悴了的长乐脸色惨白,拓跋弘十分不安。冯雁大声说:

冯雁听了久久不语。在屋里踱了一会儿后说:“你再审时要查查郭山明与朝廷重臣及宗室何人来往特别密切,尤其是密谈者。另外,给郭山明送饭必须经过不止一个狱吏狱卒,查查是否有人见过今日来者。或者狱吏、狱卒中是否有人被收买。”

“万安国!”

“臣已将其家人统统拘押看管。臣亲审郭妻,据其说,当时家中午膳尚未送去。又说,郭山明自李欣被捕后就心事重重,失魂落魄。曾云‘无论如何,早晚难免一死’。还说,‘两边都得罪不起’。臣先来禀报,少时继续审问。”

“罪臣在。”

“啊!”冯雁深感震惊,也十分后悔。自己怎么在下令拘押郭山明之时就没有想到子推是死于中毒这个教训呢!

“你——全都——招认了吗?”

“启禀太后,臣从宫中返回廷尉大牢时,郭山明已吃了家中送来之膳,中毒身亡!”

“罪臣已全都招认。”

冯雁只好赶紧起身,秦稚气急败坏地进来说:

“你还有何言?”

“廷尉秦公公紧急求见太后,说有要事禀报!”

“罪臣知罪,无言。”

“你立即对郭山明严加看管。尤其是其家人送入之食物,必须送者亲尝,方准给其食用。”谁知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正在歇午的冯雁闻报:

拓跋长乐一听安国说“全都招认”,吓得几乎晕倒。拓跋弘的身子也不禁一震。

“臣在。”

冯雁几乎难以被人觉察地瞄了长乐与拓跋弘一眼,慢慢地说:

“秦稚!”

“万安国谋逆,罪大恶极。念其招认,且念及先帝爱女河南公主之情,赐死万安国本人。家人不问。”她转头问道:

这时望云将一副干净之箸放在太后案上。冯雁看了一眼道:

“皇帝、太上皇以为可否?”

冯雁深感对手厉害,只要是知情者,必杀人灭口。万寿、子推之死可能皆与知晓某种极端机密有关。

赐死本人,不及家人,乃谋逆大罪中最轻的处置。拓跋弘忙不迭地赶紧说:“儿臣拥护。”

“据其家人云,那一次京城有朋友来,约去饮酒,大醉,回家路上失足落水而死。其家人还说,刘普青从平城回故乡不久就有预感,曾说:‘知之过多,命恐不保!’家人问是谁,刘只说,‘尔等不必多问。多知无益,反会招灾。我一人受难则已,何必祸及全家!’因此家人一直怀疑刘普青并非失足落水,乃被人推落水中而死。由于怕人加害于己,不敢追究。”

小皇帝说:“太后英明。”

“啊!”冯雁大惊,手中拿着的箸不禁掉在地上,“死因为何?”

万安国本以为太后廷审,一定还要追问那些问题,万万没有想到如此发落。他含着眼泪磕头说:“罪臣万安国叩谢太皇太后、皇上、太上皇,安国知错,知罪,来世再报大恩!”

次日中午,冯雁正在用膳,秦稚慌张地来至慈安宫向冯雁报告:“启禀太后,派去捉拿刘普青者已经回来,说是刘普青已死近四年,时在被废为庶人回家不久!”

次日,抱嶷入慈安宫来报告。冯雁一见抱嶷满脸丧气之状,就知道准是坏消息,不等他开口,就问:

“多谢二位大人教诲,罪臣实在不知。”郭山明一脸的委屈与无奈。

“咋啦?”

秦稚警告说:“郭大人须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若不招,自有他人招供。切莫届时悔之无及!”

“启禀太后,太原王府中的那个候官死了!”

“罪臣只是遵旨办事,其余确实不知。”郭山明慌忙跪下说,他不敢说出建昌王曾向他宣过密旨和皇上口谕之事,因为太上皇、建昌王虽然眼下不在京师,但是安城王却在呢。这几年下来他深知二王实乃太上皇左膀右臂,他要为自己留下后路。

“啊?”冯雁吃惊地问道,“怎么死的?让他给杀了?死于何时?”

“对!就是五年,郭大人记性不错。”抱嶷走到郭山明身边,他连忙站起,抱嶷一手将他摁下,“坐,坐。”说罢他转过身来,“郭大人想必心中有数,当年抓捕李欣,实为构陷李敷,最终株连李弈。待诸李死后,李欣再慢慢官复原职,甚至腾达于前。郭大人真可谓多年效命,功不可没。哎呀,看来如今郭大人只能自己救自己矣。”这时抱嶷突然厉声道,“究竟谁于幕后指使?你还不从实招来!”两只小眼睛狠狠地盯着他,看得他不寒而栗。

抱嶷摇摇头,翻着小眼睛道:“系自缢身亡。据说日前其偷窃被人发现,含羞自尽。”然后他语气肯定地说,“臣以为实乃其候官身份被太原王识破而死。”

郭山明本来以为是要审问自己为何包庇李欣等罪,哪里想到抱嶷会提出李弈、李敷之事,吓得瞠目结舌。心想但愿是抱嶷随口而出,就说:“也许就是。事隔五年,罪臣也不大记得了。”

冯雁听了沉默良久,慢慢站起走到窗旁,看着天空,思绪翻滚。她早就怀疑长乐与一系列事件有关,其责很可能有甚于安国,但就是始终抓不住确凿把柄。抱嶷好不容易在其府太监之中发展了一个候官,尚未来得及提供密报,就因盗窃含羞自缢了!她转过身来对抱嶷说:

“郭大人曾任廷尉少卿,对廷尉大牢定然十分熟悉。哎呀,真是命运难测呀,不料当年廷尉少卿今日亦来此受苦。”抱嶷说着站了起来又看了看屋子四围,“嗯。此屋条件确实比他屋为佳,比方才我看过听说当年关押李敷那间就强得多。非但有榻,而且有案有凳。怪不得朝廷历来均将此屋关押圣上认为最重要之犯。听说……此屋……当初……就是关押……安平侯……李弈……之屋,郭大人,是否?”

“看来长乐府中是打不进去了。你想想法子,能否设法拿住其个把亲信,从中或许能够……”此时她忽然将此想法明确起来,“对了,那天你手下之人不是报告说,似乎有凶手一方尸体被移走的迹象吗?宇文浩、丽珠一家之死,若系万安国率人所为,则当时安城王府中必有人受伤或被杀。你速派人入府仔细调查,如有,立即拿问。若无,则必为他人所为,而最大可能便是太原王!”

秦稚挥了挥手,那狱吏与狱卒均远远走开。抱嶷看了看此屋,就与秦稚坐在案子旁的另一张长凳上,说:“坐,坐!”郭山明就又坐回到方才那张凳子上。

“太上皇,去御花园走走吧。别总在屋里闷着,以免闷出病来,出去散散心吧!”

廷尉大牢中的郭山明正靠着墙壁垂头丧气地坐在长凳上,双手抱着脑袋。听见狱吏开锁的声音知道有人进来,放手一看,见是抱嶷与秦稚,慌忙上前跪接道:“罪臣郭山明拜见二位大人!”

正在窗前研读僧肇《涅槃无名论》的拓跋弘抬起头来,以奇怪的眼光看了螽塍一眼,低着头,既不看书,也不说话。这几日他一步未出永安宫,甚至连卧房也极少出去,至多在他住的后院略微走走。他自己没想出去,也以为太后将他软禁于此。

冯雁决定暂时不提当年郭山明在处置诸李案中之事,因为毕竟尚未拿住有力确证。只要过几日刘普青捉拿归案,两头对审,不怕查不出主谋是谁。她对抱嶷、秦稚说:“务必要让郭山明明白,若想活命,就说出当初命其谋害诸李之人。”

螽塍又诚恳而有些焦急地说:“太上皇久未去御花园了,今日阴天,不热,去散散心吧。”

于是郭山明当场被侍卫带走,万安国虽强作镇静,却感到长期以来悬在自己头上的那把利剑正在垂下。退朝以后安国回到府中反复考虑对策,决定一方面立即将京师最新动向禀报太上皇,同时密报长乐,要赶紧“别谋长久之计”。

拓跋弘这才抬头看了看窗外,感到今日果然十分凉快。他一言不发,站了起来,走到院中,又看了看天空,于是就点了点头。

“李欣连年提升皆系郭山明保举或拟准。郭山明身为吏部尚书,不但有严重失察之罪,包庇之嫌,且李欣、范均交代多次向郭山明贿赂。着即革去各职,交由廷尉审查,再作处置。”

“备肩舆!”螽塍喊道。

自李欣被拘之日起郭山明就惶惶不可终日,万安国也深为不安。他们虽然都怀疑李欣与南朝勾结谋逆之事,但追随他多年的范讲的时间、地点、人物、事情如此具体,容不得不信。何况交粮舞弊之事后来又查到许多罪证,仅其中几件即可处死。因此当廷尉秦稚拟旨处死李欣,太后当场照准时,百官谁都没有异议,他们几个更是不敢言声。谁知太后接着说:

自甲子日宣布平城戒严与三军调防后,冯雁连日不得歇息,疲惫不堪。待三军调防完毕、处置了万安国后,她宣布:“歇朝两日,有紧急公务,由尚书令丕、太尉任城王云、中书监高闾酌处。”冯雁就迁回慈安宫,小皇帝拓跋宏也回板殿居住,只有拓跋弘还住在前面的永安宫。

“罪臣只知郭大人暗示只需举报李敷,即可获免。女婿裴攸也得此讯。但郭大人为何如此有绝对把握,欣确实不知。”

那两日既不上朝,也无人来觐见,拓拔弘也不打听太后作甚。这几日他主要与佛经为伴。他不知道太后白日就在旁边的太华殿处理紧急事务,更没想到太后下令“歇朝两日”是为了秘密观察他以及某些人的活动。自从宇文浩一家惨死后,他已彻底心灰意冷,万念俱消。想不到事情竟会发展至此。自己从小将母后看成普天下最伟大、最美好的女子,简直就是佛的化身。自己成人后虽陆续娶了封昭仪、韩贵人、孟椒房、潘贵人、高椒房等好几位夫人,无不美貌、贤淑、温柔,也都通些文墨,但是没有一个总体上赶得上母后,包括后来被追赠为思皇后的宏儿之母栗箐也远远不及。可又怎能想到,自己敬如佛爱如神的母后竟会有此不德之事!他虽然没有直接抓住把柄,但深信不疑。他甚至觉得母后不但对不起父皇,也有负自己这个儿子之爱。长乐乃同胞手足,自幼在几个亲兄弟中就感情最笃。安国为至亲密友,也是自己从小感情最深最信任者。但他们显然没有真正按自己的嘱咐去办,终于使事情弄得无法收拾,陷自己于不孝、不仁、不义之中!尤其是昨日,铎轼趁螽塍外出之际借口支开别的太监宫女,悄悄告诉拓跋弘说:“太上皇,要千万当心啊,螽塍是候官,真的!”当时拓跋弘如五雷轰顶,惊得目瞪口呆。铎轼着急地又说:“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怀疑他已非一日,近日不止一回见他与抱嶷或望云鬼鬼祟祟悄悄说话!”螽塍与铎轼都是从小就在他身边的贴身太监,此人都不可信,世上岂还有可信之人?!怪不得他的一举一动太后都了如指掌。也难怪长乐、安国若有极机密之事向他禀报,与他商议,总要趁他身边无任何人之时,而且他们一直怀疑他身边有太后的密探。

李欣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洗刷范的诬陷,何况在交运粮食上确有贪贿之罪,仅此一条即必死无疑。只恨自己误信小人之言。尤其是当初不该上人圈套,连累于己有恩的李敷,致使李氏兄弟等数十人冤杀,得罪了太后。自己罪有应得,死不足惜,现在只能是设法保住家人免受株连了。

坐在肩舆上的拓跋弘对比平时多几倍的宫中侍卫视而不见,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有时索性闭着眼。偶然瞥见小心谨慎地走在肩舆左侧的螽塍,他想起了僧肇《物不迁论》中一句话:“故知万物非真,假号久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以假为真,以假乱真,连权倾天下的皇帝、太上皇与理应母仪天下的太后都假,都不真,果真是“万物非真”!既然如此,非真又有何求?假号又有何恋?安国之死使他想起《涅槃无名论》中的“断惑”之论。他心中明白长乐与安国之所以有负他的信任与重托,就是由于其“惑”太甚之故。他想起栗箐来,她若非某些惑过甚之诱,急于让自己与母后作对,本可躲过该劫,李弈照样可以除掉。他后悔没有早些认真研读此文,参透断惑之道,在禅位之时没有下决心彻底断惑。他近日重读此文,感到僧肇由渐断而至顿断的主张实有不足。不如当机立断,一断了之,方可真正免受众惑之祸!当初自己若禅位于宏儿,根本就不当什么太上皇,也许对社稷、对自己都会强于如今。

抱嶷边走入牢房边说:“亡羊补牢,犹为未晚。公若真愿悔之,何不将当初何人指使公构陷李敷之事和盘托出?”

进了御花园,他依旧沿着溪流从神渊池往西,经紫楼、西鱼池折向东边,经石池、东鱼池、凉风观。一路上螽塍、铎轼没话找话,但拓跋弘只是点头或是摇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弄得他俩十分没趣,只好默默跟着。

李欣放下双手,只见抱嶷站在牢房栅栏门口,狱卒正在开锁。他连忙坐起跪下说:“李欣拜见抱公公!”

以往来至白楼附近,拓跋弘总会进到当年母亲怀他的那个小庙,在观音殿内母亲的塑像前拈香,跪下叩拜一次。今日到了庙前他犹豫片刻方才入内。在观音像前他拈香后跪拜一次,但在母亲塑像前拈香后跪拜三次,默默流泪,久久不起。起立以后,他又望着母亲的塑像呆立良久,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直到快出御花园时他还回头望了一眼那座让他来至人世的小庙。

“何谓‘无及’?有及,有及!”

走了一圈,心情果然松快了一些。但是当肩舆距永安宫越来越近时,他的心情不禁又沉重起来。而使他吃惊的是,太后竟然正在宫中等他!

这时只闻外面有人说话:

从廷审万安国和当场宣布将其赐死时各人的表情来看,冯雁更加断定拓跋弘、长乐与宇文浩一家之死有关,但仍无确凿证据。这几日她一直在想是谁“矫诏”,还不止一次重新问兰花可曾记错,让兰花重复丽珠所言。兰花说不曾记错,还说丽珠说“矫诏”二字时特别顿而重。为此冯雁百思不得其解。直至今日冯雁才忽然想起,宫中过去将矫太后令等有时也称“矫诏”,当年宗爱诛杀大臣,就是矫太后令,但大家提起此事时往往也说“矫诏”。当时丽珠会不会情急之下将“矫太上皇令”说成了“矫诏”?或者真的有太上皇令?

李欣又气又怕,昏厥过去。待他醒来,已在狱中。他双手捂眼,泪流满面地大声自言自语:“吾不听璞弟之言,致有今日之祸,悔之无及矣!”说罢痛哭起来。

非常可能!

范这一招果然有效,不但太后更加痛恨李欣,百官中绝大多数也都深感李欣忘恩负义,今日被自己的亲信出卖,实乃罪有应得,简直是报应!

坐下以后,冯雁决定单刀直入,问道:“长乐定与宇文浩一家惨死之事有关,你可知道?”

“李大人,下官乃奉你之命才犯下了这弥天大罪,你可不能推得干干净净!”范揣摩太后必定要趁如今太上皇不在京师之际,拿李欣问罪,为诸李报仇。自己在运粮纳贿之事中无法摆脱干系,欲保性命,只此一途。他知道必须紧紧咬住,决不能有丝毫松动。这几日他已将审问时的各种情况全都考虑周到。他十分诚恳地说:“李大人想必不会忘记,下官曾劝谏献城之事万不可行,但李大人不听。李大人确实待不薄,故才助公为虐。然公于我之德,岂有李敷待公之德厚?而公竟忍心害李敷!况且因公之故陷于谋逆大罪,则今日我岂有不忍心之理!”

拓跋弘心中一惊,看来太后一定掌握了什么新的证据。但是他随即镇静下来,从这几日情形来看,他明白太后其实并不十分清楚。长乐、安国走到与太后势不两立的地步皆因自己非杀李弈不可而起,在安国被赐死后他不能让同胞手足长乐再死。他说:

“罪臣冤枉!”李欣喊着向前爬了一步就被侍卫制止,“范大人,下官一向待你不薄,你怎能如此忍心栽赃陷害,忘恩负义!你太不仁义!”

“儿臣不知。母后有何根据?”

范冷笑说:“李大人,明公千万不能抵赖!我奉公之命三次与谢东明密谈。谢东明说,已奉岛夷宋主刘昱批准,事成之后封公为淮北王、徐州刺史、征北大将军……”

冯雁两眼紧紧盯着他:“你可曾降皇帝诏?”

“启禀太后,范妄言,万毋轻信!”然后他愤怒地对范说,“范大人,你怎能以谎言欺骗太后,诬陷于我!你、你、你……”

“不曾。”降皇帝诏需用皇帝玉玺,要经掌玺太监之手,易被发现。所以拓跋弘不用。

不等范说完,李欣就急得大声道:

冯雁两眼眯起来冷冷地说:

“李大人,”急于摆脱自己的范不等太后发话,就抢先说道,“事已至此,你我就招了吧。”然后他说,“启禀太后,是李欣派罪臣与岛夷徐州刺史谢东明之长史王松年秘密接洽献城事宜……”

“那,你可颁过太上皇令?”

李欣一听此言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说:“启禀太后,李欣确实有贪贿之罪,但绝无勾结岛夷刘宋之事!请太后明察。”

拓跋弘知道自己早晚躲不过去,他早就想过,太后若问,就当即承认:

冯雁话音刚落,整个朝堂不禁人人大惊,这可是大魏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惊天大案哪!

“儿臣曾颁发一令。”

“对你之罪而言,此系小事,先放一边。你如何与岛夷刘宋勾结谋逆,还不从实招来?”

冯雁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本想厉声责问,反倒先自软了,平和地说:“对谁下令,所令何事?”

太后厉声打断他说:

“安国与宇文浩自幼为莫逆之交,安国谓其绝对可以信赖。儿臣手书,令安国命宇文浩实行兵谏;请太后不得干政,不问教育幼帝之事;先帝剑只作纪念,不得他用;太后非经同意不得离开慈安宫。”

“李欣,你知罪乎?”李欣听说廷审本来就格外紧张,战战兢兢地说,“罪臣知罪。罪臣确实曾与范密谋,以增加运粮困难迫使粮户贿赂……”

冯雁没有想到今日拓跋弘竟会如此痛快地承认确实颁了太上皇令,不禁望着他沉默起来。拓跋弘自幼不撒谎,且“兵谏”、“干政”、“先帝剑”、“不得离开后宫”四事事事均属要害,此话应当可信。

当百官列队山呼之后,李欣、范立即带到,端坐于上脸色严峻的冯雁问道:

遗憾的是安国已死,死无对证。现在看来当时处置得还是急了一些。日前她之所以决定赐死安国,目的是为了当场震慑弘与长乐等人,使他们再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她还担心安国即使关押在廷尉大牢中也会被灭口。因为郭山明在狱中之死,始终没能查明究竟乃何人所为,气得秦稚只能将狱吏、狱卒撤职了事。

很快秦稚就向太后转呈了范的供词,说是在署理徐州刺史时期,李欣曾与南朝秘密来往,准备谋逆,献出徐州。南朝答应封其为淮北王、徐州刺史。冯雁一看大怒,决定举行廷审。这是级别最高的审理,即由皇帝或太后、太上皇亲审,百官旁听的特大案件。

但是尚有许多谜底未揭开,尤其是究竟是谁去执行太上皇令。抱嶷已经初步查明,安城王府中人近期无人受伤或死于非命。除非安国带的其他人。冯雁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回味着拓跋弘方才所言,不时看他一眼。从拓跋弘惊慌不安的神情中她相信他肯定还隐瞒了重要事情。她发现了矛盾与漏洞!

“下官确实不知。不过下官以为,若是郭大人亲领皇上之旨,口气定会更加强硬。不过郭大人极为肯定。因此下官推测,另有来路。”

“弘儿,光是宇文浩豹跃军兵谏岂能成功?你不是让其他军队一起攻打西宫吗?你还命何人、何军共行兵谏?既然宇文浩与安国为莫逆之交,又怎会将其一家杀死?”

“你难道没有问问郭山明如何得知太上皇必欲除掉诸李?是其亲领皇上之旨,还是另外有谁命其行事?”抱嶷小眼睛盯得裴攸心中发毛。

虽然被母后的炯炯目光和连串问题逼得心惊胆战,拓跋弘还是尽量安慰自己“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说:

秦稚立即传讯已经升任平城长史的裴攸。裴攸起先推托说:“家岳父与范在太仓之事下官一概不知。”但是当抱嶷说奉太后令彻查当年李欣诬陷李敷案,裴攸顿时面色惨白。于是便将如何贿赂郭山明等事供出。

“安国究竟如何执行,以至于发生惨祸,儿臣确实不知。”

“嗯。”抱嶷小眼睛眨了眨,“范大人当再思三思之!”

冯雁突然转身问道:“此令长乐可知?”

范乍一听愣了一下,随即悟出其中奥妙,道:“多谢公公教导,一定如实招供。”停顿片刻他又说,“李欣女婿裴攸上下奔走,多方托人,据云从郭山明大人处得知太上皇必欲除诸李之情,是故咬定李敷不放。”

拓跋弘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怕暴露长乐,慌忙说:“长乐不知,长乐还曾劝儿臣不要与母后作对。”拓跋弘故作悔恨地说,“长乐与安国之过均因痛恨诸李之故,皆由儿臣引起,应由儿臣一人承担,与他人无涉。”

抱嶷自己虽然是个太监,不能行男女之事,毕竟也一把年纪,能够理解太后与李弈之情。再说,三十年来是他抱嶷将这个女人从七岁的小丫头一直伺候到成了皇后和太后、太皇太后,他早已与太后成为一体,休戚与共。他佩服太后和李弈,他要帮太后和李弈报仇!他的小眼睛盯着范看了半日,说:“李欣贪贿之事已然板上钉钉,范大人仅揭举此事,只恐尚难逃一死。当年李欣最该死罪,如何不死?非但不死,日后腾达有甚于前。其中必有非常缘故,范大人必定知其内情,何不道其详?”

冯雁又眯起眼睛慢慢问道:

范深恨李欣将责任全都推到自己身上,就将李欣如何贪贿之事一一交代。“后悔莫及,但求活命。请秦大人、抱公公教我!”

“你既云长乐不知,还曾劝你不要与我作对;却又曰‘长乐之过’,长乐之过究竟何在?”

抱嶷的小眼睛盯着范,看得他毛骨悚然。然后慢慢地说:“范大人追随李欣多年,鞍前马后,劳苦功高,深知其人其事。如今战事紧迫,军粮不济,仅此一罪,足以门诛。请范大人三思。”

拓跋弘没想到自己话语中的漏洞一下子被太后抓住,有些惊慌。幸亏自安国死后他决定万不得已时将事情都推到安国身上,反正死无对证。就说:“诛杀诸李时儿臣曾让长乐与安国一起去办。”

接着秦稚将范提来堂审,先是晓以利害,然后道:“李欣说,他本无此心,乃你怂恿献计,自愿操办。致使调运粮食更费时日,百姓埋怨,几乎酿成事变。”

冯雁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他与长乐的感情胜过安国,长乐肯定不会不知!“你当初可曾给长乐颁发过密旨?弘儿,须知现在并非结算个人恩怨,而是危害大魏社稷!”

“岂有此理!唉,欣后悔不听璞弟之言!”然后一五一十地将范如何建议等等全都说了出来。

“不曾,不曾!”拓跋弘知道几年前之事如若承认只会愈加麻烦,虽然他心中明白那道密旨极可能被长乐滥用。

李欣一听范竟将责任全都推到自己身上,气愤地说:

“万寿之死、子推之死与你是否有关?”

“李大人,据下官所知,李大人乃采纳范之计,致有此祸。但如今范说乃李大人指使,他仅奉命照办而已。此事究竟如何?”

“不,不,绝无关系!”拓跋弘急忙声明,他难过地说,“儿臣……儿臣还以为二位皇叔之死乃母后指使所致。”

现任廷尉秦稚乃太上皇祖父恭宗景穆皇帝的贴身太监。当天抱嶷在秦稚的亲自陪同下进入廷尉衙门大牢,先找李欣。李欣深知抱嶷和秦稚都是太后亲信,而自己最怕太后,现在太上皇又不在京师,见他俩同来,以为是要赐死,吓得面色惨白。抱嶷同情地说道:

冯雁愤怒地说:

太后当场宣布,根据以往奏章,李欣、范有失职之罪,贪贿之嫌,着即交由廷尉拘押审问。

“岂有此理!我怎会做此不仁不义之事?子推我一直倚为股肱,岂会对他下毒手?万寿罪不容诛,我若要杀他,还不易如反掌?何必那么费事而且鬼鬼祟祟。”

百官叩拜太后起立之后,明显地感到太后今日似乎神情不似常日那样随和,显得十分严肃。大家都有一种不祥预感,大概又要出什么事了。李欣、郭山明等则更加紧张。

拓跋弘被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不得不承认母后说得有理。

果然,抱嶷不久便于存档中查到徐州、寿春、兖州等地纠劾李欣、范的奏折。冯雁下令派人到该地深入调查取证。她本来想要在李弈四十生辰办一件大事,遗憾的是今日来不及血祭李弈。不过早晚会有这一天,而且看来不会太久了。

冯雁强忍眼泪,哽咽道:“我与你生母元皇后李夫人情同姐妹,受其临终重托,一直视你为亲生骨肉,视宏儿为嫡亲孙子,亲自对你抚育、教训。又受你父皇先帝之托,助你铲除奸佞,巩固皇权,整顿朝政。故在宏儿出生不久你年方十六岁就还政于你。所有种种,还不都是为了你吗!”说到这里,她想到这些年来所受到的暗害,语气激愤起来,“而你屡听小人谗言,始终与我怀有二心,纵容、默许别人甚至企图加害于我。我虽多次宽恕,但你仍不悔改,令我痛心不已!你哪里知道女人之心。女人最重要的是为人之母,其次才是为人之妻。你空有妃嫔多人,却根本不懂女人之心!”

“高大人所谏甚是。”冯雁心想,看来只要从范入手就必定能够打开李欣缺口,解开对手谋害诸李之谜。

拓跋弘将头埋在双手之中,好一会儿才满含眼泪声音颤抖地说:

高闾曾长期在李敷手下,深知李敷虽然锋芒毕露,但是才干过人,对朝廷忠心耿耿,对下属关怀备至,而自己则克己奉公。高闾为诸李冤屈而死深感痛惜,对李欣恩将仇报极为不齿。尤其是范这样的小人屡受重用,他日必为朝廷大害。他看出太后要拿李欣开刀,为诸李报仇,也是为朝廷除害,备感欣慰。于是道:“臣曾闻有首告李欣、范奏章,虽然因故未能弹劾,于存档中不难查到。臣还听说,各地百姓多有怨言,若朝廷严令查办此事,定有大量揭发,当不难获取罪证。”

“儿臣只是痛恨李弈,从来不恨母后……”他本来想说,自己曾一再叮嘱他们不得伤害母后,否则他决不轻饶。但是他知道说了非但无用,而且必定会将长乐牵连出来,于是又将话咽了回去。

冯雁有些遗憾地说:“只是李璞新故,尚有何人可证?”

“此事虽因李弈而起,但早已绝非个人恩怨,而是关系大魏社稷安危前程。这些年来朝廷怪事迭起,绝非安国一人所能及此,亦非刘普青、郭山明、李欣等几个小人所能为,更非你此次颁一纸太上皇令所能行!”

高闾正色道:“臣自然不敢胡言。臣与李欣之弟左将军李璞友善,某次酒后,李璞对臣说起此事。并说,曾劝李欣曰:‘范善能降人以色,假人以辞,未闻德义之言,但有势利之说。听其言也甘,察其行也贼。乃阿谀奸佞之徒,不早绝之,必为所害,后悔无及。’但其兄李欣不听。”

冯雁气愤地慢慢走着说着,冷冷地看着拓跋弘,然后斩钉截铁地说:

“哦!嗯。”冯雁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高大人方才说李欣用范之计,可有确凿证据?”

“肯定还有他人参与!此人不除,大魏岂能安宁?不必说‘定天下’,连大魏如今江山也只恐难保。你也绝非只在最近颁过一令,定然还有其他密旨、密令、口谕!若无你的纵容,他人岂敢对我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屡下毒手!子推、万寿怎会惨遭灭口!你若痛改前非,将参与谋逆之人说出,从此远佞臣,近贤士,则大魏幸甚,你、我与宏儿皆幸甚!你若再为其开脱、掩盖,使其继续祸害朝廷,我绝不能眼看列祖列宗近百年打下的大魏江山摇摇欲坠,毁于奸佞手中。只好以社稷为重,废你为永安王,将你囚禁于王府或宫中,但决不会置你于死地。何去何从,望你三思。我明日听你回话!”说罢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正是,范多年来一直追随李欣左右。李欣获罪时为其奔走,可谓鞍前马后不辞辛劳。故李欣复出后自然不忘酬谢落难时范相助之恩,去年太上皇命李欣署徐州刺史督运两淮粮食时,范为长史,现已升任太仓侍郎。臣与此人接触虽不多,但深感其乃巧言令色者流,非公事绝不与其交往。”

当天半夜,冯雁刚刚睡着,值夜班的珍珠急报:

皱着眉头的冯雁顿时眼睛一亮,问他说:“范当年可是李欣在相州刺史任上之主簿?如今也在太仓任职?”

“太后,铎轼紧急求见太后!”

“是。”高闾其实深知迁都之难甚于一切,绝非进谏几次就能被采纳。但是他知道大魏皇室只有太后能够明白此中利害关系,真正有权最终采纳此谏。所以他决定无论如何要利用今日天赐良机将话题引到迁都上来。方才他已经注意到太后听得十分专注,两次微微点头,自觉目的已经达到。便说:“臣以为目前大魏粮食储备不裕,固然与运输线路过长途中消耗过多有关,也与各地征缴之法不当、官吏趁机贪贿截留不无关系。”他见太后十分注意,决心将所知一切都说出来,“臣曾闻李欣用范之计,以建库于州郡利于朝廷调运为名,令百姓交粮务必送之于郡治乃至州治,迟则受罚甚至受刑。百姓为交区区数十担之粮,每每需行数百里乃至来回千里。而郡库、州库门前拥挤,不免滞延,于是竞相贿赂求前,以便早日回乡。臣曾于朝堂奏请改革此制,后又于太上皇垂询时奏请查办,均未蒙准。”

“宣他进来!”

“迁都兹事体大,且难上加难,远过于其他改革,容后再议。”停顿了一下她决定单刀直入,“高大人今日在朝堂上所议存粮、运粮之事似乎尚有未尽之言,不妨道来。”

冯雁以为拓跋弘有什么异动行为,或是准备和盘托出,立即披衣起身靠在榻上。

冯雁没有想到高闾竟然说起迁都之事来,而且头头是道,十分在理。自己由于幼时生长于长安,也曾闪过平城作为京师确有不便之念。但是高闾论述极为精辟,令人叹服。只是目前尚难顾及此事。莫说群臣绝大多数会反对,太上皇那里也绝对通不过。就说:

胖胖的铎轼喘着气小跑着进来,还未跪下就着急地说:

“启禀太后,臣以为,太后力主‘定天下’之大策极为英明。恕臣直言:平城僻处恒代,远离中国。京师与近畿州郡人口以百万计,宫廷与官民所需之物无数,皆需千里迢迢运来。而运输几乎全靠陆路,难以利用水路,且进入京师一带山道险阻,极为耗时费力。水路则黄河渡口狭窄,又需逆汾水而上。故臣斗胆进言:统一天下非迁都于中原不可。周秦两汉皆以长安、洛阳为都,晋亦然之。皆因中原沃地千里,富甲天下,得黄河、渭水、洛水、淮水等舟楫之便。且又远离大漠,不易蒙受北方强敌袭击。平城远处北国,朝廷对淮水一带军政诸事每有鞭长莫及之感。大魏若继周秦两汉与晋代以长安、洛阳为都,则对淮南、江南用兵,如在眼前,天下指日可定。”

“启禀太后,大事不好了,太上皇他、他,薨了!”

“哦!嗯。”冯雁心情沉重地点头。她知道自道武帝建都平城以来,每战之后,必定迁移大批战败区“生口”来京师与近畿州郡,明元帝、太武帝时也莫不如此,直到她的丈夫文成帝时才接受高允的建议改变。如今平城一带人口已近百万,粮食生产少而粗杂。再加上近畿的并州、代郡等地的百万人口,每年大部分粮食均靠南方调运。她正在想着,高闾说:

“什么!?薨了!?”冯雁惊讶得掀开身上盖着的单子,穿着内衣就跳下榻来。

“臣谓十之六七,乃平均之数。若从淮南运此,则半为人畜所食。每年运输之人力数以万计,山东、河北道上,往北之车尽皆满载粮食,往南之车尽皆空车。然则千里迢迢,车子需食,骡马需喂,所耗惊人也。”

“是的,太上皇晏驾了!方才微臣怕太上皇被风吹着,过去关窗,这才发现太上皇已经宾天了!”说着哭了起来。他是看着拓跋弘长大的,已在他身边二十多年。

当高闾听说太后诏见时,心中不禁大喜。这倒并非仅仅出于额外殊荣,而是好不容易终于盼来了一个单独晋见太后阐述政见的难得机会。太后临朝称制的那几年,颇具远见卓识敢于力排众议,进行更法改度。还政于帝之后,皇帝(太上皇)虽然也比较开明,毕竟由于禅位风波影响情绪,高闾有些建议就未被采纳,有些话甚至不便说透。今日朝堂之上他之所以犹豫了一下,就是想到如今李欣乃太上皇跟前最得宠者之一,还是不得罪他为好。他见太后问粮食运输之事,就说:

“太上皇是怎么薨的?请御医检验了吗?”

在赐座、赐茶之后冯雁说:“高大人方才所言,两淮、河南运粮至京,仅存不足十之六七,我深感惊讶,请道其详。”

铎轼结结巴巴地说:“螽塍已经派人去请御医院张老太医了,他和几个人守着。嗯……”

但高闾的眼神和这一刹那的犹豫却被冯雁注意到了。当时她不再查询存粮之事,退朝以后,她命张佑诏高闾到皇信堂单独垂询。

冯雁见他似乎有话不敢说,急着道:

高闾出班道:“平城与近畿各州郡粮食一贯仰给两淮与河南,粮食调运远者两千余里,近者亦达千里,至少亦有数百里之遥。故百斤粮食运至平城已不足六七十斤。”说到这里他看了李欣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下,就退回班内。

“‘嗯’什么!还不快说!”

“启禀太后,大魏粮食虽然连年增产,由于运输困难,路途遥远,消耗甚多。此事高大人深知其苦。”说着他望了高闾一眼。原来三年前当时的太仓尚书因突然病故而一时出缺,高闾曾被太上皇任命临时兼管了几个月。李欣深知自己在检举李敷诛杀诸李之事上得罪太后,故在太后面前格外小心。而高闾素为太后赏识,所以将他抬了出来。

“太上皇鼻孔、嘴角均出血,恐怕是中毒身亡!”

李欣出班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中毒身亡!何来毒药?”

“大魏近几年虽然一些地方遭遇水、旱、雪灾,然赖天庇神佑,官民敬业,多数州郡风调雨顺,连年丰收。国库与州郡存粮怎么不见明显增加?”

冯雁大惊失色,急忙一边穿衣一边往外走。此时外面肩舆已备,不一会儿就赶到了永安宫。

促使冯雁决定从打击李欣入手的另一个原因是,现在对外用兵,军粮所需极大。她在监国第一日早朝查问全国存粮情形时就发现全国存粮不多,依律各地存粮应每月向太仓禀报,而身为太仓尚书的李欣对于全国究竟有多少存粮,各州主要粮库存粮各有若干,竟然不能确知,总是说“应有”、“约有”、“当有”,而非明确的“有”。战事如果延长到明年春季,军粮尚可勉强维持。但若明春青黄不接之际朝廷无粮可赈,饥荒蔓延,各地饥民造反,就会酿成燎原大火!冯雁的脸当时就沉了下来:

只见拓跋弘穿着整齐,安详地仰卧于榻。嘴鼻等处均有血迹,显系中毒暴薨。

要杀害李弈必须罗织李敷罪名,而李欣显然是被用来打击李敷才被捕,然后通过周纳李敷包庇之罪达到谋害李弈等人的目的。待完成谋害使命之后又慢慢让他官复原职,甚至加官晋爵。刘普青显然于此有功,差一点升为吏部尚书,因自己当堂反对而罢。但是这个三十六部曹之最的职位还是给了郭山明。由此可见郭山明在此事中的重要作用。由于身为太后的自己对此深为不满,于是才有禅位、监视、谋害万寿与子推等事!冯雁拿起笔来,在“李欣”二字上画了一个圈。当初他们从李欣这里打开缺口,害死李弈等数十人,如今自己也要首先拿李欣开刀,以报此仇!李欣一定知道一些秘密,然后就可以从刘普青、郭山明那里弄清皇帝究竟是让谁在办谋害诸李之事!

螽塍递上一个盘子,上面有一个杯子,散发着酒味。说:“此乃铎轼发现,置于太上皇床头几上。”

太后旁边就是李弈!

这时张老太医也已赶到,稍一检查就确定为中毒致死。再一闻酒杯,就说:“此乃椒酒。”

李弈——太后——李敷——皇帝——李欣——子推——刘普青——万寿——郭山明——某人——某人

冯雁看着拓跋弘的遗体,悲泣不已。过了一会儿她难过地大声说:

冯雁早就反反复复地想过:监视自己,杀害诸李,禅位风波,谋害皇叔等等,所有这一切皆因自己宠幸李弈而起。李弈等人被害则借口因李敷有罪而株连,而李敷最大之罪不过是包庇李欣,且并未受贿。只不过出于爱惜人才,暗中告诫而未曾禀报,乃失察、失职之罪,本不应处死,更不应株连兄弟姻亲乃至各家合族。即使按弹性极大的魏律,李欣之罪也在可死可不死之间。若论死罪,则其最应处死。结果由于李欣检举李敷有功,仅受百鞭与髡刑,配为平城衙门厮役而已。但不久便在一些人的提议下,先是出任太仓主书干,这只是个从九品上的小吏,然后就一年数迁,前年升为太仓侍郎,摄南部事,主管从南部迁徙来的人口和南部粮食调运入平城与军需之事。去年署(代理)徐州刺史,今年初升任太仓尚书,主管全国储运粮食事宜,等于是官复原职,品秩与相州刺史同为二品中。太上皇御驾亲征前不久又进他为侍中,晋爵范阳公。飞黄腾达,有甚于前。有一次冯雁在屋里踱来踱去,然后在纸上写下李弈、李敷、李欣三个人的名字。当初负责查办李欣、李敷之案者为刘普青和郭山明。刘普青已经辞官回乡,郭山明却升任吏部尚书。李欣当年乃郭山明任廷尉少卿时所审判,也是他任吏部尚书后得以不断提拔。她又在李欣之后写上刘普青、郭山明两个名字。冯雁明白,所有这些都经当时的皇帝即现在的太上皇首肯。但是当时刘普青、郭山明地位都不太高,皇帝不大可能直接向他们降旨处置,皇帝与二人之间一定还有别人,除了已死的万寿,废为庶人不久老死的独孤央之外,可能还有一些人。她在这些名字上面又写了万寿、子推,他们的死,极可能也和李弈之死是同一个阴谋的一部分。对这张名单,她反反复复看了多遍,越来越感到李欣所处位置极为关键!她抽出一张白纸,按顺序将人名排成一个圆圈:

“弘儿,你为何如此不听我话!你害了我!”说罢哭泣而去。

拓跋弘御驾亲征离开平城之后,冯雁就在悄悄地加紧调查究竟是谁谋害了万寿与子推,在暗中反对自己,并继续加强自己的控制。她现在已经深深感到,手中若无大权,莫说推动大魏更法改度而实现“定天下”之伟业,甚至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延兴六年(476)六月拓跋弘薨于平城永安宫,终年二十三岁。后谥为“献文”,庙号显祖。

“太后传令:准备上朝!”

次日早朝时分,获准上朝的群臣进入西宫后奉命去太华殿。群臣发现,今日宫禁比前几日更加森严,朝天门、神武门警卫又增加了至少一倍,通往太华殿的中央甬道两旁殿中精甲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太华前殿气氛肃穆,谁都不知究竟为何,也不敢随便打听。反正自戒严以来,群臣已习惯这种情形。

自太上皇率军出征后,太后监国,每日总是准时临朝,就像当年临朝听政时一样,即使偶感风寒有些发烧也从不迟到。今日百官已经等了一会儿,张佑这才让抱嶷来看看。抱嶷心情沉重地朝外面走去,刚刚走出慈安宫,只听里面传来冷梅的喊声:

“皇上、太后驾到!”

“知道了。”太后几乎听不见地答应了一声,依旧望着天空,神色十分冷峻。

群臣一听,心头不觉一震。怎么?太上皇没到!

“启禀太后,上朝时间到了!百官均已到齐。”

山呼以后,群臣抬头起立一看,幼帝脸上布满悲切之情,太后则显得分外憔悴,神情悲伤。

这时琴声停止,他看见太后推开卧室的窗户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发愣,脸色凝重。过了一会儿他才趋步上前,说:

太后以从未有过的沉重语调说道:

“唉。”抱嶷自己也不知道这叹气是同情太后呢,还是责怪自己现在忙于事务竟然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

“各位大臣,昨日夜半,太上皇,他,薨了!”

李弈被害以后,李敷、李式等均由其五族以外亲属领回遗体按庶民葬,唯独有旨李弈仍以爵葬,坟前有“安平侯李弈之墓”的墓碑,墓前有供祭祀的石案,只是没有翁仲而已。冯雁虽明白这是弘儿给自己留的面子,但从未去看过,更不必说祭扫。甚至抱嶷、望云等要派人去代祭她都严令不许,也不准他们派人去看。有一次抱嶷担心地对太后道:“听别人说,安平侯墓前已然荒草萋萋,再不清扫,只怕会被野草湮没了。”想不到太后只是淡淡地说:“有天地相护,青草为伴,他反会更加安全,不必担心。”望云与抱嶷等后来终于明白太后之所以非但自己不去,而且严禁他们或他们派人祭扫探视的良苦用心。太后从此再不弈棋,那张棋枰一年四季依旧挂在墙上,有时太后会站在枰前发愣。望云不止一次看见太后望着那张棋枰悄悄流泪,或是两手抓起棋枰下两个陶罐中的棋子来,呆呆地看着看着,使劲捏着,仿佛要将右手中的棋子捏碎似的。每年李弈忌辰,太后会在先帝剑前焚香祝祷。每年李弈生辰时太后才会将棋枰置于先帝剑前。每次都是点烛焚香,跪下默默叩拜,只是一个人在屋里悄悄流泪。

群臣一听,无不万分震惊!一向龙体康健的太上皇,三日前还未闻有一点微恙的太上皇,怎么就突然薨了?

“哦!”抱嶷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是安平侯李弈四十岁生辰!

有些人不禁立即哭出声来,但是不敢大声。因为谁都看出来了,日前确凿无疑的策动兵变事件,万安国被赐死,似乎与太上皇有某种干系。兵变、逼宫、废帝、谋害太后件件均系谋逆大罪!太上皇他……太后方才可没说太上皇是怎么薨的!

抱嶷呆呆地看着望云,还是如堕五里雾中,满腹狐疑。望云见他依然想不起来,头一歪,示意他看里面。抱嶷一看,只见正堂北墙前供着先帝剑的案子上,平时轻易不用的香炉中插满金香,吐着白烟,两边各燃着一支一尺多长的白蜡烛。在两支蜡烛之间,一张棋枰斜靠在香炉上!

这时大家听见小皇帝虽然轻轻但极度悲泣之声,又看见太后泪流满面,悲切难忍,这才放心地大哭起来:

望云看了看里面,出来一步,轻轻走下台阶,小声地责怪道:“你咋连今日是甚日子都忘了?”

“太上皇啊!”

“太后今日咋啦?”

“太上皇啊!”

抱嶷没有注意到绿珠的眼光里也有点特别,只是继续往里走。到了第三进大院,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梵香,接着传来一阵琴声,他不禁站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向前走去。琴声哀怨、悲凉,如泣如诉。有时仿佛凄戚、孤独,忽然又急促、爆裂。这时他看见望云走到门边,连忙悄悄地过去问道:

直到哭声停止,太后才说道:

冷梅斜了他一眼说:“太后有令,不让扫雪。”

“昨日午前,我曾与太上皇说话,在场者还有张佑、抱嶷、望云、铎轼、螽塍等人。太上皇终于承认,曾手书太上皇令,命人要宇文浩等率军兵谏……”

“你们怎么还不赶紧让人将这雪扫扫?一会儿太后怎么上朝啊!”

只见本来就脸色苍白较前瘦弱的拓跋长乐突然“哦”的一声昏倒于地。朝堂顿时一片慌乱,有些大臣赶紧帮着搀扶,有的太监连忙去传御医。不一会儿长乐醒来,太后命“看座”。长乐坐下。御医令张九复赶来给他切过脉,让他服了几粒“八珍丹”,对张佑道“无妨”,就走了。

抱嶷进了雪已扫得干干净净通往慈安宫的夹道,来至宫门前,珍珠将他迎了进去。抱嶷一看院子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踩着地上足有半尺多厚的积雪主道走着,踩得雪地吱吱作响。他奇怪地对迎出来的绿珠和冷梅说:

这时冯雁问道:

今年雪早。昨日黄昏起又纷纷扬扬,落了整整一夜,直至黎明时分方停,把整个平城变成了一个银色世界。地上、屋顶上铺着厚厚一层积雪,连树枝都被白雪压得弯腰喘息。

“太原王究竟为何呀?”

一 冯雁画圆

拓跋长乐连忙起身道:

(帝诛杀李弈)太后不得意,遂害帝。

“臣惊闻太上皇暴薨,悲不自胜,朝堂失态,请太后、皇上治罪。”

《北史·卷十三》

“嗯。”冯雁看他低着头,冷冷地说,“坐下吧。”然后接着依旧慢慢说道,“太上皇承认手书太上皇令,命人让宇文浩等于次日一早率军兵谏;逼迫我将先帝当众所赐并当众宣布‘此剑即朕,剑在朕在’之无敌太乙剑只准留作纪念,不得他用;将我囚禁于慈安宫!”她看了一眼不胜惊讶的群臣,“我对其责备,令其思过改正,旋即回宫。太上皇显然由于纵容谋逆,愧对祖宗,有负社稷,故而自饮椒酒而薨。”她停顿了一会儿,看见大家情绪比较安定了,知道大多数大臣能够理解与接受这个现实。于是接着宣布:

显祖(献文帝)暴崩,时言太后为之也。

“近几年来,大魏接连发生多起谋逆大案,朝野不宁,社稷震荡,皆与太上皇误信奸佞小人之言有关,但其自裁而薨实乃代人受过。太上皇为人善良忠厚,文治武功卓著,对大魏贡献远远大于过失!故仍应以皇帝薨故事举行国葬!”

《魏书·卷十三》

群臣高呼:“太后圣明!”

(献文帝)至六月暴崩,实有鸩毒之祸焉。

冯雁接着又说:“如今奸佞小人尚未尽除,朝政积弊有待清理,而皇帝年幼,难以应对。故我决定再次临朝称制,直至皇帝亲政。改元延兴六年为承明元年(476)。”

《魏书·天象志》

这一点群臣自方才听说太上皇暴薨,尤其是得知太上皇与日前兵变之事确有牵连,就已经想到日后必定是太后主政了。况且大魏如今这种局面,也只有太后有此能力把握。因此齐呼:

承明元年(476)六月甲予,诏中外戒严。分京师见(现)兵为三等,第一军出,遣第一兵,二等兵亦如此。辛未,太上皇帝崩……太皇太后临朝称制。

“臣等遵旨!皇帝陛下、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书·卷七》

再次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冯雁时年三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