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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禅位风波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公元五世纪时的平城一带林木还相当茂密,大些的河流长年不涸,夏秋之际小溪也水量充沛。道武帝天兴三年(400)在西宫大兴土木时,从桑乾河支流湟水开城南渠引水入宫,分成两股。一股去西宫前部,一股流入后宫,主要用于防火。当时还是皇孙的拓跋濬自从广陵回来后就格外爱水,登基以后即命人将城南渠与宫内渠都挖深、拓宽,整修后宫溪沟,置备了许多堆石,建了些亭、台、水榭。受父皇与母后影响,拓跋弘从小就亲水,每次来御花园必沿溪而行。他与周训入园以后先到神渊池,再沿溪西向而行过紫楼至西鱼池,然后沿溪折向东行,过石池和东鱼池,来至凉风观,于是就进去歇息。

“是!”

凉风观是建在一座土山上的小院,四面有门,夏日特别凉爽,故名。院中有一小楼,楼上四面围廊,是赏荷赏月的好去处。铎轼早就让人煮好了茶,于是二人就上楼饮茶。在御花园中走了这么一圈,拓跋弘果然觉得精神松快得多了。周训一看皇帝一面喝着热茶,一面不知又在想什么,怕他又陷入烦恼之中,于是说:“皇上久未弈棋,何不手谈一局?”

“嗯,也好。请太傅同去。”

“嗯,也好。”

中常侍铎轼眼见着皇帝这一个多月来为禅位之事弄得焦头烂额,消瘦憔悴,心中不忍,于是说:“皇上,今日立秋,天气凉爽,何不去御花园散散心?”

铎轼一听连忙命人置枰。不一会儿就响起了敲棋之声。

回到后殿,拓跋弘心情非常颓丧,反剪着手在殿内走来走去。为了阻止自己禅位于宗室他人,非让自己禅位于太子不可,竟然有两位重臣当众表示要以死力谏。果真出现此事,那自己在青史上岂能超生!

拓跋弘弈棋的启蒙师傅是太后。冯雁自己虽然未曾生育,大概由于特别喜欢孩子,因此颇懂得孩子的心理。拓跋弘五六岁时,每逢来向母后请安,常见母后与望云兴致勃勃地弈棋。有时母后还会说:“来,弘儿,你在此下一子!”他就按母后指点,落下一子,望云就会懊恼地说:

四 大出意外

“哎呀,我输矣!”

“此事今日暂议至此,改日再定。散朝!”

于是拓跋弘高兴得咧嘴直乐,甚至拍手跳了起来。

拓跋弘一听怒不可遏,脸色铁青,右手举了起来,差一点拍案怒斥“放肆”,不过终于将手伸向茶碗,将火气压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说:

时间一长,他就要求学棋。再略大些,冯雁就将弈棋作为一个重要任务交给周训。拓跋弘悟性极高,三年以后,冯雁和他对弈就已经不敢大意。不过有时还要提醒他:“弈棋要走一步,看三步。切莫只顾眼前,尤其不可贪吃,否则必定因小失大!”

建安王陆馛乃陆俟之子,陆丽之弟,与其兄一样也有一股倔劲。听见皇帝点名,便昂首出班洪声道:“皇太子圣德承基,四海属望,依制应继位。臣无力无能奉太子为帝,只能在殿上刎颈自尽,以奉谢先帝之恩。”

拓跋弘与周训棋战正酣时,螽塍急步上楼来禀报道:“太后到东鱼池观鱼来了!”

拓跋弘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建安王,你呢?”

“哦!”拓跋弘连忙站了起来,走到廊子上看了看。只见太后带着几个宫女仿佛正在东鱼池给鱼投饵,接着就朝凉风观方向走来。于是他就走下楼来,坐在石凳上等候。不一会儿,铎轼禀报:

“赵默,你系何意?”侍中赵默身材矮小瘦弱,四十多岁年纪,其貌不扬,说话如其名,声音不大而言辞短少。他出班低头道:“臣以死奉对皇太子。”

“太后驾到!”

东阳公尚书令拓跋丕道:“禅位理应禅于太子,禅于他人则严重违制,易起祸端。然太子年幼,实难御国。而陛下富于春秋,若放弃皇位,其若宗庙何!其若亿兆何!”拓跋丕身材高大,声音洪亮,因此最后两句责问皇帝的话显得更加有力。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不过拓跋弘事先已有思想准备,知道今日朝议不会很顺利。于是又问道:

拓跋弘赶紧走到门口,躬身致礼道:“儿臣叩见母后!”

坐在左侧首位的高允进跪上前泣道:“老臣不敢多言,愿陛下以社稷安危为重,以周公抱成王为例。”说罢他马上就被太监扶着回座。

太后忙说“平身”,一面就拉着他的手进来。“听说皇帝在此游览,我过来看看。”拓跋弘搀着太后上了楼梯,太后一见棋局,高兴地说,“哦!正在弈棋?”说着就走了过去,看着棋枰。

“高老令公有何高见?”

“儿臣久不弈棋,棋艺退步,母后幸勿见笑。”

拓跋弘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见还有许多大臣没有说话,就问道:

“方至中盘……都坐吧。”说罢冯雁坐在中间的凳子上,于是拓跋弘与周训也就归座。“轮到谁落子啦?”

在两位重臣的反对后又有几位大臣表示:“臣恳请皇上禅位于太子。”

“儿臣。”

特许赐座的年已六十五岁的老将源贺起身道:“任城王之谏亦老臣之谏。陛下今日欲外选诸王而禅位于皇叔,于制不合。臣恐春秋蒸尝,昭穆有乱,祸及社稷。恳请皇上依任城王之谏,禅位于太子。”

“嗯。”

年方二十五岁潇洒英俊的皇叔侍中中都大官任城王云出班大声道:“皇上决心禅位,臣不敢再谏。只是父子相传,其来久矣。皇魏之兴,未之有革。皇储正统,圣德夙章。又,天下是祖宗之天下,而陛下辄改神器,上乖宗庙之灵,下长奸乱之道。祸福所由,愿陛下慎之!”任城王位高权重,言辞激烈,群臣为之一震。

冯雁一面饮茶,一面仔细看着。她与周训对弈过,知道他功力深厚。拓跋弘年幼时冯雁就对周训说过:“棋枰之前无君臣。不可尽让,否则皇帝无法提高棋艺。”因此太后观棋之后周训下得格外认真,方才还大体相当的局面渐渐倾斜。这时拓跋弘落下一子,冯雁道:

引人注目的是,京兆王子推没有在场。

“我替太傅敲一子如何?”

“皇上万万不可!”人数虽少,却都是朝廷重臣。

“太后请!”

而任城王云等则高呼:

冯雁拿起一粒白子,轻轻地放在一个眼里。拓跋弘歪着头想了半日,终于推枰认输,说:“母后高明,儿臣不如也。”

朝堂上一时声音嘈杂,一片混乱。被单独召见过或平日就胆小者自然是高喊:“臣遵旨!”

冯雁微笑说:“并非我高明,其实太傅方才已有几着好棋,皇帝未曾注意,依旧缓着迭出。我不过是借太傅之力以一子巧取罢了。”

次日朝议,皇帝宣布,由于如何如何,准备禅位,为何不禅于太子而禅位于一位年长宗室。“京兆王子推文武兼备,战功显赫,政绩卓著,有口皆碑,足以领受神器,担当皇帝重任。故拟禅位于京兆王子推,今日特请诸位大臣朝议,然后朕再作决断。”

螽塍注意到,这天夜间皇帝睡得特别早,而且很香,和近些日子有时直到三更还在榻上转辗反侧、唉声叹气大不一样,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跟着一路回太华殿的拓跋长乐见皇兄双眉不展,回到后殿,皇帝对他说:“你回去吧。”长乐只得回府。他也琢磨不透一旦皇帝果真禅位于皇叔,太后究竟会怎样,他觉得太后决不会不加干预。不过太后若反对皇叔继位,肯定会立太子为帝,倒是对自己有利。他感到太后实在厉害,深不可测!

次日早朝,群臣注意到今日京兆王子推也在。皇帝落座群臣山呼之后,拓跋弘道:“京兆王!”

在从慈安宫回太华后殿的肩舆上,拓跋弘反复琢磨太后的话,感到太后强调“依制”似乎是不赞成禅位于皇叔,但也并未坚决反对。他拿不准如果自己最终禅位于子推太后会持何态度。他决定更加稳重一点,朝议再定。

“臣在!”

冯雁心中决定,万一皇帝一定要禅位于皇叔,她就宣太后令以“违反祖制”宣布此诏无效,立太子为帝。并采取相应措施,保持朝廷稳定,其中包括任命拓跋子推与拓跋云为辅政王,直到幼帝成年亲政。她相信一旦自己被迫采取这一非常措施,一定能够得到绝大多数大臣的支持。

“任城王!”

“臣遵令!”

“臣在!”

“嗯。”冯雁望着窗外的天空,久久不语,“我还是相信皇帝为人。去年三月,山东疫情严重。皇帝得知后寝食不安,立即降诏,命广集良医,远采名药。宣告天下:民有病者,所在官司遣医就家诊治,所需药物,任医量给之。历朝历代,何曾有过这等体恤黎民之君!且皇帝自幼即有主见,不至于完全被他人左右。如若出现万一之事,我自有主张。你们务必密切注意那几个关键人物的活动!”

“请二位皇叔去慈安宫有请太后。”

望云也说:“事急矣,太后万不可受制于人!”

说罢就朝议日常政务。

他们走后,抱嶷说:“太后,恕老奴多嘴。如若京兆王继位,恐将不利于太后!”

群臣都深感今日定有特别重大之事:未诏太子,十之八九是决定禅位于京兆王子推了,故请他亲自去请太后驾临监证。

拓跋弘无可奈何地说:“儿臣遵命。”

过了一阵,在后殿门外守候的太监螽塍进来禀报:“太后肩舆已快到后殿!”于是拓跋弘站起来说了声“同去迎接太后”,一面就降阶走入后殿,来至门外,走到阶下。百官依序紧随其后。太后微笑着将手搭在亲自过来搀扶的皇帝手上,下了肩舆。然后一同走上台阶,进入朝堂。坐定以后,拓跋弘站起身来,拿过案子上的黄卷,亲自宣读道:

冯雁诚恳地慢慢说道:“禅位之事,关乎社稷安危,万不可轻举妄动,宜依制而行。否则神明不佑,祖宗不安,社稷不宁。虽然皇帝降诏即可,但若许多大臣反对,将来易生变故,历朝不乏殷鉴,皇帝也难以向祖宗交代。故多听听大臣意见,集思广益,皇帝再作决断,如何?”

“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

“嗯……”拓跋弘不敢撒谎,怕候官已有密报。只好说,“大臣们意见不一,儿臣打算明日朝议此事。”

群臣一听,无不紧张,不知皇帝究竟禅位于谁,估计是京兆王了,但见太后神色镇静,又系皇帝请两位皇叔亲自请来,皇帝亲自至阶下迎接,礼数极周,想必事先已经征得太后同意。只听皇帝接着宣道:

“嗯。”太后又沉默了一会儿,“大臣们意见如何?”

“朕自登基以来,蒙天庇神佑,祖宗呵护,太后指点,列位臣工悉心辅佐,得以保住祖宗江山。唯因朕一心向佛,无意政务。且德薄能鲜,未能胜任帝业,有负上天与列祖列宗期望。故决定自今日起禅位于太子宏,自任山西王。尊太后为太皇太后,临朝称制。皇兴五年改元为延兴元年,大赦天下。钦此。

自进了慈安宫长乐就如坐针毡,他不相信太后事先竟毫不知晓。他原以为太后会激动甚至发怒,而这正是皇兄让自己陪来之故。太后越是平静,长乐就越害怕,因为摸不清太后究竟知晓多少,是何主意。他猜测太后肯定不喜欢禅位于皇叔,从方才太后的冷淡中也可看出此意。于是故作苦恼地说:“皇上正值青春,屡经历练,文武全才,功勋卓著。儿臣也曾劝谏皇上不必禅位……然而皇上决心已定……儿臣以为,依制应禅位于太子……唉,儿臣也不知如何是好,儿臣遵从太后与皇上旨意。”

在群臣的一片惊愕中,皇帝又说:“陇西王!”

“哦,嗯。”冯雁仿佛刚刚明白似的,又似乎并不感到特别奇怪,问,“长乐之意如何?”

“老臣在!”

“皇叔京兆王子推为人忠厚稳重,文武全才,德高望重,足以光大大魏祖宗开创之伟业,故儿臣拟禅位于皇叔子推。”索性说了出来,拓跋弘倒有了轻松之感。

“建安王!”

“皇帝准备禅位于哪位年长者?”

“老臣在!”

冯雁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停顿了一下又“嗯”了一声,接着沉默了一会儿。拓跋弘硬着头皮低着头,浑身难受。

“命你二人即持节带皇帝玺绶去板殿接太子。”

拓跋弘虽然看出太后其实还是有些不快,但是竟未出现本来估计一定十分生气的情形,甚至连一句劝自己放弃禅位之言都没有。看来太后早就知道自己决心禅位之事。被太后看得不敢抬头的拓跋弘说:“儿臣本拟禅位于太子,怎奈太子年幼,尚在懵懂,无法御国。虽可大臣辅政,然而易生动乱,前朝与我朝皆有先例。故儿臣斟酌再三,拟禅位于皇室中之一位年长者。”

大多数大臣一听皇帝禅位于太子而非皇叔,并由深孚众望的太后临朝称制,无不深感欣慰。已经酝酿多时令人担心不已的禅位风波终于有了一个最为满意的结局,朝廷可保平稳过渡,臣工也不必左右为难。不过也有不少人感到可惜。总觉得皇帝年方十八,正是奋发有为之际,根本不应禅位。禅位于叔固然是下下之策,禅位于年方五岁的太子而由原已还政的太后再次临朝也只不过是下上至多是中下之策。不过前几年太后临朝称制给群臣留的印象极佳,办事公允、简断,虚心听取臣工谏议,从不弄权。由太后辅佐年幼新帝,总比皇帝倦于政务或者禅位于叔而引起动乱为好,实在也是无法之法。大家心情十分复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在拓跋丕朝大家看了一眼后不大整齐地山呼:“臣等遵旨!”

“嗯,图个清净也好。我自还政以来,清净无为,念经礼佛,少了多少烦恼!只是不知皇帝欲禅位于谁?”

拓跋长乐简直是如雷轰顶,大失所望。太后临朝称制——而且是皇兄决定并亲自宣布而非太后自决——是他从未想到也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还不如皇兄依旧执政,哪怕禅位于皇叔也比太后执掌朝政对自己有利。但他不敢出头表示什么,只好强作镇静,静观其变。

完全出乎拓跋弘与长乐的预计,太后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更无愤怒,而是十分平静地说:

拓跋子推也是酸甜苦辣顿时一齐涌上心头。虽然本来从未想过皇位,但竟突然唾手可得,也不免异常兴奋。虽知夹在太后与长乐等宗室之间有些麻烦,不过觉得自己与李弈之事无关,只要不过分得罪太后,她决不会为难自己。方才奉旨去接太后,更加强了自己的希望,谁知片刻即成泡影!不过也好,免得夹在中间招祸。

第三日早朝,仍然未议此事,而且很快就散朝。接着拓跋弘就让长乐陪着他来慈安宫向太后请安。拓跋弘道:“儿臣自幼学佛,如今虽然身不由己,然已心皈佛门,颇有出世之愿,厌倦政事,只图清净。唯恐影响社稷安全,故决定禅位,自任山西王。特来请示母后。”

冯雁也完全没有想到拓跋弘今日竟会采取这种方式来禅位。本来她以为也许经过朝廷重臣的坚决反对和她这几日软硬规劝与暗示,他会打消禅位之念,好好做他的皇帝。或者是听取自己和众多大臣“依制”之谏,禅位于太子,任命一批朝廷重臣辅政。方才她见皇帝让子推和云亲自来请,倒是想到弘礼数周到,省得自己突然临朝。万一弘宣布子推继位,自己就立即宣太后令废之……看来他是要以让出皇位和公开宣布太皇太后临朝称制来向自己和世人证明他绝无伤害母后之心。这倒确实证明自己没有看错弘的为人。唉,弘毕竟是弘!

出乎所有大臣意料的是,次日早朝不但有猜测中的受禅热门人选京兆王子推,还有正在督军追击柔然至漠南的加太尉衔陇西王源贺。他俩都是五百里快递急诏回京的。但是当日早朝只是听取源贺禀报漠南战事,处理了一些一般政事,并未言及禅位之事。

这时拓跋弘将身子移向龙榻的左边,太后的中间位置就显得更加突出。冯雁一看群臣虽然呼了“遵旨”,其实依旧忐忑不安。于是说道:

“臣子推领旨。”

“皇帝有遗世之心,雅薄时务,久存禅位之念,我与各位大臣均多次劝谏无效。既然皇帝决心已定,也只得尊重。”

“着京兆王子推受禅后立即将太后行动限于后宫。若太后以先帝剑干政,则按今帝改先帝制收回此剑。”

所有的人一听心情都很复杂,太后之言等于已经同意皇帝禅位和自己临朝称制。看来方才皇上请二位皇叔去请时就已经通报,或者事先皇上已经就此讨了太后示下。只要皇室内部不起纷争,做臣子的不夹在中间就好。只听太后接着道:

“京兆王接皇上口谕!”子推一听慌忙站起,立即跪下。

“禅位于太子,顺天应人,合乎祖制。只是太子过于年幼,无法理政。而皇帝宽厚仁慈,春秋鼎盛,登基后已历练多年,文治武略,功勋盖世,天人共鉴。故我以为,皇帝禅位于太子可行,而皇帝自任山西王则不可取。”

对皇叔这种圆滑的托词,长乐很不满意,于是站起来道:

说到这里冯雁停顿了一下,群臣刚刚松快的心又被提了起来。太后高度评价皇上却又否决皇帝自任山西王,不知将如何处置。只听太后道:

子推从小就觉得皇嫂是一个端方贤淑的好皇后、好女人、好太后,多计谋而无野心,否则她不会按时还政于帝。虽然内宠李弈有乖妇德,毕竟无有确凿把柄,况且如今李弈已经伏诛。她与皇侄的矛盾即由李弈而起,自己不愿过于卷入。如果自己为帝,对她尊重,她当不会为难自己。万一她有何不轨之举,再限制不迟。自己本无野心,真是天佑神助,或是命中注定,突然竟有九五之福,实出望外。但他深知宫廷之事复杂险恶,自己究竟能否接受禅位为帝,尚在未定之天,一言不慎,即可丧命。他不愿现在就答应长乐什么。于是道:“万一之事,自有一万之法。”

“方才皇帝宣诏道,让我临朝称制。我现在就临时称一回制。我决定,尊皇帝为太上皇,依旧掌握朝政,直至新帝成年。我将亲自教育幼帝,不必临朝称制,有事随时找我顾问便是。”

“哼!”长乐冷笑道,“太后名义上虽已还政,但影响仍不可小觑。皇上旨意每每为太后所制,甚至难堪。攥若非太后处处掣肘之故,皇上岂会放弃皇位?故而皇叔继位,太后必定会依然故我。一旦太后干政,皇叔将如何处置?”

整个朝堂人人惊得目瞪口呆。太皇太后口谕出乎所有人预料,而且比任何人设想与预期的方案都好!太后将已经送至手上的朝廷大权拱手让出,让年轻有为的皇帝只不过换了个名义“太上皇”,依旧真正掌权。如此顾全大局,真是千古未闻!

“嗯……”子推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紧张起来。他虽然不在平城,但由于了解诛杀李弈等事,方才一听说皇帝决定禅位,马上就想到是与太后矛盾深化或者激化所致。因此自己必须格外小心才是。至于变更成法,他认为只要有利于大魏国力增强,对鲜卑人特权不要伤筋动骨,未必不是好事。但看来皇帝与长乐似乎都不赞成。他来不及细想,说,“太后早已还政于帝,此事自当由皇帝决断。”

拓跋弘含着热泪首先站起身来降阶躬身道:

“嗯。”长乐想了想说,“太后与一些汉族大臣久已蓄谋变更成法,加速汉化,削弱我鲜卑人特权,此事皇叔拟如何处置?”

“母后仁慈圣明,儿臣感激不尽,儿臣遵命!”

子推说:“此事我毫不知晓,也从未想过。果真如此,自当按列祖列宗之成法继续行之。”

群臣激动地跪下高呼:“太皇太后圣明!”接着就齐齐高呼,“太皇太后、太上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乐宣读完密旨并给他看过,收起。这时子推方才明白皇帝为何将他紧急诏回。二人重新坐下。长乐道:“皇叔一旦登基,将如何执掌朝政?”

这时源贺和陆馛手领着一脸惊疑的拓跋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双手捧着玺绶的中常侍铎轼等太监。

子推一听大惊,赶忙跪下:“臣京兆王子推候旨。”

拓跋宏虽小,却极聪慧。进殿以后就在台阶下垂首拱手道:“儿臣叩见父皇陛下、祖母太后陛下!”

“请皇叔接皇上密旨!”

“平身吧。”接着螽塍就过来将拓跋宏搀到龙榻正中坐下。

“贤侄此话怎讲!愚叔担当不起。”

拓跋弘对他说:“自今日起,你就代替父皇当大魏皇帝了。父皇为太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

一见面,拓跋长乐首先向皇叔请安道乏,然后叔侄二人说了些闲话。子推猜想长乐此来恐非寻常探望,已经屏退左右。果然长乐说起皇帝准备禅位之事的前前后后,特别是决定禅位于皇室中的一位年长者。子推以为长乐是来动员自己支持他候选,正想究竟如何表示为宜,只听长乐说道:“皇上已决定将皇位禅位于皇叔,如今只等皇叔返京即将颁诏。侄儿特来道喜。”说罢站起身来拱手躬身致意。拓跋子推一听大出意外,一面连忙起身拱手,一面说道:

虽然方才源贺去宣皇帝口谕时已经将禅位之事说了,但拓跋宏毕竟年幼,还弄不清太上皇和太皇太后究系何职,只知道皇帝是最大的,什么都管。拓跋宏一听说代替父皇为帝竟哭了起来,悲泣不能自胜。拓跋弘惊奇地问道:

“请建昌王前堂奉茶,我更衣即到。”

“宏儿为何如此悲伤?”

京兆王子推抵达平城自己王府的当晚,刚刚喝完酒,吃完饭,正在饮茶,忽报:“建昌王求见。”子推由于奉诏紧急赶回京师,鞍马劳顿,正准备早些睡觉,因为明日早朝要向皇帝报到。若是一般大臣,只需回一句“已然歇息”即可推辞。但他知道皇弟长乐最得皇上信任,他也想从长乐那里打听一点京师近况和这次皇上紧急将自己诏回的原因,于是忙说:

小皇帝抽泣地说:“儿臣年幼,代父皇为帝,故悲。”

“臣弟遵奉皇上旨意,牢记皇上教诲。”长乐明白皇兄早已决定,争亦无益,不如先顺从之,另图良策。

年方五岁的孩子竟能如此懂事,拓跋弘拉着他的右手,感叹垂泪无言。

拓跋弘没有想到长乐竟出此议,说:“此剑乃先帝当着群臣所赠,意义非同寻常。朕岂可做违背先帝旨意之事?若皇叔继位后愿做尚可,朕则万万不可也。”他犹豫了一下,叹道,“长乐须知,太后之力,并非仅靠此剑之威,此太后之所以为太后也!”

太后听了也十分感动,拉着他的左手说:

长乐已经看出皇兄不会禅位于己,肯定是两位皇叔中的一位。但他深知太后绝不会同意皇帝禅位于和她平辈的皇叔,届时必有一场恶斗。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将自己反复思虑的一个想法说出:“太后若知皇上欲禅位于京兆王,必将反对。请皇上先降诏收回太后之先帝剑,以免太后掣肘。”

“皇帝虽然年幼,却慈孝异常,此乃大魏之福也。”

“嗯。”拓跋弘觉得此话有理。他之所以没有就具体人选征求大臣意见,是怕影响皇叔拓跋子推的安全。据密报子推再有三日即可返京,他已命拓跋志亲自带一千殿中精甲秘密前往晋阳迎接护送。两人进入经堂坐下后,他说:“朕打算禅位于京兆王子推,长乐以为如何?”他见长乐毫不吃惊的样子,倒有些意外。

朝臣中不少人也都感动得流泪,久悬于心的一块大石终于可以放下了。

这些情况长乐自然很快就一清二楚。因此在一次陪皇帝听完晚课走回经堂时,长乐故意道:“皇上,自上次八议后,再加皇上近日连续召见大臣,臣工中关于皇上将禅位于皇室年长成员,颇多猜测。臣弟以为,皇上不如及早宣布人选,以稳定人心。”

时在皇兴五年(471)八月。这位年方五岁的小皇帝就是后来以“变法改度”彪炳史册的魏孝文帝拓跋宏。太上皇拓跋弘时年十八岁,太皇太后冯雁三十三岁。这些自然全是虚岁,若按周岁计则还需根据生日减去一至两岁呢。由于幼帝之母当初立储时已薨,后来拓跋弘再未立后,所以没有太后。因此群臣除了特别正式、庄严的场合称冯雁为太皇太后外,通常依旧称太后。历代史书也以谥号“文明”称之为“文明太后冯氏”,简称“文明太后”,而不称其为“文明太皇太后冯氏”或“文明太皇太后”。

拓跋弘接受“八议”人多势众自己容易孤立的教训,改为一个一个地单独召见三品以上朝臣——因为有些三品以上官如驸马、诸王师、代尹、城门校尉等不是朝臣——以及朝臣中的个别四品官员,如给事中、秘书令、中书侍郎等。一见面根本不征求意见,上来就说自己心皈佛门,无意政事,决定禅位;太子年幼,无法御国;大臣辅政,易生动乱;故决定禅位于皇室中一位年长者。“此事已定,毋庸再议。不得外传。”这些大臣绝大多数都从未单独被召见过,本来就深感荣幸。自己位卑言轻,皇上决心已定,等于口谕密旨,因此无不唯唯。

拓跋弘经过此次禅位风波,尤其是出乎意料地被太后当众宣布为太上皇,依旧执掌朝政,精神受到极大震撼。深感再不振作,有负太后恩典和群臣期望。于是以皇帝名义降诏:“鼓励在位臣工及民庶直言进谏。凡利民益治、损政伤化之事,悉心以闻。”自己则每日上朝,躬亲政务。大臣们见太上皇精神面貌一新,也都更加勤奋王业,献计献策。拓跋弘本来就非愚驽固执之君,如今更加勤勉谨慎,从善如流。为提倡儒学,除奖励鲁郡孔子后人以利办学和加强京师太学与国子学外,还下令各地祭孔时不许女巫(萨满)跳神及当场杀生等鲜卑杂礼搀和。当时佛教盛行,许多农民不事生产,出家为僧,致使田地荒芜。其中不少人借故云游各地,任意挂单。于是降诏“沙门不得去寺浮游民间,行者仰以公文”。每隔一段时间拓跋弘就去向太后请安,并禀报政务。重大事件及时知会太后,聆听教诲。太后依旧像当初还政时一样,几乎没有驳回之事。对于倡导儒学、限制巫术等,多有赞扬。偶有另见,也总是以商量口气提出。母子感情比前段时间融洽得多。

参加八议的重臣们眼看皇帝这些日子没有动静,有些人以为他打消了禅位于年长者甚至干脆放弃了禅位的念头。其实只有长乐、安国和周训明白,皇帝不但没有改变主意,而且在积极活动。

自任太上皇之日起拓跋弘上朝虽然依旧在太华殿,偶尔某些大典在天文殿,有些朝议分别在永安宫或皇信堂,但是拓跋弘不再居住在皇帝住的太华后殿,而迁居到西宫中部偏东的崇光宫。崇光宫属于当初文成帝在世时为修建长城等事减轻朝廷财政开支而停建、缓建的宫室之一,相当于当今房屋大体建成而未加内外装修。史称“采椽不斫,土阶而已”(《魏书·卷六》)。群臣固谏不听,太后知道后也劝说无效,只好让他先搬入再说。后来有一次太后来此,看了一眼转身就要走。拓跋弘以为自己有何失礼之处,连忙请罪。冯雁说:

回宫以后,拓跋弘左思右想,一筹莫展。虽然皇帝可以决定一切,自己真要降诏禅位,朝臣反对也无用。不过若朝臣多数反对,皇帝强行降诏,将来难免成为皇帝不听劝谏之恶例,难逃史笔之责。再说,太后那里也无法交代。因此务必争取多数朝臣赞成。

“如今天气日寒,四壁漏风。太上皇龙体康健系于社稷安危,比若干修屋帑银要紧。若遇雨后,土阶湿滑,大臣来此禀报,摔倒咋办?屋顶如此粗陋,我在此不敢饮茶,唯恐掉下泥灰虫豸。”

拓跋弘见此架势,知道再议无益。于是便道:“今日暂议至此,容朕再思之。此事切勿外传,以免引起混乱。切记!”

拓跋弘这才同意略加整修。

拓跋丕躬身垂首道:“禅位于太子则朝廷安,禅位于他人则天下乱。而陛下执意为之,故臣深感难言。”

冯雁天性喜欢孩子,拓跋宏从辈分上说是孙子,在年龄上则似儿子。他长得端正清秀,尤其是隆鼻宽额,颇有帝王之相。聪慧不下其父,但是性格迥异。和其父弘的好动且主意大相比,拓跋宏沉静寡言,特别听话。冯雁深感将来大魏统治得好坏,能否广行汉制,以壮大大魏国力,关键在于有无一大批熟知经典与历代兴亡教训的各级官员。故于一次拓跋弘来请安时建议将周训进太保,吏部尚书另择他人。命他专事督察国子学与太学,并选择几位刚正博学之士,巡检各州郡及大县之州学、郡学与县学,差者克期改进。拓跋弘觉得母后深有远见,立即照办。冯雁还感到,皇室成员一旦成年,一律封王并出任封疆大吏,责任极其重大。他们品学如何,系于大魏未来。因此她不但亲自教养小皇帝拓拔宏,将板殿作为皇帝寝宫,还将皇室近支幼者都集中到云母堂来学习。这样小皇帝也有了一些伴读。

由于尚书令丕身材特别高大,因此他一直沉默不语就显得格外突出。拓跋弘问道:“丕,你系何意?”

这些小皇亲年纪都在六七岁左右。最大者八岁的拓跋简是太上皇拓跋弘之弟,拓跋简之弟拓跋若和拓跋猛皆七岁。还有任城王拓跋云之子六岁的拓跋澄等一些近支宗室。虽然简、若、猛、澄皆系皇叔,但他们均坐于侧位,拓跋宏则坐于正中。由于拓跋简年纪最长,太后命他任“首读”,相当于今班长。若有违纪事件,不但侍讲要受责,“首读”也要受罚。太后命周训继续担任帝师。两代帝师,世所罕见,无上光荣,周训感激涕零。又命已升任上大夫的申文秀为首席侍讲,并为拓跋宏之弟拓跋禧之师。不过周训虽为帝师,但眼下皇帝尚在识字之初,所以只是挂名,偶尔过来看看,主要精力用于督导太学与国子学,并派人督查州郡之学。太子学实际上由申文秀主管,冯雁专门在云母堂召见申文秀等几位侍讲,特别关照:

完全出乎拓跋弘意料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问他准备禅位于谁,除长乐与周训继续沉默,拓跋丕也不言声外,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皇上,此举万万不可!”接着纷纷就禅位只能是太子继位而决不能禅于他人之利害关系各发宏论。

“彼等虽然皆系黄口小儿,然则均为来日大魏柱石栋梁。少则十年,多则十五年,大魏手握重兵位列封疆官至极品者尽在于此。请申爱卿等切莫仅以小儿视之。务必严格要求,切不可因皇帝、皇亲而放松管教。凡怠惰者,不论皇帝、皇叔、皇弟,一律依例责罚,不得稍有宽饶!”

大臣们谁都明白,皇帝此举目的是为了让年长有力之新帝制约太后,避免幼帝再为太后掣肘。其实眼下帝后虽有矛盾,但至少皇帝依旧尊重太后,太后对皇帝也仍然亲切,一般也不干涉朝政。两次临朝,皆事出有因。现在虽然通过候官暗中监视,但主要是防备有人谋逆暗害自己,亦属情有可原。若新帝登基与太后为敌,则后果不堪设想。

“臣等遵令!”

沉默了一会儿后拓跋弘自己也感到此话有些荒唐:既然“毋庸再议”,那叫人如何说话?总要提出可议之题才是。于是说:“大魏疆土辽阔,各族杂居。北有宿敌,南有强邻。太子年幼,难以继位。故朕欲禅位于一位年长之君,以使大魏社稷始终稳固。不知众位大臣以为如何?”

在相当于今开学典礼的“拜师礼”上,除皇帝站着躬身垂首拱手行“叩拜”礼外,余者皆行跪拜大礼。然后冯雁对小皇帝等进行了一番“思想总动员”,最后严肃地说:

尚书令拓跋丕本来想问皇帝打算禅位于谁,发觉拓跋长乐和周训一言不发,也不吃惊,就知道皇帝已经单独召见他们垂询,看来他们已经知道皇帝的心思,于是也不做声。

“怠惰或违纪者,不论皇帝、皇叔、皇弟,一律依例责罚,绝无例外!轻者面壁思过或罚跪,重者打手板,再重者不得进食!皆知否?”

没想到拓跋弘道:“禅位之事朕已思虑多时,朕意已决,毋庸再议。”

全都站得笔直的小家伙们一齐大声道:

参加“八议”的重臣除建昌王右光禄大夫拓跋长乐、太傅吏部尚书周训外,还有皇叔中都大官任城王拓跋云、尚书令拓跋丕、侍中尚书左仆射刘尼、侍中尚书右仆射赵默、建安王金紫光禄大夫陆馛、安乐侯中书令高闾。一听皇帝说自己“一心向佛,倦于朝政,只怕有误社稷,故欲禅位。特此征询大臣们意见”,许多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历朝历代帝王岂有因信神佛而放弃皇位者!接着,自然是一个个苦苦劝谏皇帝切不可禅位。

“儿臣(臣)遵太后令!”

由于下午天气炎热,尽管在皇信堂议事不必像在其他大殿上朝那样穿着整齐的朝服,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可以穿官式便服,人人有座,毕竟还是热气滚涌。好在皇帝身后有两个太监不停地以芭蕉扇打扇,分坐两边的各四位大臣后面,也各有两个太监摇着大扇。还有茶喝,而且是刚刚以“茶马互市”从南朝换来的今年新茶,清香可口。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父王甚至连太上皇都归太皇太后管,所以个个都怕太皇太后。

所谓“八议”,最初为鲜卑早期以拓跋氏为首的八姓即八大部的统部大人会议,每部一人,共八人,决定鲜卑族的重大事宜,如战争、南迁、岁祭等。随着逐步汉化和鲜卑建国,演化为皇帝与八位重臣共九人的会议。偶尔会再增加个把人,但仍叫“八议”。和二三十人的朝议相比,人员和议题都要精干与集中得多。

由于板殿与云母堂靠近后宫,冯雁一开始几乎每日都来旁听先生讲课,看小家伙们习字。由于年龄、程度不一,有全“班”十人的“大课”,也有按照程度不同分授的“小课”和个别授课,因为有的如拓跋宏、拓跋禧还在开蒙识字。好在云母堂地方大,侍讲也多。看到孩子们的进步,冯雁心中感到十分欣慰。这些孩子中皇帝宏除比禧大两个月外,年纪最小,但进步最快,冯雁深为满意。

“嗯,朕也正有此想。改日‘八议’,专议此事。”拓跋弘满意地点了点头。

冯雁不但严加督促,还亲自讲课,甚至亲自大量“编写教材”。大国最高领导人亲自编写教材,且如此之多,不敢言今,古之中外,怕是无人能望冯太后项背。或许有人要说:“周某人又瞎编!”事关太后令名,老朽岂敢造次!如若不信,请看《魏书·卷十三皇后传》载:“太后以高祖(拓跋宏)富于春秋,乃作《劝诫歌》三百余章,又作《皇诰》十八篇,文多不载。”呜呼,足证老朽所言之不虚也!

一念及此,他不禁顿时紧张起来。源贺虽也是拓跋族,毕竟不是同宗,绝非禅位对象,无需担心。皇叔位高权重,颇得人望,一旦为帝,虽依然会继续重用自己,但同自己当今以皇弟之尊常与皇兄为伴,或太子继位极可能成为首辅相比,则不可同日而语。皇兄若有意禅位于己,现在就会表示。既然推托,则必系准备禅位于皇叔子推!他想,与其那样,不如促成皇帝禅位于太子,大臣们肯定也会赞成此议。于是说:“皇上此举关系重大,宜与大臣们商议为好,不妨听听大臣们的意见。”

一日冯雁又来视察,正赶上孩子们听完讲课。冯雁道:“前日我所教之《劝诫歌》都记住了吗?”

长乐见皇兄似有推托之意,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皇帝降诏命皇叔京兆王子推立即回京,而且命正在漠南追击入侵蠕蠕残军的陇西王太尉源贺即返平城。莫非与此事有关?

全都站起来了的孩子们大声道:“都记住了!”

实际上他考虑的第一个人选就是长乐,因为两人年龄相近,从小感情最笃,而且长乐能力过人。但很快就予以否决。他知道长乐一贯对太后不满,为人又过于厉害,只能出将,不能入帅。他若为帝,不是伤害太后,就是被太后所伤,二者皆非他所愿。他一直认为,万寿之死若非太后所为,那就必定与长乐有关。自己虽因李弈之事对太后不满,但诛杀李弈之后就此了结。而长乐对太后一直耿耿于怀。他若为帝,必与太后为敌,但绝非太后对手,轻则两败俱伤,重则长乐死于非命。而不论何种结局,朝廷必将剧烈动荡,大伤元气。皇叔京兆王拓跋子推和任城王拓跋云均德高望重,办事稳妥,在大臣中颇孚人望。且与太后为平辈,能够控制朝政,做到既不伤害太后,又能牢牢执掌大权。而子推较云年长,依例应当优先。他对长乐说:“此事关系社稷安危,容朕再思之。”

“甚好。简!”

“起来吧。”

“儿臣在!”

“陛下认为何人适宜?”他见皇兄沉默不语,知道他还在犹豫,那么自己务必赶快抓紧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他快步向前,迎面跪下道:“臣弟恳请皇兄禅位于臣弟。臣弟对皇兄一贯忠心耿耿,且已历练多年,定能光大列祖列宗及皇兄手创之业。”说罢磕了个头。他抬头看见皇兄面无表情,马上明白他的心思,又赶紧补充道:臣弟若得皇兄恩准,一定对太后慈孝尊敬,奉如生母。”

“你来领唱,唱两遍。都出来吧,还站成一圈!”

拓跋长乐一听更感意外,内心激动不已。因为如今皇帝近亲中只有三人有此可能:皇叔京兆王长安镇大将雍州秦州刺史拓跋子推,曾任和龙镇大将的皇叔任城王中都大官拓跋云,还有自己。若不禅位于太子,依例应禅于皇弟而非长辈,自己最符合条件!他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

拓跋简之母为匈奴人北凉王沮渠蒙逊第三子河西王沮渠牧犍之女。也许是隔代遗传之故,简长得也是金发碧眼,格外可爱。

其实由一位皇叔或皇弟担任首辅,拓跋弘也曾想过,但他担心,幼帝稍长以后会依靠宦官或外戚与权臣争斗,不是皇帝被废被害,就是两败俱伤,贻祸社稷。前朝不乏先例。而担任首辅的人选又只能从皇叔子推、皇弟长乐等数人中出,说不定还会激发与太后新的矛盾,且比自己当政时更难相处。不如直接产生一位强力帝王为好。于是说:“朕打算禅位于一位年长而能执掌朝政者。”

小家伙们在云母堂中间围成一个圆圈,手拉着手。拓跋简先唱了一句:“小儿须牢记,唱!”小家伙们就个个拉开嗓门大声唱了起来:

长乐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兄,试探地说:“皇帝年幼,可以由大臣辅政。臣弟也可协理监国。”监国就是摄政,通常是皇帝御驾亲征时太子监国。长乐故意加上“协理”。他想,如果真是太子继位,自己以皇叔之尊理应成为首辅,这倒也不失为一大美差。

小儿须牢记,做人贵仁义。

“太子年幼,怎能掌理朝政!”

孝敬老双亲,爱悌兄与弟。

拓跋长乐犹豫地看着哥哥,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皇帝禅位,依例应由太子继位。”

刻苦读诗书,诚实永不欺。

使拓跋弘有些伤心的是,长乐竟然丝毫没有劝谏自己切毋禅位,却只是关心帝位落于谁手。虽然他早已经过深思熟虑,不再留恋皇位,毕竟还是有点难过。不过他依旧平静地说:“此事朕意未决,尚需皇弟为朕谋划。”

为君爱黎民,为臣忠社稷。

虽然已是秋七月,但有时白昼依然干热难耐。故有时他下午尹牌时分才去天宫寺听晚课。他接受长乐建议降诏在该寺后院为自己专门建了一所经堂,这样白日也可以在此潜心读经。有一日傍晚在天宁寺听毕晚课,他与长乐在阒寂无人的后殿散步,说起自己厌倦朝政,准备禅位。长乐不禁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皇兄竟生此念,便紧张地问道:“皇上准备禅位于谁?”

勤读书,苦学习,时光莫荒废!

从周训的激烈反对中拓跋弘明白,禅位之事必须得到宗室主要成员的充分理解和朝廷重臣的广泛支持,否则莫说过太后之关,朝堂就必先大乱。而此中关键人物是皇弟长乐和皇叔子推。

勤读书,苦学习,时光莫荒废!

“太傅请起!”拓跋弘亲自将周训扶起,“容朕再思之。”

大家一面按着节拍拍手一面唱,后来又拉起手来围成一圈踏步,重新唱了一遍。唱完以后冯雁看他们个个面露笑容,似乎意犹未尽,就说:

周训明白皇帝心中其实已有人选,而且恐怕很难改变他的决定。但自己身为帝师,必须直言劝谏。他跪下道:“皇上,请恕老臣不敬之言。历来皇帝禅位,若非太子,朝廷必生动乱。皇上,万万不可禅位于他人呀!”说罢哽咽起来。

“那就再唱一章吧!”

“朕……尚未决定,请太傅指教。”拓跋弘为难地说。

拓跋简说完“儿臣遵令”后,就走到拓跋宏身边请示唱什么。

周训一听心想果然没有猜错,而且他明白皇帝此举就是为了不但让自己而且让新帝也能彻底摆脱太后掣肘。但是皇帝恐怕没有想到,太后对此态度如何将决定禅位能否成功。于是就焦急地问道:“陛下打算禅位于哪位呢?”因为具备条件者屈指可数。

拓跋宏说:“唱《知耻》章吧。”

“唔!”拓跋弘不以为然地摇头摆手,站起身来踱着,“大臣辅政,幼帝每每大权旁落,易生变故,本朝已有先例。因此朕……”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留有余地,“打算禅位于年长而能掌握朝政者为帝。”

拓跋简道:“臣遵旨。”于是他宣布:

“哦……”周训此时已经明白皇帝的心思,他其实早有腹案,不过是希望别人替他说出来罢了。周训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必须阻止皇帝滑向深渊,引发朝廷震荡。于是恳切地说:“皇帝年幼,可以任命几位顾命大臣辅政,至皇帝成年时亲政。此事历代皆然。”

“唱《知耻》章!”

“太子年方五岁,懵懂无知,如何执政?”皇帝愁眉不展地说,“请太傅再替朕谋划。”

大家又拉起手来,拓跋简起了个头,孩子们又笑容满面一边踏步一边唱了起来:

周训不假思索地说:“皇帝禅位,依制应禅位于太子。”

为人须知耻,不可乱行止。

“嗯……”皇帝深深叹气道,“朕正要请太傅指教。”

人虽小,知羞耻,

但是在反复规劝之后,周训知道要改变这位自幼主意就极大,且经过深思熟虑的皇帝,已根本不可能。于是问道:“皇上准备禅位于何人?”

长大方正直。

“皇上英明天纵,春秋鼎盛,正值大有作为成就一代英主伟业之际,万万不可因一时之念放弃皇位,出此下策!”

人虽小,知羞耻,

首先找来商量的还是帝师太傅周训。拓跋弘觉得他不但极其可靠,而且最为老成持重,眼光远大,处事公正。周训虽然早就注意到皇帝近来情绪日益消沉,不大关心朝政,也知道原因所在,不过总以为也许慢慢自会好转。况且太后也无过分之举,朝臣又都各守其职,大局无碍。他绝未想到皇帝竟会产生禅位之念,一听不禁大出意外,连忙说道:

长大方正直。

他回忆当初乙浑专权之际,一心想夺回大权。后来则盼着早日成年,太后还政于己,不但能够保护栗氏,除掉诸李,而且可以一展宏图。可现在觉得,当皇帝实在苦多甜少,有时简直苦不堪言。他明白长乐等人心思,也深知太后与一些大臣的期望。但他感到自己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远。他在心底里承认,自己作为皇帝只能算是勉强称职,有时可能已有渎职之嫌。发展下去,只怕会贻误社稷。伤害母后之事自己绝不能做,而胞弟长乐也定须保护,否则都对不起父皇在天之灵。他思考再三,觉得当皇帝太不自由,尤其是夹在长乐等人与母后之间,两难无尽。他想,“须来时来,该走时走。”“来”不由己,留或是“走”,总还可以自定。那就索性让出帝位,禅于能者、贤者,一了百了,图个清静吧。

看见孩子们唱得这么认真和高兴,冯雁十分欣喜。申文秀等侍讲对太后都极为钦佩,因为不但歌词出自太后之手,曲子也是太后根据代郡一带民歌选编改度的,而且是她亲自教孩子们唱的。

拓跋弘虽然感到万寿确实有可能死于太后之手,不过倒也罪有应得。但是他相信太后此举仅仅是为了保护她自己,而非嫁祸于他。他担心长乐等还会有什么异动,便恳求道:“尔等切毋有任何伤害太后之举,使朕陷于不仁不义之地!”他想,乌龙茶虽与蛇虫为伴而不失自洁之心,故谓茶中之龙。自己乃真龙天子,长乐、安国等虽非蛇虫,但总让自己不大放心。不过最重要的是自己不失自洁之心。

一日早晨冯雁又去云母堂。当“太后驾到”的喊声刚落,孩子们就赶快离座列队站好,垂首等候。待太后在申文秀等引领下步入正堂时,孩子们齐声高呼:“儿臣(臣)叩见太后!”

“如今殿中精甲连皇上也未必调得动,谁能进得乐浪王府?臣弟以为,有可能是太后指使别人让皇叔出逃并杀害,然后嫁祸于皇上及臣弟等人。”见拓跋弘似乎有所动心,长乐说,“朝廷内外谁最恨万寿皇叔?又有谁能够轻易除掉皇叔?陛下宜速下决心,宣诏限制太后权力,不得再干预朝政。此举既合祖制,又能安定人心,定能得到朝臣拥护。否则必将悔之无及矣!”

冯雁说完“平身”,孩子们归座后,她发现拓跋简却走到西墙跟前面壁而立,于是落座后说:“简,你因何面壁而立?”

万寿出逃与被杀,他也觉得实在蹊跷。从太后与自己谈话观察,确非太后所为。他曾怀疑是长乐或安国暗中策划,但他俩矢口否认。长乐还说:

拓跋简转过身来,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回禀太后,昨日午课后若与猛皆有一卷书忘记拿回,儿臣将其藏过。今日晨课,若与猛皆急得哭了,儿臣这才还给他俩。师傅命儿臣面壁思过。”

拓跋弘感到巨大压力。母后虽表示依旧相信自己,隔阂却在继续加深,认为自己至少是在默许别人反对她。而今候官简直无孔不入。按说候官所侦知之事,理应先禀报皇帝。事关大逆,他肯定会严厉处置,然后禀告太后。结果抱嶷竟然直接禀报太后,太后次日早朝便猛烈反击,使他十分难堪。抱嶷之所以敢如此,显然是奉太后之命,表明太后对自己至少是有所戒备。对此他深感不满。长乐所忧也许不无道理,自己可能也在被监视中,有时不免有些疑神疑鬼。

“嗯。”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拓跋澄等小家伙本来都在暗笑,一看太后生气,吓得都低下了头。“你乃兄长,又最年长,已经十岁,还系首读,理应为诸弟表率。竟然如此淘气!面壁处罚太轻,来人!打手板十下!”

长乐有时会对他提起皇叔万寿酒后失言、太后临朝、出逃被杀之事,感叹道:“皇叔虽然罪不可恕,不过他其实也是痛恨李弈所致,口无遮拦。当时臣弟也在场,幸亏不曾胡说,否则只怕也被候官密报太后,死无葬身之地!唉!”有时长乐会忧心忡忡地说:“现在皇上想必可以谅解臣弟为何只要有外人在场决不轻言太后的不是了吧?若是万一言语出些差错,臣弟被太后问罪,死不足惜,只怕又给皇上平添是非。唉!”

一个太监从北墙边主案的架子上拿下一把二尺长的戒尺,走了过来。拓跋简满脸羞惭地走过去,伸出左手。这时拓跋若和拓跋猛突然站起来走到中间,对太后跪下,哽咽地说:“启禀太后,儿臣忘记将书拿走,也有过失。儿臣愿与兄长一同受罚。”

拓跋弘听了点头不语。

孩子虽小,敢于承担责任,为兄长分忧解难,这令冯雁深为感动。但是她仍然板着脸说:“若与猛知过可取,爱兄可赞。既如此,若与猛各打两板,简打六板。”

正好了因大师过来请他们入内进奉斋饭,长乐就说起两树之事。了因微笑道:“此槐在建寺前已蓬勃高耸,如今虽已老迈,夏日尚可遮阴,也系殿后一景,去之可惜。银杏虽然高寿,长成则颇需时日。植于此处,不与老槐争日。若挪,只怕难以成活。不如立此,相得益彰。”

拓跋简本来就被弟弟感动得直掉泪珠,这时跪下哭道:“启禀太后,弟弟年幼,都是儿臣的不是!儿臣为兄,未能为弟表率,理应受责,儿臣甘愿一人受打。”说罢站起身来走到那太监的跟前。

长乐或许言者无心,拓跋弘却系听者有意。说:“老树已然遮天蔽日,阴凉可人,伐之可惜。不若将小银杏连根移至空旷之处,岂不两便?”

冯雁心中感到满意和激动,眼睛湿润,但仍严肃地说:

“皇上请看。”长乐一指老槐树下一株小树,“此乃银杏,可活千年。然僧人无知,竟将其植于已华盖高擎之老槐树之树阴下。阳光雨露尽为老槐吸收,小银杏如何迅速长大!不若将老槐伐去,则银杏必定迅速成长!”

“令行禁止,执行吧。”

此时他见长乐在一株老槐树前伫立,若有所思,便问道:“此乃寻常槐树,皇弟所思者何也?”

于是简被打六板,若与猛各打两板。太监不敢打重,也不敢打轻。因为太后看着呢。简被打时两眼盯着板子,紧闭嘴唇。若与猛被打时则眼泪汪汪看着别处。打完后三人走到中间:

“太后似乎对皇上越来越不满意……”长乐说到此处看着他。拓跋弘沉默不语,其实他也知道。太后还惦记着大臣们对进一步增强大魏国力的变革建议,希望他择善逐步施行。他明白当初大臣们所议有许多真知灼见,只是反对者颇多,长乐、安国等皆谓“此乃动摇大魏根基之议,乱政之举,应予治罪”,自己现在哪里还有心思顾及此事。

“谢太后恩!”

因为大臣当面或上的折子均进过此谏,尤以高允、高闾等为多。太后一般不接触大臣,先帝忌辰例祭后,高闾曾当着太后的面,委婉地劝谏皇帝不宜因去寺庙听讲唱佛经而轻易缩短上朝时间或取消朝议。当时太后只是说:“皇帝偶尔精神倦怠,进香散心,以后议政当更通佛心。”一笑了之。后来有一次他去慈安宫请安时,太后说:“皇帝敬佛与平民敬佛有所不同。爱惜天下苍生,使黎民安居乐业,便是行善之最,敬佛之极。如此帝亦成佛。故皇帝切莫过于迷恋经堂而忽略朝堂!”虽然他表示“儿臣谨记”,但实际上他越来越喜欢去寺庙散心。

“归座吧。”待三人都坐下后,冯雁依旧板着脸道:

拓拔弘说:“知道。”

“简!”

一次拓跋弘与长乐在寺后宽大清静的院子里散步。长乐说:“太后对皇上懈于朝政颇有微词,有大臣还在太后面前说皇上迷恋经堂,疏于朝政。皇上须小心为是。”

“儿臣在!”拓跋简紧张地赶快又站了起来。

了因微笑说:“进香、吃斋、念经固然乃敬佛之举,然最在心诚行善。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心与佛通,则佛在我心。”

“你将游明根苦学之事讲述一遍。”

拓跋长乐问道:“请问大师,弟子礼佛进香已久,何时得与佛通?”

“儿臣遵令。”国子监祭酒游明根幼年苦学成材的故事是去年太后亲自对他们讲的。拓跋简想了想慢慢说道,“游明根幼年遭乱,与人为奴,不识一字。主人命其牧羊,游明根以壶中之水请路人书字于地,学而习之。从此始终自学不辍,终成大儒。”

了因道:“虽然国分南北,而天下佛门弟子皆一家也。”

“坐下吧。”冯雁此时才恢复了平时的和颜悦色,说,“成材与否,全在自己。游明根若非刻苦自学,只怕至今依旧为奴。当朝中书令高闾,幼年父母双亡,也系从小刻苦自学。成人后为车夫,以拉车为生。若其不学,岂不至今依旧与车夫为伍?尔等虽然年幼,皆大魏皇帝、皇叔、皇弟。尔等今日如何,则大魏将来如何。知否?”

“哦!”拓跋弘赞叹道,“朕回宫后当即降诏,于茶马互市中也要换些乌龙茶来。唉,还是僧人好啊,南来北往,何其自由!”

小家伙们齐声高呼:“儿臣(臣)牢记太后教诲!”

“皇上所品很是。甜极则苦,苦中有甜。”了因说,“此乃武夷山云海道场当年老衲的一位师弟托挂单僧人带来的岩茶。此茶长于山岩之上,迎丽日,饮朝露,餐海风。当地多暴风骤雨而不倒。又多毒蛇,一旦被咬,五步即死,故称五步蛇。此茶虽与蛇虫为伴,而不失自洁之心,俗称‘乌龙茶’,意谓茶中之龙。久饮有健胃强身之效。如今正值炎夏,多饮尤得解暑。”

京兆王拓跋子推暴薨的消息传来,使冯雁近几年来一直悬着、刚刚略有放松的心又吊了起来。

拓跋弘一看,颜色呈淡赭色,叶子略显肥长。饮了一口,微苦中有些焦味,细品回味,竟有点发甜。便问:“此乃何茶?”

由于南朝宋明帝刘或久病多疑,滥杀宗室与重臣,朝廷剧烈动荡。眼看刘或病势日重,刘宋朝野一片混乱。不久,他一命呜呼,苍梧王刘昱继位,宗室争斗得更加激烈。在一次太上皇例行请安时冯雁提出,将冯熙与张佑调回京师,让富有作战经验的拓跋子推出任征南大将军、青州刺史、彭城镇大将,准备渡江灭刘事宜。太上皇深表赞同,还给皇叔加侍中,持节,有权节制齐、兖、徐诸州军务。拓跋子推接到此旨,赶紧将防务交接后便冒着春寒带着十余名亲随启程前往徐州履新。谁知不久传来禀报,说京兆王子推在赴青州途中于濮阳境内暴薨。据说是由于当日吃了不洁之肉,随行者中也有多人腹泻。因天气转暖,遗体难以保存,次日就于当地殡殓了。

有一次了因请他和长乐饮另一种也是南朝僧人带来的新茶,说:“不知皇上与王爷是否习惯。”

当铎轼奉太上皇之命将此事禀报太后,冯雁大惊,问道:

但他非但未能振作,反而越来越生遗世之心。现在他只有进了寺庙,闻着那氤氲梵香,望着那袅袅青烟,听着那晨钟暮鼓——为听晨钟有时他曾推迟甚至取消早朝——随着讲唱佛经的僧人与芸芸信徒一起唱着经文梵呗或念着佛号时,他的身心仿佛才获得完全自由。他去得最多的还是永宁寺,后来长乐也常常与他同去,一起在方丈室中饮茶谈天。

“京兆王随行人员安在?”

他回想起当初朝议治国方略时,自己也曾雄心勃勃,真想如太祖道武帝和曾祖太武帝那样,成为一代大帝,实现统一天下之伟业,彪炳青史。谁知出来个李弈!其实在感情上他爱母后远甚于父皇,但在理智加感情上非杀李弈不可!他明白,此举虽未彻底断送自己与母后的无限情义,但在母后心灵上却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虽然母后依然极其爱护与信任自己,主动还政,除了因宓堞监视和万寿企图调兵逼宫两事外,确实再不干政。且在这几件实际都于己有所牵连之事上均故意把自己撇开。但从前的母子亲密无间已远不如前。他深感自己如今雄心已泯,而淡泊之念日增,至多只能守业,有时甚至连朝议都感到厌烦。幸亏大小臣工们都兢兢业业,大魏目前的局面尚可维持。但是长此以往,正如周训有一次劝他所说:“皇上恕老臣直言,皇上身在朝堂而心已飘逸。平时尚无大碍,一旦国有大事,则必将危及社稷。皇上务必振作为要!”

“除两人赶回京师禀报外,其余皆留于濮阳待命。”

以往拓跋弘到各寺庙无非是上香礼佛,听讲唱经,或是游览散心。每次皆有轻松之感。这次在永宁寺与了因大师品茶谈天,当时觉得特别愉快,回宫以后心情却反倒有些沉重之感。他不时回味起谈天内容,尤其是对“人生如上山,时抬时须挑”,“须来时来,该走时走”,“人生最是随缘好”等几句,似有所悟。但自己究竟该上何“山”,与谁同“抬”呢?

“太上皇欲如何处置?”

了因微笑合十道:“人生最是随缘好,那就随缘吧。”

铎轼说:“太上皇已命螽塍带人详查此事经过。”

“果然稀罕之物,色香形与朕以前所见茶饼大不相同。”拓跋弘轻轻用手一推说,“大师厚遗,本不该谢绝。只是此茶来自飞来峰畔,北高峰下,乃高僧师徒手植手摘,已非凡品。非于脱俗之地,与脱俗之人共饮,不能赏其神韵。不若留于此地,朕他日再来聆听大师教诲时再品。”

“嗯。好。”

“贫僧在景胜道场学经二十五年,后云游天下,四海为家。须来时来,该走时走。”了因似乎没有注意到皇帝听了顿时一愣。“皇上方才问贫僧如何得到此茶。盖因如今景胜道场之住持了悟法师乃贫僧师弟,当年曾一同于北高峰山坡上种茶。其他僧人皆每人各挑两桶,略行一段路程即因疲劳而需歇息,半日只得十桶而疲惫不堪。而贫僧则与了悟两人合作,时挑时抬,一气抬至树旁而不喘,挑抬二十四桶而依旧说笑。吾师慧明大师道:‘人生如上山,时抬时须挑。’上月适逢有该寺僧人来永宁寺挂单,了悟师弟命其带两饼‘明前’与我。一饼方才已然打开,另一饼献于皇上,请皇上笑纳。”说罢知客僧已经捧着一个盘子过来,上面有一个用黄纸包着的圆物,打开一看,茶饼色泽浅绿有光,叶形细整,清香扑鼻。

由于来回两千余里,一个多月后螽塍带回来的消息更加令人震惊:经严密调查每个随行人员,那日确实有许多人因食不洁之肉腹泻,但京兆王腹疼甚剧,以至打滚,不久便薨。螽塍下令开棺验尸,经平城带去的太医检查,京兆王死于中毒!而刚刚确定京兆王死于有人投毒之后,拓跋子推的一个贴身亲随就投井身亡了。

“嚯,怪不得大师对茶事如此通晓。”拓跋弘不禁赞叹道,“朕以前也来过宝刹,怎奈无缘拜识佛颜。大师何时来至平城?”

长乐对拓跋弘道:“依臣弟之见,此事定系太后所为,也只有太后方有此力。因为当初皇叔一旦继位,将对太后不利,故太后深恨之,必欲除之。皇叔久居长安,太后无法下手。故建议将其调动,于途中将其杀害。而太后将冯熙、张佑调回京师,显然欲加强对平城与西宫控制……”

“钱塘县飞来峰下有一名刹,为天竺圣僧慧理所建。慧理大师云游四海,至此见一奇峰,说‘此峰岂非西天佛祖处之灵鹫峰飞来?’遂于此建寺。因见此地山水灵秀,风景优美,取名‘景胜道场’(即今杭州灵隐寺),时在晋咸和元年(326)。据传,慧理圣僧建寺时便手植茶树数十株。四十三年前贫僧在那里剃度出家。庙中僧人除每日诵经念佛外,均需劳作,或种菜、种茶,或担水、砍柴,住持也不例外。六十岁以上者始得免。贫僧当年就在寺后北高峰下山坡或天竺道上种茶。名茶尚需佳水,方成美饮。钱塘县多佳泉,景胜道场前有一冷泉,水极清冽,煮以新茶,其味尤佳。”

拓跋弘久久不语。

“皇上请!”了因这时又端起自己的茶碗满饮一口,然后慢慢说道:

几日后,抱嶷就禀报冯雁,京师官员中悄悄传言,说是太后嫉恨太上皇曾欲禅位于京兆王,故将其于途中毒死。

听了了因之言,拓跋弘不禁又饮了一口,细细品味,果然远非宫中其他名茶可比。“大师怎能得此神茶?如何了解得如此清楚?”

冯雁一听大为震怒,顿时拍案而起。但是她终于压住怒火,问道:“还有何传言?是否说京兆王那亲随也是我派人灭口的?”

在知客僧为皇帝再斟茶时,了因道:“此茶产于南朝钱塘县西湖飞来峰一带山坡上,叶小而嫩。该地以产茶闻名。清明前所采之茶叶细嫩碧绿,味美无比,谓之‘明前茶’,最为名贵。陛下所饮此茶乃今年清明前刚刚采摘炒压之茶,距今不过一月。即使同一名茶,数月后或隔年运来平城,味亦略差矣。”

“正是。”抱嶷对太后料事如神深为钦佩。他小眼睛闪了几下,又低头思忖着。冯雁看出他还有话说,就道:

拓跋弘端起茶碗,小饮一口,顿觉沁人心脾,味美无比。不觉连饮了几口,赞叹道:“朕贵为天子,宫中之茶竟不及此。此茶真乃神品也!”

“你有何话,但言无妨。”

了因笑说:“茶叶讲究色、香、味、形俱全,以味为最,以形为难。陛下不妨尝一口。”说罢他先饮一口。

“是。”抱嶷脸色凝重地说,“臣以为,京兆王之死与万寿之死或许有关……”

不多一会儿知客僧奉上一个茶盘,将茶碗端起置于拓跋弘面前,顿时飘起一阵淡淡清香。拓跋弘端起茶碗一看,叶色碧绿,叶形散开,残缺者极少,且多系三叶一朵,立于碗中,茶汤呈淡绿色。拓跋弘不禁赞叹道:“朕饮过、见过的好茶也不算少了,却从未见过茶竟能如此之美、之香。请问大师,此系何茶?”

“嗯。你认为可能系一人或同一些人所为?”

“佛门平等,大师不必多礼。”拓跋弘微笑合十回礼。

“正是。”抱嶷担心地说,“据螽塍禀报,此事做得十分周密。当日确实人人腹疼;腹泻,无一例外。但螽塍奇怪,为何京兆王薨而其他食量更大食肉更多者后来皆安然无恙?于是他一一分别审问,发现京兆王薨前痛苦异常,不久便薨。这才决定开棺验尸,发现京兆王实乃中毒身亡。若非开棺,就只能听信食了不洁之肉腹疼而死之说。太后需多加小心才是。”

“施主,敝寺住持请施主入另室奉茶。”正好拓跋弘也想歇息,就随他进了后院。刚刚进入住持客堂,了因就垂首合十道:“永宁寺住持了因叩见皇上。老衲眼拙,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迎迓,请皇上恕罪。”

“太上皇听了螽塍禀报作何感想?”

永宁寺住持了因法师发现,这位最近常来的年轻施主虽然穿着寻常书生服饰,但气宇轩昂,施舍大方。每次前来,必有人先占好座位。还有一些香客打扮者紧随左右,且庙宇内外也总有一些异常之人,知道此人绝非一般贵人。他因从五台山来此任住持才一年,所以不认得这位当初与太后一起来过的当今皇上。他穿着寻常僧服在寺前寺后走了一遭,发现一些侍卫与马车。再注意观察这位施主身边紧跟的“香客”,就明白都是些近臣、侍卫与太监了。于是今日在讲唱告一段落时,知客僧人过来道:

“太上皇悲泣不已,说‘朕害了皇叔’,‘朕对不起皇叔’。”

观察诸生死,起灭无常变……

冯雁沉默良久,说:“依你之见,此乃何人所为?”

呜呼诸世间,愚痴莫能觉……

抱嶷摇头,想了想说:“臣实不知。但臣以为,此人必定位高权重,颇有心计,且绝非一人之力。”

太子深厌离,了无爱乐情……

“嗯,言之有理。”

昼夜以娱乐,冀悦太子心。

冯雁感到情况十分严重。她不但没有派人杀害子推,而且对他的印象一向很好。弘则更不可能,因为他曾一心打算禅位于他……那么究竟是谁杀害子推?为何要置他于死地?是与子推本人有仇还是另有目的?从京师臣工中之传言来看,直接打击目标虽为子推,而真正目标实乃自己这个太后!

王复增种种,胜妙五欲俱。

看来,当初杀害李弈那个巨大阴谋并未因李弈被害、万寿被杀而告终,还在悄悄继续。

…………

她要抱嶷扩大候官范围,深入调查,尽快查明事情真相。

皇帝又来永宁寺听讲唱经。今日讲唱的是《佛所行赞太子出家》:

永宁寺外禁军林立,寺中除了几个太监,不见普通香客。大殿外平台上的宝鼎内和香架上梵香袅袅,大殿内烛架上红烛流泪。钟鼓声声,大殿两边三四十个坐在黄色圆垫上的和尚一面敲着木鱼一面唱着为亡灵安息的经文。

此日早朝早早就散了。大臣们近来也深知皇帝心情不佳,有时甚至借故干脆不上朝。好在尚书令拓跋丕为首的各部曹尚书和中书令高闾等朝廷重臣皆尽心尽职,中下级官员也都恪尽职守。皇帝上朝时间虽短,决断却依然英明不减常日。故而大臣们并未进谏,暗中观察的太后也佯作不知。

太上皇拓跋弘在了因大师的引领下,从山门进来,登上台阶,步入大殿,从铎轼手中接过五支金香,走到烛架前点燃,回到大殿正中,奉香垂首拜了三拜,然后将金香插在正中香案上的香炉之中。

当时平城有寺庙百余所,僧尼两千余人。拓跋弘去得最多的是永宁寺和天宫寺。这两所寺庙皆为庆祝皇子宏诞生而建。永宁寺有一座连基座在内高达三百余尺的七级浮屠,基架博敞,周回一百六十余尺,其高大号称天下第一。拓跋弘每次去必定登上最高处,一览平城风光。只见白云悠悠,苍鹰翱翔,身与天接,顿时烦恼尽消。而天宫寺则有一座新塑的释迦牟尼立像,高四十三尺,用赤金十万斤,黄金六百斤,也是号称天下第一。站在佛祖金身巨像跟前,顿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崇敬之情不由得涌动不已。

这是拓跋弘在请永宁寺沙门为暴薨的皇叔子推做七日水陆道场,超度其亡魂,也为自己的失误忏悔。了因大师问太上皇为谁做道场。他只是说“为朕的一位至亲”。拓跋弘十分内疚,觉得是自己欲禅位之事害了这位本可善终的皇叔。他感到不仅对不起皇叔,也对不起已故的父皇。皇叔子推之死对朝廷和对他自己都损失巨大。只有长乐知道皇兄的心思,尽量不离左右。

自从发生了万寿出逃、被杀之事,拓跋弘感到太后对长乐有所怀疑,对自己似乎也不大放心,有口难辩,有些心灰意懒。他明白,如果自己处于母后的地位,也会认为对方并未全说实话。但他又不能全都实说。他对周训提出,以后不再定时讲书。皇帝十二岁登基后开始是每日午膳后小憩片刻即由周训或其他侍讲课读,十六岁亲政后改为隔日一次。去年又改为三日一次。如今皇帝已经十八岁,周训觉得皇上好学,确实也没有必要再定时讲书,自学即可,有不明白之处随时垂询便是。拓跋弘自幼受父皇与母后影响,笃信佛教。于是现在闲时便看看佛经,有时微服去平城寺庙烧香礼佛,听听讲唱佛经故事。

皇叔子推之死给拓跋弘的刺激很深,打击极大。左思右想,他心中不得不同意长乐所说,肯定是太后所为。因为自己没有也绝不会谋害子推,别人与他无利害关系,也未必有此能力:只有太后会因嫉恨当初禅位之事,怕子推万一对此不满,故而除之,长乐说得不错,提出将子推调离长安的是太后,因为皇叔在那里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太后的人不敢动手,故以调任彭城镇大将为名使他离开长安,在路上谋害。但是,拓跋弘又觉得此说也有许多不可解之处:太后若想除掉皇叔,何不在他宣布禅位之前,比如在子推赶回平城的路上,或者是禅位风波过后子推返回长安的途中。那时谋害,岂不更加容易,怎么会到禅位之事已了结几年之后?但若非太后,又会是谁?除了自己,只有太后有此能力,而且有此需要!也许正如长乐所说:“若是当时动手,岂不过于明显?立即为人所疑。故而拖至今日,人们均已淡忘,于千里之外除之。”

冯雁对姑母说的最新动向就是拓跋弘准备禅位于叔。

至此,拓跋弘在诛杀李弈之后第一次对母后产生了严重不满。他在心中不得不承认长乐说得对,太后实在是太厉害!名为还政,实际上一直还在暗中操纵。而且许多事情都深谋远虑,做得滴水不漏,自己远不能及。

三 该走时走

在永宁寺后院的老槐树旁,长乐手扶着那株细瘦的银杏说道:“太上皇若无远虑,必有近忧呀。太后对于太上皇革新旧制不力十分不满……”

三日后冯太昭仪病情急遽恶化而逝。

拓跋弘绕着老槐和银杏走了一圈,久久不语。太后对自己不满,确有可能,因为太后在他去例行请安时曾多次催促自己,加快革新旧制的步伐。他也与朝臣议论过不止一次,从清理户籍、重量田亩、减轻赋役、修订律令、改革官制、整顿吏治直到革新旧俗等,几乎无不涉及。有时争论极为激烈,有的鲜卑大臣甚至要求太上皇以“乱政之罪”处置有的力主大改的大臣。拓跋弘从心底里承认高允、李冲、高闾、申文秀、拓跋志、游明根等所言有理,但这些改革触动许多大臣的切身利益,不仅是鲜卑贵族,就连有些汉族大臣,由于改革将废除宗主督护制,多不愿意清查户籍,重量田亩,故而坚决反对。长乐与安国等私下反对尤烈。因此采取了一些措施,减轻赋役,整顿吏治,尤其是延兴四年(474)诏罢“门房之诛”和“族诛”,强调决不能“一人为恶,殃及合门”,为官者务应“宽仁”。结果朝野一片称颂之声,也受到太后的称赞。不过毕竟阻力太大,没有根本性的进展。所以太后不满乃意料中事。

冯雁听了深以为然。

在西苑行猎时,他与长乐在射杀羊兔之隙,并辔而行。长乐道:“臣弟请太上皇逐步加强身边可靠者之权力。有些事可交由臣弟去办,就像当初诛杀李弈之时,太上皇给臣弟一道密旨或密令,臣弟办起来就方便得多了。”

“此乃……下下之策,恐将引起……皇室自相残杀,危及社稷。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行!”她喘息许久,又说,“你虽身……为太后,毕竟已经……还政。多年来你……一直以柔……克刚,此宝万……不可丢。欲速则……不达,切勿操之……过急!否则,不仅……于事无补,反招……杀身之祸。弘儿……人品……可以信赖,别人以谗言……惑之,你……岂不亦可……以弘儿治之?”

“此事朕再思之。”拓跋弘虽然如此说,心中却不愿再降密旨。而且在他任太上皇后已立即让长乐将皇兴四年的密旨交回,当即烧毁。

冯昭仪几乎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说:

从这几年的处事中拓跋弘感到,比自己只大一岁如今已升任龙腾军领军将军的万安国比长乐更加沉稳成熟。安国一直怀疑皇帝(太上皇)身边就有太后的心腹。除了拓跋弘与长乐,只要有任何外人在场,包括周训,他绝不说太后一点不是。即使朝议,他也罕言寡语。甚至在拓跋弘面前说话都很有分寸,不像长乐那么露骨。正好公主为他生了个儿子,拓跋弘借故去贺喜。进入内室后安国说:“臣也认为万寿之死与子推皇叔之死非太后莫能为。太上皇虽然处处顾及与太后的母子之情,但太后毕竟是汉人,难免纵容汉族大臣‘革旧鼎新’,而此举必定动摇大魏根基,故而帝后之争乃早晚之事。与其晚而受制,不如及早制人。”拓跋弘听了久久不语。

由于冯太昭仪身患重病,冯雁不时前去探望。她眼见得姑母日见消瘦,虚弱不堪,却毫无办法。躺在榻上的冯昭仪每次见她,总要问及朝廷近况,对她的处置十分满意。后来昭仪病入膏肓,冯雁已经不愿再让姑母为此操心。但是冯昭仪总不放心,于是冯雁只好将皇帝及其近臣的最新动向相告。冯昭仪沉默良久,问她若是情况更加恶化准备如何应付,冯雁毫不犹豫地说:“废帝另立!”

不久太上皇就拔擢驸马都尉万安国为太尉、大司马、大将军。

冯雁明白拓跋弘不是真的不知,就是不愿牵连他人。虽然对他很不满意,不过倒也看出皇帝确实还是自己看着从小长大的那个善良的弘,对自己绝无二心,不会加以危害,这就可以暂时基本放心。至于究系何人,只好留待来日慢慢细查了。

五 太后韬略

“无有,无有!”拓跋弘连忙说,“都是儿臣用人不当,对臣下管束不严,致有此祸。请母后降罪!”但他心中却不能不承认有此可能,而最可能者就是长乐!在出现宓堞事件之后,拓跋弘曾问及当初那道密旨何在,要他交回。长乐说当完成诛杀李弈之事后,听说太后秘密返回京师,当夜就将那道密旨藏在府中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稳妥之处。皇上若要,他就立即取来交回。“不过,臣弟以为,皇上万一若有必办急办而又不便自己出面之事,臣弟即可去办,故不妨暂时留下。”拓跋弘一想觉得有理,就叮嘱他切毋滥用,否则就是“矫诏”大逆之罪。

机会终于又降临了。

虽经一再解释,太后还是说:“皇帝虽然出于好意,难免没有别人利用此意。万寿本已免死,竟然冒死出逃,显系有人指使,而且绝非一般官员。计划如此周密,亦非常人所为。而万寿之死,貌似抢劫钱财,其实乃是杀人灭口。此事与万寿当初生日宴会酒后欲发和龙镇兵逼宫实乃一事也。皇帝再仔细想想,是否有人矫诏?”冯雁见拓跋弘大为吃惊的样子,说,“大魏多次发生矫诏之事,皇帝有无让谁另宣墨诏或口谕?”

事情的起因是:

“是儿臣提出。”拓跋弘一听就慌了,他明白太后开始怀疑长乐。他深知长乐对母后怀恨甚深,想剥夺太后一切权力。但自己不能让胞弟出事,宁可揽下一切。他深信母后依旧疼爱自己,即使自己有罪,也会宽恕。而长乐若是卷入,则必定大祸临头。“儿臣想,万寿乃皇叔,他若出事,儿臣也对不起父皇。故儿臣想再斥责他一番,让他彻底认罪,早些解脱。这才让长乐去办。当时长乐还不大情愿,在儿臣面前骂万寿忘恩负义,死有余辜。”

殿中精甲依例由各镇及虎贲、龙腾、豹跃各军所属士兵中简选,尤其是充作下级军官者由于直接警卫西宫和皇室,奖励、升迁机会较多,因此无不踊跃争取。统万镇大将胡莫寒奉诏简选时大收贿赂,尽收西部敕勒富豪之丁为殿中武士。由于简选不公,激起其他各部敕勒的强烈不满。敕勒和北方其他游牧民族不同,道武帝拓跋珪在统一北方的战争中,对其他民族包括自己的鲜卑族,都采取离散部落、计口授田之策,以行政区划分州郡县进行治理。原部落酋帅、大人虽然依旧担任各级地方或军事长官,毕竟需由朝廷任命,与世袭不同,实开明清“改土归流”之先河。从而大大淡化了民族、部族界限,加速了各民族融合。唯独考虑到敕勒(即“铁勒、丁零”,皆为异音;又名高车)民性粗犷,不任使役,让他们保留部落。只不过将他们迁徙到漠南的统万、沃野一带的水草丰美之地。使他们一方面继续“逐水草,畜牧藩息”,过着比较稳定、丰裕的游牧生活,同时逐渐定居,更多地接触汉人和汉化程度较高的鲜卑人。从此敕勒开始发展农业,“渐知粒食”,而不仅仅只是“衣皮食肉”。数十年来,敕勒十二姓数以百计的部落数十万人一直臣服北魏。伊驼即出自十二姓中的乙旃氏,就是当年从统万被简选为殿中精甲而逐渐晋升为中级军官的。

为了万寿出逃和被杀之事,拓跋弘最近两次觐见太后。尤其是第二次,他明显地感到太后对自己有些怀疑。太后看了他特意带来的那份圣旨,又听他说了口谕内容,奇怪地问道:“将万寿囚禁于府中,即让其悔过。圣旨与口谕均为责备之辞,并无新意。万寿所书悔罪之折,无非是痛骂自己而已,并未招认同谋等事。你究竟为何要降此旨?为何派长乐前往?是你提出降旨并派长乐去还是他提出要去?”

谁知祸不单行,这年冬初便连降大雪,统万、沃野一带积雪盈尺,许多牲畜冻饿而死。云中郡守奚羝与胡莫寒狼狈为奸,非但没有及时禀报朝廷请求减免贡献并尽快设法救济,反而催缴牛羊。这便火上浇油,遂激起民变。柔然趁机派人挑拨煽动,以建立“敕勒国”为号召,于是统万、沃野两地敕勒群起反叛。一开始胡莫寒并不把这些“乌合之众”太放在心上,一面出本镇军队镇压,一面飞报朝廷。太上皇拓跋弘接到胡莫寒五百里加急快报,命皇叔汝阴王怀朔镇大将拓跋天赐尽起本部军两万进行增援。结果前锋敕勒诈降,拓跋天赐误以为大捷,放松警惕。谁知敕勒主力抄了后路,怀朔军大败,天赐差一点被俘。这时拓跋弘方知反叛的敕勒已经多达二十万!

“嗯。”冯雁觉得最可能影响万寿出逃的只能是皇帝,而最不可能的也是皇帝。若是,那么究竟是谁在执行皇命呢?还是有人矫诏?对!当年宗爱和乙浑不都是靠的矫诏吗?

正在崇光宫与几位朝廷重臣商议平叛的拓跋弘愁眉不展,心急如焚。因为不但国库存粮、存钱不很充裕,而且缺乏足够的高级将领领兵。年近七十的源贺最近再次因病老奏请致仕。长乐、安国等宗室毕竟都还年轻,从未独立率领大军征战,难以担当数十万大军主帅的重任。虎贲军领军将军乙肆虎虽然勇猛,但是谋略稍欠。如果自己领兵出征,又顾忌太后。冯熙虽有率领大军作战经验,又怕将他外派使太后生疑。拓跋志、拓跋契、拓跋丕皆系可用之人,但是志、契自当年宓堞事件之后,太后一直放在身边,丕倒是能文能武,不过其为尚书令……

“无有,臣严查过所有值勤殿中精甲,确实无有。从万寿卧房无工具、无泥土看,臣以为此人乃从隔壁小院挖通地道后进来与万寿密议,万寿必有特别使命,才会冒险出逃。”

拓跋弘正在犹豫时忽闻太监禀报:

“嗯。”冯雁沉吟良久,问道,“自万寿幽禁以来,除长乐宣读圣旨与皇上口谕外,还有何人进过乐浪王府?”

“太后驾到!”

“究竟何人,臣不敢妄猜。”见太后点头,他想了想又说,“臣以为定非一般人所敢为,所能为。”

拓跋弘与群臣赶忙出崇光宫迎接,披着皮毛大氅头戴貂皮玛瑙嵌珠帽的太后已经下了肩舆。

冯雁听了深深点头:“嗯,灭口之说有理,说得好!志,依你之见,此乃何人?”

“儿臣叩见母后!”

“臣不知。”拓跋志见太后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只好说,“臣确实不知。不过臣以为万寿本来不想逃跑,可能有人唆使之故。臣查看过那小院,据说原来住家突然于万寿逃跑前十余日不知去向,至今下落不明。又据东门甲士回忆,似乎有人事先为万寿准备好了马匹。总之,计划十分周密。万寿明知太后已饶他不死,却冒死逃跑,必有特别缘故。另外,臣以为,万寿之死可能并非因盗匪抢劫,而是灭口。故杀人者即唆使者也。”

太后亲切地拉着他的手进来。

“你看万寿为何要逃?谁在为他接应?”

大家重新落座以后,拓跋弘禀报了近期军情,说:“儿臣等正为军情紧急派谁领兵出征等事踌躇,准备来讨太后示下。不想太后已然大驾亲临,恳请太后训示。”

次日传来消息,说是在通往上谷的小道上发现了万寿尸体,身上银钱全无,也不见马匹,连鞋子与外面衣服都被剥去,怕是遇见盗匪了。拓跋志来向太后请罪,说自己疏于防范,致有此事。冯雁让他平身后问道:

冯雁微笑道:“我也正为此事忧心。敕勒归顺大魏数十年来,虽然也曾有过事端,皆系局部骚乱,从无大事。而此次敕勒反叛竟然数月之内就多达二十万人之众,而且公然以建立‘敕勒国’为号召,绝不可小觑。其中必有非常缘故,务必迅速查明,对症下药。因此我以为此次平叛,应当军政相佐,以军破敌,以政攻心,宽猛相济,以宽仁瓦解其军心。三路进兵,定能取胜。”

因为万寿平时起得很迟,但今日直到快过辰牌时分还不见他传早膳,卫士才觉得有些奇怪,进来一看,已经人去屋空。略一搜查,自然马上就发现了洞口,于是迅速层层急报。拓跋志急忙下令派骑兵从四面八方去追赶。皇帝正在朝议,待中间回到后殿歇息时螽塍才禀报。拓跋弘得知此事,气得两眼直冒金星。他不明白,皇叔怎么如此糊涂,本来好不容易得以活命,而且来日多少还能有个一官半职。现在莫说太后定不饶恕,就是自己也只能让他死路一条了。

对于太后所说的“军政相佐,三路进兵”,在座者无不深受启发。因为大家原来都只是从军事上研究对策,忽略了敕勒叛乱的根本原因和攻心之术。而且都只想到一路或两路用兵,根本没有想过居然还有一个三路进兵!这第三路究竟何出?

虽然拓跋万寿口称“遵旨”,长乐走后他还是觉得此事过于蹊跷。想来想去,觉得长乐后来所言的确才是皇上真正的意思。本来自己已经深感愧对太后,决心痛改前非,现在却真的要谋逆了!他左思右想,觉得太后为李弈之事废帝真有可能,皇上定然深感危险,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决定还是听皇帝的。好在王府中人俱已遣散,看管他的殿中精甲都知道此乃当今皇叔,太后早晚会念及先帝之情重新起用。只要他不逃跑,别的一概不问。吃饭喝水,都听他吩咐。除了天黑后进来看一眼,几乎不来打搅。于是万寿就悄悄注意起隔墙动静,至第六日夜深人静之时他趴在地上,伏耳细听,果然听见那边地下有声。以后两日夜深时再听,声音渐近,便慢慢击地三下,只听地下传来“啪、啪、啪”三声。第九日夜已经可以听见就在地下不深处。第十日夜里二更时分,果然地面出来一个洞,一把铲子伸了出来。他随即接过,挖开一个大口子,连忙爬过去一看,原来是个无人居住的小院,只见窗前案子上有个包裹。他急忙打开一看,原来是几件寻常百姓衣服和一些银钱。他换好衣服,将自己的四条辫子解散,绾成一个发髻,像个汉族商贩。等到黎明城门一开,就大大方方地与别人一道走出去。到得东门外不远,只见一棵老槐树下拴着一匹黑马,一个汉子坐着。见他匆匆走来,就说:“是万老爷吗,哦,是寿老爷吗?”万寿乍一听想说不是,可一看周围没有别人,也无别的马匹,就点头称是。那人解开缰绳,交给万寿,什么话都没说,径自走了。

“太后英明,臣深受教诲。”尚书令拓跋丕钦佩地说,“此次敕勒反叛规模竟然如此之大,确实令人费解。若能弄清原因,分化瓦解,便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

“这些皇上早就想到,侄儿自有安排。皇叔卧室后墙外隔一小道有一个僻静小院,那边自有人会挖洞过来。大约六七日后深夜,皇叔务必要贴耳于地细听。待那边声音十分近时,估计需八九日,皇叔于北墙根地上以掌击三下。若听见地下回击三声,则表示对方已知应挖之竖洞位置,否则请皇叔稍等几个时辰,再击三下。竖洞挖通后,会有一把铲子递上,皇叔切记不可与那人说话,接过铲子将洞下挖,片刻即可挖通,能容一人钻入便得。横道会挖得略宽些,这样,皇叔这边的泥土即可堆于里边,屋里不留痕迹。记住,自今日起第十日午夜,你悄悄爬过去。那边会给你准备好衣服银钱,一早混出东门,东门外有人会给你备好马匹。称你‘万老爷’或‘寿老爷’。皇叔走上谷(今河北省怀来一带)、密云(今北京市北郊)一线,逃回和龙。你到密云后住进‘升平’客栈,有人会给你皇上亲笔密旨,恢复皇叔一切爵位、官职,命你速调两万和龙镇军,并节制冀州、相州诸州郡军事。京中皇上另有旨意,侄儿会妥帖安排,皇叔尽管放心。”

任城王拓跋云也颇有感慨地说:“臣等原本只想到东西两路进兵,前后夹击。太后谓三路进兵,不知另一路所指何处?”

“臣拓跋万寿领皇上口谕。”万寿虽如此说,却是一脸狐疑,觉得今日之事简直不可思议。不过长乐说得又确实句句在理,让人不能不信。“而今我如同囚犯,如何出得此门?再说,我已被废,即使回得和龙,也调不动一兵一卒,反会立即被捕,届时岂能再有活路……”

“你们看!”冯雁站了起来,走到长案子前。拓跋弘与群臣也都随着过来,围成一圈。冯雁指着绢帛上的“大魏皇舆图”说:

万寿听他所言,确实在理。正欲下跪,长乐说:“皇叔平身,以免万一有人见了不便。皇上口谕:命拓跋万寿秘密逃离平城,赶回和龙,尽快带兵入京勤王。具体事宜,听从建昌王指令。钦此。”

“敕勒人数虽众,然分散东西广达数百里。东路若以京师精锐数万为主力抗其前锋,暂不与其决战,只是阻扼其前进。以秦陇凉州之兵抄其后路,使其顿生后顾之忧。另从怀朔、雍州出一支奇兵将其拦腰截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其军必乱。与此同时,针对其反叛原因,攻心瓦解,各个击破,定能以较小代价取胜!”

“也难怪皇叔疑惑。请皇叔仔细想想,在你的王府,王爷、大臣们的议论太后马上就全都知晓,如今皇室岂还有任何安全与秘密可言?太后手段何等厉害!当日议论时,王公大臣及皇叔近侍总共不过十二三人,其中居然就有候官!由于诛杀李弈,皇上彻底得罪太后。如今连皇上都处处受太后掣肘,事事需顾忌太后。”他又看了看外面,说道,“皇叔想想,皇叔欲带兵逼宫,如此大逆之罪,太后怎会轻易将你放过!太后是认为你乃皇帝指使,故而先削去皇叔兵权,再找些把柄,废掉皇上!届时再杀你不迟,而且绝非仅仅杀你一人。因此方才当着众人之面,侄儿奉旨只好先说些冠冕堂皇之言,以免又为人密报,连累皇上。将其哄开之后,方可口吐真言。皇上苦心,皇叔须明察。现在侄儿奉皇上之命,向皇叔宣真正的口谕。”

从太上皇开始人人无不为太后这一三路进兵“拦腰截断”之谋赞叹:

拓跋万寿一听愣着一时不知究竟该信还是不该信。长乐乃由皇上身边太监陪同,方才宣的圣旨、口谕还能有假?但是那日若非长乐在朝堂为自己竭力开脱,恐怕自己早已身首异处。看他现在神情严肃,也绝不会有假呀。

“太后圣明!”长乐与安国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心中自叹不如。长乐说:

这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长乐不再训斥,而且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小声地说:“皇叔,方才那些,连圣旨、皇上口谕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见万寿极其惊讶的样子,长乐马上补充道,“圣旨、口谕自然全都千真万确,只是当着众人之面,皇上也不得不为也,望皇叔体谅皇上与侄儿苦衷。”

“儿臣以为,敕勒毕竟皆乌合之众,不足畏惧。所惧者蠕蠕也。虽然天已入冬,且目前蠕蠕毫无动静,然儿臣估计,蠕蠕必定会乘虚而入,不可不防!”

万寿一听赶紧磕头谢恩。长乐又传达皇帝口谕,严厉斥责万寿对太后忘恩负义,禽兽不如。若不悔改,死有余辜。直骂得万寿痛哭流涕,连连请罪。长乐这时才让他起来,坐下。又说,自己作为侄儿,也要说你几句。无非也是斥责他无情无义,竟敢谋害太后,太后乃大魏社稷柱石,谁敢伤及太后,长乐定要让其碎尸万段,等等。一边骂,一边就让跟来的太监与殿中精甲到外面去。他们已经亲耳听见圣旨和皇上口谕以及建昌王的痛斥,也就不再在意,走了出去。

大家一听都点头称是,冯雁感到尤其满意。长乐从小就颇有头脑,这次果然又是见识过人。她之所以等不及拓跋弘主动来禀报,就是怕他们忽略于此。她说:

“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原乐浪王和龙镇都将军拓跋万寿,忘恩负义,大逆不道,阴谋逼宫,实属罪大恶极,本应处以极刑,蒙太后恩典,从轻处置,废为庶人。着拓跋万寿即日书写阴谋事体,深刻悔过,再作处置。钦此。”

“长乐所见极是。我方才说东路京师主力暂不与敕勒决战,只是阻扼其前进,目的也是养精蓄锐以待蠕蠕,以免强敌入侵时无力御敌。”

长乐喜出望外,带着两个太监顺利地进了原乐浪王府。拓跋万寿一听说“接旨”,以为是赐死来了,吓得魂不附体。及至看见来的是长乐,而且面带微笑,这才略微放心。长乐当众宣旨:

“太后圣明!”拓跋弘佩服地说。他也想到过柔然会不会趁机入侵的问题,但估计其坐山观虎斗,时间当于明春。现在看来恐在不久。“儿臣以为,蠕蠕入侵,必在我与敕勒作战疲惫之时,以收渔翁之利。且必定以其擅长惯用之长途奔袭之法,攻我东翼,抄我后路。”他指着地图画了一个弧形说,“故大魏务必以军政相佐,以速战击败敕勒,使蠕蠕不能与敕勒联合,成为孤军!”

拓跋弘深深点头,说:“此议甚好,长乐想得十分周到。”接着便亲笔书诏。

“太上皇所言英明!”冯雁高兴地击掌赞叹,“若能速破敕勒,则蠕蠕经长途奔袭,势成孤军,必不敢恋战,我军可稳操胜券。”

长乐终于说服皇兄让他去见万寿:“皇叔虽系酒后失言,毕竟乃谋逆大罪。臣弟以为皇上应对其严厉训斥,命其上书太后,深刻忏悔。如此,对太后亦好交代。”他犹豫片刻说,“皇上若不便亲往,臣弟可以代为宣旨或口谕。”

拓跋弘说:“三路大军由谁来领军,请母后训示!”

不过眼下最使长乐担心的还是万寿。虽然自己在朝堂上为他竭力掩盖,他肯定会感念救命之恩。但是万一日后他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说出密旨之事,那长乐不但必定遭殃,而且必将祸及皇上。而现在乐浪王府吏仆星散,由殿中精甲严密看管,非经殿中尚书拓跋志批准,任何人无法进入。除非有皇上口谕……

冯雁微笑道:“我大魏人才济济,何愁之有?太上皇尽可自定。”

拓跋长乐、万安国等人越来越感到太后对自己的威胁正在不断增大。

有太后此言而若太后不在场,拓跋弘就可自作决定,然后知会太后。她几乎从不反对,于是就可以皇帝名义颁诏。但今日太后主动亲自驾临崇光宫,可见她重视之极。便说:“全凭太后圣裁。”

太后再次突然出现于朝堂,对头日乐浪王府中情形竟然知晓得如此一清二楚,人人都深感太后自牛川归来恢复候官之后,仅仅几个月由抱嶷主管实际上太后亲掌的候官已经无孔不入。连拓跋弘对此也深感震惊,因为自己虽然也不时从抱嶷那里听到一些密报,只是些贪贿、暴虐之事。群臣深感太后如此干脆利落地处置了手握重兵的乐浪王与四朝元老大鸿胪独孤央,固然显示出太后的仁慈宽大,更表明了太后的无上权威。因为每次皇帝都显得十分被动,对太后不但毕恭毕敬,而且总要请罪。由于太后处置及时,恩威并用,群臣无不敬服。连长乐、安国等人都深感任何人决非太后对手。太后虽然已经还政于帝,平时绝不过问朝政,但若有谁想对太后谋逆,那就必为刀俎之肉。

冯雁微笑地沉吟了一会儿,脸色严肃起来:“我以为,领军者不但必须精通军事谋略,而且应长于政治手段。以源贺为西路大军统帅如何?”

“说得好,‘小人’!此人只不过是个‘小人’而已,而非‘大人’。我今日若是动此‘小人’,岂不会立即吓坏了其背后的‘大人’!树欲静而风不止。留下也好,否则幕后者岂能暴露?”

“源贺经营秦陇西凉数十年,自然是西路统帅最佳人选。只是——”拓跋弘从身后案子上拿起一个折子,“他近日又因病老奏请致仕。”

冯雁眯着双眼微笑道:

“也难怪啊,毕竟年近七十矣。”冯雁叹气道,“但源贺在秦陇凉州一带威望之高,无人能及,据说边塞各族敬之如神。此神还需再次请出,以镇邪祟!此战凯旋,应立即准予致仕。丕!”

“昨日之事与郭山明反复煽动有关,此人罪在不赦。太后今日为何不处置郭山明这个小人?”

“臣在!”身材高大壮实的拓跋丕站起来犹如一座铁塔。

望云与绿珠扶太后下来时抱嶷不解地问道:

“太上皇,你看委屈尚书令丕出任源贺的副帅如何?”

肩舆刚刚进入慈安宫大门,冯雁就命停下,说:“今日久坐,须得走走为宜。”

拓跋弘明白太后的用意,这样既可充分利用源贺的崇高威望,又能让虽然也是武将出身但是长期在朝担任文职的拓跋丕得到一次重要锻炼。且丕以尚书令出任副帅,足见朝廷对西路之重视,可收攻心之效。忙说:“太后所选适得其人。”他看了一眼拓跋丕,微笑道,“只是委屈尚书令了。”

“皇帝继续议政吧,我先回宫歇息去了。”

拓跋丕大声道:“臣丕谢太后、太上皇信任。臣一定鼎力相助陇西王源贺老将军不,辱使命!”

最后九字太后说得掷地有声,而且目光在朝堂扫了两遍。吓得长乐等人几乎要瘫倒在地。接着太后站起来说:

“好!好!”冯雁对拓跋丕如此识大体高兴得连声称赞,“我若不曾记错,丕今年四十有五了吧?”见他点头称是,说,“丕位同丞相,乃文臣之首。甘愿屈尊出任一路大军副帅,此乃我大魏之福,亦为我大魏文武官员之榜样!”几句话说得拓跋丕不好意思,在座众人都面露钦敬之意。冯雁然后对拓跋弘说:“太上皇看,中路军大都督由任城王云出任可好?”

大家知道既然昨日乐浪王生日时有此谋逆之议,定然还会有一些人参与此事。正在猜测太后下一个要点谁的名时,只听太后道:“企图谋害我,参与谋逆者自然并非拓跋万寿与独孤央两人。究竟还有谁有谋逆之心,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最后九字简直就像是从太后口中一个一个蹦出,吓得长乐、安国等人魂飞魄散,“即使我今日不知,来日定知。我念及大魏社稷稳定,不愿大开杀戒。有罪者若悔过自新,则既往不咎。如若阴谋再三,那就莫怪我借你首级,祭先帝之剑!”

拓跋弘满面笑容地说:“儿臣也正想请皇叔担此重任呢。”他的话音刚落,拓跋云已经站了起来:

不过郭山明等人还是不敢抬头,只有长乐虽比谁都紧张,却强作镇静。他知道惊慌失措只会暴露自己。

“臣云领旨谢恩,一定不负二圣重托!”

群臣谁都没有想到太后会发落得如此宽大,若在以往,更不必说太武帝时,肯定都是诛灭五族。即使万寿这样的皇叔也照样难逃一死,无非是死得体面一些,赐死而已。大魏历史上不乏此类先例。太后究竟是太后啊,行事就是大不一样。太后如此仁义,真乃大魏之福啊!

“听说薛虎子颇有进步?”薛虎子被贬为枋头镇将之后一次酒后怨气十足,胡说八道,被太后得知,贬为镇门士。后来终于洗心革面,彻底改过,又步步提升,复职为枋头镇将。听太后一问,拓跋弘笑道:

“谢太后不杀之恩!”独孤央哭着谢恩,然后就被侍卫架了出去。

“薛虎子如今与几年前已判若两人,且已戒酒多时。”大家一听不禁都笑起来。因为薛虎子嗜酒如命,除上朝不饮,整日以酒代水,还自云“石酒不乱,无人能敌”,实际上几次胡说八道均与醉酒有关。他能戒酒,实属不易。

“太后仁慈,即照太后旨意办。”

“命薛虎子助云为前锋大将如何?”

冯雁道:“慢!”然后侧身对拓跋弘说,“皇帝,独孤央虽是酒后吐真言,犯了谋逆大罪,念其过去有功于大魏,且已年迈,可否免其一死?废为庶人,府第没收,姬妾一律给些钱帛由亲属领回。”

拓跋弘当即表示赞成。拓跋云高兴地说:“多谢太后、太上皇,臣本来也想向二圣要虎子呢。”拓跋云从前曾与他一起征讨柔然,深知此人性格率直,作战有方。有他为前锋,自己就如虎添翼了。

几个侍卫立即过来绑那几乎瘫在地上的独孤央。

这时冯雁喝起茶来。拓跋弘有点焦急,但也只好待太后放下茶碗才问:“东路大军由谁领军,不知母后属意何人?”

拓跋弘气得大喊:“来人!立即将独孤央绑出去斩了!”

冯雁亲切地笑道:“此战关系重大,东路乃大魏主力,太上皇御驾亲征如何?”

太后只是眼睛来回扫着朝堂,缄默不语。长乐等人无不战战兢兢,颤栗不止。

拓跋弘没有想到太后会主动让自己亲掌重兵,十分感动。忙说:“谢母后,儿臣领旨。”他犹豫刹那,又说,“儿臣请母后为三路大军各派监军。”

独孤央赶紧跪下连连磕头,哀告道:“老臣昨日酒后失言,其实绝无此意,请太后恕罪呀!”

太后瞪了他一眼,严肃地说:“监军乃皇帝派在大将身边之代表,岂有向全军统帅太上皇亲自率领之军队派监军之理!”“全军统帅”四字太后说得特重,“非但太上皇亲领之东路大军不派,中路、西路也一律不派。非但不派,而且,源贺、丕与云均以钦差大臣身份行事,有临机专断之权,凡从三品上以下违令者,皆可先斩后奏。太上皇以为可否?”

朝堂顿时大哗。原来太后对独孤央朝堂问妾是为了引出他昨日与乐浪王共同谋逆之罪!

“母后训示最为周到,儿臣竭诚拥护。”拓跋弘感到非常满意,觉得母后想得十分妥帖,自己就未能顾及于此。

“大鸿胪已然高龄,还需少近女色,惜身为要。如今姬妾尚有二十一人之多,听说还看中了我的女兵。准备等原乐浪王万寿领兵逼宫时要几个,然后尽杀女兵,是否?”

拓跋丕和拓跋云都说:“臣遵旨。”

“老臣今年虚度七十有四。”

这时冯雁看了看长乐,对拓跋弘说:“让长乐随太上皇做副帅可好?”

冯雁道:“按《晋令》,诸王可置妾八人,郡君、侯妾六人;《官品令》,一二品可有四妾,三四品可有三妾,五六品可有二妾,八品尚许有一妾。但我大魏不同,大臣多不纳妾,此风甚佳。大鸿胪今年高寿?”

拓跋弘本来就想从长乐或安国两人中选一人随行,所以赶紧表示:“多谢母后安排,儿臣遵旨。”

“共计二十九人,健在二十一人。”独孤央狼狈不堪地垂首答道。朝堂中一片小声窃笑。

拓跋长乐心情十分复杂,喜忧参半,连忙谢恩。

太后不大满意地问道:“二十‘余’人?究竟二十几人啊?其中健在者几人?”

“太上皇和各位大人此去远征,多招抚,少杀戮,行仁义之师,则天下可定。”

“请太后恕罪,老臣前后共有姬妾二十余人……上月又买了两个。”

“儿臣(臣)遵命!”

见他支支吾吾,旁边一位大臣小声提醒道:“快快如实禀告,以免欺君之罪!”

长乐和安国心中感慨不已,太后简直就是太上皇的太上皇!他们心中暗自承认,太后在谋略上确实远比自己高明。

“哦?二十余岁?我怎么风闻大鸿胪上月又买得两名年方十五的绝色美女,可有此事?”

使他们更加感慨和不安的是,几日后太上皇御驾亲征前在北校场阅兵,校阅台上文武大臣们全都站立整齐之后,一律戎装的九岁小皇帝、太上皇和太后依次从厅内走出。最为引人注目的不是御驾亲征的太上皇,而是太后。她头戴点金镶珠黑色钢盔,身披红色大氅,内着镶银胸甲,腰间佩着无敌太乙宝剑,脚蹬高腰皮靴,在凛冽寒风中更加显得威风八面。

“嗯,嗯……大约二十……余岁。”

太尉、大将军、大司马安城王万安国将出征将领名单呈递给小皇帝拓跋宏,拓跋宏马上转交给父亲。拓跋弘仔细看了看,双手递给了太后,并说:“请太后训示!”

冯雁问道:“姬妾中最年轻者芳龄几许?”

冯雁对随行从三品上以上高级将领一一点名,站在台边全身盔甲的将军们一一应声“末将在”,立即出列向三圣致敬。太后俨然是最高统帅。末了她大声对全场说:“此次平叛,由太上皇亲自率军御驾亲征,而且发兵五十万,皆为前所未有,志在必胜!”说罢,她“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那把无敌太乙剑,高高举起,大声道:

独孤央一听太后问妾,知道绝非好事,本来已经放松的心现在又提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老臣现在大概尚有……十、十余人,已故者有……约十人。”

“大魏列祖列宗保佑太上皇胜利归来,保佑诸位将士凯旋归来!大魏必胜!”

冯雁问道:“大鸿胪前后共有姬妾几何?”

台上、台下的全体将佐高呼:“大魏必胜!”

有些大臣相视窃笑。许多人都感到太后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一定又有什么大事,全都全神贯注谛听。尤其是长乐等人更是紧张得出汗,不知太后问子究竟耍的什么花招。

接着全场将士齐声高呼:“大魏必胜!大魏必胜!大魏必胜!”

“谢太后。此乃第二十一子,托太后皇上洪福,老臣已然五世同堂矣,长子明年将满花甲。”众大臣小声窃议,有些人摇头叹息。“臣尚有一妾有孕,下月临产。若再得一子,则可满二二大吉之数。”

眼见这个场面,拓跋长乐与万安国、乙肆虎等无不暗暗吃惊,心中不得不佩服太后足智多谋和善于笼络人心。这次三路大军实际上总共仅有十余万,但太后说“兵不厌诈”,“以善战之精兵为实力,虚张声势以攻心”,决定对外宣称发兵五十万,而且在秦、雍、并、代、定、冀各州郡摆出一副大量征兵的架势,从声势上先压住对手。长乐尤其深感太后善于充分利用各种场合扩大影响、增加权力,此招格外厉害。因此太后虽然极少露面,而每次出现必定决断大事,又添威望,令人生畏!

独孤央万万没想到太后竟然问起这个来,心头顿时轻松不少,笑说:

长乐与安国这次都颇有极大的失落之感。长乐虽然前不久封了车骑大将军,“军衔”仅次于骠骑大将军,且身为皇弟,但此战不但没有成为全军统帅,甚至没有成为一路主帅,而只是东路副帅。本来他曾悄悄建议皇兄太上皇坐镇京师,命自己指挥全军,皇兄表示再斟酌。怎想到太后来了个太上皇御驾亲征!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可以离开平城,日夜与皇兄为伴。安国身为太尉、大司马、大将军,也是未能亲领重兵,而是奉命留于京师为各路调兵遣将,训练州兵,以备后续,并筹集粮草。他俩回到安国府第,都心怀鬼胎,喝酒时两人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

“我听说你近日又得一子,可喜可贺。此乃第几子呀?四世同堂还是五世同堂啦?”

安国说:“如今太后实际上已成全军统帅,自全役战略至高级将领人选,皆胸有成竹。此举恐非太上皇与你我之福呀。”

“老臣在。”跪得胆战心惊刚刚起来的独孤央一听太后叫自己,又吓得浑身颤抖起来。

“嗯。”长乐也有同感,不禁连连点头,“太上皇离开京师,太后恐怕会有所动作,你务必千万小心才是。”太后越是威望崇高,长乐就越是感到太后之剑离自己的脖子又近了一分。必须将其彻底除掉!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产生:太后不是说有人要对她行刺吗?对,行刺!他还想,如果皇兄还是这么固执,那他长乐就要自己动手。将来诛杀太后,废掉皇帝,架空太上皇,自己当皇帝!而且不能再等,因为皇帝一到十岁就要开始坐朝听政,再不动手,就更难有机会了。

“独孤央!”

六 明珠退兵

“谢太后!”

明珠接到统万逃出者的急报,得知数百里外已经一片大乱,敕勒大军正向东行进,几日之内就会到达牛川。明珠虽系汉人,由于从小在统万长大,觉得敕勒人虽然粗犷,但豪爽单纯,极易相处。再加上伊驼是敕勒,所以对敕勒感情尤深。她对统万、沃野一带敕勒造反人数之多感到极为惊讶,虽然从逃出的汉人、鲜卑人和不愿反叛的敕勒人中听说了一些情形,但是军情紧急,根本容不得她细想,只好一面火速派人往平城报警,一面急忙命城外百姓统统迁入城内。金珠深为佩服明珠的远见,若非明珠深谋远虑,今日恐怕只有逃回平城了。

“都起来吧。”

当年来到牛川之后,明珠就下令当地百姓以筑城、掘(护城)河、打造兵器为徭役。又发动打井、开渠,增加水浇地,城中打井尤多。远近百姓只要来归,一律计口授田,教以稼穑。还兴办学校,规定十五以下男子必须入读,学优者奖励田亩,擢升官吏。明珠为牛川行宫总管,不但方圆百里军民悉听调度,而且镇将、郡守皆知明珠乃太后贴身侍卫“十珠”之首,视二品的女侍中,位同刺史,为太后心腹,其夫对皇帝有救命之恩。因此凡是明珠所请,无不一一照办。反正牛川附近荒地无边,只要明珠发话,云中郡守等地方官落得行个方便,任其开垦。因此方圆数百里尽归牛川。明珠来牛川五年,原来人口不足千人的牛川已经聚集了万人以上。由于连年丰收,存粮充足,又打造许多刀枪、弓箭,平时多有训练。明珠杂采各族各地之法,十二以上六十以下之男,农牧闲时皆需参加训练,战时皆需服役。如今牛川城内已有“胜兵”五千,可以抵挡一些时日。明珠和金珠遵循太后教诲,来此后强调各族和睦相处,尊重各族习俗。但是牛川万人之中毕竟敕勒最多,约占一半,鲜卑人与汉人均不足四分之一。还有一些柔然人、匈奴各部人及徒何人。因此鲜卑、汉等各“少数民族”人皆有些恐慌。明珠站在行宫正殿台阶上对奉命前来齐集于大院的近百名各级官吏与部族大人说:

侍卫将拓跋万寿押走后,冯雁对昨日在场现在跪着一地的大臣道:

“无论鲜卑、敕勒、汉家、柔然、徒何、匈奴还是其他各族人,皆系大魏臣民,一视同仁!不论良贱,均应依大魏律令行事!今统万、沃野敕勒反叛,不论何故,总非良策。牛川敕勒若有人愿去投奔,今日悉听尊便,不予阻拦,开门放行。但自明日正午起全城戒严,准备迎敌!反叛者立斩!”

万寿本以为起码是赐死,没想到居然只是废为庶人,而且软禁于王府。这就意味着只要诚心悔过,来日还有一线希望。太后如此仁义,他感动得痛哭流涕,连连磕头谢恩,一面在心中痛骂自己混账:“没良心的狗东西!”

一位敕勒年长者站出来说道:“明珠夫人,当年统万大旱,我率部三百余人来此投奔,蒙夫人收留,得以活命,无一人饿死。我泣伏利部绝非忘恩负义之徒,悉听调遣!”他抽出佩刀,高高举起,大吼道,“谁敢伤害明珠夫人,我刀不容!”

“太后仁慈,儿臣替皇叔叩谢太后不杀之恩!”

明珠听了不禁热泪盈眶,拱手谢道:“多谢泣伏利克其大人!”

冯雁话音方落,拓跋弘立即站了起来,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位年轻敕勒头领上前大声说:“明珠夫人,我俟分氏七百余人虽来牛川仅两年,却从此过上前所未有之安定生活,牛羊增加。天鹰保证,我俟分男女誓与牛川共存亡!”

“好吧。削去拓跋万寿一切爵位、官职,废为庶人。暂时囚禁于原乐浪王府,由殿中精甲严加看管,以观后效。”

一个满脸胡子梳着五根辫子的中年大汉走上前来,向明珠、金珠抱拳致礼道:“众位乡亲,牛川敕勒就数我吐卢氏最多,不下千人。三年前我部之所以举部东迁,就是因为在统万时统部大人盘剥太甚。来此以后,徭役赋税不足原来一半,牛羊却增加一倍。生活富裕,而且孩子读书识字,日后也有前程。我吐卢瓦利代表敕勒吐卢氏忠于大魏,绝无二心!”他转过身来,“请明珠夫人、金珠大人放心,我敕勒吐卢氏绝对听从号令,誓死保卫牛川!”

冯雁听了微微点头,说:

结果各族各部均表示团结一致,忠于朝廷。明珠在平时训练中一方面照顾到原有的民族和部落领袖,另一方面特意将各族混杂,能者为将。尤其注意军纪,令行禁止,终于使散漫惯了的边民成为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她说:“方才各族兄弟所言,明珠深为感动。伊驼为护卫当今大魏太上皇立下不世之功,不但是敕勒民族英雄,也是大魏各族英雄。所以太皇太后、太上皇、已故栗昭仪才不远千里亲自来牛川祭奠伊驼。‘忠于大魏,绝无二心’!乃我牛川一万军民共同心声。牛川人虽各族,军则一支,乃大魏牛川之军!军中上下,无分各族;忠于朝廷,令行禁止!凡有煽动民族仇恨、破坏各族团结者,立斩!”

“启禀太后,皇叔昨日确实饮酒过量,胡言乱语。儿臣曾当面斥责他已有‘悖逆之语’,随即散席。后来儿臣还专门进去怒斥他已犯大逆之罪。皇叔当时就惊醒过来,痛哭流涕,后悔莫及。儿臣恳请太后、皇上看在先帝分上,饶恕皇叔之罪,从轻处置。”说罢又伏地磕头。

全场高呼:“我等遵令!”

这时依旧跪着的拓跋长乐心中思绪翻腾,浑身发冷。他明白昨日不但乐浪王府中有候官密探,而且还是万寿的近侍,甚至说不定就是在座大臣中的某人。太后刚刚点名万寿时长乐吓得差一点昏厥过去。若是太后得知自己向万寿宣读密旨,要他速速调兵两万,则必死无疑。后来听太后说万寿欲调和龙镇军一万时,他才明白密旨之事太后不知。自己稍稍放心。现在不但自己务必摆脱干系,还要设法救助万寿。于是他说:

北风呼号,滴水成冰。明珠命人利用城外之井不分昼夜在已经干涸了的护城河外侧地上泼水。由于水井之水有限,只能绕城泼上五六尺宽的一条冰道。当时军民都不明白究系何意。明珠与金珠只说“不必多问,日后自有用处”。数日后刚刚泼完,数以万计的敕勒叛军前锋就已来到城下,将牛川团团围住。敕勒叛军知道牛川房屋众多,存粮富足,又多水井,本想来此休整一番,继续东进,南下,直取平城。不想来至牛川附近,所有水井几乎已经全部干涸,连饮水都发生困难。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呀!恳请太后念及罪臣与先帝同胞兄弟之情,饶过罪臣这回。罪臣从此再也不敢了!先帝啊,饶命吧!”

明珠听说叛军主力到了西门,连忙赶来。只见西门外几十步处一个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的叛军首领模样者趋动坐骑向前几步,傲慢地挥着刀说:“还不快去把你们的明珠、金珠叫来,本将有重要话说!”

拓跋万寿一听,知道这就意味着立即斩首,连连磕头大哭道:

明珠正要答话,金珠说:“我来对付。”便说,“我乃明珠夫人之妹牛川副总管金珠。来将通名!”

“乐浪王不是要调一万和龙镇军逼宫夺取先帝所赠无敌太乙剑吗?那我现在就给你!抱嶷,回慈安宫请先帝剑!”

那人拍马向前,停在弓箭射程之外,摸着胡子不怀好意地将金珠看来看去,淫浪地笑道:“我乃敕勒大汗帐下前锋副将阿仑破力是也。金珠,你和明珠虽已三十多岁,却都还是处女,从没有尝过男人的滋味。降了过来,我一人伺候你们姐妹两个,保你们个个满意!”说罢哈哈大笑,叛军中涌起一片笑声。

皇帝重新坐下后,冯雁又慢慢地说:

金珠一听大怒,明珠压住她的手,对身边的紫菊说:“可够得着?”见紫菊点头,就说,“送他回老家!”

谁知本来面色严峻的太后对他微笑说:“我明白此事与皇帝无涉。若非皇帝慈孝,只怕有人早就对我下毒手矣。坐下吧。”

紫菊早就弓箭在手,明珠话音刚落,一枝利箭就嗖的一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阿仑破力咽喉。他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就翻下马来,顿时毙命。他身后上千人的队伍立即大乱,后退了几十步,重新整顿好后,散开向前猛烈冲击。明珠下令:

“此事儿臣一无所知。对此谋逆大罪,请太后严厉处置!”

“只准射杀马匹,对士卒只可射伤,不要射死!”

坐在龙榻上的拓跋弘气得两眼发黑,不禁紧闭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方才听说“太后驾到”,就明白不知是谁又给自己惹了大祸。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是皇叔,而且竟然要带兵逼宫,果真是要谋害太后!这哪里是什么“酒后失言”!太后以前所言有人试图行刺,自己调查了一番毫无结果,还以为真如长乐、安国所言,是太后故作惊人之语,夸大其词,以求震慑之威。如今看来,不但确有其事,而且变本加厉到了调外军逼宫的严重地步!他站了起来,垂首躬身难过地对太后说:

上千敕勒骑兵在护城河外的冰道上纷纷滑得东倒西歪,马匹非死即伤。叛军轻者摔得鼻青脸肿,重者骨折或被射伤,哭爹叫娘,狼狈不堪地爬了回去。有些军民不解地问道:“为何明珠夫人不准我们射杀敌人?”

“臣等见乐浪王酒后失言,未曾纠劾,请太后、皇上治罪!”

“笨蛋!连这还不明白!”西门尉俟分天鹰说,“一是明珠夫人信佛,不愿多杀生。二是伤者回去要吃喝,要人伺候,岂不消耗敌人兵力粮草?”

拓跋长乐、独孤央、郭山明等昨日听见此言者,纷纷跪下,齐声道:

整整一日,各门均遭多次冲击。敕勒骑兵伤者无数,马匹死伤以千计。明珠下令城墙上多多准备水桶和平日早已储备着的从河道中运来的大大小小的卵石。全城老幼妇孺一齐出动,或搬运,或值勤,以让青壮年男子得以歇息一时。

拓跋万寿一听大惊失色,知道自己昨日之言已经有人密报太后,否认绝对毫无用处,吓得慌忙跪下道:“臣昨日酒后失言,罪该万死!其实臣一向敬重太后,绝无此意。恳请太后、皇上恕罪!”说罢连连磕头。

到了晚间,城墙内外一片漆黑,毫无动静。明珠下令:

太后此话一出,整个朝堂立即哗然。人们面面相觑,惊讶万分。这才明白,太后今日即为此事而来!调兵逼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这是太后亲口所言,必有此事!

“开始!”

“‘感激万分’?果真如此?乐浪王如此急于返回驻军所在,是否要调和龙镇军来平城逼宫呀?”

于是值勤年轻女子悄悄拿起盛满水的水桶,轻轻地将水贴着城墙倒下去。不到一个时辰,整个牛川城墙已经被包上了一层薄冰,城墙根也全是冰碴。约莫到了子时,正在西门城楼上的明珠接到东门来的急报,说是“敌人果然中计”。明珠说:

冯雁表情微妙语带讥刺地说:

“依计行事!”

“有劳太后关心,臣感激万分。臣因军务在身,不敢滞留过久,拟早些返回驻地。”

恰在此时,俟分天鹰兴奋地进来禀报:

万寿一听不禁一愣,怎么昨日自己生日之事太后竟然也知道。再一转念,昨日客人众多,大约不知是谁对太后说起了。赶忙说:

“启禀明珠夫人,叛军已爬过护城河了!”

“乐浪王昨日刚过了生日,明日就走,咋不在平城多住些日子?”

“好!让官兵再耐心稍等片刻。”接着明珠随他来到城头。

没想到太后却微笑道:

不一会儿,只听城墙下面一阵吱哇乱叫。

拓跋弘说:“皇叔请便。”

明珠喊道:“举火!”

这时拓跋万寿出班奏道:“臣已回京多时,拟于明日返回和龙镇。请皇上恩准。”

顿时在城墙上守军高喊“举火”声中数百个火把点起,守城官兵纷纷将大若西瓜的卵石扔下,城墙下面立即响起一片哭喊逃命之声。接着无数小卵石向外飞去,站在护城河外准备接应的叛军纷纷被击倒在地。

冯雁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朝议,即使皇帝道“请太后圣裁”,冯雁也总是说:“皇帝与大臣议定即可。”

原来明珠料定敕勒前锋在白天冲击无效损失惨重之后,晚上定会前来偷袭爬城。因为只要弄些沙土往护城河外几尺宽的冰道上一撒,步兵就能冲到城墙之下,架起云梯就能攻击。他们哪里想到,城墙下面和外面已经结上一层薄冰,云梯即使架起,人一爬就会连梯滑倒。

虽然皇帝照例请太后训示,太后也依旧请皇帝照旧议政,但群臣心中无不清楚,太后此来,必有非常大事,且“必定有人遭殃”或“罪有应得”。有些人提心吊胆,有些人则要看看究竟是谁倒霉。虽然人人明知已经还政于帝的太后此举有违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但是太后既然来了,她就必有不违之理!有了上次薛虎子莽撞招祸之鉴,即使胆子再大,再恨太后者,也不敢二话。

趁夜黑之际,明珠早就派泣伏利克其率领一支完全由牛川敕勒组成的百人轻骑从北门悄悄潜出。路上遇到敕勒叛军的巡逻队,泣伏利克其以敕勒语对答应付了过去。他们一直绕到叛军各个营寨背后,四处放起火来,一边到处高叫:“魏军来了!”“魏军劫营来了!”睡梦中的叛军顿时大乱。不但营内各部互战,而且各营乱战,还将从牛川爬城未果大败而归的自己人当做魏军,混战一气,当夜又死伤数千人。

冯雁拉着他的手一起走上台阶,坚持让皇帝坐于正位,自己坐于侧位。结果皇帝也坐于另一侧,龙榻的正位只好空着。太后与皇帝如此亲密,群臣看在眼里,心情各异。刘尼、高允、高闾、拓跋丕等一些文武大臣觉得此乃社稷稳定之兆,心中暗喜。而长乐等看到皇帝依然对太后如此敬重,则更加感到太后的厉害。

次日相安无事。第三日正午时分,只见一支不下三千人的人马来至牛川南门外百余步处,为首的一个二十多岁皮袍外面套着红绸背心的将领大声喊道:“城上何人?请明珠夫人出来相见。”

“不知母后驾到,有失远迎。”

守卫南门的吐卢瓦利道:“你是何人?”

次日早朝,拓跋弘刚和群臣朝议不久,忽报:“太后驾到!”皇帝与满朝文武无不大惊。拓跋弘知道太后还政以后突然第二次临朝,必定又有大事,且又绝非好事!他赶紧从龙榻站起,快步走下台阶,向后殿走去。只见太后已经像每次那样穿着云海金线绣凤朝服款款进来,身后带着抱嶷等几个太监与望云等几个宫女。拓跋弘说:

那人拱手致意:“我乃敕勒大汗之弟、候倍、副伏罗乌头是也。”

二 万寿出逃

敕勒语“候倍”即“储君”之意,所以吐卢瓦利忙说:“请候倍大人稍候,本将前去禀报。”

“遵命!”

正在作为大营的行宫中的明珠闻报,立即骑马出门,快步上了城楼。护城河外的乌头看见一员女将出现,认出就是明珠。立即拱手道:

“皇上仁慈孝顺,不忍伤及太后。然太后必不甘休,早晚将祸及皇上及皇叔。皇叔方才所言很是,只是不该于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直言,以免为人所密报。今后务必谨慎为要。请皇叔明日早朝即向皇上辞行,立即返回和龙,速调两万而非一万精兵秘密来京。平城之事,自有侄儿安排妥帖。”

“明珠夫人,伊驼是敕勒英雄,实乃我敕勒倍候利第二。请先受我乌头一拜!”说罢滚下马来,行了跪拜大礼。这种跪拜大礼与汉族通常的略有不同,双手撑得比肩还宽,头伸得更前,而且必定接地,以示特别虔诚崇敬之意。

万寿听了顿时酒意全消:“臣乐浪王拓跋万寿领旨。”他站起来接过密旨又看了一遍,没错,是皇帝亲笔,盖着玉玺。长乐说:

明珠听了他的话大为感动,更没有想到乌头行此非常大礼。因为倍候利(简称“倍候”或“候利”)勇健过人,成为勇猛无畏的象征。不但为敕勒最著名的英雄,北方各族也无不敬畏。甚至婴儿啼哭,孩子顽皮,大人吓曰“倍候利来了”,即止。敕勒姑娘歌谣唱道:“求良夫,当如倍候!”此歌谣至今中国古代文学史著作上尚多有记载。明珠儿时在统万就听说过倍候利的故事,他也是伊驼的崇拜对象。倍候利生前太祖道武帝封其为孟都公,死后葬以国礼,谥曰忠壮王。因此明珠垂首躬身还礼道:

“天命神佑大魏皇帝拓跋弘手书密旨:命皇弟建昌王拓跋长乐执行朕交办之事。钦此。皇兴四年十月甲寅。”

“乌头将军,你称赞伊驼为倍候利第二,我代伊驼在天之灵深表感谢。因甲胄在身,城墙阻挡,不能跪谢,敬请见谅!”

只见长乐就从胸襟内取出一叠黄绢,打开读道:

乌头说:“明珠夫人,你和我们一起反了吧!打到平城去,岂不强似牛川?请速开城门,免得破城之时,玉石俱焚!”

“臣乐浪王拓跋万寿候皇上密旨!”

明珠道:“乌头将军此言差矣!倍候利英雄盖世,实乃敕勒人之骄傲。倍候利一生忠于大魏,最后为大魏牺牲于疆场,故而生前深得太祖道武帝敬重,身后备极哀荣,为敕勒人前所未有。伊驼自幼就以倍候利为榜样,故有日后保卫大魏太子而不惜牺牲生命之壮举。乌头将军,大魏列祖列宗、太皇太后、太上皇与今上待你们副伏罗氏一向不薄,让你们世领部落。如今你们反叛,实乃大错特错,天理不容!”

万寿一听顿时浑身一震,惊出一身冷汗,立即清醒过来,连忙跪下:

乌头见明珠说得情深义重,颇为感动。他说:“明珠夫人有所不知,去年统万一带大旱,牧草枯死,牛羊减产甚多。云中和五原郡守不但不予减免赋税,而且限期缴纳,否则就要坐牢乃至斩首。今年初冬以来连降大雪,牛羊大批死去,而官府催逼依旧,百姓叫苦不迭。与其饿死,不如造反!实乃不得不为之举!”

“乐浪王拓跋万寿接皇上密旨!”

“你们为何不写奏章禀告朝廷?”

长乐径自走入内室,万寿疑惑地跟了进去。长乐面南而立,小声道:

“我等皆写过奏章,均被云中太守奚羝与五原太守罗景等隐瞒不报。他们勾结沃野镇大将间虎皮、统万镇大将胡莫寒等,欺上瞒下,全然不顾我等死活。如此贪官污吏,叫人如何不反!”

万寿顿时一愣,眼睛睁得更大,随即挥手令左右全都退出,将房门与厅门都带上。

“虽有冤屈,也应设法报知朝廷,皇上、太上皇、太后英明,自会治其罪。造反乃门诛、族灭大逆之罪,岂可轻举妄动!”

“请皇叔屏退左右!”

乌头一时语塞。旁边一个三十左右的头领模样的人拍马上前大声骂道:“无知婆姨,少说废话!再不献城投降,城破之后,把你们这些女人统统发给士卒,轮流享受!”

刚刚被侍从搀扶着准备入内歇息的拓跋万寿见长乐又走了进来,而且面容非常严肃,感到有点奇怪,不禁酒醒了三分。他瞪着醉眼正要相问,只听长乐说:

明珠一听大怒,正要发作,只见乌头拍马上前,挥起佩刀将那家伙劈于马下,并立即回头对其部下高举滴着鲜血的佩刀厉声喝道:

“乐浪王酒后失言,有悖逆之语。他虽为皇叔,本王乃晚辈,不过也要认真规诫他几句。请诸位先行一步,我随后就走。”

“伊驼在乌头心中与神明无异,谁敢对明珠夫人不敬,他就是下场!”然后转身对城楼上的明珠抱拳致歉道,“乌头对部属管教不严,冒犯夫人,请夫人原宥!”

于是大家全都纷纷离座。拓跋万寿醉眼矇眬地只对众人挥了挥手,以示告别。等大家走到院中,拓跋长乐一脸严肃地说:

明珠见此十分感动,说:“多谢将军。请将军回禀大汗,即日罢兵。如有所请,明珠可以亲赴太上皇大营或京师代为向太皇太后、太上皇与今上禀报!”

“乐浪王醉了,言语多有不妥,大家都散了吧。”

接着便连日无事。过了几日,辰牌时分,乌头又率领一支人马来至牛川南门外。明珠闻报乌头只带了百余随从,心中大喜,立即快马上城,并主动拱手大声道:“明珠来迟,让将军久候,请将军原谅!”

长乐一直注意地听着万寿之言,时而低头沉思,时而皱眉不满。这时赶忙起立说:

“明珠夫人!”乌头抱拳至额道,“我家大汗欲与明珠夫人当面商谈两家罢兵事宜,请夫人到大帐一行可否?”

“你们不……敢动手,我……不怕。只要虎……贲军、龙腾军、豹……跃军不加干预,我从三万和……龙镇军中抽……调一万回京,逼太后交……出先帝之剑,别的也不为难她。届时你喜……欢哪个女……兵,随便挑!”

说罢,乌头只见城楼上明珠与金珠商量了一阵,接着便激烈争论起来,而且旁边还有一些男女介入,两人各不相让。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乌头猜想必定与商谈罢兵及明珠安全有关。于是他又大声道:

万寿见其主张得到拥护,说话更加手舞足蹈:

“明珠夫人!金珠大人!我副伏罗氏世受大魏皇帝恩德,与鲜卑、汉家和睦相处,本不愿反叛。此次为官府所逼,实出无奈。我家大汗确有诚意罢兵,故而命我前来恳请夫人前往面商大事。乌头不敢保证商谈必定成功,但愿以性命担保夫人安全绝无可忧。有我乌头在,谁也不敢伤害夫人!”

“乐浪王之言甚是,老臣深表拥护。”年过七旬的大鸿胪独孤央也喝得迷迷糊糊,大着舌头慢慢说道,“女兵也不必尽……杀,留下一些年轻……美……貌者赏……与功臣为妾。”说罢得意地大笑,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城楼上的人听了乌头之言无不大安。金珠非要与明珠同行,明珠坚决不允,说:“不防一万,只恐万一。乌头绝不会食言,只怕别人加害。你我必须有一人留守,务必坚守到太上皇亲率之大军到来。一切均需按照圣旨及太后口谕行事。”

“哼!”拓跋万寿本来就对太后十分不满,今日被众多贵客反复敬酒,喝得大大过量,早已晕头转向,满嘴喷着酒气断断续续地说,“我看……郭大人言……之有理。太后行……事历来极……其巧妙,我等皆……非对手。太后……早晚要将杀……死诸李者一一剪除。之所……以现在还……不动手,乃,乃……时机未到。与其来日被擒,不如……现在……动手!”众人一听无不吃惊,只是有些人心中暗喜,有些人不赞成罢了,但是都不说话。拓跋万寿意犹未尽,又说,“太后身……边就那么几……个女兵,给我……一千人马,我将她……们尽数杀光,将太……后囚……禁于慈安宫,永……远不得离开。此事不必……禀报皇上,以免皇上……反对。事成之后,皇上也不会……怎样!”说罢,手一挥,“喝,喝!”

原来在敕勒大军抵达牛川的前一日,明珠才接到传旨和太后口谕,知道太上皇御驾亲征、五十万大军三路分兵以及“坚守待援,军政并用,智取为上”等。金珠只好同意,但定要明珠多带护卫,明珠笑道:

拓跋子推一听就说:“郭大人不必过于担心。太后从不喜欢弄权,前年按时还政于帝,那日处理完毕宓堞之事就离开朝堂,便是明证。”拓跋子推虽然不过二十八九年纪,却已封王十多年,几乎一直在外领兵打仗或治理秦陇各州,沉稳成熟。他看话题已经越来越危险,万一被太后知道,对自己有所误会,那就有口难辩了。于是就说今日过于贪杯,要早些回去歇息,近日就要返回长安镇都将军府,便先走了。

“即使带上千人,在那数万敌军之中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何况牛川兵力本来就极其有限。不如以诚感人,最为安全。紫菊,你随我去!”

“太后对诸李尤其是李弈之死绝不会就此作罢。诸位王爷毕竟与太后乃至亲,太后不会过于为难王爷。而下官,唉,虽然只是奉命行事,只恐……不过下官死不足惜,下官只是担心皇上从此将被架空矣!”

正在城外等得着急的乌头发现城楼上的明珠等人都不见了,接着城门打开,只见一身红袍的明珠只带了一个身穿蓝袍的年轻女兵策马奔了过来,又惊又感动,连忙迎上前去拱手致礼道:

自那日朝堂之上太后重振声威之后,郭山明就惶惶不可终日。他知道太后决不会在李弈之事上善罢甘休,一定会设法彻查到底,自己说不定何时就会大祸临头。自己毕竟不是皇亲国戚,力量有限,一定要让几位皇叔、皇弟起来与太后决斗才行。他本来不想把话说透,以免落下把柄,但看大家都不做声,终于憋不住说了出来,只是话到嘴边又换了一个角度:

“乌头拜见明珠夫人!”

长乐心里早就明白此理,他感到太后厉害就厉害于此,行事历来十分周密。虽然此举还不等于太后重返朝政,但是若不遏制此势,太后就必定会继续扩张权力,那时自己就会暴露,只能束手就擒。只不过在和别人说话时他始终牢记一点:从他嘴里决不说出危害太后的话来。他深知太后耳目众多,万一传到太后耳中,那就后患无穷,甚至必死无疑。所以他不动声色,只是品茶。万安国见长乐不语,心知肚明,也不多说。

明珠也连忙拱手答礼。

“太后否决刘普青升迁与处分薛虎子,倒也罢了,毕竟事出有因。只是太后当即提议拓跋志、拓跋契、抱嶷等担任宫中要职,显系成竹于胸,事先已有安排。此举等于太后又重返朝政,只怕皇上之权从此受到削弱。不知下官之见诸位王爷和大人以为然否?”

在并排骑行去敕勒大汗大营的路上,明珠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时注意一路情形,只见敕勒士兵穿着混乱,散漫地坐在草地上晒太阳,甚至躺着,以帽盖眼。有些人在凿开冰河取水,还有的在杀马煮肉。

正好此日是拓跋万寿二十八岁生日,本来这种非五非十的小生日通常只是家人自庆而已,不请外客。由于他平时远居和龙,难得回京,所以这次来了不少贵客。酒宴之后,余客散尽,只留下了万寿之兄皇叔拓跋子推、侄子皇弟拓跋长乐、驸马都尉安城王万安国及郭山明等约十人在后院花厅喝茶。谈话间说到太后重返朝堂之事,郭山明道:

乌头说:“明珠夫人可还记得乌头?”

由于冬至大祭和过年,京兆王拓跋子推和乐浪王拓跋万寿都从驻地回到平城。万寿乃文成帝拓跋濬之弟,当今皇帝之叔,现拜征东大将军、和龙镇(今辽宁省朝阳)大将军。他自恃乃先帝之弟,远处边陲,贪暴成性,官民均有检举。若是他人,早就斩首示众,甚至祸及全家。太后临朝称制时看在死去的丈夫面上,曾当面予以训诫,还政前不久有一次曾当面严厉警告他:“若再有此事,我如何再保得了你?如何向臣民交代?!”因此他对太后素无好感。太后出巡牛川之际,他得知李弈之事,恨得咬牙切齿。

明珠吃惊地仔细看了又看,抱歉地摇头说:“请将军恕明珠眼拙,不记得了。”

太后在朝堂的突然出现,丝毫不减当年诛杀乙浑时的威严与权力,给拓跋长乐、万安国、郭山明、刘普青等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们人人都感到太后当时在自己脸上似乎多看了几眼。长乐分别找刘普青和郭山明密谈,他俩都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对没有下令刺杀太后。刘普青吓得寝食不安。遵长乐吩咐,次日即主动上折,引咎辞官,当堂获准,不几日就回乡了。诸李被诛之后本来他们均已完成皇命,可以安心,但现在突然发现太后正在借宓堞之死严密追查,太后的无敌太乙宝剑已经悬在了自己头上!

乌头崇敬地说:“当年明珠夫人陪今太皇太后、太上皇与已故栗贵人来此祭奠伊驼将军和御林军阵亡将士之时,统万、沃野敕勒十二姓统部大人均亲自或派人来陪祭。家父当时害病,即派我代祭。太皇太后与太上皇、栗贵人于行宫接见并宴请我等时,我曾见过夫人与金珠大人,深为夫人重情义至此而感动不已!”

“臣遵旨!”

“唉。但望大汗看在伊驼将军分上,两家罢兵。还望乌头将军多多促成此事!”

“朕再说一遍:无论是谁若敢伤害太后,朕必不轻饶!如今诸李已经伏诛,朕已经解了心头之恨。以后绝对不许胡来!”

“夫人放心便是。”乌头转身看了看明珠身后紫菊说,“这位女将上次倒是不曾见过。”

拓跋弘咬牙切齿地说:

明珠说:“紫菊,还不赶快拜见乌头将军!”

长乐与安国都吓得赶紧跪下说:“臣绝对没有下过此令。只是让刘普青派人注意太后回平城的行踪而已,怕万一太后回来早了,未能及时将诸李之事办完。”

紫菊在马上抱拳致意道:

有一日午课后拓跋弘去了驸马都尉安城王万安国的龙腾军驻地,事先已奉命来到的建昌王拓跋长乐也在。屏退左右之后,拓跋弘厉声问道:“你们据实禀报,是谁下令刺杀太后的?”

“末将紫菊拜见乌头将军!”

拓跋弘知道太后不会相信自己所言,若是反过来,自己也不可能相信没有他人出谋划策。他不能将从小一起长大的胞弟长乐和儿时即为好友现在又是妹夫的安国供出,感到万分痛苦。因为除了李弈的因素,母后是他心中的神佛。他根本不想伤害母后,李弈死后,他也不愿和母后再斗。何况他深知自己绝非母后对手。母后的随从、警卫一千余人竟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从牛川秘密返回平城,次日母后以这种方式在朝堂出现,对几个大臣的去留如此处理,手腕之高明,自己实在望尘莫及!

明珠说:“紫菊乃太后身边的‘六菊’之一。当年才十五,虽曾随行,却不在太后近旁。太后身边除我等外还有‘八梅’。我来牛川守陵时,太后将紫菊恩赐于我,现为视五品女酒。”

冯雁没想到他将责任全部揽下,这倒使她一时拿他没有办法。不过她也因此更加深感弘儿的确善良,可以信赖。只好暂时压下怒火,慢慢再查。看来只能从别处设法突破了。

“嚯!失敬,失敬!”乌头不禁又看了这位细眉大眼英姿飒爽的姑娘一眼,抱拳致意。没想到她竟是太皇太后身边之人,而且位同郡守,怪不得气宇非凡。他听说过太后麾下有一批女将,均系太后亲自调教,故而个个都十分了得,当年曾于校场大显威风。除了“十珠”,听说后来又有“八梅”,敢情还有“六菊”!他将马勒住,待紫菊骑至跟前,又看了看,发现紫菊除马背上挂着两个箭囊外,身上还背着一个。一杆长枪顺着马的右侧搭着。遂问道:“常人皆备一个箭囊,紫菊姑娘为何身备三个?”

拓跋弘最怕太后提及“暗害”这不仁不义不孝之事,立即跪下,哭着保证:“请母后息怒!儿臣绝无也绝不会做伤害母后之事,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做这等事。儿臣只因痛恨李弈,迁怒诸李,错杀多人。所有这些皆儿臣一人所定,其余人等皆因执行皇命,不得不为。所有罪过,皆儿臣引起,应由儿臣一人承担,与他人无涉,恳请母后处置儿臣一人!”

明珠笑道:“紫菊乃太皇太后麾下之神箭手,百步之内,射左眼绝不会中右眼!”

使他为难万分的是,太后说:“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秉性忠厚善良,绝非嗜杀成性之人。我虽认为李弈不该处死,但我能理解你恨李弈之心。而你竟会本性迷惘到了连孺子都要斩尽杀绝,定有奸佞小人为你出谋划策,挑唆陷害,使你做出这等不仁不义之事。究竟是谁在挑拨离间帝后母子之情,滥杀大臣,祸害朝廷,甚至企图暗害于我?!”

乌头与随从无不“啊呀”大惊。乌头道:“日前射穿阿仑破力咽喉者是否就是紫菊姑娘?”

拓跋弘从心底里承认母后说得不错。李式至死也没有找出他一丝之罪,唯一公开诛杀理由乃其为李敷之弟,应予连坐门诛。而李敷即使不计其功,其罪也确实降职即可。他们之死,其实只因其乃李弈之兄。只有李弈该死,罪不容诛!唉,为了这个该死的李弈,错杀了多少无辜俊才与家属,而且几乎彻底断送了母子之情。他本来已经查明被斩婴儿乃女仆荷花之子,已经下令追查汲固与李式之子李宪,现在决定不再追究。

“正是。”明珠笑着点头,紫菊则涨红了脸。

冯雁说:“后汉灭亡,原因众多。其中之一,即为桓帝灵帝不听忠臣之谏,误用奸佞小人。书读而不用,留之何益!不如烧之取暖,尚可增温。你滥杀无辜,连李式这样制止屠城挽救升城无数百姓性命的难得贤臣,甚至连其满月幼子都不放过,何其狠毒!李敷虽然有过,何至于死罪!何况李敷数十年来为大魏立下多少大功,竟为保护李欣等一些小事就将其处死。李欣不杀,足以证明李敷不该问斩!此事皆因李弈而起,枉杀多少好人!然则若非李弈当时参与谋划,不要说皇帝宝座,只怕连皇帝性命也不保!”说到后来,冯雁的语气越来越激烈,连她自己也感到要冷静才是。

乌头叹道:“紫菊姑娘这张硬弓,只怕乌头也难拉开准射百步,佩服,佩服!”他对身后的众多随从说,“你们都听说过吧?大魏太皇太后身边有十名女将,人人名讳中有一‘珠’字,皆系太皇太后所赐,号称‘十珠’。明珠夫人即为‘十珠’之首!后来又有‘八梅’、‘六菊’,都个个十分了得。紫菊姑娘乃‘六菊’之一,只怕你等无一能及!”

《后汉书》作者乃南朝刘宋太子詹事范晔。因刘宋皇室内部权力之争,在完成本纪十卷、列传八十卷之后,被告助彭城王刘义康谋反,下狱处斩。时在北魏太武帝末年。其书抄本于文成帝时流入平城,冯皇后一见爱不释手,即命人全文抄录。文成帝随即降旨,《后汉书》与《诗》、《书》、《左传》、《语》、《孟》、《史记》等同为太学与国子学必读之书。

众人都大笑说:“我等自愧不如!”

“此乃《后汉书·灵帝纪》。”拓跋弘惶惑地说,“母后曾教诲儿臣务必熟读,牢记于心。儿臣不解母后焚书之意。”

这倒并非故意自谦,而是当年伊驼殉国之后,太皇太后、太上皇又来亲祭,成千上万的敕勒都来牛川一睹二圣圣容,也见过明珠、金珠等女将女兵。校场比武、十珠扬威的故事顿时传遍草原,而且越传越神。尤其是日前阿仑破力在几乎百步之处竟然被明珠夫人手下的一个女兵一箭穿喉,人人无不大惊。可见太后手下女将女兵果然个个了得,人人无不信服。

“皇帝为何惊讶?”

行了两日,来至敕勒大营。敕勒大汗副伏罗大肥听说明珠只带了一个随从,不胜惊讶与感动,亲自与十二姓其他头领到大寨辕门外迎接。“大肥”乃敕勒译音,已不解何意,但与胖无涉。实际上大肥非但不肥,而且瘦得厉害,长着一张马脸,更加显得瘦削。明珠来至寨门,主动下马躬身拱手说:“牛川行宫总管明珠拜见敕勒大汗!拜见各位统部大人!”

冯雁见皇帝不问,只好自己挑起这场谈话,就故意淡淡道:

副伏罗大肥和各部大人见明珠不卑不亢,礼数周到,也都躬身拱手说:“拜见明珠夫人!”

一日午后,冯雁突然来至皇信堂。皇帝正在听太傅周训讲《后汉书》。诛杀李弈兄弟后拓跋弘心中虽了却一大心事,但也十分懊恼。每隔几日去慈安宫请安总是去前心中忐忑不安,在内如坐针毡,说几句话后就尽快告辞。今日太后来不知又是为了何事,顿时有点惊慌失措。周训知道太后此来必有缘故,不一会儿就告退。太后看着殿中烧得通红的火盆,半晌没有说话。拓跋弘心中正在七上八下,忽然太后拿起案上的几册书来,略翻了翻,就撕开一册,几页几页地投入火盆,顿时火苗高蹿,火舌熊熊。拓跋弘十分惊奇地看着太后,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知道太后如此定有特别原因,却又不便动问。

明珠虽然与太皇太后、太上皇的关系非同寻常,而且位同刺史,但在各族人们心目中明珠的“夫人”身份比“大人”还高,而且亲切。尤其是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当年亲祭,伊驼已逐渐神化,威望不下于英雄倍候利。因此对伊驼夫人明珠也不能以常礼待之。

冯雁知道此事只有当时在场者方能确知与指证,而慕容白曜、慕容苟儿与李式均已死,只好慢慢寻找另外的证人了。

入得寨来,明珠立即注意到寨门内正对着大帐的旗杆上飘着一面黄色大旗,上书“敕勒国”三个大字。古代列朝列代,均以一字代国,周、秦、汉、晋直至魏,莫不如此。故此“国”字特别刺眼!

“臣只听说有人建议,不知姓名。”

落座以后,大肥首先表示此次反叛实在是官逼民反。他将胡莫寒等如何收受贿赂,横征暴敛,去年大旱,今年雪灾等说了一遍。各部大人也都气愤地举了不少实例。而且他们的奏章全被奚羝、罗景等压下。明珠说:

申文秀仔细想了想道:

“各位大人所言之事,明珠一无所知,只怕朝廷也不清楚。各位大人当初何不直接派人到平城向朝廷禀报呢?”

“可曾听说屠升城之议乃慕容将军手下一位姓刘的幕僚建议?”

“哼!禀报又有何用?若非此次起兵,朝廷岂会重视?”

其实冯雁今日单独召见他主要目的就是亲自调查屠城之议是否出于刘普青之口。如果确凿,即可打开缺口。于是问道:

明珠转眼一看,说话者是坐在大汗身后侧位的一个白肤隆鼻黄须碧眼的大个,方才在大营辕门外未曾相见,知道不是十二姓首领。于是问道:

冯雁深深点头。问及对李式的印象,申文秀道:“我于归顺大魏之前就闻知李式是个贤臣。据微臣旧部道,当初就是他劝阻慕容白曜不屠升城,救了无数百姓性命。仅此一事,虽死罪可免也,若非李大人力阻,臣肯定会被打得皮开肉绽。”

“此乃……”

“此人领兵作战,颇知韬略。知过能改,亦不失为贤。据说其子真安年方十一,因父亲之冤悲痛不已而自刎,令人敬佩。”谈及慕容苟儿,他说:“慕容苟儿当年也曾当面对臣表示谢罪悔悟,杀之可惜。圣贤尚不能无过,何况凡夫俗子!再说,已经事隔多年,理应从宽处置。如今朝廷正当用人之际,诛杀众多臣工,实乃社稷一大损失。”

大肥忙说:“哦,忘了介绍,此乃国师海立巴安列。”

冯雁问了问他这几年来的生活及南朝亲人的近况,然后顺便谈及当年他坚守历城的往事,申文秀再次请罪。太后说:“此乃陈年旧事,爱卿不必多虑。”言及慕容白曜之死,申文秀说:

明珠半起身点头致意。海立巴依旧坐着,略一点头。坐在明珠身边的乌头对海立巴的无礼有些不快,面露愠色。明珠说:“大汗,各位大人,我深知太后与太上皇皆仁慈宽厚,皇上虽然年幼,也极慈爱,且一切听从二圣。故而我想,此事只要禀报太上皇与太后知晓,定能妥善处置。现在兵戎相见,不但于减灾度荒毫无帮助,而且徒增大量死伤,苦了各族百姓,因此务必立即罢兵。”她见不少人表情松弛,有的面露笑容或点头,就说,“明珠愿意向太上皇、太后与皇上当面禀报,不知大汗与诸位大人有何请求需明珠转达?”

他入朝后多时,这一日奉令说“太后召见”。进了云母堂一见太后,这才恍然大悟前因后果,连忙先请罪:“臣未识太后凤颜,多有怠慢。”

大家正在小声议论,海立巴面带冷笑地大声说:“太后、太上皇知晓以后又有何用?还不是重新派几个官员来统治敕勒!只有敕勒自己立国,大汗当敕勒皇帝,各位大人都封王,各有地盘,才能永不受气!”说着他索性站了起来,边走边说,“敕勒与大魏以外长城为界,漠南地区尽归敕勒,与大魏各不相属,方得和睦共处!”

“你务必认真做活,诚实待客,万不可玷污了‘慎记’招牌。朝廷之事历来变幻莫测,我说不定哪天就被削职为民,回来也好有个吃饭之处。”

明珠从在座者的表情与小声议论中看得出来,此议已非首次,对包括大肥在内的敕勒领袖皆有诱惑力。但她马上想到,既然邀请她来大帐,且从方才众头领说话中也可感到,叛军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她想到传旨及口谕中关于“三路分兵”等旨意,于是她很严肃地说:

申文秀自那次冯雁吃猫耳朵后不几日即被皇帝诏入宫中,当即任命为下大夫。他一直不明白,怎么事隔数年皇帝突然又想起用自己来了。于是他将“申记”面馆改为“慎记”,交给那个小二经营,说:

“华夏与匈奴、鲜卑及北方各族原本共祖,后来迁徙各地,风俗各异。长城内外自秦汉以来六百余年,一直属于中国,由州郡直辖。漠南、漠北乃至西域亦由朝廷设州府统领,各国国王、大汗多经皇帝册封。历朝历代多次证明,各族和睦相处则各族共同兴旺,谁人破坏各族团结,分裂、屠杀,则各族遭殃而其本族亦必定元气大伤,甚至可能合族消失。先秦、两汉时匈奴何等强大猖獗,如今安在哉?我大魏太祖道武帝以来一直坚持各族和睦,戎华混一,立志统一天下。故而分裂之事万万不可行!”她注意到不少头领比较温和,尤其是乌头一直没有说话,大肥则似乎还有些犹豫。

她对望云道:“宣申文秀!”

海立巴知道事情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忙说:“敕勒立国,势在必行!大汗即使不逃。他后悔当初不听弟弟乌头之言。于是说:

不过冯雁有时感到最危险的还是皇帝!而且危险可能就在眼前!对于弘儿为父皇报仇,杀害李弈,她尚能理解。但他竟对李氏兄弟、姻亲数十人全不放过,做得过于毒辣!整个事情这等严密,显然经过长期准备,他手下肯定有一批心腹,手段相当厉害。此次她之所以决定对薛虎子非但不杀,而且几乎不降,除了知道其人本质不坏外,还有不想给对手一次打击过烈,以免他们为了挽救自己而加速行动。按说,仅凭宓堞乃刘普青姻亲并由其举荐进入殿中精甲一条罪状,就足以将其交由廷尉审讯处死。现在暂不动他,也是为了先稳住对手。眼下虽然一时可保无虞,但是对手实际上并未受到重大打击,自己只不过仅仅是阻止了他们进一步扩大权力,夺回了部分宫中警卫力量而已。因此现在必须寻找机会,先发制人,迅速除掉皇帝身边几个最危险的佞臣,使得任何企图暗害自己者绝不敢轻举妄动!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皇帝就会在他们的挑唆之下废后、幽禁甚至赐死自己!必须防患于未然,给对手几个致命性打击!

“明珠夫人,我等造反实出无奈。只要朝廷对我敕勒此举不予追究,轻徭薄赋,惩治贪官污吏,我等愿意罢兵,回到各自故地!”他看了看十二姓头领,“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望云、珍珠、绿珠等都看得出来,太后现在有时十分烦躁,变得沉默寡言,爱发脾气,经常独自一人在后院林木中徘徊。她们都小心翼翼地远远站着,心中无限同情,却又不敢劝慰。自从明珠走后,只有望云敢对太后无所顾忌地进谏。但是现在当望云劝“太后,切莫将烦闷憋在心中,以免伤了身子”时,太后总是烦躁地说:“尔等莫管!”

“我部拥护!”乙旃麻晃首先高呼。当初造反他是最后才被迫同意的。

冯雁心里非常矛盾。她知道,李弈被害,除却弘儿为父皇报仇雪耻之故外,还与自己得罪了一些人有关。这些年来自己临朝称制,重用了一些汉族文臣,在减少杀戮、惩治贪官和尽量不迁徙战败区民众上略微进行了一点变革,触犯了一些鲜卑贵族和鲜汉大臣的特权与利益,他们心头不快。杀害李弈兄弟只不过是逐步削弱自己权力的开始,下一步他们就会对自己动手。她后悔还政前没有早作一些预防,总觉得自己与人为善,他人也不至于害己,而且自己威望崇高,谅其不敢。结果因此害了李弈及其亲属数十人枉死。尤其是那些人行动之机密,令她万分震惊。他们显然经过长期筹划,自己竟然一无所察,现在想来真是后怕。不过她相信弘儿还不至于谋害自己,否则此次他就完全可以借李弈之事废掉太后,或将自己软禁于后宫。不过今日没有不等于明日不会。冯雁也想过,万一出现最坏的突变,自己如何应变。但若是那样,不论胜者为谁,都必定鱼死网破,大魏社稷将出现巨大动荡。她完全清楚,先帝所赠之剑,只有在皇帝尊重的情况下才有无上权威。否则就会大打折扣,或者自己与皇帝两败俱伤。因此她感到最重要的是要稳住弘儿。只要皇帝没有害她之心,就无大祸。而且弘儿为人、能力在诸皇子中都无出其右。只要他不再听信谗言,安心治国,枉杀李弈之事对他就此作罢。从此次弘儿主动请安和在朝堂上处置刘普青与薛虎子情形来看,弘儿确无害己之心,经过宫中大员变更,近期安全当可无虞。至于那些奸佞小人,决不能再让他们残害忠良,对自己构成威胁,务必设法慢慢除掉。但要除奸就必须有权,就难免和弘儿发生冲突,那些人也必定会继续挑唆弘儿与自己作对。究竟如何是好?

“我部拥护!”

冯雁强忍悲愤,收了枪,将它递给急忙过来的笑梅。一言不发,走入卧房。望云接着进去,发现太后正在垂泪。她本想劝解几句,忽然想起李太医曾有一句名言:“解悲莫若痛哭,强忍易得大病!”于是就摆手让别人都走开,不得喧哗。

“我部也拥护!”

“请太后惜身为要,切勿过劳!”

虽然有几个头领程度不同地不大愿意,但是迫于形势,也只好同意。

太后从笑梅手中接过一杆特制的镔铁凤身点钢枪,在场所有的人又都退至檐下,然后她独自一人在宽大的院子里挥舞起来。其进攻之凶猛,扫挡之面宽,犹如一人拼尽全力与多人对杀,还不时发出威严的“哈、哈”之声,令人胆战心惊。望云看得不禁热泪盈眶,一看绿珠也是眼里闪着泪花。二人一齐跪下,接着所有太监宫女也都跪下。望云和绿珠道:

明珠起立对大肥与各位头领道:

笑梅本想劝太后别再练了,望云和绿珠用眼神制止了她。她们知道,太后心中的无限悲痛与深仇大恨无人可道。若是憋在心中,必得大病,不如索性让它发泄出来。

“各位大人为敕勒百姓计,为各族百姓计,顾全大局,明珠深表钦佩!适才大汗所言,明珠以为太后与太上皇定能恩准。明珠愿尽一切努力,立即前往太上皇大营,请太上皇马上降旨罢兵。”

“笑梅,把枪给我!”

接着明珠要过笔墨纸砚,手书一封:

冯雁也觉得身上出汗,就收了剑。望云立刻从剑架上双手取下剑鞘,捧与太后。冯雁插剑后亲自双手捧着送回后堂正中案子上,接着又跪下磕头。绿珠正想让人将剑架、枪架收起,没想到太后起立后却又走了出来,说:

“金珠吾妹如面:敕勒大汗决定罢兵。吾即与乌头将军前往太上皇大营面禀一切,紫菊随行。牛川诸事拜托吾妹,一切按圣旨及太后口谕执行可也。愚姐明珠手书。”

此时已是冬十月末的天气,虽然无风,却已较冷。望云等看见太后头上冒着热气,连忙说:“太后切勿着凉、过累,否则容易得病。”

副伏罗大肥和各部头领多不识字,至多粗通文墨。只见明珠奋笔疾书,片刻即得,方才则口若悬河,便知是熟读经史者。心中无不暗暗钦佩,究竟是太后身边出来的女将,文武全才。这样的人才敕勒这边一个也无,而太后身边光是女将就数以十计。与人才济济的大魏交战,岂有不败之理!

只见太后两眼目光冷峻,面若冰霜,嗖地一下抽出宝剑,一道寒光顿时晃动在人们眼前。望云双手从太后手中接过剑鞘,平置于剑架最上方。太后走至院子正中,宫女们都退至檐下。只见太后双脚分开,略与肩宽,双手将剑举起,剑尖朝上,柄与头平。接着将剑徐徐放下,剑尖朝前,剑柄几与鼻齐。这是太后每用此剑时的开场架势,以表对先帝敬意。然后她便左脚后撤,左手放下,顿时将剑舞得虎虎生风,寒光四射。望云、绿珠、笑梅等都拿过此剑,知道比平常之剑至少重一半。太后却舞得如此轻巧,心中赞叹不已。太后今日练剑不但时间长,几乎所有套路都练了一遍,而且速度极快,出剑凶狠,身子不断腾挪跳跃,似乎一人与多个对手进行凶猛格斗,她们从未见过此景。她们心里都明白,有人唆使皇帝趁太后不在之时杀害了李弈及其亲人,而且还几乎危及太后安全。日后究竟如何,还不得而知。她们也都悄悄加强了后宫女兵的平时训练。

明珠看了一眼大帐外面,说:“为了表明大汗与各位大人罢兵诚意,能否请大汗将寨门旗杆上之‘敕勒国’大旗立即降下?”明珠话音刚落,只听海立巴大叫道:

早膳之后小憩片刻,冯雁照例要在第三进院子里练一会儿剑健身,有时还和侍卫们——以前是十珠,现在还有八梅——对练几下。冯雁走到院中的剑架前,正要拣一件兵器,犹豫了一下,又回身进了堂屋。望云、绿珠、笑梅等惊讶地看着太后在案子前的跪垫上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然后取下供在案子上的无敌太乙剑,双手捧着来到院中。望云不禁朝绿珠看了一眼,绿珠也是一脸狐疑。因为自从先帝赐剑至今十五年,除了偶尔千里出巡,如泰山封禅、金陵祭祀、巡幸牛川等,太后平时轻易不动此剑。剑架上共有五把刀剑,其中一把就是仿照太乙剑精工锻造的,形制、重量等都极其相像,只是剑鞘图案与颜色不同,以示对先帝所赠宝剑的尊重。另外还有一个枪架,插着枪、戟、棍等五件长兵器,太后只是偶尔练练枪棍,以不忘技术而已。

“万万不可!”他一面走向大帐中间,对大家说道,“只有朝廷答应对大汗封王,对十二姓头领封爵公侯,世袭领地,方可降旗!”他恶狠狠地看着明珠。明珠却平静地说:

由于慈安宫一向作为当朝皇后专用寝宫,因此规格上不但高于其他妃嫔的院子,与一般王公府第也不同,最大最宽敞的不是第一进,而是第三进,院大房高,还有一个长宽各约三十步的后院,种着些树木花草,实际上等于是皇后——自然也就是皇上的独用小花园。东西两旁各有一个小跨院,住着贴身宫女。自赫连太后去世,常太后依旧住在她原来的宫中。待常太后过世,冯雁就命王遇将已空闲多时的慈安宫彻底翻修,将原来已显荒芜的后院补种上些时新花木,弄了点池塘、山石。因此文成帝还在世时,除了在太华后殿、永安后殿尤其是西堂等宫殿常住外,就来冯雁的慈安宫小住。她自烧伤以后,就再没有离开此地。

“大汗,此地究竟谁说了算?我在太后、太上皇面前替谁说话?”

一 冯雁舞剑

大肥觉得自己被海立巴弄得很没面子,十分不快。心想,事情弄到这步田地,都是……于是板着脸说:

子推性沉雅,善于绥接……(延兴元年,471)高祖(孝文帝)即位,拜侍中、本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青州刺史,未至,道薨。

“当然是我!来人,将大旗降下!”

《魏书·卷十九》

乌头正要派人,明珠说:“此事交给紫菊吧。诸位,请!”

(献文帝拓跋弘)雅薄时务,常有遗世之心,欲禅位于叔父京兆王子推。群臣固请,帝乃止……上尊号太上皇帝。

大帐中的所有头领都走到帐外。只见紫菊张弓搭箭,略一瞄准,嗖的一声,几十步外那面“敕勒国”大旗就从高高的旗杆顶上飘落下来。

《魏书·卷六》

“好箭法!”大寨中数以百计的人几乎无不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