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弟谨记。”
“此诏不到万不得已时不用,万万不可伤及太后。切记。”
拓跋长乐虽然年仅十六,却极富计谋,思虑周密。他知道,太后经验丰富,极孚人望,耳目众多。如今虽然不问政务,但是一不小心,就可能惊动太后,就会全盘皆输。因此长乐建议皇兄,一是除李弈乃太后最不能容忍之事,故尽量不让人知晓,以免触怒太后或引起太后警觉。二是从李敷、李式等人身上打开缺口,秘罗其罪而暂不逮捕,最后同时动手,诛杀李弈,一网打尽,使太后无法相救。三是皇帝只与长乐及周训两人分别商议,以便一旦太后知晓,可以摆脱皇帝的干系。长乐与周训也要注意掩护自己,切勿使太后生疑。“此外,臣弟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臣弟领旨。”长乐双手高举过顶,接过圣旨,拓跋弘又说:
“皇弟乃朕最信任之人,可无话不讲。”
拓跋弘从怀中取出一个黄卷,打开轻声念道:“天命神佑大魏皇帝拓跋弘手书密旨:命皇弟建昌王拓跋长乐执行朕交办之事。钦此。皇兴三年十月甲寅。”上面盖着皇帝玉玺。
“皇上,周训虽然博学多智,毕竟非我拓跋家人,且难免有些书生气。皇上与臣弟商议之事,有些也以不告周训为好。倒是安国十分可靠,又系几代皇亲国戚,出入宫闱方便,不易引起怀疑,皇上何不多找他出力?”
拓跋长乐一听立即跪下:“臣弟长乐候旨。”
“正是,朕也正准备找他。”拓跋弘沉吟着点了点头。
“唔……”拓跋弘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说,“皇弟所虑甚是周到,只是须徐图之,以免惊动母后。现在朕给你一道密旨。”
安城王驸马都尉万安国也是代人,祖上世代为部族酋帅。其祖父在太武帝时官至骠骑大将军,位在车骑大将军之前,为大魏最高军阶。其父娶高阳长公主,拜驸马都尉,因此门第显赫。拓跋弘从小除了长乐就和比自己大一岁的安国最好,有时同卧同起。后来安国娶了皇妹河南公主,来往就更加密切了。一日,拓跋弘借口看望皇妹,来至安城王府中。万安国一听皇帝之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正是。如今太后已经还政,皇上可以借口西堂不属后宫,且皇上如今也不住西堂,将寒梅等女兵悉数调回,依旧制仍由殿中精甲警卫。秦稚于景穆皇帝时即与太后熟识,颇为可疑,可放作外任。且其年资颇高,升迁乃情理中事。抱嶷为太后左膀右臂,动其不得,需小心提防。张佑、任皓等均在太后身边多年,不宜参与机要。凡原在太后宫中之宫女务必尽快统统调出,以免后患。”见皇兄微微点头,长乐又道,“臣弟还有一愚见,今后皇上身边宫女一律不再参加女兵习武,以免为人收买,已习武者立即调出为宜。”
“此事需先易后难,先外后内,准备充分,务必万无一失方可。”
“嗯……”拓跋弘想来想去,“秦稚乃祖父景穆皇帝时之近侍,后又随侍父皇,朕登基后太后派其总领西堂与太华殿,此人绝对可靠。螽塍与铎轼自朕幼时即在左右,与朕情同手足。哦,若说可疑,倒是担负西堂警卫之女兵不得不防。寒梅、绛梅……”就在拓跋弘沉吟时长乐打断他道:
拓跋弘在拓跋长乐、万安国和周训的配合下,小心翼翼地过些日子调动一个,几个月内逐步将张佑、秦稚、冯熙、源贺等统统调出京师。张佑在皇帝身边近二十年,理应升迁,晋爵陇东公,加尚书衔,安南将军,巡检齐、青、兖诸州军民事务,真可谓既荣耀又轻松。以螽塍为司礼太监、中常侍,接替张佑之职。正好急报柔然欲策动西羌反叛,便任命威震秦陇的陇西王源贺为征西大将军,加太尉衔,都督秦、雍、凉诸州军事。秦稚晋爵安西侯,领御史中尉衔,巡检秦、雍、凉诸州军民事务,协助源贺与各州刺史。命京兆王秦州雍州刺史拓跋子推为太尉车骑大将军。适逢和其奴去世,遂命薛虎子为殿中尚书,控制住一万殿中精甲。建昌王拓跋长乐为右光禄大夫,可以随时与自己在一起接受垂询。命驸马都尉安城王万安国为龙腾军领军将军,直接掌握一支京畿万人重兵。正值刘宋朝廷内乱,遂命冯熙为昌黎王、徐州刺史、征南大将军,秘密筹备平定江南之事。这些要害岗位的变动拓跋弘事先均知会太后,冯雁觉得安排得当。看到皇帝依旧很尊重自己,十分高兴,让他放手去做,以后不必再禀报,独立行事即可。所以后来拓跋弘只有隔些日子去看望太后时才说及。
“皇上想想,有谁原来在太后身边多年,如今又一刻不离皇上左右者?尤其是太监?”
当年在慕容白曜手下颇不得志的刘普青后来进了吏部。他接受过去的教训,小心谨慎,后升为郎中。周训觉得此人颇有心计,且城府很深。皇帝在拓跋长乐封王后要周训举荐一个得力者去建昌王府,并继续留职吏部,周训就将刘普青荐去,先任主簿,不久升为长史,成为长乐的心腹。
“唉。”拓跋弘其实已经想过不止一次。在他身边的太监、宫女,光是西堂的就有好几十个,他想不出谁会向太后告密。
一日,拓跋长乐对刘普青说:“李敷兄弟、姻亲在京师内外任职者不下十余人,可曾听说有何不法行为?”
“皇上再仔细想想:皇上身边除了已经调回的绿珠与珍珠,还有没有太后的心腹?如若皇上身边有太后探子,日后如何说得机密?”
刘普青想了想道:“倒是不曾听说。”他觉得拓跋长乐这话有些蹊跷,而且表情亦非偶然提及,就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嗯。长乐此说有理。”拓跋弘一直不明白施飞究竟怎会暴露?自己身边除了珍珠、绿珠是否还有人密报?尤其令他不安的是,栗箐对他说要除掉珍珠、绿珠,太后怎么竟会知道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连夜将她俩调回。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俩都在西堂大门内,与后院的寝宫隔着两个院子。这说明当时栗氏对他小声说及此事时,他近旁就有人听去密报。他庆幸自己当时没有马上采纳栗箐之计,当然他也不会如此决绝无情。拓跋长乐听他说了此事大惊,急忙问道:
拓跋长乐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又说:“多人为官,且又为官多年,若无一点劣迹,是否不合常理?”
拓跋弘对李弈总是耿耿于怀,必欲除之而后快。他感到自那两次突击慈安宫后,李弈在朝堂主动奏议很少,说话始终不大自然,证明李弈果然心中有鬼。拓跋弘原来对李敷印象甚佳,现在则觉得他恃才傲物,言辞锋利,议论起朝政来,总是先帝时如何如何,世祖时如何如何,每每令他不快。太后还政之后他急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父皇雪耻。他几次想首先撤掉李弈的司卫监,使他不能随时出入后宫。当他再次来至建昌王府中说起此事时,拓跋长乐说:“臣弟以为,此举略缓些时再办为宜。因为百官早已习惯太后临朝,故目前绝不可使太后生疑,以免太后借故将大权收回,那时只恐百官不会激烈反对。虽然看来太后现在似乎百事不问,但是否真正放心、放权,有无暗中监视,尚未可知也。”
刘普青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道:“自然,不知而非无也。王爷的意思是……”
“唔……”拓跋长乐沉吟片刻,严肃地说,“本王要你去秘密搜集李敷兄弟及亲戚罪行材料,密报于我。”
冯雁决定好好休息一番。丈夫去世后的整整四年她累得几乎心力交瘁。另外准备将主要精力用在教育太子、诸皇子们和年轻的皇叔们身上,大魏的将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未来的皇帝、诸王、文武大臣和封疆大吏究竟如何。她将靠近后宫的云母堂辟为太子学,将它后面紧靠后宫的板殿作为太子寝宫,这样,自己只要走几十步路就能到达,可以随时去照看。
刘普青感到非常意外,犹豫了一下问道:“王爷,李敷兄弟深得皇上与太后宠信……”谁知拓跋长乐一听竟不屑地冷笑说:
其实冯雁一开始也还在悄悄地注视着拓跋弘,主要是怕他在处理大事上出错,贻误国事,以便必要时提醒。观察了一段,十分满意,觉得儿子果真成熟得多了,大臣们也都很尽职。尤其是纳相州刺史李欣疏,于州郡广立学校,实乃大魏建设之根本大计。皇帝还降诏,今后非太后、皇帝亲自口谕或墨诏,不得诛杀大臣,这就杜绝了当年宗爱、乙浑矫诏之弊。至于改革法度,自然尚需时日。她终于完全放心了。再说,弘儿已经长大,只有让他完全独立自主地处理朝政,他才能真正得到历练,更快地完全成熟。
“谁说深得皇上宠信?!皇上怎么会宠信这等人?”
还政以后相当一段时间内,拓跋弘行事一直十分小心谨慎,生怕发生差错,引起太后不满,再将大权收回。最初,每隔两三日他总要进慈安宫将近日朝政大事向太后禀报。太后总说:“大臣朝议、皇帝决断即可,不必再来问我。”或者说“甚好”,“皇帝果然成熟了”。至多是说“那就再听听大臣们的意见,择善而从”。拓跋弘非要“请母后示下”,或是“请母后指教”,她也只是三言两语,建议、补充而已。后来他隔三差五地进宫请安,太后总说“我已经还政,皇帝决断即可”。拓跋弘仔细观察,太后确实已经完全脱离朝政,百事不问,一心教养太子宏,要么去武州西山石窟或平城其他寺庙烧香礼佛。其余时间就在宫内读书、弈棋、抚琴,自然还有每日不辍地练剑健身。
刘普青一听此言内心受到极大震动,不禁呆呆地看着拓跋长乐。心想:李敷于太武帝时就颇受信任,十余年来一直位列中枢,炙手可热。李弈为太后疗伤并参与诛杀乙浑,两立奇功,深得太后与皇上宠信。帝王恩眷朝云暮雨,虽系平常之事,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厉害?但他立即悟出了拓跋长乐的话外之音:建昌王两次提及皇上而未有只字提及太后!建昌王明明是说皇帝如今完全不信任甚至可能十分厌恶他们,显然过去已成过去,现在是要寻找借口除之。他本来还想问“太后对此态度如何”,转念一想,自己何其呆傻!建昌王让自己秘密调查,显然就是顾忌太后之故。若太后也与皇帝一样对诸李深恶痛绝,何用如此诡秘!刘普青深知皇帝在诸皇弟中与建昌王最好,此命显然来自皇上!
时在献文帝皇兴三年(469)六月。
长乐看出刘普青的心理,就说:“你不必多虑,有些事日后你自然会明白。如今只需悄悄将其罪证搜集,越多越好。”
“皇太后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官遵命。”
群臣激动地高呼:
“你在京师内外为官多年,可知还有何人与诸李不睦,而且为人极为可靠,善守秘密,可为本王所用?”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刘普青想了一会儿,真正有些权势的文臣中有一人最可用:“给事中、廷尉少卿郭山明素与李敷不睦……”
拓跋弘赶紧起立躬身道:
拓跋长乐一听高兴地击掌道:“廷尉少卿郭山明,甚好!”他想了想说,“你与他相知可深?”见刘普青点头,便说,“好!你就转告本王之意,本王命他悄悄搜集诸李罪证,若有疑问,可以直接来找本王。”
“各位大臣:流水不腐,户枢不蠧,动者不衰。昔者齐因管仲改革而富强,魏、燕、吴、越等无不因变法而称雄一时,而地处偏僻、国力平平之秦国则因商鞅变法而崛起,终于扫平六国,一统天下。是故,大魏若欲统一天下,成就两汉之伟业,务必变法改度,以大大增强大魏国力。此事虽不能一蹴而就,然则改则存,则强;不改则弱,则亡。自今日起皇帝亲政。希望所有臣工,人人忠谨职守,勤奋王业,清廉自律,协助皇帝共就‘定天下’之宏图。皇帝要……”说着她看了看拓跋弘,“近贤士,远小人,时时以社稷黎民为重。”说罢就站了起来,走下台阶回宫。
出了建昌王府,刘普青去拜访平城尹陈喜。因为陈喜举荐其一姻亲出任定州主簿,托其在吏部美言。此前刘普青某从弟之子依仗官势,强奸民女,本应斩决。经刘普青送帛百匹,陈喜判其鞭一百并腐刑及髡刑,配于权臣为奴。但陈喜举荐之折经刘普青加上几句“曾经各县郡多年历练,颇有政声”等语,草签“拟准”递上后,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周训阅后十分不快,批驳道:“此人虽无劣迹,学识平平,能力一般,于陈留郡、许昌郡任职时政绩乏善可陈。定州乃大魏第二大州,口近百万,主簿地位仅次于刺史、长史与司马,岂能由此辈出任!应予以驳回。”吓得刘普青连声道“下官失察,下官失察”。其实刘普青也知道此人虽非奸佞贪婪之徒,实乃庸材,确实不堪重任。只是碍着陈喜面子,欠着人情,不得不行个方便。既然未能办妥,只好亲自登门致歉。
冯雁对臣工们说:
当时陈喜正在后堂会客,闻报吏部郎中、建昌王府长史刘普青来访,慌忙对下人道:“请刘大人在中堂稍候,就说我在更衣,即刻就到。”刘普青与陈喜相识多年,二十年前就曾同在皮豹子帐下为幕僚,征战途中多次抵足共眠,无话不谈,故仍然径自走了进来。他一进后院,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不禁大声说:
今日就还政是昨日冯雁反复思虑过才作出的决定。前朝虽然不乏太后临朝称制、临朝听政之先例,但并无何时还政于帝之定规。何况有的太后临朝称制中途夭折,后汉尤然。太子监国通常是十六岁,并不等于太后必须此时还政。自己本想以五年为期,将大魏更改法度打下坚实基础再正式还政。反正本来已经逐步过渡到议政时以皇帝为主,以自己威望,当无阻力。但是赐死栗箐之后她想,弘儿肯定极度伤心,好在他对革新旧制与自己想法并无二致,处理朝政也已熟练,索性还政,或可减轻他的悲伤,有利于社稷。因此决定提前还政。
“啊呀,好香啊!”
“儿臣叩谢母后抚育、栽培大恩!”说着流下了激动的泪水。然后他走到太后身旁的原位坐下,太后笑着拉着他的手,使他靠自己近些。他看到母后的眼中也闪着泪光,更加感动。只不过怕朝堂失态,竭力忍住眼泪而已。
正在与陈喜说话者一见有人不请自进,而且大声说话,知道绝非寻常人物,赶紧起立告退,拱手连声说“拜托”,慌忙离去。刘普青老远就望见厅堂中央案上放着一只大笸箩,上面是一只烤全羊。陈喜慌忙出来迎接。刘普青一直走到那烤全羊跟前,只见那羊四腿均缚以竹棍,故得立住。不但香味熏人,而且四肢上均系着红色绸带,羊头上则是绸带绾成的一朵红花。案旁还立着两坛酒。刘普青低头一看,原来是著名的晋阳春。他问道:
拓跋弘也万万没有想到。他甚至暗自想过,只要除掉李弈,为父皇雪耻,母后一日不还政,自己就一日不提此事,决不能为此使母后伤心。反正在朝议时已经越来越多地是以自己为主,母后总是笑说“皇帝所言甚是,就照皇帝说的办”,或者连话都不说,只是微笑点头而已。他知道母后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女人,相信母后不会长期称制,拖延还政,但也没想到竟会如此之快。在方才群臣高呼中他连忙走下台阶,垂首拱手谢恩:
“这可就是‘大漠居’之烤全羊?”
这一宣布大大出乎群臣意料,人们脸上无不露出万分惊讶与深深惋惜。四年多来,文武大臣们早已完全习惯于太后与皇帝同朝执政,几乎无人生过“太后怎还不还政”之念。几年前太后刚听政时,有些大臣根本没有想到太后在朝议时竟如此尊重皇帝,而且年复一年地减少自己的决断与说话,显然是在执意培养少年皇帝的独立执政能力。朝议以皇帝为主日益明显,有时太后似乎只是旁听,但有太后在令人心中感到踏实。因为这些年来,朝廷所有重大决策无不与太后支持或决断有关,有些干脆就是太后启发所致。大魏这几年朝政稳定,疆土拓展,岁入增加,太后实乃首功。以至于有些大臣一听太后还政竟有些失落之感。因此群臣高呼“皇太后圣明,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时,声音都不大整齐。
“大漠居”不大,却是平城一家名店。老板是个匈奴人沮渠容奴,其烤全羊、酱羊肉、羊肉卷饼本来就小有名气。容奴只有一女,去年招了个江南后生为婿。女婿精于厨艺,自此以后,南北合流,肉、饼味道更佳,尤其是烤全羊独步平城,生意兴隆。据说,招婿成婚当晚,北风大作,店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之声。原来是一个衣衫单薄褴褛瘦弱不堪的老者求乞。伙计正要将他赶走,沮渠容奴出来道:“不得无礼。拿肉饼来!老人家请进。”女婿梁杉赶紧拿来一件长袍给老者披上,新娘还亲自端来热水。容奴见老者虽然吃着肉饼,披上长袍,却依然哆嗦不止,就说:“老人家,今夜就权且在灶间歇息,待明日风小些再走不迟。”看他光着双脚,又让拿来一双鞋。一夜无话。天明起来,发现老者已走。不但昨夜所赠长袍、鞋子未带走,竟连他身上所穿褴褛破衣也丢于灶间,不知他怎能抵御外面严寒。伙计问过容奴后就将此破衣投于灶膛。顿时火焰熊熊,整个店堂洋溢着一股浓郁异香,从此饼、肉、汤滋味大进,享誉平城。百姓都说,老者乃赤脚大仙下凡,沮渠一家仁义,得了好报。容奴每日也不多卖,只烤五只。由于平城乃京师,大小官吏无数,若逢大宴,五只尚不足供应一家,因此有的官员便迫令沮渠容奴务必为自己再烤几只。说来也怪,只要烤第六只,味道就差得多。平城王公达官若遇婚庆寿诞,必须预订,故每每供不应求。
“天命神佑大魏皇太后诏曰:皇帝天资聪颖,厚德宽仁,勤奋好学,夙兴夜寐,为国操劳,功绩卓著。如今年已十六,应亲掌朝政。自今日起,还政于帝。钦此。”
陈喜道:“正是,味道确实大不一样。据说,不但其羊只只精选,而且连如何剥杀也有特别之讲究,非得法不能保其鲜嫩。光是盐、酒、酱、姜、葱与各种香料等物,内外就要各满刷三遍,再以上等松木烤制。刘兄少时在此便饭,品尝品尝这‘大漠居’之物究竟如何。”说罢他就叫下人将那羊先抬走。下人刚走,他说:
张佑从太后身后走到台口,打开黄卷,慢慢大声宣读:
“刘兄稍坐,喜更衣便来。”他来至后房,对管家道:
拓跋弘顿时一惊,不知太后为何要突然宣诏。因为太后临朝称制以来,轻易不颁太后懿旨,政令几乎均以皇帝诏书的形式颁布,尽管有的诏书实际上完全是太后之意,但都经他同意。即使偶尔宣太后懿旨,也事先与自己议定,起码是知会了的,除了昨日赐死栗氏之外从未突然单独颁诏。他心头不禁涌起一种不祥之感。
“此羊赶紧让人拿到城东大街趁热卖掉,千万别去西边,那人就住西大街。按‘大漠居’原价卖,一个钱都不能少。‘大漠居’的可没有绸带装饰,也无这么好的笸箩。酒也一并卖掉。”
“张佑,宣诏!”
管家道:“大人方才不是说请刘大人吃烤全羊吗?怎能卖掉?晋阳春自己不留一坛?”
他这才想起,昨夜他睡在太华后殿,而非西堂。他最心爱的栗氏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了。本来睡足了精神略好的他顿时又蔫了下来。在迎接太后的肩舆时尽管他竭力装出依旧如常的样子,总还是有些没精打采。落座以后,太后没有如每日那样道:“皇帝先说吧。”而是说:
“哎呀,前天别人送的烤羊腿不是尚未吃完呢吗?热热!未开封的酒还有好几坛呢,先将昨日开封的那坛喝了再说。”
任皓说:“皇上先歇息一会儿,太后的肩舆离此还有一里地呢。”
刘普青坐着觉得有些口渴。一看,几案上一个茶碗都没有。心想,这陈喜吝啬过人的老毛病依旧不改。人家花了大钱送来烤全羊,竟连一碗茶都不给上。
每日早朝,都是太后的卤簿一出慈安宫,守候在御道路口的一个太监高举拂尘在头顶画一个圆圈,每隔十步夹道站立在御道上的太监也都举起拂尘挥动一下,然后西堂的太监入报:“太后的肩舆已经起驾了!”拓跋弘才登上自己的肩舆先行一步到太华后殿。待太后的肩舆到了,他亲自迎接,扶太后下肩舆,然后跟着太后进入太华前殿,接受群臣朝拜。因此今日当他梳洗完毕,刚吃完一碗辣乎乎的羊肉臊子热汤饼(1),热得满头大汗,忽听太监禀报“太后的肩舆已经起驾了”,他赶紧擦了一把脸说:“走!”
“哎呀,让刘兄久等了,得罪得罪!”陈喜出来后,见刘普青直舔舌头,忙说:“还不赶快烧茶!”
正在迷迷糊糊地睡着的拓跋弘忽听有人轻轻呼喊,“噌”地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放眼四顾,面露惊恐。任皓赶紧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皇上别怕,皇上别怕,有老奴在。逝者皆梦,梦者已逝也。”拓跋弘听了似有所悟,重新闭上了眼,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禁流下了泪水。
刘普青拱拱手道:“陈兄贵姻亲之事未蒙上司批准,特来致歉。好在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贵姻亲若不嫌位卑地偏,当不难叙用。若非要大州大城,位在从四品以上,则一时尚有难处,容普青相机徐图之。”
“皇上醒来!皇上醒来!该上朝了。”
“此事请刘兄多多费心。”他见刘普青起身要走,说,“茶已煮上,片刻即得。刘兄吃了饭再走不迟。”
拓跋弘只觉得自己在腾云驾雾,灰蒙蒙一片。哦,仿佛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栗氏的哭声,他奋力追赶……哎,怎么看见李弈竟在前面?李弈淫贼,站住,你往哪里逃!紫雪剑呢,怎么拉不开?哦,拉开了,吃朕一剑!怎么听见母后之声,母后说什么,怎么听不清……李弈呢?栗氏呢?……
“普青尚有公务需办,改日再来讨扰。告辞!”
秦稚赶紧扶住他,将他搀到榻上坐下,拓跋弘哭泣不止。
刘普青出了平城衙门就骑马往东大街去看郭山明。快到那条南北小街时忽然又闻到一股熟悉的浓郁肉香,只见街旁一个案子上放着一个笸箩,上面是一只烤全羊。羊头上系着红绸绾成之花,四肢皆系有红色绸带。一人扯着嗓子喊道:“真正‘大漠居’烤全羊,原价转让!绸带、笸箩奉送。晋阳春好酒!谁买?”刘普青定睛一看,哎呀,这不就是方才陈喜家所见之烤全羊吗?!刘普青怕陈家仆人认出自己,头也不回地骑过去几十步后,才对一个随从说:
“皇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说罢不由分说地夺过宝剑。
“你去将那烤全羊买下,再买一坛晋阳春,立即送回王府。”
站在一旁始终紧紧盯着他的太监任皓急忙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
有的看官读至此处恐会愤然拍案而起:“如今有些官员受礼多得吃喝不完,拿去转卖,一千五百年前岂有此事哉?周某胆大包天,竟敢借古人之名瞎编以影射现实,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哪,将周某给我拿下!”
当天晚上,他一人默默饮酒,不时垂泪。他想,我身为皇帝,竟然保护不了自己的爱妃,改变不了几代太子生母屈死的残酷陋习!我身为皇帝,竟然无法保护先帝的名节,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玷污父皇的英名,难道我还算是个男子汉吗?他抬起模糊的泪眼,站了起来,一把掀翻摆满酒肴的案子,迈着摇晃的步子走向卧榻。他站在榻边,取过卧榻内侧曾祖父太武帝留下的紫雪剑来,眼里冒着火光,嗖的一声拔出,他要亲手杀了李弈!
看官息怒!在下此书虽系小说,不免时有虚构,但重大事件均有所本。虽不敢说言必有据,但下笔谨慎,尤其不敢诽谤大魏朝廷命官,以免时下有人心有灵犀,不点亦通,挑拨有司,纠劾在下。收羊卖羊之事见《魏书·卷五十六》:喜“多所受纳,政以贿成。性又吝啬,民有礼饷者,皆不与杯酒脔肉。西门收羊酒,东门沽卖之。”当今若有相似者,纯系巧合,幸毋对号入座。否则,怒者发病,血压升高,心肌梗死,责任自负,与在下无涉也。
自那以后,拓跋弘再不入西堂,就住在太华后殿。
言归正传。郭山明一向不喜欢李敷,觉得他锋芒毕露,但李氏兄弟素为皇帝、太后所重,故心虽不喜却依旧异常礼敬。听刘普青说建昌王要搜集诸李罪证,而且似乎还是皇上之意,不免大为吃惊,急忙问道:“此事太后可知?意下如何?”
抱嶷走后,拓跋弘进去看见已经移至榻上的栗箐遗体,刚喊了一声“爱卿”就不禁泪流满面。他不敢放声大哭,只是抽搐着悲泣不止,将他郁积了许久的痛苦统统释放出来。后来秦稚走过来轻声道:“皇上切莫过悲,爱护龙体要紧。栗昭仪遗体需准备殡殓,皇上改殿歇息去吧。”
“不得而知。不过,”刘普青意味深长地微笑说,“如今太后已然还政于帝,你我为臣者自然应处处依皇上的旨意办。”
进了西堂正殿以后,抱嶷照例宣旨。栗箐接旨后对皇帝行了跪拜大礼,起立,从盘中拿起一条白绫,两人泪眼相对,无言而别。
“正是,自然……”郭山明虽如此说,心中仍不免有所顾忌。刘普青看出他的心思,就说:
在御辇上栗箐一路无言无泪,拓跋弘也不知对她说什么为好,只是紧紧搂着她。
“建昌王有令,郭大人若有不明之处,尽可亲自向王爷询问。”
冯雁在最后一刻还闪过赦免她的念头,但是想起栗箐的厉害性格和“禀性难移”的老话,又想起道武帝时的贺妃,终于闭上了眼睛。她脑海中浮现出一日与李弈的对话。当时她痛苦地说:“有些人为何将权力与名利看得如此之重?须知,人间最贵是真情啊!我现在真不知该相信谁!她可是我一手栽培的呀!”当时李弈说:“有些人过去地位卑微,得蒙提携栽培,自然感恩戴德,倚为股肱靠山。但其一旦羽翼已丰,认为你已成为其谋求更大发展之障碍,恩人就成为仇敌矣。”
“下官岂敢。下官自当遵命。”郭山明稍微想了想,说,“相州刺史李欣据说有纳贿之事,曾为人首告,被李敷劝说后压下。此事不妨一查,或有可获。”
“去吧。”
“哦?”
“母后!”拓跋弘眼看着栗箐慢慢向外走去,不知如何是好,见太后不言,终于说,“儿臣告退。”
刘普青回到建昌王府,立即将有人首告李欣纳贿为李敷包庇之情禀报。拓跋长乐闻之大喜:
“栗箐知罪了。”说罢悲泣不已,磕头三次而去。
“甚好!你速速与郭山明设法悄悄查明此事来龙去脉,先将李欣抓捕,不愁拿不到李敷罪证!”
栗箐本想反正一死,索性来个鱼死网破,让太后也大丢脸面。没有想到自己这狂悖无礼之举不但没有激怒太后,反而招来这一片义正词严却十分冷静的教训。她知道软硬皆毫无用处,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灾难。不禁闭上双眼,眼泪直流,接着便“腾”地一下重新跪下道:
拓跋长乐与刘普青共饮时,一面嘴里吃着羊肉,一面以刀切着,直夸:“‘大漠居’烤全羊果然名不虚传,味美无比。听说有时预订方可购得,今日君何幸哉?”
“栗氏,你真使我无比失望,痛心疾首!我本想,你安分贤淑,且通文墨,又比太子略大几岁,日后可以安定后宫,辅佐皇帝成为一代圣君,所以才从众多宫人中将你挑出赐予太子。太子继位后又选你为第一位贵人。你扪心自问,我待你究竟如何?岂知你后来竟会不安于位,对权力贪得无厌,竟然恩将仇报,挑拨帝后母子深情,一味与我为难,进而为敌,全然不以国事为重,不顾社稷安危与百姓利益。我之所以不公开处死施飞,既是为了警告你改邪归正,也是给你留足脸面,弃旧图新。可是没想到你,心胸如此狭窄狠毒,变本加厉,竟欲害死原来情同姐妹的珍珠和绿珠!你难道忘了,你初到本宫时她俩论地位论资历均远在你之上,曾给过你多少关照?后来又奉我之命去伺候你。我考察你已非一日。依你所作所为,你之性格实难宽容待人,而且言行不一。若将你留下,你必定还会继续挑唆皇帝,贻害朝廷,最终也会毁了自己。即使他日为后,也不会安于后宫,辅佐皇帝成就大业。反会频添是非,祸乱朝廷。与其将来将你废掉甚至赐死,剥夺名号,不得进入皇陵;不如今日你依故事而去,既有名分,又可博得朝野同情,他日不失皇后之尊。你去之后,我会亲自悉心抚养教育宏儿,使他将来顺利继位,成为名垂千古的伟大皇帝,你也可分享一分荣光。这比你自己当皇后、太后误国误己要好得多。”
于是刘普青把陈喜将礼品出卖之事说了,长乐抚掌大笑:“陈喜平时道貌岸然,原来也经常纳贿,礼品多得竟需出卖……”他忽然止住笑声,嘴也不动,刀也停住,想了想道,“你悄悄查一查陈喜还有哪些纳贿之事,速报于本王。”
本来已经被激怒的冯雁见身为皇帝的儿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于是再次压下火气,冷冷道:
刘普青一听吓了一跳,因为陈喜若因纳贿入狱,他刘普青可就有行贿之罪。于是急忙说:“下官与陈喜曾共事多年,深知其人虽然吝啬,有时纳贿,其实只不过贪图些许小利,并无大过。其在各地为官,颇有政声。任平城尹已近三年,多有贡献。普青恳请王爷宽恕其过。”
“栗氏,不得放肆!”拓跋弘大声斥责,又连忙对太后说,“栗氏由于情急,神志迷乱,无礼冒犯太后,恳请母后原宥。”
拓跋长乐一边笑着切肉,一边说:“你不必着急,只管去找些诸如纳贿烤全羊之类事来,本王自有用处。本王不会过于为难他,更不会坏他性命;你尽管放心便是。”
栗箐大概是跪得久了,稍稍移动了一下脚步,以宫中从未有过的口吻大声说:“太后,恕臣妾直言:臣妾为皇上生了皇子,立为太子,臣妾有大功于大魏。”大概由于说到儿子,她不禁悲泣抽噎起来。她见太后依旧不语,转而愤怒地说,“难道太后为了施飞之事就不能发一点慈悲吗?”
次日长乐在太华殿东书房将此事向拓跋弘禀报,皇帝也乐不可支,接着感叹道:“为官者收礼已经多得吃不完,居然出卖,这种人岂能继续为官!着即撤职查办!”
冯雁冷静地说:“让她讲。”
“不过臣弟让人查了一番,陈喜倒也没有什么大事。”拓跋长乐接着就说了他的计划。拓跋弘一听不禁笑道:
栗箐听若不闻,眼中充满着仇恨。
“好!就照此办理。”
“栗氏,跪下,不得放肆!”
几日之后,廷尉少卿郭山明上奏,弹劾平城尹陈喜有纳贿之罪,列举不下七款之多。其中最大之事便是收礼后将烤全羊与晋阳春又当街卖出。郭山明道:
究竟废还是不废此制,多年来冯雁的内心始终充满着矛盾。施飞事件之前她确有废除之意。以她的太后之尊与崇高威望,废此旧制,当不会引起大臣的激烈反对。施飞事件后为了顾及帝后感情,她也还曾考虑是否废除。只是栗箐欲害珍珠、绿珠,使她决定不废。即使这样,皇帝亲自求情和栗箐宁愿打入幽宫与遁入空门的话,还是使她有些动心。不过她想到栗箐不安于位,即使让她遁入空门或打入幽宫,自己还政以后,弘儿也会改变,那时说不定自己会反受其害。冯雁完全没有想到栗箐竟会如此厉害,内心受到极大震撼,心想幸亏方才自己没有心软。本来她想以厉声斥责压住她,甚至动用家法。但她立刻否定此念,决定在道义上而非权力上将她彻底击垮。她迅速控制住自己的愤怒,镇静下来。拓跋弘知道这样只会使事情变得毫无希望,因此怒喝道:
“陈喜纳贿之数虽不甚大,然其身为大员,京师首席,纳贿之物当街出卖,影响恶劣,有损朝廷尊严,百官令誉,应予严惩,以儆效尤。”
谁知栗箐两眼紧紧盯着太后,坚决地说:“不!我死也要站着死!”
廷议时刘普青等虽然为他说了一些好话,请求皇上从宽发落。建昌王长乐也恳请皇上念其以往功绩,从轻处罚。无奈朝廷大员纳贿之物当街出卖,实为闻所未闻,丑恶不堪。最后皇帝口谕:
“栗氏,跪下!”
“削职为民,闭门思过,再议处罚。”
这时栗箐抬起头来,擦去泪水,看着太后。拓跋弘不知她要干吗,不敢言声。太后依旧不语,两眼冷冷地看着前面。不一会儿栗箐索性挺直了身子,接着站立起来,眼睛里冒出一股决一死战的火光。拓跋弘大声道:
后来平城就流行着一句话:“‘大漠居’的烤全羊顶翻了平城尹!”以后又演变为“一只羊顶翻了二品官”,再后就变成“是不是让羊给顶了”、“小心让羊给顶了”!以至于后来平城百姓索性将贪官叫做“羊顶”。由于简化过甚,已经成为典故,莫说外地人需要注疏方能明白,就是若干年后平城年轻人也要老人说明方识其味了。
冯雁紧闭着嘴唇,依然不答,也不看她。冯雁怕被她感动,不敢看她。
次日上朝,吏部尚书周训启奏,拟以安平侯李弈为平城尹,免去其都官尚书、宿监之职。皇帝当即批准。于是李弈只好离开西宫。冯雁虽然明知这是皇帝将李弈与她隔离,但已毫无办法。平城尹地位等同各大州刺史,面子上也说得过去。虽然李弈就在京师,且其医术在御医院除张九复外无人可以匹敌,自己仍可以求诊为名单独召见,毕竟极不方便。至于驾幸平城衙门,风险比在慈安宫大得多,只能偶一为之。不过冯雁对拓跋弘此举也还能谅解,毕竟再没有别的过分之举。何况自当初皇帝两次突击慈安宫以后,冯雁已经极少召李弈入宫。
“太后说过,历代旧制,无不可改,为何此制不可改?”
调出李弈之后,拓跋弘就让长乐派刘普青到相州调查李欣纳贿之罪和李敷包庇之情形,准备于此打开缺口。
冯雁痛苦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栗箐抬头又恳切地说:
拓跋长乐对刘普青说:“有人首告,当年南征时慕容白曜有坑杀升城军民之议,其侄慕容苟儿部下在历城东郭抢掠,导致申文秀拼死抵抗,战事大大延长,大魏官兵徒增许多伤亡,他还裸打申文秀。刘君当时就在慕容白曜帐下,不知可曾与闻其事?”
栗箐抬起头来,哭道:“臣妾情愿打入幽宫,或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但求苟活而已。万望太后恩准!”说罢又连连磕头。
刘普青一听吓得胆战心惊,原来建昌王还通过其他渠道在进行调查。他赶紧镇静下来,边想边说:“慕容苟儿部下军纪不整,裸打申文秀,确有其事,慕容白曜将军曾予以严责。是否有屠城之议,下官不得而知。至于历城之战为时数月,原因颇多,一时难以尽言。”刘普青听说过当年诛杀乙浑时皇帝本来就要处置慕容白曜,当时李敷说慕容白曜虽然位同副相,其实并未参与谋逆。太后也考虑到薛野睹、皮豹子等老将先后去世,源贺已经年过六旬,将能征善战的慕容白曜保了下来。如果查出当年两事均与自己有关,那可就小则丢官,大则丢命了。
“从前我确实有过此念。但再三权衡,太祖道武帝立下之规矩,我大魏历代皆依故事,自有道理,不敢不依!”
拓跋长乐道:“当年皇上有意处置慕容白曜,李敷力保。听说李式当时也在其帐下。如此说来,诸李与慕容白曜关系非同一般,你设法秘密查明此事。”
冯雁十分冷淡地慢慢说道:
“下官遵命。”刘普青本来特别害怕拓跋长乐让别人追查此事,想主动将事情揽过来,现在自然来得正好。
“儿臣年幼时母后曾对儿言,儿母元皇后死得可惜,今后立皇太子其母不再赐死。儿臣恳请母后恩准栗氏不死!”说罢哽咽起来。
不久已升任虎威将军、彭城镇偏将的慕容苟儿就被抓了起来。
冯雁仍然面无表情地坐着,一言不发。拓跋弘道:
“太后陛下,臣妾知罪了!臣妾真的知罪了!恳求太后饶恕臣妾吧!臣妾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说罢两手伏地,磕头哭泣不止。
秋风飒飒,黄水滚滚,孤帆远去。一日,西兖州刺史李式正在黄河渡口边的望海亭挥手遥送站立船头渐渐东去的友人。他正回身要返回衙门,忽见路边由南过来一队人马,一辆槛车中押着一个人。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由此往北去的槛车关的多为钦犯、要犯,通常朝廷事先均知会各地州郡。怎么此人路过西兖州竟未告知。他不禁快步走出亭外观看。
栗箐立即跪下哭泣道:
“李大人!李大人!”只闻槛车中的囚犯高声叫道,声音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于是李式便走了过去。一看不禁大惊:
“儿臣叩见母后。母后,儿臣知错了!”
“慕容将军!这是为何?”
栗箐随拓跋弘坐着御辇立即赶到慈安宫,两人一直走到后堂。面对面无表情的太后,拓跋弘跪下垂首道:
李式的主簿汲固指着李式对一位押解官员道:
抱嶷赶紧躬身道:“皇上、昭仪请便!”他想,栗昭仪果然聪明过人,此去亲自认罪,必定会得到太后原有,如此对皇家、对社稷都好。
“此乃濮阳侯、西兖州刺史李式李大人,乃高平王、中书监李敷之弟,安平侯、平城尹李弈之兄。”那个官员出京前只是奉命抓捕,并不知晓内情。一听诸李大名,立即滚下马来,抱拳躬身道:
“抱公公,你看可否?”
“下宫廷尉司事郎彤覃,久闻李大人令名,请受下官一拜。”
拓跋弘正要走,栗箐道:“皇上,臣妾和皇上一道去!”拓跋弘一愣,想了想,说:
李式连忙回礼道:“彤大人免礼。”随即将他亲切地拉到一边,小声问道:“车中之人,所犯何罪?”
“臣遵旨,皇上请便。”抱嶷赶紧答道,心中不禁松了口气。这是他入宫近三十年来第一次奉命宣诏赐死皇帝的夫人,内心非常矛盾。栗箐本在太后身边,原是个贤淑、本分、聪明的姑娘,没想到当了贵人后却挑唆皇帝伤害太后。当然,太后与李弈有私,抱嶷一开始也不赞成,认为不合妇道,有失风化,何况严重有损皇家尊严。可是后来他想,太后实际上就是大魏真正的皇帝。男皇帝可以有十几个妃嫔,还可以随时临幸别的宫女,恣意寻欢作乐,还要将皇宫内上千个太监都给阉了,寡居的太后为何就不能有一个男人聊解寂寥?何况李弈人品出众,功勋卓著,上下无不敬服。有李弈这样出色的男子伺候太后,其实于大魏有大益而无点害。再说,大魏怎能没有太后!若非太后密定大策,乙浑不定还会诛杀多少忠良,说不定连皇帝都会被废掉,甚至性命都难保。栗昭仪怎会连这都不明白?后宫禁地,慈安宫除皇帝外任何人无令不得入内。此事本来若不张扬,除了他们几个,即使慈安宫中人也不能确知,糊里糊涂过去也就罢了。谁知偏偏施飞多事,栗昭仪又不接受教训!他方才进入西堂,一见皇帝在场,心中顿感安慰。宣布颁懿旨后见皇帝竟然愣着,急得他差一点提醒皇上赶紧去求求太后。抱嶷真希望仁慈的太后看在皇帝亲自去求情的面上,免其一死。否则只怕帝后母子之情将进一步受到严重伤害,大魏社稷之基石也将为之动摇。
彤覃说:“下官只知是有人首告,当年因其军纪败坏,致使历城久攻不下,徒增伤亡。其余不知。”
“抱公公,请稍后颁旨,待朕见过太后再说。”
“哦。”李式一听放了心。又说,“此人与我曾经共事,如今身陷缧绁,也是罪有应得。他此去只恐再难见面,我欲与他小酌几杯,聊作送别,不知可否?”
拓跋弘原想回来和栗箐商量一下,赶紧先去太后那里认错认罪,拖延一段时日再作打算,没想到懿旨来得如此之快,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如何是好。栗箐则睁着泪眼焦急万分地看着皇帝。拓跋弘突然醒悟过来,决不能让抱嶷宣旨,那样就更难挽救。于是急忙道:
彤覃道:“李大人请便。”说罢就叫随从将慕容苟儿从槛车中放出。
“抱嶷叩见皇上、昭仪。请栗昭仪接太后懿旨!”
李式对汲固道:“安排彤大人一行在望海楼稍事歇息,酒饭侍候。”
“启禀皇上,抱嶷公公来宣太后懿旨。”拓跋弘顿时面色惨白,栗箐则吓得差点晕倒。不一会儿抱嶷已经入内,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太监。抱嶷说:
于是汲固陪彤覃一行到渡口望海楼吃饭,又让店家送了些酒饭菜肴过来。在楼上饮酒的彤覃透过窗口可以望见李式与慕容苟儿坐于亭中对饮。
拓跋弘方才在路上就已经想过如何处置,便道:“且莫悲伤,朕这就去见太后……”谁知话还未说完,门外一个太监快步进来说:
慕容苟儿垂头丧气地说:“苟儿无知,悔不当初多多听从李大人教诲,屡犯军纪,致有今日之难。”
“皇上,宏儿已立为太子,臣妾命在旦夕,请皇上速去求太后赦免。”
“慕容将军也不必过于担忧,此事毕竟已过去几年,想必并无大难。”
“爱卿平身,里面说。”说罢亲手将她扶了起来。栗箐强忍悲伤,一进西堂正殿就说:
其实李式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不过现在只能先如此安慰他。
拓跋弘一看栗箐已经违制,赶紧说:
此地乃黄河的一个重要渡口,一条通衢大道直通平城。再往东也通大道的便是三百里外的历城渡口。故而此驿站不但管理来往车马,而且还管渡口及来往东下历城、西上洛阳的船只。驿令为从九品中的官而非一般驿站无品的驿吏。他亲自率领两只船过来迎接彤覃一行。李式将他叫到一边,问他怎么事先没有禀报。驿令说:“因其云‘有令不过州治,以免惊扰地方,不必通报’,故未报。”
“皇上救救臣妾!”
李式小声叮嘱道:“以后凡路过钦差,务必酒饭款待,先报后渡,以便本官亲至渡口迎接。”
拓跋弘的御辇刚刚从西宫中央御道拐入通往西堂的横街,守候在门外的太监秦稚就高喊:“皇上回宫了!”正在里面悲泣不止的栗箐闻声快步走了出来,一直来到门外,对刚从御辇中下来的拓跋弘急忙跪下,焦急地说:
“下官明白。”
李式将彤覃、慕容苟儿一行送到黄河堤下,目送他们渡河而去。回身上堤时李式感慨万分:
“臣弟遵旨!”
“今朝朱紫贵,明晨阶下囚。昨夜歌舞醉,后日难回首!”
拓跋弘刚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切记:还政之前,甚至之后,只要李氏兄弟未除,无论在群臣面前还是太后跟前,切不可流露必欲除之之意,以免惊动太后,功败垂成。”
汲固与他相识多年,时有诗酒往来,平时不拘礼仪,故而玩笑道:
长乐严肃地说:“臣弟遵旨!”
“李大人何出此不言之言?君家朝中多显贵,兄系三朝重臣,弟又屡立奇功,为帝后宠信,大人前程正未可限量也。他日定然更加发达,届时毋忘提携在下!”
拓跋弘虽然早就料到册立储君之事就在近期,但是一旦听说仍然感到惊慌失措:“知道了,朕这就回宫。”待螽塍退出后,拓跋弘焦急地说,“朕先回宫,安慰栗氏要紧。其余之事以后再说。”
李式长叹道:“伴君如伴虎。若与君王无涉,则修身自可远祸。得宠于朝,则难免为人所妒。今日之幸,或即明日之祸也。”他望了望已到河心的船只,低头不语,走入亭来。忽然严肃地拱手道,“若式他日有难,还望君念多年旧交,照顾式之家人。”
“皇上,太后方才让抱嶷颁下懿旨,立皇子宏为太子。栗昭仪急请皇上立即回宫。”
汲固笑道:“固玩笑耳,大人何必当真!”说罢,为李式满斟一杯,自己的酒杯尚未斟满,李式已经一饮而尽了。
“真是朕的好皇弟!”拓跋弘说着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几步,说,“宫中太后耳目众多,朕直接办理此事多有不便。现在你须替朕办几件事:一是务必找几个绝对忠心而绝不会透露风声者协办诸事,只是即使对其也万万不可透露此事与太后有关,不可言及李弈淫乱之事。二是速速派人秘密调查李敷兄弟、姻亲于京师内外之不法行为,只需掌握主要罪证,朕即可正式降旨查办……”他正要问长乐有无良策可以阻止或推迟太后降懿旨行大魏故事,只见螽塍匆匆赶来禀报:
慕容苟儿押解到京后的当日,刘普青就以故人身份到监狱探视,并让下人带来一篮酒菜,还关照狱吏要对他“好生看觑”,慕容苟儿十分感动。两人边喝边谈。慕容苟儿知道被廷尉押解来京凶多吉少,但求保住性命。刘普青小声道:“此事不难。令叔白曜将军乃朝廷重臣,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朝廷自会从轻发落。下官也会上下疏通,只管放心。明日审讯时将军自己将事情揽下,切莫牵涉他人。反正此乃几年前之事,热饭早已成了凉粥,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皇上有何旨意,尽管交给臣弟去办,臣弟万死不辞!”
于是第一次过堂慕容苟儿就痛痛快快地一一招认,连郭山明都没有想到竟会如此顺利。此后慕容苟儿就安心于狱中,心想,大不了降职便是。
拓跋弘本来想说“只是栗氏恐难保全”,又感到一时难以启齿,默默不语。
相州刺史李欣正在相州州治邺城郊外的西高台上与亲属及幕僚们饮酒,共庆重阳佳节。遍野金黄,凉风习习,好不惬意。李欣踌躇满志地说:
长乐终于冷静下来,想了想说:“周训所言确有道理,还政高于一切。只要太后一旦还政,诸事皆可迎刃而解。”
“今乃九九佳日,登高望远。朱萸遍插,菊花已赏,欣愿与诸君痛饮几杯。佳节共饮,需尽雅兴。或诗或语,必有‘九’或‘高’字,以图吉利。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朕与皇弟心情并无二致,只是切勿草率行事!”于是拓跋弘便将周训所言告诉了他。“此仇必报,李弈必杀,但此事与保护栗氏、太后还政紧紧纠缠,万万不可因小失大!”
大家都抚掌笑道:“大人雅议,甚合吾心!”
拓跋弘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说:
三十出头的主簿范道:“李大人既然首倡,宜先标榜。然后仆等自左而右,一一追随。得者共饮一杯,违例者罚酒一杯。”
“不杀此贼,还能算是拓跋氏的子孙,父皇的儿子吗?即使太后怪罪,由我一人顶罪便是!”长乐知道自己说话的口气已经严重违制,便痛苦地说道,“请皇上恕臣弟言语冒犯。”
大家都笑说:“此议甚好!”
长乐愤怒地大声打断他道:
于是李欣略有沉吟,便说:“老夫已五九,此生复何求?”说着有点得意地抻了抻身上的黄绸背心,“但奉天子衣,乾惕到白头。”
拓跋弘断然说:“万万不可……”
“好!”顿时一片叫好之声。
“母后如何能够行此不德之事,竟如此对不起父皇!”他顿时对李弈恨之入骨,咬牙切齿地说,“明日我定要在朝堂手刃李弈此贼,为父皇报仇雪耻!”
范道:“李大人劳苦功高,依旧‘乾惕’自警,愧煞范某也。李大人今年四十五岁,正合大吉之数,前程未可限量也。请李大人自饮一杯,我等同贺一杯。”
拓跋弘双眼满含眼泪长长地叹气道:“皇弟,你要为朕分忧呀!”接着就把主要情况一说。长乐一听不禁痛哭流涕。他对太后素来也极其尊敬,这一来便彻底崩溃:
原来魏朝虽然国子学与太学规模宏大,生员多达数千,但州郡无学。故而官宦子弟,举荐士人,皆需来京师就读。李欣去年曾上疏奏请于各州郡立学,以方便各地士子求学,广植良才。此疏深受献文帝赞扬。且他治理魏朝最大之相州频传政声,故特予嘉奖,赐黄绸背心一件。今日佳节,他特意穿上志喜。
两人进了书房坐下后,拓跋弘轻轻一摇头,长乐立即挥手屏退左右。长乐关上房门转过身来,发现皇兄竟在流泪,不禁大吃一惊,道:“皇上,为何如此悲伤?”
“岳父大人自谦‘无求’,然则圣上英明,必有重用,腾达有时也。”李欣的女婿邺城长史裴攸话音刚落,大家都说:
“唉,人心真乃难测也!”说罢,拓跋弘深深地叹了口气。
“裴大人所言很是!”
“乙浑不但能征惯战,平时似乎也颇得人心,谁想到竟会心狠手辣、狂悖谋反。真是人心难测也!”
裴攸正要赋诗,这时一个衙役匆匆上来禀报:
两人一同走入这个三进院落,不多一会儿就转了个遍。拓跋弘道:“乙浑虽然权倾天下,野心勃勃,企图谋逆,想不到他的宅第倒是没有僭越,也不豪华奢侈。”
“启禀李大人,京师铎轼铎公公来宣旨,请大人即刻回衙接旨。”
“平身吧。”拓跋弘一手拉着他,“走,看看你的院子。”
大家一听先是一愣,范立即说:“皇上如今对大人恩眷有加,圣旨降临,必定是宣大人入京,晋升中枢!裴大人有先见之明。”
“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未及换服,请皇上恕罪。”
“是呀!”从事陈端也说,“大人任相州刺史有年,政绩卓著,去年又蒙天子恩赐。近来中枢大员变动频繁,大人必将有令、监、仆射之喜呀!”
自乙浑伏诛以后,他的王府一直闲置。直到这次长乐封王,太后才让皇帝将这所宅第赏给了他。他正在后院练剑,太监禀报说:“启禀王爷,皇上驾到。”他赶紧跑了出来,皇帝已经进了大门。他连忙跪下道:
众人都说:“不错,请先贺喜大人!”
拓跋弘想到的第二个人是胞弟拓跋长乐。长乐在自己的五个皇弟中最年长,名义上小一岁,其实只差六个月,前不久刚封了建昌王。其余几个弟弟,略才十三,简、若、猛都还很小。长乐性格凝重,颇有头脑。
李欣也高兴地说:“欣借诸位吉言,来,共饮一杯!”
拓跋弘不禁又闭上了眼睛,将头深埋在双手中。不一会儿,他挥了挥手,周训如释重负地说:“是,老臣告退。”周训一走,拓跋弘便低声哭泣了起来。
喝了此杯后李欣就先走了。众人喝酒说笑了一会儿,心中总不踏实。范道:“我等索性都回去,也好正式为李大人庆贺一番。”大家称是,于是便一齐回州衙。
周训一听,知道还是躲不过去,便立即跪下,垂首恳切地说:“恕老臣直言,请皇上务必以还政为要!”
因为忙于接旨,李欣没有坐牛车回来而是骑的快马。他一路都在想,皇上降旨究竟是赏是封,若真是升官,会是何职,何时抵京履新。他一到州衙便匆匆入内,连忙对端坐正堂侧位的铎轼拱手致歉道:“不知钦差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敬祈原宥!”
拓跋弘痛苦地紧闭双眼,久久不语。然后期望地看着他说:“请太傅教朕。”
铎轼起身道:“不劳大驾。”接着便走到中间,面南而立,大声道:
其实周训在问之前即已猜到,只不过证实之后更觉事情严重罢了。他低眉沉思了一会儿,说:“太后还政之前若行……臣眼下尚无良策,容再思之。万一……太后行魏故事,皇上将如何处置?”
“相州刺史李欣接旨!”
“唉!”拓跋弘叹气道,“李弈之事朕原不知晓,皆因施飞与栗昭仪引起,致使太后不快。太傅可有万全之策,能使太后不在还政之前行魏故事?只要朕一旦亲政,太后即使颁太后令,朕也能够保护昭仪。”
“臣相州刺史李欣候吾皇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欣面带笑容地跪了下来。
“恕老臣相问,”周训见躲不过去,只好直说,“栗昭仪在李弈之事上有无得罪太后之处?”
“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相州刺史李欣身为封疆大吏,竟然屡次于商民索贿纳贿,深负朕望。”铎轼读至此处,看了一眼惊讶万分抬起头来的李欣,“着即褫夺黄袄,革职查办,即日解京。钦此。”
拓跋弘以为周训还要继续说下去,盯着他看。见他不再言声,不禁着急地说:“太傅所言朕已经明白。除掉李弈之事可以暂缓,留待还政以后再图也罢。只是太后若要对昭仪行大魏故事,如之奈何?”
读罢,不等李欣说毕“领旨”,两个太监就过来将他身上的黄袄剥下,两个京师来的武士将他绑了。铎轼将圣旨递到他眼前让他看了看,说:“李大人请稍坐片刻。”铎轼说完背着手在正堂前后观察了一番,又看看垂头丧气的李欣,叹了口气,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武士进来报告说:
“皇上慈孝,老臣深为敬佩。”周训对皇帝不伤太后的态度十分赞赏,心头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但是,皇帝显然没有认识到,“尊后”与“除李”实际上不能两全。可这话他不能直说,只能让皇帝慢慢明白。“皇上,臣以为,三事中以还政为最,四人中以太后为重。故老臣以为眼下不宜再激怒太后,以便太后顺利还政于帝。”他看出皇帝对李弈恨之入骨,自己决不能说“目前绝对不能伤害李弈”之类的话。
“公公,槛车已备。”
其实自栗氏告发以来拓跋弘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错综复杂的关系,要害在于母后,他早就决定了自己的基本态度。因此说:“太后乃大魏社稷基石,乃朕之母后,切切不可伤害。”这时他语气坚决起来,“不过,李弈务必除掉。”说罢他一摆手,自己先坐下,周训接着也坐了下来。
站在州衙大门口的一个衙吏见李欣竟然被绑了出来,这才知道方才让自己准备的槛车是用来装本州刺史的,惊得目瞪口呆。过路行人一见槛车,知道押的准是要犯,尽管衙役、武士驱赶,还是纷纷驻足观看。发现抓的竟是李刺史,无不议论纷纷。两头牛拉的槛车走出不远,裴攸等一行已经赶到。裴攸立即滚下马来,向铎轼致礼道:“铎公公,请于道边小酌几杯,一来为公公洗尘,二来为李大人送行,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此事涉及皇上、太后、昭仪与李弈四人。而三事相连,四人相克。四人中如今最关键者为太后,故事事需顾及太后之意。四人之间构成之关系不下十余种之多,而最重要者为皇上与太后之关系。不知皇上欲如何处理?”
铎轼冷冷答道:“李大人乃钦犯,不便停留。皇命在身,恕不从命。”
周训依旧慢慢摸着自己的长须,想来想去,终于决定还是把要害点出:
裴攸等人眼睁睁地望着槛车远去,急得一筹莫展。
“嗯?”拓跋弘先是一愣,接着不禁深深地连连点头。本来他一直未将“还政”看得很重,总觉得届时母后定能还政于己。而且根据母后的性格,也并不喜欢揽权,不会让自己成为傀儡。再有几个月自己就将年满十六,母后还政,自己手中有权,“除李”、“护栗”都会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他怕只怕等不到还政于己栗氏就会被赐死,因此急着要先保护她。
范说:“速去京中求求李敷李大人!”一句话提醒了裴攸,他只说了个“对”字,就赶快朝州衙走去。
周训一听,心头一沉。自己果然没有猜错,皇帝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认识三者之间利害轻重。便说:“恕老臣直言。臣以为,三事之中以还政于帝为最,余者次之。”他差一点将原来打算说的“除李弈宜居于最后”说出来。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他想,还是由皇上自己来确定缓急吧。
自从还政以来,冯雁再不用每日上朝。不必每天一早至迟卯正即起,急急忙忙地梳洗、早膳,接着忙于早朝,直到午时方散。下午要看新递上来的折子,有时甚至要批阅到天黑。因此这一年多生活得比较轻松,不但每日至少读书一两个时辰,也将原来几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剑健身又重新恢复起来。自然还会隔些日子到武州石窟去看看,到永宁寺、建明寺、天宫寺、报德寺、思远寺这几个大的寺庙去上香。偶尔也去西苑,只是并不杀生行猎,而是在溪流、树林之中游览散心而已。拓跋弘自李弈调出宫中之后似乎不再关注她与李弈之事,使她放心不少。反正还在平城,过些日子就“召李太医”进宫,自然格外小心。
“立太子之事迫在眉睫,故应以废除旧制,保护昭仪为重。”
自从明珠、金珠去了牛川,冯雁就让银珠、宝珠回到自己父母身边;替玉珠、美珠做主各择良婿分别嫁了出去。爱珠看破红尘,入了空门,在平城白云庵出家,已任住持。绿珠与珍珠皆父母双亡,虽有兄弟姐妹,均已成家。她俩早已习惯宫中生活,不愿嫁人,宁愿终生伺候太后,冯雁也只好随她们。早在伊驼阵亡、明珠吃斋,冯雁决定将年龄大了的宫女陆续放归或出嫁之前,她就让明珠等在女兵中选择人品、武艺俱佳者,年纪在十六左右,共得八人,分别命名为笑梅、冷梅、寒梅、绛梅、白梅、雅梅、青梅、绿梅。又经过五年精心训练,如今这“八梅”皆方二十出头,武艺、能力均不在当年“十珠”之下。“十珠”带领的一百二十名女兵也都陆续换了年轻新人。如今绿珠、珍珠成为整个后宫的警卫总管。绿珠官居后卫监,视三品,与整个西宫的司卫监三品上同品。珍珠则为女尚书,也是视三品,只不过后宫的“视×品”不分正从与上中下罢了:今日冯雁微服私访就带着望云与冷梅、笑梅同行。抱嶷毕竟不敢大意,亲自带着几个太监远远跟着。
虽然拓跋弘原来也意识到几件事情之间的关联,但“轻重缓急”则未仔细想过。经周训一点,豁然开朗。原来他一心首先要除掉李弈,越快越好。现在看来如果一动李弈,必定更加激怒母后,则栗氏立即绝无生机。还是要首先保住栗氏要紧。于是说:
平城在成为魏都之前虽然曾为代郡郡治,但是由于地处北疆胡汉杂处之地,街狭房窄,是个一炷香即可横穿的边鄙小城。太祖道武帝拓跋珪天兴元年(398)迁都平城之后,虽然连年大兴土木,但是依旧居住局促。天兴六年,道武帝亲自率领群臣踏勘,决定于旧平城之南,面向夏屋山,背靠黄瓜堆,建立一座新城。他采纳臣工建议,吸收两汉都城长安和洛阳的优点,亲自进行规度,决定新平城的中心采取坊巷形制。这种建筑格局对唐代长安城有重大影响,自然也就间接影响了明清的北京城。冯雁以前虽然知道平城四十八坊各有特色,但毕竟久居深宫,偶尔路过,只能见其大概,不明其详。只知道平城中央有一条长达数里的宽阔南北大道,两旁便是东西走向的四十八坊。坊口有门,坊中有道,道中南北开巷,两边有房。各坊中有许多作坊,各有特色,或做衣服,或卖马匹,或钉马掌,或卖茶食,或售蔬菜,颇类似后世之皮市巷、马市街、菜市口。只不过平城作坊多属官营,所做之物多供宫中使用,工匠皆系征战中从各地掳掠迁徙来平城者。坊大者足有四五百家,小者也有六七十家之多。道武帝时建城据说光是用木就达数百万根,明元帝、太武帝、文成帝时继续兴建。历次征战迁来众多生口,如今平城已有数十万人,成为大魏第一大城。平城自然还有许多街巷,住着官民人等,不过最热闹的还是四十八坊。冯雁这次微服私访仍像以前几次那样,穿戴着帷帽四周垂着白色鲛绡的黑色大氅式幂罱,坐着两马轻辇出西宫西门神佑门,在僻静之处换上牛挽。这回先到离茶水坊不远处,下车步行,走进巷子。
周训左手轻轻摸着胡须,低眉沉思。他虽然不便多问,但是施飞自缢显然是迫于太后的某种压力,表明连栗昭仪甚至皇帝对保护她都无能为力!真没想到情况竟然已经如此严重。于是说:“皇上,如今有三大利害关系紧紧纠缠:除掉李弈,保护栗妃,还政于帝。三事环环相扣。故臣以为,宜分清轻重缓急,必要时舍轻保重,否则难免因小而失大也。不知皇上于三事之中以何事为重?”
冯雁一行走着走着,看见一家小店门口地上斜靠着一方木板,上书“申记面馆”,就进去在一张案子前坐下歇息。小二马上过来用肩上的布巾将本来就很干净的案子又擦了一遍,道:
拓跋弘面色凝重,嘴唇紧闭,点头不语。
“有新煮得的上等好茶,夫人可要吃一碗?”
周训一听不禁睁圆了眼睛,因为不但皇帝首先关心的是李弈之事,而且皇帝说的是“除掉”李弈,而非方才说的“调出”、“革降”和“逐出”!这使周训更加感到情势万分严重。“除掉”即为诛杀,而且依魏律绝不会止于李弈一人,怪不得皇帝方才提及李敷及其姻亲多人。周训虽不知太后宠幸李弈程度深浅,不过从皇帝闪烁其词中他能猜到绝非一般,否则这位宽仁的皇帝不会如此决绝。而对李氏兄弟尤其是李弈,“调出”、“革降”、“逐出”与“除掉”,对太后的刺激大不一样,太后将会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看来帝后之斗已进行了一段时间,施飞只不过是第一个牺牲品。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要问个明白:“皇上,施飞之死,是否与太后不快有关?”
望云道:“来四碗。”
“太傅以为如何方可从速将李弈除掉?”
少时,小二拿来一摞四个碗,一一排开,然后提来一个水壶,手一横,满筛了四碗茶水,顿时飘逸起一阵淡淡的清香。冯雁端起喝了一口,没想到在这小饭馆中竟能喝到宫中也不过如此的好茶,不禁满意地说:
拓跋弘看了他一眼,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问道:
“果然好茶!”
“臣风闻日前栗昭仪身边宫女施飞自缢身亡,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方才冯雁一行入内时小二就注意到这位妇人一定身份很高,因为她带着的三位女子也都打扮不俗,那位命他“来四碗”的女子气度、言语就显得颇不寻常。因此他格外热情,说:“也是夫人有口福,此茶乃我家主人亲戚日前刚从南朝吴兴郡所带来。不是小人夸口,宫中也未必吃得上这等新鲜好茶哩!”
刚听皇帝说了几句,周训就意识到事情的极端严重性,也明白了皇帝近来情绪低沉有时神思恍惚的原因,原来是事关太后宠幸李弈!待皇帝断断续续地说完,周训这才完全明白,情况不但极其严重,而且十分紧迫。太后宠幸李弈,朝臣尽知。但是“宠幸”范围极宽,小则可以不论,大则论者即可因“诽谤”被诛。故朝臣论者多仅心存疑惑而不敢议论,更不敢往严重处猜疑。但从皇帝“有损皇室令誉”之言看,则已到被扣“乱宫”罪名的程度。皇帝主要关注李弈乱宫和保护栗妃两事,其实还有皇帝亲政一事,似乎并未十分重视。此三事事事关系重大,且事事均与太后密切相关!自己从此将夹于皇帝与太后之间,处境危险!自皇帝诞生之时起,太后就视如己出,珍爱异常。母子情深,胜似骨肉。但十几年来的无限情义如今已出现一条深深的裂痕,不但难以弥合,且会不断扩大。周训突然感到,大魏本来最令人倚靠的帝后亲密无间由于帝后深刻矛盾而成为本朝急症重症,而且是具有致命性的疑难杂症!皇帝显然没有将三事轻重摆正。周训来不及细想,只能赶紧为自己确定一个基本准则:帮助皇帝,不害太后。因为太后乃本朝重镇,伤害太后必定引发朝廷内外大乱,何况势必祸及自身。皇帝方才显然是在回避要害,但他首先必须弄清太后对此事的态度究竟如何。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哦,原来如此。”
拓跋弘知道若要周训帮自己出谋划策,必须告以实情,否则无法使其了解自己的真正目的。他刚坐下又站了起来,踱了几步,终于下了决心,只好择其要而告之:“李弈经常出入后宫,有损皇室令誉。故朕有意将其……逐出京师。此外,皇子宏已年满周岁,太后与朕均深为疼爱。若立为太子,则栗昭仪将依故事被赐自尽,朕心颇为不忍。朕欲请太后废除旧制,恐太后不允……”他又支支吾吾起来,“朕若亲政,自然可以降旨废除此制,只怕栗昭仪等不及朕亲政之日……”
冯雁听李弈说,这家新开不久的“申记面馆”以做猫耳朵闻名。猫耳朵乃长安名点,不知起于何时何地,因其形状似猫之耳朵得名。冯雁儿时在家就吃过多次,宫中御厨有时也做。今日出访,就是为了此物而来。望云点了四碗。不一会儿,小二就端来一个大盘,上面是四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猫耳朵,还有辣子、苦酒(醋)各一碟,大蒜两头。小二一一放于案子上。冯雁吃了一口,不但味道格外鲜美,且口感与寻常猫耳朵似乎有些不同。她舀起一勺,仔细观看,原来每个猫耳朵上都有许多小疙瘩,而寻常猫耳朵两面皆光滑。于是便问小二:“这许多疙瘩如何做出?”见小二笑而不答,冯雁边吃边仔细观察,说,“此乃你家主人之绝活,是否不让外传?”
“查处李氏兄弟之事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非也,可外传而难以仿作也。”小二自豪地说,“我家面馆之猫耳朵做工极为精细,一般店家均嫌麻烦:面棍只能如小手指细,以手摘成小手指甲盖大小粒状,以拇指捏住于竹筛上一滚,上面便布满小疙瘩,是故入嘴特别可口。另外臊子也与寻常店家不同:做臊子之肉全是上等好肉,肥瘦搭配,瘦七肥三,无一点筋骨,剁得特细。我家主人乃南朝吴兴武康人,该地多竹,喜食竹笋。臊子中加上江南笋干嫩尖剁碎之末,浇以葱花,则色香味无不佳。一般店家,谁肯费这工夫!”
周训听了不觉一愣,听皇帝之言似乎是要寻些李敷兄弟的不是,以便名正言顺地革降,而非调出。这自然不难。有则查处,无则外迁。只是皇帝如此吞吞吐吐,似乎并非仅仅要找些他们的差错而已,而是另有目的。他忽然想到皇帝方才首先提到的不是李氏兄弟中地位最高的李敷,而是李弈,“李弈经常出入后宫”。后宫?啊!此事必与太后有关!周训早就注意到太后宠幸李弈,朝臣私下也有一些议论。这时他又想起,上次朝廷论政时皇帝对李氏兄弟好像有些冷淡,帝后之间似乎也不似以往亲密无间。当时自己没有多想,现在看来此事已非一时……最重要的是太后对此的态度。于是他试探地问道:
“哦,如此讲究,味道果然非同寻常!”冯雁暗想,怪不得李弈向她推荐应来此一尝呢。手艺高超的名厨遇着善于品味的食客,犹如遇见知音,可谓“知味”。
“嗯……朕的意思是……”拓跋弘反剪着手支吾地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才站住低着头说,“李氏兄弟尤其是李敷为官多年,或有不忠、不廉之处。据以革降,内外皆可交代。太傅……”
这时外面进来两个客人,一律儒生打扮。一个年岁略大、蓄须留鬓者大声道:“文秀兄,生意好兴隆呀!”
周训刚听皇帝说“权力过大”就颇觉意外,因为一门数人同时身居要职者并非只是李氏兄弟。远者不论,晋代以来讲究门阀,又重举荐,故而同门、同族及姻亲同朝为官者比比皆是。如陆俟、陆丽不但父子同时为王,陆俟还先后任长安镇大将、征西大将军,陆丽迁司徒、抚军大将军等,陆丽的长兄陆馛还是魏朝最大州相州刺史,陆氏父子官爵权力远过于李敷一门。李氏兄弟德才皆出类拔萃,几乎无可挑剔,自太武帝以来备受帝后信任,倚为股肱。但皇帝神色凝重,突发此议,定有尚未言明之隐。虽然多年来皇帝对周训极为尊敬,但周训心中君臣界限始终极其分明,从不因太子年幼而轻视,也不因备受信赖而张狂,牢记圣人非礼勿听、勿视、勿言、勿动之训。于是便道:“以皇上、太后之尊,将李敷、李弈调作外任,易如反掌。不知皇上拟将其调任何职,臣即可于吏部拟诏。”
话音刚落,里面出来一个系着围裙年约三十多岁男子,一面招呼他们落座,一面解下围裙放在一旁。冯雁马上就认出他来,原来就是当年被俘的南朝青州刺史申文秀!三年不见,似乎胖了一点。
拓跋弘“嗯”了一声。其实李氏兄弟与姻亲的主要成员情况他早已知晓,只不过是要找个话头而已。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朕拟将李敷、李弈调出京师,计将安出?”
“文秀兄乃猎虎擒豹之材,理应卖虎耳、豹耳才是,屈驾卖猫耳朵委实大材小用也!”年纪略轻者感慨地说,“如今嫂夫人已然仙逝,南朝宫廷内乱愈演愈烈,无暇顾及其他。兄台何不出山为官?”
“李敷之弟、李弈之兄李式原为青州刺史,现任西兖州刺史。从弟显德、妹夫宋叔珍等在京师与州郡为官者共十余人。”
正说话间,忽然人声杂乱,只见坊门关闭,巷内行人或匆匆回家,或立于墙边垂首不动。望云问道:“这是为何?”
周训是个标准的太子师和帝师:博学而方正。他身材不高,长得瘦削,两眼炯炯有神,留着一部长须。近十年来拓跋弘与他每日相处,无话不谈,相知甚深。但太后与李弈有私之事毕竟难以启齿,更无法尽言。所以一开始皇帝说“今日午课暂停,朕欲与太傅问政”,周训以为还是像以前那样向自己垂询政务,所以并未特别在意。皇帝闪烁其词地说:“李弈经常出入后宫,李敷官居中书监,李氏兄弟权力过大。听说李氏兄弟、姻亲在朝为官者还有数人……”周训见皇帝不再说话,望着自己,就接着道:
小二道:“此乃例行搜检,以防奸巧之徒混入坊内。”
拓跋弘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老师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周训。
这时冯雁只见一个军官带着三个士卒盘问路人,住于何处,何坊几号,姓甚名谁。不清者则让手下人带至坊口查询。
那军官见冯雁穿戴及身边的望云等人,知道乃贵妇,不敢盘问。申文秀那两位客人站起来对那军官略一拱手:“我等在国子监供职。”那军官只问了几个平常食客,然后就对申文秀道:
“人倒是有几个……”
“准备一锅,少时查检完毕来取!”
栗箐道:“皇上可有能够托付一切之心腹大臣?”
“小人遵命。”申文秀答道。待那军官走后,那蓄须留鬓者感叹道:
“爱卿所言有理。但此事关系重大,容朕再思之。”
“本朝官吏贪贿之风,由此可见一斑。”
拓跋弘紧闭双眼,紧皱眉头,长长喘气,接着用双手大拇指摁着太阳穴,食指摁着印堂,久久不语。后来睁眼道:
申文秀说:“每次盘查,必索一锅。不过倒也因此少了些别的麻烦。百官不行俸禄,无固定收入,贪贿之风岂能不盛!”这时他注意到冯雁等一干女客颇有身份,自开张以来,时有贵妇光临,所以也没太在意。
他正犹豫不定,栗箐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边小声道:“依臣妾愚见,皇上须速下决心,即刻与亲信大臣密商大策,一举除掉李弈,并立即……”她本来想说“夺回大权,永远不准太后干政”,但一想马上改口,“立即亲政。如此,则臣妾得以苟活事小,皇上与皇子安全掌权事大也。”
那年轻者道:
拓跋弘在屋内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任凭李弈淫乱——他现在越来越肯定——后宫,他愧对父皇。若被臣工知晓,有失皇帝尊严。而立即除掉李弈则必将彻底得罪母后,自己亲政就可能延期或失去实权。而栗氏眼下虽然暂时无性命之忧,但现在看来早晚难逃此劫……
“日前敝亲戚从建康来,南朝宫廷又起纷争,自相杀戮。唉,倒霉的终究是黎民哪!”
“但是皇上若现在对李弈之事耿耿于怀,定然会更加激怒太后。太后恐怕就不会还政于帝。太后如此能干、厉害,皇上岂是对手?”说到这里,栗箐又哭了起来,“臣妾死不足惜,臣妾怕的是太后为了李弈而不惜与皇上决裂,非但不还政于帝,甚至还会危及皇上与宏儿安全。”她又跪下语气坚决地说,“皇上宜早作打算,彻底了结此事!”
申文秀感叹说:“正是。朝代气数,半在宫廷。若说宫廷之安,南朝远不及大魏。我看刘宋气数将尽,若非淮水、长江两道天险,只怕早已灭亡。若大魏修明内政,增强实力,则将来统一天下者必大魏无疑。”他朝里面一指,“二位请后面坐。”
“不许再说!朕若对此忍气吞声,如何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朕一定要另谋良策,从速将李弈除掉!”
留须者说:“少时那人还要来索取一锅呢,我俩索性帮你去做吧。”
栗箐冷笑一声:“太后对李弈绝非寻常宠幸,此情绝难割舍,定然继续下去,太后对皇上必定处处提防。若皇上忍气吞声,不再反对太后宠幸李弈便罢……”拓跋弘顿时勃然大怒:
申文秀苦笑道:“也罢,边做边说话。那就有劳二位了。”说罢三人入内。
坐在榻边的拓跋弘吃惊地睁大着眼睛道:“你是说太后会加害于朕?绝不可能!太后与朕,情同亲生母子,如今虽因此事伤了感情,岂至于此!”
冯雁吃完回宫,路上正好看到一辆槛车从远处过来,就命牛辇停下。槛车经过旁边时她揭开帘布一看,认出此乃相州刺史李欣,不禁有些吃惊。因为她一直听说李欣在各地任上口碑甚佳,尤其是兴学之议深得己心。回宫以后让抱嶷一打听,方知李欣的罪名竟然也是贪贿财货!冯雁为他感到惋惜。她觉得申文秀关于俸禄与贪贿关系之言与高允之见相似,十分在理,打算在弘儿来请安时要他与大臣们商议实行。
“臣妾并非此意。”她见拓跋弘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就说,“臣妾近日虽无即死之忧,但因李弈之事得罪太后过深,恐怕早晚仍难逃一死。臣妾担心的是皇上!”
李欣押解抵京关入廷尉大牢一日之后郭山明就来牢房亲审。李欣从前一直清廉自守,就是去年皇帝嘉奖后,骄矜自得,收受商民财货。好在时间不长,而且听郭山明的口气,廷尉已然调查清楚,因此便一一招认。心想,皇上必定会对自己将功折罪。没想到郭山明却冷冷地说:“李大人之事,兵民胡商皆有首告。若朝廷早些知晓,或申斥,或降职,李大人当会及时收敛,断不至于革职查办。李敷李大人明为保君,实乃害君也。据本官所知,李敷李大人包庇非止一次,与君定有书信往来,其中必有通风报信之处。李大人何不检举李敷欺上瞒下之事,以求皇上宽恕?”李欣听了忙说:
栗箐坐在案旁默默无言,拓跋弘见她若有所思,就道:“你是否希望朕早些去求太后?依朕之见,由于施飞之事,近日以不提为宜,否则反会提醒太后。不如过些日子,趁太后心情好时再求。”
“罪臣与李敷李大人虽有书信往来,却与此无涉。”
拓跋弘回到西堂后见栗箐仍然心事重重,就说:“爱卿现在可以放心,近期当无危险,早些歇息吧。改日朕再求求太后,务必将那旧制废除。”
“近年可有书信?”郭山明两眼紧紧盯着他,“难道丝毫不曾捱及李大人被人首告之事?”
太后道:“施恩毋念,受惠毋忘,知恩图报,理应如此,甚好。”
李欣急忙申诉说:“李大人曾严词斥责罪臣之过,欣悔不该不听李大人忠言,致有今日之祸。”
“如此厚礼,明珠(金珠)愧不敢当。”栗箐将一粒红宝石戒指戴在明珠手指,将一粒蓝宝石戒指戴在金珠手指。二人叩首谢恩。
“哼,好一个严词斥责!”郭山明轻轻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在牢房中走了几步,说,“君多年为官,乃封疆大吏,深知我大魏律令弹性极大。以君之罪,轻可降职,重可斩首,甚至门诛,全凭皇上旨意。”他走到李欣身边小声地说,“如今皇上对李氏兄弟把持朝政,行为不端,颇为厌恶。君若检举,定得宽恕,愿君三思。本官改日再来。”
栗箐接着道:“臣妾在太后宫中时,也曾多蒙明珠、金珠照应。今日相别,不及准备礼物,只有将皇上所赐之两枚戒指转赠二位。”明珠与金珠一听又赶紧跪下道:
郭山明走后李欣坐立不安,他简直不敢相信李氏兄弟会有什么“行为不端”,也不知道皇上对其“厌恶”是真是假。他知道臣工间难免有些钩心斗角,但心想自己绝对不能做检举李敷此等无情无义之事,因为十几年来李敷对他多有照拂。有人首告他贪贿后李敷曾于信中对他提出规劝,说“此事弟已经左右之,唯兄万不可再犯也”。还有一封信说,“事虽不大,然有损朝廷威望与兄之名节。怎能一而再,再而三?若有再犯,弟亦无能为力矣。”他很后悔当初未听李敷规诫,致有此难。听郭山明的口气,此事来头不小,若非真是皇上之意,也必定另有权臣于后,分明是想要通过自己扳倒李敷。自己罪有应得,但若牵连李敷,如何对得起朋友!而不检举李敷则自己必死无疑,只怕还会连累家人。左思右想,没有两全之策。唯有自己一死了之,以绝郭山明之念。于是解带欲自缢。他举目四望,牢房中竟无可挂带之处,只好以带自绞,也终因喘气难受手稍一松而罢。他坐在草铺上思虑再三,仍无良策,就拔下头簪,直刺喉咙,终因疼痛难忍而止。心想,总还不至于明日便死,再想想其他法子吧。
“嗯,皇帝想得十分周到。”一直面露微笑的太后满意地点头,她没有想到皇帝除了送行还会作此决定,深感儿子毕竟知恩图报。她对抱嶷说道,“明日补发墨诏,并知会统万镇将与云中郡守。”
接连三日郭山明再未露面。李欣求生无望,求死不甘,心想还是绝食少些痛苦,也免得连累李敷。结果刚刚绝食两日,已经虚弱不堪时终于盼来了探监的女婿裴攸。裴攸由狱吏陪来,狱卒还拿来一个食篮,尽皆酒肴。狱吏说完“裴大人请自便”就与那狱卒走了。李欣知道裴攸在外活动定有进展,顿时放心不少。他早已饿得几乎坚持不住,端起饭菜就大吃起来,一面说:
拓跋弘对太后道:“儿臣恳请太后升明珠为女侍中,视二品;升金珠为中才人,视四品。牛川百里方圆官吏军民尽由明珠节制。”
“你何时抵京,家中可好?”
栗箐道:“当初若非伊驼将军拼死相救,臣妾也一定不能生还。伊驼将军救命之恩,我终生难忘,请明珠受我一拜。”说罢行了一个蹲礼,明珠则跪下叩头致谢。
“家中俱已安排妥帖,岳父只管放心。儿已来三日,四处打点托人。郭大人说,李敷为官多年,多有劣迹,皇上对其不满已久,欲以惩治高官以整肃天下吏治。岳父若知李敷隐情,何不出首自全?若岳父不检举李敷,郭大人说,只怕有……大难临头。”他原想说“身家性命之忧”,恐此言不吉。但若说得不重,又不能使他痛下决心,便临时改了口。
拓跋弘说:“平身!”接着说道,“伊驼有恩于朕,明珠乃伊驼之妻,如此情深义重,朕不胜敬佩,感激不尽。金珠自愿陪伴明珠守陵,朕同样深为敬佩。”
李欣听裴攸说已见过郭山明,这才明白事情并无丝毫转机,不禁放下手中之箸叹气道:“吾宗与李敷族世虽远,情如一家。多年来我等均受到李敷关照,此情难违。但郭大人既有此言,如何是好?日来每欲为此取死,引簪自刺,以带自绞,而不能致绝。且亦不知其事。”
“明珠(金珠)叩谢皇上、昭仪大恩!”
“边吃边说吧。”裴攸给他斟满酒,自己也倒上一碗,拿起箸大不以为然地说,“岳父大人何为李敷死也!儿已从郭大人处打听确知,皇上的确早已对李敷颇多怨怼,似乎必欲坚决处置而后快。即使无岳父大人之事,李敷亦必倒无疑。故岳父保其对人无益,反而增己之害。而若有检举,必定能够宽免。儿还打听到有冯阐者,先为李敷所败,其家切恨之。可呼冯阐之弟冯述问之,足知委曲。”
站在旁边的明珠和金珠一听赶紧跪下道:
李欣沉吟半晌,无奈地说:“也只好如此了。”又沉默片刻,说,“你去找找那个冯述,然后你亲自回家,在我书房案子后书信框中将李敷给我之信取来。此事切记不可告诉他人。”
拓跋弘与栗箐请安后道:“儿臣(臣妾)听闻明珠、金珠明日一早就要赴牛川守陵,今日特来相送。”
结果裴攸找到冯述,冯述一听要他检举李敷,忙说“不知”。裴攸知道他有顾虑,就说:“如今皇上深恨李敷弄权,君岂不愿为令兄报仇乎?”一句话便说得冯述痛哭起来。
“太后在后殿等候。皇上、昭仪请!”于是带着皇帝一行一路来至寝宫。
原来当初诛杀乙浑廉进礼后,李敷了解到乙浑的王府参军冯阐曾参与谋逆,结果冯阐被诛。冯述认为哥哥冯阐只是个五品官,未必参与机要。比他品级官职高的却仅降职或免究,哥哥实乃因故得罪李敷而被杀。偏偏冯述为李敷手下之主书干,仅为从九品上,因其兄之事久久未能升迁。与他同时为官者至少也是从七品上的主书令史,甚至升为六品上的主书郎,因此深恨李敷。冯述虽然只任抄写,却能够见到许多材料。说不止一次看到有人首告李欣,均被李敷压下。还说,慕容白曜迭次进京,必有礼物送于李敷。裴攸大喜,立即报告郭山明。接着他便星夜赶回邺城,找到那几封书信,又马上赶回平城。
直到铎轼回来禀报说,“太后道,皇帝、昭仪径来便是”,拓跋弘与栗箐才带了铎轼、螽塍去。慈安宫宫门早已大开,抱嶷、明珠、金珠、望云、珍珠、绿珠在门口迎接,叩拜后说:
听说李欣因贪贿被捕,打入廷尉大牢,李敷大吃一惊,心想李欣实在是因小失大。一日下朝后买了些吃食前来探视。狱吏道:
乍一听皇帝的话,栗氏不禁一愣,随即悟出个中道理,心头略感松快。拓跋弘道:“你赶快洗脸,切莫让太后看出悲伤。”
“李欣乃钦犯,依制不能单独会见,请高平王见谅。”
拓跋弘满含热泪,双手将她扶起。他也感到时间紧迫,务必尽快求得太后恩准,否则栗氏死期就在近日。他对外面道:“铎轼,速去禀报太后,就说朕与栗昭仪少时要去慈安宫为明珠、金珠送行。”
“本王明白,自应遵制。”因此狱吏与另一个狱卒一直站在一边。李敷亲自为李欣斟酒,埋怨道:
“皇上,臣妾预感死期不远。太后肯定不久就将立宏儿为太子,则臣妾又将步前代储君生母赐死之后尘。臣妾愿终身侍奉皇上,与宏儿为伴。求皇上速去恳求太后,免臣妾一死。哪怕将臣妾打入幽宫,终生不问朝政。”
“唉,弟多次劝兄莫以小利为念,应以朝廷尊严、兄台名节为重,万不可再做此害人害己之事。结果如何?”
拓跋弘虽然也一块石头落地,但是感到太后口谕来得有些奇怪,实际上情况也许更加严重。太后连夜将绿珠和珍珠召回,是怕她俩受到自己或栗氏的伤害,防患于未然。他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栗箐跪下悲泣道:
李敷来看他,李欣万万没有想到。一听此言,更是愧悔交加,不禁滴泪道:“欣悔不当初未听兄长之言,致有今日之难!”
栗箐一听“明珠”二字就知道不是赐死之诏,顿时松了一口气,后面几句几乎没有听得很清,她抬头说:“臣妾栗氏领太后懿旨。”
裴攸回到平城后再入大牢,李欣向他要信,裴攸说已经交给郭山明。李欣跌足道:“唉!你何必着急如此!我害李敷矣。”接着就说起李敷探监之事。裴攸这才明白岳父为何反悔,眯着眼睛道:
“太后口谕:明珠明日一早将赴牛川守陵,金珠自愿陪伴随行。着将绿珠、珍珠即刻调回。钦此。”
“李敷非为关心岳父,实乃为保自己。为的是让岳父少说,以免牵连自己。儿已从别处打听明白,皇上果然深恨诸李,李敷必倒无疑。郭大人看信后说,皇上一定会对岳父法外施恩。”他怕李欣还下不了决心,就说,“郭大人道,即使无岳父此信,李敷也难逃罪责,岳父何必陪绑?”
脸色惨白的栗箐跪下,战战兢兢道:“臣妾栗氏候太后懿旨。”
至此,李欣也只有叹气而已。
“栗昭仪接太后口谕!”
所有这些进展,均由郭山明、刘普青经周训或拓跋长乐密报给了皇帝。拓跋弘一看那几封书信,勃然大怒:“凭这白纸黑字,朕就足可以问他个包庇贪官、通风报信之罪!李敷竟敢以探监为名,行串通口供之实,朕岂能饶他!”
二人从后院来至前厅,抱嶷拜见皇帝后道:
长乐得意地笑道:“改日搜查李敷的府第,必定还会有所收获。”见皇帝久久不语,他着急地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是否将李式先行抓捕,秘密审讯,然后再动李敷,最后处置李弈?”
拓跋弘也惊慌失措,没有想到此事来得竟会如此之快。只好强作镇静,说:“不妨,朕自有道理。随朕来!”
“不!”拓跋弘立即摇头,摆手制止,“太后耳目众多,目前切不可打草惊蛇。诸李一个不捕,风声绝对不能泄露半点。必须趁太后不在京师时方可动手。”
“皇上救救臣妾!”
栗箐一听以为死期已至,吓得魂不附体,不禁放声大哭:
正好这年夏天平城酷热,已经入秋,依旧炎热不堪。太后打算索性去牛川一游,拓跋弘说母后出去散散心也好。于是冯雁一行来至牛川。
已交二更时分,栗箐忽闻门口值班太监进来禀报:“中常侍抱嶷到,宣栗昭仪至前殿接太后口谕!”
牛川与四年前相比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城大绿多。一问,原来主要是一年多以来的事。去年明珠与金珠来时,适逢统万大旱,不少敕勒人逃荒来到牛川。明珠立即上奏朝廷,下令开仓赈济,将他们都安置下来,计口授田,开荒耕种。牛川之“川”非“河”,乃指平原适合部落聚居之地。牛川一马平川,有得是地。当时太后尚未还政,立即降诏,拨给钱粮。明珠又下令以工代赈,发动敕勒百姓打井,解决人畜饮水之困。又组织整修河道,开挖水渠,增加水浇地,结果今年特大丰收,各族百姓无不喜欢。牛川老城极小,明珠下令分期新建牛川新城,将老城与阵亡将士陵园均圈在里面。一年多来已粗具规模。冯雁看着比过去更加健壮、面色黝黑的明珠感慨地说:
冯雁安慰道:“你速回西堂,务必冷静,不可流露丝毫。我自有主张,今夜就会将你俩接回本宫。”
“明珠可惜是个女子,否则当个郡守绰绰有余,即使出任刺史也必定称职。”
“幸亏皇上说要三思,否则我俩命已休矣。”
望云笑道:“要有个女儿国就好了。太后当皇上,十珠、八梅都出将入相……”
冯雁急忙问道:“皇上如何说?”
金珠笑道:“我们都出将入相,那望云妹妹只好当女太监中常侍了!”
当天傍晚,栗氏身边的小宫女百灵悄悄将此事告诉绿珠和珍珠,绿珠连夜来向太后求救。
“我才不当太监呢。我要请太后皇上封我当廷尉,专门审判处罚那些贪官污吏!”
其实此中因果利害,拓跋弘岂有不明白之理。但太后若从她俩那里得到密报,那么将她俩处死就等于是打击太后。他怕投鼠忌器,反招太后嫉恨,那样不但栗氏再无生路,连自己与母后之情都将恩义断绝。因此当栗箐催他:“皇上,有她俩则无臣妾!此事务必速办!”拓跋弘摇头说:“此事关系重大,须三思而行。”
大家不禁哈哈大笑。
“皇上,臣妾左思右想,西堂门禁由她俩日夜把守,故而谁人进出定然尽知。肯定是她俩将施飞行踪密报于太后,致有施飞之死。”见皇帝不语,她语气坚决地说,“她俩不除,西堂将无秘密可言,臣妾亦必死无疑!”
明珠、金珠等骑着马陪太后的车队在牛川外围游览。只闻一阵歌声传来,冯雁即命停车。原来不远处有个打井工地,只闻一群敕勒男子唱着歌谣:
栗箐紧皱着眉头看了看窗外,投有答话,却拔下头上的步摇,举着上面的珠花,用手指了指外面,又伸出两个手指。拓跋弘“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对呀,自栗氏升为贵人迁入西堂起,“十珠”中的绿珠和珍珠就来此负责警卫,成为西堂宫女之首。西堂好几个年轻宫女也随她们每日习武。原以为有绿珠、珍珠,西堂十分安全,却忘了她们原是太后的心腹!本来自己与母后荣辱安危一体,自然她们也就是自己的依靠,现在却成了自己的心腹大患!当初发现李弈之事时忘了防备她俩,致有施飞此难。栗箐看出拓跋弘心有所动,就说:
哎呀(那个)妹妹听我说,
拓跋弘转身问道:“嗯,朕也认为必定如此。但施飞所为只有朕与你两人知道,你看太后怎会怀疑到施飞头上呢?”
看不见你哥哥(那个)我好难过!
“不曾。”栗箐擦着眼泪说,“据说此前望云到过她屋里,后来两人有说有笑一同外出,不知去了哪里,想必是慈安宫。施飞回来时脸色蜡黄,神情呆滞,别人以为她许是劳累不适,也没多问。后来臣妾有事派人宣她,这才发现她已在自己屋里自缢身亡了。”她见皇帝一直沉默不语,后来反背着手久久望着窗外,又说,“肯定是太后怀疑于她,让望云将她骗走。太后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她才被迫自尽。”
明日(那个)我牵牛到你家,
快快起来。施飞可曾留下什么话语或文字?”拓跋弘急忙问道。
求你爹妈(那个)莫撵我!
“吾命休矣!皇上救救臣妾!”
哥哥你莫走,
栗箐得知此事顿时晕倒在地。太监螽塍赶紧去禀告皇帝,拓跋弘正在皇信堂听周训讲书,听说栗氏昏厥,立即赶来探视。出了皇信堂正殿,来至院子中间,螽塍才轻轻将施飞自缢之事禀报。拓跋弘大吃一惊。他的肩舆抵达西堂时栗箐已经醒来,一见皇帝,不禁跪下大哭起来:
你走妹妹愁!
过了没多久中常侍抱嶷急匆匆地赶来,说是西堂主事太监铎轼方才向他报告,伺候栗昭仪的施飞不知为了什么事,就在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在自己屋里自缢身亡了。
明年(那个)你定要来哟,
太后对她如此从轻发落,完全出于施飞的意料,不禁泪流满面,伏地拜谢道:“施飞叩谢太后大恩大德。施飞来世做牛做马也一定要赎今生误伤太后之罪。万望太后多多保重!”她说最后一句时已经泣不成声,且有告诫之意。说罢磕头而去。望云和明珠送她到院门外,施飞又回身行蹲礼道,“多谢二位姐姐,容施飞来世再报太后之恩。”说罢径自去了。明珠和望云看着也不禁叹息。
我和你一起到白头!
冯雁见她低头不语,倒也拿她没有办法。思来想去,终于叹道:“你既然不供,那就留你不得。念你是个重情义的女子,赐你回到自己宫中悄悄自尽,你全家死罪可免。你若回去想求别人,那么你想想后果。”
冯雁听了不禁感慨不已,若有所思。这次出行,她一直感到心中空空落落,孤寂之感越来越强烈,因为李弈不在身边。她离京前多次下决心打算让李弈以御医身份随行,终于还是打消此念。她后悔自己还政之前思虑不周。当时应当免去李弈其他各职,让他任御医令就好了。她想,回京以后要找个机会将此事办得十分妥帖。
施飞原以为自己绝无生机,却没有想到太后两次强调只要供出主谋就可免死。但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太后不杀,回宫也断无生路。与其必死无疑,不如力求保住栗昭仪和自己全家,因而始终十分冷静。
晚上掌灯以后,冯雁在行宫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阵阵歌声。于是信步走出一看,原来是数以百计的敕勒男女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冯雁不禁走了过去,站在黑影中观看,感到非常羡慕。自己虽然贵为太后,却无此自由。她真想进入舞圈与他们一同翩翩起舞,引吭高歌。望云见太后双手抱肩,立即将手中的一件披风轻轻搭在太后身上。
太后瞪着她看了一会儿,道:“看不出来,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只是你这情义用错了人。你须明白,你之罪已经并非事关我的名节,而是坏了帝后母子之情,影响了朝廷和大魏政局。我再说一遍,决不食言:你若供出主谋,当可活命。”
黑暗中一匹快马朝牛川行宫方向飞奔而来,离行宫门口三十步处被四名殿中精甲上前大喝一声以刀枪挡住。只见来人说了几句什么,一个卫士立即奔跑到行宫门口,向把门女兵主官冷梅禀报。冷梅一听马上入内。不一会儿抱嶷快步出来。那人已被带至门外,抱嶷一见,二话不说,即命进宫。过了片刻,只见冷梅带了几个女兵匆匆出门,跃马而去。冷梅来至望云身边,下马小声对她说了几句,望云大惊,马上与她快步走到太后身边,贴身耳语。冯雁大吃一惊。好在笑梅、寒梅等每人均牵着马匹在一旁警卫、守候,于是冯雁立刻上马回到行宫。
施飞说:“小人不敢。小人句句是实,其实不敢隐瞒半句。此事委实与他人原不相干,是小人一时鬼迷心窍……”
原来是京师徐阿五派了儿子徐八三来向太后紧急禀报:
望云说:“施飞,我与你相处虽然时间不长,也知道你并非那种利欲熏心之人,你为何要替他人顶扛?何不如实招供!”
“安平侯悄悄命小人十万火急赶来当面禀报太后,说李敷李大人与李式李大人及京师内外为官之各位亲戚均已被捕,安平侯已被监视多日,命在旦夕。安平侯说,一定以死相报太后大恩,恳请太后放心。并说,太后务必千万千万保重自己。”
施飞难过地说:“我自知死有余辜,现在后悔莫及,实不敢隐瞒。”
冯雁一听大惊失色,顿时浑身一震。这个打击比她得知丈夫去世和乙浑专权还要严重。丈夫逝世虽然没有想到,毕竟他已重病多时,自己多少有些不祥预感。乙浑乱政之严重虽然大出意外,但自己与皇帝大权在握,心中有底,并不慌乱。而这次事变不仅完全出乎意料,而且自己远离京师,鞭长莫及,无可奈何!实乃自己过于麻痹,大大失算!如今不仅李弈兄弟等人必将遭殃,自己也已落入一个久已酝酿的阴谋之中。她现在才明白,皇帝后来不再纠缠李弈,其实对他丝毫没有放松,而是始终在为抓捕诸李作准备。而且皇帝的主要目标始终是李弈!她完全明白李弈请八三捎来的话,他是在向自己保证,宁死不招!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将两人之间的秘密泄露。
明珠严厉地说:“你再不从实招来,难道不怕严刑拷打,五刑处死,满门抄斩吗?”
“立即起驾,赶回平城!”冯雁召集抱嶷、明珠、金珠、望云、绿珠、笑梅等人宣布决定。
太后并不相信施飞之言,此事栗箐定是主谋,但倒是暗暗佩服她为了摆脱主人的干系而自己一人顶罪。
本来她已亲笔书写了太后令,准备让抱嶷带十几个殿中精甲星夜赶回京师。但临时又作改变,决定与抱嶷等同行,以免平城得知太后回京,有所准备,提前杀害李弈等人,甚至危及自己的安全。她决定尽快秘密赶回京师!
“此事全由我起,其实不与别人相干。小人知罪了。小人一时糊涂,为了巴结皇上,犯下滔天大罪。请太后治罪。”
冯雁叫明珠、金珠依旧按平时那样张罗,严密封锁消息。只说太后昨夜略感风寒,在行宫歇息。因此三日后牛川百姓方知太后已经离开,且只说是去了盛乐金陵。最出抱嶷、明珠等意外的是,太后决定除自己坐的一辆三匹马拉的轻辇外,所有人员一律不坐车,全部骑马,以便尽快赶回平城。好在牛川多马,所有人员每人均有一匹副马,另有一些马匹驮运帐篷等物资。冯雁让抱嶷带百余殿中精甲先行一步,每到一地即以太后令命当地文武官员严密封锁消息,并准备好吃住等事宜。
施飞万分后悔地说:
在急忙赶回平城的马车中,冯雁想过可能出现的各种可能,包括废掉自己的太后身份或者幽禁,甚至赐死!她也想过,如果出现某种可能时自己的种种对策。自己决不能束手待毙,必须抗争到底!每念及此,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手握一下就在身边的那把代表先帝的无敌太乙宝剑。她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年多来的情形,深悔自己过于大意,致有此难。其实有些蛛丝马迹早就应当引起自己的警惕。她思来想去,觉得最主要的还是皇帝弘儿的态度。她几乎回忆了从弘儿出生到最近的主要表现。她想,弘儿从小就主意特大,虽也虚心纳谏,自己却始终头脑清晰,在关系到废太后甚至囚禁或赐死太后这样重大的问题上,一般臣工很难改变他。她相信弘儿心地善良,绝不会无情至此,自己的安全应该无虞。但李弈却有极大危险!李敷、李式等不知究竟所犯何事,现在情况不明,自己已经还政,不便过于干涉。她深知李弈,他肯定不会有任何犯罪之事,只怕会因其兄之罪连坐受诛。因此无论如何要抢在弘儿之前对他保护!就在第二天下午的路上,冯雁命令停车,立即手书:
“你竟敢长期监视本宫,定然有人指使。皇帝最近才受你等挑拨,你还不速将主谋供出?你切莫以为只要你不承认,我就不能将那主谋治罪!你若老实招认,我就免你一死,决不食言!”
“大魏皇太后令:安平侯李弈于诛杀乙浑逆党中有大功于大魏,免刑,免死。此令。”
冯雁盯着施飞看了半晌,看得她直出冷汗。若不是冯雁已经得到绿珠与珍珠密报,知道她与栗氏常常密商,光听她此说还真能够自圆。于是她斩钉截铁地说:
接着便让抱嶷带十几个人以最快速度赶回京师。
“其实也非小人有意告密。开始是小人出于好奇,想知道安平侯常来作甚。后来有一次小人窥探安平侯时被皇帝撞见,逼问为何鬼头鬼脑,否则就要立即处死,奴婢只得招认所猜之事。栗昭仪还狠狠责打了奴婢一顿。后来奴婢才出于私利,有意窥探邀宠。”
这次抓捕诸李的行动完全是拓跋长乐一手策划,安排得滴水不漏。连拓跋弘都感慨地赞道:“皇弟思虑周到,朕不如也!”
这时施飞已经想好对策:
整个计划只有他与皇帝、万安国三人知道,周训、刘普青、郭山明、乙肆虎等多少不等地各知道一部分。之所以控制得如此严密,则只有长乐与安国二人明白。因为长乐虽然多次暗示必须对太后本人“有所行动”,否则太后得知李弈被诛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那时将悔之无及。但是拓跋弘始终不答应。他深知母后虽然与李弈有私,但是母后心地善良,对自己无比疼爱,他不忍使母后过分伤心。他不能忘记父皇临终前将他与母后的手拉在一起的情景,这是父皇的临终嘱咐!他相信,李弈被诛,母后会非常痛苦,但也不会对自己过于逼迫。即使有危及皇位之举,自己也能对付。总之他不愿过于伤害母子之情。有一次长乐又提及此议,拓跋弘生气地大声斥责说:“此事毋庸再议!任何人伤及太后者,立斩!”吓得长乐赶紧表示:“臣弟遵旨!”
“你为何要主动告密?”冯雁以为她绝不会轻易承认,没想到她竟会承认有意窥探。
长乐知道太后在文武大臣中威望之高,甚于皇帝。虽然已经还政于帝,但是多年来形成的无形大权若不予以削弱,行动不加限制,那么太后若为李弈报仇,由于皇帝不愿伤及母子之情,则与事者,首先是他与安国,就只有束手待毙。因此必须现在就留好后路,尽量不暴露自己与安国。于是经长乐提议,皇帝任命刘普青为吏部侍郎。抓捕李式的钦差就是刘普青。
从太后问罪的第一句话起,施飞就知道自己是掉入太后精心设计的陷阱里了,而且太后已经掌握不少情况,否则不会问得如此明确,自己即使招认也必死无疑。她知道太后会念及与皇帝的母子之情,不会对他下毒手。但是一旦发现此事与栗昭仪有牵连,则她定无生路。自己虽死无怨,只愿让栗昭仪能够躲过此劫。当初太后将栗氏赐予太子今上时,让她从本宫挑一个宫女伺候,栗氏挑她固然是为了有个亲信,也给了自己一条锦绣前程。施飞明白彻底抵赖徒使自己受罪,不如速死少受活罪。于是便招认是有意窥探,向皇帝禀报,但是拒不承认与他人有关。
正在州衙后堂与几个主要幕僚闲话的李式闻报:“报大人,钦差、吏部侍郎刘普青大人已到州衙门口,宣大人接旨!”
“你监视慈安宫多时,打听本宫来往之人,究竟是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李式一听大惊失色,奇怪西兖州黄河渡口的驿令怎么事先未来禀报。他哪里想到,驿令曾问“钦差大人何往”,结果说“要赶往淮水寿春,不在本州停留”,故未报告。弟弟李弈出任平城尹虽说也是大魏要职,但是毕竟不在宫中,可以随时与皇上、太后见面。他总感到有些奇怪,但又不便在书信中讯问。刘普青升任吏部侍郎的消息李式原已得到邸报,因此更加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说:“请刘大人正堂稍歇片刻,我更换朝服即到。”
施飞刚抵赖了几句“小人万万不敢”、“绝无此事”,太后厉声道:
宣诏以后,李式即以“与兄李敷勾结,扰乱朝政”之罪被捕。
“你还想狡赖!你说,你为何要挑拨皇帝与我的母子之情?”
刘普青虽然从拓跋长乐那里得知皇帝欲除李氏兄弟,几次试探地问太后态度如何,长乐不敢透露最重要的就是诛杀李弈。所以刘普青还是拿不准李氏兄弟尤其是李弈结局究竟如何,始终不敢太过放肆,注意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汲固等人当年均与刘普青共过事,请求为李式送行。刘普青不但没有拒绝,相反十分客气,表示:“普青乃奉皇命,不得不为。各位大人请便。”
太后愤怒地一拍案子:
于是汲固等几个主要幕僚就在黄河渡口的望海楼上为李式送行。楼下有京师来的殿中精甲把守。
施飞身子一震,不过还是极力保持镇静地说:“小人不知。”
酒过三巡,同僚们都劝李式放宽心,因为“扰乱朝政”之类的罪名难以成立。且李氏兄弟素来廉洁自守,只怕是有人诬告,皇上肯定会查明真相。
冯雁冷笑一声:“哼,你居然还‘没齿难忘’!施飞,你知罪吗?”
李式长叹道:
“太后待奴婢恩重如山。”施飞一听知道大事不好,事情肯定已经败露,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平安脱身。于是赶紧补充道,“太后恩典,才……奴婢没齿难忘。”她本来想说“才恩准我去专门伺候栗昭仪”,但是立即想到,切不可引起太后对栗昭仪的怀疑,随即改口。
“若果真如诸位大人所言,式尚能生还,则当万幸。只恐此去即为永诀矣。李式多谢众位不顾嫌疑来此送行!容式来生再谢!”说罢,自己满斟一碗,双手举起,一饮而尽,接着便流下泪来。李式熟读史籍,在官场多年,深知朝廷人事关系诡谲多变。他心中明白,哥哥位列中枢,弟弟得宠于帝后,且都是忠贞廉洁之士,即便有些小错,一般人也根本不敢轻举妄动。自己清廉勤政,无懈可击。如今哥哥若出问题,根子定在皇室内部,故自己绝无生还可能。
冯雁坐下后冷冷地说:“施飞,我一向待你如何?”
大家也都十分伤感。汲固道:“李大人尽管放心入京,有何吩咐,下官们自当尽力。”
“施飞叩见太后。”
这时李式已经颇有醉意,满脸通红,说话有些费劲:“式此去别无牵挂,何况牵挂又有何用!只可怜式年过三十始得一子,今日刚刚满月。只恐此儿尚在襁褓,也难免一死!”李式说罢大哭道,“程婴、杵臼今安在哉!”一面又端碗满饮一口。在座者无不啜泣。
巴不得立刻就去的施飞高兴地跟了望云就走。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好不亲热。明珠、爱珠、宝珠等见她到来也都十分热情。直到施飞进了第二进的正堂,看见太后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顿时感到不妙。回身再看望云、明珠,只见两人早已笑容全无,不禁后悔莫及。她立即跪下道:
汲固也泪流满面,激动地说:“热血男儿,世代皆有,今古岂殊!各位大人陪李大人再饮几杯,固去去就来。”说罢便下了楼。
望云道:“太后绣的是约莫一尺见方的一只大雁。十珠加我,准备绣一幅名为‘十珠望鸿’绣。你若加入,正好你的名字中有个‘飞’字,就成了‘十珠望飞鸿’。此事可谓命中注定,必须有你才得成事。你何时有空,不妨先过去看看太后那幅绣品。”
刘普青在楼下窗前的一桌自斟自饮,看见汲固下楼,就命守卫卫士上去看看。卫士一会儿就下楼向他报告说,李式已经有些醉意,众人依旧陪饮。于是刘普青就继续饮酒。
施飞一听不但有机会展露一下绘图刺绣的才华,而且能够名正言顺地进入慈安宫待上一些时间,十分高兴:“太后那幅绣品绣的是甚?你们打算如何补绣?”
州衙后院哭得眼睛红肿六神无主的李式夫人一见慌慌张张地快步进来的汲固,连忙起身问道:“汲大人,李大人现在怎样?现在何处?”
“太后三十华诞即将来临。我们这些太后身边的女儿,想来想去想不出合适的贺礼。正好偶然发现太后少年时的一幅绣品。我们准备将它绣于一幅长绢上,以表大家一点心意。你原系绣坊高手,又会绘画。刺绣之事,莫说姐妹们,满西宫也无人及你。故想请你抽空去帮我们设计一下,画个图案,我们照绣就是了。”
汲固拱手垂首道:
“何事?姐姐尽管说。”
“众位同僚正在河边为李大人送行,夫人不必多虑。李大人最不放心小公子宪,嘱咐固将宪救出。”
“有一件小事要请妹妹相助,不知你可有时间。”
李式夫人从仆妇手中接过熟睡着的婴儿,递给汲固。汲固双手接过。李夫人跪下,泪流满面地说:“汲大人,请受我一拜!”
一日午后,施飞正在自己的屋里休息,忽见望云进来,施飞连忙从榻上跳了下来,行蹲礼说:“不知望云姐姐大驾光临,失礼了!”望云微笑着拉过她的手走到榻边坐下,先是说了一些家常,后来道:
汲固也抱着婴儿,跪下说:
冯雁听了不寒而栗,想不到事情已经如此严重,沉默着久久不语。
“夫人尽管放心。有我汲固在,即有宪在!”
望云道:“有一次太后命我将桂圆与金丝小枣给栗昭仪送去,去时和回来时都看见施飞在附近路过。现在看来她早已奉命监视本宫了。”
说罢他将李宪放入一个竹编书筐,匆匆从后门而出。把守后门的是州衙军士,见是汲固,当即放行。汲固急忙将孩子带回家中,夫人说:
早朝散后,太后归来,明珠将绿珠所说禀报太后,然后道:“我与望云都认为告密者定系施飞无疑。一则她原系本宫宫女,故她回宫来我们不大注意。二则她曾不止一次打听过安平侯是否在此。有一次我说不在,她还笑道,说她看见安平侯进来的。”
“此儿久居于此,终非良策。不但会危及夫君,且亦难保此儿性命,有负李大人、李夫人重托。官人不如速将此儿带往僻远之地暂且躲避一时,此地由我来应付。”
冯雁果然没有猜错,事情就出在西堂!第三日早晨皇帝上朝后与珍珠一起负责西堂警卫的绿珠悄悄来到慈安宫,向明珠和望云报告说,经她与珍珠这些日子观察、回忆与分别悄悄调查,认为施飞最为可疑:她与栗昭仪经常单独鬼鬼祟祟说话,只要有别人在场就不说。据说,前些日子皇帝曾单独审问施飞,她因此有几日似乎极其紧张,当时栗昭仪心绪也颇恶劣。还据说施飞经常在这一带转悠,甚至违制在夜间单独出来。有一次被巡查卫士拿住,说是奉了皇上口谕。前日是施飞从外面匆匆忙忙走入栗昭仪屋里,然后皇上才外出的。
汲固听了不禁热泪盈眶,跪下说:“夫人大仁大义,固代李大人、李夫人拜谢夫人。”
“嗯,此计可行。”冯雁沉吟了一会儿又说,“还要在常常出入慈安宫人中查查。皇帝两次来此,均从西堂而来,西堂最为可疑。务必命其速速查明有无干系!”
于是汲固将婴儿李宪以布带裹于胸前,即刻上马出城,逃往一个山区小村的亲戚家躲藏起来。
“太后,婢子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见冯雁示意,就说,“索性来个引蛇出洞!最近先静观一时,过几日太后故意再宣安平侯进宫,让他在前殿弈棋;却让抱嶷远远跟在后面,看看究竟何人监视,如何就能恁快向皇上禀报。如此必可查明此人。”
幸亏汲固走得及时,第三日西兖州就接到皇上口谕,命“收捕罪犯李式之子男解京”。京师来的武士在州衙前前后后搜捕无有,官吏逼问:“婴儿何在!”
她们都猜不透究竟是谁。望云说:
李夫人哭道:“丢失多日,不知何去。”
冯雁见明珠很快就回,在西堂并未受到任何盘问,反而放心了一些。她马上就明白皇帝是调虎离山,让明珠来不及通报。皇帝显然本来就藏在本宫附近!冯雁、明珠与望云一致认为,皇帝这次突然来此,计划十分周密,事情极其严重!因为自上次皇帝突击慈安宫后这是李弈第二次来,竟然又差一点被皇帝撞着,显然是有人一直在秘密监视!究竟会是谁呢?冯雁相信本宫宫女、太监绝对可靠,否则早就东窗事发了。而且真正了解一切的仅望云、明珠二人,余者都不在后殿。
那官吏喝道:“再不说出,当即处死!”李夫人的婢女荷花大声说:
不多一会儿就回慈安宫的明珠带回来的消息更加令人不安。她说,到了西堂才听说皇帝有急事去见太后,让她等着。皇帝回来后问了一两件不相干的小事,就让她回本宫。她感到有些蹊跷。在前殿宝珠、玉珠与爱珠悄悄将方才皇上进门的情形告知于她,她更为吃惊。她们说:“你快进去吧,太后正等着你呢。”
“慢!”她随即将被他们推倒在地的李夫人扶起,然后冷冷说道:
冯雁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与不安,面对着窗外半天不语。这时她已经索然寡味,对李弈说:“你也走吧。”李弈如释重负,说了声“是”就快步而出。一屋的墙角后闪出一个人影,看着李弈走远,即奔西堂而去。
“是我见小公子可怜,将其偷出藏于家中,与夫人无涉!”
拓跋弘看出太后对自己此来极为不快,就说:“那就依母后意思办,儿臣告退。”太后也不挽留,说罢他就走了。
荷花出身贫苦,某年大旱,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是李式救了他们一家数口。前不久荷花产一男孩,只比李宪大十日。荷花将他们带至家中,把自己的男孩递上,只是要求自己随行以便照料小主人。那官吏一想,这倒可以减少自己许多麻烦,随即同意。后来荷花的婴儿与李式等一同被斩,荷花自缢。若干年后,冤狱平反,真相大白,时人莫不赞叹。
“不!酒未喝完,李弈留下!”李弈只好尴尬地站在一旁。然后冯雁才对拓跋弘说,“慕容白曜之过尚待查实,还是慢些革职为好。”
审问李敷进行得最为顺利,因为李欣之事人证物证俱在。至于其他,李敷反驳道:“此皆深文周纳,罗织罪名,无中生有!”一概不承认,即使用刑他也铁嘴钢牙,绝不屈招。李敷在朝多年,深知有人陷害。如若自己屈打成招,正好中了对手奸计,反而坏了自己一世英名。反正至多也是一死!他给皇帝上奏,毫无音信。他从建昌王拓跋长乐亲审口气来看,此举乃皇帝之意,猜到可能与弟弟内宠有关。他一心希望太后早日回京,否则兄弟数人必死无疑。李式本来就毫无劣迹,任凭用刑也绝不招认。
李弈说:“太后与皇上商量机要,微臣告退。”拓跋弘依然不看不答,但太后却不快地说:
哥哥李敷被捕的消息虽然对李弈触动很大,但他开始还没有想得更多。觉得纵使有人挟嫌报复,落井下石,哥哥毕竟确有不是之处,只好等有司秉公判决。他想至多无非是削爵、革职而已,几年之后依旧会得到任用。但是紧接着远在近千里之外的二哥李式被解至平城,他忽然明白第一个抓的竟是二哥,原来这张大网早就撒开,计划得十分周密。几乎就在同时京师内外其他亲属也先后被捕。这时他才终于彻底明白,其实一切皆因自己而起,他们是趁太后不在京师才动手,主要目的是杀害自己,可能还要危及太后!他万分后悔醒悟得太迟,自己死不足惜,只是一定要保护太后!他注意到自己已被监视,若去已经放了外任的冯熙府或王袤府都有所不便,而且会给对方带来麻烦。于是他假意去徐记羊肉馆喝酒,趁监视者不注意时让徐阿五赶紧到牛川报警。于是徐阿五让其子八三星夜赶赴牛川。八三年方十八,因其出生时曾祖母年已八十三岁而得名。
拓跋弘一面回答一面仍在观察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儿臣听说慕容白曜在攻打青州时曾有纵容部下之过,使我大魏徒增伤亡,想于明日朝堂将他革职查办,特来请示母后。”
次日一早,李弈正在作画,刘普青亲自带了人来宣旨。李弈领旨后说:“刘大人,在下尚有几笔即可绘成此画。可否稍候片刻?”
“皇帝来访,有何要事吗?”
刘普青过来一看,原来是竹林中两人正在弈棋。空中雁行飞过,一人抬头张望。他笑道:“李大人好雅兴!请自便。本官虽不擅画事,然亦颇有恻隐之心。请!”
冯雁极力控制恶劣的情绪,压抑住愤怒,冷冷地说:
李弈以彩笔将雁行中的首雁又描了几笔,又提起黑笔准备将抬头观望者点上眼珠,想了想,终于将笔放下。署上名讳,盖上印章,写上年月日。起立对刘普青说:“走吧。”
皇帝这次突然出现,太后不但格外不快,而且极为不安。因为二人刚开始宽衣解带,便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冯雁庆幸刚才李弈竭力坚持要再多等一会儿才让铺榻,否则后果真是难以设想。只有皇帝才有权直闯太后寝宫,而这最可怕,却防不胜防。自那日皇帝突然出现后李弈意识到一定已被皇帝怀疑,而且明显地感觉到皇帝对自己比过去冷淡。他担心皇帝会派人秘密监视,进行突然袭击,所以更加小心谨慎,连一件上衣都不肯脱,惹得冯雁有点生气。
在一边看着的刘普青不解地问道:“此人为何不点上眼珠?”
“儿臣叩见母后!”一面赶快看了看屋里的情形。被褥整整齐齐,案子上是几碟佐酒冷菜,无非是拌豆干、酱羊肉、酸辣菜之类。杯中残酒犹存。太后发髻齐整,李弈的衣服也并无异样。他有点后悔,看来这次还是过于着急,若再晚些来,说不定就拿住了。
“有眼无珠,不点也罢。”
拓跋弘视若不见,听若不闻,冷冷地说:
为了不使李弈之事扩散,皇帝口谕对李弈审讯须秘密进行且不得用刑。廷尉少卿郭山明来到关押李弈的一个独立小院,亲自审问:“你知罪否?”
“李弈叩见皇上!”
“不知。”李弈虽然被迫跪着,却挺直身子,平静回答。
到了第三进太后寝宫,只见太后坐在屋子中间案子一侧,案上摆着一壶酒,几个碟子。垂首站立的李弈道:
“你兄李敷贪贿财货,包庇罪臣,你岂能无罪?”
拓跋弘狠狠地盯了她一眼,疾步走入。
“兄之罪非我之罪。”李弈眼皮也不抬,冷冷答道。
“皇上驾到!”
“不招岂不徒受皮肉之苦!”
宝珠和玉珠吓得张口结舌,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进了慈安宫,脚不点地地直奔太后寝宫。谁知刚走过第一进,把守第二进的爱珠看见皇帝进来,顿时一惊,急忙高喊:
“责打无罪之大臣岂非有罪?”李弈冷笑道。
就在明珠和铎轼刚刚绕过一所房屋,拓跋弘就在螽塍等两个太监的陪同下从另一所院子中闪出,来到慈安宫。正要进去禀报的宝珠闻声开门,一见螽塍身后的皇帝,吃了一惊。螽塍道:“皇上口谕:为免惊动太后歇息,不用禀报!”
郭山明被他责问得狼狈不堪,于是怒气冲冲喝道:“你为何经常出入后宫,有何不轨之举?”
“皇上正急等着见你呢,还是赶快去吧。”明珠只好对身边的宝珠和玉珠说了句“皇上召见,我去了”,就跟着铎轼走了。
李弈平静地答道:“弈入宫均系太后召见,为臣者岂敢不到?请问郭大人,何谓‘不轨之举’?莫非郭大人怀疑太后?”
“明珠领旨。”明珠虽然说得平静,却不禁心起疑惑,因为皇帝从未单独诏见过自己,而眼下却正值多事之秋。于是道,“公公稍候,待明珠禀告太后一声,马上就随公公见驾。”
郭山明不敢再问太后之事。由于不能用刑,对他毫无办法。
“皇上口谕,宣明珠速去见驾。”
于是拓跋长乐只好亲自进行审问。长乐心中非常明白,只要李弈招认与太后有私,越具体越好,这样就必能激怒皇帝,剥夺无敌太乙剑,削去太后名号,永远囚禁后宫。长乐见李弈对指控的“罪状”一概不认,不禁拍案大怒道:
“是铎公公!何事?”一面似不经意地向门外两边看了看。
“李弈,你多次出入后宫,行为不轨,还不从实招来?”
未末申初时分,李弈带着几个侍卫在西宫御道转来转去,在宫内作例行巡查。转了一圈让他们另走之后,他进了后宫,直奔慈安宫。远远一个人影一闪,眼见宫门关上。过了不一会儿,一个太监来到慈安宫门口叫道:“明珠开门!”守卫在门内的明珠一听,知道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铎轼,连忙开门,有些吃惊地说道:
李弈料定他们没有任何具体把柄,即使有人指认,自己也绝不承认。他依旧冷静地说:“太后召见,何不轨之有?请建昌王明示。”
拓跋长乐大吼道:“你淫乱后宫,罪该万死,还不一一招来!”
冯雁听了深以为然,不禁点头。她想,以五年为期,逐步推行高闾的革故鼎新之策。届时自己还政于帝,将是一个崭新的大魏,而且必将在逐渐更改法度之中培养出一批干练官吏,并将弘儿锻炼成一只能够带领大魏万千雁群高飞远行的领头大雁!
“哼!”李弈冷笑一声,他看出拓跋长乐不敢说出“太后”二字。“李弈从无淫乱后宫之事。建昌王此言若被皇上知道,不知是否会因污辱太后而重重治罪?”
“治国如治病。有以猛药下之而收立竿见影之效者,多为局部之急症;有以宽药下之而补泄兼用、标本兼治者,多为慢性杂症。大魏虽有众弊,然无急疾,否则何以立国八十余年而不断壮大?大魏疆土辽阔,各族杂居,民情迥异,急则生乱,宜服之以宽药。且政需人为,无干吏不能清政。大魏欲重振两汉雄风,再创汉武帝伟业,非一日之功。是故臣以为高闾高大人之议很是而急切间不可行也,以渐进为宜。”
李弈的话简直像一把利剑,直刺长乐之心。他气得站了起来,拔出身上的佩剑,恶狠狠地说:
周训原为太学博士,以太子舍人成为皇帝儿时的启蒙之师。近十年来一直追随左右,由太子家令而太子少傅。拓跋弘登基后,进周训为太子太傅、吏部尚书,仍为帝师。他年已五十,老成持重而并不迂腐。虽然深得太后、皇帝信任,位极人臣,但是依然不改一贯忠谨谦和的品性。他说:
“李弈淫贼,你不要幻想太后会来救你!太后如今在几百里外的牛川。你若招供,本王可让你死得体面些。否则让你具五刑,弃市,喂狗!”
冯雁知道拓跋丕不大赞成变革,不过他方才“缓图”之见也有可取之处,就点了点头。她注意到周训两次议政都没有说话,就问:“太傅为何一直不语?愿闻高见。”
看见拓跋长乐气急败坏的样子,李弈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李弈无愧于大魏,无罪可招。建昌王影射太后,扰乱朝政,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身首异处吗?”
拓跋丕其实心里清楚高闾之言不错,不过此举必将伤筋动骨,甚至会祸及无数性命。薛虎子的猛烈反对就是信号。所以忙说:“臣以为江山社稷之重,莫过于稳定。晋室南播以后,北方诸国皆亡而大魏独存,至今已八十余年。由此即可证明,大魏列祖列宗治国方略之英明。故小改则兴,大改则乱也。诸事变革,宜缓图之。”
“放肆!给我用刑!”拓跋长乐声嘶力竭地吼道。但是下人刚刚将夹棍架好,长乐一想,说,“今日本王先饶过你一遭,改日还不招,定然将你碎尸万段!”他深知用刑事大,连皇帝都有顾忌。万一太后将来知道是自己下令用刑,定会严厉报复。他要为自己留足后路。
拓跋弘连忙说:“正是。诸位大臣接着发表高见吧!”
在对李弈究竟用不用凌迟处决上,拓跋弘反复斟酌,还是顾忌太后,而且那样等于告诉群臣,诸事皆因李弈而起。于是降旨李敷、李式等均斩首门诛,被杀者数十人,而李弈赐自尽。这样既为父皇报仇雪耻,又掩盖了所有秘密。
冯雁直到大家笑够了才说:“其实要说夷夏之辩,拓跋氏以及鲜卑诸姓,乃黄帝之后,确如方才高老令公所言,实乃华夏正宗。”她看了看拓跋弘,见他点头微笑,拓跋丕等鲜卑大臣无不喜笑颜开。“倒是我冯家为东夷之后呢。”一时朝堂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皇帝,是否接着议论治国方略?”
廷尉衙门大牢,郭山明奉旨监督。李弈从太监端着的盘中毫不犹豫地从容拿起椒酒。
原来“乞直伐”鲜卑语读作“格支巴”,意为“狗屎屉”。今日幼儿拉屎还说“拉屉屉”,即此。
郭山明不解地问道:“通常赐自尽者皆选自缢,只需脚踢立凳即可气绝。而椒酒毒性发作,疼痛难忍。李大人怎么别出心裁?”
朝堂内不禁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连高允都忍不住咧着缺牙的嘴乐了。拓跋弘今日第一次笑出声来。
李弈笑道:“自缢舌拖于外,形象丑陋,李弈不取。再说,自缢易于为人误会有罪自尽,李弈无罪,自饮椒酒乃不得已耳。”
群臣自然不敢瞎猜,都睁大眼睛看着太后。冯雁以鲜卑语笑说:“乞直伐!”
说罢李弈朝西北方向跪下,将椒酒之杯放在一边地上,磕头三次,心中深情地默默念道:
冯雁又说:“我家虽为汉族,然则由于祖上几代与鲜卑混居,习俗多随鲜卑。”说到这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我伯祖父北燕开国之君冯跋,你们猜其小名是甚?”
“雁雁!我先走一步了。”
“太后所言千真万确,大魏乃各族人之大魏。”
这是李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她“雁雁”。
“正是。”冯雁语重心长地说,“自司马氏南迁以来,北族立国何止十余!匈奴刘氏之汉与前赵,匈奴赫连氏之夏,羯人石勒之后赵,氐人苻氏之前秦、吕氏之后凉,巴氐之成汉,羌人姚氏之后秦。我鲜卑人所建最多,前燕、后燕、南燕、西燕、南凉与后秦等等。然则短者仅数年而已,长者也不过一二十年;疆土小者仅数郡,大者亦不过数州罢了。汉族所立之国也不例外:段业之北凉,李嵩之西凉,以及我冯家之北燕,为何尽皆短命狭窄如此?此无他,盖只知武略,不讲文治;只贪本族之近利、小利,而不顾本族之远利、大利与各族之共利也。或残暴不仁,四面树敌,甚至自相残杀,岂有不亡之理!而我鲜卑拓跋氏大魏一枝独秀,自太祖道武帝以来,已历五帝八十余年,淮水、秦岭以北尽为我大魏所有。何也?盖无他,乃太祖与列祖列宗提倡汉家文化,实行鲜汉一家、各族一家之故也。”她看了看拓跋弘,他赶紧说:
冯雁恨不能真的变成一只大雁,立即飞回平城。她知道自己早到一刻,李弈就多一分安全。她哪里想到,京师已经发生剧变。
“伊驼将军乃敕勒族,真盖世英雄也!”
离开牛川次日深夜,冯雁在睡梦中忽然哭泣起来,呜呜不止,原来是李弈披头散发浑身血迹地来向她诀别。睡在她旁边靠榻上的望云闻声惊醒过来,连忙推醒她:“太后,太后……”
“护卫今上,以身殉国的伊驼将军——”冯雁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皇帝。拓跋弘已经发现自己不断走神,但一时又插不上话,于是赶紧说:
“安平侯遇难矣!”冯雁拉着望云的手哭了起来。
群臣无不点头赞同,因为他们不少人的宅院都是请王遇设计的。
望云连忙将一件长袍披在坐起来的太后背上,自己坐在太后身边,任她紧紧抱住,埋头痛哭。一边说道:
“正是。”太后点头道,“若论建筑,羌族未必亚于汉族。我大魏臣工中若论建筑、工程,只恐无人能及王遇!”
“太后只管放心,安平侯吉人自有天佑,定会逢凶化吉。皇上慈孝,他人不敢!抱嶷定能赶在前头宣太后令,太后回京后安平侯就会平安无事。”其实望云心中明白,现在最没有把握的恰恰就是皇帝的态度。正因为皇帝对此事丝毫没有改变,所以才会趁太后出巡时突然袭击,而且显然经过周密部署。徐八三路上就用了几日,望云深知李弈凶多吉少。
“臣乃羌族。”王遇知道太后是明知故问,所以补充道,“不过臣已与鲜卑人、汉人无异。”
冯雁哭了一会儿才止住,问道:“此刻几时了?”
“卿为何族?”
望云走出帐篷问了一下,进来说:
“臣在。”将作大匠仅比尚书略低,从二品下,高于侍郎,参加廷议。
“方才刚交子时。太后接着睡吧。”
“王遇!”
冯雁默默点了点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躺下了。但是望云听见太后一直转辗反侧,不时叹息。果然,不多久太后便道:
群臣听了纷纷点头称是。每遇赏赐,任意挑选马匹时必请苻承祖定夺,人称“苻伯乐”。
“望云,传令寅正出发!”
冯雁微笑说:“苻承祖出任吏部侍郎后颇有口碑。虽然他已经离开御厩令之职多年,若说相马,只怕大魏至今尚无人出其右也。”
望云刚刚走出大帐,正要让帐外不远处值班的太监赶紧去找人,只见随行护驾的一千殿中精甲主官辅国将军拓跋志急匆匆地来至帐前,说有紧急军情禀报。望云命他在外稍候,自己先入大帐。不一会儿,帐内灯火通明,望云将他宣入。
“臣乃氏人。”
“启禀太后,末将方才得到禀报,宿卫幢将宓堞带了两个人借值班巡逻之机逃跑了。末将已经派十余人前往追捕。”
“爱卿何族人士?”苻承祖一听不禁笑道:
冯雁一听大惊。因为离开牛川之前她亲自交代拓跋志、拓跋契,对秘密返京行动务必严防泄密。
吏部侍郎苻承祖正在窃笑薛虎子连常识都不懂,忽听太后叫他,吓了一跳,忙出班道:“臣在!”
“跑了多久?”
冯雁没有回答,喊道:“苻承祖!”
“若从宓堞换班时算起,约有一个时辰。末将失职,末将请罪!”说罢连连磕头。
一些鲜卑大臣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从表情上看得出来,薛虎子“分利”二字说到了他们心上。
冯雁马上想到,他们定是京中派在自己身边的探子,急于回京密报。她顿时闪过一个念头:“这倒未必不是好事!”于是说:
薛虎子仍然有些不大服气地嘟囔说:“虽然鲜、汉一家,然则当今天下乃鲜卑拓跋氏之天下,为我鲜卑人一百一十八姓之天下。过于重用汉人,岂非与我鲜卑分利乎?”
“志,你立即亲自带一百人,分几路追捕。每人都备上等副马及干粮,务必将他们抓获。切记,要活口不要死尸。速去!”拓跋志刚起身要走,冯雁又立刻将他叫住,“慢!传我的口谕:他们只要投降,不但免死,不咎既往,而且可以立功受奖!”
群臣无不垂首高呼道:“太后英明!”
拓跋志走后,冯雁又立即命人将护驾禁军副将越骑校尉拓跋契召来道:“契,你速将营门及各路口岗哨增加一倍。无志或你的手令不得随意出入。拔营返京途中,互相监督,擅自离队者立即逮捕。要活口不要死尸!切记!切记!”
冯雁接着说道:“其实夷夏同祖,实乃文化高下文野之别,不必过于计较。四夷固然学习了许多华夏文化,华夏其实也学习了不少四夷所长。汉家服饰,岂有我鲜卑方便?汉家之车岂有敕勒之车高大快捷?是故敕勒又名高车也。汉人无不爱吃‘胡饼’,至于歌舞,汉人远不及我鲜卑、敕勒等各族。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无论华戎,皆应以能者为师,方可进步。”
由于宓堞等人乃趁巡逻时匆忙外逃,每人只是一匹坐骑,因此跑了几十里后马匹就已疲劳不堪,速度大大下降。而拓跋志一行每人一匹副马,不时换骑,始终保持高速,很快就与前已派出的十余人会合,至天明时就发现前面有三匹马在奔跑。拓跋志一行高喊道:
众人一听,无不大笑了起来。
“宓堞,停下!”
太后接着说:“故鲜卑与汉人实乃同祖同根。鲜卑语与汉话颇为接近。鲜卑呼兄长为……”她停顿了一下,见下面不少人小声说话,“不错,‘阿干’,与‘阿哥’岂非仅方音之别?只因鲜卑久居北国,与诸夏联系中断,虽言语相近,但因无有文字,故而后来落后于中土。是则鲜、汉一家,毋分彼此!其实远古时炎帝、黄帝两部之人数肯定远远少于四夷,为何黄帝能够继炎帝之后使‘诸侯咸来宾从’,‘监于万国,万国和’?盖因华夏注重农耕,发明桑蚕,倡导礼仪。于是四海宾服,四岳十二牧纷纷来归,四夷尽变于夏。是故今日之汉家,无论南北,其实古代多为四夷也!”她见许多大臣尤其是鲜卑人感到十分吃惊,就说,“连周文王亦为西夷,何况他人!”
宓堞等人哪里想到这么快就被追上,惊恐万状。他看见不远处有个三五丈高坡度不大的小丘,就奔了上去。当时只想居高临下便于防守,刚刚上山他就后悔莫及,因为这与当年马谡困死街亭并无二致,但是再想下丘就来不及了。不一会儿,拓跋志一行赶到,将小丘团团围住。拓跋志高叫道:
冯雁接着说:“众爱卿或许听说过北燕王冯家实非汉族而乃匈奴之后之传闻。”她见有些大臣点头,有些则十分吃惊,就笑道,“读过《三国志·乌丸鲜卑东夷传》者想必记得:‘(曹魏)建安中,(匈奴)呼厨泉南单于入朝,遂留内侍。’据传我家先祖即当年随呼厨泉南单于留于许都者。匈奴本来皆有名无姓,我家先祖克谨克恭,为‘东夷诸冯’之后冯中书所器重,收为义子,遂姓冯,并以女妻之。后世我家遂以汉族自居,至今已二百余年,十余代矣。我为此还问过太昭仪。姑母道,当初冯氏立国,冯中书后人中因争嫡庶、封赏,有人故意编造此说,并无实据。我倒以为,即使我冯氏为匈奴,又有何妨?且匈奴本来与汉家亦为同祖。《史记·匈奴传》云:‘匈奴,其先夏后氏之苗裔也。’故华夏与匈奴、鲜卑皆一祖之后。再说,匈奴也罢,鲜卑也罢,历次征战,大胜之后,每每将南人数万迁于北方,京师周围尤多。秦汉之时匈奴何等强大!晋室东播之后,匈奴亦多次立国,如今安在哉?除一股尚存,余者皆融入鲜卑、汉家、敕勒、蠕蠕等各族之中。故如今汉人中多有匈奴及各北族后裔,我各北族中也不乏汉人之后。如若不信,众爱卿可细细追查,看看祖宗何人,当信我言之不虚也。”群臣纷纷点头。
“宓堞,你为何逃跑?还不赶快下马投降!”
群臣一听无不笑容满面,尤其是鲜卑大臣更觉光荣。
他见宓堞从箭壶中抽出箭来,立即下令赶紧后退。他知道宓堞不但是神射手,而且有一张良弓,射程极远。
高允向太后与皇帝点头道:“臣遵旨。”然后依旧坐着,两眼看着眼前的案子说,“鲜卑本黄帝轩辕氏苗裔,乃黄帝少子昌意之后。当年受封于北土,后不断北迁,直至北海之滨。该地广袤万里无人烟,水草丰美,林木茂盛,遂定居焉。北海之北有山曰‘大鲜卑山’,又名‘赤山’,因以为族名。因黄帝以土为德,‘托’即‘土’之音也。‘跋’乃后裔之‘后’之意也。故以‘拓跋’为氏,意为‘黄帝之后’也。此即大魏拓跋氏之来历也。以后又历经数百千年,人口益增,分姓别氏,鲜卑遂有今一百一十八氏。故而我大魏鲜卑实乃真正之华夏也,与汉家同宗同祖。若必以嫡庶区分,只恐刘氏汉家尚不如拓跋鲜卑正宗呢!”
宓堞见他们退出射程,就放下弓箭,大声说:
冯太后说:“高老令公,您当年曾与崔浩共撰《国记》,对国朝来历、族系等多有研究,请道一二。”
“将军息怒,末将别无他意,只想先行一步,回京早些禀报,让皇上早些出城迎接太后,博个头功。请将军行个方便!”
薛虎子尴尬地笑道:“臣先父亲自将臣送至太学。只是……臣……臣天性适宜打仗,不宜读书。”说罢他自己和别人都笑了起来,连皇帝都被逗乐了。
“胡说!”拓跋志大怒道,“你分明是派来监视太后行踪,罪该万死!你等三人听着,我奉太后口谕——”他放慢语速一字一字地说,“只要投降,不但免死,不咎既往,而且可以立功受奖!”接着他又说道,“宓堞,你等速速跟我回营,太后决不会食言。否则你们必碎尸万段,五族尽灭!”拓跋志看着他那把良弓,又说,“宓堞,太后为大魏柱石,安危系于社稷。护卫太后安全乃我殿中精甲此行神圣职责。太后待你不薄,你来御林军时间不长,已两次升迁,前些时太后还夸你箭不虚发,赐你一张良弓。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薛将军,世祖太武帝太平真君五年(444)春正月降诏,‘自王公以下至于卿士,其子息皆入太学’。将军可曾入学?”
宓堞一听,难过地闭上双眼。他过去就十分敬佩太后,此次随行护驾,每日不离左右,更加感到太后睿智贤淑温良宽厚。这次奉命监视太后实在是出于不得已。他知道自己投降太后会有生路,但是太后自己能否左右京中局势尚在未定之数。何况自己曾奉建昌王严令,如若泄露,建昌王也绝不会放过自己,轻易找个罪名就会五族不保。现在只好以自己一人之死保全五族数十人性命。他跪下哭道:
苟颓不好意思地说:“臣怎敢不去!只是臣天性愚驽,当时又年幼贪玩,不曾刻苦读书,读过也大半忘记。惭愧!”
“请将军转禀太后,宓堞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其实一向极其崇敬太后。今日此举,实有难言之隐,请太后见谅。此事与此二人无关,我只是让其护送,他俩并不知内情,请莫治罪。宓堞自知罪孽深重,死无葬身之地,容来生再报太后大恩大德!”说罢就举刀自刎了。
冯太后问苟颓道:“太祖道武帝迁都平城之次年,即天兴二年(399),着令《五经》群书各置博士,增国子太学生员三千人,令年轻贵族均应入学。太宗明元帝时苟将军正当年少,难道不曾去?”
拓跋志下令将那两名羽林赫泌与祷浼绑了,赶紧派人回大营禀报。同时命人以一件衣服包住宓堞脑袋,用马驮着他的尸体,率队返回大营。走了不久就遇见太后派人来传口谕,命他们就地歇息待命。又过了个把时辰,大队人马来到。冯雁在车上边行边听禀报,知道宓堞定知重要机密,而且定有重要人物直接向他下达命令。会是何人呢……皇帝吗……不像。一定是手握大权的重臣。她更加感到情况严重,自己实在是太过大意,过于相信别人,以为别人也像自己一样忠厚善良,有时就不免为小人所害。这真是应了姑母当初之言:我无害人之意,却不可无防人之心!她说:“传令此事严加保密。将宓堞遗体妥为保存,回京后按品级安葬。那两人既然审问清楚确实不知,仍然留在殿中精甲。”当那两名羽林得知不仅留得性命,而且依然留在禁军效力,不禁痛哭流涕,在太后车前磕头至额破。自此以后对太后更加忠心耿耿。多年后太后遇刺,许多禁军拼死护驾,他俩皆手刃数敌,英勇战死。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语》、《孟》均背全文,其余经典选背。”高允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满,看了看依然懵懂状的苟颓等说,“适才太后所言,见于《孟子·离娄下》。”
拓跋弘为了保守秘密,在平城通往牛川方向的路口,设置岗哨。因此抱嶷在北门外数里就被截住,说皇帝口谕,命抱嶷在此等候召见。拓跋弘闻报抱嶷到了北门,说要宣太后手令,大惊。想不到太后消息竟如此灵通,回来如此神速!于是立即降旨“着即执行”。待抱嶷听说皇上改在太华殿召见时,匆匆赶到,铎轼说皇帝更衣,让他稍候。抱嶷在太华前殿等了许久,皇帝才出来。抱嶷宣太后手令后,拓跋弘即让铎轼去传达太后令,一面问太后起居、礼佛情况。铎轼刚出宫门,已有太监进来禀报:
“高老令公,您在太学教书多年,要求学生背诵《孟子》几章?”
“启禀皇上,李弈已经奉旨饮椒酒自尽。李敷、李式、慕容白曜等一干人等均已斩首!”
他的话音刚落,朝堂内不少人极其小声地议论起来。有些文武大臣显然在嘲笑他们连这等常识都竟然不知。冯雁微笑道:
“知道了!”拓跋弘对那太监挥一挥手,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抱嶷。
苟颓小心翼翼地说:“臣等不知‘诸冯’为何人,怎么连舜帝爷也是夷人?”
抱嶷听说李弈已死,不禁两眼一黑,浑身震颤,几乎晕倒。
“非也!”太后说完轻轻一笑,朝堂的紧张气氛顿时为之一松,“我冯家乃‘诸冯’之后,与舜帝同乡,皆为东夷,实为夷而非夏也!”看出薛虎子、苟颓等面面相觑,莫名其妙。说到此处,她停顿了片刻,见他二人小声说话,就说,“苟将军、薛将军有何高见,不妨说给大家听听。”
于是拓跋弘忙说:“抱嶷劳累过度,赶快扶他下去歇息!”
薛虎子方才已经从群臣脸色中发现自己失言失态,也看出太后心中震怒,有些后悔。一听太后之言,心想幸亏太后宽容,所以赶紧语气和缓地说:“太后自然为夏。”
冯雁赶回平城时,在北门一见抱嶷脸色惨白,神色呆滞,就知道大事不好。抱嶷悲泣说:
“自古以来即有‘用夏变夷’之说。依薛将军之言,我为夏呀,还是夷呀?”
“安平侯已薨三日,并已安葬于南郊外。”
群臣一听,顿时大吃一惊。除了当初乙浑,还从无第二人对太后如此无礼,而且大家也都看出太后脸上顿时有些不快。若在平时,拓跋弘肯定会严厉斥责薛虎子无礼之罪,但听他不但点名要求惩处李敷,还有李弈,不禁犹豫了一下。冯雁见拓跋弘竟然容忍朝臣当众对自己如此不敬,不禁感到非常气愤。她也看出不少大臣对此深为不安。但她转念一想,训斥只能逞一时之威,却不能改变其顽固观念。于是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面露一丝微笑,慢慢说道:
冯雁一听,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歪,幸得望云和绿珠在两旁搀住。冯雁强忍悲痛回到慈安宫,倒在榻上悲泣不已。望云等也不时抹泪。冯雁抓过望云递来的热巾,愤恨地撕成一条一条,狠狠地摔在地上。望云又递过一条热巾,她这才擦干眼泪。冯雁站了起来,在屋里无言地慢慢来回走着。望云见她步子变得时快时慢起来,不禁焦急万分。只见太后走到后殿正堂对着屋门的墙前案子旁,抓起刚刚放回架子上的无敌太乙剑,“刷”的一声抽了出来,一道寒光一闪,望云差一点叫了起来,几乎立刻想要扑过去夺下此剑——她什么都不在乎,唯恐太后自寻短见,只听又是“刷”的一声,太后将剑重重地推入鞘中。望云这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谁知薛虎子不满地大声道:“高闾、李敷之言,祸乱朝政,动摇社稷,不可不纠!太后汉家女,重用汉人高闾与李敷、李弈,将不利于我鲜卑!”
“冯太昭仪到!”
“今日朝议,尽可畅所欲言,即便有所错谬亦无罪,不纠。”
听见太监的喊声,冯雁将宝剑放回架上,迎了出去。自从她烫伤痊愈以后,姑母就再没来过这里,总是她去请安。冯雁只叫了一声“姑母大人”就又哭了起来。冯昭仪拉着她的手到榻前坐下,轻轻说:“哭吧,把心中的悲痛和委屈都哭出来吧!”冯雁一听,伤心地伏在姑母肩上大哭起来。望云等也都悲泣不已。
冯雁看了看拓跋弘,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好自己出来表示:
冯昭仪轻轻地抚摸着侄女的后背,自己也热泪盈眶。还在冯雁是个小丫头时她就已经看出此儿不凡,而且不少地方颇像自己少时。冯雁选为贵人、立为皇后以后,她才发现侄女比自己更强,强得多。自己在学识上有过之,才干上不下于她,也曾有过一旦立后协助皇帝安邦定国成为一个杰出皇后的理想。但自己缺乏侄女的勇敢、果断和魄力,最重要的是没有侄女的机遇。太武帝也不像他的孙子、重孙那样给自己参与朝政的机会。所以自己不但没有成为皇后,而且从此心灰意懒。
其实许多人都心知肚明,高闾之言所触动的是鲜卑人特权的根基,只是谁都不愿挑明罢了。谁知道苟颓偏偏出班道:“高闾、李敷等大人皆为汉家,不通我鲜卑列祖列宗治国方略之英明,反欲照搬汉家方略,损害我鲜卑立国根基,实乃误国之论。臣恳请二圣将高闾、李敷逐出中枢,贬为庶人。”
“雁雁无错!”她最佩服的还不是侄女的政治才干,而是雁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先帝薨了以后死心塌地地爱一个心爱的男人。在施飞自尽和赐死栗箐后,冯雁曾向她承认了这点秘密。她能够想象得出侄女与李弈之间的程度。她了解这位太医,这的确是个值得女人豁出一切去爱的男子。她自己也非常渴望男人的爱,但在自己三十岁以后太武帝就很少再在她的宫中留宿。皇帝死后她连想都不敢想再得到另一个男子的肌肤之亲。她完全认命了。她觉得雁雁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杰作,而且远远超过了她的最佳预期。她在侄女身上圆了自己的梦。
几个鲜卑文武大臣互相看了看,出列道:“高闾之言动摇大魏根基,应予惩处!”
冯雁咬牙切齿地说:“我若不报此大仇,誓不为人!”
还在听高闾侃侃而谈之时,薛虎子就已经板起脸来了。魏朝文武官员多为鲜卑人,武职尤多,故历来赏赐,鲜卑人得益最甚。如果真的照高闾所奏办理,则鲜卑人特权必将尽失。因此他没好气地说:“臣以为高大人之言不但有错,而且有罪!”薛虎子见自己的话不禁使群臣一惊,有些得意,就提高嗓门道:“难道我大魏立国八十余年,内政至今尚未‘修明’?此乃彻底否定我大魏列祖列宗之丰功伟绩,一大错也;大魏疆土辽阔,人口以数百万计,略有出入,在所难免,而高大人则无限夸大,蛊惑圣听,搅乱人心,动摇我大魏根基,二大错也;按高大人所言,平定南方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贻误战机,三大错也。臣恳请二圣对此乱政之论予以严惩!”说罢气呼呼地看了高闾一眼退入班中。当年他俩同在太学,高闾成绩最优,而他总在倒数之列。他乃名将之后,这“驴”有何本领,竟敢如此狂妄!
“我此来并非让你报仇,实乃怕你鲁莽从事,因小失大。”她拉着冯雁的手坐在榻上,轻轻地抚摸着,“即便按宣告之罪,李氏兄弟、姻亲数十人也不至于死。故报仇之最佳方式并非杀掉几个坏人,而是革除弊政陋习!”她见冯雁开始冷静下来,就站起身来,边走边说,“我特地赶来,就是怕雁雁轻举妄动,危及大魏社稷安全。‘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雁雁也是君啊。李弈乃太后宠臣,虽被冤杀,但切勿伤及社稷,一切均应以社稷、黎民为重也。”
拓跋弘虽然不时出神,不过心里明白高闾之言完全正确,而且可行。但是毕竟心绪恶劣,对各种言论均无丝毫表情。待李敷说话时他不禁沉下脸来,虽然心里明白李敷之见切实可行,但是现在他对李氏兄弟深恶痛绝。尤其是听到李敷最后那句“直至处死”,不禁想到:“李弈就最该处死!连你也该处死!”
冯雁紧闭双眼,泪流满面,一言不发。
李敷深感高闾之言切中要害,其实自己也早有类似看法,只是有所顾忌,不便说而已。于是道:“据臣所知,多年来许多无地流民投靠达官贵人,但求温饱。主人瞒报相当普遍,故这些人都不在籍中,而征发仍按原数。臣以为高大人重新丈量田地、彻底清查户籍之论,实乃当今朝政万机之要。朝廷可多派大员赴各州郡严加监督,凡补报者不纠,实报者奖,瞒报者罚,直至处死。”
拓跋弘知道太后回京必定大怒,肯定会兴师问罪,他不愿为此争吵,于是立即去了太庙。他知道母后绝不会去那里。太庙平时不开,只有在每年几次大祭时才开门。拓跋弘只带了铎轼、螽塍两人进殿,对着列祖列宗的神主大哭,禀告父皇,已杀淫贼。他想,反正人死不能复活,母后悲痛总会慢慢平复,先躲过这几日再说。
于是高禧说:“臣对陈大人与郭大人之见不敢苟同。各州郡历年统计人口土地之数,疏漏隐瞒之处甚多。何况宗主收留逃亡之人,自行开拓之地,多不入册。至于陈大人增税之议臣以为切不可行。历代明君皆采取奖励农桑、轻徭薄赋之策,增加赋税,无异于饮鸩止渴。如今赋税、徭役已然不轻,若再增加,则富者仍富,贫者益贫,恐将激起民变。”冯雁听了不禁点头。她知道高禧是高允的从祖弟,也极富才学,但是二人很不一样,不但年龄相差极大,而且高禧以不拘小节闻名。
太后几次问皇帝回宫没有,都说是还在太庙。后来又说圣躬欠安,就在那里歇息。直到夜深时才报告说皇帝方才已回太华后殿。
“在座者不论职位高低,尽可直言。”
回到太华后殿的拓跋弘正准备睡觉,螽塍道:“皇上,太后离京多时,今日回宫,皇上至此尚未请安呢,还是去的为好。恕小人多嘴,反正早晚要见,晚见不如早见。”拓跋弘一想也是,否则与理不合,就点头道:
秘书丞高禧则对高闾之言深表钦佩。他也早有此意,只是觉得自己位卑职低,仅仅担任记录而已,若言必遭激烈反对。冯雁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就道:
“今日已经太晚,只怕太后已经歇息,明日吧。”
给事中郭山明也得益于瞒报之利,见大多数人都不赞成的样子,而且太后与皇帝都未表赞成之状,就抢先表示反对,以邀众好:“高大人谓颁行俸禄即可基本杜绝贪贿之路,臣以为非是。杜绝贪贿非严刑峻法不可,非关俸禄也。至于田亩、人口,乃各州郡日常要务,历年皆有统计,绝无重大出入。朝廷岁人多少,不在于此。”
冯雁见拓跋弘一天不露面,明白他心中有愧,准备看看他明日如何。如果还躲着自己,那就要立即采取行动。绝不能听之任之,毫无反应,否则对手就会以为自己软弱,得寸进尺。那时再进行反击就会冒更大风险。但是明日弘儿究竟会对自己怎样,自己到底采取何种方式……
平城尹陈喜一听高闾之言,吓了一大跳。他家土地隐瞒五分之二,人口三未报一。如果认真清查起来,平城首当其冲,其收入将减少一半以上。于是立即道:“高大人之言差矣。田亩之数,各州郡年有统计,朝廷赏赐,均有记录在案。若再重新丈量,劳师动众,枉费公帑,而不能增收些许。不如按比例各增若干,以应急需。”
为了应付任何不测,冯雁下令:慈安宫内外女兵分批通宵值班。自己今夜虽然睡得很迟,但明日仍然要按时叫醒。
高闾之言犹如一块巨石坠落深潭,响彻山谷,水溅八面。他还在铿锵陈词时,朝堂上不少人已经面面相觑或侧目而视了。
第二日一早,冯雁刚刚梳洗完毕,绿珠忽报:
昨日之事虽然使冯雁有些分心,但是冯雁还是努力使自己将精神集中起来。听了高闾所言,这才有些明白魏朝目前的问题所在。自己原以为已经懂得为政之道,其实只是一些皮毛,对实质则一窍不通。她觉得高闾虽非诸葛亮再世,方才之言却无异《隆中对》第二。但是她不动声色,她想从今日朝议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皇上驾到!”冯雁一听心中暗喜,这是预计几种情形中的最佳结果。于是就款款出来,刚走到前殿正堂,拓跋弘就立刻躬身垂首道:
“臣以为,宜以数年之期增强大魏整体实力。使大魏内政修明,国库充盈,兵精粮足,北睡安宁。然后方可渡淮过江,扫平四海。如此,官吏务必颁行俸禄,方可杜绝贪贿之路。而实行俸禄,朝廷先需大增岁入。朝廷赋税,取之于民,则必须清查天下人口、户籍、土地。如今各地苦乐不均,盖因户籍不明,人口不清,土地不准。贵族、豪强之家,每多藏匿。不但大量逃避赋徭,而且出丁亦少。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故从清查人口、土地入手,即可增加岁入与兵员。岁入增则国库充盈,俸禄得行;兵员足则军力更强。统一天下,自然不在话下矣。”
“儿臣叩见母后,儿臣昨日身体不适,未能迎接母后,请母后恕罪。”
由于有了第一次争论,有些大臣对今日廷议有备而来。李敷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觉得自己位高权重,不宜先讲,以免有些臣工有位卑顶撞之虑而不敢言。于是经过深思熟虑,年轻气盛的高闾出班道:
“平身吧,坐下说话。”冯雁微笑着拉着他和自己并排坐在榻上,依旧像从前那样亲切,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冯雁看着低着头十分尴尬的拓跋弘道:
本来拓跋弘对李敷、李弈印象都极佳。他觉得李敷毕竟在朝为官多年,在秘书、尚书、中书三省都经验丰富,政绩不俗。而且朝议时每多卓见,现在位列中枢,实得其人。李弈既为一代良医,又兼良相之才,议论政事,每发精彩之论。李弈之兄李式原任青州刺史,现在西充州刺史任上亦颇有政声。西充州是大魏大州之一,扼守刘宋北上之重要一路,有李式在,可以无忧。但自从得知李弈与太后有私,拓跋弘对李氏兄弟的印象急速改变,甚至怒形于色,以至于他只得提醒自己,切勿操之过急以免暴露对李弈的刻骨仇恨。但是毕竟此恨非比其他,实难忍受。在第二次再议治国方略时,拓跋弘差一点爆发出来。
“一别数十日,皇儿瘦了,要多多保重身子才是。”
太后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拓跋弘感到松了一口气,抬头说:
拓跋弘一听脸色更加阴沉,一言不发。
“多谢母后。母后在外,凤体可好?”
“臣妾斗胆建议,只需如此如此,必见分晓。”
“还好,这不平平安安地回宫了吗?”
看着胆怯得面色苍白的栗箐,拓跋弘说:“恕你无罪,尽可直言。”
“儿臣要去上朝,改时再来看望母后。”拓跋弘说罢站了起来。
栗箐差一点冷笑出来,但终于忍住,平静地说:“臣妾在太后身边多时,深知太后行事极为仔细。太后手段十分了得!宗爱何等厉害,两位皇帝多少大臣死于他手,结果还是败于当时年方十四的太后手下。乙浑何等猖獗,皇上都奈何他不得,乙浑到头来也死于太后之手。皇上今日虽然突然而去,只要门口及时通报,里面就有时间准备。恕臣妾……”
冯雁也站起来微笑说:“我离京多时,也很想念大家。走,我和皇儿一起去看看各位大臣!望云,准备上朝!”
“明珠在门外迎接。”拓跋弘不解地说,“怎么,难道这么片刻之间就能做成手脚吗?”
望云道:“太后尚未用早膳呢!”她说完就深感后悔,果然冯雁眼色中露出一丝责备,但是仍然若无其事地说:
“皇上去时宫门可有人禀报?”
“我去看看,片刻就回,回来再用不迟。”
后来拓跋弘终于说了说在那里见到的情形。栗箐这才道:
拓跋弘不禁大吃一惊,愣了一愣,随即以微笑称“是”掩盖过去。他虽知依太后威望与实权随时皆可上朝,但他生怕由于李弈刚刚被杀,太后借故发难。太后与自己一同上朝意义深远,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何况太后说是“看看各位大臣”,“片刻即回”。母后从不食言,当不会时间很长,不至于令自己难堪。看来太后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意,亲热地拉着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出慈安宫。太监、宫女们本来最怕由于李弈之事帝后反目,若是那样,不但朝廷、社稷遭殃,他们这些在太后身边的人也难免受到连累。没想到帝后依旧如此亲密,大家心中那块巨石无不落地。
回到西堂以后,拓跋弘只是阴沉着脸,一人独坐,久久不语。栗箐虽不敢问,不过已经猜到定有所获,但并未抓住把柄。她方才就感到皇帝去得还是太急了些,只是当时不敢说而已。她在心里责怪自己没有婉转地再暗示一下,皇帝若再迟些去,就会真相大白。
在太华前殿已经等了一会儿的群臣,从昨日起就一直惴惴不安。他们知道依太后的性格与能力绝不会对此事善罢甘休。而一旦太后与皇帝冲突,不但会危及大魏,而且也使自己夹在中间,一不小心,就有身家性命之忧。听说皇帝昨日一整天都躲在太庙,大家明白连皇帝也怕太后,于是更加不安。但听说突然紧急赶回京师的太后一直没有异动,方才又听说今日一早皇帝去慈安宫请安,大家这才略略放心。心想,太后一向极其疼爱皇帝,皇帝自幼就与太后如亲生母子,皇帝主动请安定能大大缓解帝后关系。只有拓跋长乐等一干人心中暗暗焦急,不知昨日没有丝毫动静的太后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听说皇上一早去请安,觉得皇上此招极为高明。这样至少可暂减太后火气,为下一步行动赢得时间。
冯雁看着她俩,依然无语。然后转身望着窗外。半晌才道:“你们两人悄悄细查一番,从本宫查起,还有皇帝身边之人。”
忽听太监高喊:“皇帝陛下、皇太后陛下驾到!”
明珠也深有同感,说:“皇上态度冷淡,从未有过,实非吉兆。恐是有人泄露……”
三十多位朝臣无不大大出乎意料,一时气氛突然又变得紧张起来。因为太后自还政于帝之后一年多来再未临朝,今日与皇帝同时临朝,不知是何用意,是祸是福,但此来必有大事发生。尤其是拓跋长乐、万安国、刘普青、郭山明等俱各心怀鬼胎,吓得脸色骤变。及至看到太后微笑着拉着皇帝的手慢慢进来,而且抱嶷手里拿着拂尘而不是太乙剑,冷梅、笑梅等皆一身裙装,皇帝请太后落座后才坐下,一切均无异常,大家这才放心。
“皇上今日来得有些蹊跷,似乎是有备而来……”
山呼过后,拓跋弘对太后道:“请太后训示。”
看着太后十分不安却又一直沉默不语的样子,望云终于说道:
冯雁就像过去在朝堂上那样平静地笑道:
尽管这样,李弈还是坚持必须摆棋、穿衣、理榻,否则绝不从命。冯雁拿他毫无办法,只得依他。每逢李弈来此,明珠必亲自在门外守卫,只要远远看见人来,就命爱珠或玉珠速去禀报。若其他人来,则被挡于门外,或先入第一进院子的正堂等候,里面尽可从容不迫,尽兴而毕。只有太监传谕皇帝驾到,才急如星火。里面若正有好事,也只得立即中止,赶快穿衣、理榻,有时弄得手忙脚乱。今日幸亏刚刚铺榻,两人坐于榻边紧紧搂抱,正要宽衣解带,就闻外面急报“皇上驾到”,吓得两人立即走到正堂,坐到棋枰的案子旁。望云刚刚将榻上整理停当,走到正堂门外,就已看见皇上急匆匆从外面走来。
“我离京多时,不时思念大家,今日特来看望各位大臣。”
冯雁狠狠地说:“谁敢碰我李郎,我定不饶他!”
群臣高呼:“谢太后!”
“你系太后,自然任何人奈何你不得。我则死无葬身之地矣。”
冯雁微笑着对拓跋弘道:“皇帝就按平日一样议政吧。”
冯雁娇嗔地说:“此系太后寝宫,谁敢擅入!”
拓跋弘一看母后没有马上就走,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但见母后仍然不像自己原来担心的那样怒容满面,也就只好先议政再说。
李弈叹道:“还是谨慎为好。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呀。”
几个大臣分别奏报了几件事,太后始终一句话都未说,只是安静而注意地听着。这时拓跋长乐奏道:“吏部尚书周训任帝师多年,功勋卓著,况其年事已高,理应晋升。臣奏请进太傅周训为太师,吏部尚书一职由吏部侍郎刘普青接任。”
西宫天黑以后各门紧闭,无腰牌不得出入。由于道武帝时出过太监夜间领皇子清河王拓跋绍越墙入内杀害皇帝,太武帝时又出过中常侍宗爱谋杀皇帝并命太监越墙调兵谋反之事,因此天黑后西宫警卫森严,羽林不时巡逻。后宫则有武装太监严密把守,不时巡查。李弈任宿卫监之后虽然可以留宿西宫,但只在前部太华殿旁东廊“宿卫监”办公的几间屋里。如若夜间在后宫露面,就会引人注目。因此他们行事从不在夜间,总是下朝后匆匆而毕。倘若李弈午后才去,则天黑之前必定离开慈安宫。而且李弈每次都坚持必须先将棋枰摆好,两人快棋数十手之后才行鱼水之欢,以便万一有外人闯入会觉得二人正在弈棋。后来冯雁索性命望云事先就将棋枰摆上百余手。每次事毕之后李弈总是立即起身,一一穿戴整齐,并坚持要冯雁也穿好衣衫。望云马上将卧榻整理得干干净净。冯雁有时埋怨道:“此乃人生最大之乐事,你我却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不能尽兴!”
吏部尚书不但可以任命五品上各部曹“尚书郎中”,连侍郎、尚书和各州刺史都能提名,是朝廷三十六部曹尚书或相当于此高级官员(如将作大匠)中最重要的一个,为从一品下。与相当于副丞相的左右仆射从一品中仅差一等,与相当于丞相的从一品上的尚书令也仅差两等。而列曹尚书为二品中,有的则为从二品,甚至从二品下,要低好几等,故此职历来均由皇帝最信任的大臣出任。有些大臣对刘普青印象不佳,但建昌王提名,恐怕有些来头,说不定事先已征得皇帝首肯,不便反对。于是大家都不说话。
拓跋弘走后,冯雁心中深为不安。因为以往皇帝要来慈安宫,事先总会让太监先来通报一声,而且今日皇帝显然不是为明日早朝之事而来,而是另有目的。她想,幸亏李弈想得周到,否则麻烦大了。
拓跋弘听长乐说过,刘普青这次在调查诸李之事中出力甚多,见朝臣并无异议,准备批准,发现母后一直在看着自己,目光冷峻,就习惯性地道:
又说了几句闲话,拓跋弘就告退了。他坐在回西堂的肩舆上回忆刚才的情形,明显地感到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太后比较冷淡,李弈则有些慌张,看来两人确有私情。至于到了什么程度,一时还难以确定。
“太后以为如何?”
“也可。你便宜行事吧。”
冯雁平和地说:“吏部尚书关系到朝廷大员任免,职位至关重要,不宜轻易决定,须三思而行。皇帝不妨先搁置一下。”
但是拓跋弘却又说:“不过,若要论当务之急,倒是按原题先议为好,治国方略之争不妨准备得再充分些。”
谁都听得出来,这就等于是太后当堂否决此议,弄得刘普青与拓跋长乐都有些狼狈。长乐顿时有些后悔今日过于冒失,刘普青本来就是自己府中的人,如若太后知道他在诛杀李弈事件中的作用,就很容易怀疑到自己头上。唉,何不改日太后不在时提,这些日子事事顺利有点昏了头了。正在不安,愣头愣脑的薛虎子出班说:
冯雁觉得此话也颇有道理,就说:“嗯,以纲领目,甚好。”
“刘普青任吏部侍郎后颇有政绩,臣以为可以升任。”
明日早朝专议此题恰恰是拓跋弘所提出。因而他不禁脸一红,道:“儿臣觉得治国方略乃大魏根本大计,故欲及早议论深透,以使满朝文武大小臣工均能以纲领目。”
这简直就是当堂顶撞太后的决定,朝堂上各色人等都不免有些紧张。拓跋弘看出太后脸色越来越严峻。他怕万一太后得知这次诛杀诸李之事刘普青起了重要作用,正想按太后之意缓议,太后已经说话了:
冯雁有些奇怪地看了拓跋弘一眼,道:“明日早朝不是早有安排,要听取各州郡报告今年灾情与赈济事宜吗?”
“刘普青当年在慕容白曜帐下任幕僚时曾建议其屠城。如今慕容白曜受诛,刘普青反倒升官,且升为列曹尚书之首吏部尚书,岂不让人笑话我大魏朝廷是非不分!”
李弈赶紧说:“皇上与太后有要事商量,微臣告退。”太后点了点头,皇帝一声不作,只是微微颔首,李弈便匆匆而出。
一听太后之言,刘普青吓得面无人色,这等于是要问自己的死罪!他明白自己非但绝不能承认,而且必须立即否认,否则就等于认罪。他马上想到当年知道此事者李式、慕容白曜、慕容苟儿等均已处死,无人作证,就慌忙出班道:
“儿臣想明日早朝再议治国方略,不知母后以为如何,特来讨示下。”
“太后切勿误信传言,臣从未建议过屠城,而是曾竭力阻止慕容白曜此举,后来他果然接受微臣之议。”
“皇帝驾到,有何要紧之事吗?”拓跋弘一时有些慌乱,支吾了一下,马上应答道:
冯雁是听李弈所说,现在一时没有证人,所以暂不理他。她知道,刘普青的吏部尚书皇帝是不会批准的了。
但太后似乎不像过去那么高兴,问道:
诛杀诸李刘普青有功,此事不少人均已知晓,所以薛虎子对他十分满意。让刘普青一辩,薛虎子胆子顿时更加大了起来,又出班道:
拓跋弘眼睛望着别处,冷淡而有些别扭地说:“平身。”然后说,“儿臣叩见母后。”一面扫了一眼卧室里面,只见榻上整整齐齐,毫不凌乱。
“太后已经还政于帝多时,再临朝听政有违祖制,请太后立即回避!”
“李弈叩见皇上!”
群臣一听无不万分震惊,因为今日薛虎子之言与当年乙浑所言几乎一模一样。此话虽然有理,但是太后毕竟是太后啊!
看来太后与李弈正在寝宫正堂弈棋。案上棋枰上的棋子密密麻麻,似乎已近百手。站着的李弈见他进来,显得有些不大自然地说:
冯雁昨夜想过的所有方案中最有把握的就是在朝堂之上拿薛虎子开刀。皇帝若是今日一早不来,她也会在早朝中间突然出现,并立即拿问薛虎子。现在他两次自己跳了出来,可谓天遂人愿!
令明珠深感奇怪的是一向对她特别亲切的皇帝连头都不点,下了肩舆就急匆匆地走进大门。第一进和第二进院子都不见太后,他就直奔后院,对于在门外迎接的望云、爱珠等也不答理,直闯第三进太后寝宫。
群臣只见太后勃然大怒,用力拍案道:
站在门外的明珠远远看见皇帝来到,对门内说了一声,便迎上去喊道:“明珠叩见皇上!”
“薛虎子!”
这话有点含糊不清,拓跋弘听了一愣。正要问个明白,忽然悟出了栗箐的真意,于是就“嗯”了一声。他又坐了一会儿便径自来至慈安宫。
案子上一支笔跳了起来,滚落于地。
栗箐沉吟道:“是。臣妾以为,皇上最好略等片刻再去……”
群臣面面相觑,历来随和的太后连处置乙浑时都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今日震怒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你有话尽可直言,恕你无罪。快说!”
“臣在。”薛虎子冷冷地说,毫无惧色。
“皇上,臣妾以为……”她忽然意识到这样说的危险,就苦笑了一下,“哦,无甚。”拓跋弘理解她怕说错获罪,就焦躁地说:
“你知罪否?”
拓跋弘当即决定马上进行一次突然袭击。他正要走,栗箐说:
“臣不知。”薛虎子傲慢地抬头答道。他对太后“不德”之行深为不满,何况太后早就还政了呢。自己乃依制请太后回避,何错之有?!
施飞当时就领命而去。不到半个时辰,施飞就气喘吁吁地回来禀报道:“李太医进了慈安宫了!”
冯雁冷笑了一声,环视朝堂慢慢说道:
拓跋弘说:“起来吧。李弈之事,由你一人去办,他何时去慈安宫,立即来禀报于朕。绝对不许外传!”
“我此次巡幸牛川,殿中精甲中竟然有人奉命暗中监视我之行动!我还京时企图偷逃密报,准备半途行刺!”冯雁将“监视”与“行刺”四字说得又慢又重,简直是咬牙切齿。她盯着脸色骤变的薛虎子怒斥道:
心神不宁地站在外面的施飞一听,倒反而放心了一点。因为若是赐死自己这样的宫女,都是太监宣皇上或太后口谕。即便现在屋内没有太监,也会先传入,然后由太监宣皇上或太后口谕并执行。如今皇上口谕传见,至少会有个让自己辩解的机会。她忙进来跪下请安:“施飞叩见皇上。”
“究竟系谁人指使,你还不从实招来!”最后四字简直就是怒喝。
“传施飞!”
此话一出,整个朝堂从皇帝开始无不惊恐万状,全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太后和薛虎子。薛虎子本来态度无比强硬,一听太后之言,知道定有此事。不知是哪个混账东西做出这等事来,一时吓得魂不附体。他连忙跪下,磕头如捣蒜,声音颤抖地哀求道:
看着明显消瘦了的皇帝和他痛苦的眼睛,栗箐不禁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就点了点头。拓跋弘道:
“太后息怒,此事卑职毫不知晓!真的毫不知晓。卑职有失察之罪,请太后明鉴!”
“李弈之事,朕已想过。口说无凭,务必获取直接证据才是。”
其实冯雁这是故意将事态夸大,说有人企图行刺。因为监视、偷逃、密报已经人证俱在,说有人企图半途行刺,谁都无法当堂否认,而且也真有可能。重要的是现在必须充分利用证据,尽快压倒对手,将自己出于一片善良彻底还政以来失去的主动权以此为契机重新夺回。他们竟然敢杀害李弈,秘密监视自己,而且薛虎子竟敢于朝堂一再顶撞,可见情势已经严重到何等地步!如果自己再不作出有力反击,震慑住对手,对手就会得陇望蜀,甚至置自己于死地!
栗箐与施飞这些日子一直惴惴不安,她俩都深知自己极有可能被赐死,以防止这个天大的宫闱秘密被泄露出去。皇帝不来她们感到害怕,听报“皇上驾到”更是心惊胆战。皇帝很少再来,偶尔来也总是脸色阴沉,从不说及此事,只是看一眼皇子宏很快就走。她俩自然更不敢提及只言片语。有一次铎轼来此,施飞一见他就战战兢兢,面色惨白。栗箐也以为是来宣诏赐死,竟晕倒在地。结果这倒成了转机,皇帝下朝后就来探视栗箐。看着面容憔悴勉强挣扎着从榻上起来请安的栗箐,拓跋弘说完“平身”就扶她坐在榻边:
冯雁厉声道:
左思右想,他觉得最重要的莫过于尽快查明真相,制止事情的发展。他本想派心腹太监铎轼或螽塍去监视李弈的行踪,但随即否定此念。此事绝不能扩大影响范围,只能仍靠栗氏与施飞。
“你身为殿中尚书,掌管一万殿中精甲,负责警卫皇帝与太后安全。我巡幸牛川,所带一千卫士均由你亲自抽调。你竟敢在我的身边安插坐探与刺客,该当何罪!”
以前他就注意到李弈常在太后宫中,一般都是在前厅或中厅,即一进或二进堂屋,不是谈话,就是弈棋,偶尔也抚琴。虽然他觉得李弈在那里次数过多,倒也并未多想。即便偶感不快,他也是责备自己猜疑乃对母后不敬。现在想来,有时在那里遇见李弈,他似乎有些不大自然。母后早已痊愈,李弈依旧经常进入后宫尤为可疑。如果真是那样……拓跋弘非常伤心,觉得母后太对不起父皇,他为父皇万分难过,也为自己这个皇帝感到羞耻万分。一向特别崇高完美的母后形象在他心目中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他一向认为母后与自己两位一体,现在突然发现中间已经隔着一条又深又宽的冰河。
“太后明鉴,微臣真的不知!微臣有罪,但绝无害太后之心啊!”薛虎子失职之罪罪责难逃,按弹性极大极其严厉的魏律认真追究起来,足以门诛甚至诛灭五族。而说有人行刺,他更是有口难辩,说不定真有。说罢这条大汉竟然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冯雁对外面大声道:
他想起许多事来。
“来人!”拓跋弘与群臣谁都不敢说话,因为从太后的口气和行事方式来看,所言绝对不虚。仅监视太后一条就足以定死罪,诛灭五族也不为过。大家都以为要将薛虎子绑了立即处死。只见太后对上前的抱嶷道:
拓跋弘回到太华后殿,痛苦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栗箐和施飞所言很可能真实无误,不是可能,就有。他万万没有想到母后会有此类不德之事。他从小就以为母后就是自己生母,后来虽然知道生母元皇后实情,也丝毫没有改变这种感情。母后的慈爱、贤惠、宽仁、睿智、魄力和能力都无与伦比,母后是他心目中最完美最伟大的女人。他从小信佛,母后就是活佛,而且是自己最敬重的佛,是如来再世,观音显身。但是现在这尊至高无上佛的基座却剧烈地动摇起来……
“传拓跋志、拓跋契与那两名羽林!”
“奴婢遵旨!”
拓跋志和拓跋契带着四名羽林将绑着的赫泌与祷浼押了进来。拓跋志将宓堞逃跑与自刎的情形说了,赫泌与祷浼则说宓堞曾命他二人注意太后平日行踪,那日让他们连夜随他赶回京师禀报。如果太后派人拦截,格杀勿论。还说,只要逃出牛川地界,就会有人接应,事后定有重赏云云。至于幕后何人,都说确实不知。
“臣妾遵旨!”
皇帝又气又羞,脸色发白,站起来垂首躬身对太后说:
这时,拓跋弘愤怒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半天才说:“此事绝对不许外传半句,违者死无赦!”
“此事儿臣一无知晓,定要查明,予以严惩,请太后发落!”
“太后不德,行不正……”谁知拓跋弘一听勃然大怒,挥手狠狠打了栗箐一掌,栗箐顿时倒在榻上。栗箐起身后摸着流血的嘴,赶紧跪下,低头不言。
冯雁用眼角扫了皇帝一眼,冷冷地说:“坐下吧。”然后来回看着满朝文武,久久不语。直看得不少人心中发毛,而高允、高闾等人则心头发热。高允等人对于处死诸李都深为不满,而且担心从此朝政大乱。现在看来太后一掌扭转乾坤,深感太后高明,朝廷有幸。只听太后道:“诸位臣工都已听清了,宓堞与他们要秘密回京禀报。而且路上还有人接应!我若非身边还有不少忠臣义士,只怕路上就被人暗算了!”说到这里她又停顿不语。
栗箐见此,决定索性将话彻底讲明,冷笑道:
拓跋弘又急又气差一点晕倒,因为他曾多次严令不得伤害太后。他们竟敢行刺!他想,非杀了这些混账东西不可!
拓跋弘本来就一直阴沉着脸听着,偶尔问一句。听着听着神气变得颓丧起来,心情极其痛苦。
冯雁接着说:“我已经查明,宓堞为刘普青姻亲,乃刘普青举荐至殿中精甲任职,近年一路高升。他本人与手下曾多次到我的大帐附近窥探。薛虎子一贯藐视我。殿中精甲乃警卫皇室之忠诚精锐,如今竟然企图暗害于我!薛虎子罪责难逃。”她转身问道:
“小人遵旨。”于是施飞详细禀报了一年多来的仔细观察,说发现只要李弈在内,外人就不能进入慈安宫。
“皇帝看如何处置?”
拓跋弘让她坐在榻边,听她讲述了主要情况,仍然半信半疑。于是立即传施飞入内。拓跋弘低声严厉警告说:“施飞,你听着!你所言务必句句是实,若有半点虚言,朕立即将你处死,五族皆灭!”
拓跋弘狼狈不堪地说:“请太后圣裁!儿臣遵命就是。”他心中对薛虎子、刘普青大失所望,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栗箐跪得久了,况且肩膀疼痛难忍,她一手摸着肩膀,一手撑着地面,这才站了起来。
薛虎子跪着向前膝行了几步,哭道:
“起来吧。”
“启禀太后,薛虎子对太后确实严重失敬,且有严重失察之罪,死有余辜。但微臣确实从未存害太后之心哪!”说着,他回过头来对朝堂上的群臣喊道,“你们究竟谁做了这伤天害理之事,敢做就该敢当,不要让我背着黑锅做个屈死之鬼呀!”说着又呜呜大哭了起来。
“臣妾明白,臣妾所言句句是实。”栗箐坦然地说。
冯雁半天没有说话,吓得跪着的薛虎子浑身发抖。虽然暗中监视太后之事他真的不知,但是他方才确实对太后大为不敬。因为自从知道李弈之事后,他对太后的印象就大打折扣。这次是有口难辩,必死无疑了。群臣也都认为薛虎子难逃一死,无不为他惋惜。因为薛虎子粗则粗,却是个好人。
“此事当真?若有半句不实,你就是粉身碎骨诛灭五族之罪!”
只听太后道:“姑念薛虎子之父曾为大魏立下大功,他本人也曾做过一些有益之事,那就免去薛虎子殿中尚书及其他职衔,出为……枋头镇将。皇帝看此议可行?”
拓跋弘刚听了几句就震惊得如五雷轰顶,顿时精神麻木,瞠目结舌,远远比他怀疑栗箐与李弈有私更令他感到痛苦和可怕。他严厉地问道:
原来北魏在境内东南西北设立一些“镇”,犹如今之大军区。北魏不同时期由于疆域变化,数目与名称不等,时四时六,后期更多。著名的有长安镇、统万镇、沃野镇、和龙镇、枋头镇、彭城镇、虎牢镇等,各镇驻有一两万常备军。加上驻扎于京畿的三万虎贲军、各一万的豹跃军与龙腾军,构成魏军主力。如遇战事,按两丁或三丁抽一之法,将各地每年定时集训之丁临时组建军队,由朝廷任命“征(东、南、西、北)大将军”领军出征。每镇主官为“某镇都(大)将军”,为从一品下,镇将相当于今副司令,为从二品下。薛虎子无论是当朝无礼顶撞太后还是太后被监视甚至可能被刺的失察之罪,按大魏故事处死都极平常。而他不仅没有被杀,而且几乎没降级。太后如此从轻发落,实在是仁至义尽,大家无不大出意外,深为感动。
拓跋弘见她并无任何畏惧的样子,却又吞吞吐吐,知道可能错怪了她,就挥了挥手,站在门内的太监、宫女全都退了出去。接着栗箐就将李弈与太后有私之事说了出来。
拓跋弘连忙点头道:“太后圣裁,儿臣拥护!”
“臣妾与李弈确实并无任何私情,若有半点,甘心受戮。但李弈……”她回头看了看,“此事关系……请皇上屏退左右。”
薛虎子一听不但保住性命,还被任命为枋头镇将,喜出望外,感动得热泪横流,连忙咚咚磕头谢恩,泣不成声地说:“罪臣薛虎子叩谢皇太后陛下大恩大德!”
拓跋弘一边怒斥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还想骗朕!你为何总是如此关心李弈,你与李弈究竟有何私情?还不如实招来!”栗箐这下终于明白皇帝误会之所在,原来如此!也罢,索性就此向皇上说个明白。她立刻止住眼泪,抬起头来,叹气道:
群臣也都高呼:“太后圣明!”
“皇上,臣妾若犯死罪,情愿领死,毫无怨言。但臣妾确实不知所犯究系何罪,死有不甘!请皇上明示,臣妾死也要死个明白!”说罢泪下如雨,低头悲泣不止。
太后接着问道:“殿中尚书一职关系皇室安危,责任重大,皇帝看以谁接任为宜?”
栗箐摸着疼痛的肩膀,哭着坐起身来重新跪下道:
“嗯……”由于拓跋弘事先毫无思想准备,又怕自己提名后太后不允,就说,“请太后决断,儿臣绝无异议。”
拓跋弘看她竟敢顶撞自己,一脚踹在她的肩膀上,栗箐顿时仰面倒在地上。“你还无罪!你速速从实招供,朕或可免你一死!”
“那就由拓跋志出任吧。司卫监兼任内行长,改由拓跋契担任,皇帝看可行?”
“臣妾无罪可招!”
拓跋弘一听都是近支宗室,连忙说:“甚好,甚好,就照太后所言。”
栗箐心想,几年来皇帝一直极其宠幸自己,恩眷无比,何况自己确实绝无一丝差错。一定是皇帝听信谗言或将事情弄错,就赌气地抬头说:
太后又说:“如今贪官甚多,朝廷应加强监察。太祖时曾建立候官,后来名存实亡,应予恢复。由抱嶷任候官令,皇帝意下如何?”
“哼!你还不知!”拓跋弘看着她居然还一脸委屈,更加气得呼呼的,“你还不从实招来!”
“太后圣裁,儿臣拥护。”拓跋弘从小就知道抱嶷忠心耿耿,再说现在太后提名,岂有不允之理!
“臣妾不知。”
处理完这几件事后,太后道:
栗箐与皇帝相伴几年来皇帝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会如此大怒,又不敢问究竟是为什么,只得赶紧跪下,低头委屈地低声道:
“我先回宫去了,皇帝与各位大臣接着议政吧。”
等保母抱着皇子一出门,拓跋弘就厉声道:“栗氏,你知罪吗?”
太后果然没有食言,总共在朝堂不足一个时辰。但是拓跋弘却觉得比整整议政一日还累。
拓跋弘一听脸色骤变,对笑着扑进怀中的皇子宏竟然没有一点亲热的样子,怒气冲冲地对保母道:“带皇子回去!”说罢站起身来,背着手,两眼冒着怒火。保母惊慌地抱起小皇子,宏害怕地睁大眼睛。栗箐莫名其妙地看着皇帝,不知如何是好。
散朝以后,皇帝留下长乐,严厉地问道:
小皇子宏与保母单独居住,只是每日午后睡醒觉吃完点心带来让栗昭仪和皇帝玩乐。因此今日下午皇帝读完书来至西堂时,栗箐没有注意到皇帝对自己的请安十分冷淡,只以为是看见小皇子已经会跌跌撞撞地走路特别高兴而对自己没有注意。栗箐问道:“皇上去慈安宫了吗?”拓跋弘蹲着两手向宏伸出,笑着鼓励他走过来,只是略一点头而已。栗箐又问:“李太医是在抚琴还是弈棋?”
“监视、刺杀太后之事,你可知道?”
拓跋弘近日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快。他想起来了,栗箐之变已非一日,自从泰山封禅回到平城后栗箐就似乎格外关心李弈之事,不时打听“此事李太医如何说”,或者问“李太医可也在那里”。尤其是最近,只要听说他刚从慈安宫回来,就问:“可曾见李太医?”听说自己与母后在皇信堂召见几位大臣垂询政务,必问:“安平侯可也在座?”李弈长得姿容秀美,多才多艺,见识过人,栗箐准是喜欢他了!拓跋弘越想越像,越想越火。他想,栗氏若是真有异心,就将她赐死!至少也要将她永远打入幽宫!
长乐吓得跪在地上,指天发誓:“苍天为证,长乐确实绝无令人刺杀太后之事。至于监视嘛……”他见皇兄满面怒容,急忙说,“我只派刘普青着人注意太后何时回到京师,以免耽误处置诸李。”
“这个刘普青,差一点使朕背上恶名!”拓跋弘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情绪平静了一些,说,“起来吧。虽然刘普青自己说当初无有建议慕容白曜屠城等事,但是太后既然说了,就定有根据,而且以后还会查询处置。我深知太后脾性,重大事情绝无虚言。何况宓堞乃其姻亲,此事他决脱不了干系。明日早朝……不,你今日回府就命刘普青主动提出辞呈。”
以欣治为诸州之最,加赐衣服。自是遂有骄矜自得之志。乃受纳民财及商胡珍宝。兵民首告,尚书李敷与欣少长相好,每左右之。或有劝以奏闻,敷不许。显祖闻欣罪状,槛车征欣,拷劾抵罪。时敷兄弟将见疏斥,有司讽欣以中旨嫌敷兄弟之意,令欣告列敷等隐罪,可得自全。
“臣遵旨。”长乐知道刘普青已被太后抓住把柄,早晚会被除掉。与其日后牵连到自己,不如现在让他离开,还能保住性命。
《魏书·卷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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敷既见待二世,兄弟亲戚在朝者十有余人,弟弈又有宠于文明太后。李欣列其隐罪二十余条,显祖大怒,皇兴四年冬,诛敷兄弟……(从弟妹夫等)皆坐关乱公私,同时伏法。敷兄弟……为北州所称美,时人叹息之。
(1) 吕一飞《胡族习惯与隋唐风韵》(书目文献出版社,58页,1994):魏晋时“饼”的范围比现在宽得多,“凡是用水调湿面粉,使之粘聚成形的食物,都称之为饼,包括今日含汤水的面条在内,当时称之为‘汤饼’。”
《魏书·卷三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