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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内宠李弈

魏书·卷十三

太后行不正,内宠李弈。

魏书,卷六十一

慕容白曜既下历城……文秀取所持节,衣冠俨然,坐于斋内。乱兵入,曰:“文秀何在?”文秀厉声曰:“身是!”执而裸送于白曜。左右令拜,文秀曰:“各二国大臣,无相拜之理。”白曜忿之,乃至挝挞。后还其衣,为之设馔,遂与长史房天乐、司马沈嵩等锁送京师。面缚数罪,宥死,待为下客,给以粗衣蔬食。

一 明珠祭夫

新帝登基后本拟去盛乐金(皇)陵祖茔祭祀列祖列宗。汉代以后“宗庙岁五祀,四孟及腊是也。”(《通鉴·齐纪三》胡注)即每季的第一个月和腊月祭祀。而鲜卑、匈奴等则是四仲即每季的第二月祭祀。金陵即魏朝历代皇帝的皇陵,过去以盛乐为京师时祭祀列祖列宗就是仲月四祀。迁都平城以后,四祀自然改在平城太庙举行,金陵则由常驻旧宫的盛乐尚书代祭。每年仲夏五月和仲冬十一月祭祀两次,由皇帝特派皇叔或皇子代祭,有时皇帝也去亲祭。去年皇帝新薨,仲冬之祭本应由太后、新帝亲赴金陵,由于太后凤体违和,又值乙浑新诛,朝廷初稳,生怕乙浑余党未尽,所以只派了皇叔京兆王拓跋子推和比新帝小一岁的皇弟拓跋长乐带领一批宗室与大臣代祭。拓跋弘与太后商定,第二年即天安元年(466)五月去金陵祭祖,并去牛川祭祀当年为救自己而浴血奋战的阵亡将士。

冯雁是何等细心之人,她马上就察觉明珠最近似乎心事重重。她把明珠叫到身边说:“这次我与皇帝不但要去金陵祭拜先帝,还要去牛川祭扫阵亡将士陵园,我自然会带你同行。你去给伊驼烧支香吧。”

明珠一听感动万分,顿时热泪横流。明珠谢恩后冯雁见她仍流泪不止,想到她也许还有什么心事,就问道:

“明珠,你还有何事,尽管道来。”

明珠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呜咽说:

“太后,小人想恳求太后恩准一事……”

“何事?”

“请太后赐我与伊驼将军成婚!”

“啊!”冯雁没有想到竟然会是此求,吃惊得不禁愣了一会儿,眼睛也湿润起来,十分感动地说:

“赐婚何难?只是,明珠,你要想好,寡妇改嫁在我朝虽然并不少见,毕竟与女子初婚有别。如今你已年近三十,将及半老。此去归来,前缘就此了结,我帮你挑一个你自己中意的,嫁了吧。如果有此一段阴婚,岂不又要耽搁几年?何苦来?”

明珠强忍悲伤,依旧低着头说道:“小人此举太后切莫见笑。明珠与伊驼非但未做过一日夫妻,连一句情话也未曾说过,但我知他爱我爱得执着。人生得一爱者足矣,更复何求!”说罢哭泣磕头不起。

冯雁满含热泪叹气道:

“起来吧,我准了。明日正式降旨,赐你与伊驼成婚!”

皇帝拓跋弘知道此事后也深为明珠的痴情重义所感动,决定在太后降懿旨赐婚外,再降皇帝诏,升明珠为视三品的女尚书。

盛乐在平城西方偏北处,相距约有七八百里。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前后是各五百禁军骑兵开路与殿后。数十名仪仗之后是各以十二头牛拉的太后的大楼辇和皇帝与栗贵人的小楼辇。这种车子下层如屋,可坐可卧;上层敞开有栏,可以坐着边走边观赏景色。紧跟着的是坐着九珠和望云等一些宫女的几辆牛车,九珠每人身边一把刀剑。再后是一些随行宗室与官员的马车或牛车。不过许多人宁肯骑马,觉得痛快、自由,御医李弈就是其中之一。更多的人,包括绝大多数太监和警卫两侧的士卒则步行,整个队伍迤逦二里多地,这还不算周边担任警戒的数千兵马。足足行了十几日才到盛乐。

由于是先帝新薨,新帝登基,祭祀自然格外隆重,不在话下。

歇了一日,大队人马又折向东边四百里外的牛川。

前年战事刚刚结束时文成帝拓跋濬就立即下诏:就地打造棺木,殡殓阵亡将士遗体,暂厝于附近一所寺庙。日后再在近处挑选一块风水宝地,作为亡灵的坟茔。大军回到平城后冯皇后得知详情,又请求皇帝恩准,按追谥、追赏之别,将其敕建为大魏御林军将士陵。宫廷大风水师玄清道长奉旨亲赴牛川踏勘后说,当时太子殿下避难的那座小山就风水绝佳。小山不高,寓太子年幼但已能统御四方;平原开阔,则寓太子前程远大,四海宾服。此地神明常在,灵气氤氳,故太子方能躲过此劫。在此修建陵园,可以聚集英魂,屏障京师。皇帝与皇后一听大喜,立即照准。拓跋弘继位后又降旨追加财力人力,克期建成。

牛川城市极小,只有一纵一横两条小街,两个馍尚未吃完就能走遍全城。但牛川在魏朝君臣中地位之崇不在一般州治之下:盖因太祖道武帝拓跋珪登国元年(386)正月,就是在牛川恢复被苻秦灭了已五十一年的代国,登基为代王。虽然当年七月就迁都盛乐,但牛川因此在魏朝皇室中被认为是大魏发祥地之一。文成帝拓跋濬和冯皇后均深信不疑,那次恶战太子之所以能够脱险,除神灵保佑、将士效命之外,冥冥之中还有太祖爷在天之灵的庇佑。拓跋弘说,当时蠕蠕仗着人多,点着无数火把,高喊着“活捉魏太子”,结果突然起了一阵大风,火把吹灭大半。民间也有传说:人数多好几倍的蠕蠕围攻伊驼将军亲率的御林军多时,怎么就是没有发现他身后的太子和未来的太子妃呢?那是因为太祖爷在天之灵眼看太子有难,立即甩过来一块大黑毡,把那块巨石盖上了,那阵大风就是黑毡飞来时带来的呀。因此太后和皇帝的车驾到了牛川,首先到当年拓跋珪登基代王的旧址设案,隆重西向祭拜。然后才来到一里外的陵园。

牛川一带多敕勒人,均视伊驼为民族英雄。伊驼为敕勒族乙旃部。该部敕勒人有些仍以“乙旃”为姓,有不少则改姓为“乙”、“伊”或“易”,还有一些改为“裔”、“旖”者。敕勒人听说皇上和太后亲自率领大队人马不远千里从京师来祭奠伊驼,无不感到荣幸万分,纷纷举家、举部涌向牛川,甚至百里外的一些部落都拔寨前来,皆欲一睹二圣圣容。皇帝、贵人和太后分乘的御辇经过时,数以千计的敕勒老幼跪在道路两旁不断高呼:

“皇上、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贵人千岁、千岁、千千岁!”

冯雁在车中看得一清二楚。敕勒人如此热情,令她大出意外,内心感动不已,立即下令:

“卷帘!慢行!”

抱嶷一听急忙谏道:“太后,人多杂乱,极易出事。为安全计,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

冯雁斩钉截铁地说:

“无妨。民心重于一切!百姓拥戴,最为安全!”

好在冯熙早已作了安排,沿途两侧,密布全副武装的御林军,还有便服细作混于百姓之中,以防万一。听了抱嶷所宣太后口谕,他立即命令官兵让两边百姓各后退三步。百姓不但人人看见了皇帝、贵人和太后圣容,而且太后、皇上、贵人还向御辇两侧百姓亲切招手。沿途百姓高呼“万岁”声不绝,许多人激动得哭了起来。

冯雁心潮澎湃。她忽然道:“张佑!”

骑着马缓缓跟着的张佑立即来到太后凤辇旁。“伊驼为敕勒人。敕勒丧葬时男女无大小皆集会,平吉之人,歌舞相送。少时祭奠,能否按其俗歌舞?”

张佑想了想,道:“臣遵旨,这就去办。”

由于太后与皇帝要来祭扫,将作大匠王遇调集军民数千人,只用三个多月就在陵园附近的河边修筑了一所能住帝后与随行人员千人的临时行宫。其中太后与皇帝住的两个小院之精致,几乎不下于平城的后宫。冯雁到了一看,一方面心里为王遇和他的手下之能干而赞叹不已,另一方面也深感奢靡太过。心想,金陵乃皇室祖茔所在,每年都有祭祀大典,自然要有些行宫居住。此地却不知何年何月再来,造了这许多房屋,要白白耗费多少公帑。自己事先要是关照一声,少带一半人马,军士全住帐篷就好了。

陵园就建立在当初血战的那座高百余尺的小山阳面。山上树木葱茏。小山之南平地上原来的大寨早已拆除,去年开春就已全种上小树。陵园四面已经以砖墙围上,高高的大石牌坊上镌着“敕建御林军牛川阵亡将士陵”等字样,乃当代硕儒中书监高允手书。中间一条宽约六尺石板砌成的甬道通向山顶,甬道两边是一排排按品级高低、大小不等但每排形制一样的阵亡将士陵墓。在甬道上山处西侧有一块巨石,高约一丈五尺,宽约八尺,下部有一块高五尺宽四尺深三尺的凹陷。拓跋弘登基后封它为“神佑护驾将军”,放大了的这六个红色御书大字如今已分两行镌于石上。伊驼墓位于陵园最高处,墓高一丈,周围五丈,下部用二尺高的石板砌护,三面植有几十株松树。墓碑高八尺,上书“忠勇统万侯散骑常侍平北将军伊驼之墓”,为拓跋濬御笔。墓前有长一丈宽三尺的石板平台,两边各有石马两匹和石塑武士两人站立拱卫。

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太后和皇帝以及站在皇帝身后的栗贵人首先在原先的大寨处西向设案焚香祝祷,烧纸钱无数。身穿重孝的明珠以遗孀身份行跪拜大礼祭奠。进入陵园大门不远,距巨石数步处,皇帝对太后说:

“这里就是伊驼将军殉难处。”

明珠当即跪下;低声哭泣,哀痛万分。帝、后、贵人以下无不动容。冯雁知道,因为自己与皇帝在场,明珠不敢放声大哭,就说:

“明珠啊,你想大哭就使劲哭出来吧,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坏了身子。”明珠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晕倒在地。一直紧跟着她的金珠和爱珠连忙将她搀起。太监宫女随即安排香烛,太后、皇帝与栗贵人站着拜了一拜。所有随行人员统统跪下叩拜。

冯雁下令:“在此立碑,上书‘伊驼将军护驾殉难处’。”

在“神佑护驾将军”石旁,拓跋弘对太后说:“儿臣当时就躲在此中,栗氏就在我的身后。”冯雁点头。那次回来后她就听儿子说过,当时栗箐身怀短刃,准备一旦被俘就自刎以免受辱。这里早就安排了香烛,太后举香站着拜了一拜。皇帝与栗氏恭恭敬敬地奉香三拜,以谢神石救命之恩。随行人员则跪了一地。

到了伊驼墓前,香烛早已点燃,石案上供品——全羊、白馍、水果、打开了坛盖喷着酒香的黍酒,以及碗、箸等齐齐摆满。文武臣僚分左右站立,低级官员与其他人员站满了石阶。站定以后,张佑高喊:

“祭祀护驾御林军阵亡将士大典开始!”

站在陵墓两侧的四个号手举起长嘴喇叭“呜呜”地吹起平调。吹了一会儿后张佑竭尽全力地慢慢喊道:

“护驾御林军阵亡将士亡灵们都听着:太后陛下、皇帝陛下、栗贵人专门从京师看望你们来了!你们全都过来吧——”

从太后、皇帝、贵人开始,所有的人一听全都哭泣起来。

张佑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说也怪,这时起了一阵大风,刮得满山树枝树叶沙沙作响,由远而近,经久不息。后来人们都说,这是阵亡将士的亡灵忠义呀,都来拜见太后、皇上、贵人来了!咱们的太后、皇上、贵人也仁义呀,知恩不忘呀,这么老远,亲自从京师赶来祭奠。这才叫做人有良心哪!这也是大魏列祖列宗积德之故,所以神明庇佑太子,将士奋勇杀敌,好人有好报呀!

先是明珠以遗孀身份行大礼叩拜,自然不免又悲痛万分,哭泣不止。被义妹身份的金珠、爱珠扶起后,走到坟墓左侧,面南跪下。金珠、爱珠跪在她两侧稍后处。于是太后、皇帝和栗贵人亲自上香祝祷,站着一拜,明珠等则向太后、皇帝与栗贵人磕头谢恩。然后太后、皇帝、栗贵人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接着是群臣分批按品级祭拜,低于四品者跪拜,三品以上者站拜。明珠等一律磕头致谢。

接着是张佑与冯熙从御林军中临时集合起来的五十名敕勒族官兵,他们都会唱《归天歌》。当长嘴喇叭“呜呜”声一停,一个年轻军官高唱起来:

蓝天雄鹰!

原来他这是起调。等他声音一停,五十名官兵同声齐唱:

蓝——天——雄——鹰,草——原——骏——马——

英——雄——还——家,英雄还家!

敕勒川,阴山下,英雄——还——家!

他们边唱边两脚分别踏步和移动,踏出整齐、有力的节奏。当唱第二遍时除明珠、金珠、爱珠为丧家依然跪地悲泣外,从太后、皇帝开始,全场所有的人都跟着和声与踏步:

……英雄还家!

敕勒川,阴山下,英雄——还——家!

当唱到第三遍时,只听陵园四周已是歌声震天,原来数千敕勒都随着一起和声踏步:

……英雄还家!

敕勒川,阴山下,英雄——还——家!

后来人们都说,皇上果然就是“天子”哪,太子有老天爷护着呢,太子是老天爷的孙子呀。这不,老天爷让“神佑护驾将军石”护驾来了,这是神石!老天爷让它护的不只是一位太子,还有一位太子妃呢。那栗贵人后来成太子妃了,生的皇子又成了太子,又继了位。所以护的是两位皇上!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奇事,是咱大魏国运兴旺哪!有的老人还说,那天晚上大寨和神石上面罩着一片红光,可是上千蠕蠕就是看不见伊驼将军身后的太子,有神佛护着呢。伊驼将军准是佛祖身边金身罗汉投胎的,要不怎么能一人杀掉那么多蠕蠕,护着两位皇上呢?也有人说,伊驼将军是佛祖跟前的神驼下凡。他根本就没死,是护驾成功后佛祖将他召回灵山去了。于是远远近近的人们都来石前烧香、磕头,求子息的尤多,还真有不少回去后就得了儿子的呢。这个陵园渐渐成为牛川一带方圆百里内香火最盛之处,后来连云中、平城、晋阳甚至密云都有人来求福求子呢。尤其是春夏秋季,伊驼墓和神佑护驾将军石前更是拜者如蚁。不仅墓前、石前点满香烛,那凹处也香烛缭绕,熏得石壁皆黑。人们还都要反复摸摸墓碑和巨石,带些灵气回去。

从牛川回到平城以后,有一日冯雁对明珠说:

“明珠,嫁了吧。你有何想法,尽可道来。我一定帮你挑一个不下于伊驼之出色男子,我与皇帝亲自为你主婚。”

明珠感动得跪下道:

“多谢太后恩典。明珠此生再不嫁人,就守于太后身边。”

“起来,起来,别说傻话了。明珠呀,你看这‘嫁’字,‘女’字旁边一个‘家’。女人哪,总要嫁了人,才真正有自己的家呀。方能与丈夫、子女为伴,否则总是女人一生最大之憾事啊。”

谁知明珠十分平静地说:

“明珠已经爱过了,心中再也容不下别的男人了!”

明珠果然终身不嫁。那倒不是为了“守节”,北魏尚不讲究,鲜卑更无此俗,直至唐代夫死再嫁仍系寻常之事,连皇家也不例外。只是明珠心中已被伊驼填满,日夜回忆当初两人接触的每个细节已给她带来无数甜蜜,而她再也没有机会遇见伊驼这样令她心动的男子,重新点燃深埋于心底之余烬。几年后,太后命她为牛川行宫总管,以便终生与伊驼英灵厮守,有权节制方圆百里军民一切事务。这年统万大旱,颗粒无收。明珠听说此事,立即奏请允许衣食无着的统万敕勒来牛川垦荒,其中一些在陵园作役丁,太后都一一恩准。结果有数千敕勒长途跋涉八百里来投奔明珠。而太后、皇帝当年亲临牛川祭奠伊驼与阵亡将士,体恤百姓,尊重敕勒风俗,大得人心,传为佳话。几年后统万敕勒数万人在柔然策动下反叛,大军东指,结果在牛川为明珠率领的军民所阻。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明珠离宫时金珠要求太后让她随明珠同行,以免她一人过于孤单,并求太后批准自己死后埋葬在明珠身边。太后深感金珠重情重义,当即恩准。她感慨万端:“天下怎么有这么多重情女子?又怎么都在我的身边?”金珠一直陪伴着明珠,直到明珠五十七岁逝世,两人始终亲如同胞姐妹。明珠一直不知道金珠陪伴她终生的真正原因。原来当初伊驼来教她们武艺时,平时根本没有机会接触真男人的金珠也立刻深深爱上了这个英俊武将。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明珠爱他爱得更深,而且似乎伊驼也爱她,她对这一点还挺有把握。经不住金珠的一再恳求,明珠终于说出了压手心的秘密。金珠这才明白自己不会再有任何希望,当天在自己的屋里偷偷哭了一宿。她为自己所爱的男人能够得到明珠这样出色女子之爱,感到欣慰,也为自己最好的朋友能够得到伊驼这样杰出男子之爱而高兴:只怨自己命苦。但后来她想通了,只要自己所爱者幸福,那就牺牲自己之爱去成全他。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和心爱的男人靠得更近些,哪怕靠近他的坟墓。她甚至想过,也许到了阴间,伊驼在深爱明珠的同时,会因她金珠这么多年照顾明珠而分给她一点爱,只要一点就够了,明珠也会谅解她的痴情。阳间不是有妾吗,她愿在阴间为妾!即使连这也不能够,她能于死后埋在心上人的身边,也就知足了。

二 雁思弈者

从盛乐金陵和牛川陵园祭祀回到平城,已是夏季将尽。冯雁感到十分疲惫,在后宫歇息了几日。本来还想再歇几天,但离开京师毕竟已一月有余,朝廷许多事务亟待处理。偏偏拓跋弘因旅途劳顿,回来后偶感风寒,高烧、低烧多日,不能视事,朝政只好由太后一人料理。

忙完这些大事以后,虽然疲劳不堪,但是冯雁心里有一种很长时间没有了的轻松感。可不是吗,自从为先帝准备北征开始,焦急的等待和实际上的监国,先帝病重、病危到逝世,自己投火自焚和长期养病,乙浑专权和设计诛浑,临朝听政,金陵牛川祭祀……几乎整整两年不是提心吊胆,就是又忙又累,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现在社稷稳定,朝政正常,一切终于走上了正轨。弘儿正在成熟起来。臣子递的折子,冯雁总是让皇帝先看,先说个旨意,一般没什么问题的就让中书令李敷或他手下的侍郎高闾或郎中们拟旨。若皇帝意见欠妥,就对他指出,再交给李敷、高闾们,最后她再看过,交还皇帝终审,用玺。要是在朝堂上百官当堂启奏,冯雁总是让皇帝先说。一般她总表示:“就按皇帝的意思办。”有时则作些补充,最后总要问一声:“皇帝看如此可行?”拓跋弘一般总说:“太后英明,就照此办理。”虽然上朝通常要一两个时辰,不过熟悉了也并不觉得很累。

夏日天长,早朝卯正点名,三刻正式上朝,通常巳正时分就散。中午之前连折子也已批阅完毕。午膳后冯雁总要小憩片刻。下午很热,御花园也不凉快,还是屋子里舒服。可是人闲下来以后就觉得有点无聊,好像少了一点什么东西似的。究竟少了什么,她一时也不很清楚。但日子一长,慢慢就觉出来了。尤其是天黑躺下以后,这种感觉就渐渐变得强烈起来。冯雁一开始有点害羞,甚至责怪自己怎么会有此念!也有些自怕:万一不经意流露出来,可是有失尊严。不过再一想,无妨,这是夜里,她早就让望云回自己屋里去睡,值班宫女坐在外屋。这么大的屋子只有离自己卧榻丈余远的一盏昏暗油灯。何况自己究竟想些什么,别人也无从知晓,自己尽可以尽情地敞开地想。虽为之不能,想想岂有不可之理!此时她觉得自己已不是权倾天下高高在上接受皇帝请安、百官朝拜不苟言笑的太后,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冯雁。是的,就是女人冯雁!是一个和平常女人没有两样有着七情六欲一心想做个贤妻良母的女人。她终于对自己承认,她渴望男人的爱,越来越强烈!她需要一个像她丈夫那么出色、那么让她动心的男人的爱!在满是黑色的夜里,她不断回忆起自己和丈夫那十几年美好生活的全部过程,从相知相爱到初试云雨,到片刻不能分离,何等快乐!她真希望能减去自己一半阳寿,使丈夫复生,两人再一同美美过上十几年,哪怕几年也好!然后两人携手双双归西。自己才二十几岁,应该还能生。一定要求神拜佛,遍访名医,为丈夫也为自己生一个甚至几个像弘一样出色可爱的儿子,女儿也好,总比没有好呀。在数不清的夜里,回忆给她带来了无数甜蜜,同时也有无限悔恨。有时她想,丈夫英年早逝,说不定就是上天对她堕胎的惩罚。肯定就是,绝无差错!因为本来自己的儿子应是太子,然后继位为帝,就是天子,而且是天之元子。是自己杀死了老天爷的长子,岂能不受惩罚?自己夺走了老天爷的最爱,于是老天爷夺走了自己的最爱。就是如此,这一切都是自己之罪,却祸及丈夫,她真觉得对不起他。不过有时候她又有些责怪丈夫,他若在房事上略加节制……但她马上否定此念,他是皇帝,这很正常。还是自己的错,自己是皇后,何况丈夫最爱的夫人就是自己。当初自己就应该拿出皇后的款儿来,不让他随心所欲地转着圈儿在别的女人那里留宿,他就不会如此英年早逝,自己也说不定哪天就再次怀胎。她几乎读了皇宫所藏的所有医书,“房事不节则精滑而稀,难以坐胎”,“房事过劳则损阴,久而不寿”,都说中了。她了解丈夫,如果她真的软硬兼施连正经带玩笑地对他留宿别宫作些限制,他也不会怪罪自己。

但丈夫毕竟一去不复返了。阴阳相隔,只待来世!

可来世无期呀!

自己若是平民,尚可再嫁,无人责难。而今身为太后,则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丈夫了。

闲时她就和望云弈棋:“手谈”胜似口谈。口谈时,别人总是一口一个“皇后”、“太后”,小心谨慎,唯恐说错一句,连坐的姿势都受拘束。手谈就平等得多,即使别人存心让你,也轻易看不出来,弈棋自然也少不了说说话,但是手谈的平等气氛显然使口谈也变得随和起来。在宫里原来和她弈棋次数最多的是明珠与望云,其他人或缺乏耐心,或水平太差,弈得很少。不过明珠自伊驼殉难以后似乎判若两人,虽然依旧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但少有笑容,话也不多。牛川归来之后索性吃起斋来,回到自己屋里就念经。有一次冯雁玩笑地说:“明珠,你现在如此虔诚礼佛,若有人对我行刺,你还会杀生护驾吗?”明珠苦笑道:“太后放心。明珠吃斋、敬佛只是为了求佛祖保佑来世再与伊驼结为夫妻,生儿育女。有谁胆敢行刺太后,明珠决然照杀不误!”望云进宫、学棋比她们都晚,但她读书最多,为人文静,悟性最高,长于思谋,是宫中唯一能真正以实力赢冯雁棋的人。只是不知怎么回事,现在她与望云弈棋好像没有从前那么有意思了,或者说,依然不能驱除她心头越来越重的烦躁。她学棋至今已近二十年,最有意思的就是和丈夫对弈。另外……

啊,另外还有一个人,李弈!

李弈医术精湛,为太后疗伤功勋卓著,在密定大策诛杀乙浑中以功越级进封安平侯。不过以前冯雁一直不知李弈善弈。

那是在冯雁康复并诛杀乙浑之后,李弈进宫来给冯雁送新调制好了的养颜药“珍珠琥珀养颜膏”,并观察前些日子使用的效果,发现太后烫伤后新生的皮肤使用此药后,与原有皮肤逐渐合而为一,决定配方就此定下。自从太后康复以后李弈就很少进宫,这次已隔了整整十日。冯雁听说自己的皮肤有望完全恢复,特别高兴,即命赐座。冯雁想起当初他在诛杀乙浑时每多良策,就问道:“令昆仲均从政,李大人亦擅计谋,却为何行医?”

李弈说:“先父曾言,良相治国,良医治身,皆利人者也。然则官场诡谲,风云多变,防不胜防,只恐国未治而身先去也。家父罹难,果应其言。故微臣不愿为良相,宁可做良医也。”

“哦,原来如此。”冯雁想起自己家中的变故颇有感慨地点头。又问:“李太医之名似乎有些讲究?”

李弈不好意思地笑道:

“说来惭愧。微臣原名‘奕’,盛大之‘奕’也。”李弈以手指在案上写了一下。“因微臣儿时读书不太专心,家父遂易之为今‘弈’。盖取《孟子·告子上》弈秋两弟子学弈之典故以警示微臣。让太后见笑了!”

冯雁觉得很有意思,笑道:“哦!如此说来,李太医必定精于弈术。不妨手谈一局,如何?”

李弈在为太后诊治期间早就注意到室内挂有棋枰,康复后有一次进宫例行诊治时,还曾见过太后与望云对弈。他知道与帝王下棋和看病可绝对不一样:赢了,恐使帝王不快;输了,他也未必就高兴,认为你是故意让他,有疏慢不敬甚至轻侮之嫌。于是慌忙起立垂首说:“微臣不敢。微臣久已不弈,棋艺荒疏……”

冯雁明白他的心思,不等他说下去就笑道:

“《孟子》曰:‘弈之为数,小数也。’游戏之事,爱卿何必过于认真也!望云,置枰!”

“是。”望云马上就从窗旁的架子上取下一张棋盘,摆在了平时下棋的短几上。又在架上拿来两个陶罐置于枰侧。冯雁起立说:

“李太医,请入座吧。”一面走了过去。李弈只好谢过入座。

此前李弈虽然见过几次太后下棋,因诊治时太后离开棋枰,诊毕李弈即退出,所以并不知晓太后棋艺究竟如何。以为无非如一般达官贵人消闲解闷略通此道而已,自己虽需谨慎,绝不能流露丝毫疏慢之意,却也不必冥思苦想。下了二十几着后,李弈发现,太后似乎下得漫不经心,落子不慢,其实布局精心,思路清晰,颇有大气。于是便更加小心翼翼起来。下了五十余手之后,李弈已经明白,太后实乃弈事高手,精于此道,棋龄至少在十年以上,对局当以千计,且平时有打谱、复盘之功。李弈自幼弈棋,棋龄已不下二十年,哥哥李敷、李式都是此中高人,其他朋友中也不乏长于棋者,太后的水平不在他们之下。李弈知道今日初次对弈,绝对不能赢棋,但也不可输得过于草率,以免有轻侮太后之嫌。因此七十九手时他故意露出一个小小破绽,果然被太后立即捕获,悄悄做了一点铺垫。三手之后李弈假作发现自己的疏漏,弃子抢救,终于转危为安,面上露出笑容。一百一十一手时李弈又故意失误,再次被太后及时抓住,不久李弈又补救成功。至一百三十七手时他又出现一个大的失误,但假作自己很快就发觉,思索多时,只好无奈地推枰认输:

“太后棋艺高超,微臣不胜钦佩之至。”

由于李弈每次失误都很小,均为弈者极易出现的一般疏漏。冯雁以为他因与太后对局,心情紧张所致。但是看得出来,李弈棋艺确有相当功力,绝不在望云之下。因说:“李太医果然不虚此名。今日故意谦让,我领情了。改日还要多多请教。”

自此以后,李弈每次进宫诊治或送药,冯雁必与其对弈。李弈每次必输,但是输得合情合理,无可挑剔,而且多在一百五十手之后。李弈明白,也不可总败于中盘。于是有一次终局,点算之后,仅输半子。此局冯雁赢得相当吃力,也格外尽兴。这时望云禀报:

“莲羹已得。”

“盛两碗来。”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莲羹置于几上。帝、后单独赐食是极大的恩宠,李弈要下跪谢恩,冯雁道:

“平身。后堂不必多礼。请!”

冯雁见他吃时舀起看了看,就问道:“李太医可好此物?”

李弈忙说:

“当年家父在时,家母也常炖莲羹。若来贵客,必以此招待。”

“哦?做法可一样?”

“大同小异耳。只是寒舍之莲羹必佐以桂花。”

“哦!桂花亦可食乎?”冯雁虽然从医书中得知有些花可入药,却还是第一次听说花也可食。不过说完之后她马上想到“药食同源”,不禁笑了。

果然李弈道:

“不但可食,而且香气沁人心脾,有醒脑健脾、开胃化食之效。”

“哦……然则花期过后如之何?”

“无妨。可于桂花盛开之际,广为搜集,摊开置于筛匾之上,于干燥处阴干。然后密封于坛中,置于阴凉之处,以便随时取用,虽多年不腐,而香气依旧。故家父戏名莲羹为隐上羹。”

“哦?有何说法?”

“莲为花中君子,桂乃树中高士。莲子籽粒饱满,含而不露,藏于莲碗之中;桂花细小香浓,密而不显,隐于大树陶坛,故名。”

“哦!”冯雁听得津津有味。她想,生活中许多寻常事物原来都有不少讲究,只不过自己孤陋寡闻罢了。她对望云道:“明日命宫中去采购桂花若干备用。”

李弈说:“桂树多生于南国:北地虽有,但多为盆栽小树,花质花香亦略差,只宜观赏。微臣家中尚有一些南国友人馈赠之花,明日当即奉上,请太后笑纳。”

冯雁每次与李弈对局,总要谈古论今。李弈虽然依旧小心谨慎,毕竟慢慢不太拘谨了。李弈知识渊博,出口成章,冯雁与他闲话,觉得颇多乐趣,时长见识。还能得知一些百官琐闻,京城逸事,民间传说。不过李弈绝不说任何人的不是,即便问他,也总答以“不知”。

但李弈已经久久不见踪影,从牛川归来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他,足足有一个半月——有余了。是啊,自己烫伤不但去年就已痊愈,而且皮肤也已于开春不久复原,停药多时,他自然就不必来了。可他的身影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地浮动在自己的脑海里,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拂之不去。冯雁想,难道是因为李弈姿容秀美使自己难以忘怀吗?不!自己何至于如此浅薄!何况朝中美男不止一人,有的武将身材壮硕,浓眉大眼,充满阳刚之气,堪称伟丈夫,为李弈所不及。但是冯雁深感李弈卓然不群。李弈风姿秀美而不柔弱,谈吐高雅而不做作,饱读诗书而不迂蠹,言语举止飘逸着一股不易觉察的凛然之气,其阳刚之美在内而不在外。冯雁立即意识到这种感觉的极大危险,曾想努力排除,但是不仅挥之不去,而且愈排愈烈。她只好对另一个自己——冯太后承认,她喜欢李弈!有时她会在帐内望着挂于殿内似明似灭的长明灯,轻声吟诵起来:“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唯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她觉得自己简直有点可笑:鸿鹄与鸿雁相近,现在不是弈者思雁,竟成了雁思弈者!她不止一次笑话自己:“不专心致志做太后,尽想些不合身份有悖礼制之事!”她知道继续与李弈交往的危险如临深渊。她曾反复提醒自己:“切勿对不起先帝,不可不顾忌太后尊严!切记:‘发乎情,止乎礼仪’!”有时甚至不无悲伤地劝谏自己:“认命吧!谁让你是大魏太后呢?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只可舍鱼而取熊掌矣。”但是,强烈的内心颤动使她难以驱除从此不见李弈之念。她安慰自己:“友情何妨!”她想,自己年方十四就有计谋除掉宗爱,后来妥善处理过多少军国大事,又密定大策诛杀乙浑一党,见过多少世面,怎会在与李弈相处之事上把握不住自己?!她要自己相信自己。她甚至在心中开玩笑道:

“冯太后岂能管不住民女冯雁乎!”

在昏暗的帐幔中她轻轻说道:

“民女冯雁听旨:念你年轻寡居,并无儿女,孤独寂寞,特恩准安平侯太医李弈与你为友,以解寂寥。虽动于情,须止于礼。违者……违者……”她自己不禁笑了起来。

第二天退朝后冯雁就对抱嶷说:“宣李太医进宫。”

李弈刚听抱嶷宣太后口谕时吓了一大跳,以为太后又病了。问明后才知道太后今日还上朝呢,这才放了心。

他刚刚跨入慈安宫门,忽闻殿内传来抚琴之声,就连忙向把门为首的爱珠摆手示意暂毋禀报,站立谛听。听了一会儿,他不禁感到有些吃惊。古今琴谱他虽不敢说无不熟悉,但至少名曲均多次耳闻,而竟然从未听过此曲!清丽中透着些哀婉,时而激昂,时而如泣如诉。有几句反复多次,十分动听。一曲完毕,爱珠报:“李太医到!”他才奉命入内。以前他进宫时看见书房与卧室中均有琴,就知道太后会操琴,但从未在此听过琴声。原先他以为太后也不过像别的贵妇那样以操琴自娱,琴技一般。想不到太后的琴技竟如此娴熟。他谢座后,坐在置琴长案后的冯雁道:“李太医亦好琴乎?”

琴棋书画乃文人四友,李弈只好答道:“微臣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可否操一曲?”

李弈马上起立躬身低头拱手道:“微臣琴技粗糙,不敢献丑,请太后见谅。”

冯雁从他的博学与棋艺断定,他的琴技肯定也相当不错,就微笑说:

“以琴会友,不必客气。”说罢就起身坐到另外一张凳子上去。

于是李弈只好从命。他坐上琴凳后问道:“太后适才所奏之曲颇动听,不知何名?”

冯雁笑问:“无名。李爱卿觉得还听得过吗?”

李弈一愣,怪不得自己不知。他马上猜到极可能是太后自度之曲!曲调之优美,情感之丰富,绝不下于那些传诵千古的名曲,那可太了不起了。他真诚地说:

“岂止听得过!声情并茂,美妙动人,令人难以忘怀。”

说罢,李弈就拨了几下琴弦。琴声清亮,皇家之物果然不凡。接着他就弹奏起来。他指法熟练,旁若无人,仿佛神游物外,心与曲飞。冯雁正被他不知什么曲名的动听旋律所陶醉,忽然惊讶地坐直了身子,睁大了双眼,连嘴都微微张开。因为李弈竟然弹起方才她所弹之曲来了!他仅仅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这支曲中最精彩的段落!而这些正是冯雁心灵的写照,是她内心深处隐秘着的思念、哀怨、孤独、渴望的真诚流露。但李弈加进了自己的感受。他所弹奏之曲仿佛比自己的要明亮得多,后部有时还比较欢快。最后他以一连串的快拨将情绪拉向高潮,戛然而止。

就在李弈站起来说“献丑了”的同时,冯雁也站立起来,衷心赞叹道:

“妙哉此曲!妙哉此曲!”

冯雁明白,不必问此曲何名,这就是李弈听了她方才的曲子后即兴所度之曲!而她所度之曲在这几个月中不知弹奏了多少遍,才逐渐成形、圆熟起来,真想不到李弈竟如此精通音律,过耳不忘,信手弹来,居然就能如此动听!她感慨地说:

“李爱卿真乃乐中圣手也,佩服!”

这时笑梅进来禀报“御膳已备”,冯雁点头,望云就说:

“传膳!”笑梅就对外面高喊:

“传膳!”

李弈忙说:“微臣告辞。”

“李爱卿就在此用膳,请坐。”

不一会儿,两个太监抬着一个一尺见方共分六层的竹编饭屉进来,打开以后,屋内顿时飘逸着一股饭菜清香。接着就在一个尺余长的案子上摆好了四菜一汤。太后说:“请!”

李弈再次说“谢太后”,便入座。

案上四个小盘,一个红焖羊肉,一个干煸牛肉,一个清烧豆腐,还有一个是炒青菜。汤则是萝卜豆腐汤。最后一屉自然是馍。李弈本来以为太监还会再送些菜来,太后下箸后他才明白此即全部。他这两年来多次入宫,深知太后生性俭朴,不好华饰。除上朝或大典时穿着华丽,在后宫衣着与平常官员命妇的家居服装毫无二致,榻上亦系寻常缯缦。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太后的御膳竟然也如此简单,甚至还不及自己家中精美。以后赐膳的次数多了,他才知道太后天天如此。以前御膳要丰盛得多。先帝在日,为修长城,太后下令裁撤了三分之一。先帝薨后,太后又带头减膳,前后减去足有十分之八。

冯雁见他埋头只吃青菜、豆腐,吃得很慢,本想给他夹块羊肉,又怕他反要起立谢恩,就将已经夹起的肉夹到自己碗里,说:“李爱卿随意。不知菜的口味如何?”

李弈连忙谢道:

“甚好,甚好!御膳房果然技高一筹,连炒青菜都不同寻常。”李弈说的是真话。他哪里知道,这都是当年太武帝从广陵带回来的厨子的手艺呢。

冯雁见他若有所思,吃每一种菜都让人难以觉察地先略看一眼,就说:“皆系寻常菜肴,李卿莫嫌怠慢。”

“御厨果然技艺不凡,配料、配色、刀功、火候、盛摆,均有究竟。”

“哦?”冯雁放下手中的馍,饶有兴趣地问道:

“李卿亦擅烹饪之技乎?”

李弈赶快停箸筷道:“微臣不过略知一二耳。”

“愿闻其详,边食可也。”

李弈说:“世上之事,所难者,非以不寻常作不寻常,乃以寻常作不寻常也:烹饪之境界有三:曰熟,曰技,曰艺。熟则可食,技则可口,艺则可品也。”

烹饪之事再平常不过,无非是家居妇人之技,略有高下之别而已。而李弈竟有如此高论,使冯雁不胜惊讶,不禁停箸谛听。

“请以此清烧豆腐为例。御厨显系先以之于沸水中氽过,将沥出卤汁之水抛去,锅洗净,再将少量较咸之高汤煮沸,将切成小块之豆腐加入,略煮片刻,高汤之咸味、鲜味俱入,浇以菱粉之汁,撒以葱花为侣,略拌,盛起即可。则其香、色、鲜、嫩无不佳也。而寻常人家或直接将豆腐入锅,则卤味未去,气味、口味俱差;或径以油盐烹煮,则豆腐易老,且每每汤过咸而豆腐过淡,汤若咸淡合适则豆腐淡而无味;或葱入锅过早而烂,过迟则香味未出,仅配色而已矣。”

“嚯……”冯雁由衷地感叹道,“烹饪之事竟有如此众多学问,闻所未闻也。清烧豆腐乃家常菜肴,尚且有恁多讲究,何况山珍海味!李卿博学,佩服。”

冯雁发现屋里伺候的几个宫女也都听得津津有味,而望云抿着嘴忍住窃笑,就问:“望云所笑为何也?”

望云笑说:“婢子想,何不宣御厨来禀告其清烧豆腐之法,也好请李太医再指教一二。”

冯雁一听故意装作生气地瞪了她一眼:

“望云淘气!也罢,传御厨。”冯雁本想问李弈,这几个菜肴达到何等境界,怕他为难,就说,“李卿请用。”

不一会儿,做清烧豆腐的御厨满头大汗地进来,跪下道:“御厨郑四叩见太后。”虽然去宣他的太监已经告诉他说,李太医当着太后的面夸他的菜做得出色,他还是紧张得有点哆嗦。

冯雁见他直擦汗,说:“起来吧。你说说,这清烧豆腐是如何做的。”

郑四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果然和李弈所言相似。冯雁和望云等都满意地笑了。

三 文秀被俘

慕容白曜直到离开平城多日之后,有时半夜还会被噩梦惊醒过来,前胸后背都被冷汗湿透。睡在他身边的夫人或妾不止一次地被他的“呜呜”梦话所搅醒。不过当初谁都不敢问他,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只知是朝中出了大事。因为一天散朝回家时慕容白曜面无人色,失魂落魄,立即派了一个心腹幕僚将七岁的小儿子真安不知送到哪里去了。仅仅两日,人就瘦了一圈,犹如大病一场。他天天跪在家中的佛龛前面祈祷菩萨保佑。

那日乙浑举荐他封了尚书右仆射,他极其兴奋,喜出望外。回府后他大宴幕僚,人人都向他祝酒道贺,唯独长史李式沉默不语。众人起立齐齐举杯时他勉强起身,略举一下应付而已。李式乃李敷之弟,李弈之兄,是慕容白曜主要智囊之一。盛宴过后他将李式单独留下,问道:

“李大人今日席间一言不发,定有大异于常人之高见,请不吝赐教,白曜洗耳恭听。”

李式素知慕容白曜性情直率,不尚虚假,确有诚意。他略一沉吟道:

“恕式直言:将军高升,实非福也。式恐将军大祸不远矣。”

慕容白曜虽然猜到他有非同寻常之见,却绝未想到严重至此。而李式素以稳健、远见著称,因此不禁大惊失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

“李大人何出此言?”

“乙大人如今权倾天下,炙手可热,投靠者不乏其人。然则外界对诸位大臣之死颇有传言。权臣幼主,朝廷易乱。或权臣坐大,废幼主另立或干脆自立;或幼主于外戚、太监、大臣密谋下诛杀权臣。此等事史不绝书,殷鉴不远。一旦乙大人不受皇上信任,生死难卜,则将军必受株连也。”

慕容白曜听后沉默良久,道:“依君之见,如何是好?”

李式说:“事已至此,唯求自保:不献要策,不害忠良,不单独与乙大人过从。或可保无虞。”

慕容白曜庆幸自己当初听了李式的“三不”良言,尤其是乙浑被诛杀及时。乙浑举荐自己明显地是要进一步控制朝政,要是再晚数日,自己即使不被他推上贼船,单凭举荐为阴谋篡权,以魏故事也极有可能连坐受戮,有口难辩。

直到几日后太后与皇帝降旨,让他“使持节、都督诸军事,进征南大将军、上党公”,率军攻打刘宋,他这才完全放心。回到家中号啕大哭一场,夫人们这才知道乙浑被诛、白曜主动请罪之事。当时皇帝说道:“慕容白曜为乙浑所荐,同主朝政,本应连坐受罚。念你陷入尚浅,自知有罪,暂且寄下此账,你当将功折罪!”他万万没有想到,太后、皇上不仅没有杀他,而且实际上没有降职——尚书右仆射相当于第二副丞相,可现在等于是征南大军的统帅呀!他在心里不知给太后、皇上谢了多少次恩。他对夫人们说:

“此事若在太武帝世祖爷时候,不灭族也斩首啦!还不速速去将真安接回!”

当天中午他喝了个烂醉如泥,直到次日要上早朝时才被叫醒。仅仅准备了三日,他就带兵出发了。

早在太武帝正平元年,魏朝铁骑就已经横扫中原,渡过淮水,直到广陵,饮马大江之上。可魏朝接着便是宗爱弑帝,残害大臣,朝廷大乱,元气大伤。刘宋则趁机大举北伐,徐州、兖州、齐州、青州、颍州、东豫州一带尽失,最严重时甚至攻至冀州。以后这十多年,魏、宋时战时和,互有胜负,河、淮一带州郡,今宋明魏,形同拉锯。魏朝虽然收复了不少失地,但是基本上未过淮水。文成帝拓跋濬本来打算北伐柔然取胜安定北疆之后,次年即趁刘宋皇室内乱、自相残杀之际大举南征。可惜回京后即圣躬违和,一病不起,壮志未酬;后来又乙浑专权,朝政混乱。刘宋又乘机北伐,夺取了不少州郡。因此慕容白曜决心不负王命,以功补过。

真是天遂人愿,战事进行得颇为顺利。冀州各郡和齐州、兖州、青州的大部分郡县都先后攻克。宋军大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去年刚刚夺得帝位的宋明帝刘或,把他已故的哥哥宋孝武帝刘骏的二十八个儿子几乎全部杀光。这些皇子差不多都已封王,各地军政大员中都有一些旧部,如今人人自危。所以魏军旌旗所指,宋军望风披靡,一些州郡的刺史、太守不战而降。肥城乃宋军粮草囤积重地,慕容白曜本以为定有一场恶战,谁知宋军守城将领却慌忙弃城南遁,留下之粟竟达三十万斛之多,足够他全军三月之需,着实让慕容白曜喜出望外。他急忙命快马禀报太后、皇帝,皇帝降旨以功开府仪同三司。

但也有让他特别恼火之处。进攻升城时,守军将士与百姓拼死抵抗。据说二十多年前一次魏军攻下升城时,军纪极坏,因而这次军民宁死不降,魏军伤亡惨重。慕容白曜亲自督战,小小升城终于攻克。慕容白曜下令:

“将全城军民尽数坑之,以慰我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他的话音刚落,只闻李式大喊一声:“慢!”随即上前谏道,“自古以来进攻宜雷厉风行,占领则宜宽威厚仁。若今尽坑升城降卒民众,则恐自此以后各地宋人将誓死以守,决不归降。我军必定攻之益难,我之伤亡必定倍增也。”

慕容白曜虽然觉得他言之有理,但是余怒未消,仍想设法一解心头之恨,故沉默不语。从事刘普青看出慕容白曜心理,就说:

“李大人之见差矣。我军新入宋地,士民刁猾,竟敢抗拒天命,使我军阵亡甚众。今已破城,不多杀戮,何以示威?”

李式平时就讨厌这个谄媚小人。前不久魏军攻入青州州治历城西郭,闻报一些军士抢掠,慕容白曜一时尚未拿定主意如何处置。李式主张严惩以振军纪:“圣人曰:‘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今劫风初起,若不急煞,必生大乱,祸及全军。宜诛抢者,重责长官!”刘普青知道攻城主官乃慕容白曜的侄子前军参将慕容苟儿,就说:

“大军征战多时,疲惫饥渴,略有采略,亦情理中事耳。故不宜责罚,以免挫伤士气。”当时慕容白曜听了仍不言声。

原来代、魏早期,鲜卑军人也与北方其他游牧民族一样,在战争中大肆抢掠乃合法行为,只不过所掠之物不能尽归己有罢了。因此每闻出征,官兵无不欢呼雀跃。后来道武帝接受崔玄伯等汉臣建议,兴儒学,制魏律,行礼仪,严禁掳掠。战胜之后统一将占领区生口、牲口、财帛清点运走,由朝廷论功行赏,故赏赐成为北魏文武官员生活的主要来源之一。如此以大掳代小掳,小掳自然难免。若长官纵容或授意,则结果可以想见。于是李式之谏未被采纳,魏军抢劫之风愈演愈烈。

本来刘宋辅国将军、青州刺史申文秀对宋廷暴虐极其失望,曾与诸州刺史共同拥戴孝武帝之子江州刺史、晋安王刘子勋继位,结果刘子勋与其他诸王皆被宋明帝刘或所杀。申文秀自知不为新帝所容,遂与幕僚商定,归顺魏朝,且已派人接洽内附事宜。如今一见魏军竟如强盗,大失所望,便组织历城军民顽强抵抗。不但将已经攻入西郭的魏军大部歼灭,余者逐出,还收复了外围若干据点。一想起此事,李式就怒气冲冲地说:“军民各为其主,各为己生,抵抗乃各奉皇命耳。今升城已破,军民不再反抗,所有人等即为大魏之民,岂可再以杀戮示威?圣人曰,‘重积德则无不克’。刘从事之计貌似袒护军佐,实乃徒增死伤,形同通敌!若必以杀戮立威名,当以君始!请大将军立斩刘从事以整肃大魏军纪,以示大魏天威!”

刘普青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垂首躬身说:“下官失言,下官有罪!请大将军恕罪!”然后满脸羞惭地惊惧而退。

慕容白曜听了此言,又见在场的官员都沉默不语或暗笑刘普青的狼狈相,就说:“谨从君言。”

最使他头疼的是历城久攻不下。仔细想想,还就是因为当初没有听从李式之计,误信刘普青之言,致有今日之累。他一方面加紧拔除历城四周的其他城寨,使其孤立无援。另一方面对归降的南朝官员以礼相待,对攻克之城的百姓加以安抚,或奏明朝廷妥为迁置,不许杀戮。即使对刘宋战死将领之女眷也别营安置,不准士卒喧杂。但是这个南蛮子申文秀就是不降。慕容白曜本想围它三月,逼其粮尽之后不战而降。后来从其他归降的南朝官员处得知,历城乃刘宋为平定北方、统一天下最靠近魏境的前进基地和最大的补给基地,已秘密准备数年之久,贮有兵器无数,粮食不下百万斛之多。城内以泉多闻名。莫说围它三月,即便三年它也能坚持。慕容白曜一听不禁大吃一惊,暗想,幸亏刘宋朝廷内部自相残杀,贻误了战机。若是去年刘宋趁大魏皇帝初薨,乙浑专权,乱象丛生之际,大举进军,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想,自己误听小人之言,本来唾手可得的历城现在久攻不克,朝廷一旦得知,必定怪罪,因此务必尽快攻下。

尽管历城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但由夏至秋,由秋至冬,又由冬至春,整整八个月之后才总算将历城攻陷。城破之前,慕容白曜亲自召集各级将领一一布置,何人率军占领仓库,何人率军清点户籍,何人捉拿申文秀等南朝官员。特别传令全军:“务必活捉申文秀!”又板着脸对所有将领厉声道:“凡抢掠者,吊打五十!奸淫或杀害百姓者,立斩,弃市!主官降级,直至斩首!”

慕容苟儿率领一百余名骑兵直奔青州衙门。他们估计可能会遇到猛烈抵抗,结果却意外地顺利,很快就从衙门后面包抄至正门,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大门洞开,一眼望入,不见一个人影。慕容苟儿恐有伏兵,迟疑片刻,下令后退三丈。他下马后除留下一部守在外面,将余者分成三队,皆左手持盾护住胸腹,右手紧握刀剑,一声呐喊,一起冲入,然后分别向两厢与正堂冲去。不想,大院中也是空无一人!只见正堂中央端坐着一位官员,峨冠博带,华衮朝服,三十多岁年纪,手持着红色旌毛的领兵之节。见大批魏军冲入,那人依旧纹丝不动,目视前方。慕容苟儿等人将刀交叉于其脖颈前后,喝道:“青州刺史申文秀何在?”

那人面不改色沉着地大声应道:

“本大人即是!”

慕容苟儿一听大喜,又对他仔细看了看,大喝道:

“绑上!”

申文秀气宇轩昂地手持旌节站了起来,扶了扶朝冠,抻了抻朝服。士卒正要捆绑,慕容苟儿看他那一身傲气,大怒道:“慢!”方才他听申文秀自称“本大人”就已有气,只不过因为将他活捉而大喜,没有立即发作。现在见他故意傲慢,一把夺过他手中旌节,一刀劈成两截,扔之于地,大喝道:

“给我剥去他这身岛夷官服!”

当时慕容白曜正带着几个随从春风得意地在历城城墙上的西南角楼上观景。只见南枕群山,北临大河,这春秋战国的历下邑和晋朝的济南郡治果然气势非凡。十几年前他随太武帝南征时是前锋大将源贺帐下的一员别将,曾路过历城,知道此城以泉多水甜著称。那年他驻跸的院子里就有一眼泉水,咕嘟咕嘟日夜冒着甜水。他指着城中一处波光粼粼的大湖对左右道:“湖畔有一广宅,大帐设于此可也。”手下禀告说,青州衙门就在那里。哦,怪不得,当年太武帝的行宫所在想必就是湖边的那所大院,他曾因禀报军情进去过。这时中军来报已经捉到申文秀,慕容白曜大喜。他本来怕申文秀自杀,现在活捉,既解恨又可请功。便道:“立即押解来此!”

他刚刚走下角楼,进入一间宽敞大屋,申文秀已被五花大绑地押到。只见身材高大的申文秀裸露上身,下身虽然穿着白色长裤,却系内裤。无冠无帽,发髻松散,脚上无靴。他被推入屋内,依旧昂首直立,神气凛然。慕容苟儿大声喝道:“岛夷败将,还不跪下拜见我大魏主公?”

申文秀平静地斜睨着问道:“上坐何人呀?”

两边站立的中军大声道:“此乃大魏征南大将军、上党公慕容将军!”

“哦,原来是慕容将军,久仰,久仰!”其实申文秀早已猜到是谁。他不但没有丝毫吃惊的样子,反而更加从容地说:“我乃大宋新城侯、辅国将军进右将军,青州刺史,督青州、徐州诸军事申文秀,与慕容将军乃各二国大臣,无下跪相拜之礼。”他淡淡一笑说,“双手被缚,不能行见面之礼,请将军见谅。”说罢点头而已。

慕容白曜由于久攻不下,早就憋着一肚子气,要不是朝廷规定敌方高级官员必须押解京师,他非剐了这申文秀不可。现在见他如此狂悖,口称“大宋”,光是官名就报了一大串,不禁大怒道:

“无知反贼!死到临头还竟敢如此无礼。来呀,给我重打四十大板!”

于是申文秀立即被按在地上,重打起来。正打得起劲时李式进来,一见此景,立即喊道:“大将军,且慢!下官有要事禀报,请立即屏退左右。”待申文秀、慕容苟儿及闲杂人等退出之后,慕容白曜以为与京师来人有关,急忙问道:

“李大人有何要事?请讲。”

李式说:“请恕下官直言:今日之事大将军处置有失稳妥,若是朝廷知晓,恐有不便。申文秀本已决定归顺大魏,后因我军纪不整之故反悔前约,拼死抵抗,使我大魏军卒徒增许多伤亡。太后、皇上仁义治天下,广罗天下人才,被俘大员依例应即押解京师,皇上亲审,不得任意责打。今将其裸露上身,已属失礼,更将其打得皮开肉绽,大将军如何向朝廷交代?”

由于李式几次都是关键时刻直言进谏,而不听其言则必遭大失,因此慕容白曜对他的意见格外重视。一听此言,立即想起皇帝“暂且寄下此账”之言,顿时如梦初醒,击掌道:“啊呀,君家何不早来?”他一看,在座的几个重要幕僚无不点头赞成,就说,“现已至此,如之奈何?”

李式说:“现在只能如此如此。”

于是慕容白曜高喊:

“狗儿!”

在外面待命的慕容苟儿兴冲冲地进来道:

“已重打十一大板,还差二十九板,我这就去打!”

慕容白曜这才注意到,苟儿身上披着一件南朝官员的云海华衮,肯定就是从申文秀身上剥下来的,不禁想起这些日子他给自己添的许多乱子来,大怒道:

“无知浑球!还不马上将申大人衣服还他,亲自帮他穿好,立即传军医给申大人治伤!”

慕容苟儿以为听错了,直瞪瞪张着嘴傻站着。慕容白曜喝道:“还不快去!再有任何得罪申大人之处,我砍了你的狗头!”

莫名惊讶又不敢多问的慕容苟儿刚走了几步,只听见又一声大喊:“回来!”吓得慕容苟儿一哆嗦。“立即传令准备酒宴,我要亲自为申大人压惊!将房长史、沈司马也送来此处同饮。另外命人速速清点仓库,查明报来。”

来至外面,慕容苟儿歪着脑袋左思右想,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叔叔对申文秀等刘宋官员态度突然剧变。不过他知道叔叔脾气,只得赶紧一一照办,耷拉着脸亲自为申文秀穿衣,裤子靴子则交给手下人,自己灰溜溜地走了。申文秀也不明白魏军为何态度突变,既不领情谢恩,倒也不再故作傲慢。只是一言不发,就当平时下人伺候自己一样。

等军医敷了上等金创药膏,申文秀穿戴完毕,酒席也已备得。慕容白曜已经在李式等的陪同下向他道了不是,现在又亲自斟酒赔礼。申文秀自然也十分知趣,不再计较。况且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今已被俘,人家待以上宾之礼,更复何求?因此酒过数巡之后,申文秀深感慕容白曜为人豪爽真诚,李式谈吐儒雅,见识不凡,竟有相见恨晚之感。

李式说:“申大人文能定邦,武可御国,名震遐迩,李某久仰矣。”

申文秀道:“李大人与令昆仲皆系大魏栋梁之才,文秀等也早有所闻:不瞒各位大人说,南朝也是人才济济,只是皇室昏庸自残,自毁社稷耳。”

慕容白曜高兴地说:“大魏皇上、皇太后英明宽仁,礼贤下士,爱惜人才,那就请申大人与房长史、沈司马在大魏做官吧。”这时他看见有人在门外探了探头,就喊道,“狗儿!还不快滚进来给申大人请罪!”

慕容苟儿赶快进来跪下磕头道:“小人无知,误犯军纪,扰害百姓,得罪申大人之处尤多,请申大人治罪。”

申文秀连忙起来将他扶起,说:“将军言重,申某不敢当也。”

慕容白曜问道:“狗儿,你来此何事?”

慕容苟儿看着申文秀有点支吾,慕容白曜道:“但言无妨。”

慕容苟儿从胸前衣襟中拿出一张纸来,看着说:“城内仓库已全部清点完毕,凡获仓粟八十五万斛,米三千斛,弓九千张,箭十八万八千,刀二万二千四百,甲冑各三千三百,铜五千斤,钱十五万。”

慕容白曜惊讶不解地问道:“如此巨大之数,清点何其快也?”

申文秀道:“下官有令,每库必须进出账目清晰,每日禀报。故顷刻之间即可得知所余之数也。”

慕容白曜和李式等人都钦佩赞叹不已。

申文秀又道:“城内有户八千六百,口四万一千,其中江南人士三百余户。望将军与各位大人善待之。”

“申大人尽管放心,进城之前我已下令,凡盗者吊打五十,强奸、杀人者立斩,弃市。”

“多谢将军。”

“嗯……还有一事需请申大人及房、沈二位大人见谅。”慕容白曜见酒饭已经吃喝得差不多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饭后就准备送申大人及房长史、沈司马等诸位进京。大魏故事,需用槛车解京。本将须依制行事,实出无奈……”

申文秀忙说:

“将军不必多虑,依例照办便是。”他笑道,“倘若将军战败,则下官也将以槛车送诸位南下建康也!”

说罢大家哈哈大笑,一齐举杯,一饮而尽。

申文秀押解平城后,冯太后与拓跋弘当朝亲审。皇帝历数其“背信弃义,出尔反尔;对抗天命,徒增两军死伤与百姓苦难之罪”。申文秀也不辩解,更不提及为何本拟归顺却又反悔而拼死抵抗达数月之久的原因。只是不卑不亢地说:

“皇命在身,虽死不辞也。且文秀当初并不知大魏如此仁义,故而困守孤城,徒增死伤,悔之无及。命乎?命也。”

拓跋弘和太后早就听说这申文秀乃楚国春申君黄歇之后。春申君死于楚国内讧,后人星散。其中一支以申为氏,转而为姓。东汉初年申姓一支在吴兴武康一带定居下来。申文秀饱读诗书,历任刘宋钱塘令、武康令、建康令,颇有政声。又先后为刘氏数王之重要幕僚,后迁督青州徐州诸军事、辅国将军、青州刺史,乃刘宋封疆大吏,才干卓绝。拓跋弘见他颇有悔悟之意,看了看太后,太后点了点头。拓跋弘说:

“如今既知天命,可否为我大魏效力?”

申文秀叩谢道:“大魏皇上、皇太后陛下厚恩,文秀没齿难忘,理当顺应天命,效犬马之劳。只是文秀当初有意归顺时,宋帝曾有诏责我‘背国负恩’,警告文秀:‘卿百口在都,兼有坟墓,想情非木石,犹或顾怀……如其不尔,国有常刑,非为戮及弟息,亦当夷卿填垄’云。文秀死不足惜,文秀唯求速死,以保建康百余亲人之性命。故而文秀实难从命,万望天子与太后恕罪,见谅。”说罢再次磕头。

拓跋弘和冯雁都深为申文秀的真诚而感动。拓跋弘感叹道:“申大人真仁义之士也。免死!以下客待之。”

从此申文秀长居馆驿,虽粗衣蔬食,倒也清闲。平城从南朝来投奔魏朝的士人多慕名与他结交,原在魏朝为官的文士也与他时有诗酒往来。宋明帝刘或体弱多病,猜疑嫉妒,动辄杀害宗室,屠戮大臣,几年后死去。十岁的儿子泰始王刘昱继位,大权旁落于中领军将军萧道成之手。刘宋一直处于动乱之中,已经无人顾及申文秀之事。后来因缘时会,入魏为官,此乃后话。

慕容白曜则以功拜使持节、都督青齐东徐州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青州刺史,进济南王,将军如故。

四 泰山封禅

攻取历城后,至此冀州、青州、齐州、兖州全境和徐州大部全都重新归于魏朝版图。一日,太后与皇帝在皇信堂召见部分重臣。皇信堂是西宫中部偏西的一座小院,只供议事而不居住。当门是一座影壁,四面是抄手游廊,东西两厢各有三间屋子,正房是一明两暗明三暗二的格局。院子里花木扶疏,非常安静。在此议事的大臣一律赐座,礼节上不大讲究。

太后道:“太史公曰:‘自古帝王受命,曷尝不封禅?’汉武帝曾多次登泰山封禅。我大魏自太祖道武帝立国以来,已历五帝,八十余载,至今尚未封禅。十余年前世祖太武帝于南征途中曾欲封禅而为大雪所阻。如今北国已定,我与皇帝拟赴泰山封禅,敬谢天地,并祈后福,不知诸位大臣意下如何?”

封禅为历代盛事,为臣者往往为官数十年也未必能赶上一趟,何况魏朝至今尚未有过,在座的大臣们自然皆大欢喜,个个拥护。但对于究竟何时封禅,仪式怎样,祭祀何物,等等,则意见分歧颇大。在座者皆为饱学之士,每每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得不亦乐乎。尤其是拓跋丕、李敷、高闾等仅祭祀牺牲一项便争得面红耳赤。言及出京卤簿、典礼仪式,无有不争。

冯雁道:“太史公于《封禅书》中已云:‘群儒既已不能辩明封禅事,又拘牵于《诗》、《书》古文……’,且汉武帝‘念诸儒及方士言封禅人人殊,不经,难施行。’其实,凡事皆须因时因地因人制宜,岂能尽依古制?若古制皆不可更改,则今人岂不依旧茹毛饮血、巢穴而居、结绳记事乎?我大魏乃鲜卑人立国,与汉家及各族和睦共处,戎华混一。有鉴于此,我大魏封禅应有别于汉家,有别于历代!”

大臣们一听茅塞顿开,无不钦佩之至,同声说:

“太后英明!”

冯雁注意到方才激烈争论时中书监高允很少说话,就问道:“高令公,您有何高见,请畅所欲言。”

高允道:“老臣以为,封禅乃劳师动众之大事。近几年多次用兵,国库不盈,封禅重在心诚之实而不在隆重之形,宜以节俭为重。”他见太后与皇帝频频点头,又说,“孔子故里距泰山不远,太后与皇上宜亲赴祭祀,以表尊师重学之志。”

拓跋弘与太后相视一笑,说:“高令公此言很是,朕与太后不但要亲赴邹山祭祀,还要封赏孔子后裔,以彰儒学。”最后皇帝与太后决定,由高平公、中书令李敷总其事,筹备封禅大典。

经过几个月的紧张筹备,第二年暮春三月,队伍启程。临出发之前发现栗贵人已经怀有身孕,故她只能留下。李弈随行。

太后与皇帝南巡自然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无需细述。御医随行乃题中之义,无可怪者。只有明珠、望云等几个太后的贴身女官和张佑、抱嶷这几个心腹太监才知道个中秘密。

那还是去年秋初之事。

起初冯雁还只是隔几日宣李弈进宫弈棋、抚琴、说话,后来就变成一日不见便有失魂落魄之感。有一次李弈操琴,冯雁听着听着从榻边过来坐在他旁边的一张凳上,后来索性就坐到了他的身边。李弈闻着冯雁身上散发的淡淡气息,既不敢看,又不敢说,只觉心慌意乱,胆战心惊,一时曲调失章。突然冯雁紧紧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喘着粗气。吓得李弈哀告道:“求太后饶恕,切毋如此!”结果冯雁闭着眼喘了一会儿气,终于将他一推,痛苦地低声道:“你,快走吧!”李弈如释重负,匆匆离去。眼见这一切的望云还来不及叹气,只听见冯太后痛苦地“哦”一声,回身倒在榻上,泪下如雨,嘴唇紧紧咬住枕巾,身子轻轻抽搐。几个本来守候在台阶下面的宫女也来至门外,明珠望云赶紧挥手,她们立即又退下。望云和明珠相视片刻,彼此摇了摇头,叹气而已。

那日和次日冯雁在后宫几乎一直沉默不语,显得憔悴沉闷。第三日退朝后对望云道:“宣李弈。”

两日不来,李弈也明显地消瘦了。

李弈早就看出太后喜欢自己,对他的称呼已由“李太医”、“李大人”、“李爱卿”而“李卿”、“弈卿”,近日索性只叫“卿”或“哎”。在他面前已完全没有太后的威严与矜持,宛若常人,有时还会对他流露出一些顽皮和撒娇。尤其是眼神,明明白白地燃烧着爱火烈焰。如若对方是个寻常女子,李弈肯定也会爱她,实际上他也早已爱她,只是不敢有丝毫奢望和流露罢了。他早就听说过许多关于太后——当初还是普通宫人、春衣、贵人和皇后的传闻,知道这是一位非凡女子。太后的远见卓识、博学多才、处事果断,都使他深为敬佩,深感确系大魏之福,他一直以仰视的目光视之。太后扑火自焚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难以相信世上真有这等烈性女子。在为太后治疗的日子里,他深为太后的坚强和体恤下人所感动。她虽然身为国母,但是谦和礼让,温柔体贴,使他有时不禁想到:“天下竟然有这等奇女子!怪不得能当皇后、太后。只可惜薄命!”她若是寻常女子,何用她来就己,他早就主动示爱了。若能有这样的女子为妻,真乃三生有幸,堪称是男子最大之福。他不敢多想,怕万一言行出格,祸莫大焉。那天他匆匆回家之后,几乎一夜未眠。虽然深感幸福,但更多的则是恐惧。他倒不是怕太后因为自己拒绝而生气,而是担心宫中人多嘴杂,万一略有传言,自己无法洗刷,祸及家族。他只希望太后能够明白个中利害,克制自己,不再召他进宫。如若再有此事,自己也一定要极力婉拒。事关身家性命,岂能有丝毫差错!因此他进宫时战战兢兢,如赴刑场。守卫在慈安宫门口的明珠见他如此紧张,都觉得心疼。她经历过爱,更能体会太后痛苦。望云在摆好棋盘后就站到门外。李弈请过安后,谢恩落座,只觉如坐针毡,浑身难受,低头不语。

两人无声对弈。按说布局之初,落子通常均快,今日却出奇的慢,尤其是冯雁。这两日她想过许多,如今李弈来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李弈则诚惶诚恐,恨不能立即逃走。两人都昏招迭出,犹如初学弈者。

远处传来一阵闷雷。天空乌云慢慢聚集。

冯雁又下了一着昏招,昏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索性将棋枰一推,站了起来,背对李弈。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走到李弈身边坐下,两眼无限柔情地直直望着他,一言不发。李弈紧张得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才好,太后眼中的火焰却明明白白地越烧越旺,烧得他六神无主。如果是别的女子,他早就会伸出手去,拥入怀中,恣情欢乐。可这是大魏皇太后!此刻他成了一段不动、不语、无思、无力、几乎连眼珠都不会转的木头。忽然冯雁又站了起来,一把将他拖向榻边。李弈惶恐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只是结结巴巴地“太后……”连声。

雷声渐近,乌云密布,闪电照亮屋内。

李弈焦急地轻声道:“太后,千万……不可!”他几乎要哭出声来,差一点要下跪。

冯雁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抱住李弈,紧闭双眼,将嘴贴在他的脸上,喘着粗气。李弈只是狼狈支吾地连说“太后,不可”,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儿,冯雁突然用力将他推倒在榻上。

屋外一个炸雷。接着又是一连串滚雷。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狂扫而来,打得瓦片窗棂啪啪作响,接着便是暴雨倾盆。大树摇曳,花草沐浴。屋里顿时凉风习习,热气全消。不到半个时辰,雨便渐渐小了,直到停止。

望云看见李弈面含羞怯,脸色潮红,从屋内匆匆出来,低头而去。望云微露笑容,和远远站着的明珠相视一笑。

“望云!”

听见太后叫声,望云立即进屋。冯雁站在榻前,发髻松散,衣衫不整,但是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比一个时辰之前似乎年轻了两三岁。太后这种精神状态,望云至少有三年没见了。冯雁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

“你速去拿些汤来,我要洗洗。”

“是。”望云刚转身,冯雁急忙道:

“你自己端来,他人不要入内。”

“是。”望云暗笑。

帝、后一路南巡,在各地抚慰百姓,开仓济贫,接见贤达,游览名山大川,不一日来至泰山脚下。已晋爵濮阳侯、加平东将军、新任青州刺史的李式出城远迎。前不久因咸阳公高允年已八十,再次请求致仕,皇帝与太后依然挽留,加左光禄大夫。虽然与中书监同为从一品中,但位在尚书左右仆射及中书监之前。任命李敷为中书监,安平侯、御医李弈为都官尚书、宿卫监。朝廷六部制至隋朝始立,唐继隋制,加以完善,直至明清。而隋的六部堂官名为尚书则深受北魏影响。不过隋以后满朝百官中尚书仅有六人,而魏朝尚书则数以十计。虽然均系实职,但是部门大小、忙闲不一。除吏部尚书从一品下外,余者皆为二品中。李敷曾任“南部尚书”,是个管理从历次南征中迁来北方各州郡的外来人口的官职。李弈的“宿卫监”乃监管宫中警卫的要职,可以留宿宫中,而“都官尚书”与其他重臣一同参与机要,太后与皇帝不时单独召见垂询。

歇息了几日之后,选定了一个天气晴好的吉日,寅末时分,天色微明,大队人马就开始登山。太后、皇帝以及几个七十岁以上的重臣先坐三匹马拉的马辇来至山脚,再换乘三头牛拉的牛辇,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上行,然后换乘肩舆。此前上山道路早已作了修整,沿途均有京师来的殿中精甲警卫。太后笃信佛教,也尊崇道教,凡遇寺庙庵堂道观,必定与皇帝入内参拜,布施钱帛香油斋黍。为了赶在午前完成大典,不敢停留。刚交巳正,一行已经到达岱顶。

登山途中,过了中天门不久,冯雁就看见远远山顶上有一个门楼似的建筑,一条细长的道路通向那里,犹如从高接云天的山巅垂直挂下来的一条白带。一只巨大的苍鹰在他们头顶翱翔,盘旋于山谷之中。冯雁从未见过如此陡峭的高山,不禁感叹道:“好险也,此系岱顶乎?”一直步行在她和皇帝身后的李式道:

“此系南天门,进门再向上一里多便是岱顶。”拓跋弘吃惊地说:

“嚯!到了南天门,还要上行一里多?岱顶何其高也!”

太后感慨道:“泰山之高,果然名不虚传!”

登上泰山最高处,只见群峰拱卫于脚下,白云缭绕于山腰,四面莽莽苍苍,头顶似可接天。冯雁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历代皇帝都要来此封禅。因为只有站在这里才能体会到,“天子”原来并非仅仅是一个尊称,或者是由于拥有无限权力,而是一个真正的存在,果然是天下至尊。怪不得孔子要反对季氏祭祀泰山,认为他僭礼呢。她望见一只巨大苍鹰盘旋于自己脚下的山谷间。心想,现在自己才成了真正的鸿雁呢,可以蹈北海,游南洋,比苍鹰飞得更高,不禁笑了起来。

“母后为何而笑?”站在一旁观景的拓跋弘问道。冯雁说:

“皇帝听说过平城百姓关于已故东平王翰的传说吧?你看那鹰,一直跟随着,莫不是东平王翰化作神鹰护驾来了?翰,仁义呀!”

拓跋弘在登顶途中就注意到了那只巨大的苍鹰,它始终追随,或上空,或脚下,或周围盘旋,似乎一直在护驾,果然有些神奇。东平王翰是他的叔祖,他想,如果此鹰果真是东平王翰的化身,那就是列祖列宗在暗中保佑自己呢。于是他向那神鹰拱手,心中默祷对列祖列宗的敬谢之意。

一切均已就绪。

依秦、汉封禅旧制,筑坛于岱顶的一片平地上。封禅的长案就设于上面。天气晴朗,丽日当空,微风习习,一派吉日景象。

鲜卑乃黄帝之后,以土德王,服色尚黄。太后与皇帝自然是黄袍,大臣及随行人员也依品级高下,衣服上有大小、宽窄不一的黄色。鲜卑讲究数用五,牺牲用白。故封禅之五色土五百斤从魏朝各州郡选送,平城与大魏最大之州相州各五十斤,盛乐、牛川及定州、并州、冀州、青州等大州各二十斤,其余各州或十斤或五斤不等。如今这五百斤土分盛于五只黄色木箱之中,盖已揭去,置于铺着宫中御用黄绸长达二丈五尺的案前。案子正中是五只烤熟的全羊。这是从漠北与河套挑选运到京师的五十只白色肥羊中的佼佼者。这五十只羊,当初拟用槛车运送。拓跋弘说:“让其一路吃草,既可节约车运之劳,又表示我大魏山川草木祭天之诚。”于是一路放牧直至山下,五十只居然全都无恙,这五只幸运者于昨日经庖丁焚香跪拜后宰杀、烤熟。烤前先于羊身内外刷上几遍上好盐汁,再于羊腹中填塞以上好之酒拌匀了的各种香料、葱姜,然后以油松之木烤之。在五羊旁边的是一牛一豕,自然也都是从各地选送的优秀者中于昨日先受礼拜再活杀现烤。因此山顶洋溢着浓郁的肉香。在牛、豕的两侧则堆满了各州郡选送来的秆壮粒饱的黍、菽等作物。在五羊与牛豕之间各放着五坛酒,每坛二十五斤,酒坛都是为封禅大典定制的。东边是五坛晋阳的陈年老汾,西边是长安的五坛陈年老秦,都是大魏最著名的好酒。坛盖均已打开,酒香飘逸,令人馋涎欲滴。案子前面是一个五尺高的铜鼎,四十五支一尺多高的金香已经点燃,两边烛架上各十支二尺五寸长的蜡烛喷着熊熊火苗。肉香、酒香、梵香,飘逸四周,香气醉人。

待坛下群臣都按序排列整齐之后,司礼太监张佑高喊:

“封禅大典开始!”

祭坛两边各五名喇叭手抬起长嘴喇叭,呜呜吹起高平调。喇叭声停,张佑喊道:“上香!”

太后与皇帝缓缓走上祭坛,严肃地从案子两侧各拿起五支尺余长的金香,恭恭敬敬地走到铜鼎两边点燃;仔细分插于鼎内。然后缓缓回到案子后面原位站立。

“宣封禅书!”

高平公李敷跪下,高举双手向皇帝奉上一个尺把长的黄绸卷。拓跋弘垂首双手接过,慢慢打开。这时除太后外,群臣、太监、宫女及一切人等全都跪下,每人膝下都有一个尺余见方的镶有黄边或夏皮或棉的软垫。人人注视皇帝,只听皇帝慢慢读道:

“大魏皇帝臣拓跋弘取用牲醪,恐恐惶惶,拜谒上帝东皇太一:上天降命,乃眷我祖,大魏承运。弘不明礼乐,无德无能,蒙上帝恩赐,得承帝位。不胜感恩戴德,履冰临渊。唯知勤政爱民,辛劳王业,以不负上帝恩典。今特与母后登封泰山,禅于梁父。然后肃然而退,愈加兢兢业业,体恤黎元,敬老爱幼。改元为皇兴元年,大赦天下,调徭减一年,各去三分之一,以副天人之望。臣弘顿首再拜。”

于是太后与皇帝在坛上跪下,抬头望天,双手手心向上徐徐举过头顶,慢慢翻转,徐徐落地,叩首。如此再三。群臣及所有人等皆行大礼如仪。

“礼毕!”

太后与皇帝起立后,所有人等也都起立。

接着太后与皇帝及群臣到岱顶上已经修葺一新的明堂祭祀列祖列宗。午膳之后,太后与皇帝及一干人等在岱顶各寺庙参拜,游览山景,不在话下。

由于次日一早要起来观看岱顶日出,朝拜日神,山上也无甚夜游之乐,何况绝大多数人都是步行上山,已经疲惫不堪,故天黑之后山上几乎一片漆黑。太后与皇帝分住于相距一百余步的两所寺庙别院,僧人早已尽皆迁出。山上夜间极冷,李弈披着大氅提着灯笼带着几个殿中精甲到处巡视,然后就与随从分手,看着他们远去,自己才进了太后住处。明珠将他迎入后,就将大门紧闭,自己守在门旁。望云领着李弈进了太后卧房,退出时将门带上。冯雁帮李弈脱去大氅,立即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李弈看着无限娇媚的冯雁也是激动万分,但总是有些提心吊胆。所以每次都是冯雁主动。被窝已经用从平城带来的装有热水的铜罐焐得热热的,两人激情万千,无需细述。

事毕之后,李弈就要离开。冯雁紧紧抱住他不让,埋怨道:

“你总是如此胆小!此乃太后寝宫,谁敢擅入!”

但李弈还是坚持要将衣服穿好,并一定要冯雁也穿齐衣衫。冯雁无奈,只好又依了他。李弈还亲自将被褥折叠得整整齐齐,然后再躺在冯雁身边说话。冯雁告诉他,自己在祭告上帝东皇太一时除了祈求天神为大魏赐福等等以外,还在心中默念:“冯雁祷告上帝东皇太一,保佑我与李郎平平安安,地久天长!”其实自她与李弈相爱之后,只要进寺庙烧香拜佛,求签许愿,她准要祈求菩萨保佑她与李弈一生平安,白头偕老。她更紧地靠在他头边,李弈也紧紧地搂着她。她没有告诉他另一个秘密:在明堂祭祀列祖列宗时,她除了祈求祖宗赐福皇帝保佑大魏外,还在心中默念:

“列祖列宗在上,先帝在上:臣妾冯雁与李弈之情乃前世孽债所致,实出无奈,敬祈原宥。冯雁一定更加勤劳王事,辅佐皇帝光大祖宗基业,成为一代大帝,以补此过。李弈为人忠厚善良,博学多才,于大魏多有贡献。祈求列祖列宗念其有大功于社稷,宽恕其罪过。此事皆因臣妾引起,李弈屡屡不从,乃臣妾逼之,故与李弈无涉。如降惩罚,由臣妾一人承担,万毋伤及李弈。”她不敢将这些如实相告,怕把他吓坏了。

其实李弈也没有告诉她,自从与她相爱后自己每当进庙祝告时,根本就没有许任何别的心愿,每次都是:

“恳求佛祖、菩萨保佑李弈与太后平平安安。太后为人慈善宽仁,胸怀博大,能力超凡,于大魏社稷黎民万不可无。小人与太后之情,实乃前世孽债未了。诸事皆因李弈不慎而起,与太后毫无关涉。如有灾祸惩治,恳请降于李弈一身,切毋殃及太后。”

冯雁见他久久出神,用食指一戳他的额头,撒娇地埋怨道:“李郎又想甚耶?你与我在一起时总不专心,以后不许出神!务必专心致志。”

李弈小声地笑道:“弈思鸿雁将至也!”

冯雁一听高兴得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下,说:

“鸿雁已至,弈者援弓可也!”

说罢将面颊侧过,闭上双眼,李弈捧脸热吻不已。然后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方才弈者已经援弓将鸿鹄射落矣!”

冯雁害羞地搂着他笑个不止。

后来冯雁对李弈说到午前看见那只巨大的苍鹰在山谷翱翔,想起自己这只鸿雁飞得比它还高,最高。李弈一听不禁“扑哧”笑了起来。他想,自己方才比她更高呢。冯雁见他笑得怪,就问道:“李郎为何发笑?”

李弈不会撒谎,支吾着一时编不出来。冯雁假装生气,非要他说。李弈只好附在她耳边小声告诉她。冯雁红着脸说:“那也不是,鸿雁就要在你之上!”李弈小声地说:

“你忘了‘太后金口不改’之诺啦?”

冯雁一听,羞得满脸通红,用拳头连连捶他。

原来是有一次正在鱼水之欢时,两人说话,李弈又叫她“太后”,冯雁捂住他的嘴埋怨道:“你又忘了!现在我是民女冯雁,你在我之上,我乃你之女奴也。”李弈看着百媚千娇的冯雁道:“你究竟是太后还是女奴?”冯雁抱紧他撒娇地说:“都是!”李弈笑着撑起身子,一手点着其额道:“此话当真?”冯雁睁着明亮的眼睛道:“太后金口不改!”冯雁深感只有和李弈单独相处时,她才揭下了一切面具,可以不必正襟危坐,不用装腔作势,无需咬文嚼字,言行自由,又成为真正的完整的女人,回到了女人冯雁。每当此时她就会想,如若能够总是如此,既有太后之尊,又得民女之便,何其快哉!但她深知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之理,又难抗鱼与熊掌务必得兼之欲。她想,只要自己始终极其小心——而李弈谨慎远过于己,何况大权在握,鱼与熊掌未必就不可得兼!

这些年来由于朝政动荡,后来又临朝称制,诸事繁冗,因此冯雁每晚躺下后总有一时不易入睡。自与李弈相爱,每次事后冯雁都能很快入眠,睡得格外香甜,还经常在睡梦中继续睡前之欢,或者两人携手相偎一同出游。正熟睡之际,忽听有人轻声叫唤:“太后醒来!”

冯雁顿时惊醒,只见望云站在身边。她赶紧侧身一看,李弈不在。再一想,不禁一笑,昨夜他早就走了。

梳洗之后,望云给太后披上毛皮大氅,戴上鲜卑大毛软帽,坐上铺着厚毡的肩舆,再盖上大长毛毯,由四个太监小心翼翼地一直抬至观日最佳处。先已到达的皇帝亲自将太后扶下肩舆,群臣与一干人等俱下跪请安。

不一时,人们骚动起来。原来对面天地相接之处,似乎较前亮了一点,细细观察,越来越亮。山下及远方地尽天脚处黑暗与明亮逐渐分明。亮处云海茫茫,翻滚腾涌之状愈显愈烈。忽然人群小声呼喊起来,原来天边已露出一小片红色,哦,是五彩祥云!从此人群骚动不止。忽然人们大声欢呼起来,只见地头天涯露出一弯红眉,不断由细变粗,终于渐渐现出红日的雄姿。天空已少半为五色云霞所占,红日四周,彩云拱卫,如万民朝拜。太后和皇帝也都兴奋地站了起来,不时发出感叹之声。红日至露出一半时似乎上升加快,至多一半时,突然向上一跃,整个红日跳出地脚。满山的人们尽情欢呼,竟然忘了太后与皇帝在场。待欢呼声稍小时,张佑一挥手中之旗,人们方始省悟,立即安静下来。张佑高喊:

“叩拜太阳天神日照大帝!”

太后与皇帝双双跪下,所有人等也都齐齐跪下,行三叩首大礼。冯雁此时深感“天子”、“天威”、“天命神佑”确系实实在在之理,自己身为太后,自系上天安排,自有神佛佑护。她不禁在为大魏社稷祈祷时又在心头默念:“祈求上苍,保佑我与李郎一生平平安安!”

早餐以后略事歇息后,太后、皇帝及一干人等就下山。下山较快,辰时刚过不久,就来至泰山之南的梁父山。原来在泰山筑坛祭天为“封”,于梁父山辟基祭地为“禅”。一切自然也都早就准备就绪。太后、皇帝与百官等行礼如仪,只不过在宣封禅书时将“上帝东皇太一”改为“地皇火德王”罢了。不在话下。

在泰山脚下的行宫歇了几日之后,一行人来至曲阜。在孔子墓前隆重祭祀后,太后站在当年她帮丈夫种下的那株已经华盖高擎的松树旁边,想起这些年来的阴晴雨晦,不禁有些黯然神伤,久久不语。拓跋弘明白母后在想什么,就朝那株挂着“大魏高宗文成皇帝手植松”(原刻字石碑已于刘宋时磨毁)红字木牌之松,垂首躬身一拜。冯雁深感安慰,说:“愿皇帝如先帝手植之松,正直坚强,下立后土,上接苍穹,搏风雨而迎日月,终年青翠!”

拓跋弘躬身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接着,皇帝与太后分别在孔子墓的左右各种了一株柏树,以志纪念。

在孔子后裔居住和儒生们学习之外,冯雁高兴地发现,当年她陪皇孙来时赐予的广七间三进院落均修缮好。拓跋弘当即降诏:“赐孔子二十八世孙孔乘为崇圣大夫,给十户以供洒扫。”另外尚有许多赏赐。时人尤其是士人纷纷传为美谈。

五 施飞告密

拓跋弘回到盼望已久的宫中,顾不得休息,命步辇直接拉到西堂。栗贵人已在门口迎接。离开平城不过三个月,栗箐的肚子已鼓得十分明显。拓跋弘深情地望着她,轻轻抚摸着,还将耳朵贴在她的腹上谛听了一会儿。栗箐幸福地靠在他身上。在离开京师的日子里,虽然不时有快报禀告朝廷政务和宫中情形,但是他最惦记的还是怀孕的栗箐。小别胜新婚,何况久别。两人“球”上作乐,尽兴而止。

事毕之后,两人靠在榻上,畅叙别情。说不尽的无限思念,道不完的趣闻琐事。栗箐与其他夫人方才在慈安宫门外迎候太后时,太后就特别关照:“栗箐免礼,平身。”不让她行跪拜大礼。因此在别的夫人跪下行礼和太后说“平身吧”时,她还在盯着太后看。太后发现栗箐在注意自己,就说:“栗氏,看甚呀?”

栗箐脸一红,急忙掩饰道:“臣妾见太后凤体比行前更加康健,不胜欣喜。”

在和拓跋弘闲谈时,栗箐问道:“在外时,太后可曾患病?”

“不曾。母后凤体之健有甚于朕,在岱顶,母后不坐肩舆,步行到处观景。”

“太后近日可有不适?”

“无有。”

“太后在外可有肠胃不适……哦,水土不服引起肠胃之症?”

“无有。朕与太后在外均食量大增呢。”

“哦。皇上可是每日都与太后见面?”

“自然。朕不但每日处理政务与太后在一起,而且依然晨昏请安。”

“哦。”栗箐本来还想再问些太后以及李弈的情形,怕皇帝误会,终于忍住不言。

自从怀孕以后栗箐一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将为人母,如若生了女儿,则为长公主。若是儿子就是皇长子,极可能被立为太子,成为未来的皇帝。忧的是一旦生了皇子而且被立为储君——也就是一两年的事,自己就会依魏故事被赐死。因此一直心事重重,焦虑不安。随着腹部日隆,忧愁日增。皇帝南巡期间有一次栗箐闲得无聊带着贴身宫女施飞去御花园散步。两人走到白楼跟前的小溪旁,施飞问要不要进楼去歇息或上楼眺望,栗箐摇头不语。白楼建筑精致,四周景色宜人,以前她每去御花园必入,还登楼眺望。但她自怀孕后就不再去了。施飞道:

“贵人登楼不便,何不在水边小坐片刻?”栗箐依然摇头,径自慢慢前行。施飞不解道:

“贵人近来何故总是唉声叹气?皇上再有一月即可回到平城了。”

栗箐只略一点头,苦笑不语。两人走到一个小院门前,门楣上有一块横匾,上面是先帝御笔“敕建观音寺”。门内飘出阵阵梵香,传来清脆的木鱼声。原来这里就是当年文成帝临幸李氏之地。由于后来李氏怀了太子,此房乃潜龙邸,于是就改建为寺。那个任库吏的太监就成了住持。拓跋弘登基后冯太后命人按照被谥为元皇后的李贵人圣容塑了像,置于偏殿。

施飞道:“贵人要不要进去拈支香,求个签?元皇后一定会保佑贵人生个皇子。那可是元皇后的孙子呀!”

谁知栗箐听了此言不但没有高兴,反而怒气冲冲地说:“不去!”说罢就快步走过此庙。

施飞只好赶快跟着,心中觉得十分奇怪。因为以前只要路过此寺,栗贵人必定进来,通常在正殿观音像前站着拈香叩拜,而在偏殿元皇后像前则必定是拈香跪拜,求元皇后在天之灵保佑儿子今上。今日不入也罢,但是一向脾气随和的栗贵人竟如此动怒,不知究竟为何。

一直走到西鱼池边,施飞看栗贵人似乎消了气,这才说道:“婢子见贵人心情烦闷,怕贵人影响胎气。请贵人以生龙子龙女为念,凡事定需想开。贵人若生皇子,将来必立为后,贵为女中人极。”

这施飞原来也在慈安宫中。当初冯皇后将自己喜欢的栗箐升为女酒,派她去做太子弘的贴身宫女时,让她从本宫挑一个自己中意的宫女带走,她就挑了这个进慈安宫才几个月年方十五的施飞。因为施飞性情温和,粗通文墨,做事细心,服侍周到。当时太子身边已有不少宫女,栗箐被选为贵人后,皇帝宫女更多,有些人品秩比施飞高,如负责西堂警卫的珍珠、绿珠就远高于她,连绛梅也比她高,但是栗箐最谈得来最信赖的还是施飞。她明白施飞是一片好意,就说:“你入宫才不到三年,哪里知道宫中的许多规矩!”

两人围着西鱼池慢慢走着,栗箐讲了李贵人后来被赐死之事。施飞听了惊讶不已,说:

“皇上如此疼爱贵人,定然不会见死不救。”

栗箐摇头不语,半晌才说:“皇上自然不会如此薄情,只是此事历来由太后做主,皇上也无可奈何。”

施飞说:“既然此事由太后做主,贵人何不求求太后,把这故事改了?太后对贵人一直十分喜欢爱护,正因为此,当年才第一个将贵人赐予太子。贵人若不便直接求太后,只要恳求皇上与太后求情,此事必成!贵人不必多虑。”

栗箐眼望苍天,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睛,无奈地说:

“太祖爷立下的规矩,太后轻易不会改变。”

施飞当时没有再说什么,但心中对栗箐却无限同情。她实在不解,为什么就非要处死太子的亲生之母不可。难道为了避免重蹈汉末外戚专权覆辙,就只有如此残酷之一法吗?宣诏储君之母永不干政或者留其一命囚于幽宫不也可以吗?施飞看得出来,皇帝特别喜欢栗贵人,而栗贵人知书达理,对下人体恤,也颇得下人敬爱。这样的主子枉死岂不太不公了吗?她下不了决心要不要帮栗贵人,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事,不光是自己,还有全家甚至五族的性命呢。她想,此事不但要三思而后行,要有绝对把握,稳操胜算,而且首先要再看看而后定。说不定根本就用不着那样呢。

日复一日,随着腹部日隆,栗箐的心情越来越矛盾与不安。如果太后废除旧制,那么自己自然最好生个皇子,几乎可以肯定会立为太子,自己就有皇后之福;将来儿子必定继承大统,自己就有太后之尊。但若冯太后不废大魏旧制,那自己必死无疑。而生个公主则可免此难,以后再生皇子不迟。有时她也想过,生死有命,得子得女由不得自己,只好听天由命。有时她会突然为了些许小事大冒无名怒火。有一次她要施飞给她一杯热水,因她自己走神,杯子落地打碎,她竟狠狠打了施飞一个巴掌。施飞明白她心情恶劣,赶紧请罪,不声不响地捡起碎片。栗箐见此,不禁伏案痛哭不已。施飞心中不仅没有怨恨栗箐,反而更加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深感栗贵人有万生之理而无一死之过。看来只有自己有可能救她了。于是就说:“贵人不必过虑,以免影响胎气。如果太后有求于贵人,则必定会取消旧制。”

栗箐听了一愣,惊讶地问道:“你方才说甚?太后有求于我?太后怎会有求于我!”见施飞表情有些异样,似乎有话而不敢说。“你有何话说,尽管道来。”

施飞跪下道:“小人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说罢看了看屋外。栗箐挥手让其余太监、宫女全都退出,将屋门关上。

“起来吧,但说无妨。”

施飞面带神秘,声音虽小却坚决地说:

“如果太后有重要短处被贵人拿住,贵人有把柄在手,哪里还怕太后不改旧制?”

栗箐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呆看着施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见她面露微笑,知道她绝非信口开河,定系有所指而发,就说:

“此话怎讲?快快道来!”

施飞又看了看关闭着的门窗,再走近一步,声音更低:

“太后与李太医有私……”

栗箐一听,吓得目瞪口呆,面无人色,连忙严厉地小声斥道:

“此话当真?若有半点差错,可是门诛灭族之罪啊!”一面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口。想不到施飞却异常冷静地说:

“这等性命交关株连五族之事,奴婢岂敢瞎说?”

由于施飞进宫后不久就来至太后身边,因此后来虽然随栗箐而去,对慈安宫之事本能地关注,上下人等又都熟悉,哪怕走过慈安宫也总多看一眼。她天性聪慧,博闻强记,多次注意到太后病愈后李弈依然经常进宫,而且似乎时间很长。太子继位栗氏被册封为贵人后,后宫除太后外地位最高的就是栗贵人,两宫之间有事,栗箐总是让施飞去办。但去得多了以后她慢慢发现,如今慈安宫门禁格外严格,有时严得出奇。施飞虽系慈安宫旧人,又受栗贵人指派,不仅不能进入后院、中院,连想在前院多停留些时说说闲话都不能,明珠等总是借口将她赶紧打发走。有一次早朝散后不久,施飞奉命前往慈安宫,明明远远看见李太医进去,她却于宫门口受阻。明珠说是太后正在歇息,有事由她转为禀报。于是施飞就刻意留心起来,有时甚至故意设法经过慈安宫附近,看看有无李弈踪影。若是发现李弈进去,就设法借口栗贵人差遣,闯宫试试。见到慈安宫中人,有时也有意无意地打听一两句。她终于察觉,只要是安平侯李太医在慈安宫内,门禁就特别森严,有时甚至连大门都不让进去。她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断定,李弈与太后定有私情。

栗箐听了施飞之言在屋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半天没有说话。她觉得施飞多次观察之例确实可疑。皇上去泰山封禅,走了才不足两月,自己就寂寞难忍。太后毕竟年纪不足三十,怎能就耐得住长期孤独?何况李弈容貌俊秀,博学多才,性情温和,善解人意,哪个女人会不动心?李弈为太后疗伤时间长达数月之久,前期更是一日数见,几乎朝夕相处。后期李弈又参与谋划诛杀乙浑之计,受太后信任竟然远过于自己这个贵人,由此亦可见其与太后关系之不寻常。李弈也不过三十出头,据说妻死之后一直不曾续弦。孤男寡女,长期相处,情投意合,岂有好事?若真有把柄在手,不怕太后不废除旧制!此刻她还有一个久久深埋于心的念头顿时也冒了出来:她对太后临朝称制一直心怀芥蒂,只是对皇帝提起几次无用不敢再提而已。太后分去她丈夫之权,也就是削去了她这个未来皇后之权。她不仅不想白死,而且要当个实实在在手握大权的皇后!

但是此事关系毕竟过于重大,万一有一丝不妥,那就不是几条人命,而是几族覆灭呀。再说,自己究竟生儿生女尚不得而知。即使生了皇子太后态度究竟如何,也还难说。从太后对已薨元皇后一直深感怀念,多次进寺烧香祝祷来看,太后似不赞成此制。但愿太后不行旧制,到皇帝满十六岁时还政于帝,则万事大吉。因此栗箐严令施飞守口如瓶,但一面要继续留心观察。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此下下之策。

已经过了二更,冯雁还在案前批阅各地和各部曹送来的奏章。她自临朝称制以来,才发现自己过去对朝政其实并不真正明白。每日上朝,深感处理朝政之难,之复杂。过去虽然有时替丈夫出谋划策,丈夫病重之后帮他批阅一些奏折,毕竟只是偶一为之,多从王霸、宽严、慎疏上提些建议,做些纠偏补正。且往往已有各部曹堂官提出方案在先,中书省拟旨备用于后,真正必须自己做出重大决策者几乎没有。自己实际上对皇帝丈夫有所依赖,反正一切有他操心,连后宫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劳神之事,教育弘儿的具体事务也有侍讲们在,自己只需每隔几日去看看即可。现在则每日事必躬亲,虽然忙得不亦乐乎,却也时生力不从心之感。她感到,朝廷许多基本大策究竟怎样,自己过去其实并不了解,更不知其所以然。甚至大魏一些基本情况也不了然。以前虽曾听说各州、郡、县人口多寡贫富迥异,富县远过穷州,却万没想到差别如此之大。如今每日听取朝议,阅读奏章,询问臣工,尤其是调阅度支部档案,这才明白差异竟如天壤之别。最大之相州户达三十余万,口百万余,所领邺郡(今河北省临邺一带)户逾十万,邺之临漳县户万。而小郡则少得令人难以置信。冯雁特别注意到祖父北燕王冯弘当时治下的辽东郡和昌黎郡,前者领襄平等二县,户仅百余,口不足千!据姑母说,她小时候在昌黎居住多时,故冯家人皆随夷俗,当年那里十分繁华。谁知昌黎郡领县三,户仅二百,人口也不到一千!当年北燕管辖的重要地区辽西郡领县三,如今也仅两千人而已。当年盛极一时的北燕国怎么竟会荒凉如此?冯雁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次泰山封禅,沿途视察民情。虽然看得出来,地方官让自己和皇帝看的均系涂脂抹粉之景,或者足以报喜,毕竟还是见到一些国穷民贫的真实情形。尤其使她吃惊的是,朝廷国库空虚,存粮不足百万斛,仅能勉强维持正常年景之需。若遇大灾,无粮可赈,必将饿殍遍野,激起民变。若是蠕蠕大举入侵,所存之粮不够支撑三十万大军一月之用!一旦天灾人祸一齐袭来,后果难以设想。还有一些揭发贪官污吏的奏章,这些倒还好办,照准斩决、财产充公、家属籍没便是。只是她不明白年年都杀不少贪官污吏,怎么还有这许多新的产生?大魏得的什么病?

冯雁在屋里踱来踱去,心烦意乱。自乙浑专权搅乱朝政以后,她深感朝廷所缺的正是一只领头大雁!弘儿年幼,难以扭转局面,所以她才密定大策,带领幼帝诛杀乙浑一党,断然临朝称制。这些日子下来,她才渐渐明白,自己虽然身为大魏的领头大雁,其实并不清楚究竟要将这数百万大魏臣民领着飞向何方,究竟怎样才能飞得又高又远,更快地到达理想之地。冯雁早在十几年前被立为皇后时就以为自己已经是女人中的领头之雁了,即使在大魏全体臣民中也只是仅次于皇帝这只领头大雁而已。现在她才终于明白,十几年来她虽然贵为皇后,其实在万千齐飞的大魏雁行中,紧跟着领头大雁皇帝的并非自己,而是一大批文武大臣。自己只不过是由于身份特殊,夹杂其间而已。位置虽然处于第二,其实作用有限。实乃因缘际会,加上自己及时省悟,在乙浑专权危及社稷之时她才毅然决然突然飞到已然乱了行列的大魏雁行最前面,诛杀了这只恶鹫,重整大魏雁行,带领万雁振翅高飞。

可是来日方长,征途万里,自己究竟应该带领大魏臣民飞向何方?

冷梅在皇信堂门口看见一辆步辇从南北御道缓缓向东拐入,就对里面说道:“高大人来了。”接着明珠和抱嶷就走了出来,迎上前去。步辇在门口停下,抱嶷和明珠躬身施礼道:

“高大人辛苦了。请!”一面扶着他从步辇下来。明珠搀着他的左臂,抱嶷回身从步辇上拿过手杖,递给了他。

由于皇帝年少,所以每日上午散朝后,进完膳小憩片刻后依旧由帝师数人分别讲读经史典籍。冯雁下午就在皇信堂单独向高允垂询。高允是极少数几个上朝可以坐步辇,在宫中步行时可以持杖,在朝堂议事有座者之一。步辇类似于今日的板车,上设扶栏和座板,由两个太监力挽。而在皇信堂太后不仅赐座,且下有软垫,后有皮靠,几有热茶。高允谢恩以后,喝了一口茶,不禁赞道:“此茶好吃!老臣从未吃过如此好茶。”

冯雁笑道:“此乃近日南朝刘或遣使进贡之茶,其叶小而嫩,较益州之茶好吃。”高允想,怪不得。也曾有门生赠他好茶,都是与南朝茶马互市中的上品,但比这就差了。首先叶子就大得多,多属于大叶茶,中叶的已不多见。他正品味着,只听太后道:

“明珠,拿一饼新近南朝贡茶赐予高老令公。”

高允急忙站起来谢恩,明珠已经托着一个铜盘过来,盘中一张红纸上有一个巴掌大的茶饼。高允又道了一声“谢太后”,手捧红纸,细看茶饼,果然都是小叶,散发着一股清香。

“高老令公今年高寿?”

“老臣今年虚度八十。”

“老令公耄耋之年,思路如此清晰,精力旺盛,请问有何养生秘诀?”

高允微笑说:“老臣实无秘诀。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者不衰也。老臣每日除上朝外,读书不辍,故心不衰也;每日洒扫庭除,助老妻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故体不衰也。无他。”

冯雁听了深深地点头,沉吟道:“嗯……动者不衰……动者不衰……治国之道岂非亦同此理乎?”

高允听了一惊,不禁肃然起敬道:“太后圣明。世间之事,其理往往皆有可通之处,治国需动之理当不例外。”

“嗯,治国需动之理……”

谈话转入正题之后,冯雁首先问的就是为何辽东、辽西人口竟然如此之少。高允一想,此事涉及北燕亡国,太后祖父冯弘投奔高丽,后被高丽所杀等事,颇多不便。苦笑道:“此皆战乱之故也,一言难尽。太后欲知令先祖之事乎?”

冯雁道:“非也。我只是觉得奇怪,当初大燕既然能够立国,且维持长达二十八年之久,也曾以数万大军抗拒大魏天命,可见曾有相当实力。如今怎会荒凉至此?史者,辙也。前车已覆,后车自应另择坦途。高老令公尽可直言。”

高允一听心中顿时放了心。先帝在时,他虽然也曾多次被召垂询,但至少有两三人,单独召见尚属首次。令他格外高兴的是,太后所问涉及一个根本性问题,而非某个具体政策,使他有机会畅述政见,尤其是世祖、高宗以及有些鲜卑大臣在场时不便进谏之言。于是说:

“老臣遵旨。辽东、辽西诸郡沃土千里,百姓众多,本皆富足之地。只因连年战乱,死伤无数。延和元年(432)太武帝亲率大军至辽西,大败燕军。燕之军民死伤甚众,逃亡无数。太武帝仅此一次便徙辽东、辽西六郡三万余家于幽州各郡。后来令祖北燕王又率军民数万人投奔高丽,故两辽顿时一空矣。”

冯雁恍然大悟,怪不得南巡途经幽州时她惊讶地发现,有些幽州人说话的口音与父亲颇近。“哦……如此说来,幽州之民颇多辽人。然则为何不在本地设置州郡管辖而将其大批迁移呢?既不利于国之赋税,又使百姓背井离乡。岂非两不其便?”

“太后圣明!”高允对魏朝这种做法早就十分不满,多次上疏反对,屡遭训斥。太后果然也对此提出异议,使他大受鼓舞,就说:“太后若在平城四周与各色人等交谈,定会发现,口音颇不一样。盖因平城居民多为历次战后由各地迁徙而来者也。恕老臣直言,此乃大魏武功盖世而至今未能统一天下之一大原因也!大魏原居于北国,世代逐水草而居。游牧于各地,素无定疆。历来战胜之后,得彼生口、牛羊,席卷而走。太祖道武帝建立大魏以后虽下令‘离散部落,分土定居,不听迁徙’,而且‘劝课农桑,量校收入’,以后又实行计口授田,设置州郡。但毕竟数百年积习非一令便可尽改,故而攻取某地之后往往依旧将其生口迁至京师或徙至京师附近州郡。天兴元年(398)迁都平城前不久,太祖就徙山东六州及辽东等地民吏三十六万、百工技巧十余万口,以充京师。以后数十年征战,由于大魏疆土扩大,虽非每胜必迁,但仍不少见。河南、齐州、青州、徐州、淮南一带较为富庶,南人不习北方水土。得知一旦战败,就将举家北迁,无不拼死抵抗。故大魏虽然取胜,死伤亦众。即使为我军占领,大魏一旦朝野有变,南军立即反攻,百姓多不向魏。此所以大魏大军虽然神勇无比,仍然多在河北、河南而难越淮水之故也。”

“哦,原来如此!”冯雁想起十几年前陪皇孙随太武帝南征归来时带着五万余家南方百姓的情景。当时虽然也感到那些从此永别故乡的百姓可怜,但是毕竟被胜利者的喜悦所湮没。现在看来,太武帝此举实欠英明。她不禁点头感叹道:“深受失却故土之痛,岂有热爱新国之心!”

高允深深点头。接着他一面以食指在空中画着,一面说:

“‘生’者,‘人’卧于‘土’之上也。‘反’者,‘人’因另一尹即‘又’之力而背向也。百姓不离其土则生,强迫离其故土则反,此理古今一也。司马氏东播百年,刘氏篡位至今亦已四纪,无不时刻思念北侵。南北形同拉锯已百有余年。看似双方兵力均未能压倒对方,实则除兵力之外,尚有财力、民心、吏治等多种因素。我大魏若欲平定天下,再创两汉伟业,非全面胜出南朝不可。”

“全面胜出……嗯,言之有理。”冯雁不禁低声沉吟,点头微笑。这时冯雁想起高允家境贫穷得出奇的事来。由于这两年多来大事不断,自己竟然忘了此事。就问道:“高老令公为官数十年,乃朝廷重臣,仅中书侍郎便连任二十七年之久。怎会贫困如此?令人费解。”

高允笑道:“老臣不过是遵圣人教诲‘非礼勿动’而已。盖因本朝起自大漠草原,游牧为生,各部大人,皆无俸禄。全凭部中各户缴纳与服役,素无定数,随需而取。若逢征战掳掠,则各部大人、别部大人、统部大人等均可分得若干生口、牛羊、财帛各有差。是则各级将领皆以征战掳掠为乐事。每战之后,必定迁移大批战败区人口北移于京师及云中、并州、晋阳、中山等近畿各州郡,以充劳役、奴仆。虽计口授田,亦不同于常人。为官者若严于自律,清廉自守,则百姓尚可度温饱之日。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欲?声色犬马,各有所好。于是假公营私,横征暴敛,贪赃枉法,层出不穷,虽严刑峻法不能止。如此则民不聊生矣。”冯雁想不到年已八旬的高允思路竟如此清晰,论析透辟,出口成章,深为钦佩。不过她仍然感到不解:

“高老令公身为大臣,每次赏赐当非少数。其他廉洁之大臣生活皆优裕,老令公为何如此狼狈?”

高允苦笑道:“允,山东渤海人也。曾设馆授徒,故青、齐、充诸州多有亲属、门生、故旧。数十年来这一带多次征战,亲朋邻里被掳徙至京师与近畿者不计其数。或为奴仆,或虽有土地,贫困潦倒,难以为生,允每每接济。推衣解食,此亦人之常情也。”原来太武帝神三年(430),年已四十多岁的高允曾作为太武帝之舅阳平王杜超的幕僚从事郎中,奉命与长史吕熙等分赴各州,共评狱事。后吕熙等皆因贪贿获罪,唯高允因清平获赏。后杜超为帐下所害,高允便还乡从教,先后受业者达千余人,在齐鲁一带被尊为一代宗师。

冯雁不禁感慨地说:“大魏有高老令公,实乃社稷之福也。改日在朝堂专门议论一次大魏治国方略,届时当请高老令公一述高见。”

结果栗箐还是生了个儿子!

拓跋弘知道栗氏生产就在近日,因此早早散了早朝就来至西堂探望。只听栗箐正在里面阵阵喊叫。听说马上就要生了,索性就坐在外屋,后来就焦急地走来走去。不一会儿听到里面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不禁笑容满面。施飞推门出来高喊说:

“启禀皇上,大喜呀,是位皇子!”

拓跋弘高兴得跳了起来,就要往里进,被太监铎轼和宫女绿珠挡住说:

“陛下留步!皇上乃真龙天子,阳气最盛。小皇子只怕经受不住,需得三日后方可御览。”

初为人父的拓跋弘咧着嘴乐呵呵地说:“啊,啊,朕忘了这个规矩。速去禀报太后!”其实早已有太监飞奔而去了。“红糖水端去否?问问栗贵人,想喝肘子汤还是鸡汤?”

这时里屋安静下来,拓跋弘着急地问道:“快进去看看,小皇子怎么不哭啦?”

在里面伺候的宫女珍珠出来道:“启禀皇上,栗贵人与小皇子均甚安好。小皇子已经擦洗干净,睡得香甜。”

“睡得香甜,好!甚好!”

正在此时,抱嶷进来,一见皇帝立即躬身致礼道:“抱嶷叩见皇上。”

拓跋弘知道准是太后有懿旨到,就说:

“免礼。”说罢,站到一旁。

抱嶷打开黄卷,对着紧闭的内室大声道:“天命神佑大魏皇太后懿旨:栗贵人喜生皇子,有大功于大魏,进封栗氏为左昭仪。着栗昭仪好生养息。皇子赐名为宏图之宏,以实现我大魏列祖列宗统一天下之宏图大业。钦此。”

拓跋弘垂首道:“儿臣弘代栗氏领旨,并一同叩谢母后恩赐,容稍后再当面叩谢母后大恩。”

几乎就在同时,屋里施飞出来,对着抱嶷跪下,恭恭敬敬磕头道:

“栗昭仪叩谢皇太后陛下恩典。”

这位后来成为北魏孝文帝的拓跋宏出生于平城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的八月。三日后又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太后来后宫看小皇子。他不但非常漂亮,而且当时正好睡醒了睁开眼睛,格外可爱。太后不禁从保母手中接过小皇子仔细端详,高兴得竟流下泪来。后来太后每隔二三日总要来看看小皇子,抱抱他,逗逗他,吻他,疼爱之情无以复加。皇帝性格活泼,年方十四,其实是个大孩子。抱起儿子来就转圈舞蹈,自己则笑个不停。皇子宏的性格似乎随母,十分文静,虽笑却难得出声。有一次太后过来,正好见到皇帝抱着皇子跳舞,太后高兴地对拓跋弘说:

“此儿有心,不似皇帝儿时毛躁,将来定能成大器。”

拓跋弘还有些撒娇地说:

“母后如此疼爱皇孙,儿臣嫉妒煞也。”

看到太后如此心疼自己的儿子,栗箐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一些。但是一想到太后特别喜欢自己的儿子,有时反而格外害怕。这个阴影总是依旧萦绕于心头,挥之不去。施飞安慰道:“昭仪不必过于担心。太后极其喜欢小皇子,且又立即升贵人为左昭仪,与皇后仅一步之差,定然不会实行旧制。”

栗箐有时略感宽心,有时却依然不安。她神色颓丧地说:“皇长子出生历来都受到褒奖,太后也无不喜欢。当今太后可能由于未曾生育,格外疼爱皇子,又升我为左昭仪,乃情理中事。大魏自太祖立此规矩以来,自太宗之母刘夫人至今上之母李贵人,五位储君之母尚未有一人逃脱此劫。据说当年,常太后对今上之母也颇有好感,皇后即当今太后与李贵人情同姐妹,结果常太后也未曾免其一死。我是早晚必死无疑了。”

除了皇帝、太后,自然还有栗昭仪和保母,就要数施飞最喜欢小皇子了。只要得便,她就要从保母手中接过来抱一会儿,逗他玩乐。她看着可爱的小皇子,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他失去母亲!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她不但更加肯定太后与李弈有私,而且掌握了李弈进入后宫的规律。

栗箐越来越感到时间紧迫,不安地说:“口说无凭,非有实据不足以制人。怎样才能拿到把柄?”

“此事非皇上亲自出马不可。”施飞断然地说。这个想法她思谋已久,她明白风险极大。万一皇上出马仍然没有拿住证据,或者确实没有大事,甚至皇上根本不信,一怒之下……但这却是唯一可行之法。

栗箐深明此理,沉吟良久,说:

“再缓一时,看看再说。”

他们谁也不曾想到,太后特别喜欢小皇子,甚至不止一次喜极而泣,不但因为他是今上的皇长子,皇位后继有人,长得又非常可爱,而且是因为她为自己未能生育而痛心疾首。在生育之事上冯雁现在的心情极为矛盾。一方面她最担心怀孕,每次事后都要立刻反复冲洗,以致不能享受余兴之乐。她还让李弈配药服用,甚至悄悄找来一些避孕偏方,如生吞活蝌蚪之类。月事稍差一两日就提心吊胆。因为即使别人知道太后有男宠,没有直接把柄,总还可以抵挡搪塞。再说,谁有这个胆子敢在此事上诽谤大魏太后!但若是怀孕,则只好冒险打胎。不但有性命之忧,且易于泄密,后果不堪设想。另一方面她又极想自己生一个孩子,最好是儿子。自己毕竟才二十九岁呀!有时她想,宁可不做太后,再不要这么偷偷摸摸,就和李弈名正言顺地做夫妻,好好为他生养几个儿女,痛痛快快地为人妻、为人母!

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立即否定此念。自己毕竟是大魏太后,而且还不是像历朝历代在后宫净享清福的那些太后,可以百事不问。自己已临朝称制,君临天下,实际上是大魏真正的皇帝!如今大魏根本离不开自己。自己若是稍有闪失,个人死不足惜,好在权已掌过,仇已报过,爱已爱过;但是大魏可就要天下大乱!她在夜深人静之时,有时暗暗自责:自己只顾一时之欢,忘记了独尊天下的身份,有愧于大魏,有负于先帝,决心自明日起不再单独与李弈相处。她知道,只要她不诏见,李弈绝不会来。但她坚持不了三日,就又召李弈。她曾想,只说说话何妨。谁知小别三日,如隔三秋,反不如每日见面平常,或弈棋,或奏琴,或闲谈。而是一见之后如烈火烹油,生死荣辱顿时尽抛于九霄云外!

冯雁自我安慰:只要小心谨慎,就能保住这个秘密。人们至多只能发现自己宠幸李弈,这就不怕!

慈安宫后院,一日早朝散后,她正在后院舞剑。只听空中一阵雁鸣,不禁停下抬头望去,只见一行人字形雁阵正从头顶飞过。哦,原来天气已入深秋,大雁南飞……冯雁忽然想起,如今天气渐冷,大雁南翔,明春回暖,大雁必定北归。南北大地皆系大雁故家。司马氏无道,致使晋室东迁,北国大乱,南北分裂。大魏自太祖、太宗至世祖,已将北方统一。南北一统,天下归一,戎华混一,岂不就是我这只领头大雁之应尽本分?!

自己临朝称制以来,虽说不上日理万机,确实是千头万绪,只是不知从何入手。思来想去,不得要领。那日冯雁与高允畅谈之后,颇受启发。大魏若要统一天下,非如高允所言那样,“动者不衰”、“全面胜出”不可。

不过冯雁却根本没有想到,这次朝堂议政会引起一场如此激烈的争论,影响所及,竟是魏朝日后数十年的面貌与命运。

山呼之后,太后道:

“大魏天兴元年(398)六月丙子,即迁都平城前一个月,太祖爷就立下‘定九州’之宏图伟志。诏曰,‘朕躬处百代之季,天下分裂,诸华乏主。民俗难殊,抚之在德。故躬率六军,扫平中土……’经太祖、太宗、世祖五十余年苦心经营,由匈奴、鲜卑、汉、氏、羌等各族建立之诸燕、诸凉、诸秦并夏等各国尽皆归附大魏。‘扫平中土’、统一北方之愿早已实现,仅剩南朝岛夷刘宋一家凭长江、淮水天险苟延残喘。故世祖将翌年改元为太平真君元年(440),志在‘定九州’之必得,并已将大军带至长江之上。若非宗爱谋逆,扰乱朝政,则天下已定。先帝高宗登基后整顿朝纲,改进吏治,恢复失地,已为‘定九州’奠定牢固基础。后因乙浑一伙阴谋篡权,乱政误国,先帝遗志又被耽搁。如今乙浑等乱贼已诛,大魏理应顺天命,从民意,实现‘定九州’之宏图伟业!”

拓跋弘接着说:

“朕之名讳,乃先帝亲自所取。欲朕光大前代帝业,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今日太后与朕即欲洗耳恭听诸位臣工高见,尽可畅所欲言。”

群臣虽然知道今日专论治国之策,却没有想到竟乃此最大之事。文臣或低眉思考,或小声议论。武将多为鲜卑或其他游牧民族人。文臣治国,武将拓疆,历来如此。魏朝立国以来,每战之后,文武大臣尤其是武将都能得到许多赏赐,并升官晋爵。因此听说要攻打富裕的刘宋,武将们几乎个个喜形于色。

河西公、中都大官苟颓出班大声道:“臣愿献愚见!”朝堂顿时安静了下来。“适才太后、皇上所言实乃我大魏臣工之共同心愿!”说罢他看了看大家,群臣均点头赞成。“刘宋皇室自相残杀,内乱不止,人心思变,国力不济。二圣只需发兵十万,即可一举荡平岛夷,完成‘定九州’之伟业!”他支吾了一下,红着脸道,“臣久不征战,手痒已久矣!”群臣一听都大笑起来。

不等苟颓退回班内,薛虎子已经站了出来。他是已故不久的名将薛野之子,袭了父亲河东公之爵,现任警卫西宫的殿中侍郎。他说:“臣衷心拥护二圣统一天下之英明大策。臣与河西公所见略同,只需准备数月,明春水浅时渡淮过江,定操胜券。届时臣愿领兵一部为前锋!”

乙浑被诛后,丞相一职废除,恢复尚书令。中书监李敷虽然与尚书左右仆射皆为从一品中,但他为中书省之首,故在文臣中地位仅次于尚书令。他见两位武将都主张迅速南征,有些文臣明知此议不妥,也不愿得罪武将,便急忙道:“臣请略陈一孔之见。平定江南即使仅以十万大军计,其所需军粮、车马、钱银恐将耗尽国库。”他侧身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度支部尚书种果,见他脸色凝重地点头,就接着说道,“臣以为此事近期万不可行,需长期准备,至少需要三年方可实行。”

薛虎子等他话音刚落就又出班说:

“李大人此言差矣。我大魏南征北战,历来以就地取财为主。除准备若干军粮、马匹供一时之需外,从来主要靠攻占对方城市,夺取敌军粮食、牛羊、财帛。淮南、江南富饶,何愁之有!”

冯雁一看朝堂三十多位大臣中只有正好返京述职的陇西王源贺是当年随太武帝南征的主要将领,就道:“陇西王,当年太武帝饮马长江,你乃前锋大将,且已奉命督造战船,克日渡江。不想一晃竟又十七年矣!老将军可有见教乎?”

源贺虽然已经六十多岁,却是朝堂赐座中年纪最小者,一般都要七十以上之重臣方能享此殊荣。由于源贺为拓跋氏另一支秃发氏王之子,蒙太武帝赐姓赐名,又有诛宗爱拥立先帝之功,无论征战还是封疆均功勋卓著,故太后皇帝额外开恩。源贺欠身致礼后说:

“老臣以为,平定刘宋,需统观全局而不可就事论事。”皇帝与太后一听不禁相互对视了一眼,有些大臣也都点头赞赏。“大魏在当今天下确实国力无出其右,然而也并非已具压倒优势。大魏北有蠕蠕不时入侵,需有重兵防守。秦陇西羌一带,各族杂居,风俗迥异,易生动乱。匈奴、羯、氏、羌各国虽灭,百姓得以安生,然而戎华尚无完全混一。有些王公贵族因失去昔日将国为家之特权,并不真正甘心为大魏之臣。若无大军驻守,一旦有事,则百姓又将遭殃。故老臣以为,若无稳若磐石之后方,决不可轻言南征。老臣还记得先帝当时以皇孙身份随世祖南征情形。世祖问是否渡江事,先帝道:‘若战则必胜,若得城则永有。如暂得而不能固有,则徒增伤亡,不如他时再取。’老臣以为,先帝之言至今依然掷地有声,熠熠生辉。”

冯雁一听感慨万分。不但深感源贺之言切中要害,又想,先帝丈夫是何等聪明!夫妻二人不仅情投意合,而且政见完全一致。只可惜他英年早逝,否则定九州之大业一定能在他手中实现。拓跋弘见太后出神,以为她在思考源贺之言。他见李弈一直没有说话,就道:

“安平侯,爱卿每多妙思奇想,不知对此有何良策?”

李弈之所以没有讲话,是因为他与冯雁单独交谈时已经说过。当初冯雁对他说起定九州的宏图伟志时,他非常吃惊,也十分钦佩。他觉得太后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奇女子,竟有如此博大的胸怀。有一次他说:“统一天下,混一戎华。此二‘一’乃……”冯雁不许他在二人单独相处时称她为太后,他又不习惯于称她的名字,也怕万一叫惯了出事。“……你之理想也。”冯雁娇嗔道:“此二‘一’乃太后之责。我系女人,故除此二‘一’之外,还有一‘一’:与李郎快活一生!实现三‘一’,万能大快我平生之愿!”其实让朝臣专门议论统一天下之国策,就是李弈提出的建议。于是他慌忙道:

“适才陇西王宏论十分高妙,亦臣欲言而不能言者也。征战如弈,务必瞻前顾后,布局严密,不可一味贪图吃子占地。否则一着不慎,恐将满盘皆输。故必先巩固后方,整顿内部,然后方可言战也。”

冯雁听了不禁微微一笑。当时李弈对她说此话时,冯雁还笑他:“李郎名弈,果然三句话不离弈事!”

中书侍郎高闾出班道:

“臣以为陇西王统观全局、压倒优势、巩固后方之论极为精妙。”他向源贺躬身致意,源贺也点头回礼。“请以三国为例。魏、蜀、吴三国皆人才济济,各有所长,以蜀汉为最。刘备广招贤士,虚心纳谏,实乃一代英主。诸葛亮为旷世奇才,谋略远迈历代高士。兼有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等上将,庞统、法正等谋士,真可谓群英荟萃,君臣相得。然则为何蜀汉未能统一天下?盖无他,整体之实力不济也。诸葛亮深明此道,故苦心经营西川,民富国强,恩威南蛮,巩固后方,然后才多次亲率大军北伐。除因马谡违命失街亭一战失利外,其余各次出征均操胜算却无功而返。何也?蜀汉实力不足以持久也。魏将深知蜀军力量有限,利于速决,不宜久战。故每战必深沟高垒,坚守不出。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云,‘粮尽退军’,‘亮每患粮不继,使己志不申’。最后一次北伐,‘相持百余日’,未及凯旋而亮卒于军中。当时曹魏拥有河南河北中原辽阔沃土,人口近千万。孙吴据有江东直至荆楚广大富饶之地,人口三百万。而蜀汉囿于益州,虽云天府,毕竟人口不足百万,实力相去甚远。故虽有诸葛之奇谋,关张等上将,依然壮志未酬……”不等他说完,薛虎子又于班中大声说:

“高大人此言窃以为十分不妥。魏蜀吴三国鼎足三分,始终是魏吴强而蜀汉弱。而如今我大魏疆土、人口均超过当年曹魏,且我军力强大,仅南朝一个宿敌。故只需我军准备充分,平定江南,计日可待!”

拓跋弘看出高闾尚未说完,就道:“高爱卿请继续讲。”

“薛大人适才所言,未必准确。大魏军力固然强于刘宋,然则战争胜负并非完全取决于军力,尚有人心、地利、财力等众多因素构成之整体实力。刘宋东南两面为大海,北有淮水、长江两道天险,西部虽有众多蛮夷,并未构成大患。故刘宋无后顾之忧,只需专心对我。刘宋宗室虽多次相残,朝政尚可维持。且其农商发达,国库充裕。故其便于防守,利于久战。且南方多雨、多河、多山,我大魏骑兵难以发挥所长。由是观之,我大魏与刘宋各有优势,实为势均力敌,此所以南北相持数十年之故也。故臣以为,宜将定九州作为长久国策,仿效当年诸葛亮之法,修明政治,奖励农桑,整顿吏治,安定边睡,壮大自己,然后伺机平定南方。”

听了高闾这一番慷慨陈词,理据充足,冯雁深感当初高允举荐高闾的确适得其人。此人日后应予重用。拓跋弘也会意地朝母后微笑,深感满意。

尽管高允精神矍铄,毕竟年事已高,所以帝后命他为光禄大夫,这样便可摆脱一切杂务。冯雁注意到高允听了苟颓、薛虎子之言微皱眉头,而对源贺、高闾之言则颔首微笑,就笑问:“高老令公有何高见,不妨道来。”

高允在座位上向太后与皇帝欠身致意后,说:

“老子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又云:‘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大魏骏马多次越过淮水,甚至直达大江之上,为何总是攻占而不能固守?盖因大魏不能一改掳掠旧习,行仁义于新地,怀恩德于新民,使之安居乐业也。大魏立国八十余年而始终只有半壁江山,而未能得天下,盖扰民太甚也。胜则掳掠牛羊、生口,迁徙百姓。背井离乡之徒,岂能安心于国?不愿背井离乡,岂不拼死抗魏!故欲征服天下,首先需得民心,使刘宋之民盼望大魏大军如大旱之望云霓。如此则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大魏境内盗贼不断,时有暴乱。除歹徒外,也有官吏贪暴、赋税徭役过重之弊。百姓足则君有余,未有民富而国贫者也,故非安定民生不能得天下,非整顿吏治不能安民生。大魏吏治不修,盖因无俸禄之故。官吏全靠赏赐、食邑,则极易虚冒功劳,盘剥百姓。故应颁行俸禄。百姓之心不安,岂能安天下乎!”

朝堂顿时大哗。从表情即可看出,不仅几乎所有武将,而且有些文臣也对高允所言不以为然。尚书令拓跋丕乃文臣之首,长得高大魁梧,说话声音洪亮,因此他一出班,朝堂就立即安静下来。他说:“高大人此言臣实不敢苟同。京师及近畿各州乃我大魏根基所在,不行迁徙,如何增强大魏实力?颁行俸禄,毁坏我大魏祖制,若果实行,必定引起大乱,动摇我大魏根基,此议万不可行!”

薛虎子少年在国子学读书时因逃学、懒怠,曾多次遭时任国子博士的高允责罚,为官以后,又因奏章文字不妥屡受中书省的高允批评,积怨颇深。他怒气冲冲地说:

“高大人将我大魏数十年征战说得一无是处,蛊惑圣听,应予……”他本想说“惩处”,后来一想,高允乃五朝老臣,深得皇帝和太后信任,于是就改口说:“……令其致仕。”

高允平时不苟言笑,这时不禁笑道:

“老臣自世祖太平真君末年起就奏请皇上恩准致仕,至今已近二十年矣。若蒙二圣恩准老臣骸骨还乡,老臣除叩谢二圣外,还要感谢薛大人协助之恩呢。”

群臣一听哄堂大笑,连太后与皇帝也忍不住乐了。薛虎子狼狈不堪。

散朝之后,拓跋弘即回西堂。首先就是从保母手中接过小皇子宏,亲个不停,然后转着圈子一边哼哼,一边舞蹈。栗箐站在一旁兴奋不已,备感幸福,一切忧愁顿时烟消云散。

这时栗箐忽然看见施飞急匆匆地从外面而入,便立即迎了出去。施飞小声道:“启禀昭仪,小人有急事禀报!”说罢有点东张西望。

栗箐进屋过去对拓跋弘说:“皇上先与小皇子玩着,臣妾更衣即来。”接着就与施飞进了另室。

施飞神色慌张地小声说:“小人方才看见安平侯李太医朝慈安宫走去,便远远跟着,他果然入内。贵人若是禀报皇上,请皇上此时前往,定然能够拿住把柄。”

栗箐听了心中一沉。关于究竟是否禀告皇上,何时禀告,万一皇上发怒咋办,她不知想过多少次,但每次都难下决心。因为若由自己禀报,危险实在太大。想来想去,深感唯一万全之策就是尽量等待太后与李弈自己暴露。她想,太后虽自流产后十年来再未怀孕,但当时先帝体弱,且又妃嫔众多,她自然难以受孕。如今太后只需应付李弈一人,干柴烈火,果真有苟且之事,太后迟早必定怀孕。只要密切注意太后身体情形,一旦发现呕吐、嗜酸等症状,便可要求御医院多位太医为太后诊断,即便李弈说谎也不怕,届时便可使其真相毕露。另外,李弈经常入宫,当会引起皇上注意。或者暗示皇上,李弈行踪异常。皇上若自己采取行动,如此最为保险。再说,立储君通常要到小皇子一周岁几个月或再略迟方才实行,还可再等一些日子。

结果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发难的竟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