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丽二人快步入内。冯雁觉察到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一定极其严重,因为东宫御道非紧急军事调动不得急驰。于是就又急忙转身返回。只见陆丽、刘尼正在面色紧张地急促地对皇孙说话,说了没几句就带了皇孙往外急走。冯雁自知身份有限,有大臣在不敢打听,只得喊道:
“皇孙正在内室。”
“皇孙殿下!”
冯雁拿了两个纸包出了长春殿,正要穿越东宫正中御道去西宫郁久闾椒房住的地方,只见陆丽与羽林郎刘尼策马急匆匆地奔来,不禁停下一看。陆丽也看见了她,知道她是皇孙的贴身女官,跳下马来就焦急地问道:“冯春衣,皇孙可在?”冯雁忙行蹲礼答道:
拓跋濬回头道:“太后召见!”
“皇孙孝顺,雁雁这就送去。”
冯雁连忙赶上轻声道:“千万不要离开太后一步!我送去就回。”
东宫长春殿内。拓跋濬津津有味地喝着桂圆莲子羹,对冯雁道:“这桂圆莲子羹真好吃。你拿桂圆、莲子各一包,给母亲送去,让她也尝尝。”
陆丽和刘尼出了长春殿大门这才想起忘了通知给皇孙备马。虽然东宫有得是马,但现在时间紧迫,不可耽误须臾。陆丽急中生智,将皇孙一把抱了起来,放在马上,自己也跳了上去,一手紧紧搂着皇孙,一手鞭子一抽,那马便出了东宫大门,绕过西宫东门顺德门和南门朝天门,向西宫西门神佑门跑去。进了神佑门来至神武门外,源贺正在门楼上焦急地瞭望,见他们到来,下令开门,自己也快步下来。陆丽一行一进来,神武门又立即关上。他们下了马,快步来到赫连太后寝宫慈安宫。源贺关照了羽林中郎拓跋郁几句,急忙与他们一同入内。
“来呀,立即进宫!”
赫连皇后闻报几位大臣带了皇孙濬紧急求见,不知发生何事,赶紧从内室出来,四人已进了大厅。陆丽、刘尼和源贺立即跪下,拓跋濬也跟着跪在一侧。陆丽哭道:
“全仗将军鼎力支持!陆丽告辞了。”陆丽一走,源贺大声道:
“太后陛下,新帝已经被弑……薨了!”赫连氏听了大吃一惊,来不及听他说完,慌张地说:
“此计甚妙。全凭陆大人调遣,请即刻进行!”陆丽拱手道:
“什么!新帝薨了?你说新帝被弑?被谁弑了?”
“如今朝廷无主,只有如此如此方可。”二人耳语一番,源贺点头道:
陆丽道:“据说,凶手当时就被宗爱手下的人杀掉了。”赫连氏一听感到有点放心和安慰:
“依陆大人之见……”
“哦,凶手已经杀了。嗯,报应啊!”
“将军暂且息怒。如今宗爱手握兵权,兵符在他手里,如何调得重兵!若被他发现,你我身首异处倒也罢了,只是社稷不保,如何向先帝在天之灵交代!”
源贺道:“启禀太后,这是有人故意杀人灭口!”
陆丽连忙阻止道:
“灭口?!这么说……”
“陆大人,走,待我调集兵马,将这几个阉竖都杀了,为先帝报仇!”
陆丽看赫连太后支吾着不知说什么是好,知道这位太后忠厚有余,明白不足。如今时间紧迫,务必直奔要害,速战速决。就道:“几个月来几起重大变故均为宗爱一手策划。恕微臣请问太后陛下,太后可曾颁皇后令诛杀东平王翰和几位大臣?”
源贺一手拉住陆丽道:
赫连太后惊讶地说:
“不错。宗爱一行日夜兼程赶回京师,又是秘不发丧,定有阴谋。却将卤簿、卫士等千余人马统统驻跸于离京师数十里之虎贲军营,要明日抵京。事急矣,请西平公大人务必早作打算。”
“我怎么会颁皇后令杀他们呢?不是说东平王、兰延等人谋反被诛的吗?”这时她忽然想起还没有让他们平身,急忙说,“啊,啊,众位爱卿,平身吧,都起来说吧。”
“这几个阉竖,老夫要亲手剐了他们!这么说,东平王翰和几位大臣也是他们下的毒手?”太武帝之死的传言他虽也略有所闻,但觉得没有根据,只是命令带队的拓跋丕等,他们或手下的宗子羽林一刻都不能离开南安王左右。而东平王翰曾与他并肩作战多次,源贺深知其为人,二人乃忘年之交,所以对东平王翰谋反之说一直心存疑惑。
四人起来互相看了看,陆丽又问道:“太后可还记得,是诛杀东平王翰等在先,还是皇后令颁发在先?”
“据说也是宗爱与贾周等人所为。”
虽然赫连皇后由于总领后宫,颁发过不少皇后令,但都是后宫之事。涉及诛杀大臣册立新帝的事这还是首次,所以印象极深。她吃惊地说:“是宗爱说东平王翰和兰延等谋反篡权已经被诛,群臣拥立南安王余为帝,这才请求颁令的呀。”
“哦?!”源贺觉得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南安王还没来得及正式登基就不明不白地被两个美女杀害了。连不久前暴薨的世祖太武帝也死于谋杀,这还得了!他一把抓住陆丽,愤怒地问道:“陆大人此言果真?难道先帝薨于有人谋害?是谁干的?老夫要将他千刀万剐!”
“哦!”源贺、陆丽等相互对视点头,冷笑了一下,然后源贺说:
“西平公可觉得先帝薨得过于突然了么?”
“但是宗爱都是以奉皇后令的名义诛杀东平王和兰延等大臣的。”
源贺点头道:“嗯,老夫明白了。平原公有何见教,只管直言。”陆丽又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看看,外面确实无人。就过来问道: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赫连太后急得连连摆手。这些都是意料中事,所以陆丽也不再问。就说:
“绝对可靠。此事发生后,宗爱当即宣读遗诏,他又被任命为大司马、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宗爱以皇帝暴薨在外朝廷易生动乱为由,严禁泄露任何消息,违者门诛。是当时在场亲眼目睹一切的下官的一个旧部,觉得此事可疑,秘密派人赶回京师告知下官。”
“臣与御医令张九复有通家之好,平时无话不谈。臣曾秘密问过张太医,他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臣问道‘先帝暴薨是否为人谋害’,其惊惧万分,苦求臣切莫追问,他只说不知……”
源贺一愣,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陆大人,此事关系重大,恕老夫多心再问。适才大人所言,绝对可靠么?”因为南安王此行卫队中有一千殿中精甲,按说发生了如此严重的弑帝大事,应该有人立即返京禀报,自己怎会一无所知!
赫连太后一听,“啊”的一声几乎晕倒在地,宫女和太监赶快扶住。太后接着喊了一声“先帝”,就大哭起来。陆丽本来还想继续禀报,一看赫连太后悲痛欲绝的样子,不敢多说,赶忙道:
“据说,宗爱系如此说。但东平王与南安王乃同胞兄弟,从未闻二人有何冲突。东平王死而南安王继位,非南安王自己所为。两女如此‘报仇’,莫非有人想以此证明系南安王指使杀害了东平王?再说,刺杀新帝,事关重大,理应立即逮捕凶手严加审讯,怎能一杀了之?此事疑点丛生,绝非如此简单。而且还有人说,东平王府中根本从来就没有这两个女人!”
“太后且莫悲伤,现在事情万分紧急,太后与皇孙皆危在旦夕。”
陆丽摇头,然后慢慢说道:
赫连太后惊慌地说:“那……那……那可如何是好?”
“如此说来,那两个女子系为东平王翰报仇?”源贺疑惑地问道。
拓跋濬在陆丽的马背上和进宫的路上曾问过陆丽,究竟何事如此着急。陆丽只说:“现在不便,顷刻便知。”这时拓跋濬已经明白一切。他想起每当自己复仇怒火中烧时冯雁总是劝他“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的话,现在岂不是天赐良机已然到来?陆丽等急忙将他带到太后身边,其意已明。于是道:
陆丽冷笑道:“那两个女子当时就被贾周等太监杀了,无有口供。据说那两个女子原系东平王翰府中侍妾,东平王翰被诛后被南安王纳入府中,这次随行去了盛乐。”
“源将军,陆大人,刘大人,你们说该如何才是?”
“那两个美女可曾捉住?何人指使?”
源贺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是立即拥立新帝。”
“千真万确。据宗爱说是被两个歌舞的美女所杀。”
太后流着眼泪说:“依众位爱卿之见,让谁当皇帝呢?”
陆丽也连忙站起,道:
源贺道:“先帝暴薨之后,由于太子已薨,本来就应当皇孙继位。是宗爱矫皇后令诛杀东平王翰等,迎立南安王,后来又将他谋杀。现在臣等恭请太后立即颁太后令召集群臣,布告天下,立皇孙濬为帝。”
“啊!”源贺惊讶得大叫一声,“噌”地站了起来。先帝暴薨不过数月,怎么又一位皇帝暴薨了?而且是被害!他急忙问道:“此事当真?何人所为?!”
赫连太后一想,也只能立皇孙濬了。再说,这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呀。就道:“好,好,就依众位爱卿。孙儿,你就当皇帝吧。”
两人分宾主坐下后陆丽道:“西平公可知新帝已经被害了!”
陆丽说:“现在宫廷内外遍布宗爱爪牙,倘若处事不密,就有杀身之祸。需得如此如此方好。”
“陆大人何出此言?快快请起!”说罢双手将陆丽扶起,“究竟出了何事,请大人快说!”
赫连太后本来就没有主意,听说眼下情势如此严重,居然连自己都有性命之忧,忙道:“好,好,就依各位爱卿。”
源贺虽然已经看出陆丽此来定有要事相商,但是绝想不到会如此严重。陆丽与自己品秩、职级相仿,却哭着行此大礼,更加使他大吃一惊。忙说:
为了封锁消息,宗爱令大队人马暂留虎贲军营,自己带了贾周等少数亲信悄悄先回平城。宗爱累得筋疲力尽,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他想,唉,年岁不饶人呀,尽管一路上始终是乘肩舆坐车,而且回来坐的都是南安王去时坐的六匹马拉的卧辇,原先是太武帝的御辇。毕竟是太赶了。他还在想明天早朝时如何宣布拓跋余死的消息,立谁为新帝,他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按理说,立皇孙濬谁都不会反对,他原来也不把这个小毛孩子放在眼里,现在觉得最好还是立个年纪更小的更为保险。那天他随太武帝去长春殿见他习字的情景此刻忽然又浮现在自己眼前,看来这皇孙濬还挺有抱负,他若继位,他身边那个知书聪明的冯春衣肯定会立即封为夫人,成为他的幕后谋士。倒不如在濬的几个小好几岁的弟弟子推、万寿、天赐等人中选一个,这样自己至少在十年之内可以安枕无忧。这时接到一个太监密报,说是源贺与陆丽、刘尼去见太后了,马上还有一人,好像是皇孙濬。宗爱听了大吃一惊。因为他严令不得将南安王余死的消息外传,难道已经有人泄漏出去了?他翻身下榻,马上带了几个随从来到慈安宫。不料只见宫门紧闭,他在门口竟被拓跋郁挡住:“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请西平公大人拯救社稷!”
宗爱喝道:“大胆!难道连我也不得入内吗?”说罢将拓跋郁一推,他身后的几个太监手握刀柄,虎视眈眈。
陆丽立即跪倒在源贺面前哭道:
拓跋郁后退一步,大声道:“宗公公,你敢抗太后令吗?”
源贺吃惊地抱剑拱手说:“不知平原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乞恕罪。里面请!”说罢将剑交给一个侍从,用手一指,陆丽就上了台阶。进屋以后陆丽看了一眼奴仆,源贺就对他们说:“你们退下!”并将房门关上。
宗爱知道太后令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胆子极大的宗子羽林将领,凭这太后令就可以格杀毋论。他一看拓跋郁手中的宝剑已经拉开了一截,他身后是四个侍卫中最精锐的宗子羽林,他们都是拓跋家族子弟,有的还是近支宗室,全都是有品级的,真要动起手来,他这几个太监根本不是对手。于是他态度缓和了下来,依然不失威严地说:“老夫有要事需立即向太后禀报,请速去报告!”
“陆丽有要事求见西平公大人!冒昧闯入,尚请见谅。”
拓跋郁回头对一个羽林摆了摆头,那人朝门内说了句什么,门就开了。那羽林进去了不一会儿,源贺走了出来,朝宗爱点头道:太后凤体不适,不愿见客,公公请回。”
源贺穿着便服正在花厅前的院子里舞剑,旁边木架上还插着一些长短兵器,忽报陆丽来访。源贺心想,自己与陆丽虽然同朝为官多年,但是素无私下交往,今日他来作甚。他正要说“请”,陆丽已经急匆匆地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
宗爱大怒道:“我有事关社稷要事需立即禀报太后,谁敢挡我!”说着就走向前去,四名羽林“嗖”地将刀拔出。源贺抢上一步,用身体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地大声说:
此人就是平原公、南部尚书陆丽。他从各种蛛丝马迹判断,宗爱弑先帝、陷害诛杀东平王与诸大王的传言绝非无中生有,而南安王余死的消息传来使他对此不再有任何怀疑和犹豫。但他除了府中的几个亲随和庄子上的一些家丁外,调不动一兵一卒。思来想去,唯有殿中尚书源贺为人最为可靠,而且有力量扭转乾坤。
“谁敢违抗太后令,本大人奉令就地斩决!”
就在拓跋余等想到源贺,决定借助其力量阻遏宗爱势力急剧膨胀时,另一人也想到了源贺。目的虽异,但着眼点却一样,看中的都是源贺掌握的而且大部分驻扎在东宫被称为殿中精甲的三千禁军,即御林军。
宗爱知道此时既不能硬闯,也绝不能退却。于是便厉声道:“源贺,你竟敢矫太后令不成?!”一面隔着院子大声叫道,“启禀太后,臣宗爱有十万火急要事禀报!事关社稷安危,臣要立即当面禀报!”宗爱心中有数,这样太后就不得不出来,只要出来就有办法。
赫连太后果然慢慢走了出来,宗爱刚刚感到欣喜,只见陆丽和刘尼在她身后,不觉一愣。太后走到离他十几步处停下,慢吞吞说:“我身体不适,有事你就告诉西平公吧。”说罢就走了进去。宗爱最担心的是太后与源贺等人知道了拓跋余已死,肯定会马上确立新帝人选,那么他就会功败垂成。
两个胡姬一边唱着,一边不断用眼神勾引着拓跋余。因此当乐声一停,全体胡姬行蹲礼要退场时,拓跋余还拉着那两人,她们就索性随他一同上来坐在他身边,为他切肉斟酒。不一会儿,乐声大作,八个武士打扮的挥舞着木刀跳起了《马舞》。在急促的琵琶声中,他们忽前忽后,作冲锋、劈杀、俯身等各种动作。宗子羽林和四周的侍卫依然紧张地注视着这些表演者,唯恐其中混有刺客。因为刀虽然是木头的,但身上和靴子里藏把匕首却不难。坐在拓跋余左侧的胡姬拿过宫女斟满的酒杯给他敬酒,他色眯眯地一饮而尽,挥手让原来那两个宫女退后,顺手搂着她。坐在他右侧的胡姬斟满一杯酒给他递来,他又是一饮而尽,用另一只手搂着她。左侧那个胡姬就用短刀为他切肉,以刀叉肉举到他的面前,拓跋余笑着张开嘴,示意她送至嘴边,那女子举刀就送了过去。另一胡姬就又为他敬酒。如此再三,拓跋余吃得非常开心。群臣也自顾自吃喝,欣赏歌舞,还不时小声说话。这时马舞者已经在表演得胜归来,双手握辔,两脚交替慢慢点地,身子轻轻摇晃,全场的人都以手脚击节或踏地,气氛极为热烈。忽然只听一声惨叫,大家慌忙停下寻找,抬头一看,只见一把短刀直插进拓跋余嘴里,他当时就毙了命。不等宗子羽林反应过来,旁边的贾周和另一个太监拔剑刺死了那两个胡姬。
宗爱无法,只得悻悻地对源贺道:“西平公大人,南安王已于日前薨于盛乐,由于担心京师发生动乱,故秘不发丧。南安王驾崩前有诏重新任命我为大司马、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并由我节制殿中精甲。”
茫茫草原,乃我故乡。姑娘盼望,英雄情郎!
他没想到,源贺听了这个消息非但毫不激动,而且带着讥讽反问道:
拓跋余知道若不是自己在场,有这么漂亮的胡姬,所有人早都下去了。于是他站了起来,走下台阶。队伍中间最美丽的两个胡姬立即迎了上来,拓跋余拉着她俩就人列踏歌。宗爱和几个大臣也下去同舞。这时歌词改为:
“诏书何在?”
踏歌是鲜卑等北方游牧民族最喜爱的一种歌舞,形式简单而又可变化,歌词随意而作。观众随着歌舞者的节拍跺脚或击节并和声,往往就索性入场同舞,所以人总是越来越多,在草原上往往参加者可多至百人甚至数百人,以至于大圈里面还有小圈。拓跋余刚看了一会儿就以手击案,打起了拍子,身子也晃动了起来。宗爱道:“皇上踏歌最好,何不与群臣同乐一番?”
因为这封伪造的诏书不是给某一个人的,所以宗爱无法对他宣诏。宗爱明白他们肯定已经知道南安王暴薨的消息,且已先他一步将赫连太后控制起来。他气得毫无办法,只好从前胸衣襟中掏出一个黄卷来。源贺接过一看,微微冷笑一声,还给了他。宗爱不等源贺说话,就说:“请西平公大人立即离开西宫,殿中精甲将由老夫亲自指挥。”
天佑神庇,大魏吾皇。与民同乐,万寿无疆!
谁知道源贺一听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宗公公,你在宫中多年,怎么连殿中精甲由皇上亲自指挥的祖制都忘了?本将军乃先帝亲自任命指挥殿中精甲,南安王行皇帝事后也未曾有令改变。怎么突然连祖宗如此重要的规矩都忘了?宗公公欲亲自指挥,究竟意欲何为呀?”
力士们退下后,接着响起了一阵羯鼓声,然后两架凤首箜篌在琵琶和笳声的伴奏下奏出了美妙的乐曲。一队穿着彩色绸袍脚蹬马靴头插珠花的美貌胡姬从侧门上场,表演踏歌。她们十二人都拉着手,按着“踏、踏”的节奏,或成圆圈,或成一行,或右脚点地踢左脚,或左脚点地踢右脚,边舞边唱道:
宗爱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气得面色惨白,只好悻悻而去。不过没什么,军政大权已在他掌握之中。再有几个时辰,明天一早,他就可以决定新帝。他想立拓跋濬七岁的弟弟阳椒房生的拓跋天赐为帝。皇帝年幼,太后糊涂,便于控制。但是贾周提醒他,届时若有很多大臣反对,就将陷于被动,务必要防患于未然。他想,一定要赶快取得几个高级将领的支持。原虎贲军副将新任南部侍郎乙浑与他关系不错,可以轻易调动几千人马。现在要马上派几个亲信去分头调兵。他正想着,忽然贾周跑来向他报告:“公公,大事不好了,皇宫四门均由殿中精甲严密把守,奉命许进不许出。源贺还派人在平城四处敲锣,说:‘太后有令,百官立即进宫议事!’已经有一些大臣进宫来了。”
贾周过去从已经停止舞蹈的力士中将一把刀拿过来,又命其他人将另七把都扔在地上,果然发出的都是低浊的木头撞击声。贾周将手中那把木刀给那四个宗子羽林看了看,他们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刀插入鞘中。
宗爱一听,大惊失色。没想到源贺、陆丽他们动作竟会这么快!他明白大势已去,后悔莫及。早知如此,自己应该及早派人将源贺等人统统抓了。他抓耳挠腮,一筹莫展。
“拿给他们看看。”
天文前殿,群臣肃立。赫连太后与皇孙濬端坐正中。殿内带刀侍卫横眉立目站在大殿两边。赫连太后亲自口谕:“南安王余已薨,由皇孙濬继位为大魏皇帝。”
宗爱对站在他身后的贾周道:
群臣本来对南安王余继位多有不满,因此对他的死虽觉意外和疑惑,一时还来不及细想,更无悲痛之感。而皇孙濬继位本系题中之义,可谓天遂人愿,于是个个喜笑颜开,尽皆欢呼。宗爱眼见皇孙濬坐在太后身边,明白大局已定,这时也只好跪下跟着山呼万岁。
拓跋余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哈哈大笑:“他们那些刀都是假的!”
就这样,时年十三岁的拓跋濬继位为皇帝,就是后来庙号高宗谥为“文成”的文成帝。
一阵急促的锣鼓声之后,尖锐的笳声响起,接着是苍凉的长嘴喇叭声中夹杂着急风暴雨般的琵琶声,一队八个戴着头盔身穿戎服的武士手持木刀“啊”地从侧门冲至大堂正中,开始表演《力士舞》。他们或横或竖,或一排或两行,举手、蹈足、嗔目、颔首,以刀作搏杀状,后退,前进。当有一次前进到刀尖离拓跋余仅两尺时,一直虎视眈眈地站在他身后两侧的四名侍卫——都是拓跋家族子弟宗子羽林——“刷”地抽出佩刀,挺身向前。这是源贺从殿中精甲中专门拨出保卫新帝的。
盛乐旧皇宫内,灯火辉煌。拓跋余和宗爱及一些近臣一边欣赏着歌舞,一边用刀切着烤全羊,边吃边喝着美酒。
魏制,天子之夫人分为皇后、左右昭仪、贵人、椒房、中式数等,而太子之宫人有子者方能封为椒房。郁久闾椒房(通称闾椒房)生皇长孙,故位在十二位椒房之首,实即太子妃。所以院子也较其他夫人的略微宽大。虽然院子只有一进,但这是北房五间而非三间,除东西厢房外还有一个小跨院。
大草原上拓跋余带着一批随从纵马驰骋。大队人马追赶着一群黄羊,终于将其团团围住,弓箭起处,黄羊纷纷倒地。
心神不定的冯雁快步走进郁久闾椒房住的院门,几个太监和宫女都起立点头道:“冯春衣好!”冯雁连忙躬身答礼:“诸位公公好,姐妹们好!”皇孙为本院闾椒房所出,冯雁常来,大家非常熟悉。这些太监和宫女都知道冯雁虽是个春衣,品级甚至还不如这里有的年资高的太监和女官,却是皇孙最喜欢最信任的女孩,闾椒房也格外疼她。要不是太子晃去世,南安王余继位,她早晚会成为太子妃甚至皇妃。她知书识字,彬彬有礼,仪态端方,大家对她的印象很好。冯雁急忙将一个平日和她特别好的年仅十岁的小宫女喜鹊叫过一边,对她小声说:“皇孙去太后那里了。你速去悄悄看看究竟何事,赶快回来告诉我。”
于是拓跋余一行来至故都盛乐皇陵祭祖。
正好郁久闾氏在房前赏花,听见外面的说话声,就说:“是雁雁吗?”冯雁答应了一声,连忙进去行蹲礼道:“启禀椒房,太后陛下送了一些岛夷进贡来的桂圆和上等莲子给皇孙,皇孙不敢专用,命小人给椒房送来品尝。”
尉迟泰与贺丕的去职不但使拓跋余失去两个最可靠的心腹,也有些丢面子,心里不大痛快。宗爱就建议他趁现在柔然已经远遁,天气尚未大冷,去旧京盛乐金陵祭祀列祖列宗,为明年正式登基作准备,顺便到大草原上游猎一番。拓跋余觉得此议极好,心想,还是宗爱最了解自己,最心疼自己,究竟是在皇帝身边干了一辈子的老太监。
郁久闾椒房喜笑颜开地接过纸包,激动地说:
这一来,几乎人人满意。倒尉、贺者认为宗爱秉公办事,言出有据;尉、贺一党则感其救命之恩;拓跋余则觉得还是宗爱忠心耿耿,处事谨慎,强似他人。拓跋余压根就没有想到,就是宗爱让人悄悄将种杲等被压的奏折内容及国库空虚的情况透露给陆丽的。
“看看我的濬儿多么懂事!有一点好东西总忘不了我。”这时正好本宫主事太监中黄门三十多岁的任皓从外面兴冲冲地进来道:“启禀椒房,听说南安王薨了。这回皇孙要是当上皇帝,椒方可就享大福喽。”任皓说完后悔不已,南安王只是尚未正式登基之帝,他薨了,自己竟然高兴,若是被人密报,那可是死罪!于是他立即拉下脸来,装出一副悲痛模样说:“怎么好好的就突然薨了呢?”
这时宗爱道:“皇上继位以来,大局稳定,尉迟泰、贺丕襄赞皇事,功不可没。至于国库空虚,实乃去年南征北伐耗费太过造成,结余本已不多。开支失控,毕竟与贪污有别。中书监尉迟泰尤其是度支部尚书贺丕难辞其咎。念其经验不足,奏请皇上免去其本兼各职,贬为庶人。”
冯雁听了大吃一惊,急着问道:
由于拓跋余不是按照正常程序继位为帝,为了拉拢群臣,他采纳了尉迟泰、贺丕等人的建议,经常邀请上百位文武大臣在宫中宴饮,半夜方散。而去西苑游猎则动用军队、太监、宫女数千人。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他随心所欲地赏赐。动辄赐帛千匹,钱百万,粟千斛,反正度支部尚书是贺丕。度支部郎中种杲几次上奏的折子都被中书监尉迟泰压下。后来南部尚书陆丽不知怎么了解到了奏折被压和帑藏已空的情况,在上朝时猛烈抨击,于是群臣哗然,源贺、高允、李敷等大臣纷纷提出严厉批评,要求将欺上瞒下的尉迟泰与贺丕撤职,交廷尉严办,拓跋余也被弄得有些狼狈。
“南安王薨了?真的?”
最使拓跋余感动的是,有一次宗爱为他在朝堂上解了围。
任皓垂首低眉作悲哀状说:“我也是刚刚听说。”
拓跋余派人秘密打探宗爱对自己削去他的兵权有何想法,结果得到的汇报都是,宗爱不但毫无怨言,而且本来就觉得自己虽然做过监军,却从未领兵打过仗,担任大司马、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愧不胜任,连太师这样的重任都如履薄冰。原本就想提出辞呈,现在皇上另择良材,实乃英主之风,为大魏之福。宗爱病愈之后格外小心谨慎,丝毫没有因为拥立新帝有功高自傲之态,在朝廷议事时总是谦恭寡言,还不时维护新帝权威,弄得拓跋余倒觉得有些对不起他。毕竟没有他的力量,自己是绝对不可能继位的呀。
郁久闾氏愣了愣,沉思了一会儿,笑着说:“濬儿要真是当上皇帝,我死也心甘情愿!”
宗爱立即皱着眉头摆手道:“不可,不可!凡事切不可只图一时之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尉迟泰、贺丕之流不足虑也。除之不难。所虑者皇上也。现在万不可因小失大,打草惊蛇。务必要安于现状,着眼长远,稳住对手,然后再寻找时机,争取一举成功。”
任皓这才放心,说:“椒房切勿说此不吉之言。皇孙要是继位为帝,椒房可就是皇太后啦!”
唇亡齿寒。贾周自然也马上感到了危险,便劝宗爱及早动手,先除掉拓跋余的几个亲信,使他没有左右手。
拓跋晃被立为储君距今已有二十余年,所以一般太监宫女都不知魏朝有赐死太子生母之例。
谁知祸不单行。没过几时,柔然入侵,边关吃紧。正好宗爱感受风寒,连日高烧,不能视事。拓跋余就借口军情紧急,解除了他的大司马、大将军和都督中外诸军事,留下了太师和冯翊王。虽说太师位列中枢,为三师之首,参与重大决策,可是还有太保、太傅、司徒、司空、太尉、大司马和尚书左、右仆射等好几个呢。这些加起来也不及大司马、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权大!本来宗爱对于南安王余一下子就封了自己这么多要职有些喜出望外。按说大司马、大将军、太师三个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叫人羡煞了。也就是余这样的糊涂蛋子能干出这种不知轻重的事来。现在看来是来得太快,所以去得也格外的快。不但快,而且还招人嫉恨了。
冯雁这时终于明白陆丽、刘尼等急找皇孙濬去太后那里的用意了。看来皇孙十之八九有望继位为帝,她想自己必须立即回到皇孙身边,帮他谋划。正要向郁久闾氏告辞,闾椒房打开冯雁递过来的两个纸包,一看一摸,说:“啊呀,这圆咕隆咚,硬邦邦的,怎么吃呀?”冯雁这才想起,因为急着走忘了说明了。就剥开一粒桂圆,揭下肉,又将莲子去芯道:
宗爱马上感觉出来南安王对自己的信任度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折扣。这就是说,他这个“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大将军,“都督”不了平城与宫中军事。虽然宫中禁军向来由殿中尚书节制,不过内都大官历来却只管民事而不管军事,南安王显然是在加强自己的身边势力。司卫监虽和中常侍一样皆三品上,但原来那人唯宗爱是从,现在可就由南安王余直接指挥了。至于宿卫军将和宿卫幢将虽然只是五品上和七品上,可都直接掌管皇帝身边的侍卫。现在要想接近余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他深知拓跋余性喜享乐,能力平常。自己之所以立他为帝,也是看中于此,便于日后控制。这准是受了他身边谋士尤其是尉迟泰和贺丕的影响。宗爱后悔当初不该立他为帝,还是立皇孙濬为好。平时交情又有何用?一当皇帝,自然怕别人分享自己的权力,肯定要重用原来的亲信。当初要是立了皇孙为小皇帝,他还没有自己的班底,就不会有今日之忧。现在可好,由于不立皇孙,一批认为破坏了立嫡旧制的大臣心中不快;而自己一手立起来的新帝看来对自己已生戒心,真是两头招恨。宗爱明白,现在自己虽然权倾天下,但由于在军中和百宫中没有深厚根基,只要南安王一翻脸,自己马上就会被碎尸万段。所以现在一定要大智若愚,小心谨慎。
“桂圆、莲子汤搁点糖,味美可口。或者桂圆中搁点子红枣,用小火煮少半个时辰就行。或者快煮烂时加个鸡子,嫩嫩的,可补人了。”
次日在朝堂上拓跋余宣布,任命“殿中尚书源贺兼任内都大官,总管平城与宫内一切军民事务。皇宫禁卫军马依大魏故事概由殿中尚书节制,直接听命于皇帝。”又任命自己王府的三个太监分任掌管西宫禁卫事务的司卫监和住于宫内负责日夜巡逻的宿卫军将、宿卫幢将。
这时喜鹊跳着进来对冯雁道:“春衣姐姐,听说太后和皇孙还有几位大人去了天文殿了,那里全是侍卫,不让靠近。还听说南安王薨了,百官都奉命上朝呢。”
拓跋余沉吟着点头。
冯雁一听皇孙和太后一起去了天文殿,就感到放心而且大有希望。正想告辞,一个太监快步进来兴奋地说:
尉迟泰说:“只是不可操之过急,宜徐图之。兵权乃权中之权,先稳住宫中,再相机收其兵权。”
“禀报椒房,大喜呀,殿中尚书源贺将军和南部尚书陆丽等大臣已经迎立皇孙濬为皇帝了。是太后亲自在朝堂上当着百官口谕的!”
贺丕道:“对宗爱还要适当做些限制才是。”
“真的?!天哪!”郁久闾氏兴奋得不禁泪流满面,立即面南跪下,双手合十谢天。“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呀!”嘴里还小声地念念有词。
尉迟泰道:“皇上身边切不可有原先宫中之人,即使太监也要用原先王府中的,以免有他人耳目。这些日子据我在宫中观察,殿中尚书源贺为人正直可靠,又掌握宫中禁卫。可以将他召来,委以重任。”
冯雁也激动得流下泪来。自皇位落入南安王余之手后,本来她对皇孙继位为帝自己为妃立后已经完全绝望,只是暗暗祈求上苍让皇孙和自己能够太太平平,几年后皇孙得以封王,成为统兵一方的封疆大吏,然后伺机处死宗爱,为大魏除去大害,为父母也为众多被那阉竖诬陷而死者一报血海深仇。她想不到竟然还会有今日之幸,更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甚至觉得太快了一些,快得令她十分担心,生怕又发生什么突然变故。因为这一年多来大魏宫廷不但屡生剧变,而且每次都变得极为迅速和出人意料。她来不及细想,院里院外已经一片嘈杂,本宫十几个太监和宫女齐集院中跪下,冯雁也赶忙跟着跪下,一齐高呼:
几句话说得拓跋余毛骨悚然。他站立起来,在走廊和院子里踱来踱去。后来回头问道:“君言极是。只是如何是好?”
“贺喜椒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依臣愚见,如此重大之事,无风不起浪。宁可信其有而虚惊一场,不可信其无而终受其害。宗公公虽然和皇上多年交善,此次拥戴实为首功。然而能立则能废,能生则能死啊。皇上虽无害其之意,却不可无防其之心,宜早作打算。”
郁久闾氏擦干眼泪满心欢喜地对任皓说:“快去把里面所有的银钱都拿出来,每人钱一万,帛十匹,余者都归你。”
“我只是略有风闻。”贺丕就把听说的情形一一禀报,尉迟泰也将所闻作了补充,但是两人都没有十分的把握。拓跋余沉默地看着他俩,半天一言不发。尉迟泰道:
闾椒房的银钱、首饰平时均由任皓保管,一听此言,任皓疑惑地道:
拓跋余大吃一惊:“哦?有何传言,快快道来!”
“椒房自己也要留一些呀!”郁久闾椒房笑道:
原先王府秘书令、现在封了度支部尚书的贺丕道:“外界对先皇暴薨和东平王及兰延等大臣之死有些传言,不知皇上可有所闻?”
“不留啦。”
其实拓跋余当天晚上自己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但现在自己是皇帝金口,好开不好改,所以第二天朝堂之上还是完全兑了现。这些日子来他也想过如何收权,但是总有顾忌。好在宗爱那里倒也没有得寸进尺,大家相安无事。刚才让尉迟泰一点破,他更感到确实失策,不禁深深地点了点头。
任皓心想:也是,马上就是太后了,要什么没有?于是就领着众太监宫女再次跪下:“谢椒房恩赐!”说着就进去取物。
“皇上太心急了点儿。宗公公固然拥戴有功,不过一次就封了他如此之多、如此之大的官爵,使他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只恐未必是皇上之福呀!”他在南安王身边多年,深知他缺乏从政经验,做事情心血来潮。众多要职集于一人,乃朝廷大忌,史不绝书。只是他不便说得太露罢了。
冯雁说:“皇孙已经立为皇帝,雁雁要回去了,怕万一皇上有事召唤雁雁。”郁久闾氏对冯雁亲切地说:
拓跋余手下的人并不认为他现在已经坐稳了皇位,尤其是他原来王府的长史官,现在被封为侍中、中书监的尉迟泰,总有一种来得太快走得就快的担心。他认为,尽管原来南安王和他们这些幕僚谁都根本没有想过会得到这个皇位,但是如果现在有些事情还想不到,那么一旦失去的,就不只是皇位了。一日午后,拓跋余和他们几个亲信在回廊中喝茶,尉迟泰说:
“雁雁且慢,你来!”她拉着冯雁的手进去,让她在堂屋等着,自己进了内室。冯雁心急如焚,她恨不能马上赶到天文殿。不过她提醒自己,在此关键时刻,切不可有任何违制之举,以致因小失大。她不时朝外面看看,又不好走。不一会儿郁久闾氏在内叫道:“雁雁,进来!”冯雁只得进去,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红绸小包,打开以后,原来里面是个金漆首饰盒子。她说:“我,死期至矣!大魏宫中惯例,一旦确立储君,就仿效汉武帝处死勾弋夫人故事,皇上就会降旨或颁太后令立即赐死皇太子之母,以免将来皇太后家外戚威胁皇帝权力。现在我儿已被立为新帝,我必死无疑,而且就在旦夕。”
事实证明,宗爱所虑不虚。
对魏朝此事冯雁闻所未闻,简直不敢相信,一听连忙恳切地说:“椒房不必多虑。皇孙一向最是孝顺,如今既然已经继位为新帝,请皇上求求太皇太后不就行了吗?”
贾周回来向宗爱报告所见所闻。宗爱说:“一个黄口小儿,无职无兵,能成甚气候?何必费心!”他最注意的是文武大臣们的动向。然后又小声说:“最要紧的是,新皇上你给老夫用心盯住!”
郁久闾夫人眼望着窗外,十分平静地慢慢摇摇头道:
冯雁心里特别感谢昭仪姑母,她真是料事如神。自宣布南安王余即皇帝位后,冯雁就苦劝拓跋濬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终于使他彻底明白,此乃保命之术,且为长久之计。于是拓跋濬日夜苦读经史,以至于侍讲都吃惊他的学业怎么突飞猛进起来。拓跋濬依冯雁计,在东宫大门放了心腹,只要宗爱身边人来,立即招手示意,他自己宫门口的卫士就即刻禀报,于是他就会出来放风筝、投壶之类。
“你哪里知道大魏此制多么严格,谁也无力改变。当年,濬儿的曾祖父太宗明元帝立为太子时,太祖道武帝令赐死其母刘贵人。太子一向至孝,哀泣不能自制,恳求父皇废除此制,太祖大怒。太宗回宫后日夜哀泣,太祖知道后又召他入宫,太宗准备去见父皇。左右劝他千万不能入宫,因为太祖决心已定,因你哭求,怒不可遏。你若再哀求,恐有不测之祸,不如暂时逃避,待太祖怒消再归来不迟。太宗于是逃走,躲过一劫。否则不是被废,就是被囚。”
拓跋濬在贾周走后学着贾周的话说:“什么狼牙?”说罢与冯雁放声大笑。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冯雁觉得这样实在是过于残酷,何况郁久闾夫人是个非常善良的人,皇孙濬在这些地方很像她。冯雁想,待会儿她见到新帝,一定要请他立即恳求太后,赦免闾椒房。她想,赫连太后也以忠厚善良闻名,必定会接受皇帝所求。
贾周看着皇孙一脸稚气,心想:“不让他当皇帝,还真不委屈他。这样的人当了皇帝,还不把大魏葬送了吗?”
但是郁久闾椒房毫无恐惧之感,平静得令冯雁觉得难以理解。她拉着冯雁的手说:
“陪我的狼牙喝点。蟋蟀舔点酒格外厉害,你知道么?”
“我儿成为皇帝,我虽死犹荣,死而无憾。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荣耀!我唯有一事放心不下。皇家虽位尊天下,富贵至极,实乃虎狼之地。近来我大魏更值多事之秋。皇帝年幼,我很担忧。我知道皇孙喜欢你,早晚会给你名分,只希望你能悉心辅佐他,助他成就帝业。”她将盒子打开,拿出一对分别镶着硕大红宝石与蓝宝石的戒指和一对粗大的镂金盘龙手镯:“这是先父王当年给我的陪嫁之物,据说是魏武帝曹操皇后当年所用之物,大吉大利,你留作纪念吧。”她将戒指与手镯放回盒内,仍用红绸包好,双手交给跪下了的冯雁。
“哦,皇孙爱喝酒啦?”
冯雁双手举过头顶,接过绸盒,捧在胸前,满含热泪说:“多谢椒房恩赐。椒房嘱咐,雁雁谨记在心。雁雁定当以死相报椒房大恩!”
冯雁在室内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暗笑。
郁久闾氏出身柔然王族,当初柔然与鲜卑和好时被作为两家永结联盟的礼物送给太武帝做了儿媳。她的最大愿望就是儿子有朝一日能够当上皇帝。在她看来,这比丈夫称帝还重要,更光彩。因为丈夫有许多女人,她只是为丈夫生育了十四个儿子的十二位椒房之一,这还不算光生女儿的和没有生育的众多夫人,她们有的是中式,有的依旧是宫人,只不过地位略高于一般宫女而已,如春衣、女酒等。可儿子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儿子当了皇帝,自己死后就能追封为后,陵墓规格、宗庙牌位都远高于一般夫人。她知道魏朝故事,自己绝无生路,而且已经以时辰计。她觉得能够得知儿子登基为帝,比那生下儿子才一年多立为太子时就被赐死的夫人已经强得多了,自己不虚此生,心中十分坦然。
拓跋濬高兴得跳起来:“你要真帮我找来特别厉害的,我请你喝酒!”
这时两个太监进了院子。为首的是赫连太后宫中的主事太监廉进礼,手捧一个黄卷。另一太监手捧放着一条白绫和一个装有椒酒的锡壶与小杯的盘子。任皓赶紧将他俩迎入正堂。廉进礼大声说:
贾周道:“皇孙要是喜欢蟋蟀,我明日让人给皇孙送几个大的来。”
“郁久闾椒房接太皇太后令!”
“就是最厉害的那只黑头红胸蟋蟀呀,谁都斗不过它,一不小心跑了,钻这洞里了。”说罢,又用手在抠。
已经闻讯出来的闾椒房立即跪下道:“臣妾郁久闾氏候太皇太后令。”
“什么狼牙?”
“天命神佑大魏太皇太后令曰:皇孙濬已登帝位,着即依大魏故事,濬母郁久闾椒房赐自尽。此令。”
拓跋濬回头一看,忙说:“贾公公,快来帮忙,我的狼牙跑了。”
“谢太皇太后。”郁久闾氏十分平静地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地说,“可否让我换一身衣服?”
虽然宗爱觉得皇孙濬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贾周却总不大放心。他自己也才十六七岁,觉得已经非常成熟,什么事情都看得很透,这个十三岁的皇孙聪明伶俐,在理应属于自己的皇位问题上就没有一点不满?似乎不大可能。他几次派人去东宫探视,都说正看见皇孙在玩,有时挖蚯蚓钓鱼,有时候捉蜻蜓,捉知了,还拿了蟋蟀罐子到处找人斗呢。有一次贾周自己借口探视皇孙,一进后院只见他正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掏洞。贾周问道:“皇孙做什么呢?”
“椒房请便。”廉进礼垂首恭恭敬敬地说。
不过这些都是次年的事,现在还得回来话当时。
接着郁久闾氏进屋,由宫女给她梳了一个盘辫高髻,插上金钗、银扣,缀以珠花,耳朵上换了一副珍珠大金耳环,换上一身只有在大典时才穿的绣凤朝阳云海大礼服,戴上了如意玉佩,两手上是金、银、玉三副手镯,然后出来微笑着与跪满一地的太监、宫女与冯雁告别,还生平头一回破例地回敬了大家一个蹲礼,然后款款进入内室。过了片刻,廉进礼等两个太监入内,不一会儿出来向跪在院子里的冯雁和所有太监宫女道:
次年六月初七,一早起来天就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有些上了年纪的说了,这天热得邪性哩,要出事哩!几个七八十岁的老者回忆道,登国十年(395)十一月太祖爷不是在咱们平城东边的参合陂和慕容氏燕国打了一场大仗吗?后来四五万燕军投降了,结果全让太祖爷下令给活埋了!第二年春上那个大旱哟,真是赤地千里呀,连青草都难找哩,饿死多少人呀!要不然为什么太祖爷下决心迁都平城呢,而且一下子把太学生员增加到三千多人呢?就是因为太祖爷当初听了那些不知仁义的大臣的建议,下的坑杀令呀。听说太祖爷一辈子都为这件事后悔呢,说他晚年一闭眼就看见那些冤魂伸手讨债呢。还记得延和三年(434)秋九月的那场地震吧,三十岁的人谁能忘了这?连当时刚刚建成的东宫都塌了好几间,平城多少房子倒了!都九月天了,还死热死热的,热得那个邪性哟!咋回事呢?那是前不久先帝世祖爷讨伐山胡白龙于西河,人家白龙拼死抵抗。后来西河攻下了,世祖爷下令屠城,把全城老小都杀了!老天爷生气了,地震了!世祖爷为了这个烧了多少香,拜了多少佛,还请了好些和尚念经给亡灵超度。今天又热得这么邪性,要出大事哩!这时许多人注意到平城天空万鸟低飞,东平王府周围屋顶上空尤多。这事怪了!于是百姓中纷纷传说怕是又要地震,大家都不敢在屋里睡觉。果然,当天半夜一场大地震,平城房屋倒塌大半,所幸伤人极少。第二天,原东平王府的人说了,前一天是东平王翰的生日!怪不得哩,这是东平王派他的神鸟来给咱平城百姓报警哩!东平王他仁义呀,死了都还惦记着咱平城老百姓哪!怪不得昨天东平王府屋顶上停着一只那么大的老鹰,翅膀张开足足有七八尺长。平城百姓纷纷传说那老鹰就是东平王翰显圣,说东平王升天后佛祖封他为鸟神了,佛号是大鹏菩萨,掌管天下百鸟。所以那天他才能调集几万只鸟来给咱平城百姓报警哪,少了咱不会注意哪!老百姓纷纷拿着香烛到原东平王府祭祀、祈祷,再穷的也要来磕几个头,门前的路堵得水泄不通。后来朝廷索性将原东平王府敕建成大鹏禅寺,皇上封东平王翰为“仁义金翅大鹏王”,为东平王翰塑了金身,供大家朝拜,香火之盛,冠于平城。平城百姓后来也都特别爱鸟,纷纷将家中的鸟拿来寺里放生。据说真正的平城人是不捉鸟、不打鸟、不吃鸟的,连“鸟”都不骂,就是打这儿起的。后来有人还在平城西门护城河边当年东平王翰为鸟放生处建了一座神鸟亭,亭的四角特长,远看犹如大鹏,与各地亭子迥异,成了平城著名一景,四时香火不断。据说北宋初年还有人在诗文中写到呢。
“郁久闾椒房已薨。”说罢轻轻叹了口气,径自走了。
当天下午平城下起雨来,越下越大,到傍晚还下了一阵瓢泼大雨。仲春时节平城下这么大的雨极为罕见。俗话说,春雨贵如油。平城老百姓正为这难得的雨水高兴时,忽然传出皇帝薨了和东平王翰被杀的消息。大家都极为震惊。有些上了年纪的就说,怪不得哩,我活这么大岁数,三月甲寅下这么大的雨,还是头一遭哩。这是老天爷哭咱皇上哩。皇上在位差不多三十年,别处咱不知道,咱平城老百姓起码过上安定日子了。许多百姓压根就不信东平王翰会谋反,这么好的人天底下上哪去找?东平王要是谋反了,这天底下还有好人么?这老天爷是在哭东平王翰哩。只不过说是奉皇后令诛杀的,大家不敢公开为东平王翰喊冤抱屈罢了。
郁久闾椒房心肠最好,从不打骂下人,连粗声大气都不曾有过。宫女、太监私下里称她为“活菩萨”。所有的人均悲泣不已,可是谁都不敢放声大哭。因为从礼制上说,这可是喜事呢——儿子当皇帝了,可不是大喜吗?要不这死怎么还是“赐”的呢!
由于拓跋焘日前死在了永安宫,所以拓跋余不愿住在那里,贾周就建议先住在后面的紫极宫,日后再搬到喜欢的粉刷过的宫殿中去。这里虽然小一点,却是一个独立小院,花草繁茂,十分安静。屋子外面有一圈雕漆描金回廊,是夏日纳凉、秋夜赏月的绝佳之处。当天下午宗爱就把昨天拓跋焘从西苑带回的两个胡姬给拓跋余送来。由于正值国丧期间,严禁歌舞,所以让她们陪他饮酒作乐。拓跋余一见这金发碧眼女子不禁喜出望外,顾不得饮酒,拉起一个就入内室,以解饥渴。那胡姬已经知道此乃新帝,自己说不定会有妃嫔福分,于是格外曲意奉承,周到伺候,直到拓跋余筋疲力尽。
这时又一个太监进来说道:
贾周一听自己一下子由从五品中升为三品中,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忙磕头:“谢皇上大恩!”
“皇上口谕,宣冯春衣立即去天文殿见驾!”冯雁连忙跪下道:“冯雁遵旨。”
“那就封你为给事黄门侍郎吧。”
坐在龙榻上的拓跋濬看见冯雁已经站在了天文殿外,不禁面露微笑。他朝身边太监小声说了一句,那太监大声道:
贾周不等拓跋余说话就跪了下去。拓跋余以前虽然见过这个小黄门,却不知宗爱这么器重他。今天去王府接他的就是贾周,而且一直随侍左右,知道是宗爱心腹,是个日后极用得着的人。于是就说:
“春衣冯雁进殿听旨!”冯雁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激动,跨入殿内,一直走到皇帝和赫连太皇太后前面跪下:“春衣冯雁叩见皇帝陛下、太皇太后陛下。”
“此次皇上继位和诛杀几个反贼,贾周居功厥伟。请皇上赏赐。”
拓跋濬见她不敢抬头,忍不住微笑说:
宗爱一听喜出望外。本来他想,自己能够由秦郡公进封为王,再封个太子太师加中军将军之类,就很不错了。现在简直是集诸多荣耀于一身,权倾天下。他马上跪下磕头:“老奴叩谢皇上大恩!”起来以后又道:
“冯雁,经太皇太后陛下恩准,朕选你为贵人,协助太皇太后总领后宫诸事。”
这一席话可说到拓跋余的心里去了。他虽然不大清楚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的真相,不过他知道宗爱肯定是起了重要作用的。尤其是在让他而不是侄子皇孙濬继位的问题上,平时百事不问的赫连皇后不大可能会看中自己,百官中的大部分也不大可能真心拥戴自己。今后确实要多多依靠宗爱才行。于是他马上说:“明日一上朝朕就任命宗公公为大司马、大将军、太师,都督中外诸军事,封冯翊王。”
尽管冯雁已经猜到准是册封,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由宫女越过中式、椒房直接册封为贵人,这已极为罕见,何况还“协助总领后宫诸事”,简直就是为将来立后作铺垫。她尽量忍住兴奋激动,连忙行大礼叩谢道:“臣妾冯雁叩谢皇帝陛下、太皇太后陛下大恩!皇上太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贾周趁机说道:“皇上,宗公公料事如神,多谋善断。有宗公公辅佐,皇上定可高枕无忧。皇上初登御宝,难免有人不服。皇上宜重用宗公公,以稳定朝廷内外。”
群臣高呼:“贺喜冯贵人!”
宗爱笑道:“还是皇上洪福齐天,老奴所言不过是天意罢了。”
《魏书·皇后传》对此有记载:冯雁“年十四,高宗(文成帝拓跋濬)践极,以选为贵人”。
“没想到还真应了你当年那句‘后继有人,此乃大吉之语’的话了。”
冯雁微笑转身向群臣行蹲礼。然后按照司礼太监的指示站到台阶下的左侧,位在群臣之前,面向百官。
当时拓跋余虽然还不懂他说的这“大吉之语”是指什么,不过知道是好事,也就不哭了,长大以后才明白。可是父皇有十一个儿子,虽然小儿、猫儿、虎头、真、龙头这五个都早夭,哥哥晋王伏罗、临淮王谭、广阳王建都已先后去世,毕竟前头还有太子晃和哥哥东平王翰。而且他俩都能文能武,功高威重。所以自己也就心灰意懒,放纵声色犬马。谁会想得到,太子哥哥竟然得病死了,东平王翰哥哥竟然谋反,也给杀了。皇位没给皇孙濬,给了自己,真的让自己“后继”了。世上的事有时候真是变幻莫测,令人莫名其妙:自己不但没有作丝毫努力,连想都没有想过,就当上皇帝了!
大臣们早就在各种场合注意到皇孙身边的这个春衣和皇孙的关系格外亲密。她虽不是特别漂亮,却熟读诗书,有一种一般女官宫女所没有的高贵、端庄气质,给大家留下良好的印象,第一个入选贵人乃意料中事。她比皇帝年龄略大,这一点大臣们尤其满意。自从景穆太子拓跋晃忧惧而死,太武帝暴薨,东平王翰与兰延等一些朝廷重臣“谋逆”被诛,接着新立的南安王余未及登基又暴薨,朝廷内外一片混乱、惊慌,已经陷入群龙无首的地步。出身匈奴王族的赫连氏虽然姐妹三人都被太武帝纳为贵人,她还成了皇后,但是姐妹三个都几乎不通汉文,而且还都没有一点主见。结果成了前廷无帝,后宫无主。宗爱几次宣皇后令打的都是赫连皇后的旗号,谁都估计其中可能有诈,就是拿他没有办法,赫连皇后也不出来说话,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因此比新帝显得较为成熟的冯贵人如果能够辅佐幼帝,那么也许就会结束后宫之乱。
“皇子莫哭。皇上方才说,‘帝业后继有人’。此乃大吉之语也!”宗爱说话很有分寸,“帝业后继有人”前的那个“吾”字他没有重复,“大吉之语”点到为止,绝不说“皇子有继位的福分”。这些话若被密报皇上,轻则重打几十大板,重则要掉脑袋呢。在宫中当太监、宫女并非易事,这些入宫后都要经过训练。尽管如此,总还是有人犯了忌讳,以被责打或失去生命为他人提供警诫。
今日之事完全出乎宗爱的意料。拓跋濬登基,他自然老大的不快,简直是切齿痛恨。他恨的主要还不是拓跋濬,因为他毕竟年幼,不足为虑。可怕的是陆丽、源贺等人迎立新帝,竟然丝毫不与他商量,如此神速神秘,不但不把他放在眼里,而且显然对他已深具戒心。就连宣布冯雁为后宫第一人,小皇帝和赫连太后竟然事先也不和他打个招呼。所有这一切显然都是方才在后宫均已议定,只瞒过了他一人。尽管皇孙一旦成了皇帝,冯春衣必定成冯中式或冯椒房,可是居然……他正想着,冯贵人已经转身微笑着朝他单独行了一个蹲礼,还说:“谢太师公公!”这位地位相当于皇妃的贵人当着皇帝、太后和群臣的面,给他的特殊礼遇,尤其是称呼他“太师公公”,使他感到极其舒服放心。可不是吗,一个黄毛丫头,一个无知小儿,还有一个糊涂太后,都不懂事,没什么了不起的。日后他们不靠他还能靠谁!不过他心里明白,要真正掌握朝政还是得靠军队。刀把子比嘴皮子管用百倍!宗爱哪里想到,冯雁受封后心中首先想的竟是:“宗爱老贼,我报血海深仇之日将临,看你还能活几日!”
出来以后,宗爱说:“小祖宗,以后千万不可说什么比皇上还高之类的话,这可是大逆之罪呢,今天皇上心情好,要是赶上不好,那就起码要打几十板子,说不定还要囚禁于冷宫,反省多日,连皇子的师傅也要受罚呢!”一番话吓得拓跋余哭了起来。宗爱马上又劝慰道:
由于新帝已经登基,后宫不能干政,所以册封完冯贵人后,冯雁就随着赫连太后离开天文殿。太后回慈安宫,而新帝寝宫尚未决定,冯雁自然就回东宫长春宫。她坐在步辇中一路上都在想如何尽快除掉宗爱,只是一时不知从何入手。她刚接受完本宫太监、宫女朝贺,就报冯昭仪身边太监抱嶷来到,不禁大喜。正想迎出去,忽然想到现已成为皇帝的第一个夫人,可不能违反礼制,落下话柄。于是站在正堂门内,微笑着等他进来。
“吾儿大志,吾帝业后继有人也!”
抱嶷在阶下站住,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大礼:“小人抱嶷叩见贵人,恭贺贵人大喜。”
那是拓跋余六七岁时有一次进此屋来玩,看见这个麒麟盖子开着,里面盛满红色印泥,就用手去抓,结果弄得满脸都是红色,惹得皇帝哈哈大笑,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拓跋余高兴地叫道:“我比父皇还高!我最高!”吓得旁边的宗爱脸都白了。拓跋焘把他放下后却拍着他的脑袋说:
“抱公公快起来吧。”冯雁两手一抬,抱嶷起身后道:
宗爱想了想,摇头说:“老奴不记得了。”
“太昭仪命小人前来向贵人道贺大喜,还说贵人去太后与保太后处谢恩时顺便过去说说话以解闷呢。”说罢小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拓跋余对宗爱道:“你还记得那年朕在此屋玩印泥的事吗?”
魏朝惯例,若新帝之母已薨,没有太后,则太皇太后通常仍称太后。
“皇上为何如此高兴?”贾周问道。
冯雁心中感动不已,姑母真是想得周到!按说方才在册封时自己已经谢过太后无上恩典,不去也不失礼。但自己忘了还有一位保太后也应尽快去请安。姑母显然是让抱嶷提醒自己,以专门叩谢太后恩典为由,立即“顺便”到自己那里去一趟。她定有要事吩咐,自己也正想向姑母讨教呢。于是说:
百官退朝后,宗爱和贾周陪拓跋余在西宫各处走走。尽管这些地方他都十分熟悉,但现在的感觉毕竟完全不同。来至皇帝平时批阅奏折的东书房内,他坐在御座上拿起一个青铜麒麟印泥宝盒看了看,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我也正打算回来更衣后入宫叩谢两宫太后,并去太昭仪姑母那里请安呢。抱公公稍候,我与你同行。”谁知抱嶷却眨了眨小眼睛道:
望着垂头丧气坐在榻边的拓跋濬,冯雁明白如今自己不仅失去了一个本来几乎马上就会实现的美梦,而且还面临着巨大危险。原来她与皇孙和宗爱之间隔着先帝,遥远而十分安全。但现在宗爱的威胁就在跟前!
“太昭仪还在宫中等着小人回去办事,小人不敢耽搁。太昭仪还让小人转告贵人,说是太后与贵人总领后宫,有何大事,贵人要先请太后的示下,必要时可以颁太后令。”
一走进屋里,皇孙濬就大哭起来。冯雁只是求他千万别大声哭,但不劝他不哭,自己陪着他默默地流泪。她知道,皇孙只有将窝在心中的怨恨都哭了出来,才不会因此落下病根。皇孙将朝堂另立新帝之事简要地诉说一番,冯雁才说:“所失者目前也只能如此,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保住现有者……”她望着泪眼汪汪的皇孙,坚决地说,“尤其是命!千万不能成为东平王翰第二!”在去年随先帝南征途中,冯雁多次见过东平王翰,印象极好。有一次见他亲自为受伤的士卒敷药,还见他在掩埋战死的部下时长跪于地,痛哭失声,如丧父兄;他军帐中还供着佛龛。这样的人怎会谋逆?她也见过兰延几次。攻下徐州后,先帝本来要杀掉一个宁死不降的南朝官员。兰延启奏先帝,说此人以清廉、至孝闻名,家有八十双亲,五旬病妻,却无儿无女。他若一死,则父母、老妻必死无疑,赦免一人,存活一家;于是先帝就赦免了他。结果此人叩谢至额破流血,接着修书一封,动员他的门生某人弃了另一城池归顺了大魏。兰延已经位极人臣,他若谋反,所图为何?冯雁虽然不大了解事变内情,不过凭直觉,她觉得既然是宗爱陪太后出来,又是他宣太后令,一定是宗爱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而且这可能仅仅只是个开始!
哦,原来如此!冯雁这才完全明白姑母的一片苦心。自己入宫谢恩,自然必须先去太后的慈安宫,然后才去姑母的福安宫,反了就有僭越之过。虽然冯雁不知陆丽与皇孙和赫连太后说了些什么,但是从诛杀东平王翰和几位大臣以及立南安王余为帝都是通过颁皇后令实行,而且今日又是太后口谕皇孙继位,可见这太后令作用非凡。尽管新帝登基后太后不再过问朝政,但是毕竟威望尚存。姑母是暗示自己,要赶紧抓住这头一回单独叩见太后的天赐良机,借太后令办几件最重要的事。但究竟怎样借太后之力,冯雁不敢问抱嶷,姑母肯定也不会对他说。姑母让抱嶷尽快回宫,不让他与自己同行,显然是怕引起宗爱等人的怀疑。
冯雁一听这四字顿时涌出一阵不祥之感,立即跑到门口跪接。只见皇孙面无笑容地在太监的搀扶下走出步辇,冯雁一看就明白姑母所言果真应验了。拓跋濬说了声“都起来吧”,就快步走了进去。
冯雁虽然早已是春衣,毕竟仍然是个高级宫女,没有夫人的服饰。她本来想尽己所能从头到脚打扮一番,转念一想,现在时间紧迫,简朴也有简朴的好处,于是只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刚刚出门,四个殿中精甲就下跪道:
“皇孙回宫!”
“小人等奉命警卫长春宫,叩见冯贵人,恭贺贵人大喜!”原来这里已奉源贺之命,单设了警卫,其中带队的还是个宗子羽林。冯雁赶紧微笑道:
这时她耳边仿佛听见了大队人马行进声,以为是报喜队伍来到,赶紧走到殿门附近一看,原来是驻扎在东宫的一支殿中精甲数百人向西宫开去。她心头不禁一沉,闷闷不乐地回到皇孙的卧房,垂首坐在榻边。忽听门口太监喊道:
“都起来吧,日后有劳各位了。”说罢就上了步辇。
在东宫急得坐立不安的冯雁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慢,怎么皇孙还不回来。由于现在先帝暴薨的消息严密封锁,秘不发丧,所以她不敢对任何人说。自己虽得皇孙宠信,毕竟只是个春衣,皇孙身边比自己品级高的师傅、太监不止一个,故不敢造次,随便到外面打听。她知道皇孙和自己的命运就决定于此刻。尽管她忐忑不安,还是抱有很大的希望。她安慰自己,不要庸人自扰,毕竟皇家礼制严格,谁也不敢轻易破例。皇孙虽还略小些,但已很懂事,且深得先帝喜爱,赫连太后和大臣们不会夺嫡另立。姑母提醒自己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她想,年幼新帝纳妃多由太后做主,自己和太后极少接触。皇孙登基后要赶快提请太后恩准册封自己才是。封什么呢?中式还是椒房?通常一开始只能封为中式,要生育皇子才能封为椒房,特别受皇帝宠爱者才能封为贵人。不过她深信自己定会得到册封,不论什么名分,必定会成为皇帝臂膀。她一定要让皇帝立即将宗爱的中常侍免去,任命一个姑母认为忠诚可靠的太监充此重任。然后再逐步搜集宗爱罪证,将他凌迟处死。顺利的话,这些事快则三五日多则十日就能办妥。还要请求皇上为父亲彻底平反,赶紧派人寻找哥哥冯熙……
可是见了太后究竟如何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在进宫路上冯雁始终拿不定主意。她想要的太多,反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想起了老子的话:“上德无为而无不为”,“柔弱胜刚强”。如今皇孙初登帝位,根基不固;自己虽然由宫女一步登天而为贵人,与宗爱一伙相比,仍处弱势。初次单独叩见太后,万不可令她有不安、不满之感。
时年十九的拓跋余这才想起还没正位,就坐了过去。接着说了几句官样文章的话,无非是自己得神明庇佑,托祖宗洪福,受先帝大恩,继承皇位,一定要勤政爱民,勉励百官要恭谨职守,等等。
坐在佛龛一侧案子边一面捋着佛珠一面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的赫连太后听说冯贵人又专门来此谢恩,非常高兴。以前拓跋濬来例行请安时她就见过冯雁,印象甚佳。这会心想这孩子真是礼数周到,为人本分,怪不得孙子要请自己头一个立她为夫人,而且一封就是贵人呢。有她辅佐孙子,当可放心。赫连氏赐坐后一看冯雁还是穿着宫人衣服,就吩咐主事太监廉进礼说:
“恭请新帝正皇帝位!”
“去将我去年新制没有穿过的衣服挑两套出来,给贵人作为贺礼。”
尽管由于不少大臣起来、趴下,跪得不大整齐,不过昨天连梦都不敢做的,今天竟然成了事实,毕竟还是格外兴奋。于是一挥手,道:“众爱卿平身,平身!”这时宗爱忽然发现,南安王还坐在偏座上,就小声道:
冯雁慌忙起立道:“太后如此重礼,臣妾不敢……”
于是百官又立即趴下叩头,山呼:“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赫连氏不等她说完就挥手阻止道:
“百官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雁雁不必客气,先穿着,我即命织造司给你连夜赶制各式服饰。你如今身为贵人,即日要到太庙祭告列祖列宗,还有新帝登基大典,要有几件合身衣服才是。”冯雁谢恩重新坐下后说:
“南安王,你就好好当皇帝吧。”拓跋余赶快谢恩。只听宗爱大声道:
“臣妾年幼无知,久居东宫,后宫之事少不了要常来讨太后的示下。太后有事尽管吩咐雁雁去办,雁雁一定尽力为太后分忧。”这几句话是一路上她反复琢磨过的,可谓滴水不漏,然后再相机行事。
“谢皇后陛下!”群臣跪得真有些直不起腰来,刚谢恩起身。只见已经走下台阶的赫连皇后又转过身来说:
由于现在尚未立后,才由冯贵人协助太后总领后宫。赫连氏明白自己已入老境,又不识字,而且对朝政毫不知悉,以致上了宗爱的当,觉得对不起先帝、东平王和几位被冤杀的大臣。方才一直在念经忏悔,祈求菩萨宽恕。好在皇天有眼,皇孙终于得到了本应属于他的帝位,她心中略感宽慰。她想冯雁是将来立后的理想人选,一定不能让她像自己那样懵懂无知,从现在起就要让她多多历练。就说:“后宫之事你可以便宜行事,不必事事知会我。若是没有把握再问我不迟。”
赫连皇后其实还没有坐够这把宝座,不过也知道自己在此已无事可做。反正她本来就是个淡泊名利之人,便站起身来,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下御座。这才记起刚才宗爱好像还要让她说几句什么,却又想不起究竟说什么来,见群臣还都跪着,就说道:“众爱卿都平身吧。”
冯雁立即说:“多谢太后恩典。臣妾深感皇帝身边一定要有一批绝对忠贞之士,确保安全无虞。故请求太后赐给几个可靠太监、宫女。太监以年纪大些为宜,宫女则宜小些。”她犹豫了一下说,“宗公公身兼数职,终日忙于军国大事,中常侍一职是否另择人选?”
“皇后陛下先回宫歇息去吧。”
赫连氏明白冯雁还不知道宗爱罪行累累,就对她说陆丽等人报告的内容,冯雁一听惊讶万分,这才明白原来皇孙得以突然继位之因,也更加感到务必立即采取断然措施加强皇帝身边安全,并尽快除掉宗爱一党。赫连氏对廉进礼说:
跪在前面的南安王余起身上阶走到皇后身边,侧身坐于过去皇后坐的偏座。这时宗爱道:
“着即颁太后令,免去宗爱中常侍之职,由皇帝与贵人另择人选,专人领袖西宫内事。”又对冯雁道:“后宫太监宫女数以千计,你尽可自定。”
“恭请南安王就帝位,行皇帝事!”
冯雁急忙道:“多谢太后恩典。不过臣妾以为,宗爱一伙目前已成气候,耳目众多,如若今日便免去其中常侍之职,恐其生疑,易生变故。不如明日早朝时由单公公传太后口谕免去宗爱中常侍之职不迟。若是皇上今日便宿于西宫,唯恐宫中有宗爱心腹奸细。臣妾请太后颁一手令,皇上寝宫内外之事,均交由臣妾掌管。”她见赫连氏点头,抬头看了看太后身边的单壬,微笑说,“单公公伺候世祖爷多年,忠心耿耿,经验老到,与大臣们熟悉。臣妾请太后将单公公赐予皇上。少时即请单公公宣太后手令及口谕,皇上本宫原有人员一律另行安置,由原长春宫人及臣妾所选之人接任。”
群臣心神不宁的样子原在宗爱意料之中,过几日自然会慢慢平息下去。皇孙濬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欣然接受的样子。一个小毛孩子。还不懂得皇位的真正价值呢。于是他高声道:
赫连氏越听越觉得有理。心想这孩子究竟是知书达理,不但为人本分,而且比自己有心计得多。孙儿有福,也为自己立她为贵人感到宽慰,便立即允准。当初宗爱原打算将单壬放个外任,又体面,又可在太武帝跟前安插自己的亲信。谁知单壬淡泊名利,只图晚年清静,于是便来伺候赫连皇后。现在又能回到新帝身边,自然高兴,连忙给太后与贵人谢恩。
赫连皇后虽然一贯与世无争,从不觊觎权力,但是今日却因祸得福,竟然轮到自己来确立新帝,此时不禁沉醉在生平第一次单独享受群臣朝拜的幸福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宗爱在皇后令文字上耍的把戏。见他宣读完毕,就点点头。
接着冯雁又去保太后常氏那里请安。常氏是拓跋濬的乳母,魏朝对皇子皇孙的乳母特别尊崇,称为“保母”。其乳子若登帝位,则尊为保太后,地位仅次于太后,在诸太妃之上,只是不能颁太后令罢了。若在位太后薨了,依制成为正式太后之首选。不过,常氏毕竟原来只是皇孙的乳母,在宫中众多妃嫔中还数不上,所以住的只是一进小院,太监、宫女也只有几个。如今母以子贵,一步登天,近日即可迁居。常氏虽然也深居后宫,但比赫连氏有头脑得多,她对几个月内两位皇帝暴薨和几位口碑极佳的大臣“谋逆”被诛深感怀疑。只是碍于后宫不得干政,无能为力。听说皇孙濬终于登上帝位,高兴得恨不能立即到天文殿去看看儿子,帮他拿拿主意,此时正在院子里坐立不安。她早就看好冯雁,听说册封她为贵人,十分满意。她这么快就来请安,自己格外称心,就连忙将她扶起,说:
皇帝平时体壮如牛,昨日还与不少人在一起行猎吃喝,说死就死了?兰延、和疋、薛提这些大臣与大家再熟悉不过,尤其是兰延,已经位列文臣之首,升任尚书令,加太傅之类的头衔乃早晚之事,还谋逆作甚?东平王翰以为人忠厚、与世无争闻名,谋逆就更加莫名其妙了。大家满腹狐疑,面面相觑,但是谁也不敢多言。大家见皇后端坐在上,更是连怀疑的念头都不敢再多想,个别觉得可疑的也不敢流露丝毫。
“雁雁,西宫可不比东宫,不知复杂多少倍呢。太后有了春秋,后宫诸事,你要多操心才是。有太后,有我为你撑腰,你尽管去办。”
皇孙濬大吃一惊,他此时才完全明白冯雁的提醒不是杞人忧天,而是确有预见。不过他依旧还抱着希望,因为他们的遭际与自己继位并无干系。宗爱看了皇后一眼,见她还是手捻佛珠,似听非听。又看了看跪着的群臣,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南安王余乃先帝皇子,久随先帝征战,文武兼备,德高望重,应继位为大魏皇帝。着即行皇帝事,另择吉日正式登基。此令。”拓跋濬顿时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但他立即镇静下来,随着群臣高呼:“臣等遵令!”
冯雁连忙站起道:“臣妾谢保太后教导,谨遵嘱咐。臣妾想跟保太后要几个可靠之人放在身边,以保皇上安全。”
“皇帝天纵英明,征伐四方,北扫柔然,南平淮夷,西收秦陇,东翦辽海,功高盖世,光照千秋。东平王翰、尚书左仆射兰延,”跪着的大臣们刚才已经注意到位居文臣之首的兰延未到,东平王翰也不在,听到这里才知道出大事了。有的抬起头又马上低下,有的微微颤抖。“侍中薛提、侍中和疋等人相互勾结,欲趁机谋逆篡位,罪大恶极,已经降令伏诛。”
“嗯,好!雁雁想得周到。”保太后本来就想,最要紧的就是儿子的安全,要让他尽快安排好身边的人,不想雁雁已想在前头,她不禁微笑着连连点头。“秦稚在太子身边多年,太子薨后来伺候我,一贯恭谨克己,你是知道的。如今让他伺候皇帝,也是因缘际会。”
“天命神佑大魏皇后令曰:我朝不幸,皇帝陛下已于昨夜弃我宾天。”跪着的大臣们一听此言吓了一大跳,纷纷抬起头来,有几个立即哭出声来,大喊“先帝啊”,接着就是一片哭声,有的边哭边连连磕头,有的则边哭边以拳连连砸地。过了一会儿,宗爱故意咳嗽一声,严厉地看了看,大家止住哭声,低头恭听。皇孙濬忍悲低眉,格外专注地倾听。他知道马上就要宣布继位者,他的心紧张得都快要跳出来了。
站在一旁的秦稚高兴得赶紧下跪道:“小人遵命,多谢保太后恩典。”保太后又指着屋里一个女孩说:“明珠也给你吧。”秦稚原来是拓跋晃的贴身太监。明珠冯雁也早就认识,比自己小一岁,长得结实,聪明伶俐。冯雁本来就想要此二人。“你姑母冯太昭仪那里人才济济,你让她帮你再挑几个吧。”
宗爱从衣襟中取出黄卷,打开,看了下面跪着的三十多位大臣一眼:
从保太后那里出来,冯雁又到几位太妃那里请安。最后才来至福安宫姑母这里。冯昭仪虽然等得焦急,但是听冯雁说都去了哪里,深感侄女果然成熟多了。冯昭仪知道冯雁出来已久,要尽快回宫,便支开太监宫女,择其要者与她密谈。不一会儿一个太监进来说:
“你就宣读皇后令吧。”
“皇上口谕:请冯贵人即回天文后殿。”
宗爱望了皇后一眼,赫连氏就说:
“皇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时抬起头来的百官才发现,不但皇帝未来,而且皇后不是坐在过去偶尔来朝堂时坐的偏座上,而是坐在了皇帝坐的正中大宝座上。大家更有一种不祥之感,互相看看,不敢言声。
冯雁来至天文后殿时,天文前殿的朝议刚结束不久。
“恭祝皇后陛下!”于是百官高呼:
宗爱因赶回京师,本来就疲惫不堪。若非陆丽等人突然袭击,他本想好好睡一会儿再说。哪里想到人家抢了先手,方才讨论为南安王余治丧新帝登基大典事宜,两件均系朝廷特大事件,费力耗钱,礼仪复杂,足足议论了一个多时辰,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唉,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散朝后他刚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贾周神色慌张地来禀报说,据心腹密报,冯贵人去了太后那里;而且方才单壬来向天文殿太监宫女宣太后令,天文殿及天子另一处寝宫西堂伺候者全都换成了长春宫中人,另外还有原景穆太子府的秦稚、闾椒房的任皓和太后身边的单壬分别为天文殿及西堂主事太监。宫中均由源贺加派了殿中精甲严密守护。宗爱一听“噌”地坐了起来,注意地问道:
皇后落座后,贾周喊道:
“冯贵人都去了何处,先去哪里,后去哪里?”
众官有些纳闷,怎么皇帝未到皇后却先来了?而且皇后几乎从来不到朝堂,除了重大庆典,连见都很难见到她。不过大家来不及多想,赶快跪下,只是互相递个不解的眼色而已。
贾周对外面一招手,一个年轻太监进来,一一回察。宗爱听了顿时放了心,新帝登基,历来都喜欢用自己熟悉的太监宫女,不足为奇。单壬年老,忠厚有余,机敏不足,无需多虑。这些太后、太妃当中,就数冯昭仪最有学问,又是冯贵人姑母,手下也有几个能干太监。但冯贵人最后才去看她,时间不长,且冯昭仪的人一个未用。他觉得比较起来,皇孙濬论经验阅历、人事关系、旧有班底都远不如拓跋余,应当容易对付。小皇帝真要为难自己,再废他不迟。于是他说:
“皇后陛下驾到!”
“知道了,都先去睡觉,养精蓄锐。谅这两个小毛孩子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出什么大事来。”
在场的人只有站在最前面的皇孙濬知道先帝已薨,不过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心中激动万分,因为依例应由自己继承皇位,坐上那个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宝座。他方才想过,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任命殿中尚书源贺为太尉接掌兵权,尚书左仆射兰延为尚书令。第二件事就是选冯雁为贵人,协助太后总领后宫,使她名正言顺地成为自己的助手。但是他忐忑不安,拿不准下一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因为方才冯雁提醒他存在着巨大的危险,而且一旦有险就性命交关,要他无论如何都要镇静。尤其是万一真的宣布他人继位,一定要欣然接受,否则便会大祸临头。他总觉得冯雁过虑了,何至于此!太子去世,由太子之长子继位,历朝皆然。即使皇位落入他人之手,自己也应当依例封王,不至于有什么危险。这时忽听一声喊:
拓跋濬一见冯雁归来,兴奋不已,问她都去了哪里,太后、太妃有何吩咐,冯雁只说是到处请安,两宫太后和各位太妃都恭贺皇上继位大喜,要皇上多多听取臣工意见,还要多读些书,尤其要注意龙体康健。然后冯雁就要求皇帝陪她参观天文殿。原来天文殿是魏朝最早建立的大殿,新帝登基历来在此进行,冯雁从未来过。直到单壬宣过太后令,天文殿原有太监宫女统统撤走,秦稚、任皓等及长春宫中人到齐,各就各位,冯雁才到后殿内室坐在榻边与拓跋濬单独说话,告知与两宫太后及昭仪姑母谈话的主要内容。刚说了几句太后关于宗爱谋逆之事,拓跋濬就一手拉住她的右手,一手点着冯雁鼻子道:“好啊,雁雁连我都瞒过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就是去请请安呢。”
在天文殿等得有些焦急的百官感觉到宫中大概出了什么事了,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小声议论。
“方才人杂,恐有奸细,说话不便,请皇上宽恕臣妾隐瞒之罪。”接着她娇嗔地说道,“皇上现在身份与前不同了,凡事皆须合乎礼制,不可随意。要称臣妾为‘贵人’、‘爱卿’或‘冯氏’,尤其是不可说‘我’,要说‘朕’。”
赫连氏点点头。她知道新帝登基是无比大事,自己从此成了太后,是得说几句话勉励勉励新帝才是。这时一个小太监进来禀报说:“禀告宗公公,百官已经到齐,贾公公说可以请皇后陛下去颁令了。”于是赫连氏一行走了出来,上了肩舆。
“此系寝宫,就你我二人,何必如此拘泥!”拓跋濬见冯雁羞怯的样子格外动人,就拉过她来搂着抚摸。冯雁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毛病要犯,涨红着脸赶紧闪开一些,小声道:
“请皇后陛下去天文殿向百官颁令。老奴宣令后请皇后陛下口谕:‘南安王,你就将朝政管好吧。’或者说,‘南安王,你就好好当皇帝吧。’新帝继位,皇后陛下就是太后了,对新帝要叮嘱几句的,此乃规矩。”
“光天化日的……晚上再说。臣妾还有要紧事向皇上禀报呢!”其实她也很想马上就在正式的皇宫中享受一番做皇妃的快乐,但是时间紧迫,只得克制住自己。于是她索性站了起来。
“既然就是公公方才说的那些,就照此宣读吧。”宗爱马上叫皇后的女官盖上皇后玉玺。接着他又说:
拓跋濬见她一脸正经,也明白眼下处于非常时期,说:“行了,行了,我,唉,朕,依你就是。来,还坐着说。”
宗爱道:“老奴已经按刚才说的意思拟就,请皇后陛下过目。”说罢从衣襟中取出一个黄卷,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其实宗爱知道赫连氏汉话虽然说得可以,汉字却不识几个。赫连氏接过挺认真地看了看,就说:
“皇上,宗爱及其党羽掌握朝廷大权,而且皇上少年登基,诸王中难免有人不服。万一内外勾结谋反,皇上安全亦无保障。”
“那就请公公代为拟令吧。”
“嗯。”拓跋濬原以为皇位转到了叔父南安王余手中,将来他必定传位于子。自己若能保住平安,他日封王、封疆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想到事情变化竟会如此出人意料。究竟怎样当好皇帝,他还不及细想,被冯雁一说,也着急起来,就打断她道:
赫连氏听宗爱说得头头是道,合情合理,觉得南安王余真是恰当人选。心想既然大臣们和宗爱都是此意,就说:
“我也正为此担忧。依你之见,如何是好?两位太后与冯太昭仪有何吩咐?”
“南安王余乃先帝皇子,继位乃题中之义。且南安王余文才武功两全,德高望重,继位为帝,定能光大先帝事业。尤其是前年先帝南征,太子北伐,南安王余留守京师监国,功勋卓著,有口皆碑,深得先帝褒奖。请皇后陛下降皇后令昭告天下,令南安王余即皇帝位。”
冯雁本来首先想的就是报仇时机已到,打算请皇上于明日朝堂就将宗爱法办,将他碎尸万段。结果刚对姑母说了几句,就被姑母重重教训了一番:“你如今已非普通宫人,乃当今皇上第一位册封之贵人。凡事应首先念及社稷安危,岂能将家仇置于社稷命运之上!宗爱既能谋害两位皇帝,多位大臣,其势力绝不可小觑,岂是在朝堂之上仅凭皇上几句口谕或一纸诏书即可除去之人!”冯雁不敢将这些告诉拓跋濬,而是先将赫连太后与保太后的主要意思一说,接着便道:“昭仪姑母嘱咐臣妾禀报皇上,务必先安内,后安外;先稳住对方,再伺机除之;武将倚重源贺,文臣重用陆丽。”
“宗公公以为如何?”
“好一个‘先安内,后安外’!”拓跋濬高兴地说道,不觉又抓住了冯雁的手,冯雁下意识地抽开,见拓跋濬尴尬地一笑,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主动抓过他的手来。拓跋濬拍了拍她的手放开道:“冯太昭仪果然高明,我本来——”冯雁急忙打断道:
“尚书左仆射兰延、侍中薛提、和疋等人勾结东平王翰,趁皇上宾天之际,意欲谋反、篡位,妄图加害于皇后陛下、皇孙殿下。”赫连皇后听到这里,吓得面色苍白,浑身颤栗。她过去听说这些人都是先帝宠信的重臣,有的还是两朝乃至三朝元老,怎么竟然先帝尸骨未寒就想篡位呢?她更加不解的是,自己从不掌权,也不争权,为何竟要加害自己。“幸而被老奴等及时发现,已经伏诛。”赫连氏一听这些反贼都受诛了,这才稍稍放心,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众位大臣以为皇孙年幼,难以稳定社稷,故推举南安王余为新帝,特让老奴禀报,请皇后陛下定夺。”几十年来赫连氏从来没有处理过朝廷大事,哪里拿得主意。既然大臣们都推举南安王余,那就让他当皇帝吧,反正是先帝之子就行了。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她让宗爱平身后问道:
“又‘我’了!”
赫连皇后居住在后宫的慈安宫中,这时她正一腿挂在榻下,一腿盘于榻上,左手握着佛珠,右手慢慢捋着,一边听着跪在地上的宗爱报告。赫连皇后虽是匈奴赫连部人,其母却是龟兹公主,因此她白皮肤,蓝眼睛,一头金发。当初其父匈奴大单于称帝建立大夏国时,夏魏联姻,她成了太子拓跋焘的妃子。后来虽然两国交恶,兵戎相见,直至大夏灭亡,却都与她无关,照样当了皇后。她已四十五岁,不过还看得出当年风韵。她因不曾生育,不到二十岁就开始吃斋、礼佛。三十岁后拓跋焘就很少再来她这里过夜。她成天念经,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寺院。平城寺庙庵堂近百,几乎都留下了她的香火银钱。她性格平和,与世无争,从不干预朝中之事。
“哼哼哼哼,又忘了。朕本来急于与你商量明日就设法除掉宗爱之计,现在看来还不宜操之过急。太昭仪还有何话?”
“你还想去宫中!好吧,这就送你回去!奉皇后令,东平王翰谋反,就地正法!”贾周使了一个眼色,这位战功赫赫、一生仁义的东平王竟被乱刀戳死于巷内。
冯雁遗憾地说:“我怕在福安宫逗留时间过长,引起宗爱一党怀疑,所以除将太后所告知其谋逆罪行察告姑母外,正想继续讨教,皇上诏臣妾回宫口谕已至。姑母就嘱咐了以上言语。”
“立即送我去宫中,我要面见皇后!”
“嗯。好!”拓跋濬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不断地来回搓着双手。冯雁也站了起来,想了想道:
“奉皇后令,立即将东平王翰拿下!”这时五六个持刀太监不由分说地将他捆绑起来。
“皇上,臣妾有一想法,不知陛下以为然否。”
贾周带人在前面没有找到,听见后面有声,赶来一看,笑道:
“雁雁请讲。”
“我乃东平王翰,尔等不得乱来!”
冯雁说:“如今赖源贺将军率殿中精甲警卫,西宫之外固然安全,宫内却依然是宗爱一伙之天下。宗爱、贾周等仅靠几十个太监就矫太后令诛杀了众多王公大臣,宫内没有可靠亲信如何了得!况且源贺将军的三千殿中精甲也还不能控制整个京师,更不必说大魏各地。宗爱现身居大司马、大将军、太师、都督中外诸军事众多要职,权倾天下。一旦他与外臣勾结有变,难以控制。臣妾以为,南安王余于众目睽睽之下被刺而贾周等将刺客当场杀死一事,如今尽人皆知,正好可以利用。”
东平王拓跋翰在兰延的花房中久等他不回,心神不安,踱来踱去。他实在不明白,父皇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突然薨了。皇帝晏驾,那就皇孙继位吧,与他无关,他能有何危险?自己从不与任何人为敌,谁会和自己过不去?!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忽闻外面人声嘈杂,出门仔细一听,只闻一声“搜”,知道大事不好。他急忙打开院子后门,谁知贾周已派了两个人转到后面,正好被他们看见。拓跋翰手中没有兵器,只好边闪边喊:
“哦?”拓跋濬觉得十分意外,“如何利用?”
几个拿刀的太监进屋道:“宗公公奉皇后陛下令:兰延等人谋反,着即处死!”兰延等人都被捆绑倒在地上,挣扎不得,顿时死于乱刀之下。
冯雁说:“臣妾此法只怕有些大臣可能会怪皇上,而宗爱一党则明知削弱其势亦无法反对。”
这些太监走后,宗爱对其余的太监说:“还等什么!还不快把那几个平时不把我等放在眼里的家伙就地宰了!”
“此话怎讲?为何要怪朕?”
“是!”
冯雁有点得意地说:“既然行皇帝事克日即可正式登基之南安王都会在行宫被刺,可见宫中已毫无安全可言。因此皇上大力加强禁军兵力与清查奸细,安排忠贞可靠之士,无可厚非。谁若反对,岂不暴露自己?昭仪姑母所言先稳再除之策亦可收相辅相成之效。进宗爱为……太原王,让其总领登基大典及南安王后事,此乃肥缺,当可冲淡免去其中常侍之虑。贾周有诛杀凶手之功,也加官晋爵。此事不及与陆丽、源贺、刘尼等大臣通报,故恐招反对。”
贾周走后,宗爱对另一个太监说:“你带两人去南安王那里,就说奉皇后令,宣他立即进宫。如果南安王非要问个明白,就悄悄告诉他皇帝已经宾天。注意,不要从朝天门入,而从顺德门进来,我在那里等候。”
“雁雁不必多虑。”拓跋濬笑道,“几位大臣是何等明白之人,定能领会朕之用意。”
“谅他不敢!你说奉皇后令,东平王翰谋反,就地正法。兰延将他藏在自己府内,倒是省了我许多手脚。要在东平王府,还真不大好办呢!”
“按照昭仪姑母先内后外之议,宜将单壬、任皓、秦稚及福安宫抱嶷、张佑等人分别置于重要位置,然后秘密清查内奸,如此则宫内可保无虞。”
宗爱冷笑道:
“嗯,好,甚好!”拓跋濬不禁击掌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太昭仪调教出来之抱嶷、张佑定堪重任。只是他俩均系太昭仪左臂右膀,若皆调来,不知太昭仪可舍得?”
贾周刚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问道:“东平王如果反抗,如何处置?”
“此二人乃姑母所荐。”
“遵命!”
“哦?”这几个太监拓跋濬都很熟悉,不但个个可靠,而且能力不凡。“此议甚好,就照此办理。此乃安内之策也。然则靖外何如?”拓跋濬想将源贺与陆丽等人召来密商,冯雁急忙阻拦说:
“你带十个人立即去兰延家捉拿东平王。”
“昭仪姑母说,既然源贺、陆丽等人已冒死拥戴陛下为帝,西宫安全必定已有布置,加上调了几个亲信太监,暂时可保无虞。眼下万不可惊动宗爱,宜徐图之。”
宗爱挥手让把缚住的大臣关在一起。然后对贾周道:
两人反复商议,直至二更始歇。
“皇后陛下请薛大人、和大人!”正在说话的薛提、和疋连忙起身,抻了抻衣服,跟着入内。他们想,兰延进去了才这么一会儿,自己就被皇后召见,那肯定是皇后听从兰延之见立东平王翰了。薛提说还要在皇后面前据理力争,和疋则劝他事已至此,不争也罢。为争立新君固执己见,只恐会招来大祸。但薛提说,废嫡另立,必启祸端,危及社稷,此事非争不可。结果二人也在天文殿门内被擒。兰延看见薛提、和疋也被推了进来,愧悔不已,连连摇头叹息。不一会儿另外两个大臣也已被擒。
次日早朝,群臣山呼之后,拓跋濬说:“朕蒙天庇神佑,得以继位大统。朕决意殚精竭虑,光大祖宗基业。但毕竟年少,全赖众位大臣鼎力相助。眼下诸事繁杂,朕思虑再三,决意由几位大臣分别总理一方。进冯翊王宗爱为太原王。”话音方落,朝堂就有人小声议论。因为魏朝王号多达数十,唯太原王与京兆王地位最隆,通常授予功勋卓著的宗室。宗爱虽不动声色,心中暗自高兴。陆丽、源贺等则不禁有些纳闷,不及细想,只听小皇帝接着说道,“总理登基大典及南安王后事事宜。”拓跋濬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宗爱就出班道:
兰延随太监上了台阶,天文殿的大门早已洞开,不见一人。兰延刚刚跨入,门就迅速关上。只见两扇门后足有三十几个太监,都拿着大棒和朴刀。他正要问个明白,突然有人从后面将他的脖子紧紧掐住,使他喘不过气来,嘴刚张开,就被塞进了一团布。接着他就被绳索绑了个结结实实。这时他才发现宗爱在一旁冷笑,他想狠狠骂上几句,但是出不得一点声来。宗爱将手一挥,他就被连推带搡地关进了殿后旁边的一间小屋。
“臣领旨谢恩。”
他们进了第二道门神武门,又一个太监出来,道:“皇后陛下口渝:请兰大人先入内商议,其余各位大人侧殿稍候。”以前皇帝有要事召见,有时也是先进去一两位重臣,然后再陆续召见他人。兰延听见皇后只召他一人,也属情理中事,深感自己责任重大。在随着那太监进去的路上还在想,皇后历来不过问朝政,没有什么主见,不会不同意自己的主张。现在需要进一步考虑的是东平王翰登基后的安排,几个重要职位应略作调整,宫内尤需进行整顿,首先就要彻底查清先帝死因……待朝政稳定后再相机提出重新审理崔浩等大臣的冤案。兰延走后薛提等人就跟着第一个太监进了侧殿。
接着拓跋濬脸色严肃起来:“南安王竟然于行宫被弑,可见如今宫禁松弛已到何等严重地步!朕与两宫太后及诸太妃均无安全之感,朕心甚忧。”他看了看群臣,见大家似乎均有同感,说,“朕奉太后口谕,务必大力加强西宫戒备。太原王身兼大司马、大将军等职,诸事忙碌不堪,恐无暇顾及宫中事务,朕免去其中常侍一职,由单壬接任。命张佑任司礼监,秦稚副之,总领朝堂之事。抱嶷任司卫监,任皓副之,总领宫禁之事。”虽然任用张佑、抱嶷略出意外,不过宗爱心想,中常侍在自己的几个职衔中最低,新帝任命亲信太监任这几个要职,也很自然。于是就与单壬等一同说:
“各位大人请!皇后陛下正在天文殿等候。”说罢就在前面引路。
“臣领旨。”
兰延等一行来至皇宫,在朝天门外下了马,已有太监在那里迎候:
拓跋濬又说:“自世祖薨后,文臣中迭生变故。陆丽!”
冯雁虽然不大明白其中的全部奥秘,也已懂得要害,就连连点头,低声道:“雁雁谨记教诲,请姑母放心。皇孙现在十分信任孩儿,也比去年懂事得多。此中利害,皇孙当不难明白。”但她在回东宫的路上却依然想着也许不至于那么严重,姑母恐怕是出于以防万一。她在心中默诵佛号,祈求菩萨保佑皇孙继位。
“臣在。”
“十分可疑,一时不能尽言。俗话说:不防君子,需防小人。成于一万,败于万一。果真如此,则谋逆者定有继位人选。皇孙如今不大不小。万一别人继位,你务必劝他委曲求全,切不可去争皇帝的名分与权力。不争则至少无性命之忧,且可保一生荣华富贵。来日方长,或许仍有出头之日。争则危在旦夕,死后连皇家陵园都无葬身之地。切记,切记!”
“朕命你为尚书左仆射,整顿各部曹。一应主要该办之事,该添之人,与吏部及各部曹主官商议报朕。”
“真的?”冯雁惊讶地问道。冯昭仪立即示意她小声,接着说:
宗爱顿感有些不快,不过倒也并不十分吃惊。陆丽拥立新帝有功,得到提升,不足为奇。魏朝自拓跋晃监国之后再无尚书令,尚书左仆射实乃文臣之首。只是如此重要的任命小皇帝竟然不与自己这个太师商议,若不看在进自己为太原王并主持两个大典的分上,非廷争不可。
“宫廷争斗错综复杂,因继位之争自相残杀之事代不绝书,各族历朝皆然。”冯昭仪叹了口气,心情沉重地说,“自崔浩等人被冤杀,太子忧惧而薨以来,宗爱权势益增。倘若皇上果真薨于非命……”
“西平公!”
“怎么还会是别人呢?谁呀?”冯雁刚刚火热起来的心中被浇了一盆冷水,当时她脑子里正回闪着皇孙当时说“君无戏言”的情景,就在那时她第一次被临幸,由女儿成为妇人。她深信皇孙濬一定会兑现他的诺言,她知道他非常爱她,每当她离开一会儿,他就会派人找她。她正在想着皇孙继位后太后是封她为中式还是椒房呢。
“臣在。”源贺出班应道。
“但是自古以来,先帝宾天、新帝未立之时,宫中极易生变。皇孙若能顺利登基,自然一顺百顺。万一别人当了皇帝……”
“源贺屡立战功,进为西平王。”
冯昭仪点点头,却仍然心情沉重地说:
源贺立即跪下:“臣源贺叩谢皇上恩典。”
“真的?”
“爱卿平身。宫廷内外安全,殿中精甲干系重大。世祖宾天以来,多次发生谋逆大案,甚至刺杀皇帝。可见殿中精甲三千难以确保宫中与京师安全。朕命你于十日内即将殿中精甲增至一万,所增七千由驻守近畿之虎贲、龙腾、豹跃三军中任意抽调忠诚精锐之士。命刘尼任殿中侍郎。平城各门及西宫、东宫内外务必严密把守。拓跋郁为羽林郎,率领宗子羽林,专管朕之警卫。”
冯雁听到这里眼前突然一亮,不禁呆呆地望着姑母。虽然她过去就想过有朝一日皇孙会继位为帝,自己说不定真会被立为后,但本来以为也许至少要十几年之后,怎么突然一下子变得机会就在眼前了!皇孙真的要继位为帝了,自己要受册封了!冯雁没有注意到姑母话语的核心,而是完全沉浸于最后那句话给自己带来的兴奋之中:
在源贺、刘尼、拓跋郁满意的“臣遵旨”声中,宗爱心头不禁一震。虽然殿中精甲历来归皇帝亲自指挥,不受大司马、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节制;太师虽然只是虚衔并非实职,毕竟位居百官之首。宗爱明知这是小皇帝在加强自己直接控制的兵权,但如此重要之事,竟然完全绕开自己,再不力争,自己就会被架空。于是出班道:
“雁雁,我看皇帝驾崩得过于突然,其中恐怕有些蹊跷。你和皇孙都要装作毫无察觉,以免招祸。现在太子已逝,依例皇孙应继位为新皇帝。”
“启禀皇上。虎贲、龙腾、豹跃三军乃大魏最精锐之主力,负有警卫京师、抗御外敌重任。现在要从中抽调七千人马,势必对三军伤筋动骨。事关重大,容老臣与太尉及三军主将商议再奏请皇上圣裁。”
冯昭仪从永安宫回来后悲痛万分,心中疑虑丛生,坐立不安。皇帝身体昨日还健壮无比,怎么会突然驾崩了呢?即使是劳累过度,心力衰竭,为何面部表情会有痛苦状?而且宗爱似乎有意借口悲悼,不让灯光明亮,甚至不让皇后和她靠近皇帝的遗体仔细察看。难道……一想到这里,冯昭仪感到不寒而栗,她想起自己家的悲剧来。当年她的伯父燕天王冯跋也是身体健壮如牛,以豪饮“石酒不乱”而闻名。妻妾无数,子男竟多达百余。魏神二年(429)得病,由于长子先死,立次子冯翼为储君。冯翼摄政后调集军队以防不测。王妃宋氏想立自己的儿子受居,对冯翼说:“主上之疾将痊愈,你为何还要代父监国?”暗示他有篡位之意。老实却头脑简单的冯翼竟没有识破宋氏阴谋,离开京师回自己的封地去了。宋氏隔绝宫廷内外,有事全由太监转达,连太子冯翼和王弟冯弘及其儿子都不得入宫探视。只有专门掌握宫中禁卫的给事中胡福能自由出入。后来冯跋的病不知怎么越来越厉害了,胡福担心宋氏阴谋即将实现,就密报冯弘。冯弘立即带兵入宫,冯跋惊怖而死,冯弘就袭位为燕王。这时冯翼起兵讨伐,结果战败而死。冯弘就将哥哥的一百多个子男全部杀光。燕国从此元气大丧,终于导致亡国之灾。而其起因就是皇帝病重——还不是被害——和继位之争。冯昭仪深感由于皇帝死因不明,大魏、皇孙濬和冯家面临的局面甚至比当初的冯翼更加危险。因为堂兄冯翼当时还掌握着不少军队,身边聚集着一批大臣,而如今皇孙濬除了身份之外一无所有。果真有人弑帝,则必立他人为新帝,不但断不会让皇孙濬继位,他还有生命危险。冯家也就彻底断了翻身之望!一念及此,冯昭仪更加惊慌,她立即派人把冯雁找来。她屏退左右,小声说:
宗爱可能对皇帝各项决定有何反应,宜如何一一对策,昨晚拓跋濬与冯雁已经反复研讨。尤其是大大增强殿中精甲力量,乃所有决定之重中之重。
兰延挥手笑道:“薛大人不必多虑。谅那几个阉竖或者别的什么小人还不敢对老夫和诸位大臣公开加害。况且皇后陛下召见,定有要事相商,不可迟延。走吧!”
拓跋濬笑道:“太原王不必多虑。朕记得三军共有……”
“兰大人,宫中情形捉摸不定,万一有个闪失,岂非被人一网打尽?兰大人位列中枢,安危系于社稷,不宜贸然前去。不如我等先行一步,然后再由下官或和大人来接兰大人。”
源贺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皇帝意图,急忙道:“共有五万。其中虎贲三万,龙腾、豹跃各一万。”
“正好,皇后肯定是为了立新帝之事召见我等。究竟如何是好,可由皇后陛下定夺。请!”众人都站起来准备进宫,但是薛提道:
“对,共有五万之众。调入七千,当无大碍。况且三军本来就是屏障京师主力,只不过建制略变而已。”拓跋濬温和地说,“过些日子请太原王与太尉商议从外军中补上七千就是。朕改日还要请太原王与太尉对大魏防务事宜专门商议,并请将各军各镇拟调动升迁将领名单报朕备批。”
“宫里来了一位公公,说奉皇后令,请众位大人立即进宫商议。”兰延一听高兴地击掌道:
“臣遵旨。”宗爱这次笑了。
兰延回到书房,和疋道:“兰大人,方才我等听了薛大人之言,深感有理。恐怕还是立皇孙濬为宜,而且事不宜迟,需速速进行。”兰延正要说话,一个仆人进来报告:
退朝后回到自己院内宗爱总有些心神不定。今日之事,不知是祸是福。他完全没有想到,小皇帝竟然会大大加强殿中精甲。源贺、陆丽等人瞒着他突然拥戴皇孙为帝,而且不让自己单独见赫连皇后,显然是对他有所怀疑。现在整个西宫已被围得铁桶似的,在宫内即使再办成大事,也难脱身。如果殿中精甲增至一万,他这个大司马、大将军、太师、都督中外诸军事就会进一步被架空。真看不出来,继位不过才十个时辰这小皇帝就赶紧要抓兵权。究竟是谁在为小皇帝出谋划策?不曾听贾周等报告说小皇帝曾与陆丽等私下接触呀!但是皇帝又让自己补上七千人马,尤其是拟报各军各镇调动升迁将领名单,这是极度信任之举。自己正好可以安插一批亲信。只要控制住军队,则自己就从此坐稳了这把太师交椅。
“情况复杂,请王爷先在花房委屈一时。有事请交长史官办理。千万不可外出,以免不测。老夫去去就来。”
他见贾周一直在看着自己,就说:“依你看来,此事如何是好?”
兰延领着拓跋翰从后门进去,长史官立即将门闩上。兰延道:
贾周道:“小人起初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似乎有些自相矛盾。小人以为,公公不必将事情看得过于严重。皇上年少,又刚刚继位,自然要论功行赏,笼络各位大臣。意欲加强身边力量,亦情理中事,故有增加殿中精甲之举。不过看来仍然最为信赖公公。”
兰延与拓跋翰一行四人骑上马刚走,不远处一匹马上的骑手也立即跟了上去。
“嗯……”宗爱沉吟了一会儿,“你让他们这几日务必严密监视源贺、陆丽等人与皇上之私下接触。以防万一。”
“时间紧迫,容后禀告,请王爷马上就走!”
西堂院子较小,但清静雅致,所有正屋皆向阳,不像朝议的几个大殿,后殿有些阴冷。故西堂又名西堂温室,为历代皇帝常用的寝宫。经过清扫,今夜就迁居于此。
兰延拉着他就往外走:
时辰已交二更,源贺带着几个宗子羽林进了神武门,沿着中御道直向太后与夫人们住的后宫走去。他的行动立即被一个太监报告给了贾周。贾周大惊,马上赶到中元殿前招呼他道:“西平王还未歇息?这种巡查小事何劳王爷辛苦,还不交给下人?”
“本王与世无争,何来生命危险?再说,难道谁还敢伤害本王不成?”
源贺道:“例行公事,查看查看。贾公公也还未歇息?”
拓跋翰大吃一惊,道:
贾周道:“准备随时听候皇上吩咐。我来领路,陪王爷查看。”
“什么!听说昨日皇上还驾幸西苑,尽兴游乐……”兰延也站了起来:“不错。此事奇怪,不及细述。眼下朝廷无主,王爷责任重大,但可能有生命危险。因此老夫特地赶来,请王爷立即随我到寒舍暂时躲避,也便于商量。”
“那就有劳公公了。”说罢就在贾周带领下四处转了一大圈。路过皇帝住的西堂温室时,只见宫门紧闭,里面毫无声息。正在亲自率队巡逻的拓跋郁上前致礼。源贺就沿着西御道一直向北,对手下人说:“走,到御花园和后墙看看,不劳公公了。”贾周也就不再怀疑。再说夜间巡逻亦非自己职责,定要跟着,反会令人生疑,于是回自己屋里去。
“今晨,也许是昨夜,皇帝突然驾崩……”刚坐下的拓跋翰“腾”地一下立了起来:
源贺来到御花园外,等候着的张佑说了声:“王爷请,其他人就在外面守候,非诏不得入内。”
兰延二话不说,拉着他就直奔他的后堂。
“好。你们都守候在此,任何人不得入内!”在张佑的引导下源贺来到一个亭子,只见新帝拓跋濬与冯贵人坐在石凳上,就躬身行礼:“臣源贺叩见皇上,拜见冯贵人!”原来拓跋濬和冯雁是从西堂温室的后门悄悄进入御花园的。
拓跋翰一见兰延急匆匆地进来,十分奇怪,因为二人过去从无单独交往。他迎上前去道:“兰大人为何这等着急?”
早朝时冯雁一直在后殿谛听。果然不出所料,对宫中人事变动宗爱未作过度反应,只是反对增加殿中精甲。由于故意宣布以十日为期,他还不致过于紧张。现在宫中可以暂保安全,冯雁与拓跋濬商定,决定敲山震虎,迫使对手加速暴露自己。
年方二十的拓跋翰正在院中喂鸟。他院子里树上、地上、石桌、石凳上挂着摆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鸟笼,大者足有半人多高。养鸟是拓跋翰的唯一爱好,此好与他笃信佛教有关。魏朝佛教盛行,拓跋翰自十四岁开始随父皇东征西讨,杀敌无数,自知罪孽深重,无以为赎。又因长年军旅生涯,难以坚持素食。因此除随身带着佛龛行军和每日在家中烧香、礼佛外,决定以养鸟放生来赎杀生之罪。所以他养鸟与常人大异,不是专养画眉、百灵、鹦鹉之类,而是什么都养,大至鹰鹫,小至麻雀,连猫头鹰和乌鸦都养。每隔一段时间,拓跋翰就会带着随从,驾着装满鸟笼的牛车、马车,浩浩荡荡,来至平城西门外护城河边,摆上香案,点燃香烛。他本人跪下祈祷,然后由随从一齐打开鸟笼放飞。每次少则三五十只,多则百余只。每年总要放生五六次。因此东平王放生成为平城一景,每次他带人出府放生时,身后跟随的百姓能多至千人。人们看着群鸟飞向天空,不仅欢呼,一些老者、妇女甚至年轻人还都跟着下跪祈祷。由于知道东平王有养鸟放生之好,平城及近畿不少百姓便捕鸟来卖给东平王府。王府有人专门收购,多以粮帛交换。即使儿童捉了一只麻雀送来,亦能换得一馍。故平城乞丐争相捕鸟换食。
拓跋濬忙说:“爱卿平身。请坐,不必多礼。”源贺侧身坐在亭子的廊板上。拓跋濬说:“朕虽已登基,但宗爱仍为大司马、大将军、太师、都督中外诸军事,军政大权在握。宗爱不除,朕时感不安,且先帝与南安王被弑之谜尚未揭开,朕心不安。不知将军可有安邦良策?”
下马以后,他不等仆役禀报就匆匆入内。就在兰延等人下马时,一匹快马从东平王府门前疾驰而过。
源贺道:“老臣手下有三千精锐禁军,除掉这几个阉竖,易如反掌。何况皇上已命臣增加殿中精甲,臣明日即去宣旨调人,京师即可无虞。”
街对面有人注意着他。
冯雁道:“皇上虽已命西平王增加殿中精甲,然尚在计划之中。万一诛杀谋逆反贼之策泄漏,宗爱以大司马、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身份以兵符调守卫京师之虎贲、龙腾、豹跃诸军逼宫,扶植其他宗室登基,将军将何以处置?”
薛提之见确实句句在理,其实兰延早就想过。但他认为,现在乃非常时期,非采取非常办法不足以扭非常为正常。至于皇室内部与百官意见都不是最重要的,随着时间过去,大家就会适应。兰延知道,要说服薛提他们还需费些唇舌。现在必须先将东平王翰保护起来,以免不测。他来到前院,对长史官低声嘱咐了几句,只带了两个随从立即前往只有一街之隔的东平王府。
源贺沉吟了一会儿,说:“矫诏必须利用皇帝或太后之名,只能陷害王公大臣而不能谋害皇帝、皇后。而刺杀南安王不在京师。只要皇上与太后不离皇宫,即无此忧。只是西宫周围长达二十里,三千人马略少。皇上既然担心有人矫诏乃至谋反,何不就在朝堂上将他抓了,一了百了?”
“薛大人所言自然在理。老夫只怕幼君压不住皇室中年长而又大权在握者,反生大乱,所以主张立年长之君,一了百了。究竟如何是好,请诸位大人反复权衡,继续议论,老夫去去即来。”
拓跋濬道:
和疋等三人听了觉得也有道理,面面相觑,或沉吟,或点头,或叹气。兰延道:
“现在宫廷内外都是他的人,如若不够稳妥,只怕反招杀身之祸。”
薛提一看五人中四人都赞成立东平王翰,立即大声反对:“兰大人此议万万不可!”薛提历任太子太保、征东大将军、冀州刺史,经验老到,处事练达,敢说敢为。“自古以来,皇帝驾崩则太子继位;若太子已故则皇孙登基。如此方能乾坤定位,纲纪有序。若废嫡另立,恐皇室内部将引起纷争,自相残杀。此祸古今皆有,我大魏也不乏先例。皇孙继位,百官决无异议;而若东平王翰登基,只怕百官将议论纷纷,皇室内部恐起萧墙之祸。而且立皇孙为新帝应尽快进行,以免夜长梦多,生肘腋之变。至于皇孙年幼,经验欠缺,有满朝文武大臣辅佐,当不足虑。望兰大人与众位大人三思。”
“陛下不必过于担心。他们几次谋逆,全仗矫诏之力。靠的不过是几十个太监,还有几十个官兵。我多带一些亲随,把那几个阉竖当场处死,岂不省事!”
“全凭兰大人裁夺。”
冯雁一听,茅塞顿开。源贺两次提到矫诏,确是关键所在。宗爱屡次阴谋得逞,均靠矫诏,且都在宫内得手。自己和皇帝老想着利用外面军马,增加自己手中兵力,却忘了朝堂解决之便。她想了片刻,说:
东平王拓跋翰大家都熟悉,确实各方面均十分优秀,尤其是为人宽厚。和疋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兰大人所言很是。如今局势混乱,先帝驾崩真相不明,非东平王翰不能稳定社稷。”另外两位大臣互相看了看,都说:
“西平王所言极是,朝堂解决,最为稳妥,且可彻底揭露先帝与南安王、东平王和诸位大臣被害之谜。只是除掉宗爱,务必名正言顺,证据确凿。目前尚无铁定之人证物证。夜长梦多,拖延只恐又生肘腋之变。我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冯雁对站在亭子外面的张佑与抱嶷招了招手。
“先帝皇子东平王翰为人忠厚仁义,曾多次追随先帝南征北战,深通韬略,文武兼备,年轻力壮,宜立为新君。”
过了一会儿,源贺就走了。
“兰大人以为何人可立为新帝?”兰延见大家都看着他,就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个黑影闪入贾周的房间,将他叫醒,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贾周大惊,立刻带他来到宗爱屋里。宗爱听见响动马上就从榻上跳起:“出了何事?”
和疋一听颇感意外,听口气兰延心中已有人选,急忙道:
“二更时分皇上和冯贵人在御花园秘密召见源贺,密谈许久。”
“薛大人所言固然在理,只是近半年来,大臣受诬陷被害,太子因惧祸身亡,变故迭起,朝野惊恐。今日一向龙体强健的皇帝又突然驾崩。事出蹊跷,疑窦丛生。若按常理自当由皇孙濬继位,然则新帝年仅十三,且从未理政监国,只恐幼君难以控制局面,易生动乱。依我之见,宜立长君为宜。”
“什么?不是说皇上早就歇息了么?现在三更已过,怎么才来禀报?”贾周后悔地说:
于是兰延只好说:
“都怪小人大意。小人以为皇上一直没有离开西堂温室,没想到他们从后门悄悄去了御花园。公公,我看明日早朝可能生变,现在务必采取断然措施!”
他们都说:“事情紧迫,我等并无定见,请兰大人明示。”
“不是可能生变,而是必定生变!现在就看谁下手更快了。”
侍中薛提道:“兰大人考虑周到,下官衷心拥护。太子已故,依例应由太子之长子皇孙濬继位。”他讲完以后,其他三人都默不作声。薛提所说自然不错,但兰延不会不想到这些,他既然将大家召来府第而非在宫中商量,定然已有成见。当时魏朝未设丞相,尚书令即相当于丞相。自太子晃监国总揆百官之后,尚书令就从此虚位,尚书左仆射与右仆射即相当于第一和第二副丞相,为文臣之首。因此在这样重大的问题上大家不愿轻易表示己见。兰延见别人沉默,就说:“请各位大人畅所欲言。”
这时又一个太监来报:“启禀宗公公,小人方才发现西平王从陆丽府中后门出来……”
兰延连连点头,说:“各位大人所言极是,老夫也颇有同感。如今皇上宾天,社稷无主。自古以来,国不可一日无君。无君则必生大乱,轻则祸及宫廷百官,重则社稷颠覆。故老夫请各位大人来此共商议立新君大事。皇上突然驾崩之真相,待新君登基后彻查不迟。老夫愿闻高见。”
“啊!”宗爱大惊失色,搓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走着。
众人道:“是啊,皇上昨日还健壮无比,突然驾崩,令人生疑呀!”
贾周知道自己与宗爱生死荣辱与共,宗爱一旦出事,自己绝无生路,就说:“公公,与其束手就戮,何不先发制人?”说罢盯着他看。
和疋说:“兰大人,我总觉得皇上薨得有些太出人意料啊!”
其实宗爱岂能不明此理,只不过他心中明白,现在一无矫诏之力,二无行刺之便。拓跋郁亲率的宗子羽林不但在皇帝寝宫外昼夜巡逻,根本无法靠近,而且源贺在西宫各门均已派了亲信,夜间没有对牌根本无法出宫,唯一之法就是……
兰延总觉得皇帝死得过于突然。因为皇帝身体的健壮连一些年轻武将都不及。南征途中初到泰山脚下时兰延等陪着皇帝各处转转,看见一些军校在一块大空场上大声喝彩。过去一看,原来这里有一个不知哪里弄来的直径半尺多的石蛋,一些人在这里比赛掷远。大家一见皇帝来了,赶忙跪下请安。皇帝见地上已有五六个坑。就双手抱起石蛋,以右手托起,突然大吼一声,石蛋飞了出去,投得最远。众人都跪下欢呼。昨日皇帝还和平时一样,怎么一回宫中就突然薨了?果真事出宫闱的话,那么在宫中议论拥立新君就非常危险。所以他将在场的几位朝廷重臣匆匆带回到自己府第,随同他一起来的侍中和疋等四位大臣都进了他的书房。兰延即挥手让仆人离开,关上房门。
次日早朝。百官已经齐集天文前殿,等待皇帝到来议事。等了一阵,只见张佑走上台阶说:“传皇上口谕:太后略有微恙,皇上与贵人去慈安宫请安,请各位大臣稍候。”
宗爱面带微笑,心想,正好。他本来以为他俩约莫是昨夜密谋得迟了,今晨起得也晚。两个小毛孩子,你们这点把戏还想瞒得过老夫!后来得到密报,说太后感了风寒,有些发热,方才传太医令进宫。确实看见皇帝与贵人急匆匆进了慈安宫。他见源贺、陆丽、刘尼等都在,而且神情也均无异常之处,更加放心。谅你们几个也想不到我会如此之快!不过他毕竟心中有鬼,眼珠不时溜转,眉宇间流露出局促不安:情况怎么还不出现!西宫所有大门夜间出入本来就极其严格,昨夜源贺被秘密召见,定然加派了卫士。他想起当年贺妃命一个太监逾越宫墙密报清河王拓跋绍救母从而成功刺杀太祖道武帝的故事,让那太监以绳索吊出墙外,步行到南宫东门,再找马赶去,以免被人发现。他算了又算,北苑虎贲军大营离西宫不过三十里,卯正就该赶回来了。现在已交辰正,不必说北苑骑兵,连驻扎在百里之外的虎贲军主力也该抵达西宫了。
宗爱也拱拱手,微微冷笑。待兰延等走后,宗爱对贾周耳语了几句,贾周点头连连称“是”,转身就走。
“皇上驾到!”随着司礼太监张佑一声喊,殿内群臣齐齐跪下,山呼之后,拓跋濬对已经起立的群臣道:
兰延只向宗爱略一拱手就出门而去,薛提等跟着外出。
“太后偶感风寒,张太医已经请过脉,无甚大碍。”他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看宗爱,“那就朝议吧。”
已经基本上放心了的宗爱道:“全凭诸位大人便宜行事。”
宗爱也没有心思去听别人上奏什么,心想,或许是虎贲军主力与守卫平城北门的殿中精甲发生冲突了?那里总共不足百人……这时忽见单壬走上台阶,对皇帝小声说了几句,皇帝点头道:
宗爱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满意。兰延与几位大臣互相看了看,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兰延心中虽然疑团不解,但他非常清楚,皇帝已薨,起死不能,回生无力。当务之急不是彻查死因,而是速立新君,稳定朝政。其余事务待新君登基后再彻查不迟。于是道:“皇帝驾崩,新君未立,易生动乱。我意暂时秘不发丧,以待众大臣与皇后陛下议决。”
“宣冯贵人!”
其实张太医此时不但已经明白皇帝的死因,连凶手是谁,如何行凶都已一清二楚。他看了宗爱一眼,只见他眼露凶光,盯着自己,忙道:“皇上乃……乃昨日劳累……过度,心力衰竭之症。”
群臣都有些惊讶,宗爱更是吃惊不已。只见冯贵人已经款款进殿,缓步走上台阶,在皇帝龙榻边上坐下。
“皇上薨于何因?”
宗爱明白年纪大一岁又知书识字的冯贵人比小皇帝难对付,顿生不祥之感,就出班道:
“太医安静!”看他终于并无大碍,便问:
“启禀皇上,大魏祖制,后妃不得干政。请冯贵人回避!”
宗爱听了“弑帝”二字心头猛地一沉,他最怕的便是现在就引起怀疑,只要躲过今日便好。兰延这话简直就是对他的警告,他恨不得手刃兰延。但表面却故作镇静道:“兰大人所言极是。张太医,请!”张太医检查时兰延、和疋、薛提等也凑过去看。张太医尽管从宗爱派来的人对他的交代中已猜到一二,等到发现拓跋焘遗体脖子上有一圈掐痕,嘴明显地扭曲,翻开眼皮一看眼睛痛苦的样子,仍然大为震惊。他一面检验,两个太监一面为拓跋焘换上干净衣服。张太医注意到拓跋焘下体肿胀淤血,显然是命球破裂所致,吓得脑袋“嗡”地一下,两眼发黑,几乎晕了过去。兰延等赶快扶住他:
后宫不得干政之制人尽皆知,只是大家感到皇孙年少,刚刚继位为帝,或许不知此制;既然诏来,或许有何特别之故,所以都不愿出头进谏。宗爱竟然据制直谏,大家还是有些吃惊。
兰延本来就疑团丛丛,便冷冷地说道:“宗公公,总不能让皇上就穿着这身衣服大行吧?再说,难道你不觉得皇上暴薨有点令人不解么?若未经御医检验便予殡殓,天下人岂不怀疑有人弑帝乎?”
倒是皇帝与贵人似乎毫不生气,反而面露微笑,看了单壬一眼。单壬就从怀中取出一纸打开,说:“宣太后令——”
张太医正要验尸。宗爱靠前一拦道:“皇上已然宾天,宜及早入土为安。再说,龙体岂可任人翻动!”
群臣都不禁吃了一惊,宗爱惊讶更不必说,怪不得冯贵人违制临朝呢。
“赶快对皇上遗体仔细检查。皇上龙体一向健壮,昨日还勇冠三军,射杀猛虎,怎会突然暴薨?”
“天命神佑大魏太皇太后令曰:世祖太武帝一向龙体强壮,一夜暴薨,极为可疑。今行皇帝事之南安王又于行宫被刺,足证世祖之薨有谋逆之嫌。我与皇帝议决,应予廷审。因我略有微恙,特命冯贵人代行。此令。”
兰延焦躁地说:
群臣一听,原来如此!看来有关先帝之死的某些怀疑并非无缘无故,个中奥秘今日或可揭晓。太后亲自参加关于谋害先帝之廷审理所当然,自然不能以后宫干政视之。冯贵人来至朝堂不仅毫不违制,由于代太后廷审,其位还在皇帝之上呢!怪不得,单壬宣毕太后令,皇帝就起立请冯贵人与他并排坐于龙榻正位!
“兰大人恕罪。小医上了点年纪,今日又有小恙……”张太医就住皇宫附近,宗爱派人对他反复威胁、叮嘱:皇帝死于心疾,乃昨日过劳所致。
宗爱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谓“太后微恙”、“进宫请安”等等均系托词,其实是在为此作各种准备。唉,自己小看了这两个小毛孩子了!不过他依然相信,一时半会儿廷审不出什么来,只要挺过这个把时辰,他就有办法。忽然他见群臣齐齐跪下,自己也赶紧下跪:
“你为何现在才到?”兰延脸色铁青地大声道。
“臣等叩见太后陛下,恭祝太后凤体早日康复!”
兰延有些不快地问道:“御医为何还不到来!快派人……”正说此话,御医令张九复满头大汗地小跑而来。
在冯贵人说“平身”后,大家说“谢太后”,起立。然后又垂首高呼:
“是小人。”其中一个太监道,“今晨卯正时分,小人推门进去,想问问皇上要不要洗漱,这才发现皇上宾天了。”
“拜见冯贵人!”
“何人、何时最先发现皇上已薨?”
宗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昏头昏脑,不禁又朝天文殿外看了看。只见拓跋郁远远地从外面直向殿中奔跑而来。宗爱心中暗喜,料定是自己调来的虎贲军与殿中精甲在宫门外至少是城门外激战,所以他才如此慌张。只见拓跋郁左手扶着佩刀,从中间甬道快步上了台阶,后面还有几个侍卫,似乎还绑着一人。拓跋郁飞奔上殿,被殿外侍卫以长枪、短刀拦住。拓跋郁大声叫道:“西平王源贺将军!卑职有要事禀报!”
“室内无人,门外也是小人。”
在群臣一片诧异声中源贺却毫不惊讶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其实今日凌晨他已经审过,现在不过是重新表演一遍,并且加个格外精彩的结尾罢了。他站在门内道:
“昨夜室内何人值班?”
“有何要事?快说!”
两个太监跪下道:“是小人。刚刚起更,皇上已经十分疲惫,小人伺候皇上睡下,就关了门。”
拓跋郁声音响亮,因此连坐在龙榻上的皇帝、贵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昨夜是谁、何时最后离开皇上?皇上情形如何?”
“启禀西平王,昨夜卑职在宫墙外巡查,抓住从西宫内以绳索翻墙而出的一个奸细,是个太监,在他身上搜出虎头兵符。”说罢双手将兵符捧上。这时群臣骚动起来。虎头兵符只有皇帝或大司马才有,凭符调兵,自古皆然,而且虎头兵符调的至少都是数以千计的大军。偷偷拿着虎符翻墙外出不是谋反还能是甚!
“请皇后陛下、昭仪和各位夫人、皇孙殿下务必节哀,千万保重贵体为要。待臣等查看后再禀告。宗公公,请您派人将皇后陛下、昭仪、各位夫人和皇孙殿下送回各自宫中。”他们走后,他又问道:
源贺大声道:
这时尚书左仆射兰延与侍中和疋、太原公侍中薛提等匆匆小跑着进来。兰延奔到拓跋焘遗体前扑通跪下,悲痛欲绝地呼号:“皇上啊!”连连重重磕头,随即站起来仔细观察拓跋焘的面容。他发现皇帝面部有些变形,而且颜色有点青紫,心中暗暗吃惊。他转身对赫连皇后道:
“带进来!”只见一个太监被四个侍卫押了进来,拓跋郁将他往地上一推,他就仆倒在地。早已面无人色的宗爱一见这个家伙原来就是自己派去调兵之人,这才明白大势已去。他快步上前,拔出身上的佩剑朝他就刺。一面高声喝道:
闻讯火速赶到的皇后赫连氏和冯昭仪等一见皇帝遗体充满痛苦而扭曲的脸都泣不成声,眼神中流露出严重的怀疑和不安。皇孙拓跋濬扑在祖父遗体上放声大哭,被宗爱等急忙拉开。
“大胆死囚,竟敢盗窃虎符!”
昨夜由于他们过分紧张、匆忙,再加上光线又暗,竟然忽略了将拓跋焘睁大了的眼睛合上。而第一个发现皇帝死了的太监一见皇帝睁大的惊恐、痛苦的眼睛,吓得魂不附体,大声惊叫起来,慌忙赶去禀报。因而当宗爱和贾周等来到时,已经有十几个太监在场。宗爱一看,连忙悲嚎起来,用力将拓跋焘眼皮合上。
源贺早就料到他这一手,已经挡在那个太监身边。源贺用左手一把抓住宗爱右手,那手被高高举起,宝剑“铛”的一声落地。源贺放开宗爱的手,冷笑道:“太师何必如此着急!倘若杀了他,如何捉拿他幕后主使!”接着厉声说:
谁想到,百密一疏。
“快快从实招来!何人给你兵符,欲往何处调兵?调兵何用?招了就饶你一命,否则就将你碎尸万段!”
“来,快点!”他招呼贾周,赶快将拓跋焘的尸体盖上被子,将刀、剑放于原处,将案子上的酒肉统统收走。一切料理停当,才叮嘱守候在外面的两个值班太监:“皇上睡了,切毋惊扰。”
宗爱厉声怒斥道:“好大的胆子!还不速速招供!若敢胡说,灭你五族!”
宗爱入宫时年已十三,已经知道男女之事。皇帝、皇子们虽然不会当着太监的面与后妃、宫女行欢,也不大避讳,有时甚至连帐幔都不落下,门窗都不闭。太监就在门槛外随时听候召唤,因此里面的动静一清二楚。而此类事情宫中极多。宗爱成年以后每当遇见这种事情总有一些说不出的难受。他因偷窥太子拓跋晃临幸宫女,被逐出东宫,放到西苑,后来又被皇帝带回身边。拓跋焘的九鞭他曾多次“试安”吃过,也曾偷来吃过,但是身上却毫无反应。因此他每当看见拓跋焘与女人行事,或吃鹿鞭、虎鞭、豹鞭之类,就特别忌妒。那次他大醉后高呼上天“为何如此不公”,酒醒了也深感后怕。现在这个不可一世的大魏皇帝到底死于自己的计谋之下,他觉得特别解恨。刚才拓跋焘在吃喝时他就想:“你使劲吃吧,再不吃就再没机会了!”他甚至恨不得用手中这把拓跋焘的短刀将他那两个命球割下来,也让他当一回“阉竖”!把他那物事割下来,当做“鞭”煮了吃掉。这可是帝鞭,一定比虎鞭、鹿鞭还补!他平生最痛恨有人骂他或骂别的太监为“阉竖”,现在他已经把大魏皇帝阉了,他为普天下的太监出了一口恶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他真想坐下来和贾周一起将拓跋焘剩下的许多虎鞭、鹿鞭、鹿肉全吃了,把酒都喝了,好好庆祝一番。但是,不行!
陆丽冷笑说:“太原王,灭五族需皇上降旨。公公如此说,可有僭越之罪啊!”
“我要为天下太监报仇雪恨!你生,不让我当个真正的男人;你死,我也不让你当个真正的男鬼!你在阴间别再想和女鬼睡觉了!你也做一回‘阉竖’吧!”一边说一边使出浑身力气捏紧拓跋焘的睾丸。拓跋焘极度痛苦地轻轻“啊”了几声,身体抖动了几下,便顿时气绝身亡。时在正平二年(452)三月。
宗爱气得面色苍白,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上!皇上!奴婢扶您去卧榻上睡吧。”贾周故意大声地喊,但拓跋焘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时贾周将殿中油灯、蜡烛一一吹灭,只留一盏彻夜不灭的长明油灯,历来伺候皇帝睡觉都如此。宗爱过去,悄悄将拓跋焘枕下的短刀抽出,拿在手中;又将榻边的紫雪剑摘下放在柱后。接着和贾周将他连抬带扶地搬到卧榻朝天躺下。拓跋焘醉得如死猪一般,任人搬动,毫无知觉。宗爱站在拓跋焘腿部的榻边,看了站在前面的贾周一眼。贾周点了点头,悄悄俯身,装作要给皇帝解衣领,两手慢慢伸向拓跋焘的脖子。见他仍无一点动静,突然使出浑身力气,一下掐住拓跋焘的脖子。拓跋焘睁大了迷糊和吃惊的眼睛,喘不过气来,动弹不得,只能在喉部发出沉闷的“哼、哼”之声。这时宗爱猛地扑了过去,左手压住拓跋焘的肚子,右手使劲抓住拓跋焘的睾丸,恶狠狠地说:
那太监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他已被审过,自己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但求死得少受些罪,并能保住家人。但听西平王的话只要招了还能活命,便如实招供。现在他看得出来,宗爱已经失势。于是赶快说:“皇上饶命,小人执行命令实出无奈,不从即死呀。小人愿招!愿招!”他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宗爱,见宗爱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心想正是他害了自己,方才还企图杀人灭口。于是说:“是宗公公派小人翻墙出宫,用虎头兵符至北苑速调一万精兵来皇宫……”他因说得太急,所以停顿了一下,源贺立即喝道:
拓跋焘哪里想到,今天这一切,从老虎出现的时间,梅花鹿出来的距离和领舞胡姬的勾引,皆出于宗爱一手精心安排。目的是不断激发拓跋焘的兴趣,使他欲罢不能,耗尽他的体力。甚至连红烧虎鞭、鹿鞭、鹿肉味道比平时略咸,都是有意所致。为的是使拓跋焘喝更多的酒,定要使他醉得不省人事,方能成其大事。
“说下去!调一万精兵来皇宫作甚?”那太监赶忙说:
宗爱不敢在酒中下麻药,更不必说下毒了。因为所有拓跋焘吃的东西,他都要亲眼看别人吃了以后无事才下筷或下刀。不过今天拓跋焘确实累了,不光是来回坐车颠簸和几个时辰的连续打猎,还有和那胡姬的云雨狂欢。那胡姬精于此道,十分主动,竟使每年不知要吃掉几多鹿鞭的他在波涛汹涌中精疲力竭。因此他下令将那几个胡姬都带回宫中,慢慢享用。加上宗爱和贾周劝诱他喝了好几斤三升酒,拓跋焘终于酩酊大醉,伏在案子上鼾声大作。
“让他们杀尽殿中精甲,逼皇上退位!”
宗爱今天为皇帝准备的是有名的三升酒。此酒是用太行山一个溶洞中的千年岩水酿制,甘甜可口,香溢四周。初喝时毫不过瘾,都以为何止能喝三升!其实此酒颇有后劲,三升后鲜有不醉者,以此得名。
朝堂一片哗然,群臣怒不可遏。纷纷大声斥责宗爱,对他怒目而视。拓跋濬挥手让大家安静。
“那皇上就多喝点酒,这酒清淡,不醉人,特别解乏。”
“你一派胡言!”宗爱声嘶力竭地喊道,但是声音已经有气无力。接着他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似的,“扑通”一声跪下:“皇帝陛下,太后陛下,冯贵人,臣冤枉,臣冤枉哪!”
虽然拓跋焘长年九鞭不断,但是虎鞭和鹿鞭同时都有,却还是头一回,何况还有鹿肉。他一块又一块吃得津津有味:“嗯,味道不错!就是咸了点。”宗爱和贾周在一旁不断斟酒:
拓跋濬面露微笑地说:“果然不出冯贵人所料。”
“皇上今日累了,是应早点歇息。不过,既然虎鞭、鹿鞭、鹿肉均已炖烂,不妨趁新鲜尝几块。太医说,新鲜的东西最补人。”
这时站在殿后的贾周不断往外挪位,闪到柱后,被铁塔似的拓跋丕拔刀挡住,大吼道:
但就在这时御膳房将早已炖烂了的虎鞭、鹿鞭和红烧鹿肉端了上来,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诱人香气。宗爱道:
“哪里去!”吓得他差一点瘫倒在地。
回到宫中已经傍黑。拓跋焘觉得有些累,对宗爱说:“喝点粥就行了,早些睡。”
“何人竟敢在朝堂喧哗!”其实源贺知道何事,因为他派给拓跋丕的任务即牢牢看住贾周。源贺故意怒喝道。整个朝堂的目光都投向那里。被先帝称为“拓跋家身高第一人”,身高七尺(2)。膀大腰圆的拓跋丕将贾周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拎了过来,扔在地上:
于是拓跋焘就在林中别墅烤鹿肉吃,自然还有酒和许多其他野味。贾周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绝色胡姬,跳舞助兴。其中一个最妖冶的胡姬,金发蓝眼,鼻梁挺耸,胸高臀肥,袒胸露脐,眉眼勾人,故意在拓跋焘面前扭来扭去,向前跪下,上身直往后弯曲,顿时使他心荡神摇。宗爱使了一个眼色,那胡姬索性就上前坐在了皇帝身边,给他一杯接一杯地敬酒。拓跋焘从她手里喝完两杯,就忍不住一把将她抱起,进了内室。
“启禀西平王,太监贾周想逃走!”
“鹿肉就地烤了吃。”拓跋焘想,还是宗爱最了解他的爱好,想得最周到。
陆丽过去说道:“贾周,你想死想活?”
宗爱吩咐左右:“立即将梅花鹿送回平城宫内,将鹿鞭与虎鞭一起红烧,鹿肉……”
“小人想活!小人想活!皇上饶命!大人饶命!”贾周知道抵赖毫无用处,因为不但宗爱交代那个太监调兵时自己在场,还是自己帮他翻越宫墙出去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断向前爬去。源贺过去用脚抵住他的头说:
拓跋焘对宗爱想得这么周到十分满意,就说:“虎肉分与群臣,朕与大家一齐享用。”于是又响起一片谢恩之声。拓跋焘本来已准备到此为止,正要调转马头,忽见林边一只梅花鹿缓缓出来。那鹿一见许多人马,吓得退入林中。鹿鞭、鹿血、鹿茸都是壮阳上品,九鞭之中以虎鞭、鹿鞭为上。拓跋焘特别爱吃烤鹿肉和炖鹿肉,于是便策马上前。那鹿就跑了起来,正在弓箭射程之外。好不容易追上,只一箭,正中鹿腹,那鹿挣扎了几下就毙了命。
“想活,那就从实招来!”
“拔箭与剥虎皮时要格外小心,虎皮给皇上做一个新垫子。虎鞭回宫红烧。虎骨烧汤一锅,多置香料、白盐,明日皇上与群臣同享。虎肉……”
“我招,我招!是……宗公公派他去的……”
宗爱第一个跪于拓跋焘的马前:“皇上神武,经天纬地,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文武大臣与太监、卫士也都跪下,山呼万岁。宗爱接着吩咐:
一直没有说话的冯贵人忽然怒斥道:
有些看官读至此处或许会暗笑道:“大同一带,到处童山濯濯,何来什么‘古木参天,森林茂密’,哪里藏得老虎?纯粹是胡编乱造!”在下虽不敢说不“编”不“造”,然生性胆小,“胡、乱”编造实不敢为也。列位看官有所不知,一千五百年前之平城环境与今之大同实大不同也。君家只需略翻《水浒传》便知,多少故事皆起于林中,打死老虎何止景阳冈一处!据动物学家言,一虎之“领地”不少于四百平方公里之林地,方可维持生计。而梁山故事晚于此时达六百年,当时生态环境当更好。《魏书·卷五高宗纪》亦可证:“(和平)四年(463)夏四月癸亥,上(文成帝拓跋濬)幸西苑,亲射虎三头。”
“此事岂还用你招!快说,世祖太武皇帝究竟是怎么暴薨的?”
拓跋焘一见那斑斓猛虎,先是一惊,他的坐骑吓得前脚高高地站立起来。但是他马上变得异常兴奋,他知道自己实际上不会有任何危险。三年前也在西苑,而且也是在林中,一只老虎突然蹿出,就在他那支箭射出片刻后十几支箭几乎同时射中猛虎,那大虫顿时毙命。眼下,就在拓跋焘搭箭张弓之际,那虎见人马众多,吓得调头就跑。拓跋焘策马急追。在他两侧各有十几名骑着高头大马全副武装的侍卫紧紧相随。那虎逃至山下,忽然又出来许多人马,乱箭射来,那虎只得调头向林中逃窜。就这样追了约有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小丘旁,老虎已经疲惫不堪,拓跋焘也已气喘吁吁。老虎仿佛看出这人已筋疲力尽,忽然大吼一声,扑了过来。拓跋焘急忙拨马向右闪开,老虎又转身一蹿,蹿到三十步远处,正是射箭的最佳距离。拓跋焘手一松,那箭“嗖”地飞出,正中猛虎面门,虎头顿时往下一沉,在一阵欢呼声中,许多箭齐齐射了出去,老虎立即倒下,滚了几下,就不动了。
群臣这才想起,眼下冯贵人是在代行太后令,主要目的是要查明世祖暴薨真相。于是纷纷喝道:“快快招来!”
若是夏季或秋日,拓跋焘去西苑行猎总要小住数日,不过如今晚上天气还冷,故今天拓跋焘不准备在西苑过夜,出发较早。他们一行到达西苑时已经交了巳牌时分。今天拓跋焘行猎特别尽兴。他纵横驰骋,穿林越野,几乎是箭不虚发。先是射得黄羊三只,灰狼一只,野兔、飞禽若干。这时已到中午,拓跋焘就与众人在一处行宫外架火烤了那三只黄羊和一些野兔,用了午膳。他总觉得还不过瘾,午膳后便纵马出宫向山里驰去。忽见山前林子里一声虎啸,接着就跃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虎来,相距仅百步之遥。拓跋焘身边的卫士立即搭箭张弓,但是谁也不敢射箭,因为这虎肯定也是被人从密林中轰赶出来给皇上当猎物的。擅自杀虎,那是死罪。只有皇上面临危险时,卫士们才能射杀。
源贺愤怒地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西苑在平城之西二十余里,是一处周围达五十里的御用围场。这里古木参天,森林茂密,有山而不高,有河而不深。自道武帝天兴元年(398)将帝都由去中郡的盛乐(今内蒙和林格尔西北)迁至平城以来,经过五十余年的兴建,西苑各处都有了几所别致的行宫,以便皇帝随时歇息或夜宿。
“还不从实招来!”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北国平城虽然没有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美景,倒也绿上树梢头,寒留黄昏后,无风的白昼已经暖意融融。那天正是一个丽日晴空的好天,宗爱建议皇帝去西苑狩猎。拓跋焘这几日正觉得格外烦闷,也想出去散散心。于是就带了一些近臣、卫士、太监去了西苑。
贾周一听吓得魂不附体,浑身颤抖起来。他知道此事比调兵谋逆还要严重百倍,绝对不能承认:“小人……不知……”
当初由于道武帝贺妃所生的儿子清河王拓跋绍残暴不仁,受到父皇的处罚,并屡受当时还是太子后来成为明元帝的拓跋嗣的责备,弟兄不睦。太子嗣担心绍会发动政变。而贺妃袒护绍,谴责太子。道武帝大怒,将贺妃囚禁于幽宫,想处死她,但念及多年恩情,到天黑还没有下定决心。贺妃秘密派了一个太监给儿子绍带口信,让他速来救母。深夜,拓跋绍带了自己府中的几个武士,由那太监引路,越墙入宫,直奔道武帝睡觉的天安殿。进了后殿,道武帝的贴身卫士和太监才发现情况突变,高呼:“有反贼!”结果立即被杀死。道武帝大惊而起,但身边没有一件兵器,只能徒手格斗。于是三十九岁的拓跋珪被他十六岁的儿子拓跋绍乱刀砍死。每次想到此事,拓跋焘总是感慨:“太祖爷还是太大意啦,身边岂可离刀!”
冯贵人冷冷地说:“宣太医令张九复!”
拓跋焘就寝前,照例掀起枕头,把藏在下面的一把长仅一尺却异常锋利嵌着宝石的玉柄短刀拿出来,摸了摸,依旧将短刀放在枕下。又看了看横在榻边的那把紫雪宝剑,还有柱子上挂着的一把雕金朱漆盘龙硬弓和旁边箭壶中的十支利箭,笑了笑。万一有事,手一伸就可拿到。凭他的魁梧个头、浑身力气和几十年征战中练就的这身本领,加上这把削铁如泥的紫雪宝剑以及这柄土谷浑王当年遣使朝贡的玉柄短刀,十个八个力士别想近身。自太子拓跋晃忧惧而死后,他隐隐约约地总有一些不安之感。不知怎的,这几日拓跋焘眼皮常跳,老是觉得心中忐忑不安。他侧身拿过那把久已不动的紫雪宝剑,“刷”地一下抽出,只见一道寒光,站在他身边的宗爱吓得顿时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幸亏皇帝背对着他,没有注意。拓跋焘不禁想起祖父太祖道武帝拓跋珪暴薨之事来。
群臣纷纷转身看着殿外,不想张九复竟从后殿进来。大家这才想起,张九复早晨去慈安宫为太后请脉之事。只有宗爱心里明白,所谓“请脉”云云全系麻痹自己,现在就看他们究竟掌握多少真情了。
殿内油灯明亮。宗爱亲自将拓跋焘的长袍脱掉,交给身边另一个太监。拓跋焘坐在榻上,宗爱跪着将他的靴子脱下,站到一旁。
张九复行跪拜礼后说:“臣为先帝验查发现,先帝颈部有明显掐痕,眼珠暴突,面部通红,显系窒息而薨。此外,先帝命球破裂,下部红肿淤血严重,脸部肌肉扭曲,临薨前显然极度痛苦。先帝显系被弑而薨。”。
拓跋焘说:“不必了,还是朕来此吃吧。听说江南海边还有一种名为荔枝之物,乃天下第一美味之果,长得有点像俺北方的红果,挺甜,挺水灵。可惜不能久贮,只能鲜尝。江南有这么多美味之物,又有众多美景,朕来年一定再要率大军平定江南。”他摸摸拓跋濬的脑袋,疼爱地看着他说:“让朕的孙儿天天吃桂圆莲子汤,尝尝那个荔枝究竟咋样!”
“先帝啊!”所有大臣全都跪下痛哭起来。皇帝和冯贵人也在拭泪。过了一会儿,皇帝一摆手,大家停止哭泣,都站了起来。
冯雁道:“据说桂圆乃大补之物,南方老人及产妇每日必食此物。明日奴婢将桂圆肉与去心莲子送上。”
拓跋濬阴沉着脸道:“张九复,你当时为何不说实话?”
拓跋焘边吃边说:“嗯,果然好吃!”
张九复立即磕头道:“罪臣该死。当时宗公公派人到舍间警告罪臣,若说实话就要灭我五族……罪臣该死,请太后、皇上、贵人饶命!”
皇孙濬道:“陛下请尝此桂圆莲子羹,桂圆全肉而无核,莲心已摘去,绝无苦味。”
冯贵人大声说:“将那几个太监带上来!”
“不错,朕记得。此物乃岛夷刘宋朝贡之物,俗称龙眼。朕嫌它核大肉少,何时方可解饱!莲子虽放糖仍有苦味,朕岂能吃苦哉!听说你爱吃此物,故而都赏了你了。”
宗爱、贾周一看抱嶷与四个宗子羽林押着四个太监从后殿进来,顿时瘫倒在地。原来一个是派去警告张九复者,另两个是谋杀太武帝当夜值班者,三人都是奉命监视兰延等人并杀害东平王翰的为首者。还有一人是在殿门内绑缚并杀害兰延等的为首者。
拓跋焘一面吃着一面道:
冯贵人厉声道:“贾周!你究竟知是不知?”
拓跋濬道:“这还是皇爷爷赐予孙儿的呢。”
贾周明白这下彻底完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小人愿招,小人罪该万死,先帝是宗爱与小人……活活掐死的。”群臣哗然,朝堂顿时一片哭声:
冯雁赶紧说:“不劳宗公公,小人来。”说罢用勺舀了一口在小碗中,笑着吃下。接着说道:“启禀皇上,皇孙最爱食此物。御医说此物特养人,多吃无妨。”
“先帝啊!”
拓跋焘说:“此乃皇孙宫中,不必多疑。”
宗爱已经被侍卫摁住跪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源贺咬牙切齿地过去将他一脚踢翻,他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又跪下连连磕头。
这时宫女端来一碗桂圆莲子汤,冯雁接过,恭恭敬敬地端上。拓跋焘端起碗来将吃,随侍的宗爱忙说:“陛下,先让老奴试安了再吃。”拓跋焘历来对所进食物一律由太监或宫女当面尝了才吃,这叫“试安”。所以端上来的盘中必有一个空的小碗和一把小勺。
于是贾周就将如何谋害先帝、东平王翰、南安王余等一一招认。他每说一事,朝堂就一片惊讶愤怒之声。说完以后,拓跋濬道:
拓跋焘高兴地说:“起来吧,写得不错。”拓跋焘去年在南征途中与冯雁多有接触,印象颇佳。究竟是王族后裔,气质高贵,极具大家风范,据说还很有学问。方才那八个字中就数她写的那三个最好。况且“一”和“下”因笔画少特别难写,“华”则笔画多而又多为“十”形,也不易书写。他仔细看看冯雁,颇有些当年冯昭仪刚进宫时的风韵。冯雁倒被皇帝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请冯贵人行太后令。”
冯雁紧张地急忙过来跪下道:“皇孙命小人一试,小人写得难看,请皇上恕罪。”
冯雁说:“还是请皇上降旨吧。”
“启禀皇爷爷,八个字中,儿臣写了五个,‘华、下’与第二个‘一’乃雁雁所写。”
于是拓跋濬道:
拓跋濬看了看身后害羞的冯雁,说:
“宗爱谋害先帝、诸王,矫诏诛杀众多大臣,罪不容诛,着即斩首,弃市,夷五族。贾周同谋弑帝,作恶多端。念其招认,斩其本人。其余一应参与谋逆者,交廷尉审问再作处置。”
“好!‘混一戎华,统一天下’,深合朕意,有帝王之气!”拓跋焘又拿起白纸仔细看了看,有点奇怪地问道,“怎么这八个字字体略有差异,连这两个‘一’字也不一样?”
宗爱刚刚被拉出殿外,南部侍郎乙浑出班道:“皇上,宗爱罪大恶极,斩首,弃市,灭族尚不足以警示天下,应凌迟处死。”
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拓跋焘特别欣慰。下了肩舆,他亲自将跪接的皇孙濬拉起,扶着他的肩头入内。冯雁第一次见到皇帝对皇孙如此亲切,心中感到极大安慰。拓跋焘见书房长案子上摊着一张白纸,旁边摆着笔墨,知道他正在习字。走过去一看,纸上写的是“混一戎华,统一天下”八个大字。
冯雁和皇帝都觉得凌迟过于残忍,没有说话。不过这样后来也就消除了对乙浑的怀疑。他们哪里想到,宗爱谋杀南安王余后还曾对乙浑许诺,只要他支持自己拥立新帝,就让他升任龙腾军领军将军呢。但是乙浑所说“尚不足以”四字提醒了冯雁,父母被冤杀乃宗爱借先帝世祖之旨所行,故而她始终没有对拓跋濬说过。今日她不仅要以宗爱首级血祭双亲与族人,告慰父母在天之灵,而且要以最隆重的形式除奸复仇!
“儿臣濬叩见皇爷爷万寿无疆!”
“慢!”只见冯贵人大声喊道,从龙榻上站了起来,皇帝也随即起立。站在天文殿门口的拓跋郁立即对外面押送者高喊:
皇孙濬听报皇帝肩舆已入东宫大门,赶忙跑出来迎接。拓跋焘看见孙子快步跑来,非常高兴,即命停下。
“慢!”
一日,午朝散得较早,拓跋焘就来至濬的宫中。
皇帝和群臣都以为冯贵人要行太后令将宗爱凌迟。冯雁对拓跋濬说:
太子死后,拓跋焘明显地感到自己和皇孙比过去亲了,他决心好好培养濬儿。他觉得祖父道武帝不但武功盖世,而且下决心迁都平城,重用汉儒,典官制,定律令,申科禁,增国子太学生员达三千人,都是开国大帝在文治上的大手笔,为大魏千秋基业奠定了坚实基础。父亲不但进一步平定北方,而且礼爱儒生,博览诸经史传,亲撰《新集》三十篇,以补刘向《新序》、《说苑》于经典正义之所阙。博学而亲撰,可谓历代君主所仅见。自己不但继承了祖父和父亲的武功文治,使得大魏疆土空前辽阔,国力超群,而且屡宣文教,诏制自王公以下至于卿士,其子息皆须入太学学习,还亲自造了一千余新字以补汉字之不足,此亦历代君主所未闻。拓跋焘要在皇孙身上实现本应在儿子那里实现的期望,并将自己对儿子的内疚加以补偿。从现在起就要让他有时旁听朝议,逐渐熟悉政务;再过几年就正式封王,任近畿某州刺史并兼领一军;在自己北伐南征时就让他监国,或者带在身边,亲身历练征战。总之要尽快使他熟悉军国大事,将大魏的万世基业继承下去。
“宗爱罪大恶极,臣妾拟代太后亲赴闹市监斩,目睹其弃市。请皇上一同监斩,以警示天下人。”
“太祖陛下因皇子争位,祸起萧墙,惨遭不幸。皇帝陛下洪福齐天,皇子、皇孙皆英明天纵,恭谨孝悌。臣工也都勤劳王事,兢兢业业。即使有个把歹人怀有二心,老奴先就亲手宰了他!”拓跋焘听他说得真诚恳切,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甚好。”
“哈哈,谢你吉言。我今年已四十有五,比太祖道武帝三十九岁,太宗明元帝三十二岁皆长寿矣。然则朕实无百岁之想,只求不遭太祖死于非命之祸,得享天年足矣。”拓跋焘这么说其实完全是出于无心。自从四十多年前太祖道武帝被刺以后,魏朝宫廷警卫早已大大加强。莫说几个外人翻墙入宫行刺之类,就是宫中之人夜晚想要靠近皇帝寝宫都绝不可能。但是宗爱毕竟心中有鬼,听了不禁有点尴尬,以为皇帝所言别有用意。不过他立即告诫自己:务必镇静!于是说:
冯雁对单壬道:“下令京师从五品下以上官员一律到场。刑场准备香案香烛,为先帝、诸王大臣及其他冤魂祝告!”
拓跋焘接过宗爱递给的两面铜鉴左右照着,满意地说:
“臣遵太后令!”
“昨日臣刚听说就已派人急赴终南山寻找去了。据说此老道还会发气治病,无病则可健身。以后让他每日为皇上发气、补气,皇上定能长命百岁。”
平城闹市,万众云集。殿中精甲严密警卫。
拓跋焘听得津津有味,连声说:“这老货!他这鞭厉害!”
平城尹派人敲锣传告:“太监宗爱等人谋逆世祖太武皇帝、东平王、南安王及众多大臣,遵太后令遵旨斩首、弃市、诛灭五族。今日冯贵人亲自代太后监斩,皇上一同监斩!”
“据说去该道观求子者颇有得子者。据知道内情者透露,妇人婚后数年不曾生育而去求子者,多为二十岁左右。夜间留宿观中,以待送子真君。其实夜深之后,该老道便从暗门进来,成其好事。睡梦中惊醒之民女见其须发皆白,惊以为神,无不从之。即使有怀疑者,也不敢声张,只得就范。”
百姓听说宗爱竟然干了如此之多的谋逆大罪,无不惊讶万分。再说,大家全都没有见过新帝和贵人,谁不想一睹圣驾与贵人风采?怪不得皇上与贵人下了龙辇,皇上要让贵人先行,贵人则拉着皇上,原来贵人代行太后令呢。究竟是宫中,瞅瞅皇上、贵人规矩多大!
“哦,果真有此异人乎?”拓跋焘对此大有兴趣。近年来他渐渐感到精力不如以前,虽隔日临幸一女,有时也感到疲惫。他也读过一些医书,知道房事不节易损阳寿,但总是难以自已,故不时为好色与长寿的矛盾而苦恼。
冯雁和拓跋濬在香案前各举起五支冒着袅袅白烟的金香祝告:
“他人劝其惜精保肾,益寿延年。他说,他已得道家真谛,以内功吸取妇人之阴精,而补养己之阳精。采阴补阳,非但不会折寿,反会添寿。此即其长寿之道也。”
“臣妾冯雁代太后(儿臣濬)焚香祝告世祖在天之灵,并皇父及诸王大臣英灵,奸贼宗爱即将受诛,世祖、父皇与诸王大臣可以瞑目。”冯雁示意皇帝先将金香朝天三拜,自己则在心中默念:“父母亲大人在天之灵:女儿雁雁焚香再拜双亲与所有族人在天之灵,仇人宗爱即将斩首、弃市。女儿代太后监斩,皇上亲自监斩,所有大臣均亲临刑场,平城万民观斩。女儿恳请双亲与族人安息。”说罢朝天三拜,对皇帝说:
“哈哈哈哈,这老家伙,瘾何其大哉!”拓跋焘最爱听这些事,百听不厌。
“请皇上降旨斩决。”
宗爱小声说:“此老道因修炼得法,精力过人,虽然已八十有一高龄,却如同一十八之少年,每日必御一女,尤喜处子。”
拓跋濬大声说:“将反贼宗爱斩首、弃市!”
“如何不大老实?偷呀,盗呀?”
话音刚落,宗爱已经人头落地。围观民众一片叫好,看见百官齐齐下跪就也都连忙跪下:
“只是这亦道亦僧的老东西有些不大老实……”
“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是’何也?”宗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拓跋焘一听不禁面露笑容。他相信药补不如食补,尤其不信那个被说得神乎其神的寒食散。他虽然没有公开说祖父和父亲之死就是服寒食散之故,但是他们每服之后,屡屡发作,痛苦不堪。道武帝精神失常,滥杀臣僚;父亲明元帝不堪万机,只得诏自己临朝听政,这些尽人皆知。所以他登基后立即将这些方士逐出皇宫,永不叙用,自己自然从不服用。他一直认为汉人身材不及鲜卑、匈奴、柔然、高车等北人高大,主要就是因为汉人以素食为主而北人以食肉饮酪为主之故。他至今体壮如牛,就和终年食九鞭不断有关。“老奴还打听到终南山深山之中有一老道,擅长吐纳导引之术。他虽然是道士,却又有佛缘,故而佛道两家养生之道俱皆精通。听说今年已经八十一岁,鹤发童颜,行走如飞,只是……”说到这里宗爱忽然不说下去了,仿佛有所顾虑似的。拓跋焘过去就喜欢让宗爱给他梳辫,主要倒不是他技术熟练之故,而是他边梳边聊得有意思,不会烦闷。这不,两个都是寿星,长寿的人和事他百听不厌。当皇帝的什么都不缺,就缺长寿。于是他问道:
“贵人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上至今无一根白发,气色红润,神采奕奕,精力过人,世所罕见,实乃上天赐我大魏臣民之福也。”这话拓跋焘听着觉得实在。祖父太祖道武帝去世时自己才一岁多,没有印象,不过听说他三十岁后就经常犯病。父亲体质不佳,寿命比祖父更短。自己直到四十岁时,无论是骑射、上朝、御女,依然不减当年。近年虽然已不能如以往每日必御一女,不过隔日必幸,雄风依旧。宗爱又道:“老奴昨日听说,山东有一百岁老寿星,尚能担水下地耕作。人问其长寿秘诀,答云:日以黑芝麻二钱,红枣十枚,核桃十粒,将芝麻、枣泥、桃仁和以蜂蜜十钱,调成红桃芝麻糊,早晨空腹服用,即可收补血、养颜、蓄精、顺气、去浊之效。昨日老奴已命人速去山东拜访老寿星,求准此方,采购当地之黑芝麻、红枣、核桃、蜂蜜,不日即可回平城。届时老奴亲自调制,敬献皇上服用,皇上定能长命百岁。”
原来冯雁用的是敲山震虎之计。她知道皇孙突然登基,削弱了宗爱不少权力,他仍手握兵权,一定会马上反扑。因此让张佑把皇帝秘密召见源贺的消息故意透露给宗爱的亲信太监,迫使他们连夜采取行动。由源贺派人在宫墙外严密巡查,拿住把柄。另一方面利用上朝群臣等候那段时间从御医令张九复和世祖暴薨当日值班太监那里打开缺口,查明真相,在朝堂上名正言顺地将他们一网打尽。
宗爱在给皇帝梳辫和加上头饰时说道:
回宫后拓跋濬大赏功臣。陆丽居迎立首功,进平原王,加抚军大将军,这是从一品中,与中书监、尚书左右仆射同秩,比一般封王者品秩更高。另赐许多银帛。陆丽谢恩道:“陛下以正统登基,微臣尽职责迎奉,皆天理之常也。如此显爵,领之有愧。”虽然辞谢,皇帝还是要封。陆丽又说:“臣父陆俟奉先朝,数十年以忠勤著称,如今年届花甲,未登王爵。臣幼蒙宠荣,于分已过,实不敢领也。”这时冯雁对皇帝小声说了几句,拓跋濬笑着点了点头。他前次随祖父出征数月,对许多文武大臣有所了解。他知道陆俟的祖上就是鲜卑部落领袖,他本人在太宗明元帝时就因屡立战功,治理地方得法,赐爵建业公,拜冀州刺史,三品上的龙骧将军。后来在世祖太武帝时又先后任平东将军、平西将军,迁内都大官、外都大官、散骑常侍等,也算得上是封疆大吏、荣耀显赫了,就差一个王爵头衔,赐之何妨!于是就说:
“真是废物!拉下去打三十大板!还是老奴来伺候陛下吧。”于是亲自过来给拓跋焘梳辫。留长发或编辫者皆较少洗头,全靠篦梳头发去痒去灰。轻了不能去痒,重了则头皮生疼。宗爱动作柔和,篦头的轻重正好,方才还怒容满面的拓跋焘脸色渐渐平缓下来。宗爱耐心地将头发均匀地分成四股,先以半寸宽的红色绸带系住发根,再每股编成一根辫子,以金线扎牢。铜鉴中的拓跋焘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朕为天下主,岂不能封卿父子二王乎?哈哈,陆俟!”
不过宗爱心里明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实行那个计划,何况那要寻找机会,周密准备。现在要万分小心才是,要千方百计让皇帝恢复对自己的好感。因此本来已经不管伺候皇帝梳头的宗爱,又一早就来至永安宫后殿。一个太监捧起拓跋焘的长发,另一个梳辫时,皇帝突然头一动,回头一看,正好那太监想将梳下来的几根头发藏起,怒道:“怪不得朕的头都疼了,竟梳下了这许多头发!”一旁的宗爱立即道:
本来为儿子封王已经高兴得满面笑容的陆俟一听皇帝叫他,还来不及仔细品味,就赶快出班:“老臣在!”
“嗯,这就好,这就好。”
拓跋濬道:“你追随先帝多年,文治武功卓著,朕封你为东平王。”
贾周其实已有腹案,但是他深知此事性命交关,决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就道:“小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公公足智多谋,定能化险为夷。贾周为报公公大恩,万死不辞。”
东南西北四个平王通常只授予宗室或外戚,陆俟、陆丽赶快谢恩,起来后群臣都向他们父子道贺。
“那么,依你之见,我怎样才能躲过此劫?”
冯雁对拓跋濬说:“父子同时封王,古今未闻。有如此忠臣作为股肱,实乃皇上之福也。”
于是贾周只好说:“俗话说,‘不怕皇帝生气,就怕皇帝生疑。气杀,杀一个;疑诛,诛九族。’皇帝既然怀疑太子、崔浩等死因均与公公禀告内容实或不实有关,则此事就非同小可。皇上的脾气您老是知道的……”正好此时见宗爱点头,他就不再说下去。
拓跋濬看到朝堂内的热烈景象,非常高兴,真是一个良好的开局。他感慨地自言自语:“还是雁雁的主意好啊。”接着他宣布:
贾周知道他所指何事,但自己决不可先揭这层窗户纸,就说:“公公杀伐决断,何等英明。怎么今日倒没有主意了?”宗爱低眉沉吟了一会儿,半晌不语,转身依旧看着他。
“源贺定策护驾,功高盖世,赏……”他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知道源贺生活简朴,不喜金银珠宝。在南征中有一次太武帝赏赐他金帛,就被他坚辞不受,最后太武帝将自己常佩的一把短刀赠他,他欣喜不已。此事给拓跋濬和冯雁印象极深。于是他说:“退朝以后源贺将军可去南什库随意选取,数量不限。”朝堂一下子骚动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礼遇,有些大臣甚至觉得小皇帝有点胡来了。又是父子同时封王,又是入库任意选取赏赐,自古以来闻所未闻。高允降职以后位卑职微,由于负责朝堂议事记录,所以不但在场,而且坐在了一张案子旁。他也认为此举不合礼制,想要反对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一想,这几个月来朝廷灾难不断,好不容易大家满意的皇孙登基,又处死了作恶多端的宗爱一党,使社稷转危为安,小皇帝没有经验,也就只好以后慢慢历练再说了。李敷本来也想出班进谏,一看大家都默认了,心想自己还是别讨没趣。冯雁微笑不语。果然不出所料,源贺依旧只是谢恩坚辞不受。大臣们有的敬佩,有的则认为他故作姿态。冯雁道:
宗爱过去将房门关上,拉住他的手走回榻前,道:“我如今恐有大难,你可有何转机之良策?”
“源贺将军喜欢好马,去御马房任选一匹好马如何?”
贾周立即低头垂手道:“公公待小人恩重如山,乃再生父母。”原来贾周之父曾任晋阳主簿,因贪贿罪被诛,贾周籍没入宫成了太监。当时宗爱见九岁的贾周长得聪明伶俐,就要来专门伺候自己,如同养子,悉心调教,至今已快整整八年了。如今也在皇帝身边当差。
源贺一听不禁朝冯贵人投去敬佩的目光,只有她真正懂得自己的心理。南征途中有一次她陪皇孙来军营参观缴获的战利品,正好源贺在众多马匹群里欣赏好马,不时试骑。她显然就是那次注意到的。
“贾周,老夫一向待你如何?”
“谢冯贵人。那就请皇上把那匹‘飞炭’赐给臣吧。”
“哦,原来如此!”宗爱想起那天发现皇帝书房桌上的那只断了的玉如意。那是和阗国王进贡的一件宝物,玉中天生有着老树、奇石、人形,冬日握着可以暖手,夏日握着则感到阴凉,据说还有败火滋阴之效。皇帝非常喜爱,在书房中与人说话时常握着把玩。宗爱背着手在室内踱来踱去,贾周的目光随着他转。良久,宗爱忽然转身问道:
“飞炭”是一匹浑身漆黑没有一丝白毛的西域纯种马,是几个月前龟兹国王遣使朝贡之物。太武帝十分喜爱,这马还没来得及调教好,他就薨了。
贾周也立即站起:“这个小人不得而知。只听说皇上听了大发脾气,把一只心爱的玉如意都摔坏了。”
拓跋濬道:“好,朕就将‘飞炭’赐你!”源贺急忙谢恩,满朝欣喜。
“哦!”宗爱脸色骤变,站了起来,急忙问道,“他们怎么说?”
回到西堂,冯雁在拓跋濬面前突然跪下,哭泣起来。拓跋濬慌忙说:
“谢公公。”贾周侧坐在旁边的一个小绳床上。“听说……”贾周看了一眼四周无人,将声音放得更低,“听说皇上派人将东宫太监秦稚找来询问过,问太子和崔浩等人究竟有无勾结之事。还问了……”贾周停顿了一下,“还问了太子当年为什么让公公离开东宫。”
“雁雁何事伤心,起来讲。”
“说下去——坐下说。”
“谢皇上。”
贾周俯身低声说:“皇上好像觉得太子之死是因为几位大臣被诛之故,似乎有些后悔当初……”
拓跋濬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冯雁说:
“但说无妨。”
“臣妾要恳请皇上恩准一事。当初家父即因宗爱屡次索贿未成得罪于他,惨遭诛灭五族之难,只有兄长冯熙逃亡在外。由于至今负罪在身,不敢露面。臣妾恳请皇上尽快降旨,将臣妾之父冯朗冤案平反昭雪,并派人到秦州、雍州一带寻访。将我兄找到,回京担任内廷要职,宫中可保平安。”
“小人只是感觉而已……”贾周悄悄观察宗爱的表情,见他十分注意,就道,“不知当说不当说。”
“好,就依你说,朕明日即让中书拟旨,立即办理。”
“哦!皇上对太子之死怎样?”
抱嶷一行十余人骑着快马飞驰在南下的路上。尘土飞扬,下坡涉河,穿林越村,晓行夜宿。十余日后来至雍州州衙。刺史闻报钦差驾到,赶快出州衙迎接。进了正堂,刺史跪下,抱嶷拿出圣旨宣读:
贾周见宗爱果然是为此担忧,就进一步试探道:“皇上好像是对太子之死……”宗爱将送到嘴边的茶杯放下,偏过头去:
“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查前雍州、秦州刺史冯朗一案纯系逆贼宗爱诬陷所致,特予平反昭雪,籍没之一干人等及财产悉数发还。其子冯熙流亡在外,着即来雍州或秦州衙门报到,进京候用。钦此。”
“哦,你也发现了?”宗爱略加注意地应了一句,拿起茶杯。
雍州刺史接旨后,即在各县张贴文告。接着抱嶷又马上飞奔秦州,紧接着秦州的各县也都出了告示。
“皇上这几日好像心情欠佳。”侍立一旁的贾周似乎无心地不咸不淡地说道。
正好此日冯熙又挑着一担柴入了霸城,在城门口听见路人说话:“这冯刺史家总算熬到苦尽甘来了。女儿成了当今皇帝的贵人,就是皇妃,儿子要是找到,肯定也当大官。”
宗爱这几天心神不宁的样子,贾周早已看在了眼里。贾周察言观色,已发现皇帝对太子之死深为震动,因此对诛杀崔浩等几个大臣的事颇有悔意。只不过皇帝金口,不能随意更改,更不能认错。尤其是错杀了一百余人,皇帝面子何在?宗爱显然是因为感到皇帝情绪的这一变化而深为不安。
“咳,那有何用!五族几十条人命,人死不能复活啊!”
贾周端上一个茶(1)盘,放在榻前的长几上:“公公请用茶。”一面注意他的神色。宗爱下意识地来回轻轻摸着光滑的下巴,这是他一遇到麻烦就有的习惯。
冯熙见城门口贴着告示,放下柴担,挤入一看,又挤了出来,慢慢挑担前行。他怕其中有诈,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嗨,怎么喝醉了走路呢?挑着担子胡思乱想些啥呢!”原来他挡了别人的道,赶紧闪开。他将柴担歇在一个小店门口,进去要了一壶酒,一碟豆。店里的客人也在议论此事。只听旁边案子上的客人道:“我前日从京师来,也听说了,皇上立的第一位贵人就姓冯,就是已故冯刺史之女。京师的人都说,皇上特别宠幸冯贵人,她早晚要当皇后。”冯熙心想,看来这是真的了,于是拔脚就走。店主王二追至门外大声叫道:“哎,张三,你的柴!”冯熙回头喊道:“这担柴给你权充酒钱吧!”
宗爱一进入西堂后面的一个小院,小黄门贾周就发现今日他情绪特别低落。贾周迎上前去请安,宗爱一言不发,只微微点了点头,心情沉重地迈入屋子。贾周看在眼里,跟在身后。宗爱往榻上一躺,两手枕在脑后,两眼望着屋顶,不一会儿又坐了起来,靠在榻背上。他在琢磨皇帝刚才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随便一说,还是对自己有所怀疑了?他在皇帝身边多年,深知其城府颇深,猜疑心极重,远过于明元帝。所谓“十帝九疑,十疑九灾,十灾九死”,又所谓“祸自疑始”,看来皇上对自己有所怀疑了。
冯熙快步来到霸城县衙,在门口又犹豫片刻,终于上前通报了姓名,指名要见县令。衙役将信将疑,却不敢怠慢,立即报告县令。县令问了他许多问题,看来不假,马上安排酒食,饱餐一顿之后派了县尉和他一起快马赶赴雍州。到了雍州衙门,恰好抱嶷从秦州宣诏归来歇息,对冯熙又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通,从冯雁到冯昭仪,一无差错,大喜。于是和他连夜赶回京师。
“公公今日回来早。”
此时京师已经风平浪静。兄妹相见已成君臣之别,虽然拓跋濬说“此系后宫,不必行大礼”,冯熙还是行礼如仪,磕了一个头。兄妹也不能抱头痛哭,只能彼此泣诉别后的艰辛与思念。冯熙从怀中拿出当年冯雁绣着大雁的那幅绢巾来,冯雁看了顿时又想起当年和父亲的最后一面,不禁泪流不止,说:“此巾还给我吧。”
接着自然是去拜见昭仪姑母,又是一番伤心。次日皇帝就封冯熙为殿中都尉,协助源贺、抱嶷、拓跋郁等掌管禁军。一年后由皇帝做主,将比他小一个月的大妹妹博陵长公主嫁于他为妻。冯熙逃亡在外时已有妻室,虽为糟糠之妻,却是患难婚姻,并生有一子一女。皇帝问及他时,冯熙如实一一相告,宁肯不做驸马,也不愿负情休她。拓跋濬和冯雁都深为感动,让冯熙名义上休了她,将其母子接来平城,别宅居住。博陵长公主也颇谅解。时人对此多有赞辞。
南安王余为宗爱所杀也,(殿中尚书源)贺部勒禁兵,静遏外内,与南部尚书陆丽决议定策,翼戴高宗(文成帝拓跋浚)。令丽与刘尼驰诣苑中,奉迎高宗。(源)贺守禁中为之内应,俄而丽抱高宗单骑而至,贺乃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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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卷四十一》
(1) 茶在古代有不同的称呼,用得最多的是“茶”。至唐代陆羽《茶经》统一用“茶”字代替“茶”和其他称呼。本书为阅读方便,用“茶”字。
中常侍宗爱构逆(谋杀),(太武)帝崩于永安宫,时年四十五。秘不发丧。爱又矫(伪造)皇后令,杀东平王翰,迎南安王余立。
(2) 北魏一尺约合今28厘米,故七尺约合1.96米。
《北史·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