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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铸金立后

冯雁笑道:“平身吧。”接着就两手一拉,蹲下身子将弘拥入怀中。进得屋来,母子坐在榻边,冯雁吻他的额头,弘则偎依在她怀里撒娇。每当此时冯雁就感到无比幸福,甚至伟大。她丝毫也不觉得弘儿为他人所生,就是自己十月怀胎所出。她不止一次地想,就因为自己长年忏悔,已得到上天宽宥。所以虽然自己再也未能怀孕,但是菩萨把弘儿给了自己作为补偿。她决心以加倍的母爱给弘,李贵人能够给儿子的她一点不能少,李贵人做不到的她一定要做到,她决不能让弘儿受一丁点委屈。她是一只领头大雁,她一定要把弘儿这只小雁带成一只能够飞到最高最远处的大雁,成为一代大帝!

“孩儿叩见母后!”

周训拿过几张纸来说道:“太子今天写了两张大字,一张小字。”

拓跋弘做了个鬼脸,马上松手,后退两步,垂手低头故作严肃地说:

冯雁接过三张纸仔细看了看,满意地说:

“叩见有这么抱着的吗?”

“嗯,好,字写得不错。昨日我给你讲的《论语·泰伯》背了么?”

冯雁故意推开他,板着脸假装训斥道:

“还没有呢,还有一张大字没写完呢。”

“孩儿叩见母后!”

这时太监秦稚进来说:“启禀皇后,去武州西山石窟的车马已经备好。皇上请皇后回宫,这就出发。”

拓跋弘早已扔下笔,跳着出门,笑着扑了上去大声道:

拓跋弘一听急着说:“我也要去西山,我也要去西山!”

冯雁边走边说道:“侍讲平身。”

冯雁故作严肃地说:“你今天功课还没做完呢,下次再带你去!”

“臣叩见皇后陛下!”

“我不,我不!就去,就去!”说罢连蹦带跳地就跑了出去,“哦!去西山喽,玩喽!”

“皇后陛下驾到!”太子洗马周训立即迎出去拱手道:

冯皇后微笑着叹气道:“这孩子!那侍讲今天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一转眼,拓跋弘已经七岁。他正伏在案上写字。外面喊道:

鲜卑族原先也像许多氏族社会那样,认为万物有灵,流行多神崇拜,尤信萨满教。萨满为通古斯语音译,意为“因兴奋而狂舞者”。每遇大事,就由萨满即巫师跳神驱邪,萨满几乎都为女性或男扮女装。道武帝天兴二年(399)祭祀上帝,陪祭的各种神灵竟多达一千零七十四位。这是因为各个氏族甚至部族都有自己的神灵之故,合并到鲜卑族中来之后,就将自己的神灵也带了过来。迁都平城以后,鲜卑族大大加速了与汉族的融合。当时佛教正在各地传播,魏朝皇室崇尚佛教,故大为流行,佛教几成国教。不过不少人包括皇室成员又同时信奉新兴的道教,拓跋焘尤然。太平真君七年(446)一向身强力壮从不生病的拓跋焘突然大病一场,头晕目眩,步履不稳,夜多盗汗,噩梦连连,饮食锐减,旬月之间就明显地消瘦下来,最后虚弱到了移步就喘的地步,以至于他已经暗自安排后事,手书了一份遗诏。这时一个洛阳来的游方僧人揭了悬赏精通医道者的皇榜。他给皇帝望闻问切之后说,皇帝乃被无数男女老幼冤魂缠身,身上还有九五四十五根绳索,第四十五根最粗,已经勒住喉头。拓跋焘听到这里“啊”地大叫一声,“噌”地一下竟从榻上坐了起来,瞪圆了惊恐的眼睛,颤抖地说:“圣僧救朕!圣僧救朕!”原来几个月前他征讨陇西归来时路过长安附近,看见一座寺庙,想进去歇息。庙中僧人表示欢迎,但说佛门清净之地,马匹兵器不可入内。随从奏请皇帝后说,马匹可不入内,但此乃大魏皇帝,侍卫兵器不可离身。老方丈竟然非要坚持兵器留于外的寺规。拓跋焘大怒,下令将庙中僧人统统捆绑于殿前,架起柴堆,一把大火,连同寺庙烧成灰烬。当时还下令在全国毁寺排佛。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太武帝灭佛”事件。此庙僧人总共四十五人,大火熊熊之中老方丈大叫:“拓跋焘,你烧毁寺庙,滥杀无辜,残害僧人,必遭报应!你不得好死!”啊,可不是四十五嘛!四十五!四十五!于是拓跋焘遵照那位游方僧人的医嘱,帝戒四十五日,为多年来枉死的亡灵做四十五天法事,在西宫建一座总高四十五尺的浮屠,在被毁的寺庙原址重建宝刹,四时祭奠亡灵。那僧人又开了些草药煎服,无非是党参、生芪、远志、山药、内金、砂仁、生磁石之类。服药三日后拓跋焘就明显好转,不久痊愈,四十五日水陆法事做毕便健壮如初。他十分庆幸当时留守平城监国的太子晃没有忠实执行他的毁寺排佛之诏,留有很大余地,更不曾滥杀僧尼,否则自己说不定就难以康复。但他暴薨之后,民间还是纷纷传说那是“报应”,因为他不但死于非命,而且终年不多不少,恰恰就是四十五岁!

“太后口谕——”李贵人只得又跪好,奇怪地望着来喜。“李氏在南边和京师还有什么兄弟,让写下来,日后自有用处。”李贵人一听,忙磕头道:“谢太后恩典。”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她知道这是由于平时太后喜欢她,法外施恩,对她的特别关照,准备日后让她的兄弟们有个好的出身和前程。本院主事太监科连急忙拿来笔墨纸砚,李贵人每说一个名字就痛哭一番,科连当即一一记下。总共写了南边老家的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和京师一个宗兄的名字和地址。说完以后李贵人又朝皇后住的方向磕了一个头,目光呆滞地缓缓起身,从盘中拿起白绫,无力地朝卧室一步一步走去。过了一会儿来喜和那两个太监入内,很快就走出来,叹了口气,对科连招了招手,让他们进去,然后就垂头丧气一声不响地走了。

西山石窟最初是冯昭仪建议开凿。她本来就笃信佛教,经常念经、礼佛。她宫中厅堂、卧室都供着佛龛,长年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太武帝重开佛禁不久,她随皇帝去西苑行猎、游览回宫途中,路过西山,发现这里位置十分优越。山不很高,山壁陡峭,山上林木葱蔚,前面地势开阔,有清清河水映照,适于建庙。后来她在将作大匠(略近于后世工部尚书)王遇的陪同下专程来此考察。王遇说:“昭仪殿下,恕下官直言。建庙其实不如凿窟塑像。庙宇为砖木结构,易损易毁,尤其怕火,难以传至久远。若是开凿石窟,内塑佛像,虽千年、万年可存也。”

李贵人说“遵令”后身边的宫女正要搀她起身,来喜又道:

冯昭仪深感此言有理,于是经太武帝降旨,在此开凿石窟,内塑佛像。此即今已举世闻名的云冈石窟。她暗自许愿,一旦冯家翻身,她要在此建一所丛林。太武帝之死使她更加深信“报应”之说,遂吃长斋。冯雁受姑母的影响也尊崇佛教,被选为贵人后的次年即兴安二年(453),敕建报恩寺就开始兴建。她自己每隔数月必去视察一番,每去必以私蓄犒赏工匠。近十年来已经凿出十窟,大小二百余像。冯雁立后不久皇帝又降旨加紧进行。有一次冯雁陪皇帝去西苑行猎,回来路过时曾去看过。这次听说皇帝和皇后要行幸石窟,将作大匠王遇亲赴西山,调集近千人马,用了不到两个月,在石窟东侧即平城来的方向,建了一所有二十个大小房间的行宫和三个独立小院,即使皇帝在此过夜也不成问题。又督促将道路拓宽,修平,清理工地,将几个基本完工的石窟打扫干净,正在开凿的几个石窟也都清理得比较整齐。

来喜打开手中黄卷道:“天命神佑大魏皇太后令曰:李贵人之子拓跋弘已立为太子。依大魏故事,着即赐李贵人自尽。此令。”

由于是去石窟礼佛,因此帝后坐的是专门去寺庙烧香用的七宝旃檀刻镂辇。这种以八头牛驾的四轮车远看车厢装饰不很华丽,上面既无华盖,前后也无龙虎之饰,外面只是隐约漆了一层金色而已。但是走近以后才会发现车厢用的全是檀香木,香气氤氲,令人仿佛置身佛堂。上面精致地镂刻着一些佛经上的人物,连车轮上都画有轮回报应的故事。由下而上,各种菩萨、罗汉、人物正好是七层。第七层自然是接受朝拜的佛祖。拓跋弘坐在靠皇后这边,老是东张西望,问这问那,冯雁只好下令将四面的布帘全都卷起来。

李贵人缓缓地跪下,几乎无声地说:“臣妾李氏候太后令。”

“母后,那是什么呀?”

来喜身后跟着两个太监,每人手中端着一个盘子。一个盘中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另一个盘中是一个小锡壶和一个小杯,锡壶里装着椒酒。之所以有白绫和椒酒两样,一是让被赐死者有所选择;更主要的是当被赐死者死活不愿自尽时,就由太监强灌椒酒执行之。一般被赐死者知道难逃一死,椒酒毒性发作,腹痛难忍,故多以白绫悬梁自尽,则片刻即可气绝身亡。《魏书·卷十三皇后传》可证:太和二十三年(499)孝文帝病危,留下遗诏:“恐成汉末(皇后、外戚专权导致天下大乱)故事,吾死之后,可赐(皇后冯氏)自尽别宫。”孝文帝晏驾之后,“北海王(拓跋)详奉宣遗诏,长秋卿白整等人授后药,后走呼不肯引决(自缢),曰:‘官岂有此也,是诸王辈杀我耳!’整等执持,强之,乃含椒而尽。”这位后来被谥为“幽皇后”的皇后就是冯雁的侄女、冯熙的女儿冯蕙。

“那是猪。你爱吃的猪肉就是它身上的。”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李贵人进院子时已经擦干眼泪。来喜迎上前去躬身致意,跟着面无表情的她进入大厅,然后说:“李贵人接太后令!”

“母后,那是馍么?怎么这么大呀?比咱们坐的辇还大呢。那个人是在吃馍吗?”拓跋濬和冯雁朝他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冯雁快活地搂着他先亲吻了一口,然后笑道:

“不!万万不可,太后会怪罪的。求皇后姐姐一定照看好我的儿子!”说罢就义无反顾地走了。

“那不是馍!不能吃。那是坟,人死了埋在里面。那人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磕头,在和死了的亲人说话呢。”

“我陪你一起去!”李贵人用力将她一把推开:

冯雁感到自己实在太幸福了,而且无比幸运:入选贵人,当上皇后,有了一个和亲生儿子完全一样的极其可爱的儿子,还当了太子,将来就会当皇帝,自己就是太后。想到这里她不禁又笑起来。弘不解地问道:

李贵人一听泪如雨下,抢过去想再抱抱儿子,孩子见母亲痛苦的样子吓得更加哭个不停。李贵人一咬牙,回身就走。冯雁抢上前去,挽住她的臂膊说:

“母后,你笑什么呀?”冯雁吻着他的额头说:

这时一个太监进院说:“启禀皇后陛下,太后宫中的来公公请李贵人回本宫接太后令!”

“母后看见你长大了,特别高兴。弘儿,你将来当了皇帝,还会听母后的话吗?”

“贵人只管放心。我一定把弘儿当做我的亲生骨肉,疼他,爱他,将他抚养成人,继承帝业……”

拓跋弘惊奇地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她,觉得十分奇怪:“那当然啦,你是母后呀,我永远都听母后的话!”接着他又大声补充道,“我当了皇帝,我要让天下人都听母后的话!谁敢不听,我就打他!”说着就用小拳头在车厢上使劲捶了几下。冯雁激动得不禁流下泪来,她将弘的脸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在心中暗暗祝告李贵人:我一定会好好抚养、教育弘儿,决不负你的重托!

冯雁泪流满面,将吓得睁大着眼睛大声啼哭的弘儿交给美珠,双手将李贵人搀扶起来:

在将作大匠等官员和全体工匠的夹道跪迎下,皇帝和皇后一行下了辇,先进行宫歇息,吃些点心。但是拓跋弘坐不住,他刚吃了一块糖糕,手里抓了一个肉馍,就往外走。太监铎轼与螽塍赶紧跟上。不一会儿,铎轼慌慌张张地来报告说:“太子非出院子去玩不可,拦也拦不住。已经出了门了!”

“皇后姐姐,我即将命归黄泉,只有太子弘儿放心不下。我进宫三年,深知皇后姐姐宽厚仁慈,才识卓绝。不但是我大魏之福,也是我垂死之人唯一可以托付之靠。望皇后姐姐将弘儿视如己出,我死方可瞑目!”

冯雁对拓跋濬笑道:

明珠忙将李贵人扶起,冯雁一手抱着弘,一手拉着李贵人手进了厅堂。李贵人又在冯雁面前跪下哀哭道:

“弘儿这点真不像皇上。”她对铎轼说,“去告诉太子,叫他等着。”

冯雁立即一手去搀,忙说:“贵人请起!你我姐妹,不必多礼。请里面说话。”

拓跋濬和冯雁只好吃完就走。拓跋弘哪有耐心一个石窟看半天,他一会儿就看完一窟,冯雁只好叮嘱他:“只在石窟观看,不许乱跑!”让四个太监跟紧他。过了一会儿,铎轼又来禀报说:

穿着一身紧身短服正在后院练剑的冯雁听见宫女喊“李贵人到”,连忙将剑交给丽珠,和明珠等迎了出来。她方才已经听说此事,很想过去安慰安慰她,又怕引起她更加伤心。现在见她急匆匆地带了儿子同来就已猜到了几分。她急忙走到前院,从宫女手中接过弘儿,正要哄他,李贵人已经跪下,哭着说:“请皇后陛下受我一拜!”

“太子非上山不可,怎么劝说也不听。”冯雁看了看拓跋濬,笑着说:

来喜走后李贵人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反复思索后立即带了儿子弘去见新立的冯皇后。冯雁由于自己无儿无女,特别喜欢孩子。她觉得拓跋弘越长越可爱,他额宽发黑,印堂明亮,人中深长,隆鼻大眼,唇线鲜明,嘴角深陷,眉清目秀,一脸的福相和聪明相。这孩子天性胆大,不怕生,不爱哭,谁抱都要,讨人喜欢,谁见谁爱。冯雁第一次见了就喜欢得不得了,以后就常去李贵人处,逗弘玩乐成了她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皇子弘除了母亲和保姆也最喜欢她,每见她来,就会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最近还学会了叫:“皇后娘安!”因为孩子,冯雁和她之间早已情同姐妹。

“弘儿人小主意大,这倒是帝王之相。这孩子!”就问了问上山的路如何及山上的情形。王遇答道,上山的路虽然不宽,也都修过,并不难走。山上没有野兽,有五十军士分布在山上各处警卫,可保无虞。冯雁于是说:“那就让他上山吧,多派几个人跟着。别让他吓着、摔着。切毋走远,一会儿就让他下来。”因为弘儿毕竟不是自己所生,她不忍管得过严。曾有几次因她管严了,弘儿哭哭啼啼,她觉得有些内疚,对不起李贵人。再说弘儿极为可爱,她也不愿过于限制其天性,终究是个小毛孩子,再大些管严也不迟。她觉得这孩子从小有主意并非坏事,当皇帝的就要敢拿主意,有胆识才行。自太祖道武帝以来,皇子一到十二三岁便封王,太子一到十六七岁就监国,总揆百官。自己的丈夫拓跋濬就因为其父尚未登基便薨而没有经过封王和监国的锻炼,在见识和魄力上就略显不足。她也曾冒出过弘儿主意太大,将来会不会任性的念头,但自己很快就否定了。等他长大当了监国时,上有父皇,旁有母后,可以时刻监督。等他当了皇帝,还有她这个太后管着呢。他才几岁呀,冯雁自己都觉得这种担心实在有些可笑了。

李贵人跪下,无力地说:“谢太后恩典。”

冯雁和皇帝慢慢地欣赏着造型各异的塑像。拓跋濬问她:“哎,雁雁,你看,此像是否像你?”冯雁左看右看,看了又看:

“好,好。李贵人,大喜呀。常太后陛下命老奴来向贵人贺喜:皇子弘已经被立为太子啦!”李贵人一听,顿时两眼一黑,头向后仰,几乎晕倒。幸亏旁边有宫女搀住。两年多来,各位夫人已经为皇帝生了三个皇子,而她的儿子弘不但年长,而且特别像她,非常漂亮,也格外聪明,皇帝、太后、皇后都最喜欢。后来听说魏朝有儿子被立为太子母亲将赐死的惯例,她就变得心情沉重,精神恍惚,茶饭不思,迅速憔悴下来,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光彩照人。最糟糕的是,她已变得毫无激情。拓跋濬因此来过夜的日子越来越少,直到不再于此留宿。他以为李贵人病了,让御医精心调治,还下令各地遍访名医,搜求偏方。结果虽吃药无数,仍毫不见效。

“她胖我瘦,不像。”“我看眉眼颇有些像你。哎,王遇,你说此像的眉眼是否很像皇后?”

“来公公一向可好!”来喜向李贵人拱手道:

其实王遇早就发现了,只不过这是个侍女像,皇帝说像皇后自然无妨,若自己说像则为大不敬。于是道:“微臣看不出来。微臣有一建议:皇后为国操劳,万民敬仰,仪态万方,端庄凝重,实乃佛相。若以皇后圣容为准,塑一座佛像,不知皇上、皇后意下如何。”

就在冯贵人立为皇后的一个月之后的一日下午,一个太监带着两个宫女来到李贵人住的院子,他是常太后的贴身太监来喜。李贵人赶忙迎了出去躬身致礼:

拓跋濬一听笑着击掌道:“此议甚好,甚好!就照此办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按照太庙供奉之太祖、太宗、世祖、恭宗圣容画影,各塑一佛像,分置各窟,永受朝拜!”

四 李氏托孤

王遇立即派人将画师令也是最优秀的画师找来。他还不放心,索性将石窟另外两名画师也传来,让三人分别画皇后的全身像、半身像和头像。这三人都是魏朝绘画顶尖高手,是从洛阳请来的。拓跋濬道:“专门开凿一窟,像皇后的佛像要置于正中,两边要有供养人。”

冯雁看了一眼昭仪姑母,向她微微一笑,默默致谢。经历了这个场面,她才真正体会到,场面不但体现权力,而且可以加重权力。

“微臣遵旨。”

“皇帝、皇太后、皇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画好时,拓跋弘大叫着跑了进来:“父皇,母后,你们看!”原来他左手捏着一只蜻蜓,右手捏着一只蚂蚱。“都是我抓的!”说着就送到他们面前。拓跋濬和冯雁看他这么快活,都非常高兴。拓跋弘发现三个画师在画像,就转来转去看了一遍。拓跋濬说:

连冯雁都感到意外。她没有想到皇帝会在赐剑时加上“此剑即朕,剑在朕在”这八个字。她深知此八字分量之重,觉得丈夫有点冒失。她从心底里感谢丈夫,也担心百官反对,以致皇帝难堪。她还来不及细想,抱嶷已将黄绢包裹打开,冯雁连忙跪下。拓跋濬从抱嶷手中接过宝剑,双手捧给。冯皇后磕头后高捧双手接过。皇帝将她扶起,冯雁接着双手捧剑转身向常太后行蹲礼致谢,常太后满意地笑了。冯皇后将宝剑交给贴身宫女明珠,归座。群臣山呼:

“弘儿,你看,是画像漂亮呢,还是你母后漂亮?”拓跋弘歪着脑袋又看了看三幅画,说:

其实常太后一开始也颇觉意外,还有点怪儿子如此大事未曾事先通报。但她马上就理解儿子的用心。她比已经故去的赫连太皇太后更加心疼皇帝。赫连氏不是他生母或亲祖母,而皇帝却是吃她的乳汁长大的。她十九岁离子别夫进宫,在濬断奶前根本不能见丈夫和儿子一面,后来虽然恩准偶尔得见,也受到严格限制,甚至都不能与丈夫单独相处,旁边有宫女或太监,以免常氏怀孕。因此濬几乎成为她的一切。所以只要濬高兴,不出大格。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再说,太武帝晚年以来这宫里如此复杂,连皇帝都敢谋害!自道武帝立国至今,前头三个皇帝中竟然只有明元帝一人得善终,道武帝和太武帝祖孙两个都是在宫廷内被谋杀,已经行皇帝事的南安王也死于太监之手!儿子年少,才十六岁,不给皇后一些大权,真要有起事来,濬一人如何应付得了!在诛杀宗爱的事件中常氏知道雁雁这孩子头脑冷静,足智多谋,处事果断,为人又宽容厚道,将此剑赐她,实得其人!儿子此剑给得好!说明他处事周到,成熟多了,自己亦可放心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微笑着朝濬深深地点了点头。

“当然是母后漂亮!我母后最漂亮了,比这里所有的佛像都漂亮!比宫中所有的人都漂亮,最漂亮!”说罢又“哦、哦”地冲了出去。

百官一听,无不大吃一惊,不少人面面相觑。在铸金立后大典上皇帝通常不赠礼物,因为立后本身就是不能再重之礼。赠礼自然亦可,本无不寻常之处,但赠剑却闻所未闻。在如此庄严的大典上赠剑,意义已经非同一般。再经皇帝口谕“此剑即朕,剑在朕在”,此剑可就成了尚方宝剑,从此冯皇后便有了先斩后奏、格杀勿论之权。高允本想立即上前反对,进谏此举有悖后宫不得干预朝政的祖制,皇帝应收回成命。但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又犹豫起来。陆丽也觉得此举严重违制,等于为冯皇后他日干政开路,易生后患。可转念一想,冯皇后身为宫人时在皇帝登基前就已为皇孙出谋划策,躲过劫难。从被选为贵人起就协助皇帝密定大策,诛杀宗爱,稳定朝政,几年来却从未弄权,于是想看看再说。李敷也认为此举大为不妥,冯皇后从此大权在握,大臣易受掣肘,但又觉得冯皇后人品高尚,不至于此,也就不说什么。另外一些大臣的想法也大同小异,或不愿在今天这么隆重、欢快的场合煞风景,或怕得罪皇帝和皇后,谁也不愿带头反对。见常太后微笑着连连点头,于是更没人说话了。

“这孩子!”冯雁和拓跋濬都特别高兴。

“今日全赖天佑神庇,皇后升座。朕特将此无敌太乙宝剑赠与皇后,以为立后之礼。”这时他声音倍增,语速放慢,“此剑即朕,剑在朕在!”

李贵人去世后,拓跋濬又先后纳了独孤中式和沮渠中式两位夫人,都极美丽。独孤氏出身鲜卑独孤部,眉眼清秀,性格温柔,说话如莺,一如江南美女。据说是汉代匈奴南侵,将南边的美女掳来所生的后代,故当地以出美女著称。拓跋濬说:“如此美人,岂可‘独孤’!朕甚悦之,赐姓悦!”从此皇帝就经常“悦”之。这位悦中式后来生了皇子猛,升为悦椒房。沮渠氏出身匈奴王族,金发碧眼,人高马大,乃匈奴人与西域各国人长期通婚所致。她性格豪爽,能歌善舞,而且颇有酒量。拓跋濬让她弄了几个年轻宫女,教她们跳西域舞蹈,竟然比皇宫舞女们更令他陶醉,所以最爱和她在一起。她也给皇帝生了一个皇子简,出生比皇子猛还早。这些跳舞的宫女个个眉清目秀,身材窈窕,又正值妙龄,好不容易有机会给皇帝表演,都格外卖力。她们知道,如果怀上皇帝的孩子,就能从奴仆变成主人,起码是个中式,说不定是椒房。如果生了儿子,那就可能封贵人。因此她们的眼神、身段都成了一把把利剑,直刺皇帝的心。拓跋濬就不时找她们寻欢作乐。

不一会儿,抱嶷捧了黄绢裹着的宝剑来到,站于一边。站在远处者没看清抱嶷所抱何物,近者也不知为何抱了剑来,以为或许与仪式有关。正好节目演完,拓跋濬道:

有一次拓跋濬来到皇后内室,见冯雁有些心情沉闷的样子,一想自己已经好几日不来了,就赔礼说:“朕近日实在是政务繁忙,日夜操劳,未及陪雁雁游乐。好了,明日我与你去西苑行猎如何?”

拓跋濬想了想,两手一拍道:“嗨,一时高兴……朕怎么会将此事忘了?今晨我还亲自擦了一遍呢!”他回头对抱嶷道:“速去西堂将朕的无敌太乙宝剑取来!”

“不,皇上还是在宫里歇息吧。”冯雁还是有些没精打采。

群臣不知帝后在说些什么,只见二人十分亲密的样子,也都高兴。冯雁既没有明眸大眼,也没有樱桃小口,但是五官匀称,清秀端庄,最难得的是有一种罕见的高贵气质,和皇后的身份极为般配。其实,大臣都很羡慕皇帝有这么一位出色的妻子。这不仅是皇帝之福,社稷之福,也是他们为臣之幸呀。后汉之乱,多起自后宫。西晋灭亡,也系后宫之乱所致。本朝太祖之死不也是贺妃引起的吗?殷鉴不远啊!

拓跋濬一笑,以为她有些吃醋,就叫明珠:“铺榻!”

当初冯雁得知宗爱多次谋逆,除了皇帝麻痹,皇后糊涂,几次矫诏外,仅仅依靠几十个太监就弑帝、害王,杀害众多大臣,她深感身边一定要有几个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的太监或宫女,自己也必须经常习武,以便一旦有事可以防身。鲜卑尚武,男女均会一些武艺。冯雁被选为贵人不久后,经皇帝与太后批准,就与明珠等几个身边宫女在几个武艺较精的太监指导下习武。练了一阵之后,她们几个就每日自练个把时辰。那日西域使臣在朝堂献剑后,拓跋濬让抱嶷将无敌剑带回西堂。冯雁有时就以它练习剑术,起初颇觉沉重,后来才渐渐适应。方才皇帝要她任意挑选一物,她忽然想到,此剑锋利无比,若能于立后大典上皇帝亲赐,意义更加非同寻常。

冯雁小声道:“不用。”

“嗯,此议甚好!”

拓跋濬以眼色下令,明珠铺床后关门退出。拓跋濬就拉着冯雁向榻边走去。冯雁不依,哭道:“皇上,您几日不来,就已形容消瘦,脸色发黄,两眼无神。不是雁雁不想皇上,更非雁雁忌妒争宠,不让皇上临幸别的女人。皇上健康关系社稷安危,朝廷每日有多少军国大事要皇上躬亲。国事操劳已很费神费力,龙体再如何经得住日夜寻欢,饮酒作乐。”说罢倒在榻上掩面而泣。

谁知冯雁接过此剑,垂首躬身道:“臣妾叩谢皇上恩赐。臣妾请皇上于铸金大典成功之时,当众赐予,以示隆重。”

拓跋濬听了不禁低头叹息,惭愧无言地坐在她的身边。他完全明白冯雁的一片苦心,都是为了他好。他从小身体较弱,时感头晕。略受风寒或风热必定咳嗽、发烧,且多日方愈。继承大统以后,贪嗜酒色,掏空了身子,现在经常胸闷气喘,有时会突然心悸。他知道别的夫人都巴不得自己每日都陪着她玩乐,只有冯雁真正在惦记着他的健康和天下。他想起来了,自己已经三天没有批阅奏折,于是叫道:“来人!”守候在门外的明珠立刻进来。

“嗯?”拓跋濬先是一愣,马上大笑起来,“快快平身。雁雁每发奇想,居然不爱金珠宝贝,但求此剑!此雁雁之所以为雁雁也。这又何难?朕将此剑赐予你就是了。”说罢,他就将挂在西堂卧室柱上的无敌太乙剑取下,交给冯雁。

“叫抱嶷!”在厢房的抱嶷立刻就到。

冯雁一听高兴地立即跪下,说:“臣妾先叩谢皇上恩典。臣妾请皇上将无敌太乙宝剑赐予臣妾作护身之用。”

“你去将这几日还没有批阅的奏折都拿来。”

拓跋濬哈哈大笑:“雁雁你可记得?当年你我年少时,朕就说过,我一旦为帝,就立你为后。当时你我均以‘君无戏言’问答。今日如何?”然后他故意郑重其事地慢慢说道,“君——无——戏——言!”

不一会儿,抱嶷领着两个抱着卷宗的太监进来,将卷宗都放在窗前的长案上后,那二人即退出。抱嶷将笔墨准备好,也退出屋外,站在门边。拓跋濬对坐在榻边的冯雁道:“雁雁,帮朕来批阅这些折子吧。这么多,我一个人还真对付不过来呢。”冯雁伸出手去,拓跋濬一拉,她顺势起来,两人手拉着手走到案前。拓跋濬坐在正位,冯雁坐于侧位。拓跋濬随手拿起一份看了两眼:“这折子密密麻麻写得这么长!唉。雁雁,要么你来念,择其要者告朕就行。朕决定批示,可好?”

冯雁斜着眼睛抿嘴一笑:“君无戏言!”

“好吧。”冯雁本来想让皇帝阅看全文,以便更加了解民情和官吏的工作。见他脸色蜡黄,折子又这么多,只好答应。这时明珠端上茶来,冯雁说:“去将陈皮消食丹拿些来。”

拓跋濬也故意顽皮地笑道:“除了天下朕舍不得,朕还有什么舍不得!给雁雁不就等于留与朕自己么?雁雁尽管挑选!”

冯雁拿起手边的第一份折子——她不知道是抱嶷故意放在最上面的——打开一看,大惊道:“啊呀,此乃青州刺史送来的急件,黄河泛滥,青州大水,十三万灾民饥馑,请求开仓救济……”

“待臣妾想想。”过了好一会儿,冯雁故意撒娇地说,“臣妾想求皇上恩赐一件宝物,只怕皇上舍不得。”说罢顽皮地嘟着嘴看着他。

拓跋濬打断道:“度支部与中书省拟旨如何说?”

“那可不一样。立后时皇帝赠礼也更显得你我恩爱非比寻常。”

“‘令有司依故事济赈,免其一年赋税、徭役’。”

“臣妾能够立后,就是皇上给臣妾最珍贵之礼物,还要何礼?”

“好!让中书省立即起诏,用玺,五百里加急发往青州。”这时明珠拿来陈皮消食丹,冯雁剥了两粒让皇帝服用。冯雁写好后,又打开一件,说:

原来决定立她为后之后,拓跋濬曾说:“雁雁,你若顺利——必定顺利铸金成功,朕一定要赠你一件无价之宝,以作纪念。你随便挑吧!”

“此件系源贺所上。他奏道,案律:谋反之家,其子孙虽养他族,追还就戮,所以绝罪人之类,彰大逆之辜。臣闻:人之所宝,莫宝于生全;德之厚者,莫厚于有死。臣愚以为,若十三以下,家人首恶,计谋所不及,可原其命。”

冯雁有些撒娇地埋怨说:“哼,皇上前几日答应的事今天就忘了!”

“嗯,此议可行。”

“什么礼物?”

“下面还有呢:自非大逆、亦手杀人之罪,其坐赃及盗与过误之应人死者,皆可原命,谪守边境,为国效命。”冯雁见拓跋濬似在考虑,就说:

拓跋濬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此议甚好,可纳之。”

“皇上还记得答应过给臣妾礼物吗?”

拓跋濬点头沉吟道:“可先交廷尉拟出具体办法,中书省复议,再行定夺。”

这时余兴开始,一队宫女在鼓乐声中入场跳“颂天舞”。冯雁沉浸在无比兴奋之中,耳边只听得阵阵乐声,却听不清是什么旋律,眼前是一队花团锦簇的女人在转来转去,一会儿她们双手叉开朝天,一会儿又跪下磕头,不知什么意思。她脑子里只有“终于做皇后了,成了真正的大雁,女人中的领头雁了”的念头,陶醉于无比幸福满足之中。节目停止,她还在出神,拓跋濬轻轻碰了她一下,她才惊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鼓声大作,乐声转为激昂,只见两队持刀和持枪的武士入场,表演“凯旋舞”。看着银光闪烁的刀枪,冯雁想起来了,就对拓跋濬小声笑道:

冯雁说:“皇上,新律未定之前依旧律应处死之囚是否可以缓决,以免错杀无辜及多杀一般过误者?”

群臣高呼:“皇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冯雁起立躬身答礼。

“雁雁所言有理。可以缓决。”

只有毕此大礼,整个立后大典才算完成。在两位宫内女官的搀扶下,冯皇后入座。众妃嫔表情十分复杂。李贵人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失望,她倒不是忌妒,而是恨自己无福。但她又感到一些安慰。而乙椒房眼中则显示出有些不甘。

冯雁又翻开一本,看了看说:

“礼——毕——!恭——请——冯皇后——升——座——!”

“这是御史施工行弹劾寿春知府贪敛财货,民怨吏怒……”

两个宫女上前将冯雁头上的黑毡揭下,叠好,放回盘中,退下。这时张佑几乎用尽全力慢慢高喊:

拓跋濬打断说:“着即灭五族,财产充公,男十四以下及女眷籍没。哦,不不,即依源贺所奏,斩其本人,余者或谪守边境,或没入官。”他看冯雁没有动笔,奇怪地问道,“雁雁怎么不写?”

“还巾!”

“陛下还记得当年我冯家被诛杀籍没的事么?万一别人诬告,岂不又误杀良善?”拓跋濬一听不禁笑了:

冯雁双手掌心向上,举过头顶,缓缓将掌心转向朝外,略略分开,慢慢放下,伏下身子,双掌压地,然后几乎全身伏地,恭恭敬敬地磕头。以黑毡蒙头向西方磕头是鲜卑族和一些其他北方游牧民族的传统大礼,至少已有数百年历史。鲜卑此俗则起自最早的鲜卑各部结盟。各部大人以此礼向赤山大神盟誓,并求监督。之所以以黑毡蒙头,据说这样才能与赤山神灵神气相通。以后无论是皇帝登基、太子受封等各种大典,甚至鲜卑民间祭祀也每每行此大礼。当冯雁第三次磕头毕,张佑高呼:

“对,对。前头加上一句:‘着廷尉派员调查,若属实’,可好?”

喇叭声依旧,大萨满停止舞剑,立于殿门一边。

他一面说,冯雁一面写着。写完后冯雁道:“皇上,如今各地贪贿之事不绝于耳,诬陷良善之案时有发生。天高皇帝远,朝廷一时难辨真假,不免会误中奸佞小人之计,错杀正直忠良之士。莫若皇上亲选若干忠诚、正派大臣,巡视州郡,体察民情,纠劾官吏,督办大案。”

“向赤山大神谢恩!”

拓跋濬道:“此议甚好,甚好!朕明日早朝就让他们办。唉,雁雁,”他微笑着叹息说,“朕的尚书们、侍郎们、郎中们都要像你多好啊,如此,朕就省心啦。”

喇叭声又起,吹高平调。大巫师又从殿内走出,在案子前的平台上舞起剑来。和方才驱邪舞剑面目凶狠、动作刚烈不同的是,这次她脸上虽然还有一些油彩,但是已经面目和善,步履轻盈,剑法柔美。接连点燃黄纸,抛向空中,以剑搅灰的动作都显得缓慢飘逸。一个太监在两个宫女的陪伴下端着一个盘子走来,冯雁立即向西方跪下。一个宫女将盘中的黑毡拿起,展开,长宽各有五尺,另一个宫女马上拿住另一端,将它蒙在冯雁头上。张佑高呼:

冯雁笑了笑,又剥了两粒陈皮消食丹给他。

“蒙巾!祈福!”

“怎么还吃?”

冯雁又一次叩拜列祖列宗灵位,叩谢皇帝、常太后,朝太妃们行蹲礼,朝夫人们和百官微微躬身致意,然后满面春风地站立在皇帝之侧,更加显得高贵儒雅,气度非凡,仪态万方。常太后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满面笑容地看着她。她也是过来人,知道虽然在房事上总是男人主动,但男人满足之后就筋疲力尽,无力再战,甚至不愿女人碰他。而女人若尚未满足,或情欲特别旺盛者,虽连战不疲。因而常太后不喜欢长得太漂亮尤其是性格活泼的女孩,她知道这样的女孩只会把她儿子的精血吸尽。她要为儿子物色一个他喜欢而她不但是贤妻良母且又能辅佐皇帝的女人做皇后。冯雁正是这样的理想女孩,毕竟是燕王之后。这时张佑又高呼:

“这几日皇上肯定吃了许多酒肉,肚中存食过多,容易得病。此物有助消食化积,多吃几粒无妨。”

群臣与皇帝的其他夫人们下跪,齐呼:“吾皇、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妃们则起立躬身致意。

五 校场演兵

金人屹立,光彩照人。全场轰动。

秋高气爽,草黄羊肥,谷垂枝头,丰收在望。柔然入侵,边关告急。

“开——模——!”

自古以来,入秋之后便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侵的季节,先秦、两汉直至魏晋,莫不如此。无论是匈奴还是柔然,都是数以万计、十万计的铁骑南下,疾风暴雨而来,抢掠烧杀而去,留下的是一片残破狼藉。魏朝自太祖道武帝以降,每隔几年就要和入侵的柔然发生一场恶战。小胜则使长城两侧州郡免遭杀戮劫掠之灾,大胜则可保举国数年之安。道武帝天兴元年(398)秋七月由塞外草原云中郡之盛乐迁都塞内平城,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避柔然锋芒,以保安全。事实证明此举极为英明:太武帝始光元年(424)秋七月,柔然六万骑攻陷盛乐宫!这柔然乃东胡苗裔,为塞外杂胡,自号“柔然”。柔然弯庐毡帐,刻木记事,不识文书,逐水草而居,也编发左衽。太延五年(439)春,柔然可汗郁久闾(又异音“木骨闾”,意为“首秃”)氏将其女儿送来给太子晃为妃,并遣使臣送上一支折断之箭,以示罢兵修好。太武帝大喜,赏赐了许多东西。谁知道仅隔三月,就在当年秋七月,柔然趁太武帝率大军远征陇西,剪灭北凉,国内空虚之际,数万铁骑从天而降,大举犯塞,京师大骇。留守平城年方十二的太子拓跋晃急命上党王长孙道生率军将其击退。京师固然得保,阴山南北与河套一带却损失惨重,数万人(主要是男子)被杀,十余万年轻女子、孩子及数十万牛羊被掠走。太武帝因其愚昧无知,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如软体蠕虫弯曲而前行,故改其号为“蠕蠕”。南朝称之为“芮芮”,其实“蠕蠕”、“芮芮”皆“柔然”异音。以后虽然多年再未受此惊吓,却也连年战事不断。直到太平真君十一年(450)才将柔然打得溃不成军,远遁漠北,不知所去。这次大胜使北疆安定了将近十年。拓跋濬继位几年后柔然又蠢蠢欲动,太安四年(458)秋七月果然又发兵南侵。拓跋濬御驾亲征,在阴山以北将其击败,还差一点捉住了他的舅舅柔然处可汗郁久闾吐贺真。“处”为柔然语音译,汉话意为“唯一”,故“处可汗”即“唯一的大汗”之意。冬十月拓跋濬正欲班师,吐贺真又集结一支大军进行反扑。拓跋濬急诏征西将军皮豹子等三将,率三万骑增援,大败柔然。拓跋濬亲率大军越过大漠,直打得柔然残部无影无踪。这次又太平了整整五年。到了和平四年(463)秋七月柔然再次南侵。

在刚才铸金过程中拓跋濬急得连眼都不敢眨一下,直到冯雁回到原位。冯雁见他比自己还紧张,感到极大安慰,不禁一笑,拓跋濬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就也一笑。冯雁微微点头。

拓跋濬对冯雁说他准备再次御驾亲征。冯雁道:“皇上如今龙体欠安,大不如前。长期远途鞍马劳顿,如何经得住!好在据报这次蠕蠕兵力仅三万,派几位上将前往即可。”拓跋濬一听就直摇头:

百官紧张得几乎不敢喘气,两眼紧紧盯着陶模。

“蠕蠕铁骑,不可小觑。何况蠕蠕已经几年没有南侵,此次显然是有备而来。雁雁还记得那年朕与你随祖父太武帝南征的情形吗?御驾亲征,对鼓舞全军将士士气作用何等巨大啊!何况朕上次已经御驾亲征过了,也不曾觉得有多么艰苦。”

其他夫人个个既羡慕嫉妒,又紧张好奇。李贵人心情十分复杂。她非常羡慕冯雁,衷心祝愿她能够一举成功,这样自己的儿子就有了倚靠。但同时她心里也备感悲哀,她明白,冯贵人果真铸金成功,那就意味着自己死期的加速来临。

冯雁自然不会忘记。皇帝是天子,是天神。不要说那些从未见过天子的普通官兵一听说皇帝亲征,个个都精神振奋,见过以后更是如添神力,斗志倍增。就是朝廷重臣、领军大将,有皇帝撑腰和督促,也都更加意气风发,奋勇王业。有一次,那是北魏大军攻打沛县,由于是刘邦故里,刘氏祖坟所在,刘宋官兵拼死抵抗,英勇无比。魏军久攻不下,伤亡巨大。这时身披黄色战袍,头戴尖顶金盔,手持三尺利剑,骑着一匹红色高头大马的拓跋焘仅仅带着几个贴身侍卫,风驰电掣般地突然出现在阵地前沿。还没等他发话,阵地上有官兵发现了,立即大喊:“皇上来了!皇上来了!冲啊!”一时围城官兵都呐喊起来,不顾一切地扛起云梯再次冲向城墙。城墙上的刘宋官兵谁都想不到魏帝会亲冒矢石,冲锋在前,惊以为神。又都想看看魏帝模样,射箭失准,甚至竟忘了放箭。而且皇帝亲临阵前督战,显然志在必得,沛县沦陷不过是早晚之事,顿时信心动摇,终至溃败。冯雁道:“既然皇上执意亲征,臣妾请求随行,以便照顾皇上生活,为皇上分忧,可好?”

冯贵人上前再次跪拜祖宗灵位,心中默祷:“佛祖、大魏列祖列宗在上:冯雁若为皇后,一定悉心辅佐皇上,安邦定国,爱护黎民,弘扬佛法!如若违背此誓,甘愿粉身碎骨!”接着又默念道,“父亲、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孩儿一举成功!”随后慢慢站起,转身走到案前,稳稳地拿起金舀,将金水一勺一勺地徐徐倒入一尺多高的陶模中,直到倒满。然后面露微笑退至原位站好,其实此时冯雁的内衣已被汗水浸湿。

拓跋濬一把抓住冯雁的手,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十四个正式夫人当中,只有冯雁能够在这些大事上为他分忧:“真知我、真疼我者,雁雁也。朕何尝不希望你能同行!不论其他,有你在朕身边帮朕运筹帷幄,朕就可以稳操胜券。只是弘儿尚幼,离不开你。京师虽然有诸王大臣留守,调集粮草,征发兵员,筹措银饷,毕竟只有你留于京师坐镇,暗中实际监国,朕方可真正无后顾之忧。诸事繁杂,比随朕北征任务更加艰巨繁重。雁雁,非你不能担此重任哪!”冯雁也很感动,她明白丈夫说的不仅是肺腑之言,而且已经过深思熟虑。如若自己真的随行,也主要是料理生活而已,反而要为京师之事担心。倒是留在京师可以真正帮他分忧。反正太安四年(458)那次皇帝亲率大军北征柔然,自己已经有过一次实际“监国”经历——当时拓跋濬降诏:留守京师诸王大臣每日将朝议大事由一人去后宫向皇后通报;若有急事不决,请皇后裁定。好在大臣们都很尽心尽力,自己倒是学到不少治国知识。

喇叭呜呜声又起平调。这时全场的人都神情紧张起来,因为成功与否,在此一举。而此举说不定就和究竟谁入主后宫、朝廷安危甚至自己前途性命密切相关!大家伸长脖子,不敢言声。

平城北校场。战鼓隆隆,军号嘹亮,人马林立,旌旗飘扬。冯雁和拓跋濬坐在高高的校阅台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昂扬、激越的情绪,热血上涌,难以自已,连呼吸都变得粗促起来。

“请冯贵人手铸——金人!”

登台不久冯雁就有点后悔了。因为全场三万人中除了文官、太监和宫女外,只有她一个人未穿戎装,依旧是裙钗装束,和这里的气氛、场面实在是太不相称。其实冬、夏、春秋的正式戎装与便服她都有,还有一副镀银镔铁锁子甲。她本来也想过穿了战袍来,后来一想太安四年送皇帝亲征时也是在这里,那次就没穿。今日如果穿了,肯定特别惹眼,只怕影响校场肃穆气氛。可是她看到三万全副武装斗志昂扬的将士后心情极不平静,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五年前的那个冯雁了,她对军事、军人、兵器的感情、想法和知识,已经大不一样了。

两个太监用铁钩将已化为金水的坩埚移到案子上。

鲜卑和其他北方游牧民族一样,自古以来便是全民皆兵,女子也会一些刀枪之术。骑马自然更不必说,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四五岁的孩子,不论男女,跳上任何一匹马,就能在草原上飞起来。自道武帝时代计口授田定居以后,女人才较少习武。冯雁进宫后冯昭仪就让她跟着一个太监学习拳术和剑术,以作防身之用。她被选为贵人后的最初几年,只是每日与自己宫中的几个宫女习武而已。而在立后大典上皇帝亲自赐予无敌太乙宝剑,大大激发了她对军事的兴趣,也深感宫中一旦有事身边仅仅只有几个女兵难以应付。必须建立一支无比忠诚、武艺精湛的卫队,由自己亲自控制,直接指挥。好在铸金大典之后,常太后就不再过问后宫之事,一切均由冯雁做主。经皇帝恩准,冯雁最先做的一件大事就是从各宫宫女中挑选了十人长年习武。由于她的贴身宫女明珠为队长,于是就为她们统一赐名为“珠”:明珠、美珠、玉珠、爱珠、丽珠、金珠、银珠、珍珠、宝珠、绿珠。她自己也坚持每日练习刀枪剑棍。太安四年(458)拓跋濬决定御驾亲征后,冯雁忽然感到皇帝不在身边有一种严重的不安全感,万一宫中有事,如何得了。于是冯雁经皇帝批准,命中常侍抱嶷接管警卫西宫的殿中精甲,并立即从宫中各织造、裁剪、制鞋等专门工场及后宫各处挑选了十二以上、十八以下的健壮宫女一百二十人,以十珠为将,请兄长殿中尚书、扩军将军冯熙选了几个军官教拳术、刀术、剑术、枪术、射箭和马术。冯雁还找了一些兵书,无师自通地带领这一百三十人分两军演练阵法。几个月后拓跋濬班师回朝,来到后宫专门开辟出来供女兵习武用的一个封闭大空场,正好看见她们在十珠带领下进行单兵对练和两军对阵。其激烈、精彩和有章法,使他看得呆了,不禁说道:

“移——埚!”

“雁雁,你的这几个娘子军,比朕的有些将军还强呢。”北魏有品级的军官几乎都叫将军,如广野将军、横野将军、偏将军、俾将军皆九品上,绥远将军、绥虏将军听起来挺吓人,其实才七品上。

抱嶷验看后对张佑一点头。张佑高喊:

冯雁抿着嘴斜睨着眼睛笑道:

一个太监拉着风箱,炉火大旺,火苗高蹿,金块慢慢熔解。金水沸腾。

“君无戏言!她们比将军还强,那臣妾就应该为大将军!”拓跋濬抚掌大笑:“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强兵头上无孬将!雁雁真女中豪杰、风华绝代也!”

抱嶷圆睁着小眼睛,紧紧盯着。

后来拓跋濬应冯雁请求,将虎贲军总教习、兵圣孙武后人孙典诏来教她们正式学习阵法。孙典一看她们的队列与行进不禁大吃一惊:这简直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再看单练与对练,简直个个可以充当虎贲军下级军官。接着她们演练阵法,孙典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一开始就教她们,因为那些最基本的队列、变阵她们已相当熟练。孙典起立向皇帝与皇后躬身致礼道:

一个太监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去金盒封皮,打开盒子,将绿豆、黄豆大的金块慢慢倒入早就架在炉上的坩埚内。

“并非下官当面恭维,皇后陛下的娘子军整体水平在虎贲军之上。下官惭愧!”

“熔——金!”

孙典究竟不愧为武将世家出身,他自然也立即看出女兵们的弱点与训练欠缺之处。经他多次指点,并对组织形式与兵器作了调整,强调女兵主要职责为皇帝、皇后贴身警卫,应以单兵格斗技术与小组作战能力的养成为练兵重点,并以每日不懈的身体训练为基础。从此女兵训练水平迅速提高。一年后孙典再次来指导这支后宫卫队,看了她们的演练,衷心地赞叹说:

舞了一阵,大萨满退入殿内,喇叭声停。张佑高喊:

“虽千军不敌也。”

宫廷大巫师走了出来,这是一位女萨满。当时鲜卑族的萨满均系女性。即使偶有男子充任,也要男扮女装。她头戴鹿角神帽,脸上涂着油彩,面目狰狞,披头散发,身披红黑杂色大袍,脚穿高腰毡靴。双目半闭半开,仿佛半昏迷状,挥舞着宝剑,步子忽快忽慢,忽大忽小,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是鲜卑语。内容是“赤山大神在此,列祖列宗降临,邪祟鬼怪赶紧躲开”之类。她一边舞着,一边不时走到案子旁取几张黄纸在香火上引着,然后抛向空中,以剑搅动,一时纸灰乱飞。

和太安四年那次陪同皇帝校阅形同看热闹的感受完全不同,此次校阅开始以后冯雁的失望感就越来越强烈。包括仪仗兵在内的步兵队列行进横不平竖不直,转弯更是杂乱无章。骑兵只有冲锋显得威武,马越障碍比较好看。至于刀术、枪术,由于是数百人的集体动作,难以显示真正水平,甚至都不太整齐。冯雁的整体印象是,大魏军队五六年来毫无进步!

长嘴喇叭呜呜吹平调。

校阅、演练结束后,兵马回营。帝后与文武大臣进入演武厅歇息,一边吃喝一边评点和商议。每人的几前都放着一盘烧饼,一盘烤羊肉,还有几个小碟,分别盛着醋、辣酱、杂菜。最令人高兴的是,每人还有一壶酒!虽然只不过一斤多,可这是酒呀!

“驱——邪——!”

诸军总校阅、太原王、车骑大将军乙浑用短刀切下一块羊肉来,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不禁说:“嗯,好吃!”又咬了一口烧饼,嚼了嚼,感叹地说,“皇上的厨子手艺果然高超!”

喇叭再次呜呜,声音更长更响,吹高调。喇叭声停后张佑喊道:

拓跋濬说:“此乃皇后的主意。这些御厨还都是当年世祖爷从广陵带回来的呢。大家今日放开肚皮吃,足够。皇后还让御厨多准备了一些,每人带十个饼子、一斤羊肉回去,也让家人尝尝。”

“铸金大典正式开始!”

群臣赶忙放下手中食物,高呼:“谢皇上皇后赏赐!”

张佑高呼:

乙浑说:“皇上,就是酒少了点!”

冯昭仪对她的镇静从容面露微笑。

许多鲜卑武将一听不禁大笑了起来,还有一些人则吃了一惊。高允在心头骂道:“简直放肆!”

冯贵人今日穿着一身红色广袖斜襟长摆宽身云海绸袍,梳了一个后卷上翻大新型高耸发髻,缀着些珠金佩摇,更显得雍容华贵,端庄凝重。她缓缓走来,仪态端方,对着祖宗灵位、皇帝和太后行跪拜大礼。起,立于台左,位置比方才靠前了一些。

原来是这样:前些年收成不错,酿酒、饮酒之风大盛。鲜卑人及其他胡人本来就嗜酒如命,每饮必醉,醉则每每生事,小则斗殴,大则杀人,甚至发生了一次群斗导致伤亡数十人之事。拓跋濬对此深恶痛绝,就在太安四年(458)下诏禁酒。除吉凶之日宾亲来往开禁外其余日子一律禁酒,酿、沽、饮者皆斩。由于刑罚极为严厉,谁也不敢公然违反。即便是私下里也都格外小心。后来冯雁知道此事,大为惊讶,说:“自古以来,岂有因酿酒、沽酒、饮酒问斩之律!若斗殴、杀人自有他律惩罚,岂可因酒而处死!且吉凶之日宾亲来往可以开禁,岂非禁百姓而纵官吏乎?皇上宜宽仁为怀,开禁为宜。”拓跋濬一想,此说颇有道理。但是下禁酒令后风气确有好转,马上开禁也有失皇帝天威啊。就说:“禁酒之令不可废,着有司对酿、沽者改斩为鞭,饮者罚其数日苦役可也。”高允虽然本来就反对过制定如此严厉的禁酒令,也不知皇帝为什么近来对此有所松动,但是他觉得乙浑居功自傲,对皇帝过于无礼,有失臣德。

“宣冯贵人!”

皇帝问乙浑:“今日怎么未曾演练阵法?”

皇帝和太后向那代表祖宗灵位的四把空椅躬身行礼后,分别坐于左右的龙椅和凤椅上。

乙浑道:“阵法用处不大,故未操演。”

全场山呼:“皇帝陛下皇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拓跋濬惊奇道:“自古以来兵家莫不以讲究阵法为上,孙武、孙膑、诸葛亮莫不如此。爱卿何出此言?”

“皇太后陛下驾到!”

乙浑笑道:“历来兵家尽皆汉人,而汉人作战古代为车战,后来多为步兵。虽有骑兵,亦非我鲜卑铁骑之对手。骑兵作战,全靠勇敢冲杀。蠕蠕全是骑兵,两军相遇勇者胜。我大魏骑兵所向无敌!”

冯贵人等夫人与百官等一齐跪下,太妃们则站了起来,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冯雁说:“勇者倘若精通阵法,则必将一以当十。大将军以为如何?”

“皇帝陛下驾到!”

乙浑笑道:“其实骑兵基本阵法不过几条,三军早已烂熟于心,两位陛下不必多虑。”

司礼太监张佑高呼:

冯雁以前从未与武将们议论过军事,今闻此言,大为吃惊。连乙浑这样的大将都如此轻视战术训练,实在是大出意外。这样的军队即使取胜也必定损失惨重。不过自己毕竟只会纸上谈兵,不宜造次,就说:“皇上,臣妾建议,先派精兵一万火速增援,以解边关之急。其余各部加紧练兵,一月为期。届时在此进行对练,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以冯昭仪为首的太妃们坐于平台后部右侧,冯贵人等夫人则立于平台后部左侧。冯雁虽知皇帝已经下了严令,张佑、抱嶷已作了严密检查,并始终进行着严格监督,每日禀报,但她心中依然十分紧张,手心沁出了汗珠,不时用手指拧着衣角。冯昭仪看出她的心情,以目光遥示她务必镇静。

拓跋濬明白冯雁指的对练就是两军列阵比试,就说:“皇后此议甚好。就以一月为期,各部返营后应训练步军对骑军,骑军对骑军,小股对大队,单兵对单兵。届时朕任意挑选一支或数人,指定科目,当场比试。胜者重奖,败者重罚,直至当场斩首!”

百官、太监、宫女围立四周,大家都怀着十分好奇的心情。因为汉族立后并无此典,北方其他各族也不曾听说,似乎只有鲜卑才行此礼。且自延和元年(432)立赫连皇后至今已有二十多年没有举行此典。过去都在殿内举行,各色人等总共超不过四五十人,所以许多入宫、入朝几十年者都从未见过这个盛大仪式。况且成功与否关系重大,多年来宫中又悄悄流传着一些关于铸金的秘闻,大家都想看看这次究竟如何。喜欢冯贵人的则暗暗为她祈祷或担心,忌妒或暗恨她的则在发出最后的咒语。

群臣一听皇帝决心如此之大,无不肃穆,齐声道:“臣等遵旨!”

台上后部正中有四把空着的大椅子,表示坐着的是太祖道武帝,太宗明元帝,世祖太武帝,还有拓跋濬的父亲、没有登基就死了的后被尊为恭宗景穆帝的拓跋晃。因为供奉在太庙的神主牌位非迁都不能移动,所以只能以座代表。铸金成功以后,新皇后要在太后带领下和皇帝的陪同下去太庙再次向列祖列宗正式谢恩。台上前部正中长案上沙模站立,案边炉火熊熊。台下香案上红烛高烧,香烟缭绕。整个大殿内外和殿前广场弥漫着通常只在寺庙中才有的浓郁好闻的檀香味。

冯雁赶紧补充说:“皇上,臣妾以为,只要是确实经过苦练,对练时又尽心尽力,则虽败亦可不罚,甚至亦应褒奖。只有平时偷懒,疏于职守者,应重罚不赦,直至斩首。”她见大家都凝神谛听,就说,“各位大臣都随意些,边吃边说吧。”说着她自己先端起酒杯。

由于这是多年才有一次的盛典,为了增强其权威性,冯雁在姑母授意下向皇帝建议,经常太后恩准,此次改在殿外举行。京师不论朝廷还是平城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均恩准观看。女官和太监中视三品以上者均站于皇帝、太后、太妃、夫人们之后或台边。加上伺候的太监宫女,殿内殿外,台上台下不下三百人。

这一说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大家都吃喝起来。

殿外平台上、殿前广场上层层禁军持枪挎刀肃立。平台下持刀卫士面向百官。刚升为殿中尚书、禁军最高指挥官的冯熙,全身盔甲,挎着腰刀,来回巡查。

拓跋濬一听不禁笑了,心想,雁雁总是考虑得比自己周到。就说:“皇后方才所言极是,各部务必加紧训练。只是……这蠕蠕每隔几年总要大举入侵,祸害我边民,北疆不得安宁。使我劳师动众,消耗巨额银饷。众爱卿可有长治久安之计?”

长嘴喇叭呜呜地吹着平调。天安殿内外一片肃穆。

皇帝的想法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是哪里会有什么一劳永逸之法!大家面面相觑,低头不语。冯雁看出高允似乎有话要说,又仿佛还有什么顾虑,就道:“高令公,您见多识广,有何建议,不妨直言。”七十多岁的高允已历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和今帝四朝,深感就数这位年轻的皇帝最为宽厚仁慈。依制皇后不能干政、由于太武帝晚年宫廷惨剧不断,自皇帝登基和太后在世时起群臣就已经逐渐习惯这位冯贵人、冯皇后参与一些政事。在诛杀宗爱事件中她为挽救社稷起到了重要作用,她的仁义、博学、卓有远见,更是远迈历代。看得出来,皇帝的许多主张都来自皇后的建议,皇后还不时补救皇帝之失,最让人敬佩的是太安四年皇后奉诏留守京师实际监国,总是倾听大臣意见,博采众长,决断英明。她礼贤下士,从不揽权,不居功自傲,皇帝班师回朝后正式上朝时皇后再不出现。皇帝在后堂召集少数重臣议政或向个别大臣垂询时,有时皇后也在场。但她通常只是倾听而已,偶尔提出个把不明了的问题,或者在关键之处点拨一下,令人茅塞顿开,却又从不居高临下。因此大臣们不但早已习惯了皇后参与议政,而且还有一种亲近感。高允见皇后微笑着看着自己,就说:

“臣等遵旨!”有个别太监心中暗暗叫苦。

“皇上之忧实乃天下百姓之忧也。老臣认为,征讨只能解一时之急,得数年之安。欲使北疆安定,非续修长城不可。”

“立后手铸金人乃几十年才有一回之盛典,余生也晚,只是耳闻,从未亲见。不过我也听说从前曾有人受未选为立后的夫人指使,破坏铸金,致使该立后者不得立。”抱嶷一边说着一边走着,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抱嶷本来就长得瘦削威严,单眼皮,小眼睛,短眉毛,样子不大和善,甚至有些奸诈,现在脸色铁青地看着大家,目光在一些觉得可疑的人身上转来转去,吓得有些人毛骨惊然。突然他提高了嗓门:“皇上口谕——”所有的人顿时统统跪下。“来日铸金大典,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任何人若敢捣鬼,皆灭五族!”抱嶷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威严地说,“人人互相监督,下人有罪,主官连坐,同死门诛!”

他的话音未落,大厅内已经是一片嘈杂的反对之声。乙浑道:“后汉以来,长城年久失修,到处坍塌,非数百万人修建多年不能得。秦始皇因修长城劳民伤财而失天下,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抱嶷又将宫中各殿、各宫、各司、各卫主事太监数十人召到天安后殿,板着脸说:

其他武将也都纷纷反对。老将皮豹子大声说:“修长城劳师动众,耗钱费力,得不偿失。远的不说,太宗明元帝泰常八年(423)二月,动用军民何止数万,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起自赤城,西至五原,绵延两千余里,备置卫戍。结果如何?第二年,世祖太武帝始光元年,蠕蠕六万骑兵还不是照样入侵云中郡,杀掠吏民,甚至攻陷了盛乐宫!由此可见,修长城乃被动挨打之举,不若用大量人力物力主动出击,将蠕蠕杀个片甲不回,以绝后患。”不少武将都点头称是,但一些文臣则不语。

张佑、抱嶷从头至尾监督着每一个程序。对金粒反复挑选、称重后,张佑立即命人装入木盒,以火漆封严,并盖上他的私章。又找出陶模,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内壁有一些沙粒状物,马上让主事太监当面用粗布擦得十分光滑为止。又让他们将炉火烧旺,风箱紧拉,验看风力与火苗的力度,直到合格方休。焦炭不但经过挑选,块粒大小均匀,而且试烧,见火力旺盛才作罢。然后将金盒、火炉、风箱、坩埚、陶模、金舀、铁钩、焦炭等一切需用之物全部集中封存起来,由张佑派任皓、秦稚和几个心腹太监日夜轮班看管。抱嶷亲自带了几个宗子羽林在天安殿外日夜守卫,任何闲杂人等均不得入内。

拓跋濬面带狐疑,也觉得远水救不了近火。他看了看皇后。冯雁却说:“众位爱卿所言确有道理。高令公想必也还记得始光元年盛乐失陷之事,既然提出续修长城之议,或许已有对策,愿闻其详。各位大臣如有高见,也不妨畅所欲言。”

抱嶷便去拜见源贺,说立后大典急需一批物资云云,要立即派人去齐州、青州、兖州一带采办。请源贺让乙肆虎带几个殿中精甲与太监押运,明日启程。源贺自然照准。

高允从心底里佩服皇后。他看得出来,连皇帝都没信心。确实也难怪,续修长城工程极其浩大,非经反复思考、计算,不敢出此言。他正要说话,只听南部尚书李敷说道:“皮将军适才所言仅为事情之一面,而非全部。泰常八年修长城两千余里仅用一年,质量自然可以想见。若用三年甚至五年,则蠕蠕岂能攻破乎?再者,当时太宗初薨,世祖刚刚继位,蠕蠕乘虚而入。若非前一年修了长城,只怕失陷的不只是云中郡与盛乐宫也!”群臣议论纷纷,看得出来,李敷之言的赞成者不少。高允接着说:

“此事交给臣办,臣设法将他支开西宫便是。”

“李大人所言极是。其实自赵国筑长城起至秦始皇大规模修长城,已历时二三百年之久。故今续修长城也不可图一日之功。长城一日不修,则北疆一日不安。而修一日,则有百日之宁。依老臣愚见,可以先修屏障京师之五百里。每十里为一段,令当地百姓及外地夫役完成。不但免其一切赋税、徭役,且给予补贴,使其温饱有余,乐此不疲,逾期不愿回乡。长城一带荒地极多,内地百姓凡愿移民修长城者,三倍授田,免其三年税役。将近畿驻军北移三万,战时打仗,闲时修城,各领任务,克期完成。服役期满,愿意留下修长城者,计口授田,三倍于内地,且免其三年赋税,使其安心定居。”

冯雁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对乙椒房与乙肆虎总有些不大放心,后来甚至觉得自己胡乱猜疑有些对不起对自己一向谦恭有礼的乙椒房。然而左思右想,还是感到一定要把乙肆虎调离西宫。她本想请皇帝降旨,又怕将事情弄大了,得罪乙椒房。于是悄悄告诉抱嶷。抱嶷想了想道:

众大臣议论嘈杂,虽然仍有反对怀疑之见,赞成者显然已经明显增加。他们看到,皇帝和皇后说话时的表情也是不断微笑点头。冯雁发现,今日高允不仅话多,而且不是目光呆滞,看着别处。看来续修长城之事他已考虑多时了。

“臣等遵旨!请皇上放心!”

乙浑大声讥笑道:“请问高大人,我大魏长城不下万里,不知千年可得否?”

于是冯雁立刻求了皇帝。拓跋濬愣了一下,惊讶道:“哦?居然还有这等怪事!朕怎么从未听说过?雁雁尽管放心,朕亲自督察就是了。”随即叫来司礼太监张佑和因单壬病重新接任中常侍的抱嶷及有关太监,厉声告诫:“传朕的旨意:来日铸金大典,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任何人若敢捣鬼,皆灭五族!”

在一片哄笑与议论声中,高允表情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请以此五百里为例,军民十万人计,合每里二百人,平均每人不足十尺,两年可成。六年内,京师以北即可横亘一千五百里之屏障。万里则四五十年亦可大功告成也。”

“太监其实也很可怜。太监身为男子,却被阉割,成了废人。若自幼进宫被阉者,因还不懂人事,多数都较善良。但大魏门诛,男十四以下不斩,进宫为太监。有些发育早者,十一二岁已经懂得男女之事。有的进宫前已经成婚或行过男女之欢。成阉人后在这美女如云的宫中,眼见得皇帝、皇子妻妾众多,日夜寻欢,他们自己却不能享受此人生之大乐。虽无行房之能,却依旧有御女之欲。于是有些人便生畸形之心,恶毒报复,以害人为快。我之所以让张佑、抱嶷去伺候你而不派别人,就是因为他俩皆系幼年入宫,忠心耿耿,从无差错。”

谁都没有想到高允竟会说得如此精确,演武厅中表情开朗点头的人多了起来。几个鲜卑武将议论后,平南将军、并州刺史薛野说:“如今南北连年用兵,国帑紧张。若再发十万军民修长城,财力何来?与其两不其便,不如先尽一头。”

冯雁道:“多谢姑母教导,孩儿谨记。唉,这太监怎么这么坏?谋逆弑帝,残害忠良,简直无恶不作。他们怎会这样?”

一时议论声又嗡嗡而起。平原王陆丽道:“非也。我大魏危险主要来自北方。蠕蠕每入侵一回,我边民必死、被掳数万,损失财产无数。每与蠕蠕大战数月,耗财如天上之星,河中之水,不可胜计。重修长城,虽然每年需大笔支出,从长远计则可省下大量军费,减少北地无数损失。”

“你一定要禀告皇上,就说宫中传言,过去多有太监受贿做了手脚,致使铸金失败。请皇帝降旨,作弊者诛灭五族。另一方面你让张佑、抱嶷全程严加监督,每个环节均有专人负责,切不可有丝毫疏忽。”

由于得到陆丽、李敷等人的有力支持,文臣中主张修长城者明显地增加,武将中原来反对者则显著减少,高允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因为此事他已思考多时,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阐述。现在既然争论得如此深入,他就索性把该说的都说出来:“陆大人之言极是。续修长城非但不会多耗财力,从长远而言反可充盈国库。再说……”说到这里他忽然感到自己有点忘情,他想起了当年崔浩灭族与另外一百二十七人之死,不禁犹豫了片刻。拓跋濬看出他有顾虑,道:

“如此说来……姑母,如何是好呢?”

“高令公不必多虑,但言无妨。”

“嗯……新任征西大将军乙浑是她堂叔……总还是小心为好。”

高允支支吾吾地说:“老臣的意思是说,如今国库……确实紧张,只不过各项开支尚大有……尚有……节约余地。”

“没有。哦,只有乙椒房之兄乙肆虎去年补了羽林郎将,只不过统领几十名侍卫而已。”

拓跋濬和冯雁互相看看,说:“高令公,何处节约,尽管择大处而言,朕恭听就是。”

冯昭仪摇了摇头,慢慢说道:“话虽不错,只是……你以诚待人,人未必以诚待你。有些人平日似戴面具,利害关键之际,便会原形毕露。有的人为了些许蝇头小利便可置多年情谊于不顾,何况立后这样事关自己与合族最大利益之大事?我等害人之心不会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再仔细想想,这几位夫人中谁还有亲戚在宫中担任要职?冯雁想来想去,说:

冯雁猜到他的顾虑,因为只有这些才是大臣所忌。就微笑着朝他点头,说:“无论朝、野,宫廷内、外,凡有浪费公帑者,尽可指出。”

冯雁一个一个想了想,慢慢说:“我平日和她们相处和睦,从不拿大。比我年长者我每以姐事之,年幼者则以妹爱之。李贵人虽然美貌受宠,但一向和我最好。她早已担心万一皇子立储以后就会赐死,所以与我情同姐妹。有一次曾流泪求我,万一死后,要我辅佐她的儿子。长乐之母厉椒房性格温顺,沉默寡言,不像多事者。曹中式入宫不久,乙椒房与我友善,玄中式还年幼,似乎都不至于。我待人以诚,人当以诚待我。”

高允听出皇后说话时“朝野”的重音在“朝”,“内外”重音在“内”,看来是明白自己的忌讳。再者,皇帝与皇后都才二十多岁,正处春秋鼎盛之际,正思有所作为,与太武帝晚年多疑不同,自己当不至于重蹈《国记》之灾。他看了一眼给事中郭山明,这个巧言令色的家伙一直笑眯眯地看着皇帝和皇后,一副谄媚相。他不能让这种小人把这么好的皇帝和皇后耽误了,就说:

“你仔细想想,皇帝的另外五位夫人中,有谁可能给你破坏?”

“自太祖道武帝天兴元年(398)迁都平城以来,广建宫室。尤其是太宗明元帝泰常八年(423)起大力扩建西宫,周围广达二十里之多,至今已颇具规模,足够应用。近来西宫又开始大兴土木,耗资无数。臣以为应立即停建。”

“皇帝或太后即使怀疑也只能降旨或颁太后令查办,而具体操办全在太监。从准备炉具,选择焦炭,挑选金粒,融化金水,到舀水浇铸,打开模具,等等,多少工序皆可做成手脚,简直防不胜防!何况事后查询,许多事情已被掩盖,只能不了了之,受害者只好自认倒霉罢了。”冯昭仪叹着气,一脸的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她问:

他的话音刚落,郭山明就急忙大声反对说:“高大人此言差矣。西宫虽然方圆二十里,其实内皇城不足一半,况且也并未全部建房。如今宫廷人口日增,屋宇不足。若二圣与朝臣议事于局促之地,已然不妥;若接见藩国使臣于狭窄之厅,岂非有失我大魏天威!再者,太祖、太宗、世祖、恭宗之数十位老太妃之住房或局促,或陈旧,均应扩建、修缮,否则何以对列祖列宗!”他说得激昂慷慨,最后竟有些哽咽起来。

冯雁道:“既然均系皇帝宠妃,皇帝怎么不加保护呢?如此大事,难道皇帝或者太后就不知道么?不能制止么?”

在座有些大臣暗自交换着眼色。他们都知道郭山明当年是高允在太学的得意弟子,是他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老夫子当初就是上了这个家伙恭谨能言的当。现在西宫大兴土木就是郭山明上的折子。文臣多不喜欢他的为人,武将多鲜卑人,自然更讨厌他出的馊主意。广修宫殿耗资巨大,军队所需有时自然就难免捉襟见肘了。

“听说是。”

高允对他公然顶撞自己固然不快,但最让他讨厌的是如此露骨地奉承皇帝、皇后。他有点不屑地扫了郭山明一眼说:“如今大魏西宫之广大、之豪华,只怕是当年大汉之未央宫也不过如此。永安前殿足以朝会万国,西堂温室足以安御圣躬,紫楼临望可以眺望远近,何‘局促’、‘狭窄’之有!”高允说话尽管时有违拂圣意或反对同僚之处,但是历来语调平和,声音不大。此时却声调提高,有些激昂慷慨了。

“也因有人破坏吗?”

郭山明说:“高大人,西宫建设所用财力有限,区区节约之数,于大局无补,不如另计良策。”

“明元帝非常喜欢姚夫人,结果她也因为铸金人未成而不能立后。”

高允听了非常恼火。他不明白,人怎会变得如此厉害,这哪里是从前那个小心谨慎的郭山明!怎么有些人官职越高,人品却越低了呢?他没好气地说:“扩建西宫乃郭大人提出,并总监共事,岂有不知所耗财力物力几何之理!计:斫材、运土及诸杂役共两万人,自备食物,家中老小供食,合计四万人。古人有言:一夫不耕,或受其饥;一妇不织,或受其寒。何况数万之众!臣恳请皇上、皇后明鉴!”

冯昭仪点点头。她见湖对面乙椒房向她行蹲礼致意,便略一点头回礼。冯雁也躬身答礼。等她走远,才说道:

郭山明一听很不高兴,还想申辩。但一看皇帝与皇后频频点头,就不敢自讨没趣。拓跋濬说:“高令公之计很是周到,着尚书令陆丽与各部曹会商办理。至于前三年开支庞大,着度支部计划减少各种冗支浪费,务必收支平衡。”这时皇后与皇帝小声说了几句,皇帝点头道,“西宫除在建已完成过半者外,余者立即停止,容将来续建。三年内不准新建宫苑。”群臣一听无不面露笑容。“再者,朕每年秋日必与群臣讲武练兵于平原。所幸之处,必立宫坛,耗费巨大,劳民伤财。今后仍用旧所,不再新建。再有,朕每年数次赴西苑或外地围猎,从官人数极多,杀戮禽兽无数,开支巨大。今后减为每年两次,人数减为五分之一。”

“什么!还有一位?”冯雁大吃一惊。她想,大魏立国至今,总共只经过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三位皇帝立后,有过手铸金人之典,竟然发生过两起破坏大典谋取后位的阴谋,多么令人胆战心惊!而这三位皇帝有两位死于非命,一位竟死于亲生儿子刀下,一位死于自己最信任的太监之手!只有明元帝得善终。这还不算忧惧而死的恭宗景穆太子晃和已经行皇帝事的被害的南安王余。宫中简直到处充满着阴谋与危险!想到这里,冯雁感到不寒而栗。

冯雁看到多数官员都是钦佩的样子,只有个别鲜卑贵族似乎不大满意。就说:“后宫开支也有可省之处,下月起减去五分之一。”

“明元皇帝的宠妃姚夫人也因为铸金人未成的事你听说过吗?”

群臣高呼:“皇上、皇后圣明!”

两个女人相对无言,慢慢沿着半岛的水边走着。

在回平城的路上冯雁忽然想起有一次听人说起过高允的家就在北门外,于是说:“皇上,听说高允家就在附近。他年迈体衰,让他直接回家吧。”

“那是当然!慕容夫人没有生育,结果当了皇后。而刘夫人的儿子成了皇帝,她自己却被赐死。唉,世道人心多么可怕,命运何其难测呀!”

“哦!高允家就在这里?那朕要过去看看。”拓跋濬回头招呼道,“各位大臣可以各自回家。高允,带朕去看看你的华居。你身为中书侍郎,为何不在城里建宅,是否嫌城里地方狭窄,建不了大的园子呀?”

“后来慕容夫人自己手铸金人成功了?”

高允慌忙说:“陛下,老臣房屋简陋,难以迎候陛下,有碍观瞻,恳请陛下免了吧。”按说皇帝临幸大臣的宅第是为臣的极大荣耀,甚至都可能载之史籍,岂有谢绝之理,这不明摆着是托词吗?越是这样,拓跋濬越想看个究竟,就说:

冯昭仪点了点头,半晌才说:“我听宫中老太监悄悄告知,是慕容夫人买通操办铸金仪式的太监,在里面不知加了什么东西,致使金水凝固极慢,金人未能成型。”

“哎!我知道你们的宅院都相当讲究,有的还是从南边请工匠来修的园林,比御花园都不差。前面带路!”

“姑母大人的意思是说……”冯雁惊恐地看着冯昭仪,“刘夫人铸金人不成是因为有人做了手脚?”冯雁一面跟着姑母慢慢进入水榭,一面问道。

群臣行过礼后便各奔东西。皇帝和皇后就带着上百个随从、侍卫下了大道,在荒地间穿行。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五六间草舍,四周有一片庄稼地,几只鸡在地里悠闲地觅食。

冯昭仪感叹道:“那是刘夫人死后,儿子当了皇帝,就是明元帝,这才追谥的,她生前只是‘夫人’。当时还没有昭仪、贵人、椒房、中式这些名号呢。道武帝对她宠爱有加,原意要立她为后,岂料竟然铸金人不成,不得登后位。后来太宗被立为太子,刘夫人就依太子生母赐死故事被迫自缢。”

“皇上,寒舍已经到了。”高允说罢就下了马。拓跋濬和随行人员都大出意外,谁也想不到,高允这样的大臣竟然住在这种荒郊野外,这么简陋的泥墙草屋!

冯雁惊奇道:“刘夫人不就是道武帝宣穆皇后吗?”冯昭仪正要回答,看到有别的夫人带着太监宫女进园来游,就和冯雁下桥,走向神渊池中的一个半岛。

一个身系褐色围裙满头白发身体佝偻的老妇闻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簸箕。高允对她小声说了一句,她慌忙放下簸箕,上前来到下了马的拓跋濬面前跪下:“臣妇高余氏叩见皇上、皇后陛下。不知二圣驾到,未及远迎,乞二圣恕罪。”拓跋濬和冯雁这才明白她不是仆妇而是命妇,乃高允夫人,于是赶快说:

冯昭仪接着说:“大魏立国几十年,父子、兄弟自相残杀之事均有发生。其实何止大魏,宫廷内讧乃至骨肉相残,后妃争宠导致社稷颠覆,历朝历代史不绝书。你可听说过太宗明元帝生母刘夫人没有立为皇后之事?”

“爱卿平身。”拓跋濬过去一看,簸箕里是黑豆。

冯雁虽听说过有人失败未能为后,却并不知道是有人破坏之故。她进宫之初觉得皇宫十分神圣,就像寺庙一样。皇帝、夫人、有身份的太监宫女,在她心目中都很崇高,如同佛爷、菩萨、罗汉和金童玉女。后来眼见的、听说的事多了,才知当年昭仪姑母所说“勾心斗角”和郁久闾椒房所说的“虎狼之地”实乃金玉之言。儿子弑父,太监弑帝,矫诏诛王,无奇不有。如今又出来个破坏立后铸金大典!

高允说:“拙荆适才正在给牛喂料。”拓跋濬一边叹气一边走进了高允的正房——中间那间较大的草房。屋里几案都是本色木板,做得都很粗糙。右边是厨房,冯雁过去打开灶旁的食橱一看,里面仅有粗碗几只,碗中仅有咸菜而已。

“大魏出过事。”

“皇上!”拓跋濬闻声也过去一看,不禁叹气。二人又走进左边卧室,榻上只有两条褐色粗布被褥。家中一无长物,唯一值钱的是几个架子上堆满的各种书籍,其中有不少还是简牍。冯雁打开其中的一卷,原来写的是三家分晋时的内容,她不解地问道:

“啊!怎么?手铸金人大典居然还能出事?”冯雁吃惊地问道。冯昭仪点了点头:

“高令公,何来这许多简牍?”

“小心有人在铸金中弄鬼。”

“这些简牍皆系古墓中出土之物,老臣于民间搜集而来,闲时研读。其中颇有补史籍之不足者。皇后适才所看之卷,即有纠太史公所失之处。”

冯雁得知这个消息自然欣喜万分。她早就知道魏朝有此立后必须手铸金人成功方可成为皇后的规矩,若铸金失败则不得立,需另择他人。而且听说确实曾有夫人因铸金失败未能立后的先例。所以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找姑母。恰巧冯昭仪也刚刚听说此事,兴冲冲地来找她,于是二人就到御花园去,让太监、宫女远远跟着,一路说些闲话。来至桥上,冯昭仪突然面容变得严肃起来,说:

冯雁看着这几间草房感慨地说:“大臣清贫如此,实乃社稷之福也。清官贪官,其实只需家中一观!”拓跋濬听了一愣,不禁叹道:

“儿臣遵命。”

“说得好!确实如此,清官贪官不必查来查去,只需家中一观即可一目了然也!”他随即对身边的太监张佑说:

“是。”来喜应声后准备立即去办。太后马上叫住他,让他等着。又叫了一个宫女过来,小声说:“你去冯贵人那里问明白了,算一算她下次月事应该哪天来,铸金一定要躲开那些日子。”她对拓跋濬说:“叫雁雁去庙里烧烧香,许许愿。这几日每天都要沐浴、熏香、吃素,不要到处乱走,没事就在屋里念念经,哪怕看看书也好。总之别让外面的鬼怪或者邪气冲了。另外呢……”她犹豫了一下,想起那次冯雁流产。当时她就猜想是房事引起,而非骑马劳累所致。于是说道:“你这几日就别在她房里过夜了,顶好少去,去了也坐坐就走。让她心里和身子都干干净净的,这样菩萨才会保佑,鬼怪才没有空子可钻。”她知道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女色上管不住自己,又不便说他。唉,皇帝嘛,都这样。再说,妃嫔不多,谁给他多生育几位皇子呢?前朝有的皇帝子息不繁,结果驾崩以后因无太子引发宗室继位之争,乱朝祸国呢。

“传朕的话,赐高允钱十万,绢百匹。”停了一下又道,“赐三进院落一所。”高允夫妇赶紧跪下谢恩。

“母后英明,儿臣遵命。”太后说:“那就如此定了。”她对太监来喜说,“拟太后令:让钦天监择黄道吉日举行手铸金人大典吧。”

他俩起来后,拓跋濬不解地问道:“高令公,你这样的大臣,怎么会穷到躬耕垄亩的地步,别人怎么都有华居豪宅、宝马香车呢?”

太后说:“雁雁这孩子确实不错,为人忠厚,也颇宽容。当皇后者,要能容得他人,否则争风吃醋,后宫必乱,且将祸及朝廷。另外,雁雁知书达理,多谋善断,还能在大事上助你一臂之力,在后妃中出类拔萃,就是和大臣比也未必逊色。”常太后没有把“皇后不通书计可不成”的话全说出来。她听说宗爱矫诏杀害王公大臣主要就是矫太后令。由于赫连太后糊涂,竟未发现他在太后令文字上耍的花招,以致宗爱更加肆无忌惮,几乎断送大魏。她曾想,若是自己,不但会看出太后令上的宗爱阴谋,而且连世祖暴薨疑点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定会借助源贺等大臣之力一举除掉这几个阉竖,何至于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肆行谋逆!不过赫连太后已薨,常太后不愿数古人之过。拓跋濬早就知道太后看中冯雁,却没想到太后说得这么在理,感激地说:

高允苦笑,沉吟了一会儿道:“此事一言难尽。今日二位圣上已经十分劳累,容允改日再行禀报。”

“母后之言极是。只不知母后以为何人为宜。”魏朝册封皇后之事在皇帝年幼时由太后做主,皇帝十六岁后就由皇帝与太后商定,弱冠后由皇帝自主。而现在拓跋濬正好十六岁。不过常太后为人随和,又格外心疼儿子,诸凡选嫔之类的事总要先与他商量。儿子高兴就是她最大的快乐。

冯雁觉得也是,看来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明白的。这时她忽然想起,高允在太武帝时早就是中书侍郎了,怎么至今还是中书侍郎?于是就问道:“高令公,你是哪年开始出任中书侍郎的?”

拓跋濬一看常太后主意已定,只好先答应立后,其余再说。于是道:

“哦……”高允没有想到皇后竟会问起此事,深为感动,一时不知如何说起。“说来惭愧,老臣愚驽……白世祖太延三年(437)起老臣就任此职了……”

“哎!”常太后心想儿子究竟年少,想得简单,对历代宫中妃嫔勾心斗角也许不甚知晓。她不以为然地摇头说:“我在固然可保无虞,但如今我已渐入老境,生死无常,祸福难料,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后宫无主,便易生乱。再说,立后与册封昭仪、贵人、椒房、中式等有所不同,须行铸金大典,成者方得立;不成则尚须另择人选。不但颇费时日,且极易生变。趁我现在精神尚佳,将此事办妥,也了却一大心事。”常太后此时三十五岁,按当今标准还是青年妇女,怎会有“渐入老境”之慨?看官有所不知,古人命短,莫说公元五世纪北魏时,即便在清代中后期年纪一过三十便已“半老”。清嘉庆至同治(1796—1862)年间作家文康在小说《儿女英雄传》第十四回中写到邓九公的女儿:“年纪约有三十光景,虽是半老佳人……”再往上几百年,“半老”与“老”的门槛还要降低。宋代大文豪苏轼(1036-1101)《江城子·密州出猎》云:“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此词作于熙宁八年(1075),其时苏轼三十九岁,就以老夫自居了。故而北魏常太后三十五岁便生迟暮之感也就不足为奇了。

拓跋濬一听大吃一惊,不禁和冯雁对视道:“啊!这么说,已经整整二十七年没有升职了!”

“后宫有母后做主,孩儿放心,此事再晚几年不妨。”

高允赶紧说:

可是常太后却早就等不及了,他把拓跋濬叫去:“皇帝,六宫不可无主呀。你虽然格外喜欢雁雁,她毕竟只是贵人,不是皇后。现在贵人已经不止一位,雁雁并无特别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后宫一旦有事,可就无人做主了。”拓跋濬明白太后的心思,自然也愿意冯雁早日为后,只是于心不忍,还想再拖哪怕一两年,就说:

“非也,老臣也曾升职。陛下登基后不久,臣即由秘书舍人升为中书侍郎。”

三 手铸金人

“那是为崔浩案平反,给你官复原职。唉,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拓跋濬想起来了,本来曾经想过要升高允,但见他高龄,又几次奏请致仕,就搁置了下来。结果致仕未准,官职也未升迁,真有些对不起他。今日听他关于续修长城之言,看来这位老臣别人还真难以替代,还要让他留任。但他竟然贫困如此,实在大出意外。

“全靠皇上宠幸。”冯雁知道拓跋濬为人诚实,心地善良,说的不是假话。皇帝在所有的夫人中只有对她依旧叫名字,余者皆呼“爱卿”或“卿”,甚至叫“某氏”。拓跋濬比几年前刚登基时成熟多了。虽然李氏美貌、温柔宫中无人可比,另外一些夫人也都各有魅力,但是如果只给他留一个,他还是会选择冯雁。别的夫人都只能给他以夫妇之欢,只有他的雁雁还能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他有雄心壮志,他要成为太祖道武帝和先帝太武帝那样伟大的皇帝。他知道,大臣中不乏忠贞、睿智、干练之士。但是只有他的雁雁具备所有这些品格,而同时又是他最可爱的妻子。他知道立冯贵人为皇后不会有什么阻力,因为太后一直特别喜欢她,大臣更不会反对。他也可以加快这个进程,但是他不忍心。他之所以迟迟未做决定,实在是有难言之隐。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小皇帝了,不是孩子了,已成为一个有头脑的少年皇帝。他想尽可能地让李氏多享受几年母亲之乐,妻子之欢。

冯雁问道:“高令公,你乃当今学界泰斗,朝廷重臣。但你年事已高,今后当主要参与中枢决策。请问,有谁可以接替你老?”

冯雁流泪道:

高允道:

拓跋濬在一些日子没见冯雁之后终于发现她明显地消瘦了,面有愁容。问她怎么回事,冯雁说没什么。拓跋濬拉着她的手非常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因为李氏生子,又封了贵人,朕还纳了别人,担心日后。但是你我相知多年,又共过患难,非其他夫人可比。雁雁只管放心,朕自有道理。”

“中书博士高闾为人忠诚可靠,正直不阿,学识渊博,冷静果断,可担重任。”

“你快生一个吧!你儿一定比弘更聪明漂亮,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正是冯雁近来日益强烈的念头。她有时为自己堕胎悔恨不已,悄悄哭过不止一次。她觉得自己做的此事简直愚不可及,是最不像女人做的事,自己简直不配做女人!她现在盼望皇帝临幸已经主要不是为了夫妻之爱、男女之欢,而是要再怀一个,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孩子生下来。儿子就儿子,万一立为太子,自己死就死吧!只要能够让她好好享受几年亲吻亲生儿子的喜悦,也让别的女人羡慕她有一个漂亮聪明的孩子。她经常去烧香拜佛,悄悄许过不知多少愿。有时月事晚来一两日她就兴奋不已,恨不能马上派人禀报皇上和太后。那时如果赶上皇帝找她或要留宿,她就千方百计地找借口谢绝。可是每次都是空欢喜一场,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好几回梦中做了母亲,尽管醒来依旧孑然一身,但是她相信这是神佛被她的诚心感动所致。史书和另外不少书上不都写着吗,许多帝王将相的母亲都是梦中怀孕的,后来儿子都大紫大贵。她深信她也会的,因为她早已为自己的愚蠢和罪过忏悔了,神佛是会原谅她的。

六 十珠扬威

李贵人对她说:

遵照皇帝口谕,近畿各军按照据历代兵书紧急编撰出来的《兵法要略》加紧训练了一个月。八月上旬刚过,各军抽调精锐共五千余人,齐集北校场比武。队伍排列整齐后,忽闻三通鼓响,喇叭声高高响起,全场立刻安静下来。检阅台上十名太监同时高喊:

弘日长夜大,越来越漂亮神气。他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眼睛明亮,一逗就笑。冯雁只要三五天不去,就发现他似乎又长大了一点。后来她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弘,两天不见就难受得坐立不安。一到李贵人那里,抱过弘来就不停地亲,千方百计地逗他玩,常常逗得弘“格格”直乐,使得李贵人、保母和殿内所有的人都非常高兴。谁都看得出来弘也最喜欢冯贵人,只要一见她就会伸出双手“啊、啊”地要她抱。冯雁有一次竟因此流泪不止,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高兴、羡慕还是后悔。弘非常聪明,冯雁叫他:“咧嘴!”他就会张开小嘴,让冯雁看牙。“嗬!已经八颗了!”李贵人说:“里面还有一颗呢!”冯雁叫他:“眯一个!”他就会眯起眼睛,连带皱起鼻子,引得大家发笑。会走路了,只要一见冯雁,他准会摇摇晃晃地向她迎来,一下扑在她的怀里。弘最早学说的称呼除了“妈”,就是“父皇”和“贵人娘”。不过一开始后两个他叫不好,总是叫“皇”和“贵娘”,冯雁反而更加快活,第一次听见他这样叫时竟至泪流满面,抱着弘啜泣不止。

“皇帝陛下、皇后陛下驾到!”

几个月后李氏生了一个儿子,拓跋濬给他取名弘,李氏被封为贵人。夫人中第一个去贺喜的就是冯雁,李氏十分感动。她看得出来,冯贵人不但非常喜欢弘,对自己得子羡慕不已,甚至不无嫉妒之感。冯雁看着熟睡的弘,不禁滴下泪来。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生一个这样的儿子或女儿啊。她想,身为女人,竟不能享受为母之乐,甚至为了保命不惜自堕胎儿,岂非女人之最大不幸!

顿时全场官兵的目光齐集检阅台上,不禁全都看得呆了。倒不是皇帝亲临之故,尽管这本来就是大事,主要是因为皇后穿着一身美丽的紫色战袍,上身罩一副镀银镔铁马甲,头戴一顶镶金缀珠软盔,脚上是一双黑色皮靴,身佩宝剑,走在高高的演武厅台前,宛若天仙。更加令人吃惊的是,皇后身后跟随着十位年轻貌美腰挎宝剑的红袍女将,而台下两边走出百十个身着蓝色战裙佩着腰刀或手持长枪的年轻女兵,拱卫在检阅台前,个个英姿飒爽,楚楚动人。

李氏得宠后文成帝到冯贵人这里来得自然就少得多。起初还隔三差五地来看看她,隔七八日还来宿一夜。后来虽然下朝后有时去她那里小坐,却十天半月也不住一宿。冯雁当然忌妒和痛苦,但她丝毫不动声色。皇帝宠幸别的女人,在宫中实在再平常不过,不但合法、合理,而且合情。忌妒非但无用,反会招祸,只好随他去。虽然冯贵人地位高于李中式,但冯雁常常去看她,而且关心得无微不至,嘱咐她多多保重。李氏极为感动。冯雁最初去探望李氏,纯粹出于礼节,甚至是为了讨拓跋濬的欢心。接触多了以后冯雁发现李氏很有教养,温柔善良,随和细心,善解人意,而且通晓书计。冯雁想,怪不得皇帝这么宠幸她。于是与她渐渐亲密起来,在宫中的上千女人中冯雁感到最亲切、最值得信任的,除了昭仪姑母和自己的贴身宫女明珠,就数李氏。慢慢又知道,随着李氏腹部日隆,拓跋濬也不常来此。冯雁已经听说皇帝最近又纳平南将军河南公乙浑的侄女为中式。乙氏不但美貌,且能歌善舞,深得皇帝宠爱,拓跋濬夜夜在那里留宿。

“吾皇、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数千人呼喊用力倍增,声音空前响亮,却非特别整齐,因为这些官兵绝大多数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美女,人人心神摇荡,未能合拍。何况着戎装之女,兼阴阳之美,实乃美女之最也。只有坐在检阅台两侧的十几位高级将领和主要文臣注意到,皇后今日佩的就是那把无敌太乙宝剑。当皇后左手摁着佩在腰间的宝剑款款走过来时,人们心中不禁一惊:凭这把剑,皇后就可以统帅全军!

“你还真是个有心人哪。”于是降太后口谕:升一级,赏银十两,绢十匹。库吏叩谢不已。一级可是三等呢!他虽系库吏,却属于杂役太监,地位很低,通常根本无缘接触皇帝、后妃,往往一辈子不得提升。

这次没有检阅队列,上来就是分组单兵对练。刀枪头部全用镀银竹木平头,上涂墨汁,由军官数墨点裁判胜负。各组对打,煞是好看。接着是表演阵法。步军由一字长蛇阵迅速变为铁桶金箍阵,又急转为中心开花阵;还有数队一齐上前的急攻直前阵转小组围杀阵;专门对付马军的万蝗齐叮阵转落地开花阵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下来则是声势浩大的马队阵法表演。冯雁一看就明白了,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马军将领几乎都是鲜卑人,还是迷信勇猛冲锋,阵法上无甚进展,无非还是集团冲锋、迂回包抄、突破分割那么几样,而且比较杂乱。

库吏带着太后进了那间屋子,那是一间长约十步宽约六步的向阳正房。他将房门推过一半,指着门后道:“恭请太后陛下查验。”常太后一看,只见房门背后墙壁上写着三行小字:“兴安三年秋七月甲子未正至申正皇上于此临幸李氏。”常太后至此才完全确信和放心,不禁笑道:

第一轮阵法表演完毕后,比试才真正开始。校阅总监源贺奉皇帝口谕,让五百步军对五百马军,相距一里。马军将领个个趾高气扬,胜算在握,根本未将步军放在眼里。步军排列整齐,前面全是长枪。三通鼓后,马军立即发起冲锋,黑压压如排山倒海而来。步军竟然纹丝不动。马军快到距步军百余步时,只见每个持枪步军身后都出来一个控弦之士,一霎时,飞箭如蝗,许多马匹中箭受惊,或倒或撞,队形大乱。这时步军枪手已经上前突刺,马军大败。裁判官点墨以后禀报,马军“着墨死伤”者一百七十一人,步军为三十七人。拓跋濬道:“凡着墨死伤者就不必参加第二轮了。”

“哦!”常太后大出意外,高兴地说,“带我去看看。”太后身边两个宫女听了不禁暗自发笑。

乙浑等很不服气,急忙说:“启禀皇上、皇后两位陛下,此乃马军将领大意之故,且看第二回合再战如何,届时一并发落不迟。”

“回禀太后,小人在宫内多年,深知皇上临幸宫人事关社稷。故那日皇上离开以后,小人就在屋内门后记下了时间。”

冯雁明白,不打它个三战全胜,就很难让这些因循守旧的鲜卑将领看到自己的不足。她笑着对皇帝说道:“就依大将军吧。”

“事隔多日,你如何记得这等清楚?”那跪着的库吏狡黠地笑道:

于是第二轮依旧是双方各五百人。马军将领商议后决心这次一定要好好给步军一点颜色看看,打他们个落花流水,起码要让他们“死伤”过半,自己则尽量避免伤亡。三通鼓后,马军没有立即发起冲锋,而是以整齐的方阵齐步而来,检阅台上连皇帝、皇后都感到有些意外。马军快到距步军不足半里时突然队形散开,人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刀枪高喊着冲杀过来,人们正在为马军的这一突然变阵而喝彩,拓跋濬与冯雁也正为步军担心,只见步军忽然迅速跑步散开,立即由一字长蛇阵转为弧形的新月镰刀阵,一会儿就又成了铁桶金箍阵,将马军团团围在中间。步军在跑动中弓箭手“嗖、嗖”连发,许多骑兵没有料到他们变阵如此之快,手中盾牌换向不及,马匹有不少“中箭着墨”,有些马匹被箭射中头部倒地。步军弓箭手射出几箭后立即将弓挂好,抽出背上的朴刀与两个枪手合成三人一组,三组一群。两个枪手对付一个骑兵,使马只能原地转动,刀手趁机滚地砍杀马腿。这时拓跋濬和冯雁只见台下近处一群足足有二十余人的骑兵围住十余步军,双方激战了十几个回合,马军竟然不能得胜。原来这是四个步军小组,彼此背靠背互相保护,长枪手枪术娴熟,骑兵无法靠前。刀手则一有机会就滚地砍杀马腿。由于不是真刀真枪,“着墨”后照样可以作战。冯雁建议皇帝下令停止。于是源贺亲自敲锣,鸣金收兵。根据皇帝口谕,这次裁判检查分外细致。骑兵“死伤”一百三十四人,按照墨点位置判定“死亡”二十五人,“重伤”二十七人,余者皆为“轻伤”。战马“着墨”九十三匹,其中马腿“着墨”七十九匹,几乎全在踝骨以上。步军“死亡”二十八人,“重伤”三十一人,另有七十八人“轻伤”。总计“死伤”一百三十七人。

常太后又对抱嶷和那天在皇帝身边的太监宫女一一询问,查明时间、地点确凿无误。又来至那个充作临时仓库的小院,审问库吏。库吏详细禀告那天抱嶷如何命他立即收拾屋子,准备干净卧具等等,然后先将李氏带入,再请皇帝入内,两人单独在屋里足足有一个时辰。常太后问道:

源贺刚刚报告完毕,乙浑就兴奋地起身大声道:“皇上、皇后两位陛下,此次马军胜利。臣请求再赛一次,非大获全胜不可!”

“太后放心。我朝规矩,灭族罪犯籍没解京之内眷皆属钦犯,女眷均由太监亲自看管、押解,任何男子不得接近,违者立斩。奴婢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一路上绝对无任何男子亲近李氏。”

拓跋濬正要答应,冯雁道:“大将军,请慢来。西平王,这‘受伤’七十九匹马之骑手,有多少人‘着墨’?”源贺马上一查,只有二十八人“死伤”。其中“死”十一人,“重伤”九人,余者“轻伤”。冯雁笑道:“大将军,若是真刀真枪,这七十九匹马至少有七十匹将倒在地上,骑手恐怕难免死伤。如此,则马军‘死伤’总数将大大增加。是否此理?”乙浑听了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坐下,也不好意思再提赛第三轮的事了。他怎么也不明白,这步军咋就进步这么快呢。

自从上次冯贵人不慎流产后,常太后严令皇帝各房夫人的宫女、太监,一旦发现自己宫中夫人有孕,一定要立即禀报于她,延误出事者要被处死。因此两个月后李氏刚刚出现呕吐、恶心等反应时,常太后马上就得到禀报并立即赶来。首先询问了李中式自己的感觉,最近这次月事的时间。这时张太医也已奉命赶到,诊脉后确定她确系怀孕。张太医走后常太后又反复问她,究竟是何时怀的孕,她和拓跋仁最后一次同房是什么时候。因为永昌王仁刚被赐死她就入宫了。李氏一五一十交代明白,常太后注意到永昌王仁死后李氏从长安来平城途中耗时十余日,入宫又有十余日,前后一月有余。宫内绝对不会出事,但路上就很难说,万一哪个押解将领看中了这个绝色美女……她立即下令将那次去长安宣诏赐死拓跋仁的太监找来。那太监道:

原来是冯雁建议皇帝将业已升任护军将军、龙腾军领军将军的拓跋丕暂时调出,让他从龙腾军抽调几个年轻将领,连夜赶编《兵法要略》,然后重点训练步军对马军的战术。拓跋丕在听皇帝与皇后谈话时,对皇后在兵书方面的知识之广之深,惊得目瞪口呆。有些名句连他还不会背呢!

李氏自那天以后自然不再扫地。不但不用干活,还住入一个单间,有一个宫女伺候。拓跋濬还不时派人把她叫去。过了半月经常太后恩准她就被封为中式,住进了一个独立小院,有太监、宫女各四人服侍。

乙浑想不到皇后对皇帝道:“大将军刚才要求再比试一次,臣妾以为马军、步军较量战时颇具实用,机会难得,皇上就准了吧。”拓跋濬从冯雁的眼神中明白她的用意,就高兴地说:

那是一所独立小院,原是为了日后皇帝、后妃与百官在白楼宴饮时做临时厨房、侍卫休息和存放备用物品等杂用的。现在暂时成了存放将要搬入白楼的几、榻、被褥等物的仓库。抱嶷进院安顿皇帝坐下后,立即将库吏叫出门外,要他命人马上烧一锅热水,并立即收拾出一个上好整洁房间,铺好被褥。这时一个宫女已将里外干净衣服取来,抱嶷让她和另外几个宫女赶快帮李氏洗澡、梳妆、熏香,换好衣服。好在库中一应物品俱全,库吏及杂役太监迅速将一间临时行宫收拾出来。抱嶷就将焕然一新、容光焕发的李氏送入房内,然后去请皇帝。又将所有闲杂人等统统赶到院门边的小屋里或院子外面。只有他坐在房门外的一个小绳床(1)上,随时听候吩咐,还有两个宫女站在旁边待命。

“好,好!事不过三,就再赛一次。”

“请皇上到前面那所院子歇息。”说罢对跟随的宫女、太监分别关照了几句,他们立即分头去办。然后抱嶷对李氏招了招手,李氏便跟他而去。

乙浑对邻座的虎贲军领军将军苟颓道:“你亲自去指挥,这次再败,让他们提头来见!”苟颓立即起身跑步前去。

抱嶷猜到他的心思,就说:

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工夫,双方又排好队伍。三通鼓响之后,马军慢慢一字散开,紧接着迅速将步军围在中间。而步军一开始只是呐喊,毫无动作。就在马军包围圈形成之时,忽见步军指挥旗颜色一变,五百人快速奔跑起来立即变成五团,一团在中心,四团各把一角。每团均为六块,一块居中,五块均匀散开。拓跋濬惊奇地站了起来,又看了看,说:“雁雁,这不是一朵大梅花么?”

李氏虽然衣着平常,但她出身贵族,气质高贵,天姿国色,加上劳累、惊恐,更显得楚楚动人,别具风韵。拓跋濬见了几乎神魂颠倒,连连说:“平身!平身!”他对随行官吏说,“朕乏了,想要歇息,你们都回去吧。”又对抱嶷说,“去找一身干净衣服来给她换上。”说着就东张西望起来。

冯雁也站了起来,说:“皇上再仔细看看,一共几朵梅花?”

“罪妇李氏叩见皇上!”接着便抬起头来。

拓跋濬再仔细一看,大惊道:

拓跋濬走下楼台,穿过小桥,来到李氏身旁。那李氏远远看见一群官吏、太监簇拥着一个人来,早就垂首侍立路旁。眼见走到近前,立即跪下磕头。抱嶷看出皇帝对她很有兴趣,就说:“皇上驾到,还不快抬起头来!”李氏一听,吓了一跳,赶忙重新磕头道:

“啊呀,原来每团都是一朵梅花呀!这莫非就是你说的梅花傲雪阵?”

“哦,原来是她呀!怪不得!”拓跋濬那年随祖父南征时就曾听说永昌王仁在攻下淮水寿春后,在敌驸马府中得到一个美貌绝伦少女,是驸马之女,便纳为妾。这拓跋仁之父拓跋健是拓跋濬去世不久的祖父太武帝胞弟。按辈分拓跋仁是其堂叔,李氏乃堂婶。不过鲜卑人从不讲究这些。按鲜卑习俗,莫道是堂婶,就是亲爹死了,爹之妾照样可以合理合法地照单全收,成为自己的妻妾。按汉人的规矩,父亲之妾为庶母,若纳为己妾,那是乱伦,依律当斩!尽管鲜卑及其他游牧民族民间依然保留此俗,但自道武帝定天下处处以汉家礼仪治国后,皇室与绝大多数鲜卑贵族及仕宦之家早已将此陋习废止。先帝死后皇后自然成了太后,从左、右昭仪开始数以十计的夫人都以太妃礼奉养。由于皇帝寿命普遍较短——从道武帝登国元年至他文成帝兴光初年前后近七十年,已经历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文成帝四个皇帝,这还不算来不及当皇帝被迫尊为恭宗景穆皇帝的太子晃和刚行皇帝事就被害的南安王。所以文成帝拓跋濬继位时,四十三年前他高祖——祖父的祖父——道武帝临死前纳的一位十四岁的夫人依然健在,在太妃前面还要加好几个“太”呢。不过平时一律只称太妃,有时为便于说明,便加上几个字:某帝(某祖、某宗)某太妃,以示区别。但这个李氏则不同,其夫因大逆被诛,已剥夺一切封号,死后不能进入皇陵,她本人也早已被废为庶人,与皇室已无任何关系。

冯雁笑道:“皇上再看,每朵梅花的花瓣也是一朵小梅花呢!”她指着已经开战的场面说:“皇上请看,不但五朵梅花,就是每朵梅花的花瓣也都互为犄角。本来是马军包围了步军,您看那边,现在这两朵大梅花已经将那近百骑兵反包围了。您再看那边,对,这边也是,马军已经失去队形,被许多大大小小的梅花所反包围。本来两军人数相等,步军被围在中间。由于马军队形被打乱,自己人挡住了自己人,无法接敌,因此实际上马军能够作战者,三不足二,故而‘梅花’于人数上占了优势。”拓跋濬连听带看,异常兴奋,过了一会儿,说:

抱嶷道:“回皇上,此女李氏,原为永昌王仁之妾。永昌王仁因与濮阳王闾若文共同谋反,上月在长安家中被赐死,李氏遂入宫为婢。”

“鸣金收兵吧,仔细清点!”

拓跋濬又问:“如此美人,朕于宫中怎么从未见过?为何让她扫地?”

还没等源贺报告结果,乙浑就明白肯定又输了。因为这梅花阵的图形太明显了,甚至打得最激烈时还有好些小梅花不散呢,而马军则早就乱得一塌糊涂,不但自己人马相撞,甚至还有一个骑兵一挥刀,误将身边同伴砍于马下!幸亏并非真刀。源贺刚刚报告完结果,乙浑就道:“皇上、皇后两位陛下,马军将领练兵松懈,应予严惩!”

“绝佳美女!”

拓跋濬笑而不答。等双方队伍重新整顿完毕后,源贺的将旗一挥,两支队伍整整齐齐地来到校阅台下。源贺高喊:

左右都说:“然也,美之罕见也。”

“请皇上降旨!”全场数千带甲将士全都肃静。步军将士眉飞色舞,马军则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拓跋濬绕着楼上的走廊走了一圈,忽然看见楼下小溪对面一个年约十七八岁、身穿紧身小袄、面庞俊秀的女子正在扫地,挥动扫帚时更显得身材窈窕。也许由于很累,她扫几下就停下喘息,更加令人有怜香惜玉之感。拓跋濬看得呆了,过了一会儿问道:“此女是否极美?”

在这次校阅之前冯雁就与拓跋濬商量好了,气可鼓不可泄,即使对于败方也万万不能责罚。何况双方确实都很卖力。皇帝大声说:“此次校阅,我大魏将士个个勇敢尽力,尽显我大魏军人之神武天威。尤其是方才马军与步军较量,极其精彩,双方不相上下,均应授奖。”一听此言,全场无不意外。不但马军将士个个喜笑颜开,连乙浑等高级将领心中也顿时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凡参加校阅之士兵,每人赏肉一斤,钱一百,帛一匹。对阵之马军、步军加倍。军官另有封赏。”顿时全场欢呼:

冯雁流产在宫内休养后,拓跋濬就歇于别院,每日过来看看,和她说笑一会儿。一日拓跋濬下朝后在众臣的陪同下来到御花园新建成的白楼游玩。白楼在东鱼池东南,一条一丈多宽的小溪从西宫北墙外流入,经过西鱼池,逶迤流经神渊池,流到东鱼池,又从白楼旁边绕过,故它三面临水。楼下的壁画刚刚画好,散发着颜料的香气。家具还没有安置,楼上也还空空荡荡。太监抱嶷说:“再有半月,外面花草种齐,颜料气味散尽,家具搬入,即可请皇上在此歇息。”

“谢皇上、皇后隆恩!吾皇、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马军喊得比谁都响,尤其是军官。原以为起码是降职,没准还会有人掉脑袋呢。嘿,竟然还有封赏!这皇上、皇后可真英明!

冯昭仪愣着看了冯雁一会儿,若有所悟,也只好叹息而已。

源贺感激地说:“马军连战三轮皆败,不但未罚,反受奖赏,将士无不深为感动。来日疆场效命,定然个个奋不顾身,一以当十。”老将军说着竟滴下泪来。

冯雁沉默了一会儿,本想告以真相,又怕万一被太后得知获罪。犹豫了一会儿说:“流产了也罢,不流也未必是福。皇上诸妃嫔均未有娠。我若生女,尚可活命;若生男,则必将依故事赐死。”她看姑母十分吃惊的样子,就说,“我宁可不做皇帝之母,也不愿做枉死之鬼!我宁可活着做一个普通的女人,也不愿做一个死了的皇后。”

冯雁道:“马军虽败,却已尽力。况且‘伤亡’逐次降低:首次为四与一之比;二次约为三与二之比;三次又略有减少。说明马军将士打得一次比一次聪明。若再苦练阵法,步军当非对手,蠕蠕骑兵更是不在话下。”

常太后和拓跋濬离去后,冯昭仪埋怨道:“雁雁,你怎会如此大意!我特别关照过你,你……唉,今日事不仅为皇帝之不幸,亦我冯门之难。若得一子,我冯家便有光宗耀祖之日,燕王家的血脉就会从此在大魏皇帝的身上流淌,你也不枉为人一生呀!”

“皇后英明。臣等自当照办。”乙浑、源贺、苟颓等听了无不服气。他们刚才也有此感,觉得马军似乎有些进步,就是说不出这些词来。经皇后这么一点拨,他们觉得真是开了窍了。

这时张太医奉诏赶来,急忙诊视。张九复因对太武帝暴薨有隐瞒之罪,几乎被赐死。但因他医术高明,大魏无人能及,因此仅免去太医令而已。张九复仔细号脉,过了一会儿说道:“贵人乃流产。不过血已止住,当无大碍。只需静养半月,即可复原。”

拓跋濬呆呆地看着冯雁,直看得她怪不好意思,说:“皇上为何老是看着臣妾?是否臣妾方才所言有何不妥?”

冯贵人急忙从榻上坐起说:“皇上,太后,太昭仪,此事与他人无关。他们曾一再力劝我不要纵马疾驰,是我自己久已未到野外,一时兴起,过分大意,致有此难。”

拓跋濬深情地小声说:“非也。方才所言极是,朕虽有同感而不能出此言也。雁雁记性真是令人感叹,算计又快,朕从小就不如你。”群臣只见帝后说话的样子十分亲热,也都感到高兴。

拓跋濬懊悔不已,埋怨地说:“都是昨日骑马太累之故。”他回头大声道,“着即处死随行太监!”

歇息了一会儿以后,已经卸去盔甲的将士们都席地而坐。只听源贺大声说:“后宫女兵操练开始!”

众宫女、太监吓得全都跪下,磕头求饶:“求太后、太妃、皇帝陛下恕罪。小人等本来要向太后、皇上禀报,贵人不让。说是否有喜尚不能肯定,如若报错,有欺君之罪,命小人等几日再说。”

全场顿时嗡嗡地骚动起来。早就传闻皇后手下有一批女兵,为历朝历代所无,还听说十分了得。有人在朝廷祭祀大典和皇帝、皇后外出巡幸时的卤簿中见过,觉得也就是一般的仪仗而已,无非是身着戎装的带刀宫女罢了。刚才看见这些女兵列队出来,整齐划一的队形、步伐之中有一股英武之气,大家已经感觉到有些异样。现在听说她们要操练,自然个个兴奋,倒要看看这些女娃究竟咋样哩。

常太后严厉责怪宫女、太监道:“贵人有喜,怎么不早来禀报?致有此祸!”

只见源贺大旗一挥,台下女兵便整整齐齐地向校场中央跑去,自动组成刀、枪两个方阵。先是两队各出十人,刀枪对打,虽然都是基本动作,但是打得娴熟,毫不走样,引得全场一片喝彩。接着是两个方阵演练阵法,看得人眼花缭乱,女兵们却章法不乱。大家只认得其中有飞龙阵、腾蛇阵,后来再变的那些,一般土卒就不知叫甚阵了。总之令这些须眉男子感叹不已,自愧不如。这时乙浑忽然说道:

常太后和冯昭仪一看便明白了,两人相视叹气摇头,对皇帝投去了埋怨的目光:“唉,贵人是流产了。”

“皇后陛下,臣斗胆奏请,不知可否?”

常太后即保太后。由于拓跋濬直接由皇孙继位为皇帝,其时生母郁久闾氏已被赐死,而其父被谥为恭宗的太子拓跋晃未及登基就已去世,故先帝无皇后。赫连太后本来就对朝政不闻不问,被宗爱谋逆先帝,矫诏杀害东平王翰、南安王余及众大臣弄得心慌意乱,内疚万分,不久就生起病来,不到一年便撒手西去。于是保太后常氏就成为正式太后,称常太后,为后宫之主。特别是在立后、选妃、赐死太子之母等事上起决定性作用,皇帝年幼时还可辅政。故魏朝选择小皇子尤其是皇长子的乳母十分严格:出身仕宦之家,年不过二十,刚刚生过一个孩子,乳汁充足,健康清秀,性情温和,宽容大度,最好还要粗通文墨。由宫中女官带着太监分头到京师、近畿和中原各州挑选,然后筛选出五六人来,由当朝皇后或太后面鉴。首先察验其体貌与奶水之洁净及浓度,再于谈话中看其性格、教养,真可谓百里挑一。常氏是皇长孙之保母,因此挑选也一样严格。

冯雁已经猜到他想干吗,就微笑道:“大将军但说无妨。”

常太后和冯昭仪闻讯立即赶来。

“臣想让女兵与男兵对打试试,让大家高兴高兴。反正不会伤人。”

第二天早晨,冯雁身子下面出血不止。拓跋濬急得没了主意:“还不快传御医!”

拓跋濬觉得乙浑这个主意有点过分。女兵虽然训练有素,毕竟从无实战经验。真要比试,女兵岂能是这些曾经征战沙场的男兵的对手,岂非要让皇后难堪。他正要断然拒绝,冯雁却笑道:“皇上,女兵久居深宫,缺乏训练,从未经历实战,绝非对手。既然大将军有请,那就让其献丑,以博一乐。”冯雁两次看了马军、步军校阅对练,心中已经有底,本来就想趁这个机会让她的女兵露一手给大家看看,也好检验一下她们的实力。

冯雁赶紧以手捂住他的嘴。拓跋濬开心地紧紧搂着她,吻她,抚摸她。冯雁由于劳累、失望、沉思,别具一番风情,格外迷人。此时深情地望着拓跋濬,两眼冒着灼人的火光,喘着粗气。她身上的气味和发上的香气熏得拓跋濬心荡神怡。他看着妩媚多情的冯雁,急忙来解她的衣服。

乙浑一听皇后准了,特别兴奋,赶忙交代苟颓说:“让下面注意点,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让女娃们为难了,大家高兴高兴就成了。千万别伤着这些女娃。”他早就听说皇后身边有一批女兵,好生了得。心想,传得挺神,哪能当真呢。

“雁雁喜欢白雪黑箭有甚于朕。明日我把它……”

校阅总监、平西王源贺将军令旗一挥,从校阅场南边军中拍马跑来一员身穿白袍甲胄、腰挎宝剑的年轻将军,从皇后身后走下台来一员红袍女将。两人同时站到台下,不禁都暗自心中一惊:“是你!”“怎么是你!”但两人都面不改色。

在回行宫的路上她和皇帝依旧坐在游观辇上。这是皇帝赴外地巡幸时坐的由十五匹白马驾的四轮大马车。车顶有一锦缎圆盖,上绣华虫、金鸡、树羽、蛟龙,流苏下垂,车行时随风飘逸。车上犹如一间小屋,内有软榻、锦被、绣枕、食盒。车厢外面有雕虬、文虎、盘螭之饰。车前龙首衔扼,鸾爵立冲,车后有虎头作怒吼状,车下是朱斑绣轮。冯雁躺在里面十分泄气,懒得说话。拓跋濬问她是否过于疲劳。她说不累,玩得特别尽兴,只可惜白雪黑箭不能与她一起回宫。拓跋濬故意装作生气地说:

“龙腾军别将高车虎贲将军伊驼奉命报到!”

皇帝走后,冯雁又策马飞奔起来。抱嶷等在后面喊道:“贵人慢些!”她照样急驰不止,他们只好紧紧跟着。骑了一阵又一阵,她不断看看肚子,依然毫无动静,一点也不疼。她希望能因激烈活动而流产,以免一旦生了儿子立为太子而被赐死。她宁可不做皇帝之母,不要那些虚名,也一定要活着,她觉得活着比什么都好。何况自己已是贵人,上无皇后昭仪,也算得上是女人中之大雁了。如今灭族大仇也早已报了,她知足了。一个女人,已然应有尽有,还有何求!让别的夫人生皇子去吧,让她们之子立储继位去吧,她要和皇帝丈夫快快活活地过上一辈子。再说,自己年方十六,以后何愁再无生的机会!

“后宫恭使宫人明珠奉命听候将令!”

到了猎场,冯雁纵马疾驰,弯弓怒射,故意骑马越过高丘、小溪。拓跋濬在后面高叫:“雁雁,慢些!”由于是皇帝口谕,冯雁只好慢了下来,等着。拓跋濬骑到跟前,说:“朕要去打虎了,你慢慢骑着。”

源贺大声说:

冯雁听了感到格外亲切,摸着马的鬃毛,捋着它的脖子,轻轻拍了拍它的身子。汗血马则不断轻轻喷着响鼻,右足轻轻击地,将脖子低下,让冯雁的头靠着它。拓跋濬笑道:“幸亏此马非人,否则朕要嫉妒煞也!”冯雁娇嗔地看了看皇帝,拉住缰绳,一脚伸入马镫,拓跋濬立即两手一托,冯雁就上了马。拓跋濬也赶紧上马跟在她后面。

“伊驼、明珠听令!”

“这马有灵性,今天它特别高兴,从早起就嘶叫不停,在马苑中走来走去,好像知道皇上和贵人要来呢。”

“末将在!”

西苑行宫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他们吃完以后刚出行宫大门,只见台阶下面广场上众多马匹中一声长嘶,接着一匹黑马自己就“嘚、嘚”地慢慢跑了过来。到了台阶前,正好拓跋濬和冯雁走了下来,白雪黑箭两条前腿高高弯曲抬起,又昂首长嘶一声,然后转身来到冯雁身边,向她轻轻摇头,右前足“嘚、嘚”点地。拓跋濬对冯雁笑道:“它还认得你呢,它对你比对朕还好呢。”破洛那国的马夫没走,留此照料此马。他说:

“明珠在!”

拓跋濬说:“此议甚好,我也正想去西苑行猎。”

“你二人各率本部人马,按科目自定人选。务必尽心尽力,毋伤对手,不得有误!”

第二天早朝散得早,冯贵人对皇帝说:“不知那匹汗血马怎样了,特别想去看看,我从来没有骑过这么得心应手之马,顺便也去散散心。”因为那汗血马来自西域,恐怕它对平城水土不服,所以将它放在水草丰美、土地广阔的西苑养着,准备等它完全适应了再带回平城御马房来。

“遵命!”

冯雁听了直发愣。冯昭仪又反复叮嘱太监宫女们好生照顾,这才离去。冯雁从姑母走后一直坐卧不安,心情极其矛盾,午膳和晚膳都只是草草吃了一点。天黑以后早早地躺下,但是直到深夜才昏昏睡去。

伊驼又向明珠抱拳躬身道:“明珠姑娘手下留情!”

冯昭仪以为她是喜极之泪,也就并不在意,说:“你要好生养息,切毋过劳,不可骑马颠簸。”她知道皇帝与侄女情感最笃,两人又皆年少,对房事定然不知深浅。她沉吟了一下,终于还是附在冯雁的耳朵边小声叮嘱道,“雁雁,一个月内千万不可再与皇帝同房!尤其是近日,刚刚坐胎,还不牢固,同房格外危险。”冯雁羞得低下了头,特别不好意思。“否则极易流产,严重者还可能终生不育。”冯昭仪知道皇帝欲火中烧时往往难以拒绝,她犹豫了一会儿后说道,“如若皇帝非临幸不可,就对其晓以利害……动作切勿猛烈……应不难办到。明白啦?”这是冯昭仪一生中最大的教训和遗憾。她入宫以后,虽然相貌在美女如云的后宫并非首屈一指,但她熟读经史,多才多艺,见识过人,所以深得太武帝恩宠。结果怀孕不久,在一次皇帝临幸之后流了产,以后就再未生育。

明珠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差一点笑出声来。但终于还是忍住了,说:

冯昭仪喜笑颜开道:“雁雁怀孕也,将为人母矣。若生一皇子,说不定就有皇后之尊!即使生女亦为长公主,皇上如此疼你,定会升你为昭仪。岂非大喜乎?”冯雁一听大惊,禁不住流起泪来。

“请伊驼将军多多关照!”说罢两人就各自归队,但都心潮澎湃,难以自已。宫女习武,最初是太监所教。只是在她们武艺娴熟之后,冯皇后才经皇帝批准先后请了几个军官担任教习,每次一人,每次数日,前后几次而已。伊驼是最早担任教习的,每日虽仅两个时辰,前后不足十日,但是对于那些少有机会接触真正男子的宫女来说,这位敕勒族英俊军官伊驼实在是最理想的梦中夫婿。尽管无论男女都显得一本正经,谁都不敢在太监的严密监视下随便言笑,但在眉宇间已经透露了无数消息。明珠一开始就是“十珠”之首,年纪比别人略大几岁,格外成熟能干。伊驼很快就爱上了她,明珠也钟情于他。两人虽然都看出对方对自己有意,但始终没有机会表达。只在一次众目睽睽的练习中,两人以手指定情。尽管鲜卑人从前在男女交往上远比汉人为松,但魏朝立国后制定的魏律却像其他律令一样严厉,并远过于汉律、晋律。规定男女接触稍有“不德”,就要被处死。而“不德”概念极其宽泛,全凭主官认定,生死决于须臾、毫发。宫中尤其不能有丝毫差错。所以虽然伊驼是个敕勒血性男儿,在这种场合也不敢有一丝流露。况且如今明珠已是“恭使宫人”,这可是“视四品”,比自己的从四品下高车虎贲将军还高整整一级好几等呢。

冯雁不解地说:“姑母大人,喜从何来?”

为了让大家看得清楚,经皇帝恩准,五千人马一齐向场中靠近,留下长宽各百步的空场,然后都席地而坐。

“昨日可曾吃过什么特别食物?有无腹泻?”知道都没有之后,冯昭仪马上想到可能是什么了。她尽量抑制住兴奋问道,“是否爱吃酸食?”见冯雁点头她又小声问道,“这个月的月事来过吗?”冯雁摇头。她忙问:“过了多少日子了?”接着她无比兴奋地大声说:“我儿大喜!我儿大喜呀!”一面回头赶紧在殿中佛龛前跪下,拜了三拜,连声道,“多谢菩萨保佑,多谢菩萨保佑!”

第一个项目是单兵刀术。军队出来的是个五大三粗的二十多岁的什长,由于有机会在姑娘们面前露脸,咧着大嘴直乐,站着总觉得浑身难受,那把木刀在他两手中倒来倒去。他看见远远过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娃,个子不高,瓜子脸,面色白净,细眉毛,眼睛不大却很明亮。他不禁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琢磨着跟她比划几下交差。五下呢,少了点,看的人不过瘾。十下呢,又怕不小心伤了她这细皮嫩肉的,木刀刮一下也经不住哩。这漂亮女娃到底是宫里的,比自己的粗皮婆姨强百倍哩,赢了她要是皇上把她赏给自己做老婆那才叫美哩。

“无有。”

“嗨!想啥呢?还不开始!”伊驼在远处看他那呆头呆脑状,不禁朝他大喝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抱拳向对方答礼。女兵出的是“十珠”之一的玉珠。这玉珠虽然身材瘦小,貌不惊人,却是冯皇后最早的女兵之一,已练了近十年之久。那个什长哪里是她的对手,三两下就乱了刀法,在大家越来越大的笑声中被玉珠不知浑身着了几刀,最后一刀竟砍在了脖子上。大家笑着乱叫道:

冯雁一向无病,不知怎的,这几日有些觉得发懒。太监、宫女见冯贵人精神不爽,想请太医来诊脉,被她制止,说“不妨,免得皇上着急”。这日冯贵人感到有些恶心,几乎呕吐。正好冯昭仪来:“怎么,病了?”一面摸摸她的额头。

“快点下来吧,你死了好几回了!”

二 冯雁堕胎

“再不下来,你连做鬼都不能了!”

接着拓跋濬和冯雁及群臣又来欣赏骆驼,两人分别各骑一头,在广场走了一圈,尽兴而散。

这时伊驼接到乙浑派人转达的命令,第二轮别再派“丢人蛋子”上去了。其实伊驼心中有数,他知道不用说一般士卒,就是那些七八品的将军也未必是“十珠”的对手。再说,他也愿意让他的女弟子们明珠的姐妹们露露脸,所以故意挑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却貌似孔武的家伙出来。

阿迈达说:“陛下不必担心,此马识得主人心意。贵人在马上,它是不会飞奔的。如在野外,只需用腿轻轻一夹,它就会飞驰起来。”果然,它始终不紧不慢地小跑着,跑了三圈,冯雁正想停时,它就慢了下来,回到原地一动不动,让冯雁轻松地下来,然后轻轻地对她喷鼻、摇头,有如道别。

第二个枪术对练出来的就换了个年约三十的百夫长,长得人高马大,比“十珠”之一的美珠高出一头。那杆枪尽管是假的,也要长出半尺。而且出场后就显得小心谨慎,一脸的严肃。人高枪长的优势一开始就显示了出来,美珠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几次险些被他刺中,有一次为了避免刺中心脏,竟跌倒在地,连拓跋濬都不禁“啊”的一声。他看看冯雁,怕她尴尬不快,她只是淡淡一笑。官兵们这下可高兴了,总算争回了面子,都小声叽叽喳喳起来:大男人比武栽在了小女子手里,这叫个啥!脑袋往裤裆钻都不行哩。刚才那个浑球看女娃看迷了,这还不输球!可是大家伙儿还没高兴多一会儿,只见美珠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而且渐渐适应了对方套路,腾、挪、架、挡,避其锋芒;刺、扎、扫、抡,伺机进攻。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全都屏气凝神,睁大了眼。一会儿只听大家“啊呀”一声,原来是百夫长大腿中了一枪,趔趄了一下。接着大家叫“好”,因为美珠腿上也中了一枪,不过好像不太厉害。也许就是因为美珠被刺,所以她进攻格外快捷凶猛起来。只听大家又是“啊呀”一声,只见美珠的枪尖直逼百夫长咽喉,他猛地趔趄后退几步,仰面跌倒在地。美珠抢步上前,以枪比画着朝他胸前一刺,随即很有礼貌地枪尖朝天举枪抱拳垂首躬身向检阅台方向致礼,跑步退下。全场大声喝彩,嬉笑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让它慢点!你们快跟着!”

乙浑、源贺等高级将领这一下都有些坐不住了,谁都没有想到这些女兵居然把这么虎背熊腰的百夫长都赢了,总不能出个有品级的将军和她们比呀。要是再输了,这脸……脸终究还是小事,皇上、皇后可是坐着呢!拓跋濬兴高采烈地对冯雁道:

拓跋濬、冯贵人和群臣将走到马前时,那马抬起两条前腿,微向中靠,昂首长嘶。使臣道:“此马通人性,这是在向陛下和贵人敬礼、请安呢。”拓跋濬听了非常高兴,走到它身边,轻轻用手摸摸它的嘴,顺着脖子从上到下轻捋它的鬃毛。那马轻喷响鼻,右前足轻轻击地。使臣道:“这是它向天子谢恩呢。”群臣听了无不称奇。冯雁过去抚摸它的脖子,它转过头来轻声哼哼,似与冯雁细语。冯雁右手拉住缰绳,那马就站立一动也不动。拓跋濬伸出手去,冯雁一脚伸入脚镫,左手摁住拓跋濬的手,一下就上了马。那马就在殿前广场“嘚嘚嗒嗒”地慢跑起来。拓跋濬急忙对身边太监道:

“雁雁,你的女兵神了!”他转身对源贺说,“别再派这些酒囊饭袋上去了,尽给须眉男子丢脸啦!”

只见一匹配着金架红毯马鞍的高大黑色骏马昂首侧身站在台阶之下,马蹄轻踏,马鬃在微风中轻轻飘拂。阿迈达一面随拓跋濬走下台阶,一面说:“此马日行千里,来如电,去如风。因为全身黑得发亮,只有四蹄如雪,故名‘白雪黑箭’。如果冬天在雪地骑行,就像一支黑箭在雪上飞过。汗血马乃马中神品,‘白雪黑箭’又是汗血马中的极品,敝国国王命小臣献于上国天子,聊表祝贺天子登基大喜之意。”

乙浑眨了眨眼道:

“哦!”拓跋濬一听有“汗血马”,兴奋得站了起来。群臣也都骚动。汗血马仅产于西域个别国家,难以繁殖,世所罕见。直至汉代西域偶尔进贡时中土方知世间有此稀罕之物。张佑、典客监游栎和阿迈达在前引路,拓跋濬、冯贵人与群臣一齐走到殿外。

“启禀皇后陛下,让他们来个马上比枪行不?”乙浑知道这些女娃生活于深宫,虽然也会骑马,马术尤其是马上枪术肯定不如骑兵军官,怎么说也得赢一场才说得过去呀。拓跋濬心想,那女兵可就输定了,不知雁雁答应不。不过怎么也得让男的赢一场呀。他笑看皇后,冯雁笑道:

等朝堂安静下来以后,头缠红布、留着连鬓胡子身穿绿袍的破洛那国使臣阿迈达上前道:“启禀天子,我破洛那国国王命小臣献上双峰骆驼两头,白雪黑箭汗血马一匹,已在殿外,请皇帝陛下笑纳。”

“就依大将军。”

“顺阳子郁,朕明日赐你一把好刀,以偿今日之损!”拓跋郁立即出班谢恩。

过了一会儿,一匹白马奔入场内,上面一个手持长枪身穿带甲蓝袍身材高大的年轻军官,乃豹跃军统军、宣威将军宇文浩。明珠一看是他,临时改变了原来打算派马术枪术均佳、个子最高的银珠的念头,对身边一个年纪略小身材苗条而不高的大眼睛姑娘狡黠地笑了笑,道:“丽珠,本将命你前去应战,你给我把他拿下!”

笑容满面的拓跋濬从任皓手中接过宝剑,和冯雁仔细两面一看,丝毫没有卷刃,只有一些擦痕,非常高兴,就让任皓将剑拿去让群臣传看。他看见薛野走到拓跋郁面前抱拳致歉,就说:

丽珠含羞地抱拳笑道:“末将遵命!”

皮豹子恭恭敬敬地走到中间,双手握剑,将剑柄高举过头,剑尖朝天,自豪地朗声道:“臣叩谢皇上!此剑果然天下无敌!”说罢一手捧着剑柄,一手托着剑尖,交给走下台阶的任皓。

一个女兵将她的黄骠马牵了过来——这一百三十名女子官兵中唯有“十珠”有专用坐骑,余者马匹均不固定。这时全场只见一个身穿带甲红色战袍手持一杆长枪的年轻女将骑着一匹黄马风驰电掣般地飞入场内。两人相距约有五丈,抱拳致礼,相视一笑。原来这宇文浩当初就是她们的马术和枪术教习,丽珠是他的得意弟子。

原来薛野本名就是薛野猪,、猪,一音而异字,也是官做大了以后改的。薛野朝大家咧了咧嘴,以示必胜之心,将身上的长袍下摆塞于腰间,抱刀向对方拱手致礼后摆了一个骑马蹲裆式,将刀横在胸前。皮豹子还是右腿略略在前,身子微蹲,剑指前方。拓跋濬一声“开始”,薛野立即一个突刺,皮豹子猝不及防,几乎被他刺中身子,慌忙一躲,手伸得较长,薛野一个猛砍,“铛”的一声,火光四溅。皮豹子被他两次突击,有点心慌,但见手中之剑纹丝不损,知道在剑上绝无隐忧,于是就放心与他劈刺起来。两人你来我往,斗了二十几个回合,丁丁当当,煞是好听;刀光剑影,火星飞舞,实在好看,围观的群臣不断喝彩,连高允都目不转睛。这时皮豹子卖个破绽,薛野一刀劈来,皮豹子早已将剑抽出,随即迅速劈了下去,只听得“铛”的一声,薛野手中的宝刀已经断为两截。朝堂中一片欢笑声、喝彩声、惋惜声。

两人打得十分激烈,有时让人看得心惊胆战。只见宇文浩朝丽珠面门一枪刺去,丽珠迅速头一歪躲过,拍马就走。宇文浩纵马追来,眼看就要追上了,丽珠突然一个回马枪,几乎将他刺于马下。不等他调整姿势,丽珠对他又是一枪,谁知宇文浩竟趁势一把将她的枪牢牢抓住。丽珠怎么用力也夺不回来,就腾出一手抽出背上的一把剑来,宇文浩只得撒手。过了一会儿,宇文浩瞅准机会一枪刺向她的腰部,丽珠躲避不及。翻身藏于马侧。两人你来我往打了三十几个回合,竟然不分胜负!全场不断发出笑声与喝彩。乙浑、源贺、苟颓、皮豹子等将领全都看得目瞪口呆,人人忐忑不安,唯恐这次又输,那可真是没法向皇上、皇后交代了。这宇文浩可是个率领近千人马的六品上宣威将军呢!

大家笑得更加厉害,连高允都被感染得微笑起来。拓跋濬拉着冯雁的手特别快活,若不是冯雁压着他的手,他在龙榻上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

乙浑吃惊地说:“这女娃咋这么能耐!要在军中也能当上统军了。”

“皇上,豹子肉才香呢,还格外补人,等着吃豹子肉吧!”

源贺道:“这女娃是浩一手教出来的,浩那两下子,她全会!”

朝堂内顿时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薛野瞪了皮豹子一眼,故意龇牙咧嘴地笑道:

“怪不得哩!我说呢。”

皮豹子知道自己手中这把剑的确是把与众不同的利剑,挟着方才胜利的余威高兴地大叫:“皇上,野猪肉特香,等着吃野猪肉吧!”

冯雁知道她的这一百多名女兵平时训练十分刻苦,且已习武多年。不用说十珠,就是那普通女兵中的任何一个,一般男兵也未必能赢她们。因为她们体力或许不如男兵,而技术、机智、协同精神与能力很可能有过之。但冯雁也没想到玉珠、美珠这么厉害,尤其是丽珠的马上枪术竟然如此出色,心中格外满意。拓跋濬高兴得直对冯雁笑。

“皇上,微臣今有小恙,不能亲展宝刀风采,让薛野用臣之宝刀与皮豹子一试可否?”得到皇帝允许后,薛野兴高采烈地解下自己的佩剑,交给旁边一位将军,接过拓跋郁的宝刀走来。

在全场的观众中只有明珠知道宇文浩是故意让她,因为他早就爱上了丽珠,丽珠也对他有意。今天他俩这几十个回合,就是她们以前训练的内容,基本上是一场马上枪战表演。那次宇文浩回营以后,丽珠就成了枪马教习。明珠正为自己安排的好事滴水不漏地进行而出神,忽然全场大哗。原来宇文浩一个急转马身,转到丽珠左侧。丽珠回身不及,宇文浩伸出右手,将丽珠连人带枪从那匹马上提了过来,放在自己胸前马背上:他左手提枪,右手压着丽珠的后背,策马向检阅台奔来。丽珠伸出左手想去抓他,宇文浩身子往后仰着躲开。丽珠虽然拼命挣扎,依然不能脱身。宇文浩小声对她说:“丽珠,听话,别动。我自有主张!”见她果然不动了,就松了手。全场喝彩声惊天动地,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男人们总算出了这口窝囊气。拓跋濬和冯雁也笑容满面。乙浑等将领自不必说了,个个乐开了花。

皮豹子正要将剑还给皇帝,忽闻一声大喊:“且慢!微臣的宝刀有话要说!”原来是顺阳子、羽林中尉拓跋郁,他也有一把好刀。此刀是他当年作为太武帝的贴身卫士于一次护驾亲征时从一个匈奴单于身上夺来的,锋利无比。他出班说:

乙浑兴奋地大声说:“回去好好赏赏浩这小子!这小子可给咱们争了面子了,赢得漂亮!”

二人站好后拓跋濬一声令下,殿中就响起丁丁当当之声,其中一把的声音格外动听。不一会儿,皮豹子一个用力斜劈,苟颓以剑一隔,只闻“铛”的一声,苟颓那把“青锋”剑便断为两截。群臣惊讶、欢笑、议论之声不绝于堂。苟颓似乎有些不信地对自己这把宝剑看了又看,只好捡起断剑,叹气回班。沙拉丁备觉光荣,不禁咧嘴直乐,他的两个随从站在门边也笑容满面。

宇文浩驮着丽珠骑到台下,跳下马来。他先把枪放在地上,接着很有礼貌地将他的女俘扶下马来,然后走上前去躬身抱拳行礼道:

冯雁又对拓跋濬说了几句不知什么,然后又对身边的任皓说话。只见任皓与另一太监从案子上拿了几个卷着的卷宗,放在两人相距三尺之处,原来是作为界线。

“豹跃军统军宣威将军宇文浩叩见皇上、皇后,恭祝吾皇、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遵旨!”

丽珠是“俘虏”,害羞地低头躬身小声道:“臣妾丽珠叩见皇上、皇后陛下,吾皇、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就低头站在一边,两手轻轻揉着衣角,心情非常激动。她知道输给宇文浩不算输,也明白他方才一直在让着自己,而且在与自己面对面“厮杀”时眉眼中有一股异样神情,弄得自己心慌意乱,几乎招架不住。唉,不知今日之后何时能够再次重逢。

拓跋濬大声说:“你二人相距三尺,不得移步,以免伤及身体!”

拓跋濬看见军队方面终于赢了一场,松了一口气。丽珠打得也很出色,居然能和大魏精锐豹跃军的宣威将军大打几十个回合,皇后也很有面子了。所以拓跋濬特别高兴,说:“着即升宇文浩为豹跃军别将武威将军,赏钱十万,帛百匹。”

“二人相距三尺,不得移步,即可保无虞。”

武威将军为从五品上,等于一下子给他升了三等。“别将”则相当于今参谋或“副官”,是个在主将身边的重要职位,易于得到提升。皇上亲赐,简直是莫大荣幸。这意味着宇文浩前程无量,因此台上台下一片嗡嗡。

“皮将军之言虽然有理,但今日权为试剑,并非比试剑术。故你二人只可斗剑,不可刺身!”冯贵人小声对拓跋濬道:

谁知宇文浩立即大声道:“谢皇上隆恩!末将情愿不受封赏,只有一事恳求皇上、皇后恩准。”

群臣有的称是,有的认为这样危险。拓跋濬和冯雁小声商量后道:

所有听见的人无不吃惊。皇上如此恩眷,竟然不受,也不知他究竟有何相求。

“皇上,臣有事禀报。”得到准许后他说:“抓阄分出先后,先者胜率较高,仍然难以比出宝剑优劣。臣恳请皇上准许二人斗剑,在格斗中自然可见分晓。”

拓跋濬和冯雁也不解地对视一眼。皇帝奇怪地问道:

“开始吧!”张佑拿着盘子过去,皮豹子忽然说:

“哦!你有何事?”

苟颓和皮豹子站好位置,张佑端着一个盘子过来,拓跋濬说:

宇文浩看了丽珠一眼,不好意思地说:“恳请皇上、皇后,将这小女子赏给小人为妻!”丽珠一听又羞又急,满脸通红,跺着脚,双手捂住了脸。

拓跋濬将手中的无敌太乙剑交给躬身行礼的皮豹子后就回到御座,和冯雁相视而笑。

拓跋濬和冯雁一听乐了。台上所有的人也都乐了。

冯雁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丈夫像个孩子那样任情说笑了,因而一听也不禁和大家一起笑出声来,但是立即就抿嘴噤声。她原以为当了皇帝就能随心所欲,谁知道皇帝也有不自由之时,比当皇孙时拘束得多,连累自己都多受许多束缚。那天为了头发差一点惹了大麻烦,使她明白自己当贵人后要更加小心谨慎,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言一行都不可越礼一步。

乙浑笑着对源贺等人道:“浩这小子胆子真不小!吃了虎胆熊胆了,连皇后身边的女将也敢要!这小子,行啊,有种!”宇文浩为全军赢得了荣耀,乙浑心中非常快活。他喜欢有胆量的部下,究竟是将门之后。场上数千官兵听不清那边在说什么,议论纷纷。

看到这个场面,拓跋濬特别高兴。他觉得当皇帝以后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自由,不少地方更甚于从前。以前只是师傅杨宝年提醒自己,不能如此,不可那样,现在则处处要“垂范天下”,有时简直动辄得“纠”。这时他几乎忘了自己是皇帝,在一片大笑声中高叫道:“朕准了!人人皆有肉吃!”

拓跋濬非常高兴,故意说:“雁雁,你舍得吗?”冯雁笑道:

有的上了年纪的三朝——若算上新帝就是四朝——老臣侧目而视,觉得他们实在有些放肆,简直是忘了道武帝立下的规矩和李栗之死的教训了。鲜卑人本来就是自由散漫惯了的,甚至在朝堂上有时也不拘礼仪。后来太祖道武帝采纳公孙表所上《韩非书》,决定以法治天下,制定各种礼仪。左将军李栗自以为自己是道武帝身边唯一不是亲戚的心腹大臣,平时自由自在惯了,坐没坐相,站没站样,在皇帝面前说话随便,很不严肃。道武帝以法行礼后依然故我,有一次竟在朝堂任情咳唾。道武帝大怒,历数他一贯的无礼言行,当场下令处死。从此谁也不敢再在朝堂上无礼。高允等老臣觉得,他们这样大声喧哗,任意玩笑,实在是太不把少年皇帝放在眼里了。只是不便扫皇上与贵人的兴,不说而已。

“皇上,您就问丽珠自己吧。”她已经看出苗头来了,明白是何时播下的情种。她为丽珠有这么一个好的归宿而感到欣慰。而且今天这个场合,皇帝赐婚,真是天缘巧合,无限荣光。她心想,回宫以后还要好好赏赐丽珠,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皇帝问道:

冯雁坐在上面看见朝堂上这么热闹,君臣如此亲密,高兴得抿嘴直乐。她进宫以后一直觉得特别拘束,还从来没有见过朝堂这么活跃呢。

“丽珠,你可愿意嫁于宇文浩为妻?”

有人大声说:“皇上,臣等请分享狗肉、豹肉!”这阵哄堂大笑更加热烈,连排列整齐的队伍都乱了。

丽珠放下双手,害羞地说“愿意”,但是声音小得如蚊子叫。宇文浩大声说:“皇上,皇后,她说‘愿意’了!她说‘愿意’了!”丽珠转身打了他一下,更加不好意思地抿着嘴扭过头去,马上又用双手捂住了脸。

“皇上,等臣宰了这老豹子,剥了豹皮,给皇上做一件皮袄!那豹肉咱们君臣下酒,痛饮一番!”

拓跋濬小声问道:“雁雁,丽珠是何职何品?”

苟颓也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冯雁说:“丽珠为‘女酒’,视五品。”

拓跋濬正不知答应谁好,征西将军皮豹子出班道:“皇上,让臣用这把宝剑把这狗腿割了给您做午膳吧!”群臣顿时哄堂大笑。有的年轻臣工因不知出典,忙问他人,老臣就解释,一时朝堂气氛热烈。冯雁也不明白,就问身后的单壬,单壬就俯身向皇帝和冯贵人讲述。原来鲜卑与不少北方游牧民族一样,原先皆有名有氏而无姓,后来多以氏为姓。由于原有部落被征服改用征服者之新氏,故一氏人数往往数以万计,后来有些人就以名行。苟颓为鲜卑宇文部,其鲜卑名之汉译就叫狗腿,这种名字在鲜卑人中十分普遍,他是当年在补入殿中精甲任军官后才改的。拓跋濬一听开怀大笑,冯雁则只是抿着嘴笑。宫中女子“笑不露齿”可是规矩呢,何况身为贵人。

拓跋濬大声道:“后宫女酒丽珠,升为恭使宫人,视四品,赐予豹跃军统军宇文浩为妻。另赏钱五万,帛二十匹。宇文浩照封别将武威将军,银、帛照赏。”

群臣都点头称是,这苟颓想得还挺周到。拓跋濬也笑了。可不是吗,哪有臣子在朝堂之上与皇帝试剑的?他刚一点头,还未及开口,就有几个大臣已经看出皇帝首肯,高喊道:“皇上,臣愿一试!”

宇文浩赶快拉着激动得不知怎么好了的丽珠抱拳躬身行礼:“宇文浩、丽珠叩谢皇上皇后隆恩!因甲胄在身,不能行大礼拜谢,请皇上、皇后恕不敬之罪。”

“臣与皇上试剑,与礼不合。请换人一试。”

全场高呼:“皇上、皇后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就依你,做阄!”张佑很快就做好两个纸团。苟颓注意到身边有人议论,就说:

丽珠与宇文浩新婚之夜,丽珠就用拳头捶他,说他坏死了,当初不光不教她转身马上擒拿这么厉害的一招,而且连说都没有说过,要不然她那日也不至于一点都没有想到,结果被他轻轻擒拿过去。宇文浩笑道:“女子力弱,轻易不能于马上提起对手,反会因此受伤,所以未教。再说了,你若知我有此招,你我姻缘还会如此顺利吗?”丽珠又连连捶他,宇文浩小声附耳说:“我还有好些招数呢,你等着吧!”

拓跋濬兴冲冲地说:

“你坏!你坏!”

群臣大笑,心想,真看不出来,苟颓这貌不出众的矮胖墩子还粗中有细,挺有主意。不过也有几位文武大臣摇头,觉得大臣与皇上试剑有违礼制。

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皇上,两剑相砍,主动者且砍于对方中段者,得力而易胜。故应比试两次,每人各砍一次,抓阄抢先。”

七 丽珠出嫁

“好吧,朕与你比试比试!”拓跋濬上前一步,举起了手中剑。朝堂中顿时飘起了一片议论声和笑声。苟颓退后一步,却不拔剑,一脸严肃地说:

由于阴山一线军情紧急,拓跋濬下令,一过中秋大军就出征。冯雁决定尽快将丽珠与宇文浩完婚。她让明珠具体操办此事。

当时北魏还是鲜卑旧俗,大臣上殿可以身带兵器。大家一听苟颓的话都不禁笑了起来,一片小声议论。因为这可是先帝所赐之剑,赢了固然为先帝增光,但真要在朝堂而非战场被砍断,岂非对先帝不敬!拓跋濬知道苟颓这把宝剑确系稀罕之物。南征时苟颓为前锋偏将,临敌对阵,每每冲锋陷阵在前。太武帝嘉其英勇,将刚从刘宋一个大将手中缴获的这把镌有“青锋”二字的宝剑赐给他,也曾当众砍断一把利剑,赢得一片喝彩。

一日午膳后不久,冯雁正和拓跋濬商量留守期间的事,忽报:“太子殿下到!”还不等他俩把话说完,拓跋弘已兴冲冲急步走了进来。平时都站住垂首躬身抱拳行叩拜常礼,这时却跪下行大礼道:

“慢!”他出班道,“皇上,此剑虽然锋利,却未必无敌也。”殿中不少人都点头赞同,佩服这苟颓的直性子,有话就要直言。“臣所佩之剑乃先帝所赐,至今未遇对手。请陛下恩准一试。”

“臣叩见父皇,叩见母后!”

“果然名副其实!”拓跋濬的赞叹之声刚刚落地,三十多岁的豹跃军领军将军苟颓瓮声瓮气地说:

“起来吧。”冯雁话音刚落,拓跋弘就起来,过去偎依在冯雁身上。

那太监左手把鞘,右手抽出手中之剑,伸向前方。拓跋濬高举无敌太乙宝剑,用力砍下,只听得“铛”的一声,太监手中那把剑已成两截。朝堂中顿时响起一片惊讶赞美之声,因为这永安前殿柱子上挂的四把护卫剑均非寻常之物。

拓跋弘年满十岁之后,为了培养他的独立生活能力,已经让他迁出西宫,住在传统的东宫太子府,即其祖父拓跋晃当年用过闲置多年的那所庞大院落。让他每日旁听早朝,还给他身边配备了一些官员,讲解每日朝议之事以及相应背景知识与处置原则,使他逐渐熟悉朝政。午膳之后依旧在师傅指导下课读。虽然每日晨昏拓跋弘均来后宫请安,不过冯雁因这几日忙于校阅军队、准备皇帝出征等事,无暇与他多处,总是很快就让他回府。其实她也很想念弘。她装作生气地推开弘说:“此刻你不在东宫好好读书,来此做甚?太傅准了吗?”

张佑让一个太监转身从自己身后的柱子上取下一把剑来。拓跋濬起身,从冯雁手中接过无敌太乙宝剑,下了座阶,说道:“来,朕试试!”

“准啦!我想父皇,想母后!”弘撒娇地扭动着过去,将身子斜靠在冯雁的臂弯里,仰脸看着她。冯雁觉得快活极了,轻轻地吻着弘的额头。每当此时,她就觉得自己真是普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丈夫在所有的夫人中最疼爱自己,何况他还是个仁慈能干的出色皇帝,而自己是皇后,位极人女;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儿子!她真感到自己是女人中的领头大雁,飞得最高最前!她再别无他求,做个好妻子,好母亲,好皇后,总之做个好女人,心愿已足。她要好好享享做女人之福!

“那好吧,去拿把剑来!”

拓跋濬看到她们母子如此亲热,也特别高兴:现在后宫皇子、公主已经有十几位,他最喜欢的就是弘,最会教育的就是皇后。

拓跋濬虽然当了皇帝,毕竟还是个孩子,童心未泯。被大家一说,他自己也来了兴趣,想看看此剑究竟如何锋利。他随祖父南征时,虽然也见过一些宝刀名剑将别的兵器砍断,不过那些都是寻常兵器。而且砍得多了,这些宝刀名剑也都多少有些卷刃。于是就说道:

亲热了一会儿,冯雁想推开弘,弘黏着不走,冯雁站起身来抚着他的肩头说:“好了,回去读书吧,你父皇和母后还有好多大事要商量呢。”

“臣等也欲开眼,请陛下恩准一试!”

拓跋弘委屈地撅着嘴说:

鲜卑尚武,自幼不离刀剑,连吃饭亦需以刀割肉,故而最喜好刀。有的大臣看出薛野用意,不禁暗笑;有的也想看个究竟,于是齐声道:

“我也有大事呢!”

四十出头的龙腾军领军将军薛野听那使者说此剑“削铁如泥,天下无敌”,心里不大服气。心想,自己各种宝刀、好剑也见过不少,都说如何如何了得,其实也就是比寻常刀剑强些罢了。此剑竟然取名“无敌太乙宝剑”,简直有点欺我中土无兵器!就说:“皇上,既然使臣说此剑削铁如泥,何不当场一试,也好让臣等长些见识!”

“嚯!你有何大事?”拓跋濬觉得非常好笑。

“多谢贵国国王厚礼。”拓跋濬说罢将宝剑插入鞘中,递给冯雁。冯雁接过,感到分量很重,非体格壮伟者不能随心所用。

弘从冯雁身边走开,在旁边规规矩矩地站好,慢慢地说:“孩儿恳请父皇、母后恩准,让孩儿随父皇一同出征……”

沙拉丁说道:“此剑乃波斯国公主远嫁敝国国王时,波斯国王所赠之礼品。乃波斯著名铸剑师精选好铁,多用奇料,锻炼七七四十九天方成。削铁如泥,其声似乐,天下无敌。太乙为宇宙之母,天地至大,敝国国王故以名之。敝国国王不敢享用此宝,特意敬献大魏天子以为贺礼。”群臣听了都羡慕称道,而且对使臣说话得体和汉话水平都颇为赞赏。他们哪里知道,这些话语是沙拉丁途经洛阳时,专门请了汉儒教学背熟的呢。

不等他说完,拓跋濬就严肃地断然道:“不行!你还年幼。长途远征,鞍马劳顿,又很危险,此事非同儿戏。再大一些再去吧。”

拓跋濬问道:“此剑为何取名无敌太乙宝剑?”

拓跋弘大声说:

这时张佑又将一柄明显比较长大厚重的宝剑呈上。拓跋濬站起,用力拔出,只见一道闪闪寒光,引得群臣一片小声喝彩。

“儿臣不年幼了。父皇当年随世祖爷出征时也不过是十一岁。父皇能行,孩儿也一定能行!”

于是两个太监分别拿了一个礼盒下去,在群臣行列中穿行。群臣看后无不“啧啧”称奇。

拓跋濬一听不禁笑了起来,这小家伙还真会找理由!就说:“那是去南边征讨岛夷刘宋,不像北征蠕蠕那么危险、艰苦。”拓跋弘一本正经地说:

群臣一听,心中无不赞叹冯贵人体恤臣工。

“母后常教导孩儿,”说着他斜睨着冯雁,看她并未立即支持的样子,走过去撒娇地用肩膀轻轻蹭她,“说,太子不能娇气,要能吃苦,这样长大方能辅佐父皇御国。孩儿愿意吃苦!”说罢用手指轻拉冯雁衣角。

“此皆稀世之宝,难得一见,拿去让大臣们都看看吧,也不枉普岚国王一片美意。”

冯雁笑着将他拉了过来,又高兴,又感动,说:“太子随皇上出征乃朝廷大事,需征得大臣同意,改日再定吧。你先回去,好好读书要紧。”拓跋弘高兴地谢恩而去。

“朕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夜明珠,这么大的宝石呢。”冯雁看了看,高兴地对张佑说:

冯皇后派人了解过宇文浩家的情况。他家是鲜卑宇文种的一支望族,世统部落,历代都任拥部大人或别部大人。祖父是已故尚书右仆射宇文吉那堂弟,任过侍郎,已经致仕。父亲因军功曾授四品军阶,后因作战致残提前致仕。因此冯雁特别关照丽珠,要夫妻恩爱和睦,千万不可因为曾在皇后身边待过多年而傲慢。要孝敬公婆,爱护小姑小叔,善待下人。闲时要读书、写字、习武。又赏她全新被褥各五条,钱十万,帛百匹,绵五十斤,从新来的籍没的罪人女眷中赐给她丫环两名。还让她把自己的佩剑和战马带走。姐妹们也都各赠礼物,大家都羡慕她有了个好丈夫。冯雁心想,除了皇帝和姑母,十珠和贴身宫女望云是她最信任和最可靠的人。丽珠这些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地守护在她身边,是她第一个出嫁的女官,不能让她到了夫家受委屈。于是亲自率领九珠、望云和太监、宫女将她送到西宫正门即朝天门外。宇文浩已经率领大批从人,抬着花轿,在此等候多时。

身材高大,头缠白布,身披白色大袍,脚蹬皮靴,留着两撇镰刀胡的沙拉丁躬身道:“启禀皇帝陛下,我普岚国国王得知大魏皇帝陛下登基,特派微臣献上西海夜明珠十粒,天山宝石两颗,无敌太乙宝剑一柄,恭请皇帝陛下笑纳。”说罢他向后面一招手,两个打扮类似的年轻随从手捧礼盒走上前来。使臣从一个随从手捧的两个礼盒中拿过上面那个,打开,呈给典客监游栎。游栎捧着上前交给张佑,张佑走上台阶呈给皇帝。拓跋濬一看大喜,随即交给坐在旁边的冯雁。冯雁接过一看不禁面露笑容,立即放在案上,轻轻抬起,以便让群臣都能看见。那是十粒闪闪发光的特大夜明珠,群臣莫不伸颈瞪眼。只是殿内光线不很明亮,距离又远,看不清楚。接着张佑又呈上一个打开的礼盒,拓跋濬一看,是一红一蓝两颗足有拇指大的晶莹宝石。他感叹地对冯雁说:

平城市民看见朝天门外的这支迎亲队伍,就知道今天准是宫中嫁女,多半是公主出阁。御街两侧,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数以百计的殿中精甲严密把守着各个路口,挡住试图靠得再前些的民众。平城百姓生活在天子脚下,见多识广。外地人,哪怕生活在洛阳、太原、历城(今济南)这些大城市者,哪里见过唯独京师方有的这些场面与人物。平城人一下子就能辨别出哪是州兵,哪是虎贲,哪是龙腾,哪是豹跃,哪是殿中精甲,服饰不一样,可有讲究哩。他们后来一看——听说那是皇后——都出来了,身前身后的卤簿就有好几十人,皇后凤辇后面的一乘肩舆上坐着一个服饰华丽、满头珠翠的姑娘,年纪比皇后略小几岁,不像是皇后嫁女,没准是皇妹,反正也是公主!

“谢天子!”

丽珠下了肩舆,再次行大礼叩拜皇后,与众姐妹挥泪而别。宇文浩上前叩拜皇后,扶丽珠进了花轿。这时宇文浩带来的人鼓号齐鸣。冯皇后命抱嶷带着两个太监、两个宫女骑马护送丽珠去宇文府。

拓跋濬说:“平身!”

事后,平城百姓听说新娘丽珠只是个宫女,无不惊讶万分。哎呀,宫里连宫女出嫁场面都这么大!皇上到底是皇上,和大官就是不一样哩。又听说丽珠不是一般宫女,是有品级的女官,比县令还大呢,皇上又给升了一级,和郡守都差不多了。又听说新娘武艺高强,把军里的武将,就是新郎都给赢了,皇上要赏她黄金百两,还要给她升官。那女娃说不愿受封、受赏,情愿嫁给那个武将为妻。皇上说人家早就有婆姨了,你去算个啥!另外赐给你一个吧。那女娃说,我就要他,做妾我都愿意!你想,宫里除了皇上,没正经男的了,女娃大了,谁不想嫁人?还有人说,皇上原想把她留下,要封她为贵人。皇后不干了,哭了两天两夜,也不吃饭了。皇上没法子了,只好把她赐给那个武将。有人纠正道,你们全是胡扯淡!皇上漂亮的女人多的是。这女娃是皇后认了干女儿了,要不哪能像嫁公主那么风光呢?这女娃不光武艺高强,还认字哩,能文能武,比那男的还强哩。皇后亲自调教的,还有啥说的!还有人说,皇后身边像丽珠这样武艺了得的女娃有好几百呢,个个漂亮。这不废话嘛,不漂亮的,能进宫吗?那天校场比武,这帮女娃把那些男的打得那叫丢人啊,气得大将军回来杀了好几个呢……那几日,丽珠出嫁成了平城的头号新闻,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连柔然入侵,皇上即将亲征都不大关心了。多年以后,人们回忆起来,依然津津乐道。后来丽珠殉难,人们都说,你看看,皇后身边的女官,就是不一样哩,多么忠义!也有人说,究竟不是公主,享不了这个福。福太大了,也会淹死人哩。不过这是后话了。

不一会儿,两个西域使臣走了进来。后面各跟着两个随从。随从一进门便止步,两个使臣则走到殿中齐齐跪下,磕头高呼:“西域破洛那国使臣阿迈达(西域普岚国使臣沙拉丁)恭祝大魏天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拓跋濬亲自率领五万大军北征,冯雁留守平城。虽然不算正式“监国”——那是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并到宗庙祭告祖先的——毕竟实际上就是摄政,要处理各种军国大事。好在近几年来她不时为拓跋濬批阅奏折,拓跋濬也越来越多地与她商量朝野大事,她早已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遇到自己不熟悉的,还有已经升为中书令的高允以及李敷、高闾等一批大臣可以咨询。她特别注意批阅巡检使的折子。近年来皇帝先后派往各地二十多批巡检使,对于遏制贪贿之风起了一些作用。从前年开始的减轻赋税、徭役的政策也看出了一些成效。她真想自己也像巡检使那样下去看看。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在处理政务上比从前明白得多,有时却又感到似乎更加糊涂。她不懂,为什么年年杀贪官,贪官却依旧不断产生呢?日夜操劳倒也罢了,她主要是为拓跋濬父子的安全担心。这次乙浑加征北大将军衔,总领各部。兄长、河南公、殿中尚书冯熙率领一千名精锐的殿中精甲,包括由三十名宗室子弟组成的宗子羽林,组成御林军,专门护卫皇帝和太子。冯熙命伊驼为太子的警卫部队长官羽林中尉,率御林军五百人拱卫太子。

“宣破洛那国使臣、普岚国使臣进殿!”

大军出发之前冯雁就与冯熙说好,开始每日,以后至少每隔三日快马回京通报一次前线情形。其实冯雁心里有数,有乙浑、源贺、苟颓、皮豹子、薛野等一批久经沙场、战功显赫的老将,还有一大批年轻将领,这次军队又经过特别训练,战斗力大增,最终击败蠕蠕当无问题。她只是对拓跋濬和弘儿放心不下。刚开始信使每日来报,几日以后就隔日才来报告一回,十日后就变成三日一回。虽然次次都报平安,她总是忐忑不安。信使不来的日子她盼,要来的那日她急。有一天隔了三日,直至掌灯时分信使还未到来,急得冯雁在宫中不停地走来走去。虽然她明白由于战线离此越来越远,信使长途奔驰费力费时,但她总是心神不宁,不断命人去朝天门外观看。后来索性下令,信使可以骑马入内。一直等到四更二刻,才有一个太监跑进来说:

司礼太监张佑向外喊道:“宣破洛那国使臣、普岚国使臣进殿!”站在殿门外的另一个太监向外面高声重复:

“启禀皇后,来了,来了!”

“宣特使进来吧。”

话音未落,一个全副武装风尘仆仆的信使已经跑入跪下,喘着气道:

“给冯贵人请安!”冯雁半起身微笑答礼。这时拓跋濬说:

“启禀皇后陛下,皇上、皇太子全都安好。皇上命小人请皇后放心,太子遥请皇后大安。”这是冯熙关照过信使首先要说的开场白,冯雁也知道这是套话,但就是百听不厌。

大臣们对这位知书达理、谦恭宽厚、颇有见识的贵人还是宫人时就印象良好。尤其是去年冯贵人在朝堂代行太后令廷审宗爱,亲临刑场监斩,气度雍容,行事果断,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听说诛杀宗爱的几个关键之处用的都是冯贵人计,大家更加钦佩不已。看得出来,年轻的皇帝在现有的三位夫人中最宠幸她。虽然她现在尚未受封昭仪,却是将来立后的最佳人选。历来接受藩国特使朝贡,皇后每每在座。皇帝特宣冯贵人,也暗合群臣心愿。待冯贵人落座,群臣高呼:

“起来吧。赐座,上茶,不要太热。准备酒饭。”其实茶与酒饭早有准备,那信使谢恩后坐于脚踏的一角,将茶咕噜咕噜几口就喝尽。太监马上就续上。

“冯贵人到!”

“怎么今日到得这么晚?”

“朕知道了,请他们稍候。宣冯贵人!”然后君臣就接着议事。不一会儿一个太监高喊:

“嗯……路有些难走,耽误了时间,请皇后恕罪。”

拓跋濬登基不到一年,赫连太皇太后就又给他纳了两个夫人,分别封为椒房和中式,地位低于贵人。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最爱冯雁。他知道赫连太后虽然对冯雁印象很好,但是立后则依例应在皇帝有了好几个妃嫔后才选定。他怕万一日后有的妃嫔条件出色,太后看中别人,所以现在就要为将来立她为后做些准备。这时典客监游栎禀报说,西域普岚国与破洛那国分别派遣特使携带礼物来大魏朝贡,已在馆驿歇息三日,现于永安宫外等候朝觐。拓跋濬前日就已得知,说:

“打得怎么样了?皇上、太子在哪儿呢?在黑山(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还是牛川(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东南)?”

群臣一听,皇帝说得头头是道,各方面人士听了无不觉得满意。想不到仅仅几个月工夫,皇帝进步如此之大,不禁齐声高呼:“皇上英明!”

“皇上和太子都在……牛川。打得……胜了,蠕蠕……败了,跑了。”

拓跋濬微笑道:“起来吧。”他看了看高允,佩服他说话往往总能抓住要害。心想,这大概就是学识渊博之故,信手拈来,皆成妙语。他说:“头乃身之首,发为首之顶,帝为人之尊。故皇帝之发非高耸不能显其尊贵,非合一不能显其权威,岂可以编辫若干下垂于背后哉?再者,为君者日理万机,朕尚年少,每日午后尚需读书两个时辰,岂能为梳辫多耽搁时间?且正如李敷所言,如何梳头,本非大事,不必斤斤计较。从今以后,所有臣工,留发,梳辫,编一,编十,悉听尊便!”

冯雁发现信使说话有些支吾,眼睛有点不敢看着自己,就严厉地说:

原来鲜卑人和许多北方游牧民族一样,为骑马方便,头发不易为风吹散,故皆喜编辫。此俗至魏恐怕已逾千年。各族略有不同,编辫之数亦素无定规。一般人多为一根,妇女或男性贵族则每以多为贵。鲜卑皇帝编辫四根实乃习惯而已,并无特别寓意。和其奴本想以此压一压汉族大臣,不想反被所制,后悔不已。

“你说实话,究竟怎么样了?要有半句不实,我治你的罪!”

不少留辫多条的鲜卑大臣也都一齐跪下:“臣等叩请皇上恕罪!”

那信使赶快跪下连连磕头,哀求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请皇后陛下恕罪!”

不等高允说完,和其奴马上跪下嗫嚅道:“老臣糊涂,老臣失言,叩请皇上恕罪。”

“那你快实说!”

高允还是目不斜视地看着笏板,语调平淡得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臣也曾听到过类似说法,原本以为只是草民见识而已,非关重大。适才闻和大人所言,则梳辫四根乃皇上专利。他人仿效,自然有僭越之罪。若超过四根,罪莫大焉。既如此,则轻者应交有司发落,重者……”说到这里,不少鲜卑大臣吓得缩脖拢辫,低头不语。因为有些人也梳了三根四根,有一个头发浓密者竟梳了七根之多,以前还曾以此为荣呢。

那信使一边不断擦汗,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小人出来前一日,原本已经逃跑的蠕蠕不知怎么又集结了三千多人马,趁我前军追赶他们,突然绕到我军后方,将我大本营包围起来……”

“高令公,爱卿以为如何?”

“啊!”冯雁急得站了起来。“皇上、太子可好!”

一些鲜卑大臣小声称是,颔首赞同,汉族官员多不做声。拓跋濬本来以为素来讲究礼制的高允又要进谏,谁知却不言语。心想,他系汉族,或许会说几句支持之语。就问:

“都好,都好!真的都好!皇上亲自率领大军往阴山追击蠕蠕主力,不让太子随行,说太危险,让留守大本营。”

征西将军皮豹子也出班道:“皇上一举一动皆应为天下垂范。皇上今梳汉家发式,不日天下人尽皆仿效,大魏岂还像鲜卑人之天下乎!若此举为陛下一时兴起,则改之即可;若系他人唆使,则应予以责罚,以戒违礼违制之议。”

“太子现在怎么样了?”

平昌公、安南将军和其奴听他说什么“本非大事”、“实不可取”,不禁生气地瞪了他一眼,道:“李大人之言臣颇不以为然。按,大魏皇帝编辫四根而非五非六,实有深意存焉,乃寓意天地四方之故。每根编紧,寓意天下万民团结。四根齐集于顶垂于背后,寓意天下四方臣民共戴皇帝,紧随于后。尔等汉家,哪里懂得这些讲究!”说罢不屑地哼了一声,退回班内。

“太子没事,安好,真的安好,安好!蠕蠕偷袭打退了,真的打退了,小人不敢瞎说。”边说边连连磕头。

刚升任秘书令的李敷出班道:“宇文大人之言臣不敢苟同。臣以为,头发如何梳理,本非大事,不必过于认真。梳辫费时费力,实不可取。皇上今梳发髻,英气风发,更富天子气概。美矣哉也!若谓天下楷模,此实天下美之楷模也。”

看来信使确实不曾说谎。虽然出了些事,丈夫与儿子都好,冯雁心中一块巨石终于放了下来。

拓跋濬没有想到会招来这个麻烦。心想,发型和衣服一样,大魏对朝服虽有规定,却并不严格,因此鲜汉杂穿。发型当亦如此。一看朝堂的打扮,右边多为文臣,多汉家服饰,宽袍大袖。高耸的发髻上戴着冠。左边都是武将,穿戴皆为鲜卑窄袖紧身袄服。编辫,左衽。所谓左衽就是衣襟于胸前相交,右襟压着左襟,在左腋下挽结,或不挽结而以革带束腰。腰带上垂有下端有环的蹀躞,系着佩刀、荷包之类。编辫则有一根垂于后或盘于顶或盘于头之四周者,也有多根下垂者。

“起来吧。怎么蠕蠕三千多人马就把大本营给围了?大本营留下了多少人马?”

沉默了片刻后,七十多岁的四朝老臣尚书右仆射宇文吉那出班道:“皇帝陛下今日头发忽然不再按我鲜卑编辫样式,改梳汉家模样,不知何故。我鲜卑列祖列宗、部落大人,向来皆梳发辫。此改,窃以为不妥!”宇文吉那年高德劭,素来意见比较平和,没想到今天他首先表示异议。下面有小声赞成之声,一些鲜卑大臣纷纷点头。

“大本营就留下了伊驼将军的五百御林军。还有就是河南公的几十个亲随。”这个信使就是冯熙的亲随之一。

听见皇帝说“平身”后,群臣起立,抬头。大家一下子发现皇帝发型变了,不禁面露惊讶,互相传递眼色,有些人小声议论着。

“什么!”冯雁吓了一跳,不禁又站了起来。这怎么不要出事?“就五百人马?难道大本营附近就没有驻扎别的军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是有,都隔着十来里地,天色又黑,谁都没想到早就跑得远远的蠕蠕会突然又冒了出来,还这么多。”

在张佑的高喊“皇帝陛下驾到”声中,早已排列整齐的众大臣立即低头垂手,听见皇帝落座的声音后便齐刷刷地跪下:

“大本营损失可大?”

谁知道次日朝堂上由于皇帝改了发型竟触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不大,不大!托皇上、皇后洪福,托亦山大神保佑,多亏河南公指挥有方,伊驼将军率军拼死奋战,损失不大,不大!”

“嗯,嗯,雁雁言之有理。”

冯雁这才知道哥哥没有和皇帝在一起,而是留下来保护太子了。她不禁感到有些内疚,因为每次信使来报她总是一再问皇上和太子的情形,经常忘了哥哥就在他们身边。唉,女人哪,心里总是只有丈夫和儿女呀。

“慢!”冯雁朝正要走过来的明珠摆手。“皇上乃鲜卑人,梳汉家发型有助于倡导鲜汉一家。臣妾系汉人,从小生活多随鲜俗,着小袖服,戴浑脱帽,佩蹀躞带,梳鲜卑发辫,岂不更好?”

“河南公怎么样?没事吧?”

“雁雁何不也梳一个汉家女子发型?如此则上面可以多插一些勾决,缀以珠宝,一定格外美丽。”说罢,他对明珠说,“来,给贵人梳个汉家女子的高耸发型!”

“河南公没事,真的没事!幸亏河南公一面指挥拼命抵抗,一面派人去调来了救兵。就左手受了点轻伤,没事!伊驼将军却阵亡了,救兵再不来可就麻烦大了!”

冯雁道:“皇上穿上龙袍会更加气派。”明珠过来帮皇帝穿上,拓跋濬左右前后反复照鉴,不禁和冯雁两人相视而笑。拓跋濬看着冯雁的头发,将她肩后的四条辫子拢过来,说:

“哦?!伊驼将军阵亡了?战况这么激烈?”

站在一旁的明珠笑道:“贵人好功夫,皇上梳了汉家发式格外英武!”

这时冯雁只听明珠“哦”的一声,金珠也惊叫了一下。冯雁急忙回头,只见两眼紧闭身子歪倒的明珠已经被金珠、玉珠扶住。冯雁见她脸色灰白,心想这几日她大概过于劳累,以致不支,忙叫金珠带人扶她回去歇息。自己也就不再问那信使,让他下去吃饭。正好那信使后悔自己讲得多了,连忙叩首谢恩下去。

于是冯雁亲自为拓跋濬梳头。一面梳着,拓跋濬一面不断看着铜鉴,时有微笑。梳完后又对着铜鉴反复照看,非常满意:“嗯,果然好看。明珠,你看如何?”

他来之前,冯熙曾关照他不要多言,以免皇后着急。那天晚上,大家正准备睡觉,忽然柔然来袭。柔然骑兵在弓箭上绑了油绵,点火射入大寨,营内顿时起火。他们又都高喊:“活捉魏太子!赏银千两!”更使营内一片慌乱。幸亏冯熙和伊驼都是经过征战见过世面的人,冯熙立即下令:“伊驼,你带一百人从大寨东北角门杀出,在那小山上固守。我带其余人马拒敌。务必保护好太子,不得有误!”好在这五百御林军都是殿中精甲,是魏朝最精锐的军队,训练有素,很快就镇静下来,拼死抵抗。事后审问俘虏方知,原来柔然细作探得大本营只有不足千人,附近各军总数也不过三千,魏军主力在二百里外。于是就采取他们最擅长的长途奔袭之术,试图活捉魏太子,从而迫使魏朝退兵,做出重大让步。来袭的柔然发现一支百人左右的骑兵向小山退守,马上猜到魏太子必在那里,于是立即分兵千余人将小丘团团围住。冯熙赶快率领主力来救。毕竟寡不敌众,虽然柔然伤亡惨重,损失过半,魏军也只剩下了一百多人。最后伊驼和太子的八个贴身侍卫宗子羽林全部战死。柔然特别注意不让被围魏军有人突围求救,冯熙几次派出的信使都战死在营寨附近,直到四更才有人抵达援军所在。天色微明,几乎就要全军覆没之时,两路援军才匆匆赶到。柔然本来已经被御林军杀得元气大伤,这时在数量上又成了劣势,终于军心动摇。再战了半个时辰,残部数百人这才退去。

“雁雁每发奇想,言之有理,可试为之。”

明珠这几日精神大减,茶饭不思,面黄肌瘦。冯皇后命御医来给她诊治,御医李弈说是“急火攻心,肝旺脾虚”,开了几服药,吃了也不见效。冯雁猜想,明珠年已二十六岁,在十珠之中年纪最大,莫不是眼看丽珠出嫁,自己也有了嫁人的心思。也难怪,要是在寻常人家,到这岁数,早已儿女成群,大的都十好几了,都快当奶奶、外婆了。丽珠出嫁时冯雁就想过,等皇上北征凯旋,要陆续把几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嫁出去。十珠最小的也都二十出头,早就该论婚嫁了,真不该为了自己的安危误了她们的青春,冯雁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们。

冯雁一听不禁“格格”直乐。不过“鲜卑大臣”之语,倒使她若有所悟,想了想便站起来,走开几步,又看了看拓跋濬的辫子,说:“头乃身之首,发为首之顶,帝为人之尊。故皇帝之发非高耸不能显其尊,岂可以发辫下垂哉?”拓跋濬想了想,笑道:

由于明珠是“视四品”女官,有一个北房三间、东西房各一间的独立小跨院,有两个宫女专门伺候她。她听喊“皇后驾到”,急忙从榻上挣扎起来要行礼。冯雁赶紧将她摁在榻上。明珠还是起来行蹲礼请了安。冯雁和她并排坐在榻上,问了问病情起居,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

拓跋濬道:“我乃鲜卑大魏皇帝,若梳汉家发型,岂不让臣工笑话?”他点着冯雁的鼻子道,“只怕届时不但高允要纠劾,其他鲜卑大臣也要进谏呢。雁雁不怕降级乎?”

“明珠,我明白你的心思,是我误了你的婚事。等皇上、太子凯旋回朝,我就把你嫁出去,比丽珠还要风光!”

“皇上,雁雁来给陛下梳一个汉家天子的高耸发型可好?”

不想明珠一听此言非但没有高兴或害羞,反而哭了起来,随即跪在地上说:“明珠终生难忘皇后的至德隆恩。明珠此生不愿嫁人,别无他求,只愿终生伺候皇后。”冯雁忙俯身说:

冯雁摸着他甩过来的辫子说道:

“起来吧。”让金珠扶她坐在了榻上,说,“莫说傻话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皆然。女人嘛,总要为人妻,为人母,否则就是终生大憾。等大军回京,我一定挑一个和你般配的年轻将领赐你成婚,我要亲自把你送到夫家!”谁知明珠一听哭得更加伤心,抽搐着倒在榻上,连金珠也在一旁啜泣不止。冯雁以为明珠是因为激动之故,而金珠比明珠只小两岁,大概也为自己的终身大事难过,就说,“金珠,你莫哭。我想过了,一两年内,把你们这些年纪大些的,都嫁出去。”不想金珠一听竟哭得出了声,跪下道:

果然,张佑一走,拓跋濬就一把将冯雁拉到自己怀里,小声说:“果真如此,届时朕就给你来个明、降、暗、升!”说罢热烈地吻她,两人亲热了一阵。

“皇后陛下,我也终身不嫁!我和明珠姐一起,一辈子伺候皇后陛下!”

“臣告退。”

“金珠,明珠,你们这是为何?快起来说。”

冯雁撒娇地说:“皇上若常说错,则高允必定要纠知错不改之罪。长此以往,臣妾早晚也难逃降级之灾矣。”张佑看见皇帝和贵人亲热的样子,就说:

她俩起来以后互相看了看,都没有说话。冯雁看出她们一定有心事,就说:“但说无妨,我绝不会怪罪你们。”

拓跋濬感慨地说:“其实后宫不必过于拘泥礼节。处处拘谨,反而显得隔膜。朕乃天子,岂可再受恁多束缚!”虽然他从小读书时,师傅就不断教他宫廷礼仪,但是当了皇帝还要受这么多拘束,却没有想到。

明珠看了看金珠,金珠轻轻点了点头,就含着泪说:“启禀皇后,明珠姐愿嫁的人已经阵亡了。”

冯雁终于禁不住笑出声来:“皇上又忘记了,如若高允在场,只怕臣妾也要降级呢。”

冯雁以为听错了,愣了一下,忙问:

冯雁听了抿着嘴笑而不语。拓跋濬对张佑笑道:“你不必着急。你若每次降一等,朕过些日子让你连升三等不就补回来了?”他对冯雁笑道,“雁雁,我说的是否此理?”

“你说什么!阵亡?是谁阵亡了?”

“皇上在后宫如何称呼贵人固然无妨,在朝臣面前尚需依制为是,尤其是皇上自称万不可错。若小人每隔几日便降级一等,则旬月之间便降为庶人矣。”

金珠低头轻声说:“伊驼将军。”这时明珠又悲伤地啜泣起来。冯雁难过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拉住明珠的手说:

“此错据老臣亲闻已非首次,司礼太监张佑未能提醒皇上,帝师杨宝年知而不纠,应予以……”高允支吾了一下,“降级一等。”北魏官制共分九品,每品有正从之别,正从又各分上中下三等,故而总共有六九五十四等。拓跋濬明白,铁面无私的高允提出只降一等,实在是给自己和冯贵人留着面子。若是按着高允平时的认真脾气,提出降个三等两级,也说得过去。于是只好照办,弄得他和冯雁当时都哭笑不得。但在后宫他仍然难改旧习,尤其是一口一个“雁雁”。有一次张佑听见,笑道:

“唉,明珠呀,你怎么不早说呀!”在宇文浩请求将丽珠赏予为妻时,冯雁已经明白是当年教枪术时播下的情种。冯雁心想,当时要是知道此情,把明珠也赶快嫁了,说不定她就能怀上伊驼的孩子,一辈子也能有个寄托和依靠。唉,命运真是莫测啊,怎么人世间的好姻缘就这么难呢!

“爱卿所言极是,朕以后自当注意。”谁知道高允依然两眼下垂面无表情地说:

当年伊驼来教她们武艺时,明珠发现他的口音和自己一模一样,原来他也是统万(今内蒙古乌审旗南)人,而且两家相距仅十里之遥,只不过自己是汉人,伊驼是敕勒人罢了。明珠发现伊驼虽然武艺高强,但是文质彬彬,长得又极英俊,马上就爱上了他,只是没有机会表示;伊驼也非常喜欢这位美丽能干的姑娘,但是他深知对宫人不能有任何出格言行,否则会被立即处死。两人只能在单独对练时眉目传情,心知而已。有一次伊驼教十珠徒手格斗,由他和明珠示范演练如何在敌人出拳后迅速将其手抓住扭至背后。当伊驼将她的右手扭至背后压她弯腰时,明珠清清楚楚地感到,伊驼用右手拇指在她右手的手心用力压了一下。她顿时脸涨得通红。其他九珠都站在对面,没有看见背后的把戏,只以为明珠是因为“被俘”害羞之故,没有在意。其实这是当地鲜卑人和其他东胡人的习俗:春末时节,大家在水边尽情宴饮歌舞时,青年男女在群舞中如果相中了谁,就趁对舞时一方用右手拇指在对方右手手心用力一压,即为求爱。对方如果没有反应为拒绝,若以同样动作回应则为接受。后来伊驼与明珠调换角色,他先出拳,由她将自己扭至背后。明珠的动作完全正确,却没有压他的手心。伊驼说:“动作做得还行,只是还略差一点,我再来示范一遍。”在将她的右手扭至背后时又用右手拇指在明珠手心重重地压了一下。明珠脸红得似红布一般,用牙咬着下唇。伊驼松开手后,明珠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再次调换角色后明珠果然就在伊驼手心用力压了一下,还调皮地用右腿膝盖在他右膝后弯处使劲一顶,伊驼猝不及防,顿时扑倒在地。但他随即翻了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高兴地说:“行了,行了!甚好!甚好!”引得在场的九珠和监督的太监都哈哈大笑。原来这个顶膝动作也是伊驼教的。九珠和那些太监哪里知道这背后的名堂!

拓跋濬当了皇帝以后还是改不了和冯雁几年来养成的某些特殊习惯,其中之一就是,在她面前有时称“我”而不称“朕”,总叫她“雁雁”而不称“爱卿”,更不叫她“冯氏”,就像称呼别的夫人“某氏”那样。冯雁则总是规规矩矩一口一个“臣妾”,不过两人独处时偶尔也以“雁雁”自称。有一次拓跋濬与群臣在西苑游猎时又称冯雁为“雁雁”,自称“我”,官复原职不久的中书侍郎高允当即进谏道:“皇上应严格遵守礼制,为天下人表率。”拓跋濬只好表示:

直到皇帝率大军班师回朝冯雁才知道,那场恶战是多么惨烈。当时冯皇后亲自率领百官到三十里外临时搭建的凯旋门接驾。拓跋弘给她请过安后,扑上来大喊着:“母后!”搂着她就放声大哭,冯雁也直掉眼泪。看着弘大哭不止,她只好说:“弘儿,你是太子,不能如此失态。”他才止住哭声。到了凯旋楼内歇息时,拓跋弘说起此事又泣不成声:

一 皇帝改发

“若非河南公舅舅指挥得当,尤其是伊驼将军拼死相救,孩儿今生肯定不能再见父皇和母后了。伊驼将军将我藏在一块巨石之下,带领将士就在我前面奋勇杀敌。幸亏是黑夜,蠕蠕没有发现孩儿,没有放箭,否则孩儿必死无疑。伊驼将军一人就杀死蠕蠕不下二十人之多,刀剑就换了两把,身上七处受伤。他是因流血过多而死的。孩儿看着他倒下,却不能相救。他用身体挡住了孩儿,蠕蠕才没有发现我。”

高宗(文成帝)登白楼望见,美之(李氏)。乃下台,后得幸于斋库中,遂有娠。常太后后问后,知之。时守库者亦私书于壁记之,别加验问,皆符同。及生献文(帝),拜贵人。太安二年,(常)太后令依故事(太子之母赐死)。

冯熙说,保卫太子的五百御林军最后只剩了八十七人,其中八名宗子羽林全部战死。冯熙的亲随四十六人只剩下九人。三千蠕蠕留下了两千一百多具尸体。

《北史·卷十三》

后来在封赏三军时,伊驼被谥曰“忠勇”,赠统万侯、散骑常侍,追授平北将军。

魏故事,将立皇后,必令手铸金人,以成者为吉,不成则不得立也。夏四月,破洛那国献汗血马,普岚国献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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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卷十三》

(1) 绳床,一种可以折叠的小凳,类似今之马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