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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冯雁入宫

“奴婢冯雁叩谢皇上恩典!”

冯雁虽然已是皇孙的贴身侍婢,毕竟与皇后、皇妃、太子的近侍不同,依然是个没有品级的普通宫女,只不过比一般宫女的地位略高而已。现在竟然一下子成为有品级的女官,不禁喜出望外,急忙上前跪拜:

站起来后她回到皇孙身后,拓跋濬回身朝她笑笑,见她正在出神,以为她大喜过望。他哪里想到,冯雁心中正感慨姑母的先见之明呢。

拓跋焘满意地看了看冯雁。虽然他原来就知道孙子身边的这个贴身宫女是冯昭仪的侄女,但自出征以来他发现孙子与她十分贴心,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方才的主意可能就出自她的建议。有这样一个女孩在孙子身边,他放心。于是道:“着即升冯雁为春衣,视五品!”

油灯的火光摇曳,卧榻上睡得正香的拓跋焘突然醒来。他总是这样,只要明日一早有要事,准能及时醒来。头天睡前自然不能多饮。拓跋焘发现单壬已经立在榻前,似已多时,腾地一下坐起,忙问:“咋啦?晚了?”

“儿臣遵旨!”

“不。”单壬立即将一件皮袄披在拓跋焘的后背,再塞上一个枕头,又将被子给他往上拉拉。然后说:“山顶上派人下来禀报,子夜岱顶上下起了鹅毛大雪,上山之路已经封冻。陛下不能上山了。”

拓跋焘没想到孙子如此懂事,本来倒是想带他一起上山,见识一下封禅场面。但想到虽有一段路程可以骑马,还有一段可坐肩舆,毕竟有数里山道十分险峻,他小小年纪也许会太劳累。听他一说,觉得有理,既能为自己分忧,又年幼而尊孔,将来定有出息。于是高兴地答应道:“甚好,甚好!我大魏要统一天下,繁荣九州,务必提倡尊师重学。你代朕拜谒孔子故居,慰问孔子后人,祭祀孔陵,昭告天下,我大魏主张各族和睦,戎华混一。你知礼敬贤,也尽了后学之礼。你带一百兵马,便宜行事。”

拓跋焘生气地坐直了身子:“哼,愚蠢上官云!昨日他还说三日内天气晴好,夜间就下起了大雪。我要问他渎职之罪!”单壬轻轻将拓跋焘身上滑落的皮袄重新给披好,帮他靠于榻背,说:

拓跋濬说:“皇爷爷明日登泰山封禅,孩儿恳请代皇爷爷去邹山慰问孔子后人并到孔子墓地祭扫。”

“恕老奴多嘴。老奴听久居本地的官员说,由于岱顶高可及天,故山顶与山下天气往往迥异。山下晴空丽日,无雨无风,山上有时却风雨大作,甚至大雪纷飞。依老奴愚见,此雪乃大吉之兆……”还没等他往下说,拓跋焘就望着他“嗯?”的一声。

冯雁担心登泰山封禅不会带她去,她也未必吃得消当天上下泰山。于是就小声怂恿拓跋濬去邹山。拓跋焘注意到冯雁小声对拓跋濬说什么,拓跋濬点头。就问:“濬儿何事?”

“老奴以为,此乃天帝念及皇上千里征战,鞍马劳顿,不欲皇上因登山封禅而过于劳累,故收下一片诚心而特于子夜降大雪将皇上阻于山下。此雪若非天帝恩典,若于今日午时前后降雪,则皇上必阻于山顶。由是观之,天帝已为皇上赤诚之心所感,皇上真正乃当今天下之天子也。”

“遵旨!”

拓跋焘听了虽然什么也没说,不过心里确实深信不疑。鲜卑、匈奴、羯、氐、羌等族比之于汉族更加相信祥瑞、灾变之征。他想,初冬降雪乃吉祥之兆,而降雪如此适时确非巧合。想到这里他不禁面露微笑。单壬接着说:“上官云乃书生观天,又长期生活于北地,不知泰山上下不同季,故有此误。昨夜他闻说山顶降雪,自知有罪,早就来至行宫请罪。老奴怕打扰皇上睡眠,让他在外面候旨受罚,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单壬边说边注意着皇帝的表情。其实上官云刚来不久。拓跋焘“哼”了一声,将双手置于脑后,单壬趁机说:“皇上,您就饶了他这回吧。”拓跋焘说:

拓跋焘兴奋地说:“好!朕日前亲自问过土人及当地官员,从山脚奋力攀登,至多两个半时辰便可至山顶,年轻力壮者只需一个多时辰。现在机会难得,何不上山?那就明日卯正登顶,未初下山。照此准备吧!”

“好吧。传朕口谕,今日早朝免了。告诉皇孙,朕与他同去祭孔。”

钦天监上官云道:“据臣观察,今、明、后三日天气晴好,第四日即有大风寒流。”

“皇孙已经于半个时辰之前动身去邹山了。”

拓跋焘连连摇头:“北地开春较晚,如果赶上春寒雨雪,岂不更糟!上官云,近日天气如何?”

“嚯!”拓跋焘高兴地又坐了起来,“这孩子,行!好!接着睡。”

“臣担心陛下上山后万一遇雪困于岱顶,不如待扫平岛夷刘宋之后于开春班师回朝时再登顶保险。”

后来拓跋焘惨遭横死,平城和泰山一带就有人说:封禅哪有行军途中进行的?看看秦皇、汉武,历代皇帝,哪个不是精心准备多时,兴师动众,隆重举行?光是卤簿就数以千计。皇上对天帝东皇太乙礼数不周,上天生气啦,惩罚哩!也有人说,你们懂个啥!那天岱顶大雪那是上天对皇上的警告:不可心血来潮,想干甚就干甚,前途危险!危险就在上面,就在身边!那个上官云不是说有三天好天么,差一点误了大事。上面、身边不就是宫中么?可惜皇上当时不明白呀。

皇帝这么一说,臣工们就不便再过于反对。秘书丞李敷说:

拓跋濬一行来到邹山,早已有鲁郡太守与邹山县令等当地官员和孔子后裔在城门迎接。一行人先来至孔林,林木间隐现着许多坟包。孔子墓前,香烛等早已点燃。拓跋濬从冯雁手中接过一把金香,在香炉上燃着,站着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将金香插入炉中。孔子二十八世孙孔乘跪在墓侧连连叩首还礼。

拓跋焘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祭天、祭地,贵在心诚。礼周与否,不在牺牲。如今朕于戎马倥偬之间登岱顶、到梁父封禅,天帝地皇岂会计较屑细琐事!过于计较形式,乃腐儒之见!汉武帝曾多次封禅,朕他日也定要充分准备后再次隆重封禅,以补今日之不足。”

拓跋濬看了看陵墓四周的绿树说:“今日我奉大魏天子之命祭拜孔子,意义非凡,宜植树留念。”

尚书左仆射兰延没想到皇帝会突生此念,出班说:“启禀皇上,封禅场面规模宏大,仅卤簿就需上千人之多,应作充分准备,非有数月不可。如今征战途中匆促行事,只怕与礼不周,上天怪罪,且为史家与后世所病。”

冯雁小声对他说:“皇孙,如今天已入冬,种树难以成活。”

拓跋焘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嗯!古来圣君大帝无不登泰山封禅。一来祈求天帝地皇赐福,二来封禅乃盛世之举,秦皇、汉武莫不如此。朕廓定四表,混一戎华,岂可例外!”

拓跋濬一听有理,点头“嗯”了一声。正要改变主意,鲁郡太守崔邪利忙趋前说:“不碍,不碍。种得,种得!请皇孙先到县衙用膳,歇息片刻,下官这就去准备。”随即转身对邹山县令说,“你亲自督办此事,不得有误!”

“皇上,如今虽刚过立冬,泰山顶上已下过两场雪。虽说前些日子天气转暖,雪已融化,不过万一天气突变,就可能被困于山顶。皇上要登泰山封禅,不如改期进行。”

“是!”邹山县令看着皇孙一行走向马车,苦笑道:“崔大人,这大冬天的,怎能种得活树啊!”崔邪利斜视着他小声道:

站在他身边的太监单壬小心翼翼地说:

“事在人为!”他看了看周围,一指,“你多找些人在此挖一大树坑,将泥土打碎,用筛子筛过,要快!”

“臣遵旨。”说罢,拓跋丕退出。

“是!”

“好!降诏崔邪利留任。”拓跋焘眼前一亮,“邹山乃圣人孔子故里,传旨悉心保护,慰问孔子后人。”

崔邪利指着不远处的一棵两人高的松树道:“把那棵松树连根刨起,移过去!”

“启禀皇帝陛下,刘宋鲁郡太守崔邪利归顺大魏,邹山已不攻而下。”

县令苦笑道:“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如今立冬已过,一挪非死不可。”

泰山脚下的大营。这是一所深宅大院。二十多岁一身盔甲的羽林中郎拓跋丕穿过三道门飞奔入内:

崔邪利讥刺道:“君丝毫不像尊先祖颜回,榆木脑袋,如此不开窍!皇孙即将来之皇上。只要皇孙今日种下之树是活树,他高兴便罢。即便过不了冬,明年开春再补种一棵何妨!”说罢他就跃上马追皇孙的车队去了。

南朝刘宋宫廷内乱,祸及臣僚,动辄株连甚众,以致在外封疆大吏和拥兵大将人人自危,无心恋战。或开门纳降,或弃城逃跑。因此拓跋焘十万大军一路势如破竹,节节胜利。

县令恍然大悟,不禁拍了拍脑袋。

当天晚上,宗爱就弄来一些美女给南安王歌舞、陪酒,一直闹腾到三更时分精疲力竭方休。南安王好声色犬马,尤其是美女。他之所以与宗爱最好,一个重要原因是,征战中掳掠来的或坐事诛灭的罪臣女眷中特别美貌者,作为太监首领的中常侍宗爱不时悄悄留下一个,给拓跋余送去享用。只不过皇帝和太子在京时拓跋余不敢太过放肆。如今他虽然不算正式监国,但京师万事都由他说了算。因此除每日早朝处理一会儿政务外,日夜寻欢作乐。到后来,干脆都由宗爱代为料理,只给他报告一下完事。

邹山极小,拓跋濬一行不一会儿就来到孔子后人世代居住的阙里。令拓跋濬和冯雁大出意外的是,孔子后裔住的竟是一排泥墙草房,旁边上课的房子虽较宽敞,也都是土坯砌墙,茅草苫顶,竟无一砖。一问,这些房舍均系学生自己修建,而束脩的相当一部分都用在购买笔墨纸砚和抄书上了。孔子后人对家境特别贫寒而又苦读者则减免束脩。附近有一片广可上百亩田地,原来是几代师生共同开垦,种些黍、麦、蔬菜之类,以供日常之需。如今天寒地冻,地里一无所有。

在喇叭呜呜长鸣声中,大军开拔了。

二十多个年轻学子跪了一地,大部分人都衣衫褴褛。大家齐声道:

“扫平岛夷,统一天下!扫平岛夷,统一天下!扫平岛夷,统一天下!”原来中国自古以来各少数民族多以与华夏共祖为荣,因此自己建立的方国也每以历史上出现过的重要国度为名,以示自己的朝廷为天下之正统。魏朝虽然为鲜卑人所立,但鲜卑系黄帝之后,乃华夏正宗,故反将汉人建立的南朝刘宋称为“岛夷”,将已被灭掉的汉人冯跋建立的北燕称为“海夷”。

“孔门学生叩见皇孙殿下!”

台下的百人侍卫同声高喊:“全军出发!扫平岛夷!”

孔乘道:“此即寒舍与学舍,请皇孙殿下进屋献茶。”

这时拓跋焘对他身边一员四十多岁的将军说:“出发!”前锋大将源破羌大声道:“全军出发!”

冯雁悄悄对一直皱着眉头的拓跋濬说:“孔圣人后裔与众多学子房舍如此简陋,个个面黄肌瘦,如何读书!皇孙何不赏赐若干?”

拓跋余赶紧道:“皇兄放心,弟一定牢记父皇教诲与皇兄嘱咐。”

拓跋濬边看边说:“嗯,雁雁所言正合吾意,应赐些钱帛才是。”冯雁小声道:

站在皇帝身边的皇子东平王拓跋翰对拓跋余说:“余弟,京师诸事繁杂,你多偏劳了。”

“钱帛终有用尽之时,不如赏赐一所房屋,以利其居住与士子攻读。”

“臣遵旨。”

拓跋濬一听豁然开朗,笑道:“嗯,雁雁所言很是,不过钱帛也不可缺也。”于是他走出学舍当众宣布:“鲁郡太守、鲁郡孔乘接皇上口谕!”

“你要悉心辅佐南安王,切毋大意。”

魏制,州郡两级均有宗室一人、异姓二人三位同等官员,以其中同时领军者为首。邹山新附,魏朝任命之官尚未到任,鲁郡太守崔邪利乃刘宋刚刚投降留用者,惊魂未定。今日皇孙代表魏朝皇帝祭孔,他们更是唯恐出错。方才陪同视察和祭祀时感到皇孙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略微放心。但是皇孙对孔子后人生活窘迫显然十分不满,几次皱眉。他正担心会受到责罚,一闻“接皇上口谕”,而且还有孔子后人,吓得赶快跪下磕头,连声说:

“老奴在。”

“下官请罪,下官对孔府照顾不周,恳请皇孙殿下宽恕。”

“宗爱!”

拓跋濬道:

“谨遵父皇教诲,请父皇放心!”

“尊师重学乃我大魏国策,师重则学兴,学兴则国强。岛夷刘氏乃汉家,对孔子后人竟然如此冷漠,岂能不败?奉大魏皇上口谕:赐孔子二十八世孙鲁郡孔乘广七间之三进砖房院落一所,以供居住与士子攻读。另赐钱十万,帛百匹,免三年徭役。学生每人钱一千,帛一匹。”

长嘴喇叭呜呜声扬,各色旌旗随风漫卷。校场中数万官兵军容严整,兵器在秋日的朝阳下闪闪发光。拓跋焘身穿铁甲戎装,腰佩宝刀,头戴尖顶镶金嵌珠铜盔,尖顶上红色流苏飘逸,盔上额前一粒巨大的红色宝石被阳光一照闪着异彩。他面对此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习惯性地摸着他的山羊胡子,对站在身边的儿子南安王拓跋余再次叮嘱道:“上月蠕蠕大军入侵,太子已经率领精兵十万北去御敌,今日朕又亲率十万大军南征刘宋。你不但留守京师,而且还要监理全国,并为南北两军筹集军需,任务艰巨。你务必要勤勉谨慎,切莫贪杯误事。”

孔乘和太守自不必说,围观百姓也都激动得跪下连声高呼:“大魏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孙殿下千岁,千千岁!”他们都万万没想到,这鲜卑皇帝、皇孙(以前都叫“索虏”、“魏虏”、“伪主”)对孔子、对读书人竟然比汉家的皇帝还重视!

平城南校场。

孔子墓前一干人等远远望见皇孙等人返回,就将躺在地上的一株松树慢慢扶起来,端端正正插入孔子墓侧的坑中,然后垂首侍立迎候。冯雁从鲁郡太守手中接过铁锨,捧给皇孙,拓跋濬从堆在坑边的细土中铲了两锨抛入坑内。冯雁赶紧从拓跋濬手中拿过铁锨,正欲交还太守,拓跋濬说:“雁雁,你也培些土吧。”

四 随驾南征

冯雁微笑答声“遵命”,就满挖一锨抛下。崔邪利在皇孙一行刚到邹山时就已打听清楚,这位皇孙的贴身宫女乃皇上刚刚亲自册封的视五品春衣,品级虽比自己略低,可俗话说“皇上的猫比县令还大”呢,立即说:“不劳冯春衣辛苦,交给下官们干吧。”说罢从冯雁手中接过铁锨,将它深深插入土中,挖起满满一锨,县令等大小官员也都忙不迭地拿起自己的铁锨使劲抛了几锨,不一会儿树坑就已填满细土,大家用铁锨拍了几下。然后太守将一个装了水的铜壶捧给冯雁,冯雁捧给皇孙。拓跋濬弯腰浇水。这时太守将一块写有“大魏皇孙手植松”七字系有红色绸带的木牌挂于树枝上,说:“明日再刻以石碑,永志纪念。”然后与县令等统统跪下高呼:“皇孙千岁、千千岁!”拓跋濬一行返回大营时,郡县官员、邹山民众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十里外才被拓跋濬劝回。

冯雁深深地点头:“姑母放心,孩儿谨记。”

拓跋焘知道后非常高兴。他觉得此事孙子做得比自己还漂亮、得体,摸着他的头说:“吾孙卓有远见,他日定成大器!”

冯昭仪说:“宗爱外表随和而无能,实际上为人阴险狠毒,多谋善变,深得今上信任。在他面前要格外小心,万不可流露出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她看冯雁出神的样子,就说:“你现在切莫急于报仇,此念固然不可无而更不可压倒一切。当务之急不但务必得到皇孙宠幸,而且要争取太子最好是皇帝的信任与喜欢。此乃永远不败之根,天长地久之计,报仇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切记。”

水乡景色,一座大院,拓跋焘大营。

冯雁十分意外地说:“啊!原来是他!真没想到。”因为宗爱和善可亲,毫无锋芒。她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为父母族人报此血海深仇!”

拓跋焘脸色阴沉地问道:“前锋为何还未攻下广陵(今扬州)?”

“当今皇帝文韬武略皆非他人可比,有大帝之风,为历代帝王中之佼佼者。随皇上出征,见多识广,皇孙随行可以多增阅历。且在皇上身边,还有种种便利之处,日后大有用途,一时不能尽言。你如今还小,有所不知,日后自然会明白。”冯雁正准备离开时,正好宗爱从殿外经过。冯昭仪停下话头,等他走远,说:“我冯家仇人,即此人也。”

东平王拓跋翰出班说:“启禀父皇,自过淮水以后,河道纵横,不利于我大魏骑兵作战。此外,目前军粮不足,官兵中水土不服者日众,故此进展缓慢。”

冯昭仪把冯雁叫来,让她建议拓跋濬向父亲和祖父要求跟随皇帝出征刘宋。冯雁不解地问:“为何不让皇孙跟太子爷去征讨蠕蠕呢?”冯雁多次见过太子,觉得他仁慈、宽厚,熟读经史,温文尔雅。在他的十四个儿子中,他最喜欢濬——不但因为是长子,而且对他的各方面也最满意。冯雁也见过皇帝,觉得他威严有余,亲切温良不足。她怕这个皇帝。她甚至想过,如果当初是太子当皇帝的话,也许自己家就不会惨遭灭族之灾了。冯昭仪看出冯雁自己就不希望跟皇帝南征,说:

“嗯。”正在这时,外面一声:

拓跋焘从当太子随父皇太宗明元帝出征开始就深深感到,北方匈奴、鲜卑、羯、氏、羌各族建立的各国虽多骑兵,英勇善战,但只是一味尚武,不善文治,故而皆国运不长。而魏朝自太祖道武帝开始就努力仿效汉式,大兴儒学,因此国力强盛,北朝各国先后被魏朝灭掉。只有刘宋最难对付。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有淮、江两道大河天险,最主要的是南朝总有一批熟读经史、精通兵法、善于治国的能臣干将。他们一心想要收复北方,多次打到历城、荥阳一线,甚至直至冀州。经过祖父太祖道武帝、父亲太宗明元帝两代数十年征战,尤其是他继位后二十多年的悉心经营,如今黄河南北已基本平定。他决定趁南朝刘宋宫廷内部动乱之际,大举南征。这年秋九月拓跋焘决定发兵二十万亲征刘宋。原以为柔然南侵总在秋七月,过了此时,今年北方即可告太平。谁知征南大军正待出发之际,忽报柔然大举犯塞。他们显然是想趁魏朝大举南征后方兵力不足之际,大肆掳掠。拓跋焘思来想去,南征刘宋乃统一天下之千秋大业,筹备已久,不去岂能甘心?但柔然入侵为心腹之患,又不可不除。于是只好临时决定兵分两路,命皇太子拓跋晃率十万大军北拒柔然。

“报!”身材高大的拓跋丕接过一个军官递上的帛卷,双手捧给皇帝。拓跋焘打开一看,脸色骤变。原来南安王余的奏折说,太子留在平城的东宫侍郎袁苣和太子少傅王斯等人贪污军需,已经扣押,奏请斩决、夷族。拓跋焘认识这两个大臣,外表老实恭谨,太子也多次在自己面前褒扬他们,想不到竟是这样人面兽心的东西!他特别痛恨贪污军需者:前方将士浴血奋战,这些蛀虫却中饱私囊,岂不等于帮助敌人杀死自己人!他愤怒地以掌击桌:

“皇孙天资聪颖,乃我大魏之福也。”

“大胆袁苣、王斯,竟敢利用职权结党营私,贪污军饷,克扣军粮。此与通敌无二!着即降旨,将袁苣、王斯灭五族,其余有罪者皆斩!”他想,回到平城后要让儿子好好整顿整顿他的太子府!

崔浩在一旁兴奋地说:

“父皇!”拓跋翰急忙上前道,“前年儿臣随太子征讨柔然时,袁苣、王斯皆于军中效力,恪尽职守,忠心耿耿,深得太子信任。儿臣恳请父皇先派大臣调查,若罪行确凿,再杀不迟。”

“雁雁,你还挺有学问的。”说罢就过去告诉父亲。拓跋晃听了觉得很是欣慰。他刚才已看见冯雁在指点着边读边解释。近来,他注意到这个名叫冯雁的宫女来到儿子身边后,儿子的学业有了进步,任性的毛病也有所好转,此时不禁面露喜色,又看了冯雁一眼。

拓跋焘依然怒气冲冲:“目前军粮不济,已足证袁苣、王斯克扣军粮之罪属实!太子竟然深信此等小人,可见糊涂!”

“大概……就是……找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过夜做夫妻吧。此乃说鲜卑人之婚俗自由,两相情愿即可也。”拓跋濬点头称“嗯”。“至于下面那句,他们断句有误,故不解其意。当于‘禽兽’之前断句——‘禽兽异于中国者,野马,角端牛……’意思是鲜卑人土地上的牲畜与中原不同,野马,角端牛等等在那里颇多而中原则无。”冯雁看了那些人一眼,对拓跋濬道:“盖因其断句失准,误以为骂鲜卑人与禽兽无异。其实前面与后面所说并非一事。且撰写《国记》者皆本朝饱学之士,主其事者崔浩、高允皆一代硕儒,断不会出此不逊之言。”拓跋濬听她讲得头头是道,高兴地看着她说:

拓跋濬与袁苣、王斯多有接触,深知二人皆忠贞敬业之士,决不会犯贪贿之罪。他正要出班进谏,发现站在他身后的冯雁拉住他的衣角,于是便低头不语。

说到这里,冯雁脸红了起来,没有接着往下说。拓跋濬着急地看着她问道:“咋啦?‘然后配合’究竟何意?”冯雁小声说道:

回到自己的住处拓跋濬不满地问道:

拓跋濬走过去仔细读那段文字,读了几句,歪着脑袋看了看冯雁。冯雁笑了,就用手指着,拓跋濬则慢慢跟她读着。冯雁读一句解释一句:“‘季春之月,群会于饶乐水滨。’意思是说,春末时分,许多鲜卑人聚会在饶乐水旁。”“‘饮宴毕,然后配合。’这大概是鲜卑人的节日或风俗吧,举行盛大宴会,喝酒,吃肉,这些鲜卑人大吃大喝完了以后……”

“袁苣、王斯决非这等无耻之徒,定是有人陷害。你为何不让我奏明皇上?”

拓跋晃过去读了读那段话,觉得这些人理解有误。不过他没有细看,想再多看一些,就说:“你们再仔细读读!”崔浩见太子实际上已经表示,也就不作解释。心想:连这么简单的文字都断不了句,居然还能在朝为官!还不就是靠着自己是鲜卑贵族,享有特权。若凭本领,只怕起码要降级三六甚至九等。望着那些人,他不禁轻轻叹气。拓跋晃一行接着又走过去看别的碑文。这里就剩下了拓跋濬和冯雁。

冯雁为难地说:“唉,连东平王如此力谏都毫无作用,而且皇上还怪罪太子殿下糊涂,皇孙若是劝谏,岂不更惹皇上生气?”说罢拉住他的手。

拓跋郁不快地看了他一眼。由于太子、皇孙在场,他不便批评这些无知之徒。

拓跋濬生气地大声道:“那袁苣、王斯两人五族数十人难道就只能如此含冤而死吗?”说罢将她的手甩开,背转身去。

“叩见太子殿下,皇孙殿下。殿下请看此处,”他指着身旁的一块石碑道,“‘饮宴毕,然后配合禽兽,异于中国者,野马’云云,这岂不是公然骂我鲜卑人与畜生无异吗?”

冯雁看着他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走到他的面前,慢慢地轻声说:

这时一个年轻贵族过来气愤地说:

“皇孙息怒。心字头上一把刀,有刀始能遂心行善,无刀心善也未必能成事。手中无权,有时就只能忍一忍!”

“叩见太子殿下。多日不见,皇孙殿下更加风神秀发了。”

拓跋濬听了重重地叹了口气,抓住了她的手。

“皇太子来了!皇孙也来了!”拓跋晃、拓跋濬在崔浩等人陪同下走了过来。太子穿着宽袍大袖的儒生服装,不过脑后依然拖着四条辫子。冯雁跟在皇孙濬身后,替他拿着因热脱下来的鲜卑左衽长袍。正在参观的羽林郎拓跋郁赶紧上前躬身致礼说:

“魏”字大旗迎风招展,大军如风卷残云,所向披靡,一直进至瓜步山(今江苏六合),打到了广陵。

“应该禀报皇上,重重治罪!”

君臣一行来到江边。拓跋焘在江堤上来回走着,踌躇满志。天下四渎,河、济、淮、江,他已据有其三,如今大江已经踩在脚下。不日过江,尽占江南大地已成定局,则四渎皆为大魏所有矣。他早就下决心要做一个秦皇汉武式的真正统一整个天下的大帝,而非偏安一隅的普通皇帝。了此夙愿,即在此役!江风吹拂着他的袍角和帽上的流苏,他感到分外惬意。拓跋翰指着江中隐隐约约的一片陆地说:“此即瓜州,对面即为京口。”他又向西一指,“那边即是建康,不过百里之遥。”

“《国记》写此作甚!简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面对辽阔奔腾的江面,拓跋焘问:

“你们再看这些!”一些人看后怒气冲冲地说:

“破羌何在?”

“这岂非在我鲜卑人脸上抹黑乎!”

“臣在。”人丛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容貌伟丽、身披战袍、腰挎宝剑、威风凛凛的将军来。

几个骑着高头大马左衽梳辫衮服佩刀的贵族在道旁下了马,将马交给随从,在一个人的带领下,来至一块碑前,认真看了一会儿,对着碑文指手画脚,议论起来,非常愤怒:“看看,竟有这等文字!岂非骂我鲜卑人与禽兽无异乎:‘季春之月群会于饶乐水滨饮宴毕然后配合禽兽异于中国者野马角端牛……’竟将我鲜卑人比作野马与牛之交配!简直太岂有此理!”

拓跋焘问道:“最少需造多少船只才能渡江?需多久方可建造完毕?”

平城东门外大道旁,魏史碑林基本落成。在方圆一百三十步范围内,密密麻麻排着上百块刻着《大魏国记》的石碑,蔚为壮观。观者越来越多。许多人显然是闻讯而来。有些人默默阅读,摇头晃脑,有些人则指指点点,议论不绝。

源破羌答道:

拓跋濬一看,和自己方才写的一对照,原来自己将‘樂’的绞丝加了三点,不禁笑了起来。抬头道:“雁雁,你的字写得还挺好看的。”冯雁很不好意思地抿嘴微笑。

“至少需一次渡过一万人马方可在南岸立足。每船以人五十或马十匹计,则至少需五百船之数。如今日短,每日最多可渡江五个来回,渡过五万人马。造船五百大约需时三月之久。”

冯雁抿着嘴不敢笑,过去端端正正地写了个“鑠”字。

“好!就以三月为期。只要有五万人马过江,江南即可平定。先守住建康、京口、姑苏一带,明年天暖之后再图其他。”

拓跋濬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不会写,就说:“干脆,你写给我看吧。”

“臣一定按时完成造船。”

“不是‘书’字,是‘铄’(鑠)字。金字旁一个快乐的‘乐’(樂)字。皇孙把那‘乐’写错了。”

拓跋焘看着他自豪地对群臣道:

拓跋濬斜着眼睛看了看她,假装生气地说:“让你说你倒不说了!恕你无罪,说吧。”冯雁抬眼看了看他,说:

“此朕之飞将军李广、美髯公关羽也!”他转身对破羌开玩笑道,“破羌!你这名字显然乃当年在西凉大破羌兵时所取。两个月来,你随朕大破南军,是否要改名‘破南’呀?明年随朕去大败蠕蠕,再改名‘破蠕’,你看如何?哈哈哈哈!”群臣一听也都大笑不止。破羌高兴地说:

冯雁嘟着嘴低垂着眼小声道:“小人不敢,小人说错了。”

“陛下说什么名字好,臣就用什么名字。”

拓跋濬拿起笔将“恻”、“羞”两字改正后,想了想道:“你方才说,还有一个什么‘书’字我也写错了?”

“哎,破羌,你原名叫什么?”破羌见皇帝问,不好意思地说:

“谢皇孙殿下。”冯雁磕头后顺手将笔捡起,放入笔洗。又从笔筒中选取了一支,蘸饱了墨,搁在砚台边。自己紧张地垂首低眉侍立在一旁。

“原名难听,不提也罢。皇上若以为‘破羌’之名不好,干脆再赐我一名,这样臣的姓和名就都是御赐的了!”

“起来吧。”

拓跋丕和李敷等小声议论起来。拓跋焘看出他们在说此事,就道:“你们年轻的自然不明就里,老臣皆知源破羌将军姓氏的来龙去脉。破羌本姓秃发,系西凉国河西王秃发辱檀之子。后来辱檀为乞伏炽盘所灭,破羌率残部来归。他英勇善战,见识过人,屡立战功。秃发即拓跋也,实即鲜卑之拓跋部。后一支留东,一支去西,口音略异也。故拓跋、秃发本为一源,朕因此赐其姓源,从此就叫源破羌了。”

拓跋濬扭过头来,见她伏在地上哭得伤心,不禁想起她平时的种种好处来。她气质高雅,博学多才,谈吐不凡,在宫女中出类拔萃。再看看纸上的错字,小声说:

群臣笑呼:“皇上圣明!”拓跋焘也格外高兴:

冯雁一听立即哭了起来,马上跪下磕头道:“求皇孙殿下饶恕小人无知冒犯,小人再也不敢了。我是怕师傅看了又要说皇孙殿下出错,皇孙又会受到太子殿下责罚,这才提醒殿下的。小人以后再也不敢多嘴了。”

“名可改而不可屡改。你随朕南征北战,战功显赫,可喜可贺,就名叫‘贺’吧。”

拓跋濬看了看自己写的字,生气地抬头看着她,撅着嘴,将笔往地上一摔:“我不写了!你来以后,老说我这错那错,讨厌!我不要你了。你还是回冯昭仪那里去吧!”说罢就扭过头去不理她。

源贺立即跪下磕头:“臣源贺谢皇上赐名之恩!”

“又错了!‘恻隐之心,仁也’,‘恻’字是竖心旁,皇孙写成单立人了。‘羞恶之心,义也’,‘羞’字写成‘差’了。还有,‘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的‘铄’字……”

群臣高呼:“祝贺源贺将军!”

皇孙拓跋濬正坐在窗前默写《孟子·告子上》。比他大一岁的冯雁轻轻磨着墨,一面看着拓跋濬写的字。不一会儿她停下手道:

拓跋焘又亲切地说:“平身吧。你英勇过人固然可嘉,不过统兵数万之上将应运筹帷幄,以智胜而非力胜。今后切毋再冒险冲锋,更不可亲自登城杀敌也!”

东宫万寿堂书房。魏朝“东宫”有两义:一和历朝历代一样,指太子住的宫殿,通常位于皇宫之东部,为整个皇宫的一部分,故往往以“东宫”代太子。二是因为魏朝在首都平城的皇宫有好几座,最主要的是西宫,皇帝、皇后与其他夫人、太后等皆居于此,朝廷大事均在此处理。而在西宫东面仅一道之隔处还有一座宫殿东宫,除太子一家及其属官外,警卫皇宫的御林军即殿中精甲也驻扎于此。

“微臣谨记。”

三 陪侍皇孙

广陵富庶美丽,拓跋焘早有所闻。不过他想,广陵再美,还能美过平城去?如今他才知道,平城除了皇宫宏大壮观,和广陵一比,简直就是乡下!那日他去刘宋一个刺史致仕后回原籍所建别业游览,原以为极小,进入月亮门后,穿过一座假山山洞,想不到竟别有洞天。君臣饶有兴趣地漫步在竹林夹道其实长不过数十尺的曲径,走过水池上长仅盈丈的石桥,再绕过一小片竹林,后面又有一个花木葱茏的小院。转来转去,移步换景,原来园子相当大。后来君臣登上名为“烟云楼”的主建筑,绕行回廊一周,才知道只不过是个占地几亩的小院而已。平城西宫没有一个宫殿如此精致。拓跋焘十分感慨地对身边臣工说:

“孩儿谨记在心。”

“南人比北人会享福,此园造得多么精巧!小中见大,变化无穷,真乃巧夺天工也!将广陵出色工匠悉数带回平城,造它几个广陵园子!”

冯昭仪说:“日前,皇孙濬贴身侍女得急病死去,太子妃欲挑选一个粗通文字的宫女充任。我已向太子妃举荐你去。”冯雁一听顿时眼前一亮。她还来不及细想,只听姑母说,“皇孙濬乃今上之长孙,深得太子之心,皇上也十分喜欢。你去以后务必要恭谨小心,尽心伺候好皇孙。闲时用心于经、史,他日自有用处。尤其是《史记》,此乃千古奇书,应终生研读。另外,要多与皇孙弈棋。棋虽小道,实与大道相通,其中奥秘无穷。弈棋长智,弈者无愚。女子力不如男,而智则或可过之。切记,切记。”

后来他们又在一个湖边漫步。湖面时宽时窄,长可数里,两岸树林中散落着一些亭台楼阁,各色小院。他们过步云桥,登上了土山上的一个亭子。皇孙濬始终跟着。他不时回头看看身后不远的冯雁,有时两人相视而笑。拓跋焘环顾四周,满目烟笼苍翠,波跃金光,树丛中不时露出一角楼台。他感慨地说:

“我冯氏自经你祖父继位,自相残杀,后来又遭奸人陷害,诛灭五族,只逃出你兄冯熙一人,已经几乎绝后。他日你倘有机会,一定要设法将他找回,续我冯门香火。”冯雁点头称“是”。

“这广陵果然是风光旖旎,与我北国大不相同。尤其是烟雨楼台,真让人流连忘返,乐不思归呀。听说建康比广陵更大更美,京口也不下于广陵。据说会稽、永嘉都富于山水之美,比这更胜一筹。以前朕以为只不过是些酸腐文人夸张附会之语,如今看来所言不虚。待朕过些时带你们打过江去,君臣好好享受一番!”

“雁雁谨记。”

群臣大笑:“听从皇上调遣!”

“不!我要你刻苦读书,立志成材,并非完全出于报一家私仇。我冯氏本为帝王之家,若非宫廷之争,兄弟相残,不但不会失去天下,自己也不至于遭此灭族之灾。结果由于王室自残,不但冯氏灭门,而且祸及大燕数十万百姓,或死,或亡,或徙,当年繁华之地,只剩下一片瓦砾。故而王者贤,则百姓安;王者昏,则百姓丧也。他年你若有出头之日,务必要努力做些安邦定国造福黎民之事。”

前锋副将乙浑不安地说:“江南好固然是好,只是我军皆系北人,还未过江,已经水土不服。此地湿冷,军中不少人已经染病。只怕过些日子,染病者还会大增。”

冯昭仪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她道:

拓跋焘站在亭外面向南方,满不在乎地说:“如今刘氏宫廷内乱,将不从命,兵无斗志。我军士气正旺,足可一以当十。只要渡过三万精兵,就能拿下建康、京口,灭掉刘宋。”

冯雁专心致志地听着,渐渐紧闭嘴唇,热泪盈眶,面带愧色地低声说:“雁雁知错了!昭仪姑母放心,雁雁今后一定立志苦学,誓报大仇!”

秘书丞李敷道:“臣斗胆进言。臣以为,拿下建康、京口不难,只不过要固守建康、京口则非易事,而欲守住江南大片土地则难上加难矣。”

冯昭仪赶紧以手示意,又看了看四周,说:“你还年幼,早知无益,我早晚会如实相告。再说,你如今只是一个普通宫人,无权无势,安身立命尚且不易,又何以复此血海深仇?我为何要让你熟读《史记》,背诵《项羽本纪》、《陈涉世家》和《淮阴侯列传》等许多段落?就是要你像陈涉那样少时便立鸿鹄之志,记住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言。陈涉本为一介农夫,然有大志,揭竿而起,成就王业,开推翻暴秦之先河。故太史公不嫌其出身贫贱,将其列于‘世家’,地位高于众多王侯将相之‘列传’。鸿鹄与鸿雁应系近亲,皆为鸟中帝王。你虽名‘雁’,若无大志,则成了不知鸿鹄之志的‘燕雀’之燕。你既然名曰鸿雁之‘雁’,你就要汲取项羽之教训。项羽虽曾有‘彼可取而代也’之大志,而因少时浮躁,学书、学剑、学兵法皆不成,空有勇力而不善用人,不擅斗智,最终败于势弱而善于用人长于斗智之汉高祖刘邦之手。再者,欲成就大事,须能屈能伸。倘若韩信当初不能受胯下之辱,又如何能成为千古名将!”

拓跋焘有点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李敷,岁数不大,年资不高,却总是好争先出头,言他人所不敢言。不过,又往往言之成理,奈何他不得。拓跋焘沉吟不语。随行的大臣们都明白李敷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但是他们更清楚年过不惑的皇帝统一天下的宏愿由来已久,此次南征意外地顺利,更加坚定了他立即打过江去的决心。现在顶撞皇帝,无异于是虎口拔须。所以要么说“皇上英明”,“悉遵皇上吩咐”,要么模棱两可地笑而不言。

冯雁一听大出意外,激动地大声道:“恳请姑母告知仇人是谁!孩儿定要为父母族人报仇雪恨!”

正平元年(451)正月初一午初,江上的一只特大龙头楼船上,群臣向拓跋焘贺年:“给皇帝陛下拜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冯氏五族数十人被杀,其实是被奸人诬陷所致……”

这只龙头楼船不是通常那样沿江岸停靠,而是南北停泊。楼船里中间摆着三个喷着熊熊火焰的炭盆,皇帝面南而坐,皇孙坐在皇帝左侧下手,群臣分坐船舱两侧。

“那我父亲究竟犯了何罪,致使我冯氏遭灭门之祸呢?”冯昭仪看了看四周,附近无人,这才小声说:

“都平身吧。”拓跋焘举起酒杯说,“今日我们君臣就在这大江之上痛饮一回,都随意吧。”群臣举杯高呼:

走了一会儿冯雁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祝皇帝陛下万寿无疆!”接着就随意吃喝起来。

“这就对了。”冯昭仪随手摘下身边一棵小树的一片树叶,递给冯雁:“你看,叶有正面反面之别,手有手心手背之分,然而血脉相连,二者实为一体,永远不可分离。鲜卑、匈奴、汉家本为一祖,皆系炎帝、黄帝苗裔,以后分封、迁徙各地,致使风俗各异。这些史书上均有记载。就以我冯氏而言,远的且不说,你伯祖父燕王冯跋,字文起,名与字皆为汉式。你猜小名是什么?小名‘乞直伐’。”冯雁一听姑母用鲜卑话念的“乞直伐”(汉音“格痴巴”)不禁格格地笑了。她早就注意到,鲜卑人的小名比汉家的更有趣,也是图个好养活吧。“故我冯氏虽为汉家,却早已同于夷俗。其实夷夏自古就是一家,舜帝和文王一为东夷,一为西夷。你书读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用不着看服饰、发辫,只要看吃喝方式,就可以区别鲜汉:凡是用短刀将自己案上的鸡鸭、牛肉、羊肉等切开,大块叉着吃或者干脆用手抓了吃,喝酒咕嘟咕嘟者,定系鲜卑人无疑;用箸夹着吃,细嚼慢咽,小口饮酒者,多半为汉人。

“我觉得自己是汉人,可好些地方又像鲜卑人,和他们没什么区别。”她记得自己从小就穿鲜卑人常穿的窄袖小袄,扎着裤脚并不肥大的长裤,梳着发辫。而且自己的汉话中有明显的鲜卑味,许多鲜卑土语她都懂,因为父母、哥哥就这么讲。

拓跋焘左手拿着一只鸡腿,右手捏着刀柄,一边嚼着,一边说:“这南方的厨子做的肉味道还真可口,只是这牛、羊可不如我北国的肥啊!”

冯昭仪笑了笑:“你怎么想起问此事来了?”

前锋参将皮豹子说:“可不是!这羊肉哪有我口北、漠南的鲜美!这牛肉要是在平城,更不必说河套,都没人要!”坐在他旁边的尚书左仆射兰延瞪了他一眼,他马上发现自己失言,赶快说:“不过究竟是皇上的厨子手艺不凡,味道好,味道好!”

“姑母,那我冯氏是汉家还是鲜卑呢?”

拓跋焘一边切着羊腿一边说:“官兵都有肉过年了吧?”

北魏西宫御花园极大;林木茂盛,有溪流、湖泊、小桥、山石、林泉之胜。冯昭仪让宫女远远跟在后面。

源贺道:“每人一斤牛肉或羊肉,二斤猪肉,鸡鸭不等。”

“走,我们到御花园去。”

“嗯。听说染病者更多了?”

“没几个人。”冯昭仪对冯雁说:

“正是,三停中约占一停。”

“御花园人多吗?”

“嗯。”其实这种情况拓跋焘也知道。他最担心的还不是病者增加,因为得的多为风寒发烧或是泻肚,均系水土不服之疾,日子久了慢慢就会适应。他最担心的是官兵普遍思乡心切,厌战情绪日增,即使高级将领中也不乏其人。刚开始他杀了几个官兵弹压了一阵,可是后来一看,光杀并不解决问题,思归厌战情绪继续在暗中蔓延。

这时宫女们采了好些花儿回来,叽叽喳喳。冯昭仪问道:

“濬儿,你看这过江之役如何?”

“没什么。”她不愿让小小年纪的侄女就背上这么沉重的心理包袱,这个家族的历史实在是太充满血腥气了。“你务必牢记,靠杀戮统治决不能持久,王室自相残杀更是大乱之祸根。大燕亡国,冯氏灭门,皆源于此。”

拓跋濬在私下曾对冯雁说特想去江南看看,可是冯雁却悄悄告诉他,听说现在军中疾病流行,官兵和百官普遍思归,只是怕背上“扰乱军心”的罪名不敢说而已。不如暂时先回去,明年夏秋之际再图。于是拓跋濬道:“儿臣不懂,还是听诸位大臣高见,皇上亲裁为是。只不过儿臣以为,若战则必胜,若得城则永有。如暂得而不能固有,徒增伤亡,则不如他时再取。”

“姑母,怎么啦?”冯雁吃惊地望着她。心想,“难道……”

百官听了都面露笑容,因为皇孙不但说出了他们心中不便说的话,而且讲得精彩,齐声道:

“报应啊!报应啊。”

“皇孙高见!”

“那是谁之过呢?”冯雁焦急地问道。她猜可能是祖父,否则王位不会转到他的手中。她出生时祖父早已作古,她也从未听父亲说起过。冯昭仪不愿细说这段惨痛的往事,因为父亲冯弘实在是太残忍了。她伯父冯跋妻妾无数,子男多达一百余人,被冯弘全部杀尽。而他俩是亲兄弟啊!想到这里,冯昭仪不禁脱口而出:

拓跋焘也觉得孙儿的看法颇有道理,微笑着连连点头。他觉得这孩子出来仅仅三个月就成熟得多,看来大魏帝业后继有人了。

“也可以说是亡于自己。皇室乱则皇家灭,朝廷乱则天下亡啊。”

这时身穿红色战袍的羽林中郎拓跋丕入报:“岛夷刘义隆特派吏部侍郎谢越驾大小船五艘,献百牢数十头及各种土产多担,给皇上拜年,已在岸上候旨。”

“被谁灭了?是……”冯昭仪赶紧摇了摇头,以眼神阻止她说出那几个字来。接着心情沉重地说:

“哦!”拓跋焘眼睛一亮,他有办法了。他派在建康的细作已经向他报告,魏军节节胜利,刘宋朝野震动,广陵失陷后刘义隆只好下令暂罢朝会,建康城内外戒严。他对单壬道:“传朕口谕:速备回赠之礼,绝不下于刘宋,以显我上国之富!”然后道,“宣他进来!”

“正是。大燕立国仅二十八年就灭亡了。”冯昭仪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睁眼望着窗外,久久无语。冯雁望着姑母,终于忍不住问道:

群臣小声议论起来,有人大声道:“这刘车儿亲自来投降多省事!”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车儿”是宋文帝刘义隆的小名,魏朝上下都这么叫他。

“那我们冯家也这样了吗?”

那谢越从岸上下小舟自楼船南端登船,在拓跋丕和拓跋郁的陪同下步入船舱,恭敬地跪拜道:

冯昭仪亲切地拉着她的手感慨地说:“雁雁,所以你要多读书呀。你多读一些史书就会明白,为何商朝兄终弟及,到周朝就改为父传于子。而一旦坏此立嫡规矩,就会出现王族自相残杀,宫廷大乱,甚至社稷易主,江山变色。”

“臣南朝吏部侍郎谢越叩见大魏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宋皇帝陛下派遣下官来给大魏天子拜年,献上肥猪二十只,肥牛十头,肥羊十只。另有江南土产、方物十二种共十二担,望天子笑纳。”说罢,将手中的红纸礼单双手捧上呈于太监单壬。

“伯祖父怎么不把王位传给他儿子呢?”

拓跋焘一开始对来使称刘义隆为“大宋皇帝”有些不快。兵败如山倒,国都快亡了,还“大宋”!可一听称自己为“大魏天子”,心里顿时舒服多了,皱起的眉头舒展了开来。“皇帝”可以僭越,“天子”可就只有一个,那可得上天认可的啊。他们汉家常常将二者混为一谈,这些在鲜卑、匈奴、柔然和西域各族那可是大有讲究的。哎,说来话去,“夏”和“夷”有些地方毕竟还是有别呀。他打开礼单,只见其中有橘、橙、龙眼、食酱,姑苏名酒虎丘酿和会稽名酒鉴湖秋,皮裤褶等,嘿,居然还有甘蔗百梃!这些礼物要放在平时也许不算什么,不过现在对这刘车儿可就不容易了。自打魏军渡过淮水,宋朝财政已经捉襟见肘。刘义隆下令,为了充实军费,百官俸禄俱减三分之一。要不是天寒地冻,船只尚未齐备,他早就在建康过年了。现在人家既然送了礼来,自然也要以礼相待,这才能显示出天朝大魏的气度雅量。拓跋焘哪里想得到,这刘宋使臣为了称谓,颇绞过一些脑汁呢。称呼对方高了自己皇帝低了则回去难以交代;称呼对方低了则强敌不快,难以完成议和使命,不易呀。

“正是,就是四十年前之事。后来你伯祖父病重,于是你祖父,就是我父亲冯弘袭了位。”

“赐座!多谢刘皇帝厚遗,你回去也替朕给刘皇帝贺喜新年。”拓跋焘故意用“刘”皇帝而不用“宋”皇帝,说“贺喜新年”而不说“拜年”。叫他皇帝已经够客气的了。他微笑着轻轻摇头,很满意自己的这点讲究。

“我伯祖父?那不是离现在没多久么?”

“多谢大魏天子!我家皇帝眼见魏宋失和,祸及无辜百姓,民不聊生,多有不忍。故特派下官请求两家议和罢兵,从此修好。”在座群臣无不面露笑容,互相示意,都希望拓跋焘借此机会班师回朝。大家都注意到皇帝的表情放松,毫无咄咄逼人之语,心中无不暗喜。

“我冯家开国之王是我伯父,就是你伯祖父冯跋。他本为鲜卑慕容氏燕国重臣,后来代慕容氏自立为王。”

拓跋焘笑问:“甘蔗并非什么稀罕之物,怎么送了这许多呢?”

冯雁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里却顿时涌起兴奋激动的热浪。她知道宫中有些女子,贵至昭仪、贵人,贱至最普通的充作杂役的宫女,原来竟是某国帝王的妻妾、女儿。由于被打败或国被灭掉,籍没入宫,也有的被赏给王公大臣。她只记得自己的父亲是雍州、秦州刺史,是很大的官,却想不到自己身上也流淌着高贵的王族之血。

刘宋使臣眼中闪出一丝亮光,微笑道:“我家皇帝听说大魏天子格外喜好此物,特命臣工将建康所有甘蔗悉数购得,选其上等者奉上。”

“雁雁,你可知道,你乃燕王之后吗?”

“嗯?”拓跋焘一惊,习惯性地以左手捻起他的山羊胡子来。在过淮水之前,自己只知道甘蔗味甜,只是太老、渣多。到了广陵之后方知甘蔗有多种,以紫皮者为佳,味甜、渣嫩、汁多,十分喜食,广陵甘蔗因此被大营征购一空。这么说……嗨,自己不也在建康派了细作吗?想到这里,拓跋焘不禁“哦,嗯……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是!”宫女们快活地答应着,接着便叽叽喳喳地外出。冯昭仪见宫女们都出了院子,便说:

谢越又说:“为表诚意,我家皇帝愿以女儿明月公主与大魏皇孙联姻,请求大魏天子恩许。”说罢,他对门外一招手。拓跋濬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眉清目秀、身材姣好的少女走出小船,登上楼船,摇摇而入。他两眼随着那女孩转着,直到她上前跪下:

冯雁难过地说:“孩儿自然记得。父亲有罪被诛,母亲与无数族人被杀,只有兄长逃亡在外,至今下落不明。我等幼者均成为奴婢。”冯昭仪走到门口,对宫女们说:“你们到御花园去采些时新花儿来,再去多烧些汤,作沐浴之用。此地留雁雁一人即可。”

“小女明月叩见大魏天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冯昭仪看着她不禁想起自己幼时哥哥的关爱来,终于压下火气,长叹一声:“唉,起来吧。”她挥手屏退左右,让冯雁坐在她旁边。“雁雁,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是如何来至宫中的?”

“起来吧,赐座!”

冯雁自知理屈,见姑母如此不祥之言都说了,更加觉得自己有错,哭泣着低声说:“那我就还做宫人……孩儿听话就是……”

“谢陛下。”

本来已经气平些了的冯昭仪气得厉声道:“那我死之后呢?”

拓跋焘说:“朕亲自挥师南下,也是出于不得已。本来我意已决,一过初六,就发兵渡江,准备在建康、京口过元宵节。既然刘皇帝诚心求和,两家从此修好,朕就恩准了吧。”拓跋焘对自己用“恩准”这个词非常得意,自己是胜利者,本来就应当比刘车儿高些。他看使臣没有什么不快,心里更加快活,觉得此人还比较知趣,不是那种迂腐文人充当的死要面子的败军之使。所有在场的人一听皇帝决定罢兵,回家有日,无不笑容满面,高呼:

冯雁以衣袖拭泪道:“那我就一辈子伺候昭仪姑母。”

“皇上圣明!”

“你哪里懂得宫中之事!后宫佳丽无数,明里暗中无不钩心斗角,以博取皇帝、太子、皇子之宠幸。其实以姿色事人乃女子之大悲哀,何况你姿色中平。若再不知书认字,日后如何能在宫中有一席之地?”

这时单壬递上礼单和拟旨,皇帝过目后微笑着说:“宣诏吧。”

冯雁立即跪下,委屈地哭求道:“恳请昭仪姑母饶恕!孩儿乃一女子,长大又不做官,读许多书又有何用?别的女孩多不识字,我在宫人中已是读书最多者,姑母何苦总是逼我?还非逼我弈棋!”冯昭仪听她连说两个“逼”字,气得站起身来瞪着她,从宫女手中夺过竹板,真想亲手打她几下。但是想起哥哥一家的悲惨遭遇,孩子毕竟也还小,终于扔下竹板,又重新坐了下来,长长地叹气道:

单壬就大声道:“南朝使臣听旨!”那使臣一听赶忙跪下。明月公主也急忙跪在了他的身后。“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南朝刘皇帝主动修好,诚意可感。朕特回赠薄礼,以示玉帛之意。钦此。”那使臣叩谢之后与明月归座。单壬又大声说:“礼单!”那使臣和明月正要站起来,拓跋焘挥手让他们坐下。单壬接着说:“葡萄酒两坛,毡十领,羯鼓大一面,小五面,御膳芝麻烤饼百枚,盐九种,各若干。另有名马两匹,帛百匹,口北肥羊十只,漠南肥牛十头,骡十头,改日送上。”

“停下吧。你如今年已十二,竟还如此贪玩,不思进取!昨日就应会背之书,今日还生涩如此!来人,家法伺候!”一个宫女拿来竹板。冯雁一脸的委屈,眼泪在眼眶里直转。冯昭仪命:“重打十板!”

见那使臣喜出望外和吃惊的样子,拓跋焘心中十分得意。刘车儿爱吃烤饼和葡萄酒也是细作探听来的,就让他慢慢琢磨去吧。拓跋焘对单壬道:

冯雁发现姑母面容严肃,不禁有些紧张,赶紧放下手中的绣圈,翻着眼睛想了想。她背得很慢:“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治生商贾,常、常、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多……厌之……”她越紧张越想不起来。一直面无笑容的冯昭仪对冯雁背书吃力越来越显出不悦,终于沉下了脸来怒气冲冲地打断她道:

“给他说说那盐的用途,别用错了。”单壬道:

福安宫正殿廊上,冯雁和几个宫女正在暖融融的阳光下一面刺绣一面说笑。冯昭仪在屋内喊道:“雁雁,进来!”冯雁应声起立而入,随冯昭仪进了书房。昭仪坐下道:“给我背《史记·淮阴侯传》,从头开始。”

“此九种盐,各有所宜,不可混淆。白盐乃反复精制、皇上自用之盐。黑盐治腹胀气满,每次六铢,以酒和服。胡盐治目痛,戎盐治诸疮。赤盐、驳盐、臭盐、马齿盐亦非食盐,各有所用,俱已写明。”那使臣听得眼睛瞪得直直的,连声称谢。他哪里想到魏帝在进军途中还会赏赐这么多的好东西,光是盐就赏赐了九种!看来这仗是暂时不会打下去了。

“容崔某再思之。”崔浩将他俩送到门口时虽如此说,其实并不放在心上。他生性敏达,自幼好学,博览经史,诸子百家无不熟读。更兼研精义理与玄象阴阳,长于计谋,时人莫及。他从政多年,由于正直不阿,为左右所忌,屡受排毁,但是均化险为夷。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始终得到君王的高度信任。四十多年前道武帝迁都平城不久,就经常将他带在身边出谋划策。道武帝晚年那么神经过敏,喜怒无常,动辄杀人,自己不但安然无恙,反受赐御粥之幸。明元帝与他谈儒论政至深夜,还赐他御用醪糟酒十斛,水精戎盐一两。这些事在臣工中都传为美谈。他从政最主要的经验就是,只要君王信任,余皆不怕。他觉得李敷真是多虑了。不过他从心底里还是很喜欢和感谢这两个年轻人。因为李敷、李弈兄弟之父李顺之死与他崔浩有密切关系。李顺原来也颇得拓跋焘宠信,拜为四部尚书,加散骑常侍,晋爵高平公,进号安西将军,政之巨细无所不参。李顺曾出使凉州(时为匈奴族蒙逊氏建立的凉国)十二次,蒙逊多次给他贿赂,故李顺回来后有些情形并未据实禀报。此事被崔浩得知,密报于帝。开始皇帝还不信,后来终于证实,于是李顺被诛。崔浩举报之事,满朝皆知。李敷兄弟不念旧仇,提醒他注意实录招祸,虽属过虑之举,毕竟诚心可感啊。

拓跋焘满意地笑了笑说:“大魏居天下之中,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应有尽有。”他看了看明月公主,“只是两军对杀多时,军中以婚求和,不合礼制,故可和而不可婚。联姻之事就作罢了。”站在拓跋濬身后的冯雁自听说刘宋使者请求联姻起就十分焦急,见那女孩比自己丰满漂亮,而皇孙两眼老盯着明月,她更是急得六神无主,却又不敢有丝毫表现,只是自己两手不停地捻着指头。拓跋濬让她拿手巾来擦嘴,她竟没有听见。拓跋濬回头,发现冯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明月公主,眼神有些不对头。就以手在嘴上一抹示意,冯雁以为是自己嘴上有什么,一擦,什么也没有,就以眼神问他是怎么回事。拓跋濬明白她在想什么,不禁笑了,拿起袍子下摆在嘴前一比划。冯雁这才明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立即回身取来手巾。直到听皇帝说联姻作罢,这才放了心。

李敷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深深叹息苦笑道:“司徒天真如此,李某夫复何言!呜呼!”李敷知道崔浩位崇心高,老年以后也比较固执,尤其是过于相信皇帝的许诺。但自己的话已经讲得很透,甚至已有对君王不敬之罪。也就是信任崔浩的人品,才会对他说什么“君王谦逊之语,岂可完全当真”之类可能祸及身家性命的话。他怕自己憋不住还会说些什么招来大祸,就赶紧带着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弟弟李弈告辞。

那使臣说:“既然陛下不允婚姻,那就将明月公主留下吧。”冯雁一听顿时心又被吊了起来,紧张得微微张着嘴。

“李大人多虑了。崔某曾面禀今上,请示‘皇上之缺失是否记述’。皇上笑道:‘不记前帝之失,岂非祸害后帝乎?’又道:‘帝非圣人,孰能无过?’”崔浩诡秘地笑道,“且容崔某如实相告,某等已经笔下留情多矣。过错十只录一二,重不若十之二三。今上宽仁,当不会计较。若皇帝身边人尽皆阿谀奉承之士,岂不危害社稷乎?”

谁都明白,美女绝无不受欢迎之理。只要留下,那么早晚会给皇子、皇孙,最近这段时间南朝就可确保平安了。拓跋焘清楚他们的用意。这么漂亮的女子,若非两军交战多时,而且指名给皇孙,他自己就收下受用了。自己各色夫人二三十个,还真没有一个大江南边这么细皮嫩肉的呢。皇孙还小了一点,而女大不可留,带回去反而麻烦。现在人家是兵败不得已而以公主和亲,自己索性给他们显示点大国天威和天子气度,于是说:

“敷非谓失实,乃担忧今上不快也。”

“此女甚佳,只是如今并非联姻之时,留下误其青春。你还是带她回去吧,替朕谢谢你家皇帝。公主也到了论婚嫁之时,朕赐其名马一匹,夜明珠两粒,红玛瑙两颗,帛十匹,作为陪嫁,改日命人专程送上。”

崔浩一看,原来是关于道武帝的一些记载。“还有此处。”那是关于皇帝拓跋焘延和三年(434)讨山胡白龙后屠城的事。崔浩淡淡一笑说:“这些事崔某曾一再核实,绝无出入。”

谢越和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非但不用让公主去胡人那里为妻受委屈,不用吃那膻味十足的羊肉,竟然还额外得了这么多珍贵礼物。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魏朝的群臣已经高呼:“皇上圣明!”他俩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跪下连连磕头,千恩万谢。

李敷叹道:“君王谦逊之语,岂可完全当真!类似此言一多,则祸不远矣。历来修史,帝王生则异之,功则美之,过则讳之。古往今来何曾有过全部真正实录之史书!司徒大人博览群书,历经沧桑,岂会不明此理!”他知道崔浩自视极高,常自比张良,且谓“稽古已过之”。李敷对他的道德学问都十分敬重,素来以长者礼事之。只是为崔浩安全计,作为同事、文友和长辈,他觉得还是应该给他指出来,“司徒大人,请看此页……”

五 君无戏言

“欺!”崔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笑道,“皇帝陛下曾当众嘱咐我‘从实而录,不必多虑’。我何惧哉?”

拓跋焘出发时是十万大军,凯旋回京时这支队伍可就增加了整整三倍。因为鲜卑人也和其他不少北方游牧民族一样,历来班师回故土时所带的战利品中一个大类就是战败区的人。回去以后,论功行赏。从王公大臣开始直到最下级的军官,甚至一些普通的控弦之士,除了银、帛、牛、羊各有差外,还能分到一些人口,作为自己的奴仆做些杂役,或是在自己的田地里耕种、放牧。早先在计算战利品时,人口——那时叫“生口”,和牲畜是算在一起的。《魏书·太祖纪》上写着呢:太祖道武帝登国三年(388)十二月“讨解如部大破之获男女杂畜十数万”。古时没有标点,不注意的没准还会以为“男女杂畜”是指“雌雄杂畜”呢。再看登国五年(390)春三月征高车袁纥部就更明白了:“大破之虏获生口马牛羊二十余万”。如果不加标点,这“虏获生口马牛羊”今人岂不以为“生口”就是“马牛羊”!况且古时汉字音同形近经常通假,今人或以为“生口”即“牲口”。其实各是各。之所以算在一起,就因为在北魏早期鲜卑人眼里,这“生口”和“牲口”的价值差不多,甚至“生口”还不如“牲口”。有些鲜卑人宁肯要牲口也不要生口。牛羊放牧就行,杀了能吃肉,皮子可做衣。人有啥用?还得养活他。当然也有越来越多的鲜卑人发现人还是比牛羊有用。所以每次分战利品,是分牲口还是生口,众口难调。当官的哪管这么多,按等级各有差一分,自己换去吧。反正魏朝商品经济本来就大大落后于南朝,到处都有以物易物的,有时一头牛可以换到两个丁男再饶上一个甚至两个女娃哩。最不值钱的就是四十以上的男女,都老头、老太了,有啥用?有时候白饶给都没人要。可人家是一家子呢,不能分开。那也行,那就再饶几只鸡呀什么的。把“生口”和“牲口”分开计算,那是道武帝于天兴元年(398)秋七月迁都平城,采纳了吏部尚书崔玄伯等汉族大臣尽用汉式的治国方略以后的事。

“存而未必宜也,知而未必书也。不但当朝天子,王公大臣也多系鲜卑人,恐为所忌,不写也罢。”李敷诚恳地说道。

这次到广陵,拓跋焘算是真正开了眼,他在心里暗自承认自己过去二十多年充其量只能算是大魏皇帝,这回才算真正尝到当普天下天子的滋味了。他感受最深的是,一路南行,越吃越好,越吃越有味。过了历城(今济南),他就让平城带来的几个厨子都别做了,人家青州、兖州的厨子做的饭菜那才叫有味。到了广陵,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才叫有味,就让青州、兖州、徐州的厨子统统打下手,让他们好好学学人家广陵厨子是怎么烹调菜肴的。那广陵的院子、园子那才叫住得舒服呢,这南边人真会享福!他在广陵的浴池洗了一回澡,有个擦背匠给他擦了一回身子,擦下那么多泥来,连他自己都吃惊了。那才叫痛快,当时就赏他帛三匹。明年,最迟后年,他说什么也一定要发大军二十万,一举平定江南,好好在建康、京口、广陵享它几个月的福,然后才回平城去。这次拓跋焘带着五万余家,二十余万人,浩浩荡荡北归。他觉得最得意之笔就是带回了数以千计的各种工匠:木匠、瓦匠、厨师、金银匠、成衣匠、剃头匠、擦背匠等等,应有尽有。且多为青壮年——这些南人多数将被安置在平城、并州(今山西省汾水中游一带),以及上谷、中山诸郡(今河北省北部与中部一带)。

崔浩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比他这花甲老者胆子还小,和自己年轻时敢于廷争的脾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不禁笑道:“此俗人尽皆知,至今未泯。书之何妨?”

皇太子拓跋晃在新年之前就已大败柔然回到平城。当他在阴山前线得知手下的两位重要官员竟然已被奉旨处死,惊得目瞪口呆。后来虽然得知乃宗爱陷害,但已无回天之力。

“虽为事实,却系陋俗,难登大雅之堂也。昔者乃汉家天下,以鲜卑为化外戎狄,书之无妨。而今乃鲜卑之天下,书其非礼不雅之陋习,岂非速祸之举乎?”

拓跋焘回到平城后不久就在西宫天文殿南书房单独召见宗爱:“朕南征期间,京师可有何大事发生?”

“此皆事实,有何不当?”

宗爱禀报道:“司徒崔浩奉诏述成《国记》,本应弘扬我鲜卑大魏宏图大业,彰显大魏列祖列宗丰功伟绩。然而崔浩等人处处诋毁我鲜卑习俗,竟将鲜卑与禽兽相提并论,尤其是将我大魏先帝……”他犹豫了一下,“诸事记人,不堪入目,居心叵测,罪不容诛。”他见拓跋焘已经脸色沉了下来,就从衣襟内取出一卷纸递上,“臣仅录几处,请皇上御览。”

崔浩一看,原来是:“鲜卑者,东胡之一支也……其性凶悍,怒则不论父兄皆杀。父死,子妻其后母;兄亡,弟拥其寡嫂……人死归葬,歌舞相送……”不等看完,他就奇怪地反问道:

拓跋焘翻开第一页《太祖纪》:“……晋愍帝封帝为代王,置百官,领代与常山二郡。其先宽俗简法,至此严刑峻法,部人每以违命获罪,举部戮之,老幼无免。”他心想,崔浩真是书蠹,写“举部戮之,老幼无免”之类的暴行作甚,这种陋习旧俗大魏早已革除,写上岂不是给大魏丢脸!他翻了几页,正好看到写道武帝于登国十年(396)十一月将主动放下武器的四五万后燕军朋尽数坑杀的事。拓跋焘知道秦将白起在长平坑杀数十万赵卒和项羽坑杀数十万秦卒,都是历史上最为人厌恶、憎恨的事例,历来被认为是残暴之最。他脸色阴沉非常不快地说:“崔浩迂腐至极,书此何为!”这不是要让太祖遗臭万年么——他差一点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李敷将崔浩带到一块石板前,以扇柄指给他看:“这等文字,岂非给自己招杀身之祸乎?”

“皇上说得是呀,后面还有更加可恶之言。”

“此乃著作令闵湛、郗标建议,立石铭刻于东郊,以便百姓观看,知我大魏历史。”

拓跋焘接着看下去:“帝喜服寒食散。药性发动,喜怒无常,遇事每怪罪臣下,谓皆不可信。日夜独语不止,若遇鬼魅。臣僚略有小过,帝即以为怀恶谋逆,乃手刃之,死者皆陈天安殿前以警他人。”拓跋焘脸色铁青。虽然他知道这的确是事实,但祖父道武帝奠定了大魏基业,功高盖世,理应大书特书,为臣者竟不懂为尊者讳!简直是岂有此理,枉读《诗》、《书》、《春秋》!他赶快翻到写自己的《今纪》,初看了几页尚可,只见延和三年(434)写道:“秋七月辛巳,命诸军征讨西河之山胡白龙,九月戊子,克之,斩白龙及其将帅,屠其城。”他气得将那卷纸扔于地上,拍案喝道:

李敷问道:“为何将魏史镌刻于石?”

“真正混账透顶!将‘屠城’写上作甚!朕不是自那以后就没有再屠过城吗?”

“司徒大人!”正在伏案书写的崔浩见他招呼,仿佛有事,就走过去,来到通后院的门边。

宗爱说:“后面还有比这更加不可容忍的。”

李弈在院子的一角一块石板前看了一会儿,叫过兄长,指给他看。李敷一看大惊,急忙看下去,吓得脸色骤变。他犹豫片刻,进屋道:

拓跋焘厉声道:“闭嘴!着即拟旨,将崔浩及参与编撰《国记》者统统缉拿入狱,听候处置。”马上又补充道,“各家俱皆查封,所有人口不得离京,继续查明参与其事之人员。”

李敷兄弟在殿内木架上随意翻阅。听得从院后传来阵阵凿石之声,他俩就踱了出去。原来宽广的后院堆满了高一丈宽五尺的石料,十几个石匠正在一块块青石板上凿字。东墙和北墙已经靠着大批刻得密密麻麻的石板。他俩看了看石匠正在干的活,就低头看起已得的文字来。

“臣遵旨。”宗爱微露笑容,他知道皇帝的脾气,他要好好整整那些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文人,尤其是汉族文人。

李弈忙说:“请司徒大人与各位大人多多指教。”

当天平城就弥漫着一片恐怖气氛,只见禁军马队到处抓人。太子拓跋晃听说当天抓了近百人,是宗爱主持此事,还在继续追查参与者,又惊又气,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因为这近百人中已经有二十多个是原东宫各级官吏,有的与他相知甚深。他了解这些人,全都是正派饱学之士,可能就是太书生气了,竟然真的什么都实录,终于惹怒了皇帝。可有些只不过是誊录小吏,竟也未能幸免,锒铛入狱,命在旦夕。他想,高允乃当代硕儒,社稷栋梁,且任东宫侍讲多年,对自己有启蒙之恩。他乃《国记》主撰之一,秉性耿介,难脱干系,最要命的是他书生气到极点。现在无论如何要赶快保住高允。拓跋晃急得在屋里转来转去,不一会儿对心腹太监秦稚道:

“此乃舍弟李弈,正在太学读书,我特地带他来此见识一番。”

“城门已经关闭,你持我手令,赶紧将高允找来。越快越好!”

“哦,是李大人!里面请。”已经升任司徒的崔浩连忙起身拱手致意,迎了过去,另外几位官员也都起身致礼。

秦稚快马赶到城外,高允正在他的陋室挑灯夜读。听说太子有令要他立即去东宫,奇怪地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参见司徒大人,各位大人辛苦了!”进来的是中散、太学博士李敷。他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官职不高,但才华横溢,学识渊博,深得皇帝和太子信任。他身旁还有一个年约十六七岁容貌秀美的少年。

“小人不知,请高大人切毋耽误。”

平城皇宫外的文华阁,案上堆满《魏史》卷帙。院子后面传来“铎、铎、铎”的声音。

高允随秦稚赶到东宫时已经二更。

冬去春来,五年之后。

拓跋晃说:“皇上因《国记》内容深为震怒,已降旨抓捕多人。”

拓跋焘看着高允不禁想到,这老东西,总是这么倔,连一句客气话都不会说。人家的官都是越做越大,他倒好,这中书侍郎做了至少有十年了,好几次要升他了,可总有事惹得自己不痛快。其实他比崔浩还小几岁,可显得老得多。他与崔浩同时为官,两人同为本朝硕儒,皆见识过人。但是崔浩十年前就已官居从一品下,他却至今还是个四品上。编完《国史》升他为中书令,让老家伙高高兴兴地致仕吧。

高允疑惑不解道:“《国记》乃据实而撰,臣曾反复斟酌,文字谨慎,怎会……”

“臣遵旨。”高允还是两眼只看着笏板,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说罢,退回原位。

拓跋晃焦急地说:“情形复杂,一时难以尽言。明日上朝由我为君向导,皇上但有所问,你务必依我之言回答,切莫大意,否则恐将累及身家性命。今夜高大人就留宿东宫吧。”

“修史事体重大,朕命你协助崔浩完成此事。”

第二天早朝拓跋焘当场问了两个大臣,他们都被迫承认参与著述,不过都是列传,自己实在没有发现什么错误。拓跋焘怒斥道:“所有参与编撰《国记》者皆系同犯。知情不举,岂能无罪!”两人随即被侍卫带走。拓跋焘又问:“还有何人参与崔浩著述之事,自己招认,或他人检举皆可。”他念高允廉洁自守,且年事已高,有意网开一面,让他今天主动认罪,以便宽宥。这时有人检举道:

“臣在!”年近六旬瘦骨嶙峋满头白发的中书侍郎高允出班应道。

“高允为崔浩副手,理应重重治罪。”

“高允!”

太子拓跋晃忙说:“中书侍郎高允在东宫多年,一贯小心谨慎。虽然与崔浩同事,然地位微贱,一切听命于崔浩,请皇上宽恕。”

“臣遵旨。”崔浩对皇帝这一番话不但满意,而且衷心钦佩。他自弱冠起入朝为官四十余年,深感魏朝皇帝对儒学真心崇仰,而且三位皇帝一个比一个有学问。他正想着要请皇帝让自己挑几个得力助手,只听太武帝又道:

拓跋焘故意问道:“高允,《国记》是否皆系崔浩做主?”他想,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高允肯定会顺坡下驴,说皆系崔浩所为,自己没做什么要紧的事,于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放他一马,将他降职了事。

拓跋焘听他绕了半天,果然是有所顾忌。这些文臣就是这个毛病,汉族文人尤然。他哈哈大笑道:“‘史’者,”他边说边以手指比划,一撇一捺,又一竖一横一竖加一横,“人之口也,心口一致,实也。故史即实,实即史也。秉笔直书,历来乃史官之美德也。崔卿尽可从实而录,不必多虑!”

没想到高允出班以后丝毫没有诚惶诚恐的样子,还是两眼盯着笏板,呆头呆脑地说:“《太祖纪》为前著作郎邓渊所撰。《先帝纪》及《今纪》,臣与浩同作。然浩综务处多,总裁而已。至于注疏,臣多于浩。”

崔浩最欣赏曹丕在《论文》中关于“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说法,尤其是修史,那就更是名垂千古之伟业。如今的读书人,除《语》、《孟》、《左传》等经典外,谁不熟读《史记》、《汉书》、《三国志》?只不过后人撰前代史易,述本朝史难呀。据实而录则必定得罪皇帝和某些权臣;文过饰非则于世无补,于心不安,且难免为后世所病。于是他就试探性地说道:“我大魏太祖道武帝以来,武功文治,功高盖世,四海敬服。理应书之帛简,镌于金石,以昭当代,警示后人。然则,天有日夜,月有圆缺,叶有正反,人有乖正,虽圣人不免有过,微臣不敢妄录。”

拓跋焘一听不禁怒上心头,罪行严重不说,竟然顽固如此,简直是故犯龙颜。于是厉声道:“高允所为有甚于浩,安有生路!”许多大臣一听高允的回答都傻了,现在人人推脱尚唯恐不及,他却似乎还在邀功请赏,简直是请死哪!论读书学问,朝野无人出其右,连崔浩也未必过之。可是他怎么这么糊涂!简直迂腐至极!

“臣领旨!”

拓跋晃急得连忙说:“皇上天威严重,允是小臣,故回答时惊慌迷乱。臣以前问过他,曰皆系崔浩所作。”太子知道崔浩其实也没有一点罪,但皇帝愤怒无比,崔浩肯定不保,只好把罪责推到他一人身上,救高允要紧。大魏不能没有这样正直、博学的大臣。拓跋焘明白儿子的心思,稍稍松了一口气,眯着眼问高允道:

“朕命你监秘书事,综理史实,述成《国史》,昭明天下!”

“果如东宫所言不?”

“臣在。”东郡公、太常崔浩出班响亮地答道。他虽已六十多岁,但因深通服食养性之术,依然满头黑发,皮肤细白,姿容不减,风度翩翩。

高允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笏板如平时那样慢吞吞地说:“臣逆天威,罪应灭族,自知必死,不敢妄言。太子殿下因臣侍讲多年,哀臣乞命。其实不曾问臣,臣无此言。臣以实对,不敢迷乱。”

“昔者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至汉武帝,六十余年。后来武帝命太史公修《史记》,为圣贤、明君、良相、名将立传,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昭示后人,已成经典。自我鲜卑大魏太祖道武帝以来,也已历三帝六十余年。顺天协人,应期拨乱,南征北战,混一戎华,成不世之伟业。扫平四海,亦为时不远。然至今史籍不著,朕何以对先祖,教万民?”他威严地看着阶下肃立的群臣。臣工们明白皇帝的意思,也知道皇帝已有腹案,所以都不说话。果然太武帝大声道,“崔浩!”

群臣一听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世上竟有这样不知好歹、不知死到临头的书呆子!太子明明是在为高允开脱,看来皇上也有意宽宥,他却一再将头置于刀俎,真是可悲可叹。拓跋焘一时也蒙了:这个高允!是疯了还是傻了?如今人人自危,千方百计摆脱干系,他却不顾灭族之灾,如实相告,为他人解脱!唉,这才是真正的忠臣啊!他感慨地对太子说:

天文殿内,群臣齐集。拓跋焘即将亲率十万大军迎击再次犯塞的柔然。虽已是秋七月中旬,但天气依然炎热。年近四十身材壮伟浓眉大眼的拓跋焘身穿绣着白云蓝海的黄色龙袍,没有戴帽,浓密的头发梳成的四根辫子垂在背后。他声若洪钟地说道:

“直哉!临死不移,不亦难乎!且对君以实,贞臣也。如此言,宁失一有罪之人,宜有之。”顿时,朝堂内乱哄哄地响起一片谢恩、万岁之声。拓跋焘道:“高允,朕让你戴罪立功,命你起草诏书:自崔浩以下,书童、誊吏以上,共计一百二十八人,皆灭五族。速去速回。”

抱嶷在一旁叹息。

拓跋晃急忙出班奏道:“皇上,其中书童、誊吏皆听命于主人上司,与《国记》内容犯上无涉。儿臣恳请皇上法外施恩,免其一死。”

“姑母大人!”双手紧紧抱住冯昭仪。

拓跋焘板着脸说:“书童、誊吏有知情不举之罪,岂能免死?此次一百二十八人中,据说有二十余人原系太子府中人,简直岂有此理!歇朝。”

“雁雁!我的苦命的孩子!”冯昭仪将她拥入怀中。冯雁哭着叫道:

拓跋晃痛苦地低头退回。

三人进入内室,冯昭仪拉过冯雁,仔细端详,不禁流泪,终于泣不成声:

于是拓跋焘入后殿小憩,群臣也到两廊屋里歇息,高允则去中书办公的屋子里起草诏书。

抱嶷一手领着冯雁,一面走上台阶道:“孩子,你让昭仪选上,可真是你的造化。”又道,“昭仪娘娘,您和这孩子有缘哪,她也姓冯。”冯雁吃惊地看着冯昭仪。冯昭仪悲喜交加,一言不发,只顾前走。

皇孙濬找到一直在后殿偏屋等着的冯雁。冯雁递给他一杯热茶,拓跋濬说:“高大人真是难得的忠臣啊!”

冯雁起来,依然紧张地两眼盯着冯昭仪。她很不放心,因为这位昭仪一点也不像爹爹。昭仪小嘴巴,鼻梁比爹的挺,脸胖一点,眼虽没有爹的大,但是特别有神,皮肤比爹爹白。

冯雁刚才在后殿都听见了,也感慨不已:“高大人五族虽然得免一死,然而这一百二十八人的灭五族,要死多少人呀!唉。”她见拓跋濬心情也很沉重,就道,“皇孙若有朝一日登上皇位,一定要宽仁慈悲。”

冯昭仪含着泪花哽咽地说:“起来吧。”

拓跋濬道:“雁雁所言很是,他年我若登基,一定要革此滥杀陋习。”

冯雁赶忙跪下磕头:“雁雁叩谢昭仪!”

冯雁一听吓得赶紧将右手食指竖在嘴外,以眼向他示意。拓跋濬先是一愣,接着马上缩了一下脖子,对她做了个鬼脸。因为说皇上“滥杀”,且谓“陋习”,即便他是皇孙,最轻也要重打几十大板,重则要被废为庶人,甚至会招来赐死之祸呢。连侍讲、少傅都要受到严罚。

“快给昭仪谢恩!”抱嶷按了冯雁的肩头一下,一面说一面对执事太监一挥手,那太监就带着那些女人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见外面朝堂脚步声碎,拓跋濬马上走出去站在父亲拓跋晃身后原位。不一会儿拓跋焘就出来登上御座。他扫视了一眼,不快地问:“高允何在?速去传他带诏书见朕。”太监单壬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说道:

冯昭仪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点头说:“哦!把这孩子给我吧。”

“回禀皇上,高大人说尚未拟得……”拓跋焘一听就火了:

“我叫雁雁。”她害怕地轻声答道。忽然又大声说,“我叫冯雁,我姓冯!”说罢企盼地仰脸看着冯昭仪。

“短短诏书,何必长篇大论,真是腐儒!还差多少?”单壬略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知道为什么高允一字未写的原因,但又不敢实说,只好说:“老奴未问,只见高大人写得很慢,说还需一些时间。”

冯昭仪心中一动,急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真是岂有此理!你再去催促,就说朕命他立即书毕。”过了一会儿,单壬一跨进殿来,所有的人一见他那晦气样,就都明白了结果如何。拓跋焘怒道:“来人呀!去把高允给朕抓来!”

冯雁听见“昭仪”二字,不禁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盯着冯昭仪仔细看了看,怯生生地小声说:“七岁。”

很快,高允就在两个侍卫的挟持下来到殿内。拓跋焘看着跪下而一脸呆样的高允又好气又好笑:“高允,朕命你拟旨,写了几页宏文?”高允低头看地,虽然声音不大,大家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快回昭仪话,几岁啦?”抱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请皇上恕罪,臣一字未写!”

冯昭仪见了一愣,一下就认出她长得像哥哥冯朗,也是宽脑门,大眼睛,长人中,厚嘴唇,面庞瘦窄。她不禁悲从中来,但终于强忍不发,问道:“你几岁啦?”冯雁既害怕又难过,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不敢答话。

在朝堂一片小声惊讶与议论中拓跋焘怒火中烧,拍案喝道:“高允,你好大胆!朕恕你大逆之罪,免你合族之死,难道你不知感恩,反而抗旨吗?为何迟迟不拟诏?”

那太监说:“正好有个孩子保太后嫌太小,昭仪不妨看看。”就对宫外喊道,“把那孩子领进来!”冯雁一脸惊恐地被带入院内,她比以前明显地消瘦和憔悴了。

这时高允方抬起头来答道:“皇上赦免之恩,臣没齿难忘。臣以为,崔浩之罪,若仅为实录史实,罪不至死。且皇上有言在先,让其实录无虑。若崔浩还有他罪,自当别论。陛下欲将崔浩等一百二十八人皆灭五族,需杀数千人之多,实乃圣人不为,古今未闻。且书童、誊吏皆须听命于主人上司,与《国记》内容犯上无涉。故臣实不忍心拟旨催死。若留下此数千人命,一可为陛下青史留名,二可免数百户家破人亡,三可得数千有力有才之士,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臣冒死恳请陛下:刀下留人!”说罢连连磕头。

执事太监道:“启禀昭仪,这些都是日前从雍州、秦州和齐州各家籍没来的年轻女眷。请昭仪先挑。”冯昭仪仔细看了一遍,一一问明谁来自何处,年纪几何。有些口音不对,有的年纪太大,没有发现哥哥的女儿。就说:“我想要个年纪小一点的,可以多陪我几年。”

看着高允那一脸痛苦与固执的样子,拓跋焘心想,这老头真是个不怕死的家伙,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他还为人家辩护。不过他说的也确实在理。尤其是“青史留名”四字,力重千钧。他明白,其实高允是在警告自己,切不可将此案变成历史上一个著名的滥杀案例!这样自己可就有遗臭史籍之虞。但他转念一想,也不能照准他的请求。一来《国记》有些文字实在可恶,二来他这当皇帝的也不能出尔反尔,轻易彻底否定前谕,否则皇帝尊严何在!他正在沉吟,秘书丞李敷出班道:

北魏后宫承袭汉晋旧制,妃即皇后,余则多称夫人。从后来庙号为世祖、谥号为太武的拓跋焘开始,除皇后(妃)外又分左右昭仪、贵人、椒房和中式等。历代尚左尚右不一,大体上自唐朝后以右为上,北魏时则尚左。故冯昭仪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前些日子冯昭仪已经听说哥哥冯朗被诛之事。她是(北)燕天王冯弘的小女儿,十七年前父亲为了避免魏朝大军的进攻,主动向魏帝称臣,将十五岁的她作为礼物送给拓跋焘为妃。她深知一母所生的二哥冯朗为人宽仁谨慎,绝不会做贪暴之事,更不可能谋反。当初他与大哥冯崇、三哥冯邈脱离昏庸残暴的父亲,主动归顺魏朝,就是看中拓跋焘的英明,决心辅佐他夺取天下。几年来东征西讨,治理州郡,功绩显著,故一直深得皇帝信任,后兼领雍州秦州两州刺史,统辖三秦、陇西的大片疆土,颇有政声。这次事变肯定是有人陷害所致。自燕国灭亡、父亲死后,接着大哥、三哥又先后故去,二哥成了她唯一的亲人,谁想到竟又遭此劫难!

“皇上,高大人所言有理。陛下素来宽厚仁慈,以德怀天下,从不轻言杀戮。臣恳请皇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千古流芳!”

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西宫福安宫。七八个生得比较清秀、面带愁容的年轻女孩和少妇被带了进来,在院子里垂首侍立。三十多岁面色焦急的冯昭仪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太监抱嶷的陪同下走下台阶,挑选宫女。

拓跋焘觉得李敷之言貌似称颂,实乃告诫。从轻发落可“千古流芳”,若依原议岂不就是“遗臭万年”!

二 昭仪训女

还有一些大臣也已看出皇帝有些回心转意了,趁着李敷进谏,他们也齐声奏请:“臣等恳请皇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是!”

拓跋焘越来越感到“青史留名”、“千古流芳”八字的分量,要真是连书童、誊吏都灭五族,杀戮数千人,自己在位时当然无人敢秉笔直书,但身后呢,秦皇、汉高、汉武,谁逃脱得了后世史官的口诛笔伐?真要那样,将来自己在史书上万难超生。好在群臣已给自己铺好台阶,那就,就势下吧。于是说:“崔浩门诛,一切人等均有知情不举之罪,故其余一百二十七人立斩,族人皆赦免不究。《国记》所有碑石悉数磨毁,文稿中凡有诋毁大魏字样,尽皆删却,全书日后重新编撰。高允参与编撰《国记》,罪行严重,本应处死。念其忠心进谏,免死,降为秘书舍人。”朝堂一片欢呼,“万岁”声、哭泣声不绝。

“还不快追!下令全城搜捕!”

散朝后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高允咧嘴直乐。群臣纷纷向高允道贺,说他虽由四品上降为七品下,可是毕竟保住了老命。高允也不说什么,只顾自己微笑着往殿外走。只有李敷感叹道:“高大人非乐己之不死也,乃乐数千人得生也。”走到台阶前的高允听见,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看他,什么也没有说,蹒跚下阶而去。

院子里一片哭叫之声,男女老少被宗爱手下推推搡搡集中到院中。一个武士跑到宗爱面前道:“启禀公公,冯朗之子冯熙跑了!”

整整一百年后,即北齐天保二年(551),也就是承袭北魏的东魏灭亡的次年,这时承袭北魏的另一部分西魏也已奄奄一息,北齐文宣帝鲜卑化了的汉人高洋诏令中书令兼著作郎魏收主持编撰魏史。当年崔浩主编、后经李彪、高闾等人续编的《国记》,就成了他的主要参考资料。魏收编撰的这部史书就是如今《二十四史》中的《魏书》。

宗爱将手中圣旨慢慢卷起,讥刺道:“那是你们汉人的规矩。我大魏朝鲜卑人行事,犹如骑兵奔驰于草原、大漠之上,来去如飞。哪有那么啰嗦!你煽动边民谋反,抗旨拒捕,辱骂钦差,本钦差有临机专断之权。斩!”不容分说地将冯朗推了出去。

当天晚上,冯雁在为皇孙铺榻时拓跋濬道:“雁雁,我本来以为灭五族过于残忍,但秦汉有时诛灭九族,大魏是否已有进步?”

被往外推搡的冯朗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道:“我乃雍州、秦州刺史,乃封疆大吏,依律应递解朝廷,由廷尉审判,天子亲裁,再作定夺。你怎敢擅杀大员!你不怕皇上怪罪灭族吗?”

冯雁说:“秦汉有时虽灭九族,但用得极少。而我大魏稍有不慎就灭五族,动辄杀戮数十数百人,令人胆战心惊。今日若非高大人一再冒死力谏,枉死者何止千人!”

宗爱冷笑一声,慢慢说:“一派胡言!你冯朗本来就是北燕反贼之后,谋逆之心不死。如今死到临头,还敢辱骂本钦差!”他对手下人厉声喝道:“还不给我立即斩了!”

拓跋濬问:“哎,雁雁,为何我大魏总爱用‘五’之数呢?”

冯朗一面挣扎一面大喊:“宗爱小人!本官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勤劳王业,清廉宽仁,官民有口皆碑,岂有谋反、贪婪、暴虐之事!宗爱你屡次向我索贿,我哪有这许多钱财与你!我要面见皇上,告你索贿不成报复诬陷之罪!”

“此乃太祖道武帝天兴元年迁都平城后于十二月定下的规矩。尚书崔玄伯等人奏谓,鲜卑乃黄帝之后,故大魏应从土德,服色尚黄,数用五,未祖辰腊,牺牲用白等。这崔浩崔大人就是崔玄伯之长子。想不到他自己差一点就为‘五’所害。命运真是难测呀!”

宗爱带来的武士立即来绑冯朗。

拓跋濬钦佩地说:“雁雁,你真有学问!我要是有朝一日当上皇帝,一定立你为后。”

冯朗知道宗爱此来自己定有灾祸,但却没有想到竟会以谋反大逆之罪诛灭五族,他接过宗爱递过的圣旨细看,不禁大呼:“冯朗冤枉!”

冯雁乍一听顿时一愣,又有些害羞,接着马上跪下笑道:“谢皇孙殿下恩典。”此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心上,她不禁停顿了一下,故意带点顽皮地抿嘴翻眼笑道,“君无戏言!”

宗爱打开黄卷,大声宣读:“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雍州、秦州刺史冯朗贪婪财货,暴虐州民,蓄意谋反,罪在不赦。着即将冯朗夫妇斩决,诛灭五族,女眷入宫为婢或赐予勋戚功臣为奴。钦此。”

拓跋濬一手拉她起来,一面故作正经地笑说:“自然,君无戏言!”拓跋濬这时忽然觉得她特别漂亮,眼睛格外明亮,身上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味,使他心神摇荡,热血沸腾。冯雁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他觉得她更加迷人,于是使劲地一把抱起她来,将她放在了榻上,自己扑了上去。

冯朗立即跪下:“臣雍州、秦州刺史冯朗候旨。”

宗爱在自己屋里自斟自饮,已经醉得几乎睁不开眼。小黄门贾周进屋一看,连忙劝道:“公公醉了,切莫再饮。”

宗爱面色铁青带点讥刺地轻声说:“不敢劳动大驾。”接着就提高声音说,“雍州、秦州刺史冯朗接旨!”

“你……怎么不……在皇上身……边伺候?”

冯朗换上朝服从隔扇后出来,面带笑容地拱手道:“不知钦差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皇上吃完红烧鹿鞭,就临幸那个从南边带回的女子。单壬就让小人回来了。”

“知道了。回禀宗公公,正堂稍候,我换上朝服即到。”一面向后面观望,尽量拖延时间。

宗爱一听不禁低声抽泣起来:“皇上……几乎每……每日临幸女……子。贾周,你……我,也……都生来是男……男子呀,却被阉……割,弄成这男不男,女不女,不……能享……此人生……之大……大乐,还要被……人讥为……‘阉竖’!”这时他大哭起来,大声呼喊,“老天爷啊,你……为……为何如……此……不公!”

“你快去后院禀告你母亲,就说钦差宗爱来了,她就明白了。”然后对卫士道:

“宗公公!”贾周吓得浑身一震,急忙回身一看房门,过去将他手中又举起的酒杯夺下。“公公切莫大声,万一被皇上知晓,可有杀身之祸呀!”

冯熙刚刚离开,又一个卫士跑入:“禀报大人,中常侍宗公公宣大人接旨。”冯熙对冯雁道:

宗爱圆睁醉眼,站起身来:

“他怎么突然来了!你快从后门逃走,速离雍州!没有我的手书,切毋回来。”旋即又道,“慢,这点银钱带着!”从柜中取出一个包裹给他。冯熙立即塞入怀中。

“哼,杀……身之……之祸!”贾周将他拉向榻边,他还在说,“看谁……杀……”贾周赶紧将他的嘴捂上,然后拖着他直到榻边,将他放倒,他立即呼呼熟睡。

卫士进来禀告:“大人,中常侍宗公公驾到。”随即立刻轻声补充道:“还带来十几个武士。”由于事先驿丞没有报告,冯朗大惊失色,挥手令卫士退下。对冯熙道:

崔浩等人被处死以后,太子拓跋晃就发烧不退,一病不起。做梦时常常梦见他们,尤其是那些从前在东宫的旧部,他们几乎都是拓跋晃推荐给崔浩的。虽然除崔浩灭族外,余皆止于诛杀本人,家属得以保全,但是家破人亡之悲遍于平城。有些家庭生活已难以为继。拓跋晃派人悄悄送了些钱帛去,但是觉得终非长久之计。有几个聪明伶俐的书童,是他特意送给崔浩的。一方面是助他做些杂务,主要还是为这些孩子的前途计。本来以为让他们跟着编撰国史的崔浩等大师,耳濡目染,可以长学问,将来也可以博个出身,谁知竟招来了杀身之祸。

宗爱连正眼都不看,冷冷地下了马,将马鞭交给一个随从。接过另一随从递来的拂尘,得意地轻轻抽打身上的尘土。然后淡淡地对那中军说:“速命雍州、秦州刺史冯朗接旨!”另一卫士立即飞奔入内。

拓跋晃后悔几年前没有将宗爱处死,致有今日之祸。宗爱出身罪人之家,明元帝末年十三岁时入宫为阉人,侍候过他的祖父明元帝和父亲拓跋焘。由于他长得慈眉善目,表面谦恭谨慎,深得父皇信任,后来父皇将他给了自己,成了近侍。太平真君五年(444)他不满十七岁时,奉命以太子身份监国,总领百揆。宗爱小心机敏,好学能干。自己开始时对他也颇器重。其实他天性险暴,尤其是奉命去外地公干时行多非法。自己曾经多次训诫过他,他总是阳奉阴违。有一次发现他竟然窥视自己临幸宫女,本应立即处死,后念他侍奉过两位皇帝,也不愿将此事过于张扬,就将他逐至西苑任粗杂之役。谁知有一次拓跋焘去西苑行猎,被他侍候得格外满意,又将他召回宫内,置于身边,不几年竟升至中常侍,进秦郡公。从此大权在握,炙手可热,群臣侧目。他从北伐柔然凯旋归来后,密查得知,袁苣与王斯曾屡次向南安王余进谏,并揭发宗爱贪贿军饷,均遭训斥。后来他们派人向皇上密报,被宗爱截获,反被诬陷,以致诛灭五族。拓跋晃不禁长叹道:“忠厚乃无用之别名,诚哉斯言!”他自幼酷爱读书,深受孔孟仁义之说影响。他深感鲜卑拓跋氏自建立代国以来,尤其是建魏至今六十余年,对华夏文化的学习远较匈奴、羯、氐、羌等建立的诸国为亲,魏朝之所以能够统一北方也深赖华夏文明之益。但是终究积习过深,尤其是杀戮太甚,动辄诛灭全家乃至五族。他对魏朝的未来有许多想法,打算一旦继位,就要革新旧制。但这些念头只能深埋心底,绝不敢对任何人透露,以免招祸。他想,果真一旦登基,首先要办的事就是立即处死这个阴险毒辣的阉竖。

门前卫士的中军一见,立即认出是中常侍宗爱,去年来过,急忙上前打躬:“给宗公公请安!”一卫士马上转身入内报告。

六月的下午,天气格外炎热。窗户大开,屋子特别明亮。拓跋晃看见儿子在窗户外朝自己笑了笑,心里顿时轻松了一些。拓跋濬本来每天早晚都来此请安,这两日来得更勤。他惊讶地发现,仅仅过了两日,父亲就已瘦了一圈,精神明显地差得多了。他侧坐在父亲的榻边,不禁热泪盈眶。拓跋晃抓住他的手抚摸着,无力地说:“莫哭,不甚要紧。”他朝门外看了看,对儿子说:“叫她进来吧。”拓跋濬擦了擦眼泪回头道:

宗爱一行进入雍州治所长安城。马队横冲直撞,吓得道路两旁的市民纷纷躲避。人马在雍州衙门前停下。

“雁雁,进来吧。”

“嗯。”冯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冯雁进来请了安,站在边上。拓跋晃早就看出儿子特别喜欢冯雁。他自己也感到这个女孩不仅为人忠厚,性格温顺,而且知书识礼,颇有头脑,谈吐不凡,与宫内的一般女孩不大一样。儿子身边一定要有个既特别可靠又有一些身份而且粗通文墨的女孩,也好为日后纳妾铺垫。他本想等儿子再大点,明年吧,就将她正式收入儿子房内。不成想这次在南征途中冯雁被父皇封为春衣,足见父皇也很赏识她,使他感到极大安慰。近来自己健康状况急遽恶化,他打算过些日子求皇后额外施恩,将冯雁再升一级,或索性正式收房。拓跋晃示意她过来,正要说话,心腹太监秦稚匆匆进来,似乎有急事禀报。拓跋晃对屋里的太监、宫女一挥手,他们全都退出。他说:“你若有事,但言无妨。”

“雁雁,你看,此乃‘人’字……此又是一个‘人’字。再看……此乃‘鸟’也!看出来了么?哎,‘雁’乃像人那样列队群飞之鸟,和别的鸟可不一样呢。”冯朗指着第一个“人”字道,“它有一只领头雁,它带着大家飞呢!你母亲生你之时,天空飞过一群大雁,所以爹爹才给你取名为大雁之‘雁’,而非小燕子之‘燕’。”冯朗坐到凳上,抱起女儿放在腿上,说,“雁雁要听话,做好孩子,长大要做领头大雁!”

秦稚走到窗户边看了一眼窗外无人,就小声道:“启禀太子,宗公公在皇上面前说,崔浩之事一直得到太子支持,手下不少人均系东宫旧员。因太子监国,总揆百官,所以镌刻碑林之事也曾请示太子同意。还说,太子力保高允,实际上是让高允替崔浩等人说情。皇上听了十分震怒。”

“你写给妹妹看,写大篆。来!”冯朗拉着女儿走过去。冯熙在案上铺纸,拿起毛笔,饱蘸浓墨,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冯朗一边说:

拓跋晃一听脸色骤变,闭上眼睛半晌没有说话,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知道了。”说完就挥手让秦稚退下,又闭眼直喘粗气。他知道父皇对崔浩事件非常愤怒,本来大开杀戒已定,总算因高允的舍命力谏,才救下了几千条人命。估计父皇还不至于对自己下毒手,至多是废掉皇储,贬为庶人。怕就怕他对赦免那几千人的决定反悔,甚至连高允也不能幸免。想到这里他喘气更加粗急,面色通红。拓跋濬着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冯雁对皇孙说:

冯雁想了想,眼睛睁得更大,无奈地摇头说:“孩儿不知。”冯朗对儿子说:

“快请太医!”

冯朗说:“雁雁,你知道‘雁’字有什么意思吗?”

拓跋晃忙说:“不,不用!”他知道自己这病已入膏肓,非药石可治。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示意冯雁过来,然后拉着冯雁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雁雁……你,是个……好孩子。嗬……你……要,好好辅佐……皇孙,嗬……”冯雁跪在榻边流泪道:

冯雁高兴地将刺绣递过去:“好吧。”冯熙接过看了看,满意地笑笑,塞于怀中。

“太子殿下只管放心,雁雁谨记嘱咐。殿下别说了,好好歇息吧。”

冯熙从父亲手中接过妹妹,将她放在地上,说:“送给哥哥吧。”

拓跋晃喘了一会儿气又挣扎着说:“一定要……多读书。雁雁,你终究大一岁,你要……多多……提醒皇孙……”

冯朗高兴得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雁雁好孩子,有志气!”冯雁快活得格格直笑。冯朗抱着她感慨地说:“爹爹之亲妹妹,你之亲姑母,乃当今皇上之左昭仪,和皇后仅一步之差。你有朝一日果真当了皇后,那我冯家则中兴矣。”

冯雁泣不成声地说:“太子殿下放心,雁雁都知晓了。太子殿下大恩,雁雁一定以死相报皇孙。”

冯雁从父亲手中拿过绣绢,挥舞着跳着高兴地说:“那我长大了也要当皇后!”说着张开双手在屋子里快乐地转着跑着,然后又扑到父亲怀里。

正平元年即公元451年六月,皇太子拓跋晃忧惧而死,终年二十四岁。

冯朗笑着说:“皇上就是男人中之大雁,皇后就是女人中之大雁!”

拓跋濬因为父亲英年夭折而悲痛万分,哭泣不已。冯雁百般安慰无用。拓跋濬说:“我知道是宗爱阉竖陷害父王。父王曾对我说过,宗爱多行不仁不义不齿之事,本应早就处死。是父王仁慈,每每宽恕。谁知这个阉竖竟然恩将仇报,挑拨皇上,害死众多大臣,又害死父王。我有朝一日非将他千刀万剐不可!”他恨得咬牙切齿,要去向祖父告发。

“嗯……大雁是特别大的鸟,飞得特别高,特别远……那,爹爹,人谁会飞呢?飞得特别高、特别远呢?”

冯雁急忙拦住他道:“皇孙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如今凡事务必谨慎为要。宗爱为人阴毒,又深得皇上宠信,万一被他发现你对他怀有深仇大恨,定会挑唆皇帝,离间祖孙之情。尤其是现在皇上还不明白真相,告发非但无益,反受其害。”

“你知道爹爹为何给你取名为‘雁’吗?”

拓跋濬恨恨地说:

冯雁仰着头睁大眼睛说:“我叫雁雁呀!”冯朗高兴地又问道:

“难道我就此忍气吞声不成!如此无能,我还算是个热血男儿么!”

父亲故意问她:“为何绣大雁呢?”

冯雁将他搀至榻旁坐下,轻声安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自古以来,成大事者每多曲折。淮阴侯韩信当初若不能忍胯下之辱,岂有后来之千古伟业!”拓跋濬哽咽道:

“大雁!”

“那依你说如何是好?”

冯熙问道:“你绣的是什么呀?”

“树高易折,愚者自安。皇孙目前手中毫无实权,只可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她见拓跋濬不语,就接着说,“最重要者莫过于博得皇上欢心,此乃大安与复仇根本之计。”

冯朗拿过一看,高兴地说:“嚯,雁雁会刺绣了。嗯,好看!”说罢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拓跋濬叹道:“我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年近四十的冯朗与十七岁的儿子冯熙正在内室说话。七岁的冯雁拿了一块尺把见方的白绢跳着进来道:“爹爹,你看,这是我绣的,好看吗?”

冯雁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宗爱到处树敌,朝廷内外欲食其肉寝其皮者何止皇孙一人!照此下去,皇上早晚定会发现其阴毒狡诈,置其于死地。也定会有得力者出来收拾此阉,届时皇孙相机行事即可也。”拓跋濬看着冯雁,觉得她说得有理。再说眼下也确实别无良策。他叹着气把头靠在冯雁胸前,冯雁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吻着他的头发。在冯雁心中皇孙有时是她的主人,有时是她的男人,而有时则是她的弟弟。

清晨。宗爱一行骑马穿过树林。经过驿丞尸体时他勒马看了一眼,蔑视地冷笑一声,人马继续飞奔。

拓跋焘本来确实对太子十分失望而且极为恼火,甚至想过废他的问题:他早就看出,太子仁义有余而严厉不足。他拓跋焘也非常崇尚汉家文化,甚至还亲自造了一千多个新汉字,颁布全国,“永为楷式”。太平真君五年(444)还下诏,令“王公以下至卿士,其子息皆诣太学”。就是要让他们从小就都学习华夏文化,以便安邦定国。但是大魏毕竟是鲜卑人开创的天下,是靠剑戟马队冲杀出来的,岂能不有些“暴戾”之举!自己这鲜卑皇帝就够宠信汉人的了,文臣中有的如司徒崔浩已经位列三公,各部曹尚书中汉人更多,带兵武将中也已有汉人。这大魏乃鲜卑人打下的天下,鲜卑人享受特权岂非天经地义之事!但有些汉家文人还是不知深浅,对鲜卑人享有特权总是耿耿于怀,甚至发展到在《国记》中狂悖犯上。不杀一批何以振天威!太子竟然糊涂到了不但支持而且居然去碑林查看都没有发现一处严重错谬的地步,简直不像个鲜卑人!像他这般,如不归正,一旦继位,这鲜卑拓跋氏的江山岂不要易姓易族!只是念及太子病重,决定暂时不行处罚。谁知太子竟因此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西去。这使他非常难过,甚至有些内疚,因为拓跋晃病中他一次都没有去探视过。他想起晃儿的许多好处来。他虽然有过十一个儿子,成年六个,但是就数晃儿最忠厚、干练,文武兼备,见识过人。在武略上虽不及自己,但文韬上却有过之。无论是留守京师监国,还是领兵出征,都颇具英主风范。尤其是他重视发展农业,使近年来军国足用,解除了他连年对外用兵的后顾之忧。他们父子一张一弛,正合圣人文武之道。拓跋焘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统一天下,当一回真正的整个天下的天子,就像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那样。他想现在南朝不稳,正宜用兵。有太子晃的辅佐,至多再有五年,到他五十岁时,一定能够实现这个宏愿。统一天下后他也要像汉高、文景那样,偃武修文,奖励农桑,让黎民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开创一个大魏的“真君之治”。自己将年号先后改为“太平真君”和“正平”,就有这个意思。可惜自己最可倚靠的晃儿永远地去了!当他听说那一百二十八人被杀时有人喊冤,有人指责宗爱诬陷报复,尤其是听说当年宗爱离开东宫是因为多有罪过,且曾窥视太子临幸宫女,本应处死,因太子仁义,仅被调出,而他从此怀恨在心,拓跋焘深感震惊。他开始后悔了。接着他了解到在南征中宗爱禀报两位东宫大臣贪赃枉法,实为诬陷。如此看来,宗爱在他面前讲太子如何如何为崔浩、高允说情等,很可能也是别有用心。

他忽闻一声大喝,只见路旁树林中火光一闪,跃出两个武士,都手握朴刀,身背箭囊,其中一个举着火把。驿丞伏鞍不答,将脸藏于马背的暗侧,使劲抽了一鞭,直冲过去。一个武士迅速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驿丞“啊”的一声大叫,翻落马下。两个武士提刀赶上前去,将驿丞的身子踢翻转来一看,已死。

“皇上,请用些点心。”不知什么时候,宗爱已经端了一个盘子过来,将一海碗猫耳朵放在他的跟前。这种面食点心是十几年前攻下长安后带回平城的一个厨师的绝活。那用油煸过的红辣椒末和羊肉臊子散发出来的香味,熏得他有点头晕。拓跋焘故意冷冷地眼都不看他一下:

“站住!”

“朕不想吃,拿走吧。”

夜深,一片漆黑,寂静无声。驿丞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后来他索性下了炕,在屋里低头转悠。他深知此举事关身家性命,若不能于天明前赶回,全家就定无活路。又过了一会,他一咬牙,悄悄打开房门,定睛左右仔细一看,蹑手蹑脚走了出来。走到武士们所睡屋外侧耳细听一番,只闻里面传出阵阵鼾声。他又到军官和宗爱所住房外屏息听察,然后轻轻来到后院马棚,牵出一马,穿过夹道,慢慢打开院门,跳上马背,飞奔而去。

宗爱难过地说:“老奴知道,太子殿下归天,皇上十分悲痛。太子英年早逝,国人无不悲伤。老奴在东宫多年,深知太子为人忠厚,仁慈如佛。下人有错,总是宽容浅罚,最多训斥几句。老奴也曾多蒙太子关照,一直心存感激。可现在太子竟然先老奴而去……”说着哽咽起来。

“是!小人明白。”两水驿位于渭水与洛水之间,乃长安通往中原必经之地,是一个甲等驿站,据传建于秦始皇时。驿丞自祖父开始即在此为吏,已历三代四人七十余年。其本人自太武帝始光初年至今也已任职二十多年。他深知只要是带着一批武士的钦差过此,下令“任何人不得离开驿站”者,十之八九是去捉拿钦犯,多半为高官。

拓跋焘斜着眼看着他说:“哦!你在东宫时也有过错?”

驿丞又将众军士安顿到一间大屋,那里有一铺大炕。将他们安顿好后,驿丞正要去厨房,见那军官返回院内,连忙迎上去将他带至边上一间北房,顺便问道:“大人此去何处?”军官只顾解开腰间的蹀躞带,将佩刀、弓、箭囊和装水的葫芦置于案上,使劲脱去脚上的靴子,这才疲乏地说:“我等此去凉州、雍州只是路过而已。”接着又说,“公务紧要,钦差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开驿站!”

宗爱一听身上直冒冷汗,赶紧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说:“老奴在东宫数年,自然免不了有些过失。加上老奴看不惯有几个有些身份的人贪图私利,偷奸耍猾,不免言语冒犯,有人就在太子面前进谗言。太子从未偏听偏信,老奴对太子的知遇之恩一直铭记在心。”拓跋焘听了什么表示也没有,伸手端碗。宗爱赶紧用小勺从大海碗中舀了一点在旁边的一个小碗中自己吃了。过了一会儿,拓跋焘才拿起另一把小勺,呼呼地吃了起来。他知道宫廷中钩心斗角得厉害,传言不可尽信。宗爱要真是偷窥太子临幸宫女,太子还不将他凌迟,哪里会让他出宫!看来宗爱刚才说的不假。

驿丞将宗爱带到北房正中门口道:“钦差大人依旧住在此间。被褥均刚刚换洗过。”一面将房门推开。

拓跋焘的情绪变化使宗爱感到紧张。他知道有人喊冤,有人告他诬陷。这都不怕,只要皇上信任,就谁也奈何他不得。最可怕的是,他刚听说有人在皇上面前提及他当年在东宫可能有秽行,故被逐出。这可不得了。所以他试探性地提了一下,一看拓跋焘没有什么反应,终于吃猫耳朵了,也就稍稍放了点心。

宗爱向一随从递了一个眼色,那军官立即带着两个武士出门而去。

从此,宗爱在皇帝面前格外小心谨慎,还不能让皇帝看出来,否则反会引起他的怀疑。一天,宗爱伺候皇帝晚膳。拓跋焘吃着红烧虎鞭对宗爱说:“来,陪我吃点儿!”

宗爱面无表情地下了马,驿丞立刻牵过马,接过马鞭,引领人马入院。一面大叫:“烧汤,造饭,备酒,宰羊——嘞!”

以前拓跋焘吃九鞭日寸有时也让他陪膳,不过尝的都是牛鞭、羊鞭、驴鞭、马鞭、狼鞭之类,至多是尝一口鹿鞭,从未吃过豹鞭、熊鞭和虎鞭。宗爱说:“皇上,老奴还是来点别的什么的吧,这个老奴吃多少也没用。岂不浪费?”拓跋焘放下勺,乜斜着眼停了停说:“不一定吧,说不定你多吃一些,天天吃,你那家伙就行了呢!”

听得外面马蹄声碎,正在屋里喝酒的四十多岁年纪的驿丞连忙从榻上跳下,戴上浑脱帽,一边系上腰带出来观看。一见身背黄卷者便立即跪下道:“小人两水驿丞给钦差大人请安!”

宗爱被他看得浑身发冷,强作镇静,尴尬地说:“皇上又笑话老奴了。皇上忘啦?皇上不是说过吗,老奴‘这鞭是打不成马(妈)啦’!”

人马穿越树林,驰过平原。天已黄昏,不远处有一座院落。

“哈哈哈哈!”拓跋焘为自己这句话精彩而且被他记住而十分开心。他又故意玩笑道:“哎,你那家伙不行,可你说老实话,你想不想女人?干不了,想看不想看?”

群山逶迤。两山之间的峡谷中转出十余人的一彪人马,飞奔而来,尘土飞扬。快马涉水过河,水花飞溅。为首者面庞清癯,无须,四十左右年纪。头戴无翅勒带乌纱帽,脑后一根长辫,身穿左衽朱袄,斜背着一封黄卷。随从的佩刀武士,一律编辫,左衽青袄,头戴浑脱帽。

宗爱一听差一点魂飞魄散,但立即故意装作被皇帝逗乐的样子,干笑了几声掩盖了过去,然后说:“皇上,说实话,那命球都没了,也就不会有什么念想了。骟了的牲口不也从不找雌货了嘛。老奴呀,就和那骟了的牲口一样哩。”

一 冯门遭难

拓跋焘一听不禁开怀大笑起来,用那把勺子指着他说:“你呀,你就是一头老牲口!骟了蛋子的老牲口!哈、哈、哈、哈!你这头老牲口!”拓跋焘开心地大笑,他好几日没这么痛痛快快地笑了。

(中常侍、秦郡公、太监)宗爱天性险暴,行多非法,恭宗(太子)每街(怀恨)之。(东宫官员)二人与爱并不睦。(爱)为惧案其事,遂构告其罪,诏斩。世祖震怒,恭宗遂以忧薨。是后,世祖追悼恭宗,爱惧诛,遂谋逆。

他高兴是因为他的怀疑减轻了。

《魏书·卷九十四》

宗爱也高兴地笑了,他高兴是因为皇帝减轻了对他的怀疑。

文成(帝)文明皇后冯氏,生于长安。父朗,秦、雍二州刺史,坐事诛,后遂入宫。世祖(太武帝)左昭仪,后之姑也,推有母德,抚养教训。

于是两人轻松地喝起酒来。其实宗爱非常想吃虎鞭。他一直相信“吃什么补什么”的民谚,若是他也能像皇上那样,一年四季九鞭不断,尤其是常吃鹿鞭、虎鞭,自己那鞭早晚也能重新竖起来。

《魏书·卷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