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想见到你。”赵力千愁万怨涌上心头,鼻子酸了起来,举着手机道:“我每天发那么多微信,打那么多电话,你也都看不到是吗?因为你关机。”艾轩举起沙发上的iPad,那上面是赵力的微信对话框:“我每一条都看,你真的太固执了。”他的手没有力气,举了一下,就已经大幅地抖动了起来。他放下它,苦笑道:“我都已经这样了,田伯海也带你去过疗养院了,还没有吓跑你吗?”
“我去过好几次了,其实是一直想在那里自杀来着。我想让亿万年的冰把我封起来,这样,也许几百年之后,我能给后世人贡献一点标本价值,让他们好好看看,亨廷顿舞蹈症患者发病初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原来他从前说去北极,是真的。这话题太不祥,赵力换了个话题:“你之前屋里从来不亮灯,为了怕我发现?”
他起身,每一步都走得比从前更慢,浑身的微颤已变成肉眼可见的小幅摆动和抽搐。赵力跟过去,在身后抱住他,形成搀扶之势。他轻轻挣了一下,她松开。她明白,他不能忍受这怜悯。艾轩走到窗边,看着无边的夜色中星星点点的灯火。
“为什么去北极?”
“每当跟一个女人有深入交往的念头之后,我会告诉她自己要丁克。吓不走的人继续和我交往,然后我就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她我有家族遗传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想清楚了再在一起。而那个时候我叔叔就会来干涉,偷偷把她带到疗养院,让她亲眼看看我母亲、我哥哥、我姐姐的惨状。见过之后,她们都消失了。因为毕竟听说的和亲眼所见的冲击力完全不同。只有你,还这么傻的不离开。”赵力问道:“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艾轩嘴角微微上扬,明明在微笑,眼底却全是恨:“因为结了婚,妻子就是我的法定监护人。不结婚,他就是我的唯一监护人。这样,我发病之后,集团就任由他摆弄了。他有三个儿子,个个年富力强。”
她惊了一下,她苦苦地找他,原来他一直在她身边。
他摇摇头,他曾经有过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是不是有这样的福气,可以找到一个爱人,可以共同走上一段人生路。在两人交往过一段之后,感情日渐深厚,这样,即使他发病了,她也可以以妻子的身份,替他把握住艾氏家族的财富,可以帮他继续看护着疗养院里的母亲和哥哥、姐姐……多么完美、多么自私的打算。这么自私,当然不会得逞。太快了,太快了,他的病不发则已,一发惊人。“这些年,我和我父亲奔忙于世界各地,寻找治疗亨廷顿舞蹈症的方法,集团交给我叔叔打理。天长地久,我叔叔忘了自己只是个打工的,居然恨起我来。要不是父母从前的法律保护措施得当,我早被扫地出门了。什么是亲情?我父亲只有这一个弟弟,我在世上只有这样一个健康的亲人,而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在他眼里,我们母子四人不过是早该进垃圾桶的废物罢了。只要我一发病,他迟早会把我们全部送到瑞士去安乐死。”赵力想起他的儿子:“你的儿子——”艾轩紧紧地抿着嘴,胸口起伏着,极力平息自己强烈的情绪,许久才说:“他上周死了,死之前吐了很多的血,一直在叫爸爸。可是我太懦弱,不敢面对他。我一直躲在这里,连死前最后一眼也没有见到。他才八岁。”
“两个月了。我从北极回来之后,一直在这里待着。”
他终于崩溃了,瘫倒在地上,靠着墙,眼泪流了下来。
“你叔叔说你为了治病,做了大量的实验性治疗,我找找针管的痕迹。”艾轩放下袖子,微笑道:“针打在头皮上,是前年的治疗,已经没有痕迹了。这次的疗法是直接吃药。”赵力怜惜地抚着他的手。他太瘦了,腕骨突出,手上只有一层皮,薄薄地裹着细长的手指。那药的副作用一定很大,他说过,他忍受了她所想象不到的痛苦。所以上次在甜蜜蜜网站再见的时候,是他正在治疗的阶段了?“是的。可惜那次从楼梯上摔下来,宣告这次的实验治疗又失败了。”她环视着这屋里,看到了地上有许多空酒瓶。“你回来多久了?”
赵力也哭着,抱着他道:“你别难过,我相信你一定用了最好的医疗力量,你尽力了。”艾轩声音沙哑:“上天让我整个家族得这种病,就是在警告我们,我们是被挑中的劣质基因,这种基因必须灭绝。可是我们都僭越了,我以为我能反抗上天的安排,拿孩子赌了一把,结果满盘皆输。生命太过重大,人怎么能代替上天做这件事?我有罪,我该死,我对不起孩子。可是,谁又对得起我们?生我们下来,谁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母亲呢?我的外婆呢?赵力,我无数次地问过上天,我们这样的基因,活着的意义在哪里?难道痛苦就是全部的意义吗?”
二十五楼的大屋里灯火全部燃着,两人坐在沙发上,互相端详着,都是疑在梦中的又悲又喜。艾轩抚着赵力的脸,这脸虽已有了岁月的痕迹,但它是属于健康人的,润泽,富有弹性。手指拂过她好看的饱满唇形,他曾深深吻过可口的它,不知以后可否还有机会……他心头涌起一阵自惭形秽,那是病人对健康人的羡慕和自卑。他颓然放下手,赵力却半道握住它,撸起他的袖子,上下寻找着。艾轩道:“找什么?”
赵力哭着,“你还有我,我不会被吓跑,我要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赵力醒来,发现自己眼睛里全是泪水,视线模糊不清。她擦干眼泪,赫然发现艾轩站在面前,静静地看着她。她惊跳起来,两人对视。艾轩的眼睛湿润,瘦得微凹下去的脸颊上似有流过泪的痕迹。赵力伸手去拉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单薄,带着一如既往的颤抖。赵力把他的手环到自己的腰间,她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他,把脸贴到他的胸前,发出旅人长途跋涉终于到达目的地般满足的叹息,低语道:“带我上去,艾轩。”艾轩身体一僵,她感受到他的拒绝。“你说过,不要无处可去,不要让你不安心。我只有和你在一起,心才有处可去。带我上去。”
“一辈子?”艾轩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词,“一辈子?我们这种被诅咒的人,哪有什么一辈子?这种病的死法多种多样,必有一款适合我。要么是摔死,要么是由于吞咽困难噎死,要么营养不良而死,要么感染病死。你觉得我会喜欢哪种死法?”赵力大叫道:“不要这样说,艾轩。”艾轩冷笑着,眼泪成串地流了下来:“这你就受不了了?告诉你,即使有最周全的看护,最好的药,最多两年,我就无法行走,无法独立进食,大小便失禁,每天靠穿纸尿裤过日子,浑身臭不可闻,比现在还要瘦几倍,丧失语言能力。花天价雇来的护工朝我脸上吐口水,扇我的耳光我也告不了状。你以为高级疗养院就不会虐待病人吗?我们就是最悲惨的活死人,还留着一口气的木乃伊,人人都害怕却又可以肆意践踏的怪物……”
微信久久没回,赵力抱着手机,靠在墙上,一时悲从中来,眼泪流了下来。她打定主意,无论多久,她一定要等到他。他可以不下楼,但不可能不吃不喝,只要服务员送吃的上去,她就能跟着上去。已是凌晨十二点了,座机依然不接,微信也没回,也许根本没看。赵力渐渐困了,靠在墙上居然睡着了。不过打了个盹儿,却做了很多梦,全是凌乱不成章的片段,每一个片段都很悲伤,很不祥。
赵力紧紧地抱着他:“我会永远陪着你,我不会让你绑在床上被人家这样对待。”
赵力不知拨了多少遍座机,那头依然没有接。赵力不死心,又上到二十四层,固执地拨着座机,艾轩仍不接。赵力靠着走廊的墙坐下,给艾轩发了条微信:“我知道你回来了。见见我,哪怕是分手,也当面说清楚,让我能放下你,好吗?”
她眼泪纷飞,但是他用尽全力地推开她:“对不起,赵力,你要的白头偕老,我给不了。多少次面对着你,我想告诉你我有病,却迟迟开不了口。我怕你像躲怪物一样躲开我,像曾经那些女孩一样。还记得我们见面的第一次吗?在我家楼下,我的车旁。那时我刚从美国回来,我又一次实验疗法失败了。当时我就做了个决定,要把这么多年攒下来的画开个画展,展出完我就去北极,死在那里。”赵力恍然:“原来那些画是你画的。”
到了二十四层,电梯便上不去了。顶楼步行梯是封闭的,电梯需要另刷卡,这卡只有艾轩有。赵力站在二十四层走廊,给艾轩打手机,依然是无应答。她无计可施,又下到一层大堂,让大堂经理想办法让她上去。大堂经理认识她,为难道:“我们谁也没有这个权限。不过他屋里有座机,可以试着打打看。”
艾轩的笑自嘲而悲哀:“是,我得了罕见的病,但是却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是个天才。并不是,除了家族给我留下的财富之外,我一无是处。我的画技平庸,经商能力也平平。我做过那么多次画展,自己的那一次是效果最差的一次。我告诉自己,是因为我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治病上,所以在其他领域才毫无建树,其实只是骗自己而已。”
这晚加班,结束后赵力没去艾轩家,而是去了芝兰大厦。夜色中芝兰灯火灿烂,像一块通体发着光的玉石,赵力怅然仰头看着它。艾氏整个家族已七零八落,死的死,残的残,只有它还这样坚固地屹立在天地间。人这一辈子,苦苦追求名利,到头来不过一场空而已,连石头都存在得比人长久。她刚要转身离去,突然看到顶楼的灯亮了。她脑中轰然一声响,心狂跳了起来,在原地呆立了几秒钟之后,拔腿就往大厦里跑。
赵力握住他的手,“我爱你,你热情、敏感、聪慧、善良。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才能平庸的普通人,不需要杰出,也没有义务杰出。”
赵力每天下班前去艾轩家的小区看一眼,他家的窗仍是黑的。有时她在门口驻足一会儿,有时她开门进去,抱着他穿过的衣服,在沙发上静静地坐上一两个小时,闭上眼睛,感受那上面他留存过的气息,直到绝望再度涌上心头,绵绵不绝,一时不知此身在何处。
艾轩轻抚着她的脸:“我本来要去死的,可是画展上见过你之后,我对你有了兴趣。或者,是你给了贪恋人世的我一个最好的借口。所以我放缓了自杀的脚步,然后,美国那边又传来消息,针对亨廷顿舞蹈症又出了一种最新的实验基因疗法。于是八个月前,我签了生死状,去美国接受治疗。记得我跟你说过吗?给我半年时间,就是因为半年之后就能知道这种治疗方法管不管用。曾经有一段时间很有起色,我高兴极了,暗暗下了决心,等去美国复查,得到好的结果之后就立刻告诉你。可是没能等到去美国,就在楼梯上摔下来了,我终于知道,这个方法又失败了。”赵力半跪在地上,去抓他的双手:“我不在乎你的病。艾轩,你知道我不需要后代,只需要一个心意相通的伴侣……”
艾轩消失已经三个月了,芝兰大厦广场的喷泉依旧绽放着,在阳光下曼妙成一道彩虹。大街上人来来往往,情侣们依偎说笑着走过。日子很太平,生活照过。原来伤心死不了人。
“我在乎!”艾轩打断她,目眦尽裂,“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放弃过寻找治疗方法。一次次签生死状,一次次斗志昂扬地抱着希望,一次次心如死灰地以失望告终,我真的太累了。我宁可死,也不能让你看到我像我母亲那个样子。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可以走了。”
校招的新实习生朝气蓬勃,干劲十足,并且比小童豪爽大方,买咖啡不用优惠券且一买就是七八杯,相熟的同事每人一杯。一问才知道,家里非常有钱,早早给她在市中心买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房子。赵力有时看着她神采飞扬的侧颜,心里暗自羡慕,有房的女人就像有层坚固的铠甲,整个人透着淡定与自信,可笑对风刀霜剑。
他猛烈地推搡着她,赵力被推倒在地上。艾轩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筋疲力尽,声音带着低低的乞求:“请你给我留点最后的尊严。”
看着老吴诚恳的双眼,赵力的笑容渐渐收敛。他是认真的,这方法听上去非常合理,但她心底却是一片哀凉,他终于愿意退一步了。五年前,如果他能提出这样的方法,她必愿意一试。但是今天,一切都不可能了,因为她已经不爱他了。这些年,他们俩反复拉锯、较劲,爱渐渐磨损成一种奇怪的感情了。他是朋友,是大哥,是亲人,却绝不是爱人了。她对他带着信赖、依恋,却有一点倦怠。他要事情到这种地步,才懂妥协,已经太迟了。老吴见她神色变幻,却始终没有回答,握了那么久的手,一直没有暖和过来。他明白她的想法了,身体僵直,松开她的手,声音干涩:“我只是提议,你不同意没关系,不要有心理负担。”
赵力明白艾轩已下了决心,今晚这一幕已耗尽他全部体力。他浑身颤抖如风中单薄的叶子,要靠在门上,手紧紧地抓住门把手,才不让自己倒下。但他仍极力地保持身子挺立,保持着最后的体面。见他双腿一直在抖动,手指关节已发白,她无奈走出门,走向电梯。
“嫁给我,不要再流浪了。结了婚,你就有资格买商品房了,可以用这个钱给你父母买个小房,算你的个人财产,我绝不主张权益,不放心可以去公证。”赵力脸都不转过去,笑道:“少来了。”他这些年真真假假地求过几次婚,她已经不当真了,当不得真啊。身边的人没说话,赵力半晌扭过脸,看他神情严肃,不由停下脚步。“五年前我们就该结婚了,走了这一大圈弯路,让艾轩有机会走进你心里,是我的失误。赵力,我愿意再试一下。我们磨合两年,两年之内,你能够说服我,或者我能说服你,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不能,再分手不迟。这样我们也算努力过,人生不留遗憾。”
下去的电梯不需要刷卡,赵力靠在电梯门口的墙上,迟迟不愿意上前,按下电梯按钮。今晚这场大喜大悲已经掏空她的心,现在整个人都是虚的,脑子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做点什么,眼前的一切显得不真实。她把手无意识地插进裤子口袋里,触到一样坚硬的东西,那是艾轩家的钥匙。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现在我为了买房,可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但求能放得下两张床,容我一家三口有个栖身之所。”
赵力握着钥匙,麻木的心再度苏醒,在胸腔里跳着,带动着一抽一抽的痛。无论如何,她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喝酒喝到死,至少要谈出一个今后的解决方案。
中介李景中这时打电话来,向赵力推荐一款宇宙间最适合她的房源——车库。百分百大产权,面积虽小却够住,最主要的是总价低,地段也不错,虽不在市区,但步行八百米就有地铁。然而最最重要的是,不受外地户籍单身不能买房的政策限制。老吴听他在电话里起劲地唠叨,不耐烦地抢过电话挂了:“他给你挖的那个公房的坑还不够深哪?住车库?亏他想得出来这损招。这帮房产中介真是坏了良心,为了卖房,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赵力快步走回屋里,却见门敞开着,艾轩已不在屋里了。她四处找了找,他仍不在。她紧张起来,穿过前厅,隐约见大露台的围栏处坐着一个身影。她打了一个激灵,尽全力狂奔过去,一边喊着:“艾轩,艾轩。”
两人往回走。老吴问赵力要不要租他的房,离单位近,另外也可以住得安心。“至少你爸可以安心发酒疯。”他开了个玩笑,并不好笑,所以赵力瞪了他一眼。“我爸不发酒疯了,现在他沉默寡言,喝完就睡觉。倒是挺省心。”
艾轩坐在围栏上,迎着和煦的夜风和璀璨的夜色张开双臂。这金子做的天堂真美啊,诱使着人迫不及待地想纵身一跳。还在留恋什么?为什么不跳?跳吧,跳吧!听到赵力的叫声,他回头。赵力跑到这里,紧紧地从后面抱着他,“你不要这样。现在基因科技那么发达,也许就在下个月,下半年,或者明年,这种病就有救了。你已经坚持了那么多年,请你再坚持一下。你死了,你母亲、你哥哥姐姐怎么办?你想让你叔叔送他们去安乐死吗?”艾轩泪流满面。赵力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哀求:“请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事情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的生命中遇到我,遇到洁薇,遇到那些真心爱过你的女孩。我的生命中遇到老吴,遇到你,这可能就是人被生下来的意义吧?爱别人,也被爱,这就是意义。再坚持一下,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等着你……”艾轩终于从围栏上下来,瘫倒在地上,赵力抱着他,一遍遍地安慰着,轻抚着他的背,直到他的情绪完全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