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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心安处即是家

弟媳妇哥哥虎着脸道:“我出一半钱,打。”护士把一张《无痛分娩知情同意书》递给弟弟。弟弟从上到下看着,看到一个地方,脸色更难看了。赵力一看,那上面细细地列着打了无痛分娩针可能发生的不良反应和并发症,可能引起休克、呼吸心搏骤停、严重脏器功能损害,甚至危及产妇及胎儿生命。可能引起神经、脊髓等组织结构损伤,可出现全脊髓麻醉、截瘫、椎管内感染、腰痛、头痛、肢体伤残甚至呼吸心跳停止……看着很吓人。弟弟把单子还给护士,说不打了。护士问为什么,弟弟提高声音道:“签这张单子的意思就是说如果出现这些情况,你们不负责呗?”护士道:“这个,大家都是这么签的。”

弟弟恼火道:“哪有钱?我们是外地户口,在这儿生孩子又不能报销。就这住院的钱还是借的呢。生孩子谁不疼?就那么着生吧。第一胎都顺产了,第二胎哪来这么多事?”弟媳妇妈妈想抗议,却不敢作声。听着女儿在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她撇撇嘴,想哭,却只能强忍着。

“不打了。”

“四千。”弟弟面露难色,弟媳妇妈妈道:“怎么啦?这钱该花就花吧,你看她都疼成那样了。”弟弟埋怨道:“你怎么平时也不注意点,天天就逼她使劲吃,这回吃出巨大儿来了。”弟媳妇哥哥道:“别说了,赶紧去交钱吧。”弟弟非常不情愿,站着没动。赵力悄声问道:“怎么了?”

弟媳妇哥哥说:“打,这就是吓唬人的。别那么没种。”

弟媳妇号叫着,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低的时候像垂死的人挣扎,高的时候像有人正在对她行酷刑,声音尖利,不绝于耳,令人难以忍受。偶尔有几十秒钟她安静下来,大家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当阵痛再度来袭时,她又发出比之前更加高分贝的号叫,声音已经嘶哑,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大家面面相觑,一会儿弟媳妇的哥哥也来了。听着产房里妹妹的哭叫声,忧心不已,来回踱步。“这不是第二胎吗?应该好生才对。”护士这时经过,没好气说:“她吃得太多,婴儿太胖了,平时也基本不运动,而且胎位有点不正,谁说第二胎就一定好生的?”她看众人的模样,道:“不行就打无痛分娩针吧。这才开到二指就这样了,后面我怕她受不了。”弟弟迟疑道:“那个要多少钱?”

弟弟被这句话激怒了,瞪着他,“没种?这大人小孩儿万一出点什么闪失,你养?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天一家三口正在吃饭,突然赵力手机响了,是弟媳妇的妈妈打来的,语气急促地说弟媳妇快生了,在医院,让婆家赶紧去人。妈妈留下来照顾爸爸,赵力一个人去。临走时见妈妈表情紧张,赵力道:“放心吧,在医院,不会有事的。”赵力打了车匆匆到了医院,一临近产房,就听到里面的产妇们全都痛得大呼小叫,弟媳妇在里面带着哭腔道:“快点给我剖,我自己生不了。”弟媳妇的妈妈心疼得坐立难安,弟弟皱眉道:“能生就自己生吧。”

双方正僵持中,这时可能是一阵强烈的阵痛来袭,弟媳妇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声,声音中饱满的痛楚和惊恐、绝望令人不寒而栗。弟媳妇哥哥额头青筋毕暴:“护士,拿来我签,钱我全交。”护士为难道:“必须丈夫签字才行,别人都不行。”赵力看不下去了:“赵勇,签了吧。那上面写的都是特别小的概率,医生只是起到知情、告知的义务,不代表一定会发生那些事。”

赵力下了车,两人隔着窗口凝视着,手仍十指交缠,不愿松开。直到司机再次提醒,艾轩终于把手收了回去。车启动,在赵力的泪眼模糊中渐渐远去。车库的窗台太小了,那些绿植放不下。赵力把绿萝、鸟巢蕨、芦荟、金边吊兰搬到艾轩家,隔几天去浇一下水。它们在艾轩家的阳台上一盆一盆紧挨着,枝繁叶茂,把阳台打扮得像个小森林,让这个久无人居住的房子显得非常有人气。爸爸有天突然中风了,抢救过来之后半边身子瘫了,只能坐轮椅。好在是一楼,推出去晒太阳很方便。妈妈尽心尽力地侍候着他,毫无怨言。现在老公不发脾气,也不打人不喝酒了,又有自己的房子住。晚上等着闺女下班后,一家人一起吃饭,她觉得这简直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阶段了。

弟弟梗着脖子,胡子拉碴,黑瘦的脸倔强地沉默着。这时弟媳妇居然从屋里像只大企鹅一样艰难地挪出来,蹒跚走到弟弟身边。她一手撑在肚子上,一手抓着弟弟的衣袖,发丝凌乱地粘在脸上,脸色惨白,身上的病号服散发着汗馊味,腿已经站不住了,哑着嗓子哀求道:“老公,给我打无痛针,我受不了了。”

芝兰大厦门口,赵力把艾轩送上去机场的车。这一去,山高水远,生死未卜。在车里两人紧紧地抱着,难分难舍。许久许久,赵力松开艾轩。他眼睛湿润:“临床试验是很危险的,不要等我,赵力。”赵力捧着他的脸道:“我就等你。”他哽咽,那句话涌上心头又咽下,终于还是说了:“我这身体状况不一定能撑得过两年。”赵力又哭又笑:“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不可以放弃。如果你哪一天撑不住了,一定要想一想在顶楼上的那晚。那天万一你跳下去了,又怎么能等到这个新药的好消息?”艾轩含泪点点头,两人又紧紧地抱在一起,直到司机温言催道:“我们快赶不上飞机了。”

她跪倒在弟弟的脚下,眼泪纷飞,嘴唇干裂。所有人都看着弟弟,被众人的目光逼到墙角的弟弟暴跳起来,语无伦次地大喊了起来:“你们一个个的都在这儿当大善人,说话跟放屁一样不负责任。我房贷都快交不上了,店快倒闭了,孩子幼儿园马上交学费了。全没有收入,全指着我,我快上吊了知道吗?万一她植物人,孩子脑瘫了,我就只能跳楼了。到时候你们谁管,谁管?”

艾轩要去美国治病了。那里有一家大医药公司刚刚取得一项重大的突破,一种名叫“反义寡核苷酸”的药被证实可以减少亨廷顿舞蹈症患者体内致病蛋白质的产生。医药公司向全球招募患早期亨廷顿舞蹈症的志愿者,参与临床试验,每隔一个月接受四次反义寡核苷酸药物脊椎注射,艾轩报名参加了。这个试验要进行两年。

弟媳妇哥哥逼过来,一手抓起弟弟胸口的衣服,把知情同意书举到他脸上,咬牙切齿地吼道:“你给我签,给我马上签。”弟弟崩溃了,眼睛都红了,歇斯底里地大叫:“我就不签,那么多女人都在生,人家都没有打针,为什么她不行?我不签,我就不签……”

爸爸早睡着了,躺在床上打着呼噜。他失去了挑剔的兴致,失去了吵架和打人的劲头,甚至连酒也喝得少了,整个人透着一种缄默的灰败气息。赵力没想到弟弟的厌弃居然对他的精神打击这么大,心中的恨意稍减,对他甚至有了一些同情。被自己最爱的人厌弃,世间最绝望的事不过如此吧?可是弟媳临盆在即,她也不便再去多苛责他们,一切等以后再说吧。

两人扭打了起来,弟媳妇瘫倒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叫着,呼吸急促,像一条缺水的鱼奄奄一息,像一只掉进猎人陷阱里的野兽一样垂死挣扎。她的妈妈老泪纵横,抱着她,束手无策。医生道:“不行就剖腹吧,感觉她撑不过去。”护士无奈道:“剖腹同样要签知情同意书,同样一堆风险,你觉得那位能签吗?”赵力再也无法忍受了,冲到正在扭打的两人身边,大吼一声:“住手。”

夜深人静,赵力和妈妈坐在沙发上,母女俩看着那张红彤彤的产权证,互相傻笑。笑着笑着,妈妈的眼泪掉了下来。“闺女,我和你爸拖累你了。”赵力眼圈也红了,搂着妈妈笑道:“妈,我这辈子是没有希望结婚了,你们和我住在一起,正好省得我孤单。你想,我下班回来,屋里漆黑一片,我多难受?现在这样,一走到门口就看屋里亮着灯,一推门就看到一大桌菜,多幸福。”

两人一愣,弟弟抬头,赵力一抬手,猛地扇了弟弟一耳光,弟弟被打傻了,张着嘴怔怔地看着她。赵力把地上的知情同意书捡起来,举到弟弟的面前,目光中透着凶光,声音冰冷:“分娩是十级疼痛,没有人该忍受这种痛苦。给我签。”弟弟捂着脸:“我没有钱。”啪!赵力再抬手,狠狠地扇了他的另一边耳光,眼泪却唰地流了下来,怒斥道:“没有钱,为什么要生孩子?你这个自私的混蛋!”弟弟被她震住,或者是他也累了。他看了一眼被医生护士搀起来的妻子,竟然乖乖地接过同意书,签了字。

房子小难不倒赵力。她从闲鱼上淘了张艺术屏风,巧妙地隔出“卧室”和“客厅”。买了张双层床,下面是一米五的双人床,上面是一米乘两米的单人床,阶梯就是一排排的柜子,正好放衣服和杂物。屏风右边就是“客厅”,正好摆下一张沙发,前面放一张茶几,也当餐桌。她的羊皮落地灯,厚实绵软的纯白羊毛毯,白纱底加米色厚涤纶布,上面隐隐大朵玫瑰花的窗帘,一样样搬来,这家立刻有了生气。当躺到上铺,盖上自己最钟爱的全套淡粉色真丝被子,羊皮灯的桔色光暖暖燃起时,赵力的心安静了下来。她终于给自己的心,安了一个家。她现在已身无分文,等再攒出来钱,她要把这苍白单调的墙上贴上淡紫色墙纸,就像她曾租住过的那套房子一样。

六个小时之后,弟弟的女儿出生了,秀气的眉眼像爸爸,嘟起的嘴唇像妈妈。弟媳妇像是已经灵魂出窍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弟媳妇妈妈抱着孩子给她看,赵力给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温柔道:“玲玲,你生了个漂亮的女儿,恭喜你。”弟媳妇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转过头来,不胜爱怜地看着这婴儿。婴儿被放进她怀里,她亲吻着她红红的小脸蛋。婴儿还没张开眼睛,张着小手,蠕动着小嘴,微弱地哭了起来。

李景中介绍的这款神奇的房源——车库,单身也可以买,有五年社保就可以。看上去居然很好,虽然只有二十平方米,却是实打实的使用面积。房主铺了木地板,通了上下水,有独立厕所和厨房。墙是房主为了卖房新刷过的,像足一个单身公寓。这小区这栋楼的一楼全是车库,不过没有人停车,都改成了住宅或商铺。李景中介绍的这套左边住着一对夫妻,右边是个水果店。小区非常繁华,走出去不远就是街道,商场、电影院、地铁等一应俱全。看到红彤彤的大产权证后,赵力安心多了。一平方米五万,她立刻付了全款一百万,带着父母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