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俊从那一拳的重击中缓过劲儿来,他决定,不买那个小一居了。他们本来不是规划好了吗?父母的钱加上他们的钱,买郊区两居。只要他答应这样做,立刻去筹划,小童一定会回心转意的。他慌乱地握住小童的手:“小童,这段时间我的确是为了我妈的病,和周秋如走得很近。现在她的病已经养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就打算和我爸回老家。我也不会再和周秋如见面,我们马上就去买房。”
“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朱文俊看着小童冷冷的神情,胸口像是被重重地打了一拳般。他从未怀疑过他和小童相爱,小童就像他的亲人一般,这些年他们一起在这城市漂泊,彼此虽有争吵,但从未想过分开。他们提着零零碎碎的行李,换了一个又一个出租屋,每一间都那么破。可无论多破多小,小童都能迅速地把房子收拾出一个温馨的角落,再用简陋的炊具做出可口的饭菜,亮着一盏灯,一边写着稿,一边等他下班。小童是他的爱人、姐姐、妹妹,是他心中理想的妻子的模样。他们两个人是怎么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呢?
他拿起手机,凌乱地翻着和小童妈妈的微信对话纪录:“你妈曾经把她踩过的郊区盘的资料发给我,我们俩看看,商量一下,你觉得哪套好,我们就去买——”小童道:“朱文俊,不要再骗自己了。你不会买房,也不会离开周秋如。你真是个没主见的孬种,从来都不敢做决定。这回还是听我的,离吧。”她起身,拿起手机,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了,看上去她一点也不难过,甚至有种轻松的气韵在她全身上下流动着,一扫这段时间的压抑沉重模样。
“咱们俩没有房产,分割起来比较简单。现金存款我要一半。另外你说过,我读了三年研究生,少挣了三年钱,那三年全靠你养活我。所以股市里的那二十万归你了,这样也算可以弥补了吧?房子下个月到期,到时候退租吧,我会跟吴主任说的。我希望明天你就搬到你父母那边去,这样省得尴尬。离婚协议你看好了,如果没有异议,找一天回你老家把手续办了吧。”她神态平静,安排得井井有条,分配得非常公平,想必是盘算很久了。朱文俊心里越来越难过,声音低落地重复:“我不想离婚,我还爱着你。”
“谢谢你,终于在最后让我扳回一局。日后想起来,至少我可以骄傲地说,是我不要你的,而你也曾苦苦哀求过我别离婚。”朱文俊愣愣地看着小童。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接通,走到卧室说话,声音很小,但朱文俊已经听到了一点:“妈,我和他谈过了,没什么问题,这两天就能处理完……”
小童在微信上发给他一个文件,朱文俊打开一看,是一份离婚协议。
门关上,声音断了。朱文俊明白了,小童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和她妈妈商量过,看来她是深思熟虑过了,这结局是无可挽回了。他倒在沙发上,双掌揉了揉脸。这结果其实并不坏不是吗,他不是也幻想过?这样一来,他完全可以向舆论解释说是小童误会了他和周秋如的关系,主动跟他提离婚的,并不是他单方面攀上了有钱的拆迁妹才抛弃初恋女友兼妻子的,挺完美。他把和周秋如交往的整个过程又大致过了一遍,发现自己的确没有主动过。这不是他的错,一切都是命运推着他往前走的。这样看来,对自己的良心也可以交代得过去了。朱文俊这样在心里劝自己,上一秒钟,他心平气和,甚至有点喜悦,仿佛终结了某种漫长的苦役那样。但下一秒钟,他心里又空洞起来,空得没有一点力气。少顷,悲怆从那空洞里漫出来,直到彻底将他淹没。
如果朱文俊痛快地答应了离婚,小童可能会不舍,会悲痛欲绝,再度犹豫起来,甚至不排除苦苦哀求他是否可以再考虑一下。但是朱文俊的卑鄙超出了她的想象,他想脚踩两条船,享东食西宿之福。他卖得这么贪婪,一点便宜都不想放过。小童看着朱文俊充满阳刚之气的坚毅脸庞,如刀削斧凿般立体的标致五官,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样,感到这个人是如此陌生。这高大英挺的外表下,藏的竟是这样懦弱、猥琐的灵魂?她花了十一年时间看透这一点,周秋如又将会花多长时间呢?
一早上班,赵力跟小童说待会儿周例会靳主任会宣布她正式脱离赵力这一组,单独跑新闻的消息。“下周市里几个重点大学联合举行校招专场,我会和人力一起去招人。你来报道这个新闻,作为你独立采访的第一棒。想想该从哪个角度报道,是大学生就业喜好,还是招聘中的性别歧视,或者是大学生就业区域流向。想好了可以和我交流,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指导你写稿子了。”赵力看着小童,眼神中满满的赞许和鼓励,口气却有一点伤感。小童也有点动情,感激地看着赵力,沉吟了又沉吟,终于还是开口:“赵力姐,我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决定离开这里,回老家发展。”赵力大吃一惊,“啊?不是干得挺好的吗?”小童笑得勉强,“我准备和朱文俊离婚了,我妈劝我回老家发展。从前她也总游说我,我不答应,但这次我认真考虑了下,这个主意好像也不错。我一个伤心人,何必非要留在伤心地呢。”
“朱文俊,我们离婚吧。”石破天惊!正在心里盘算着各种打算的朱文俊猛地抬头,愕然看着小童。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她敢跟他提离婚,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脱口而出的是:“不。”小童诧异地看着他:“不?”朱文俊重申:“是,我不想和你离婚。”小童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奇怪的回答一般,笑了。她的眼睛酸胀消失了,手指甲放过了掌心,翻滚的悲伤之情渐渐消退,一股鄙夷之情升了起来。随后更有一种大彻大悟的释然,原来他果然是个没种的人。
赵力仍沉浸在震惊中,没有反应过来:“小童,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喜欢做新闻,喜欢这座城市。你从高中起就想来这里,大学一水儿报的这里的学校,你一定要在这里扎根。”小童道:“我记得。就在半年前我还是这么想,可我现在改主意了。赵力姐,这里那么多房子,可是没有一间是属于我的。凭我一个人的能力想买房,太困难了。大街上走着成千上万体面的年轻男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重新认识人,重新磨合,重新一点点试错了。我妈说趁我还没过三十岁,赶紧回去考我们市的公务员。另外回去之后,她会给我安排相亲。从前我挺鄙视相亲的,现在不了。朱文俊,我在大学里千挑万选挑出来的,十八岁就认识,十一年来相濡以沫,结果又怎么样?”小童的平静终于维持不下去了,嗓音颤了起来,眼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小童这样给自己打着气,做着心理建设,可是走进小区,一眼就看到那辆抢眼的白色特斯拉,她心里堵了一下,上楼的勇气突然消失了大半。走到特斯拉旁边,她绕着它走了一圈,想起那天朱文俊开着它撞到她的腰上,不由脸上一热,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那样灰头土脸。这想象让她勃然大怒,继而心灰意冷。她转身离开,本想去坐地铁,却不知不觉地走了一站又一站,足足走了十五公里,居然走到家了。本以为路很遥远,没想到四个小时也走到了。原来再远的路,总是会走到头的。一路心潮起伏,脑海里千回百转,若干个解决方案互相推翻,再滋生出新的解决方案,直想得头晕脑涨。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小童脚底已经磨破了,双腿酸痛得抬不起来,她仰头看着周围的万家灯火,下了决心。这决心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绝不再掉泪。此刻她忍着眼中的热泪,直忍得眼眶酸胀,手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浑身都哆嗦了起来,咽了又咽,才让声音保持平稳。
赵力搂着她,轻拍着她的背,心中无比的悲怆,更有感怀身世的凄凉。小童有坚实的娘家,所以她有逃离的资格。而她呢?她何尝不想离开这座城市,远走高飞,随便到哪个地方,寄情山水,了却一生?可是年迈的父母怎么办?选择坚强,原是别无选择罢了。
小童强忍着泪。她昨晚一夜没睡,今天下午采访完之后,她决定去朱文俊父母的出租房看望他们。她想过,将心比心,儿媳妇在婆婆病得最厉害、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根本没付出一丁点儿精力,任谁听了也会说儿媳妇不对的。周秋如固然是乘虚而入,自己也不是一点过错也没有,她愿意放平心态,最后再搏一次。
小童退掉老吴房、回老家的那天,老吴和赵力都在,替母女两人收拾着东西。她和朱文俊已经办了离婚证,朱文俊的东西运到父母的出租屋里去了。见他没来,赵力骂他冷血,小童说是她不让他来的,怕见到她妈之后再吵起来,徒增烦恼而已。小童妈冷笑一声:“你错了,见到他之后我会握着他的手,感谢他深明大义,放我女儿一马,他就是我的恩人哪。”收拾好了行李,拉到快递点打包,一一送回老家。小童看着那些包,感慨万千。毕业后的七年里她搬了七次家,而今终于不用再搬家了。
周秋如会不会对自己左右摇摆的时间太长失去信心?也许可以让父母多做做她的工作,再稳住她一段时间,等到他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他迟早会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
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小童坐在赵力身边,仍是依依惜别。小童突然低低道:“如果现在告诉你,我怀孕了,两个月。你会不会笑我脑残?”赵力张着嘴,下巴都快惊掉了。小童点点头,自嘲道:“这回是真的。我都笑我自己了。”原来上次那个月经并不是月经,而是胚胎着床时会有一点出血,怪不得月经量那么少。可是小童以为那是因为这几个月频繁吵架,又回朱文俊老家办结婚证,情绪波动加上作息被打乱,月经周期也被打乱所致。直到领完离婚证的第二天,她头痛欲裂,在厕所吐得天昏地暗,加上这个月的月经迟迟不来,她起了疑心,去买了张验孕纸,一测才知道怀孕了。她不敢相信,又去医院检查,终于证实,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如果小童同意买个小一居,让父母住着养病加养老,那可怎么办?即使她答应了,丈母娘那边怎么回答?他耳边仿佛已响起小童妈高分贝的咆哮。
屈指一算,也许就是决定领证的那几天,因为那几天正是安全期,以前也采用过这样的方式避孕,所以小童以为没事。或者她也是存了侥幸的念头,万一怀上了,不是正好圆了这个谎吗?走了这一大圈,这个谎言,在终于不必圆的时候,变成现实了。这真是天大的讽刺。赵力悄声问:“你妈妈知道吗?”
一周了,他们第一次说话。“没有,我在等你。”朱文俊慌不择路,做作地伸了个懒腰:“今天把我累死了,我去洗澡。”他刚要走,小童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们谈谈吧,你坐下。”看样子是躲不过了,朱文俊无奈,只得坐到她身边。小童看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嘴角微微颤抖起来,眼中渐渐聚起一层薄雾。朱文俊躲开她久久的凝视,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一边想着种种对策。如果小童逼自己不要和周秋如来往,当然是要答应的,至少面上的敷衍是要的。
小童摇摇头,笑容略带凄然:“回家再打掉吧。”赵力问:“要告诉朱文俊吗?”小童耸耸肩:“有意义吗?”上车的时刻快到了,小童母女准备进站。临走时小童妈上前郑重握了握老吴的手,又搂住赵力,用力地拍着她的肩膀,泪花闪闪:“我在家里,一想到小童在这座城市,有你们这两个领导,大哥、大姐照顾着,心里就觉得很安慰。有空一定来我们那里玩,到时好好招待你们。”赵力含泪道:“小童,有时间就回来看看。”
朱文俊照例很晚进了家门。他每天都拖到十一点多才进门,为的就是减少和小童相处的时间。他还在酝酿怎么和她谈判的情绪,他怕自己万一和她相处时间再长一点,会心软,更怕自己无法直视小童那平静中带着哀怨的眼神。再怎么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说是小童先做错的,是她肤浅虚荣拜金,非得要求买房才结婚,他也仍无法躲过良心的谴责,是他变心在先。虽然小童没有证据,但是作为一个经典的好人,那条走过的路的轨迹,清晰地划在他的心里。他一闭眼,就看到几个关键的路口,他左右摇摆,最终选择了背叛的方向。他进了门,意外地发现小童没有睡,坐在沙发上等他。这架势,一场深谈是避免不了了。朱文俊有点心慌,问道:“还没有睡啊?”
小童只是流着泪,连敷衍的“好”都说不出口。这座城市,她连梦里都不想见到它。她逃离的何止是爱情?那是她人生的瑰色梦想啊!三个女人哭成一团,老吴也是唏嘘不已。车站日复一日地上演着悲欢离合,眼泪司空见惯。所以他们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站在远处的角落里偷偷看着她们的泪眼迷离的朱文俊也鲜少人注意。再见了,青春,镶着金边的初恋,完美无瑕的生活的赝品。幸好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可以分辨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