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瞟了一眼朱文俊,垂下眼帘,最后加了一句:“你们在这里,文俊比较安心,我也可以随时来探望你们。”竟是安排得合情合理,既考虑到了朱文俊的利益,也照顾到了老人的养老。三人沉默不语,心里已在想象着这件事该如何进行了。但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一件事,这房买了,就是朱文俊和小童的共同财产。外地户籍单身人士不能买房,所以朱文俊要以已婚的状态才能买,那么这房的产权必须分小童一半。且不说他愿不愿意,小童会不会追究首付款的由来,会不会同意买这样小的房,光这一点周秋如就不能借钱给他。那么唯一一个办法就是他先离婚,再和周秋如结婚,再以已婚状态买。这样,就变成他和周秋如共同出首付,产权就是他和周秋如的。
周秋如道:“文俊也该有个自己名下的房。叔叔阿姨岁数大了,老家又没有房,索性留下来不走了。这房虽说老,但关键在装修。这房小,最多十万块钱就能把它装修得非常漂亮了。最方便的是,它就在医院旁边。叔叔阿姨别嫌我说话不吉利,年纪大了总归是要跑医院,这是一大优势。”
一时三人的目光都看向朱文俊。朱文俊感受到了无形的压迫,嗓子发干,浑身肌肉绷紧了。他痛恨做决定,尤其是明显自己理亏的这种决定。他是好人,不可以做坏事。他和周秋如混在一起,主要是为了父母。朱文俊顾左右而言他,“吃饭吧。”
朱文俊想到父母回去,还要继续租住在县城那套老破小的屋里,心里很难过,劝父母再待一段时间,等着和他一起回去买房,马上就春节了。周秋如这时说:“为什么不考虑在这里替叔叔阿姨买个房呢?比如我看这房就很好。”朱文俊心里一动,却又道:“哪有这个钱?这房五十平方米,这个地方的房价一平方米在七万左右,首付按说三成。但因为房龄老,银行估值会比较低,首付至少付到四成,就要一百四十万。”周秋如说:“你不是说他们手里有七十万吗?我再借给你七十万。首付高一点,月供压力小。”一家三口互视,被这意外的计划刺激得兴奋起来,却又顾虑重重。
周秋如不期待他能马上回答,她已经非常了解朱文俊了。朱文俊就是“口嫌体正直”的那种人,其实也可以说是实干家。判断一个人,不要听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于是她温柔一笑,道:“吃饭吧。买房也不是一件小事,慢慢筹划。”
周秋如本来对小童怀孕的事耿耿于怀。相信朱文俊只是因为惯性才和小童在一起,他们如亲人般相处,绝无肌肤相亲,是支撑着周秋如爱慕朱文俊的最大动力。如果小童怀孕了,这个泡沫就破灭了。因此她有很多天对朱文俊淡淡的,但是对朱文俊的父母还是一样好,只是和朱文俊在一起的信心产生了动摇。不过朱文俊父母告诉周秋如,小童其实没有怀孕,是在骗老朱家。她的阴霾心情一扫而空,再度振奋起来。现在,和朱文俊在一起的最大障碍已扫除,她该发起最后的冲锋了。朱文俊母亲的治疗效果很好,医生说可以暂停一段时间了。这天四人在出租屋里,周秋如和朱文俊母亲做着饭,很快张罗出几菜几汤。大家吃着饭,气氛很温馨。一时间大家都有种错觉,这个小一居才是真正的家。饭桌上朱文俊母亲说择日回去,这房就退了吧,房租齁贵的,没必要。
这天在办公楼走廊,小童遇到许久不见的老吴。两人聊了一会儿天,老吴问她还租不租,房的租期快到了。小童犹豫道:“我不确定,不过您可别涨我房租。”
出了门之后,朱文俊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早就隐约觉得她怀孕一事蹊跷,果然是假的,但下一秒,沉重再度袭上心头。小童爱他爱到不惜设局逼他结婚,纵使骗局被戳破,难道真的可以跟她分手吗?朱文俊依然爱着小童,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古代的三妻四妾非常有道理。世事古难全,一个人不可能占尽所有优点,那为什么不能同时拥有数个女人?她们优势互补,多完美。他不想和小童离婚,就像他不想和小童结婚一样。他对周秋如也有了感情,但他同样不想和她结婚。天哪,为什么要逼他做选择?
老吴道:“你个小气鬼。我不涨你房租,你放心吧。哎,不是一直听说你和小朱要买房,怎么样了?”自从朱文俊戳破她假怀孕一事之后,两人没有再说过话,还是正常的上下班。朱文俊每天很晚才回来,小童知道他去父母的住处了,却说不出半个不字。母亲身体有病,他去照顾她怎么了?他还能想着每天回来,已给足她面子,但是这样下去能维持多久,小童心知肚明。他们还睡在一张床上,但盖两条被子,肢体不交流,眼神也不对视,熄了灯之后在黑暗中都知道对方没有睡,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气氛降到了冰点。两人都在等着,等一个关键的节点,等一个突破口。此时小童道:“一言难尽。”她反客为主,“最近和赵力姐有什么进展?”老吴回:“没什么进展,我在相亲。有个女孩,感觉还不错,准备周末再约一次。”小童惊讶,她以为老吴非赵力莫属,因为她并不觉得赵力能和艾轩有结果。就像看戏的女观众一样,赵力历经千山万水,遍体鳞伤,一回头,看到老吴露着温厚的笑容,站在原地等候,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美满结局。大部分女人对前任、初恋有执念,好像最开始的那两个人最终又走到了一起,就能印证矢志不移、忠贞不贰果然有价值一般。
小童嗫嚅着,朱文俊冷冷一笑,转身走出了门。小童立在原地,呆若木鸡。她想追出去解释,编出更周全的假话,但是脚被牢牢定在地上。她二十八年来都是好孩子,按着书本上的教育和社会对好女人的要求认真地活着,为什么要沦落到今天的下场?
小童说:“赵力姐去了趟美国,回来之后就失魂落魄,整个人沉默了很多。我猜可能她在美国见到了艾轩,两人分手了。但是问她,她却又不说。她最近真是太惨了,玫瑰园的房没买成,又失恋了。她父母还没地儿去,总跟着她,像两个包袱一样,我觉得她都快崩溃了。主任,您要是心里还有她,就多关心关心她,没准儿这次机会真的来了。”
她缓了缓口气,正想说点柔和一点的话,朱文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购物小票,递给她,那小票显示是二十天的。小童看着它,不解道:“什么意思?”朱文俊说:“我妈帮你洗衣服,从你外套里掏出来的。”小童道:“这东西留它干吗?扔了呗。”朱文俊又说:“那上面显示,你买了卫生巾。”小童脑子里轰然一声,心狂跳了起来。她仔细看这个购物小票,终于想起来,那天在单位意外来月经,赵力给了她一片救急。回家之前她在单位旁边的便利店里买了卫生巾和酸奶水果等,随手就把小票和零钱放到口袋里,哪里想到有一天它会被翻出来?朱文俊平静的声音里隐含着恼怒:“你在哪家医院做的流产手术?”
老吴坐在副刊的办公室,想着小童的那番话,心里又煎熬起来,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机。赵力的手机号太熟了,熟到手指已经认识它们,自动就拨出去,但是下一秒他又摁掉了。不是说好了翻篇,从头开始吗?上周末见的女孩挺合适的,他已经打算认真约会了。赵力说他没有错,他就是人尽可妻,至少他打算人尽可妻。反正不是她,那么谁都一样。他已经下了一千次决心,为此换了部门,刻意回避赵力。其实不见很容易,不在一个部门办公,又隔了五层,想要在电梯里巧遇,哪有那么容易?电视剧里写的频频偶遇,都是骗人的。
这天,朱文俊父母居然搬出去了。他说是为了母亲打针不用来回跑,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小童猜测可能又是周秋如张罗的,不然怎么有钱租房。心里恼恨,却又没有证据。朱文俊说:“我爸妈说他们在这里,惹你不高兴,还是不要住在一起的好。”他们搬出去了,居然还是她的错!小童想指着朱文俊,骂出最恶毒的话,话滚了滚,还是没出口。朱文俊现在态度越来越强硬,一副我行我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再闹下去,他真有可能顺坡下驴,光明正大地和周秋如在一起了。
但老吴还是拿了份材料,到了五楼的社会新闻部大办公区去复印。眼角余光看到赵力坐在工位上,老吴等着复印机一张一张地吐出纸,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那样慢。终于复印完了,他拿着材料,路过赵力工位,假装不经意地敲敲隔断。赵力抬头,老吴看她一脸憔悴,两个黑眼圈。“怎么样了?”赵力不说话。“找到他没有?”赵力摇摇头,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老吴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赵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圈已经红了。
第八天,小童回家,憔悴萎靡。朱文俊一家三口果然内疚万分,朱文俊母亲落泪给小童炖补品,盯着她吃下去。这骗局顺利地结束了,天衣无缝。小童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对朱文俊一家理直气壮地冷漠。朱家的内疚仅够他们使用了不到十天,便渐渐消退,两方之间的关系又尴尬起来。
两人约在常去的那家餐厅,服务员已自动为他们安排了从前他们常用的包间。老吴为她倒了酒:“说吧,既然你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我愿意倾听你的心事。”赵力简单说了过程,老吴虽然此前已对艾轩的病情隐约有点猜测,但听到那副惨状,还是吸了口凉气。“这个病虽然凶险,但是现在基因编辑技术日新月异,其实也不是一点儿治愈的希望也没有。我查到新闻,中国刚刚用基因编辑技术和体细胞核移植技术培育出世界首例亨廷顿舞蹈症基因敲入猪,国外的大制药公司关于治疗这种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基因药物和疗法也不断地在试验当中。我愿意和他一起等待,无论多艰难的治疗过程,我都会陪在他身边。可是他就这样消失了,一点音讯都不留给我。我现在就是行尸走肉,每天都麻木地活着。”赵力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这眼泪是为另一个男人流的,这更让老吴心痛了。“换成是我,我绝不愿意把自己如此脆弱、丑陋、无助的病态呈现在自己爱的人面前。也许这就是他消失的原因。”
临出门时,靳主任又想起什么来:“对了,小童的文笔我看磨炼得也差不多了,我有意让她试着挑大梁。另外,马上新一期校招,再给你配个助手,你亲自去招。怎么样?”赵力意外,先是替小童惊喜,又有点不舍,却也知道这于小童而言是极好的机会:“好的,我先跟她打个招呼。”小童却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她现在正和朱文俊全家冷战。她假装流产之后,消失了一周。朱文俊果然满城找她,赵力说自己不知情,告诉他,小童还在正常地写稿,记者不用坐班,她可能住在某个酒店里,独自修补身心,不用找她,她想通了自然会出现。朱文俊本身既要上班,也要带母亲上医院,也不能天天来单位守着,于是依赵力之言,耐心等着。
“难道就从此不见了吗?他走之前,把房子钥匙给了我,他说,别让他不安心。他病成那样,还在操心我。为什么就不想想,我也会牵挂他。”她张开手,掌心里是一把房门钥匙,闪着金属的光泽。赵力合上手掌,紧紧握住它,却蓦然想起艾轩说过的那句话:“握紧双手,你会发现,什么也抓不住。”不由得如万箭穿心。看着赵力的模样,老吴不知从何劝起了。他从前认为艾轩是个骗子,但没想到,他居然是一个这么复杂的骗子。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换了个话题:“听说你的房没买成?”赵力点了点头,擦擦眼泪。“现在住哪儿?”
“找房,搬家,乱七八糟……”赵力含糊道。靳主任关切道:“吴主任临调走时跟我说过,你家庭负担比较重,很不容易,让我多关照你。所以有什么事跟我说,我能解决的一定帮你解决。”赵力胸口荡起一阵酸楚的激流,“谢谢您,我会的。”
“在6号线地铁附近租了个两居,八千。”见他一脸担心,赵力道:“只要我爸不发酒疯,这房就能安心地住下去。”
赵力回来上班,选题会大家都在报选题,只有赵力这个组没有报。赵力、小童两人全是一副无精打采模样。靳主任把赵力叫到办公室问道:“怎么回事?你们组要再接再厉,我对你们很期待。”赵力勉强道:“好的,靳主任。秦明不是明天要去采访一起职场官司吗?我打算深挖一下,做期关于职场性别歧视的深度报道。您放心吧,一会我就和小童一起搜集资料。”靳主任点点头,“你请了几天假,家里出什么事了?”
“如果你无处可去,来找我。也别让我不安心。”赵力本已止住泪了,这话却让她再次泪奔。老吴的眼睛也湿润了,微笑道:“我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