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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老漂

“姐,这房特超值,你就相信我的,买了吧。”挂了电话,艾轩见她闷闷不乐,问清情况后道:“这种房不能买,风险太大了。”赵力道:“顶多是没有升值空间,我又不图挣钱,只求有个自己的房。”

艾轩感兴趣地说:“哦,买哪里的?多大?”她还没说,电话响了,是李景中。他说到时要交土地出让金,五万左右,这个由买方出,别忘了把钱准备出来。赵力猝不及防,生气道:“为什么之前没说?”李景中道:“我以为你知道嘛,这个事网上你一查不就有了?”赵力气道:“你要是说,没准儿我就不买了。”

艾轩道:“房地产市场这两年进入政策调控的密集期,而且动作越来越大,你根本不知道明天会出什么政策。君子不立危墙。”谁不知道呢?有坚实稳固的好墙,她不愿意依靠吗?问题是有吗?

两人上了车,老吴在楼上看着车离开,看着赵力微信的“谢谢你”三个字,恨不得自己没有问过。有艾轩,她怎么会缺钱?两人吃了晚餐,回到艾轩家。他问赵力,父母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她说安排了酒店给他们住下。“一直住酒店吗?”赵力支吾了下:“我在买房子。”

“多少钱?”

艾轩微笑道:“因为什么?”因为他替她挨了一拳,而她居然没有打电话再问起此事?因为这段时间,她把他抛到脑后了?她强迫自己不把艾轩当回事,久了,居然也就成真了吗?还是,生存的压力完全压倒了爱情?活都活不下去了,谈什么爱?

“你别管了。”

下了班一出门口,见艾轩的车停在楼下。赵力才恍然想起,她还有艾轩这个名义上的男友。艾轩见她走出来,下了车走到她前面,笑着看着她,那嘴角的肿还没有消退。“对不起啊,我……”赵力内疚道。

“是不是非常便宜?”

赵力厌烦地转身走了。这厌烦又何尝不是给自己的?好在一切快结束了。她有点后悔对老吴那条新闻的叫板,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和钱较什么劲呢?回到单位,周选题会,赵力特别积极地发言,提交了好几个策划,令老吴诧异不已。下了会,老吴问道:“为什么突然转变了工作态度?”赵力说:“缺钱呀,不能失业,所以要好好表现。”老吴啐了一口:“你就不会说是出于对新闻的热爱吗?笨嘴拙舌的家伙。”半晌老吴发来微信:“缺多少?”赵力盯着微信,想了很久想久,最终还是只发了“谢谢你”三个字。

对你来说可能就是一次狂欢的价格,对我来说却是半生的积蓄,赵力在心底无声地说。艾轩表情带了点沉痛:“赵力,我们俩是什么关系?”赵力不答。“是恋人吧?可为什么感觉我在你心目中就像个陌路人一样?什么困难都不找我,和我距离越来越远。”赵力笑道:“你觉得我们是在谈恋爱吗?”“不是吗?”赵力含糊道:“在精神上,有一部分,我觉得你就是我。可以这么形容,就是这么亲密。可是在实际中,我觉得你就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怎么努力睁大眼睛看,也看不清。”艾轩的表情越来越沉重。

回到房间,妈妈在里面,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果不其然,她前脚走,妈妈后脚就让爸爸进来了。妈妈刚流露出惊慌之色,一看赵力手里提着行李包,又明白了。赵力放下包道:“这是他的衣服,赵勇给我的。住吧,没事别给我打电话。”妈妈感激道:“美丽啊,难为你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不过你也不要有压力,我们当很好的异性朋友交往也不错。”艾轩沉声道:“我不会跟异性朋友上床。”赵力道:“那以后我们就是纯精神上的朋友了?柏拉图式,不错啊!我都可以。”艾轩摇摇头:“怪不得我觉得你跟我如此疏离,原来你是这样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

玫瑰园的养老公寓她想买,但钱却一时凑不齐。当初买商住未遂,想想买房无望,那九十万不可能白白放活期,她又买了一期银行的定期保本理财,一年5%的利息,比定期存款高两个点,又比其他理财保险。唉,穷人就是这样锱铢必较,连两个点的利息也舍不得浪费。如今钱还有一个月才能到期,这房再不定下来,不知到时候又会有什么变数。赵力赶紧给李景中说了情况,李景中与业主商量过后,同意先签合同交了定金,双方都踏实。李景中要她先打定金,下了班去补合同。赵力一边用微信转了五万定金,一边回到酒店,在前台续了一周的押金。

赵力口气平静:“因为我没有办法跟一个神秘莫测的人交往,说消失就消失,说出现就出现。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而我对你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跟着你的节奏。既然这样,不如大家当普通朋友来往,多省心。”

为什么自己不能甩手不管呢?快捷酒店的钱只交了一天,过了今天,爱咋咋地呗。父母再来找,打发他们回家便是了。原生家庭一分钱未支持过她,还不停地冲她索取,她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可是黑暗中那沉默的两个身影烙在心底,她承认自己不能像弟弟那样,既无能又冷酷。

艾轩口气烦躁:“我哪里神秘了?我告诉过你这次是去美国出差。”

赵力道:“让玲玲去流产吧,你们的条件根本养不起二胎。流了产,她可以出去工作,也不至于过成现在这个德行,不才四个月吗?”弟弟气愤道:“你说的是人话吗?哪有劝人流产的呀?二胎怎么了?一个家庭有两个孩子,不应该吗?”赵力反问:“你有能力养吗?”弟弟气愤道:“生下来就能养,不用你管。”赵力反驳:“所以你现在拿你老婆怀孕说事做什么?你有能力养二胎,证明你有经济底气呀,哭什么穷?”弟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冷笑道:“你怕不是单身太久,变态了吧?自己不生,还劝别人流产。你这个当姑姑的,心怎么这么狠?”

赵力笑道:“哦?去哪个城市?做的什么主题的展览?”

她越说越气:“赵勇,说起来我都替你感到羞耻。你一个成年人,房是父母买的,生活是靠父母的退休金维持。号称堂堂男子汉,其实不过是吸血鬼而已。”弟弟面露苦色:“姐,你看你在这儿坐了半天,有生意吗?房一个月还八千贷款,店租五千,一家三口人生活费至少六千吧?玲玲又怀孕了,我不拿爸妈的退休金,你叫我跳楼啊?”

“不是做展览,是去拜会几个艺术家,在凤凰城。”赵力心凉了半截,上次他走的时候说的明明是去开画展。想戳破很简单,让他给她看订机票的网上记录就可以了,但她连这样做都没有兴致了,只是扯扯嘴角,笑了笑。艾轩见她这么冷淡,急切道:“你别听吴若寒瞎说什么基因实验室,没有那回事,他泼我污水。”

到最后,烂摊子还是要她来收拾。赵力想掉头就走,可是昨晚那幕在心底作祟,她一边痛骂自己心软,一边道:“把他们俩的退休金银行卡交出来,你既然不愿意让他们住回来,也不能扣着他们的卡。”

赵力猛地转头看着他。艾轩见状,明白她并不知情,老吴从没有跟她提起这件事,也傻了眼,又赶紧改口:“总之,他肯定跟你乱说什么了,这个人心理极其阴暗,你不能信他。给我半年时间,处理好一些事情,到时候自然会和你有个结果。”赵力道:“不要给自己定时间,到时候没准儿你想给我结果,我还不一定要呢。艾轩,我们就是投缘的异性朋友,大家吃饭、聊天、散步。可以吗?”

第二天上班之前,赵力去找了趟弟弟。玻璃柜里的西点摆得满满的,可一个客人也没有。也许是太早了的缘故?弟弟一脸憔悴,无精打采,说妈妈可以回来,他们两口子和她相处一直很好,赵子昂也想念奶奶了。爸爸就让他在外面住吧。赵力道:“你是说,妈回来继续给你们当带薪保姆,爸这个累赘就让他在外面自生自灭,对吗?”弟弟避而不答:“姐,我宁愿我是你,我不想当儿子了。我没办法和他住在一起。”

艾轩没料到赵力会这样说,他意识到她想撤离的情绪,沉默了半晌,喉结激烈地上下动着:“赵力,我很爱你,我也把你当成我人生后半程的伴侣,和你这段感情,我是真心诚意地想有个结果。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又付出了多少努力。这世界上不会有比我经受过更多痛苦的人。我只是希望你相信我。”

醒来,赵力见妈妈的床是空着的。她披了衣服找出去,在酒店外的马路牙子上看到父母。爸爸喝着酒,妈妈陪他坐着。黑暗中,两人看上去居然非常和谐。赵力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百感交集,呆立了半晌,没有打搅他们,悄悄转身,回房睡觉。

他揽过赵力,脸靠近她,鼻息相闻。赵力看着他漆黑的瞳仁,里面映出小小的自己:“我连酒都戒了,你知道戒酒对我来说多难吗?为了你,我戒了。我在非常努力地为我们的未来抗争,你给我一点信心好吗?”

妈妈叹道:“他身上最多只有一些零钱,我知道。我们的退休金卡都在你弟弟那里。”赵力关了灯,很快就入睡了。她居然睡得很踏实,还做了个美梦。可能是生物本能,越是濒临绝境之际,越是要养精蓄锐,方能迎战。梦里她买了玫瑰园的房子,装修得很精致,厨房的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她和妈妈坐在和那个商住公寓一模一样的红沙发上,她写着稿,妈妈看着电视。梦里没有老吴和艾轩,非常非常幸福……

赵力胸口一阵堵:“那把你的痛苦告诉我,我愿意和你分担。你要我信你,可是你信我吗?”艾轩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放开赵力,扭过脸。这回轮到赵力靠近他,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从来不在意你有多少钱,我只希望能和我爱的人有个小小的房子,养只猫,种一阳台的绿植。平时有说不完的话,周末一起牵手去逛街、看话剧、听音乐会、爬山,每年攒出一笔钱去长途旅行一次,平静地活到老。如果有幸,就一起进养老院,看着彼此白发苍苍,微笑着晒太阳。我要的只是这样的生活。”

赵力放弃对话,帮妈妈把行李包里的衣服挂起来,两人洗漱完上了床,见妈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赵力道:“你别想了,这是双人房,他来了也没有地方住。而且他不是住客,酒店也不可能让他进,不是你想象的能打个地铺之类的。他自己不会去开个房间吗?”

她一口气说完,屋里有片刻的安静。艾轩神情向往,眼圈却红了,嗓子有点哑了,笑道:“平静地活到老,白发苍苍,一起进养老院?听上去真美好。”

“现在我们都成人了,你离婚不行吗?”妈妈面露不耐烦之色:“别说了,离婚了就是没有家,就是失败,别人就会笑话你。你看那满大街的单身汉,男男女女,没有家,像什么样?像乞丐吧?我怎么着都要守住这个家,只要有男人,就有家。”

“所以艾轩,告诉我,什么是你的坦塔罗斯?”他必有极大的秘密。这一点赵力从不怀疑,可是交往这么久,又一点痕迹也看不出。艾轩平视着前方,什么也没说,紧紧捏住的双手抖得很厉害。想起他说为了自己戒酒,想起酗酒的爸爸戒酒是多么困难,赵力不由心中又一软,温言道:“算了,你不说就不要勉强,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解决的难题。各自解决,在一起的时候就谈谈风月,相拥取暖吧。不要彼此为难。”

妈妈脸上没什么表情:“爱不爱、贱不贱的,我都无所谓。我是他老婆,他是你们的父亲,没有他,我就没有你和你弟弟,就没有家。”

她说得这么轻松,可她的身子一样僵硬,而艾轩也没有过来抱她。两人坐在沙发上,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保持着距离,久久,久久地沉默着。

“就算为了我们,那你有必要无微不至地关心他吗?他咳嗽一声,你就赶紧递上水;天一冷,你就叮嘱他要加衣服甚至拿来帮他穿上;他一出差,你就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他根本不爱你,甚至讨厌你。你为什么这么爱他?这叫贱,懂吗?”

赵力回到出租屋,朱家父子没回来。小童正在和妈妈说话,小童妈说她要走了,房没有买成。不是没看中,有合意的,但朱鹏飞的态度变了,由一开始的积极主动,变得不置可否,说要问问儿子的意见。小童妈放弃最后的一丝幻想,跟小童说这事她不管了,让小童自己做主,只希望她别蹉跎到三十岁,最后房也没有,人也没有,青春也没有。

赵力心里翻腾着一万句对妈妈恶毒的话,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妈,他从结婚起就家暴你,三十年里你前后不下三十次进医院吧?为什么不离开?”妈妈说:“还不是因为你和你弟弟。”

第二天小童妈走了,后脚朱鹏飞也走了,拥挤的两居室恢复了常态,小童、朱文俊暗暗舒了口气。小童让赵力把妈妈接过来住,赵力说算了。想着那晚妈妈坐在黑暗的楼门口等她,她带着妈妈暂住到艾轩家,再住到酒店的过程,实在是太凄凉了。没剩几天就可以住自己的房子了,她不想再一次提着妈妈的行李奔走在街头。何况妈妈一走,爸爸会不会跟过来都不好说。她不愿意去深想买了玫瑰园的房后,爸爸是否会强行住进去?也许不会。会的话,她就报警。爸爸应该住回弟弟的家。

爸爸的拳头停在半空,一脚踹翻旁边的垃圾桶,愤愤走出去。妈妈担心地追出门,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进了屋埋怨道:“他好歹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赵力,别这样。”

两天以后,酒店给她打电话,说爸爸在酒店喝酒耍酒疯,把保安打了。赵力匆匆赶过去,正见爸爸躺在走廊地上,满身酒气地滚来滚去。房间里的镜子已经被打破,玻璃渣子碎了一地。他嘴里嚷嚷:“老子不在这个破地儿待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妈妈在旁边发呆,赵力吼道:“你要回家,自己给你儿子打电话。是谁不让你回的?”爸爸吼道:“我不回他家,我要回老家。活了一辈子了,临了还要在这儿当流浪狗,我不干,我不干了。我死也要死在老家。”爸爸嚎着,滚着,酒店负责人对赵力道:“赵小姐,我们不能让他住了,你给他办手续吧。”

“你有房住,你把家里所有的财产都给了我弟弟买了房,还跟我要了三十万,现在回去找你儿子。女儿是外人,别找我。”爸爸举拳,赵力冷笑道:“第二次施暴,有出警纪录,你死定了,知道吗?赶紧打吧,我都等不及了。”

赵力办了手续,妈妈在后头跟着。等她办完了,妈妈踌躇道:“他怎么办?”赵力道:“你跟我回去,他爱上哪儿上哪儿。”爸爸仍在地上躺着,赵力告诉酒店负责人,“我管不了。你让他醒了之后离开,如果不离开,你们该报警就报警。”

“我没房住,你就得管我。”

妈妈跟在赵力后面,提着行李包,一步三回头。走出酒店,拦了辆出租车,赵力拉开车门,示意妈妈上车。妈妈却说:“美丽,我不能这样把你爸爸扔下不管。”

“好,如果你想叫我赡养你,去起诉。法庭怎么判,我怎么给钱。现在我跟你没关系,出去。”

赵力说:“他没有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能吃能喝能跑能跳还能打人呢。醒了就回我弟弟家,怎么叫扔下不管?”妈妈为难:“你弟弟不叫他回去。”赵力反问:“所以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妈妈毅然道:“你走吧,不用管我们了。”赵力愕然,下一秒钟,她狠心上了车,头也不回,关上门,车向前驶去。从后视镜里,她看到妈妈提着行李包又走进酒店,不由悲哀地冷笑了一声。

赵力找了间快捷酒店,开了房。爸爸大剌剌地进了屋,坐到了椅子上。赵力道:“出去,我没请你来。”爸爸道:“女儿照顾父亲,天经地义。”赵力道:“谁跟你天经地义?你没有失去劳动能力,可以去挣钱。”爸爸瞪着眼:“你当我没有找过工作吗?可这狗日的城里,留给我的工作是什么?看大门?收破烂?洗碗?你爸能干那些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