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从畅想中被打断,脸上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屋里一时安静。她的眼神可怜兮兮,让朱文俊很不忍心。他放缓口气:“我是说,不用想得那么远,先把眼前的事做了再说,别太操心了,好吗?”
这些年,朱文俊越来越讨厌小童如得强迫症般的有计划,恨不得把一辈子的事情全部列成表格,严格执行,恰与他的随波逐流形成鲜明的对比。从前他不在意,因为那些计划只是计划而已,横竖离实现还早着呢,但随着计划的一天天推进,他越来越感到喘不过气来。此刻他就是这样,听着她滔滔不绝几近神经质的畅想和安排,胸口压着一块大大的石头,快窒息了。这使得他忍无可忍,高声叫了下,“小童。”
小童坐过来,靠着他的肩,伸手搂住他的腰:“我们要有宝宝了,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了,你不高兴吗?”朱文俊勉强扯扯嘴角。“还记得几年前我们聊过,最好生一男一女,最好是哥哥加妹妹,差两岁。哥哥拉着妹妹的小手去公园玩,谁要敢欺负妹妹,哥哥就为她出头。妹妹吃到什么好吃的,总想给哥哥留着。两兄妹在家里,自己就能玩到一起,多热闹。”
小童要朱文俊马上请假,飞回去,一周之内搞定领证,然后回来上班。她可以一直上到临产前。至于买房,可以延期,但一定要买。赵力马上要搬走了,这房正好整套租下来,这样小童妈过来看孩子也够住。婚礼么,办不办都行,鉴于办婚礼可以挣钱,还是办了吧。就在春节办,虽然那个时候她肚子大了起来,但领了证也就无所谓了。最好是回小童家办婚礼,因为她妈妈是个老师,桃李满天下,这样礼金收得多,而且孕期反应大,还是娘家妈照顾得周到一些。朱文俊父母可以坐高铁到她家,她家房子大,住得下……
小童拉着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腹部上。那里还是苗条扁平,带着女孩儿即将变成少妇的最后的清瘦。可是一个带着他朱文俊血脉的小生命正在里面长成,一颗小心脏正在勃勃跳动着。他们从前说过多少傻话,一起做过多少美梦啊。那些日子,原也是五光十色的。朱文俊渐渐动情,另一只手搂住小童的腰,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猪头,我想好好和你过日子,我们俩好好的吧。”小童的声音哽咽了。不想了,什么也不想了。随波逐流既然也不错,那么已经被命运的洪流带到这里了,就一路往下走吧。朱文俊吻着小童的耳朵,喃喃道:“我们俩会好好的。”
朱文俊慌忙说:“谁说流产了?好好的为什么要流产?我就是没有心理准备,感觉有点突然而已。”
两人接着吻,吻的范围越来越大,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太久没有放松的时刻了,僵持了许久的两人忽然情欲被唤醒了。朱文俊的手滑入小童的衣服里,两人倒在床上。朱文俊压到她的身上,突然想起孩子。小童却主动去拉他的手,缠绵地回吻着他,口齿不清地说,“医生说可以有正常的性生活,动作别太激烈就行。”
“不愿意,我就去流产,然后分手。我也不是非得赖着你不可。”
也许是怀孕的缘故,小童的欲望变得很强烈,加上太久没做了,这更刺激了朱文俊,而怀孕了不用想避孕的事也令他极其放松。其实回到旧轨道也不错,一切熟门熟路。原来认命的感觉这么好,让人很安心。
朱文俊迟疑。
朱文俊同意领证,唯一的要求是回他家领证,在他家办婚礼。小童一口答应,特地请了一周的事假。她去找老吴批假条,出来之后告诉赵力,她听到老吴正在给人力部门打电话,他要辞职了。赵力愣住了。
“那这几天就回家把证领了吧,去你家或者我家都行。”
小童急切道:“听上去牛总还没同意。赵力姐,你再不留他,他可就走了。”赵力抬头看着对面老吴的办公室,一时黯然。她以什么立场留他?留他又有何益?
朱文俊把报告放下,烦恼地抓抓头,“那倒不会。”
她还是在下班后约了老吴去了他们经常去的附近餐厅。两人对坐,服务员一道道上菜,上啤酒。赵力自顾自地倒酒,喝了起来。和艾轩在一起之后,她爱上了喝酒。喝酒多好啊,增加勇气,美化现实。几杯下肚,眼前的一切就像用了美颜相机一样洁净明亮美好,人变得轻飘飘的,一切烦恼都暂时被忘却,所有说不出口的话都可以畅快表达。
此刻,一些信息零碎的闪现在朱文俊脑海里。他和小童已经很久没有性生活了,而且平时也很注意避孕。不过理论上来讲,出意外的概率也是有的……到底一个多月前的哪个晚上中招了呢?“‘突然’是什么意思?”小童的声音多了点质问。朱文俊看着那报告,童晓凡三个字假不了。他不由打量着她的肚子。小童冷笑声:“三个月之前是看不出来的,像我这么瘦,甚至四个月也不显怀。怎么,你怀疑?”
老吴微笑道:“你好久没有请我吃过饭了,这是送别的意思吗?”
周秋如喝了一口新磨出来的蓝山,含情脉脉地看着朱文俊。她新纹了美瞳线,眼睛显得更大了。朱文俊不懂那叫什么,只觉得她的眼睛越来越有神。当然,自信也会使一个人的眼睛有神。她最后那句话让朱文俊心跳少了半拍。周秋如没说什么时候离职,但是朱文俊明白,这是她在对自己下最后通牒了。暖阳照耀下明亮体面的咖啡厅里,与周秋如并肩站着的可以是唐宇浩,也可以是其他男人,总之并非一定他朱文俊不可。
送别这词让赵力的心抽痛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我这些年之所以放不下你,是因为咱们俩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见你的时候,甚至比见我女朋友的时间都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以必须走了,这是对我父母的承诺。”
“以前偶尔路过那些高档的咖啡厅,看到里面装修特别有品位,顾客也有素质,连服务员都显得特别有文化,就觉得很羡慕。我要是能开一个类似这样的咖啡厅,不用挣太多钱,和老公有个营生做,这辈子就知足了。”
“你准备去哪里?”
“我……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朱文俊心里很混乱。中午他刚和周秋如去了一个远离单位的西餐吧吃了饭,相谈甚欢。他们没有谈两人之间的事,而是聊一些有的没的,比如周秋如说想炒股,朱文俊给了一些建议。周秋如过段时间可能要离职了,姐姐和妈妈都不同意她这样一直当个保洁。她们想开个品牌加盟咖啡店,在这之前有一大堆工作要进行,谈判、选址、招募员工等。甚至不排除先去找个咖啡厅当服务员,了解一下这个行当。朱文俊很佩服周秋如的吃苦耐劳,也惊讶于她对未来的计划。他发现,光从外表去评判一个人是不准的,原来周秋如蠢笨的外表下,埋藏了一颗很精明的心。
“《晨报》《金报》,或者新媒体公司,都可以。每个月都有猎头挖我,我不缺地方去。”
“我怀孕了,二十天。”小童递过来一张妊娠报告,朱文俊接过一看,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他不由双腿一软,跌坐到床上。“你不高兴吗?”小童脸上无悲无喜。
“别走……”赵力心里无声道。她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老吴的日子,一想到生活中再也没有他,她就难过。他于她而言,就如空气,又如脚下的大地,不动声色,又无处不在,是最本质的需要。她的眼睛渐渐晶莹,老吴忽然道:“你留我,我就不走。”赵力道:“我留你,以最好的朋友的身份,你接受吗?”
朱文俊不是一个有计划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前面的路到底该怎么走,但是随波逐流的感觉也不错。现实太强大了,你计划半天,一个小浪头打过来就粉身碎骨,得过且过吧,维持现状最好了。然而这天晚上回家,一个大浪头扑过来,把他打蒙了。
“我们不能再试一下吗?”他放下酒杯,握住她的手。他的手不同于艾轩的瘦长薄细,而是温暖厚实,令她周身激起一阵暖流:“原生家庭带给你的阴影太重,所以你悲观到极点,凡事都往坏了想。赵力,如果凡事一定会进展到最坏的地步,这个世界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有序地运转,早崩溃了。”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般:“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把心放下,脚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拉着我的手,跟着我往前走。”他声音诚挚,表情诚恳,一股热气涌上赵力的眼睛,然而立刻怒气又冲上来。“我愿意,五年前我就愿意,是你不愿意接受我。”
周秋如和唐宇浩,和朱文俊都保持着交往。所谓的交往,其实无非是吃个饭。既然她可以和唐宇浩当个普通朋友,那么和他朱文俊也可以,大家同事,吃个饭有什么吗?朱文俊用这样的想法安慰着自己。这样,进,可以迅速出击;退,可以说我本来就跟你没什么呀。特斯拉他不开了,周秋如也不勉强,她自己有驾照,虽然单位离家近,走路几分钟就到,但她有时会开着车上班。这车一到停车场就是众人的焦点,成为焦点的感觉,尤其是唐宇浩和朱文俊羡慕的眼神,让周秋如很享受。
老吴苦笑:“我不能接受不生孩子。每个人都会死,哪怕家财万贯,哪怕功成名就。每活一天,就向死亡多靠近一步,人人概莫能外。等你活到像我父母那样白发苍苍、百病缠身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明天了,就是一天天活着而已。死亡的威胁环伺,可是又死不了,像被延长的审判。而子女就是对抗死亡最有力的武器,子女就是另一个自己,从牙牙学语开始,一点一点复制你的青春,像越来越炽热的阳光,为你驱散死亡的阴影。如果没有我,真的不敢想象我父母晚年会怎么办。”
朱文俊今天没有去验房,帮赵力把玫瑰园养老中心的合同看过之后,赵力和李景中签了合同,朱文俊有点不安,临签合同之前问赵力要不要再想想。他的意思是万一出了岔子可别找到我头上,我是一片好意,可是九十多万也不是小数字,那是赵力一辈子的积蓄。没料赵力说:“我那天把五万定金转过去,就是下决心了。你放心吧,自己的决定,自己承担后果,这点逻辑能力我还是有的。”他这才放了点心。
“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孤独地来,孤独地走。你不能把孩子当成对抗死亡的武器。”
大家说笑着,小童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去找朱文俊的必要了。到了某个楼层,小童走出去,冷汗淋漓,找了个洗手间,坐在马桶上想了半天,才定了神,回了家。
“你试一下,试一下,你就会知道,有孩子是多么幸福。我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我们的婚姻一定会像我父母一样和谐美满。”她绝对相信啊,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谁能信任的,就是老吴了。可是,她眼泪流了下来:“我不能试,不敢试。你可以说我是因为太自私而不想担责任,我却认为是我太爱孩子了,所以不想贸然生下他们。我该怎么样才能知道他们愿不愿意被生下来呢?万一不愿意,万一出一点点差错,我怎么办?”
另一个笑道:“这么说来,周秋如的身家抵得过好几个上市公司啦?”
老吴失望,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语气有点凌乱了:“其实只要要求不高,幸福很容易。赵力,有时我也在疑惑,为什么非你不可?我到底在坚持什么?也许我对你的执念只是因为没能和你走到一起,真的结成夫妻了,没准儿两看相厌。这样想想,莫不如就在心中留下彼此最好的印象,各自天涯的好。”赵力心痛如绞,只能说:“再过一阵我买的房就下来了,到时我会把钥匙给小童。”老吴意外道:“你买了哪里的房?”
又一个感叹:“说实话,现在干什么都不如有房在手。本市两套大三居,价值超过开工厂的年产值一个亿。没听说吗?上市公司到年底卖套学区房,才能叫财务报表扭亏为盈。”
赵力告诉他玫瑰园养老中心房子的情况,老吴不赞成地一直摇头。赵力道:“我知道你不赞成,实际上我也忐忑。可是你知道我多么想拥有自己的一个家,我不能再流浪下去了。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去冒这种险。”老吴把牙都快咬碎了,想说“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却又觉得拖泥带水,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沉默。
又一个说:“是啊,咱们现在就是骑共享单车的命。”
两人吃完饭,老吴送赵力回家,临上楼,赵力又回头:“对了,艾轩和基因实验室有什么关系?”
大家惊叹。“保洁员开豪车,原来这新闻就发生在自己单位。”一个男的发着牢骚:“我要是家里拆迁分了那么多钱,别说特斯拉了,非得给自己搞个宾利不可。人哪,就是命!”
“他怎么说的?”
“打死你们都猜不到那车是谁的。”大家看着他卖关子。“周秋如的。”
“他说没有什么基因实验室,是你瞎说的。”
小童这天没有打招呼,悄悄地去了朱文俊单位。她已经想好了,如果朱文俊怪她,她就说正好采访路过他们公司,想给他一个惊喜。到了朱文俊公司楼下,小童等在电梯间,一会儿几个男人站到她身后,说笑着。电梯来了,大家一起进去。电梯一层一层往上升。有个男人说:“你看到楼下那辆特斯拉了吗?”另一个人接道:“特斯拉最新款,最赞的是它那个门开的时候,像鸟的翅膀一样徐徐张开,酷极了。”
“你怎么想的?”
十年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小童觉得悲哀。凭她的条件,不说嫁入豪门,早也该嫁给经济富足、事业有成的男人了。难道她自强自立、勤勉节俭、年复一年地攒积分、集空油瓶,居然是一种可笑的蝇营狗苟吗?可是就像赌博输了一样,已经投入那么多了,总不甘心两手空空退出,再搏一把,最后一把。
赵力思索着,良久道:“算了,我不管了。反正他身上的谜点也不止这一两个。”老吴说:“你到底是爱他爱到可以不计较的地步,还是根本不爱他,所以对他身上的种种疑点毫不关心?”赵力道:“可能我就是一个被诅咒过的人吧,我早就做好了孤独的准备,所以随缘吧,能走到哪步算哪步。”赵力离开后,老吴发现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血珠子渗了出来。
双方父母走了,小童和朱文俊的生活恢复了平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小童心想不能再逃避下去了,周秋如在西餐厅玻璃窗里对着她笑的神情在眼前挥之不去,她决定去探一探究竟。无论朱文俊是否真的跟她有什么瓜葛,最起码用排除法,先把周秋如排除掉。
这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