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这些日子借用了你的车,很感谢你。不过长期借用不合适,还是还你吧。”周秋如握着那钥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见她那样绝望,想到她为了自己不惜当个保洁员,朱文俊也有些伤心,逃也似的转身走了。
朱文俊逃也似的转身走了,连厕所也不上了。一边走一边检视了一下,发现自己从头到尾也没有亲口说出想和周秋如在一起的话。所以,吃了饭,可以解释为对“借用特斯拉”的回报。一这样想,他的负罪感减轻了不少,于是重新想象起和小童在一起的情景。如果没了买房的压力,选择小童还是不错的,早就磨合了那些年,再换着实也麻烦。想着万一自己当了个负心汉,那铺天盖地的谴责声,他也着实不寒而栗。临下班前,朱文俊把车钥匙还给周秋如,见到她惊愕的表情,他一边不舍,一边升起一些快感。原来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是有快感的。
周秋如回到家,一晚上辗转流泪。坚守初恋的朱文俊在她心目中,形象更加高大了。这么好的男人,今生如不能相守,她再也不嫁了,就守着这几千万和四套房当老姑婆吧。她妈妈得知事态突变,也有点一筹莫展。朱文俊本来就一直端着架子,好不容易有点松动,突然架子又端回去了,这回想再让他改变,恐怕要加码了。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在什么承诺都没有的情况下,真金白银地付出,太冒险了。
这日,朱文俊走进洗手间,见周秋如正在洗墩布。他脚步迟滞了下,踌躇着该不该进去,周秋如叫住了他,说母亲请他到家吃饭。朱文俊迟疑了一下,“还是不了。”周秋如幽怨地看着他。朱文俊道:“小周,小童她,她——”他实在说不出小童已逼婚一事。他原想把延宕的时间拉得长点儿,再长点儿。他觉得自己迟早可以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想出万全之策,既安抚良知,又获得实惠。可是眼下这局面只能叫他不得不选一头,实在可惜。当初吃饭时他咬牙切齿想扒下人皮当个禽兽,可事到临头他发现,想当坏人也是要有天分的,而他明显天分不够。
朱文俊惦记着生病的小童,回到家后,赫然发现小童妈来了。原来小童一病十来天,她妈急了,买了张机票就杀了过来,得知女儿并无大恙后方松了口气。晚上赵力回来,三个人加上小童热闹地吃了顿饭。许是内疚,许是准丈母娘在,想表现表现,朱文俊对小童格外好,温言细语,不停地夹菜盛汤。大病初愈的小童看着朱文俊,知道自己的爱情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恍若隔世为人。
接下来的几天,朱文俊和周秋如疏远了一点,特斯拉也不开了,其实也是怕在关键的时候被小童察觉。而他也怀疑,是不是小童已经知道周秋如的存在,所以才突然这样的。周秋如很快就捕捉到他微妙的变化,分析了一下,她认定小童必是有所动作了。这是一场看不见的拔河,双方都在使劲,她必须加把劲儿了。
饭桌上,不免又谈起结婚和买房的事。两家原本早就商量好了,年末买房,这时小童妈又问起钱的事。朱文俊的内疚一点点没了,暗示小童回答这个问题。小童道:“妈,我们先领证,房不着急。”这回答让小童妈非常诧异:“不买了?”朱文俊解释道:“晚点儿买。”小童妈很犀利:“比如什么时候?”朱文俊有点不爽:“等钱够。”小童妈鼻子里哼了一声:“等全款够,还是首付够?”
第二天,小童、朱文俊很默契地都没有再谈这个事。然而小童病倒了,高烧不退,嘴角燎起了大泡,烧了三天后体温降下来,大泡破了之后结了黑痂,整个人憔悴得不成人样,请了一周的假在家养病。朱文俊看躺在床上滴水不进、脸蛋飘着红晕的小童,对于她的病因心知肚明,非常纠结,负罪感强烈。晚上回家,见赵力熬了粥在喂小童,朱文俊又感激又内疚,接过粥碗,亲手一勺一勺喂给她。小童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掉进粥碗里,一口也吃不下。赵力在一旁,暗自叹气不止。
她对朱家不是没有意见的。这年头男女平等,买房一家各出一半是应该,然而有能力的男人难道不应该是买了房给女人住吗?至少也付出得更多一些。毕竟怀孕生子的负荷由女人扛,且一家各出一半的话,孩子还要姓朱,很公平吗?这些年,小童妈给自己用男女平等的大词反复做心理建设,才不会由于觉得女儿吃亏而日夜怒火焚心,这话她早就酝酿许久,只等哪天不爽就喷涌而出。
赵力打圆场道:“小童,要不你俩先别说这个事了。也挺晚了,明天再谈呗,别憋着一肚子气睡觉。”朱文俊“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进了卧室。小童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赵力,泫然欲泣。赵力小声道:“别说了,先睡觉,你今天已经够累的了。”
朱文俊沉默。小童妈于是更笃定,老朱家果然是连一家一半的首付也拿不出,她的轻蔑和怒火一并升上心头。恋爱谈了十年,耗到现在,居然敢开口说连首付的一半都出不起,这不是公然地耍流氓是什么?
朱文俊答:“继续攒钱呗。”小童反问:“结婚证呢?”朱文俊道:“领不领都行。”小童终于生气了:“什么叫领不领都行?”朱文俊本来就心烦意乱,此时也提高音量:“你想领就领。”小童道:“你的意思是你不想领?”朱文俊道:“我的意思是,你别天天说这些事行吗?你这就是变相给我买房的压力。”朱文俊借机发作。
她干咳一声,正想机关枪似的冲着朱文俊扫射。小童却说话了:“妈,我们自己有计划,你不用操心了。”小童妈道:“在出租屋里结婚生子?你愿意?”小童看了一眼朱文俊,轻声说:“我愿意。”朱文俊却无半点儿喜悦。小童妈道:“小朱,你们俩交往了十年,一毕业就同居了。说实话,跟正式夫妻也没有两样。不过呢,证没有领,大家还是有退路的。你自己也想想吧。我不能接受女儿在出租屋里结婚生子,当然,你们也可以不要我的祝福。”她收拾着碗筷,沉着脸走入厨房。一想到自己视若明珠的优秀独女以后要在老破小出租屋里结婚生子,还要给这个一点担当都没有的男人洗手做羹汤,不由心如刀割。一时恨不得把朱文俊痛打一顿,一时又暗骂女儿贱兮兮。
所以小童这段话让他措手不及。小童看到朱文俊如五雷轰顶的表情,不由心一沉,那表情绝不是惊喜,而是错愕。赵力暗暗替小童叹了口气。“小童,我觉得……房的确非常重要,不能不买。”朱文俊似答非答。小童等了半天,等到这个回答,不由心头火起,本来同意裸婚已经叫她够窝火了。她想发作,瞥见赵力微微摇头,于是按捺下心头之火,柔声道:“那你觉得咱们俩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童妈待了一周,赵力邀请她和自己睡,老太太却是很自觉地睡沙发。原本小童和朱文俊之间有所缓和的气氛再度紧张到了极点。连赵力都不爱回家,虽然一回去就有现成的饭菜吃,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天晚上九点,赵力到了家,发现朱文俊没在家,小童也不知去哪儿了。她已上班,也许是去采访,也许是借口采访不回来。
“所以,我觉得,房可以先不买,我们先领证。你觉得怎么样?”小童的神情证明,她这段话也是把心提到嗓子眼儿说的。在和周秋如吃饭之前,朱文俊原本已做好打算,如果小童同意不买房也可以先领证,他可以考虑继续和小童在一起。但是周秋如那些诚意满满的安排实在太动人了,此刻他已经不这么想了,而他也坚定地认为,因为小童买房的执念之深已近魔怔,她肯定不同意裸婚的。他定了不可能达成的任务,把棘手的问题推到遥远的明天,借此来安抚自己未泯的良知,敷衍混乱的头脑。
屋里很冷清,小童妈一个人守着一大桌子没动几筷子的菜发呆。赵力又有点于心不忍,正好也饿了,于是热了饭菜,夸张地大口吃起来。小童妈才提起一点兴致:“小赵,你算小童的知己了,我知道是你把她招来单位的。你长她几岁,又在一旁冷眼观察,你告诉阿姨,朱文俊是不是不想和小童结婚?是不是有外心了?”赵力惊讶当妈的洞若观火,想想又觉得好笑,恋爱十年,不领证,任谁也能看出有问题来呀。
如果是以往,朱文俊会非常欢迎她这样的话,但是他现在却把心提了起来。
她咽下一口饭:“阿姨,您是怎么打算的?您比我可更有人生经验呢。”
朱文俊进屋时,小童和赵力两人正捧着笔记本电脑看韩剧,两人眼圈都红红的,显然是被感动了。朱文俊觉得好笑,心中升起一点点怜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言情剧,大概是这帮穷女孩儿们仅有的精神慰藉了,尤其是赵力这样的大龄未婚女,结婚无望,自己却又不切实际地挑剔。前段时间本以为攀上了富二代,没想到又鸡飞蛋打。她们这辈子都不知道一百多万的特斯拉开起来是多么有快感了。两人打过招呼,朱文俊进了屋,换了衣服去洗澡。等洗完后出来,那剧已播完。朱文俊坐在沙发上擦着头发,见两人定定地看着他,不由有点心虚。“干吗?”小童说:“今天晚上赵力姐和我分析了半天,我想了想和你之间的事,也的确觉得自己有点把咱们俩逼得太紧了。”
小童妈冷哼一声,“我怎么打算?我希望小童离开他,回家考公务员,我根本不赞成她留在这里。”赵力意外,她以为这城市是当仁不让所有人的心头爱。“她学历、能力都强,形象也好,考公务员胜算很大。再说,我家的房一百五十平方米,虽然是地级市,各种条件也不比这里差。为什么要在这里活成这德行?”她用下巴指着这屋子,嫌弃道,“这屋子挑高这么低,住着就憋气。夜里窗外过车的声音那么大,市场里菜的品种也没有我们江南多,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待着?”赵力笑笑道:“因为机会多吧。”
朱文俊带着满腔忐忑的喜悦离开餐厅,给小童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她说她觉得在单位等他不方便,就先回家了。朱文俊松了口气,自己打了个车回家。越接近家,喜悦越少,忐忑越多。小童并没有大错,要求买房结婚,理直气壮,她并没有要求他全部负担婚房,而只是要求两家共买而已。以此为借口分手,实在说不出口。
“机会多,不还一样上班、下班挤成狗,回家还要承包家务?将来再在出租屋里生个孩子,等初中后再把孩子送我那里当留守儿童?我的天,我不敢相信那日子怎么过。”小童妈说得都要哭了。赵力心里暗暗替小童担心,她妈这一趟竟不止像是要让她结婚,而是要劝她回老家发展了。为什么小童从来没有说过呢?“我们当妈的一片心哪,都是为了孩子好。她喜欢这座城市,大学时报的志愿全是这里的,毕业了说什么也不回去,哪怕是打工,工资微薄也要留下来。我理解她的理想。如果她愿意,两家买个房,能过得体面一点也可以,问题是你看小朱像是有担当、有规划的人吗?都说男女平等,我认了。男女平摊买房款,那为什么家务还要我小童承包,怀孕生子我小童来,孩子还要跟他朱家姓?这平等在哪里了?”
“好了好了,别说我,说小童呢。”小童扯了张纸,擤了擤鼻涕。她的诉求当然是和朱文俊结婚,踏实地执行自己早已规划好的数字人生,可是朱文俊打乱了她的节奏,她不得不重新制定另外的计划。
小童妈气咻咻。赵力只能说:“阿姨,大学时代的感情最纯真,他们的感情在我看是很深厚的。眼下你只需要问他们一个准话,什么时候领证,朱文俊的担当就可以被验证了。”小童妈怒道:“我才不想他们结婚呢,我巴不得他们分手。”赵力意味深长道:“所以你更需要问他了。”
老吴批评道:“你看你们这些女人,平时满口女人要自强自立,依我看,你们根本没有解决一件事,就是主场意识。你只想,你要什么,你要不到,下一步你会有什么行动,而不是别人会怎么样,你再根据别人的想法去调整自己的想法。这样你永远被动。”赵力猛地一拍老吴:“大兄弟,我爱死你了,还是你们男人厉害。”老吴正端着保温杯,这一拍水差点没溢出来。他没好气:“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强硬的、最有主场意识的女人,就别瞎谦虚了。五年了,我看你可是一点也没有动摇你的诉求。”
这句话却把朱文俊给问毛了。
老吴道:“我可理解不了脚踩两只船的人是怎么想的,只是咱们干新闻的,讲求证据。你只是看到朱文俊和那个女孩在一个情调非常好的、昂贵的餐厅吃饭,但你并不了解,是谁请的客,为什么请客,他们谈了些什么?在此之前他们又交往到什么程度?据你说这个女的以前一直暗恋他,而他不但不高兴,反而觉得厌恶,那么他又为什么和她单独共进晚餐?是要请求她以后不再纠缠,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你什么都没有掌握,就在这里大哭,在我看来,太傻了。”小童听着,觉得很有道理,神情开朗了不少。老吴道:“你先别管朱文俊想怎么样,你先想想自己的诉求,你想怎么样?”小童有点茫然:“我……我也不知道想怎么样了,我想怎样管用吗?”
当小童妈问他时,朱文俊本想说个具体日子的。本来他是有计划了,下个月请个年假就回去,但是不知为什么,听着小童妈那硬邦邦的问话“什么时候回我家领证”,他心里却起了反感,问道:“为什么是去你们家呢?”小童妈一愣,她心目中,女儿买了房生了孩子,她就马上过来照顾,她女儿家就是她的家。故而,领证当然也是在小童的户口所在地领。因为小童是独女,是她家的全部重心,而朱文俊还有个弟弟。朱文俊说:“在任何一方的户口所在地都可以领证,当然是去我家领。”小童妈心头火又起,冷笑道:“什么叫当然?你是说按传统吗?”朱文俊道:“当然。”朱文俊理直气壮。小童妈生气道:“你要讲传统?更好了。房你买,产权夫妻共有。我们可以负责装修和家具,顺便叫你父母上我家来提亲吧,五十万彩礼准备好。”
这时老吴从里屋走出来,他的主任职位被撤,办公室却还没清出来。他见状也有点惊讶,问清状况后,泡了杯枸杞茶倒给她:“来,枸杞安神的。安静下来,分析一下具体情况。”赵力道:“老吴来得正好。我们都是女人,看问题也许会偏颇,听听异性的观点。”
朱文俊没想到落入她的陷阱,愣了。小童忙打圆场:“妈,这年头谁还提亲——”小童妈暴怒:“废什么话?没有彩礼,为什么要当然上他们老家领证?当然也可以在我们家领证。甭跟我玩花样,要大男子主义就耍全套。哦,有利益的时候就传统,没利益的时候就现代?实惠你占了,面子你也要,合着我们生女儿的就该死无葬身之地了?”小童妈站起身,甩门而去。小童无奈,怨恨地看了朱文俊一眼。朱文俊叹了口气,垂下了头。
赵力正在单位加班,突然小童如游魂般走了进来,还没开口,就抱着她号啕大哭起来。赵力愕然,想问,她却哭个不停,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把事情告诉了她。赵力叹道:“果然是和他的同事。”接着她把自己曾经看到的那幕告诉小童,又道歉说:“因为我没有证据,也不敢乱说,怕影响你们感情,你别怪我。”小童摇摇头,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心情低落:“这种事,怎么怪得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