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总监道：“您在公关方面可是大专家级别的，平常请都请不来呢，当然要高规格的待遇。”市场部一周需要赵力来三次，一个月居然给她开三万的薪水。赵力再次觉得不妥，市场总监笑道：“我们每天都有新闻稿要推，另外一周有一次大稿，大稿需要您来策划，把握方向。您起到的作用比我们找的公关公司提供的服务都要超值呢。而且您策划的稿子，媒体肯定会用，因为您自己本身就是记者，而公关公司出的稿却未必。这样看来，您的价值堪比一家公关公司呢。”
赵力略有点不安，笑道：“怎么给我配备这么好的办公条件呀？我又不是要长期待，也不经常来。”
这么说了，赵力也不好推辞，只好应承下来。此后每周都来甜蜜蜜开会，认真地给他们做策划，审稿。网站的品牌因为骗婚一事受到了重创，第一次开会，赵力便提出，当务之急就是回应大众对网站相亲效果的怀疑，推出重点策划“甜蜜的果实”，找到经由网站相亲而喜结连理的夫妻，请他们现身说法。这一创意引得大家纷纷叫好，市场部联系到四对夫妻，接受了采访，把视频和图文发到各媒体。果然微博、微信、论坛上各种转发、评论都是对甜蜜蜜网站的赞扬、肯定之词，看上去品牌危机渐渐消退了。当然，这是买的水军引导的，还是真的是大众打消对甜蜜蜜的怀疑，无从评价。反正市场部从上到下，见到赵力都是一脸的恭敬，连老总对她也非常热情。
说干就干，赵力第二天就到甜蜜蜜网站。市场部总监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她，居然还单独为她准备了一个办公室，说是“顾问室”。赵力一看那顾问室是新装修的，非常宽敞，家具看上去都很昂贵，一排淡黄色纯羊皮沙发靠着墙，扶手上搭着一条洁白的羊绒毯，窗台摆着几盆紫红的蝴蝶兰，开得正灿烂，电脑是崭新的苹果im ac二十七寸台式机。
赵力心中暗暗觉得好笑，市场部嘛，拿钱干活儿搪塞老板的，老板怎么知道品牌的什么知名度、美誉度这些个虚头巴脑的东西？还不是市场部放出去的那些水稿形成的铺天盖地都在赞扬的假象？每季度花出去白花花的银子，只要能打印出来一本本厚厚的媒介剪报，捧到老板面前，老板翻开一看，篇篇都是正面报道，篇篇大号十万多转发，也就相信市场部果然是在卖力工作，品牌形象果然是蒸蒸日上了。
广告总监笑道：“为什么要推辞呢？要说是干私活怕领导知道，倒也罢了，你这可算是为单位做贡献呢。”
待了几周，赵力把市场部的工作摸清楚了，也就不再为自己拿顾问费而不安。她甚至心思活络了一些，从前听说某同行离开媒体之后转投公关公司，赚得盆满钵满，还会为他们背离了新闻理想而不屑。如今想想，谁会跟钱过不去呀。看样子，如果以后真的在《晚报》待不下去了，也可以到公关公司去谋生嘛。
这日，单位的广告部总监找赵力喝茶，去了之后，他告诉赵力，甜蜜蜜网站闹出骗婚风波之后，品牌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他们正在组织品牌危机公关，想请赵力参与。“他们认为你媒体经验丰富，对网站的品牌也已经有所了解了。正好这段时间休息，可以给他们当当顾问。”赵力踌躇着，广告部总监笑道：“这个事，吴主任知道，牛总编也知道，就算半公半私吧。于公，是维护和客户的沟通；于私呢，停职期间你也可以有一笔收入，网站的顾问费不低呢。”赵力心里一动，她目前最缺的就是钱了。于是她笑道：“这么说来，我竟是推辞不得了？”
这周又该出新的策划，甜蜜系列第二期便是“甜蜜进行时”，请经由网站相亲找到意中人的情侣现身说法。赵力开完会，市场总监道：“赵记者，你也是我们网站的会员，不知有没有什么美丽的故事呀？”他促狭地朝赵力挤挤眼睛，赵力想起艾轩，心中一阵窒息，赶紧笑道：“我哪有什么故事呢。所谓注册会员，不过是个意思罢了，主要是为了有体会好写稿。”市场总监道：“那你能不能以化名接受一下采访，即使没有成功地相上意中人，也可以谈谈用户体验，主要是谈缺点，我们网站完全不避讳把缺点暴露出来。”
非常意外的是，甜蜜蜜居然又续了和晚报集团的广告。本来以为经此一役，这个甲方从此对晚报退避三舍呢。赵力松了一口气，这年头广告就是命脉，虽然秦嘉蓉这事闹得业内沸沸扬扬，然而金主的力挺是最好的背书，不出几个月，这事的阴影就会消退，半年之后，人们就会彻底淡忘它。果然签了约之后，牛总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赵力有点感动，心想网站果然从善如流，也许自己的确可以谈谈缺点。如果网站在登记会员资料时再严格一点，是不是就可以避免秦嘉蓉那样的悲剧呢？市场总监把赵力引到走廊尽头的屋子里，说一会儿就会有人来采访。赵力在屋里等着，果然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赵力抬头一看，浑身的血都凝固了——艾轩。
“你在这里已经待了这些年，离开之后还要从头再来，你舍得吗？房你不用着急，想继续租你就租，没钱你就一直住着。”他起身离开。赵力的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一别两个月，他瘦得厉害，愈发显得五官如刀削斧凿，平日里合体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有点晃荡。赵力呆立了半晌，反应过来之后，快步往门口走去。然而艾轩靠在门上，挡住她的去路。“让开。”艾轩低声道：“赵力，你听我说。”赵力用力推艾轩，然而艾轩再瘦，也是个男人，她根本推不动他，反而被他一把抱住，那股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浑身的细胞都在呐喊着思念，雀跃地迎向艾轩。赶紧逃啊，再不走，她的腿就要软了。赵力激烈地挣扎着，然而艾轩的手臂紧紧箍住她，浑身抖得厉害，声音低低地在耳畔：“我去了美国，欧洲，甚至北极，最后终于明白，我最想回来的还是国内，这座城市，因为你。”
她蓦然停住口。工作是老吴帮她保下的，房是老吴租给她的。感情，老吴也一直双手捧着他的真心在原地等着。是的，这些年，老吴一直在她身边。有他在，她心里格外踏实。可是再这样拖下去，他恐怕是真的要走了。从此她可真的是一无所有了，没有艾轩，没有老吴。
赵力仍在挣着，手无意间碰到了他的腰，不由震惊。那里一点肉也没有，什么叫瘦成一把骨头？就是这样嶙峋的手感吧？他消失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再挣扎。他的吻落到了她的脖子上、脸上，最终是唇。赵力搂住他的腰，辗转回应着，眼眶酸胀，头脑完全不能思考。许久两人分开，彼此端详着。他这么消瘦，看来秦嘉蓉这件事让他良心受到极大谴责了。还好，他虽神秘，七情六欲仍在可理解的范围内。
老吴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赵力不说话，半晌，老吴看到她正在极力抑制着自己激烈的情绪。也许他不来，她正打算好好哭一场呢。“我真的没办法了，我需要买房子，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家。一个不用搬来搬去，不用发愁房东是否会不高兴，一夜之间把我的行李扔出去，让我变成丧家犬的蜗居，一个可以让我妈安心吃一顿饭的地方。这个城市真的让我太伤心，算了，我辞职，浪迹天涯吧。横竖在这个城市里什么也没有，没户口，没房子，没感情，连工作……”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是网站叫你来的？”艾轩微笑：“我说了你别生气。即使你觉得过分，也只看在我待你的一片心上，行吗？”赵力诧异，微点头。“芝兰现在是甜蜜蜜的大股东。”赵力恍然。那么甜蜜蜜和《晚报》续约，那豪华的办公室，她的顾问费，都可以理解了。见她脸上阴晴未定，艾轩忙道：“甜蜜蜜网站一直在融资，方案早就递到了芝兰集团旗下一只投资基金那里。所以也不算是为了你，是集团早在规划之中的投资。”他笑了笑。要不是这样的渊源，他也不会抱着尝试的好奇心态注册了甜蜜蜜网站的会员。
赵力苦涩道：“商住不让贷款了，我买不了房了。我打算去买房可以落户的城市，苏州、杭州，或者济南、南昌……只要能让我买房，让我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就去。真的太累了。”老吴语重心长道：“政策天天都在变，现在买房可以落户，等你真去了，真买了，它也许又变卦了。而且要做新媒体，离开这座城市，哪里还能有前途？”
“但是续广告，和请我来当所谓的顾问，该是你做的决定了。”她并没有喜悦，反而有点挫败感。原来艾轩只需动动手指头，就可以决定她的前途。“赵力，钱对于我这种没有后代的人来说，根本没有意义。我死后，它们会全部被捐出去，所以何不拿它来让我所爱的人开心呢？再说了，你为市场部做的策划的确很好，他们请你是物超所值了。”
赵力翻了翻白眼：“我倒无所谓，你让人家小童、朱文俊怎么想？好歹这是我们租下来的房子，你知趣一点行吗？”老吴和解道：“好了，下回我不这么干了。”赵力无力地问了一句：“你来干吗？”老吴答道：“我好多天没见你在单位出现了，怕你出什么问题……”赵力鼻子一酸：“老吴，我想辞职了，我想离开这座城市。”老吴惊道：“怎么了？”
既然话说到这里，她也就妥协了。其实她又何尝不为再与艾轩重修于好而惊喜万分？所以她有意忽略了“没有后代”这句谎言。
赵力继续道：“没人开门就证明没有人在家，你还来干吗？”老吴理所当然道：“明明亮着灯，怎么可能没人？”
钱的确能让人开心，好比坐在芝兰顶楼的露台上，遥望着万家灯火，风景绝佳。这个地方属于艾轩独享，通往露台的只有一条路，就是顶层的那套房。只不过从前艾轩带着她是从小门厅进，推开门厅，里面就是那个如迷宫般的房间。这回艾轩直接带着她从露台进了屋，赵力发现，原来房的那一侧还有一个门，通往露台的另一侧。那里有个非常大的泳池，那晚那个美女想必就是从那个门进来的。
赵力握着手机，不知在无印良品的懒人沙发上瘫坐了多久，才勉强振作精神，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卖场。老吴进屋时，见赵力倒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他担心她是生病，想去拍她的肩，却又觉得不合适，于是干咳了一声。赵力仍没抬头，老吴只好唤了一声：“赵力。”赵力抬起眼皮，有气无力道：“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掏钥匙自己开门进来？”老吴无语：“废话，我敲半天门了，你给我开门吗？”
坐在宽敞的客厅的大沙发上，两人相拥，静静坐着。这里已被收拾得清雅宜人，那晚的淫靡之风荡然无存。然而想起那一幕，赵力仍有点耿耿于怀。艾轩发现她的身体僵了一下，有微妙的抽离，他敏感地捕捉到了。“在认识你之前，我一直很孤独，赵力。”艾轩道。赵力略带讽刺：“你拥有了绝大多数人都不能拥有的财富，还有成群的美女，孤独从何而来？”
正想着，电话响了，是朱文俊。他带来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房子买不了了。因为突然间出了政策，商住不能贷款，必须全款，所以银行所有在途的贷款审查全部停止。“非常抱歉赵力姐。”朱文俊也很沮丧，他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原本以为一万五千块钱中介费能挣到手，却转瞬泡汤。
“那晚那些女人是夜色阑珊会所的人。”赵力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艾轩解释道：“夜色阑珊是——夜总会，我曾经是常客。其中我最喜欢洁薇，就是那个拦住我打架的女孩。可是我不能和她公开交往，即使洁薇那么爱我，也打算上岸。我再不堪，也不能和一个陪酒女郎在一起，我承认我骨子里有迂腐的成分在。”赵力没想到他如此坦率。
这日，赵力逛无印良品店，来到小摆设区，一抬头，看到墙上挂满了画框，居然有弗里达的自画像，和艾轩家的那幅一模一样。她的心抽了一下，下意识地扭过头，不和弗里达阴郁的目光对峙。她极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想任何与艾轩有关的事情，而是按着职业习惯，琢磨起选题来。老吴不是说过，只要能出几个重磅报道，就可以将功补过，提前恢复首席职位？对了，这极其简约朴素的家具，也许正是迎合单身潮和低欲望消费潮的兴起。不结婚，不生孩子，不买大房子，五千万单身一族莫非都像她一样，只需一个小小的巢，便足以打发一生？也许可以做一期单身潮对家装市场的风向的影响……
“这些年，我不缺女人。可我不是找情妇，我想找谈得来的心灵伴侣。我曾经找到过，她们是很优秀的女性，可是没有一个同意丁克，全都认为我是为了防着她们分享巨额财富，或者只是在欺骗她们的感情。到最后，双方都伤痕累累。赵力，普天下，真没有几个女人可以勘破生育关的。所以，我说我很孤独，并不是开玩笑。”
老吴的房越住越别扭，到最后她已是度日如年，只待房子的贷款审查赶紧下来，赶紧把房子过户了，搬出去。虽然老吴安慰她说集团对两人的处分只是做给上面看的，最多到明年，就会恢复两人的职务。但是业内都知道这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事故，她未免有灰头土脸之感，每天上班也觉得无趣得很，一直提不起兴趣来报选题，全部的精力只在幻想自己即将得到的那套房。她需要它，就像是需要一套坚硬的盔甲，用来庇护早已脆弱不堪的灵魂一般。
赵力把故事从头到尾再捋了一下，艾轩是个巨富，就因为他坚定的丁克立场在婚恋上饱受挫折，像自己一样。为了排解寂寞，他曾经荒淫无耻地鬼混，后来他想结婚了，而他身边门当户对的富人群体以及等而次之的小康人家的美女们断然不能接受他丁克。所以他去婚恋网站，像个最普通的白领、十足的单身人士一样去相亲，希望扩大接触婚龄女性的范围，从而最终能找到灵魂伴侣。
可是半梦半醒间，赵力总会不自觉反复想起那淫糜之极的夜，淫糜之极的艾轩。那一幕冲击力太大了，艾轩该是享受之极才对，为何眼神那样痛苦？他富有、自由，看上去几乎可以算是无所事事，所以他挣扎什么？
好像也勉强说得通。但是他那个儿子呢？老吴绝不会诬陷他。所以这个故事还要再加上一个小小的插曲，艾轩在淫乐的过程中被人算计，生下儿子。他无奈地认账，接受了儿子，却坚决不能让孩子母亲进门。这不也是巨富人家经常听说的故事吗？
所以，真爱并非唯一，和正直忠厚、宜室宜家的老吴比，艾轩算什么？连老吴她都可以果决地说不要就不要，那么，只需要咬紧牙关，顶住对艾轩的刻骨铭心的思念，顶住无时无刻不想给他打电话的时刻，再过些时日，她就会淡忘他。
赵力握住艾轩因瘦骨嶙峋而显得关节异常粗大的手，为刚才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为了秦嘉蓉的死消瘦而哑然。他是吸毒，所以突然瘦得这么诡异吗？手上并没有看到瘾君子该有的针眼儿，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他有毒瘾。或者他得了艾滋病，一个曾经滥情的人，得这种病也不稀奇。他的话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她该走了，她的理性在呐喊。可是艾轩诚恳而悲伤的眼神摄住了她，令她动弹不得，她心底升起类似宿命堕落的轻松。既然她爱艾轩，既然横竖她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失去，那就陪他走一遭吧。她倒要看看，艾轩能从她这里图到什么。
和艾轩之间的这一切，算“爱情”吗？深夜，赵力辗转反侧时，也糊涂了。或者见面时的心跳、血液加速，脸上飘起红晕，手心出汗；搂在一起时的温馨、甜蜜、踏实；接吻时的意乱情迷——这些，的确是爱情。可是，焉知和别人不会再有？换言之，真爱并非唯一，想当年和老吴在一起的时候，这些东西也都有，又如何？结果不还是不了了之？分手时也是伤心欲绝，觉得此生不会再爱了，可是见到艾轩时，不也一头扎进去吗？
她的身体柔软了下来，把脸靠在他的身上。艾轩感受到赵力一刹那的打开，他的心轻盈地跳了一下。在吻上她的最后时刻，他清楚地说：“赵力，我想好好地和你在一起。”
赵力闲下来就逛宜家或者无印良品之类的店。虽然那套四十五平方米的商住其实也摆不下多少家具，而原本开发商赠送的装修和简单家具也够用。但是，逛着各种家装店，在想象中一点一滴勾勒着未来的小家的模样，已成为赵力最大的慰藉了。艾轩再度消失，当然，她也没有主动联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