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莎莱曼西餐厅里，朱文俊和周秋如两人吃着饭，没有人说话。周秋如是第一次吃西餐，刀具等都不得法，她笨拙地切着牛排，却怎么也锯不断。眼看朱文俊一小口一小口优雅地放进嘴里，她有点为自己的笨而恼火。朱文俊见状，放下自己的刀具，拿过她的餐盘，耐心地帮她一块块切好，再递回给她。“我太笨了，第一次弄这个玩意儿。”周秋如自惭形秽。朱文俊一笑，侍者送上刚烤好的小面包，他帮她切开，再用刀尖把黄油挑出来，一点点仔细抹在面包上。周秋如看着他修长的手握着刀柄，不紧不慢的动作，心里一阵阵柔软。这个男人，每一处，都是她所喜欢的模样。“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吃西餐，不过我来之前，查了查注意事项。”朱文俊坦率道。啊，太诚实了，果然和唐宇浩这种妖艳贱货很不一样，周秋如更爱他了。“你没带小童吃过吗？”这句话却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朱文俊果然停下动作，顿了顿：“她很节俭，我们都很节俭。”他没再往下说，继续吃着。他每次都这样，不把话题往她想要的方向去探讨。她不缺这一顿饭，这顿饭如果仅仅是他为了表示谢意而请，那就太让她失望了。
小童说：“哦，对。他说他在陪客户吃饭，我自己随便上沙县小吃吃点儿，一会儿上你们公司，等他一起回家。”周秋如点了点头，刚要走，想了想，回头对小童道：“对了，我在办公室听到他们说是去前面的莎莱曼西餐厅，你待会儿可以去那里等他。今天周五，我们公司只要人全走了，行政部就会锁大门呢，大家都想赶紧回去过周末嘛。”小童恍然道：“哦，多谢你提醒。好的，我吃完了就去找他。”周秋如走了几步，看到小童走进沙县小吃，她转身向莎莱曼西餐厅走去。新上脚的高跟鞋很磨脚，脚掌边已磨出血印，没穿惯高跟鞋，走起路来姿势也别扭得很。但周秋如一步一步，“咔嗒咔嗒”，鞋跟用力击打在地面上，昂首挺胸向前走。助人为快乐之本！朱文俊做不了决定的事，她必须帮他一把。
周秋如咳了一下，正想单刀直入问朱文俊，他却率先开口了：“小周，共事这几年，我们相处得挺好，你对我，也一直很——关照。”来了，来了！周秋如的心提起来了，紧张地竖起耳朵，期待着。“但是，我和小童毕竟十年的感情，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所以……你懂我的意思吧？”周秋如迟疑：“我不懂。你是说你不能跟她分手？不能接受我？”她终于大胆地把这层窗户纸挑破了。朱文俊没想到她这么直接，踌躇着。
周秋如笑着，“差不多吧。你找朱文俊呀？”
他其实是想再拖延一阵，拖到一个适合的节点，比如小童再逼迫他，比如父母来探望的时候，会问到两人何时领证结婚，那时候他就可以和小童摊牌。如果小童同意不买房也可以先领证，可以晩两年再要孩子，那么他可以考虑继续和小童在一起。十年的感情，两家老人的殷切期盼，他也着实没有勇气突然和小童说分手，再说他还爱着她呢。
小童的照片曾经被朱文俊当成电脑屏保，两人的合影相框也摆在办公桌上，她的容貌早已深深镌刻在周秋如的心中了。从前她一万次地幻想，自己要能长成小童这样，骨肉停匀、精致小巧的脸庞，皓齿明眸樱桃小嘴，也会让朱文俊死心塌地地爱着她，再不看别的女人一眼。美丽的小童这样毫不吝啬地夸奖自己，只是因为她比小童差太远了，无论怎么夸，都是安全的。人们对于弱势群体，总是会格外宽容。
但是如果小童坚决不让步，那么就怪不得他朱文俊了。到时候再分手，就是因为“两人对未来的规划不一致”，而不是他单方面地攀上拆迁妹，抛弃初恋女友。这样，对社会舆论，对两家，对他自己的良心，都有了完美的交代。
“周秋如？你怎么瘦这么多呢？”小童惊奇道。“哦，生了两次病，自己就瘦下来了。”周秋如轻描淡写道。小童上下打量着她，热情道：“也变漂亮了。这黄色的风衣很大胆——哇，这个香奈儿包仿得很真嘛，是在哪个网店买的？”周秋如心想这个包五万，我就不告诉你价格了，小心吓死你。小童见她只是笑，又道：“你简直可以写本励志书了，要知道，减肥是很困难的，你至少减了得有四十斤吧？”
特斯拉是很好很好的，高级公寓也是很好很好的，四套房加三千万，更是金光闪闪。但是，周秋如的姐姐虽已嫁出去，不代表她没有继承权。所以周秋如能得到多少？他又能分得多少？这个并不确定。即使周秋如分得三分之二，这些全是婚前的财产，他朱文俊固然可以拎包入住，将来某一天，也完全有可能拎包滚蛋。周秋如仰视所带来的快感，无法抵消这些未知数带来的不安全感。他需要得到更确定的承诺，可是这又怎么说得出口？
但今天，面前的周秋如判若两人，她还是胖，却已经明显瘦了许多。也许是脚下的高跟鞋衬托的，她一下子显得高了许多，原本微驼的背挺了起来。衣服搭配方面是那种想让自己快速时尚起来的用力过猛，穿了件亮黄的风衣，背了个小小的艳紫色包。这两个颜色一般人都轻易驾驭不了，何况周秋如皮肤黑，配上去显得非常突兀。但反而奇妙地让她有了一种气场，是自信的人无所畏惧，什么都敢尝试的那种阳光、开朗、理直气壮的不协调。总之，现在的周秋如，有一种开挂了的感觉，这让小童对她刮目相看。
他们的位置临街，落地玻璃窗垂下洁白纱帘，让璀璨夜景变得影影绰绰，在喝了点酒的周秋如微醺的眼里，这一切梦幻浪漫。她本应得到匹配这气氛的回答，却迟迟没有，不由怅然。周秋如叹息，忽然从纱帘缝中看到了小童正在往这边走来。她一怔，下一秒钟，她伸手把自己这边纱帘拉开。
小童收了手机，心里还留着被朱文俊冷淡的不适。她调整了下心情，正找着沙县小吃，迎面周秋如走了过来。小童无意中看了一眼，觉得她很眼熟，却又认不出她是哪位。周秋如却已经认出她来了，微笑着打招呼：“你是朱文俊女朋友小童吧？”小童疑惑：“你是？”周秋如：“我是他的同事，行政部的，保洁员周秋如。”小童大吃一惊，她曾在一年半前来过朱文俊公司，见过周秋如，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周秋如实在是太胖了，每一个细胞都在向外膨胀那样的圆滚滚。朱文俊曾像说笑话一样说周秋如暗恋他，搞得小童对她还有点芥蒂。但那次见到周秋如之后，她释然了，这么胖的女人喜欢朱文俊，大概是像崇拜偶像的女粉丝那样的感情吧？太安全了。何止安全？小童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的男人，别的女人要踮起脚尖才能仰望！
“看看景色，透透气。”周秋如解释道。朱文俊有点担心被熟人看到他们在一起，想想哪有那么巧，于是收回担心，继续权衡利弊，盘算得失，组织措辞。
朱文俊支吾道：“我在和同事请客户吃饭呢，你来不方便。”小童的声音欢快：“我不打扰你，你在哪个餐厅？我到旁边点蛋炒饭吃就行。完了咱们一起回家，好吗？”朱文俊道：“这个餐厅很贵的，没有蛋炒饭。”小童有点遗憾：“那好吧。要不然就去你们楼下的沙县小吃，吃完了我在你们公司等你。”朱文俊有点不耐烦了：“你自己回去吧，别等我了。”小童坚持：“我今天是出来采访，回去可以打车，可以报销。正好捎上你，不然你回去不是太远了吗？”朱文俊实在没办法了，再拒绝怕她起疑心，只得同意。
这边，小童的八块钱沙县葱油拌面十五分钟就吃完了。她走出来散步，一边寻找着莎莱曼西餐厅，一边犹豫，要不要进去等朱文俊。难道她居然已经沦为对男友盯梢查岗的怨妇了吗？正在徘徊间，一抬头，居然看到窗里的周秋如。周秋如正托着腮，甜甜微笑着倾听着对面的人说话。对面的人隐藏在那半扇纱帘里，看不到脸，只露出一双拿着刀叉的手，旁边椅子上放着的黑色男士挎包非常眼熟。
“喂，我刚采访结束，路过你们公司。我来找你吧，你在哪儿呢？”
暗恋朱文俊的保洁员周秋如！突然变得自信而时尚的胖姑娘！小童打了个激灵，本能地捕捉到了什么，于是拿出手机拨通朱文俊的电话。少顷，她看到那双手停下，缩回。朱文俊的电话通了，“喂？”
够了！这次他要突破自己的人设，当一个经典的、人人唾弃的负心郎！朱文俊嘴角挑起狞笑，报复性地点了一瓶昂贵的佐餐红酒。这时电话突然响了，是小童。朱文俊吓出一身冷汗，那股虚张声势的邪恶消了半截。她最近查岗查得有点厉害，难道是看出了点什么端倪了吗？
小童尽量抑制着自己的紧张，“你在哪儿呢？”
都可怜，都可怜。可是亲疏有别，自己和父母当然比小童更重要。人不能太心软，太心软就会吃亏。好比他，就是一直当个谦谦君子，才挣不来钱的。他受够了，一次次的搬家，一次次在各种破烂的充满霉味儿的出租房里，从头布置着他们那点鸡零狗碎的家当，一次次地听小童按着计算器算钱。有次他不小心把手机积分清零，让她一顿埋怨。五千积分可以换三十块钱话费，就让他不小心给弄没了。
“我不是告诉你在和同事请客户吃饭吗？”
他只能这么想，才能抵消心底一阵又一阵泛上来的背叛的罪恶感。今晚这顿饭，既是他向周秋如阵地的冲锋，也是他对小童阵营的撤退。这个和他恋爱了十年的女朋友，此刻完全不知道自己将遭受什么样的命运。太可怜了，朱文俊心如刀绞地想，但他立刻想，自己不可怜吗？寒窗苦读十六年，相貌堂堂，工作了六年，挣的钱只配买这个城市的一个厕所。他的父母，一辈子辛劳，供他们兄弟俩上了大学，好不容易把宅基地上的房盖了起来，快六十岁了，人生头一回用上抽水马桶，不可怜吗？
小童接，“我吃完饭了，你们公司让待吗？”
朱文俊报复性地、破罐子破摔地点着菜，一边在心里愤愤地想，以后，以后，以后……人生哪有什么以后？以后就是死路一条，人活的都是现在，此刻，每一分，每一秒！看看他的父母，节俭了一辈子，现在就是他们年轻时的以后，不还在为了他的房子首付款抠抠搜搜的，连净排都舍不得买，连郊区游都舍不得去，这样的“以后”他不要。但是这番话如果他跟小童说，她就会说，“你知道人最最可怜的是什么吗？就是在出租屋里养孩子。”
“不让待，你还是先回去吧。”
下班时间到了，朱文俊给周秋如发了微信，说自己先去餐厅点菜，他不想两人同进同出，让公司的八婆们嚼舌根。周秋如很通情达理，说没问题。朱文俊自己先去了莎莱曼西餐厅，他定的是两人的卡座，在角落里，桌上摆着鲜艳欲滴的红玫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还有舒心的音乐，气氛私密又浪漫。当然价格也不菲，一客菲力牛排要两百五十八。开得起一百五十万的车的人，当然吃得起牛排。朱文俊慷慨地点了两份，又点了奶油大龙虾，黑松露烩饭等。这类餐厅他早就想带小童来尝尝了，但那个抠女人总是说以后、以后，等以后买完房的！这句话小童经常说。去巴厘岛旅游一周，特价机票加酒店两人只要六千多。“唉，太贵了，等以后买完房的。”不然去上海迪士尼吧？“一个人的门票价格要四百多呢，不划算，等以后生完孩子，带着他一起去吧。”好莱坞大片上了，狠狠心，看场IMAX吧？“不行，这个不打折，要一百二十多。不如看普通场，早场才二十多块呢。”
“好吧。”小童收起电话。半晌，那双手又继续伸出来，叉了一片菜叶子。
特斯拉的操控感太好了，而那个大客厅的沙发也实在太舒服了。他要先把周秋如这块地盘占上，插上己方的旗帜，宣示主权，让唐宇浩之流知难而退。至于接下来要怎么开发，那是他的事，他会想出办法来的……
小童立在原地，心里又惊又痛，又不敢相信，要不要走到纱帘的那边，去证实一下呢？她走了几步，这时周秋如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诧异周秋如竟然能有这样咄咄的眼神。两个女人对峙着，周秋如嘴角流露出一丝挑衅的微笑。小童终于明白了。
朱文俊回到工位上，给小童发了微信，说今晚要加班，会和同事一起吃饭，让她不用等他了。发完微信他心里沉甸甸的，却又有点跃跃欲试的兴奋。今晚饭桌上，他要让周秋如明白，他一直对她的心意有所感觉。之所以不回应，是因为情非得已。
小童的电话让朱文俊乱了分寸，他发现脚踩两条船比自己想象的要难一点。别说公然出轨了，仅仅想到有可能被撞见他们吃饭，就已经让他忐忑不安了。朱文俊正心浮气躁，周秋如道：“我妈说了，领结婚证的时候，现在这套房子加你的名，可以约定份额。两件事一起办。”
他说出那句关键的话：“今天晚上有空吗？”周秋如猛地抬头，看着他。“我请你吃个饭……你看总是用你的车，实在是过意不去了。”周秋如激动得脸一下子通红，点着头，憋了半天说：“我愿意。”见她那样，朱文俊又有点同情，笑着点点头：“七点，就在街对面的莎莱曼西餐厅，我已经定好位了。”
她如此直接地击中朱文俊心中的痛点，令他大吃一惊，愕然地抬头看着周秋如。
“因为……”周秋如却不接着说，而是默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许久低下头，把拖把放进桶里，接着整理着桌上的杂物。朱文俊看着她滚圆的身材上套着的蓝色保洁衣服，突然间悟到她想说而没说的话，心里一阵悸动。
“什么意思？”朱文俊装傻。“可以写到婚前协议里去公证。”周秋如直接说。朱文俊尴尬：“不是这个意思。”但他心里敞亮了一点。这顿饭他原只想是勾住周秋如别跑了，没想到她如此爽直。周秋如仗着酒劲，把称呼都改了：“文俊，我很喜欢你。多少次看你工作那么辛苦，还要挤公交车回去，我都非常心疼。你是个好男人，应该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朱文俊一阵委屈的酸楚，谁说不是呢？
周秋如点点头，笑道：“我妈还问我，你中秋节怎么过的，我说当然是和你的女朋友过的啦。她真好笑，本来还想请你来我家过节呢。”这句话说完，两人安静片刻。朱文俊看着她手里伫着的拖把，问起那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小周，照理说你家条件比谁都好，干吗还留在这儿干这种工作呢？”
“你们外地人离乡背井，想在这里扎根的确不容易。你人品好，老实，不像外头那些人坑蒙拐骗的，当然做起事来更难一点。你放心，如果我们能在一起，车和房你都不用管，在公司的发展也不用发愁。堂叔经常来我家，我爸没了，我堂叔在他临死前答应过好好照顾我们母女仨的。”
他以为她又胖又丑，稍一主动，她就会投降吗？这个恶心的男人！她却不知道，唐宇浩一到公司，就吹嘘自己受到了周家母女热情的款待，周妈妈更是对他这个追求者满意得很，正是这番话令朱文俊下了决心。此刻朱文俊双手插兜，姿态随意而潇洒，“没事，见你在，就来打个招呼。病好了点吗？”
朦胧的灯光下，周秋如双眼水汪汪的，胖胖的脸上一层红晕，居然颇为动人。“不是这个意思。”朱文俊笑笑。“你父母如果想来，也没有问题。商住便宜得很，我们可以在附近买个四五十平方米的，一百多万就搞定了。这样可以随时探望老人家，你也安心。房产证写我们俩的名字。另外，我是本市户口，和我结婚十年，户口就可以申请迁过来。”她想的比自己想的还要周全。
最主要的，朱文俊是她主动靠拢、积极追求才慢慢对她亲切的，而唐宇浩是知道她家拆迁，才突然对她热情起来，那副不加掩饰的急功近利的贪婪嘴脸太让人看不起了。要不是看在他是个不错的刺激朱文俊的工具，周秋如简直连正眼都不想看一下这个势利小人。在唐宇浩送东西到周家时，因为没有朱文俊在场，周秋如不用演戏，借口自己身体不舒服，连门都没让唐宇浩进，就打发他走了。关门的那一刻，周秋如看到唐宇浩困惑的表情。
“不是这个意思。”朱文俊的口气已不如之前坚决了。两人并肩走出餐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微醺的两人只觉得这夜晚异常美好，不时相视而笑，完全没有留意街对面麦当劳店里看着他们的小童。小童在里面选了个能看到餐厅出口的位置，要了杯咖啡，就这样守了两个小时，坐实了自己的判断。
周秋如病愈上班，朱文俊走进杂物间，她正在收拾着墩地桶。朱文俊轻咳了一声，周秋如一转身，见是他，微有惊喜。朱文俊从来不主动进杂物间，他们只在茶水间、洗手池旁、过道等偶遇，这回看来是专程找她的。“小周。”周秋如喜欢听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叫自己“小周”，那种亲切和温文尔雅，是做作地叫自己“秋如”的唐宇浩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一听到他叫“小周”，她骨头都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