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轩在芝兰大厦的顶层，一个无比宽敞的大房里。这是赵力第一次来，看得出他长期住这里，或者说他是“狡兔多窟”，有多个窝。房子太大了，光客厅就足足有一百多平方米，客厅的四处都有门，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几个房间，像个迷宫一样。也许顶层的房间全被打通了？屋里装饰金碧辉煌，灯火通明，放着慵懒的爵士乐，弥漫着烟酒味道。他披着一件白睡袍，敞着怀，胡子拉碴，歪在沙发上喝酒，桌上摆满了各种洋酒瓶，还有一些果盘小吃等，三个妖娆性感的女人或依偎在他身边，或独自抽着烟起舞，每一个女人都长得极为漂亮。
老吴郑重道：“赵力，我真不是跟你开玩笑，艾轩这个人深不可测，你相信我。何况此事牵涉到单位的名誉，我不可能不管。你放心，我会在楼下附近等你，不让他发现，万一有任何不对劲，你马上给我电话，我就冲上去。”赵力又感动又觉得好笑，只得答应。
艾轩醉醺醺地搂着她们，亲着她们的脸。看样子他是彻夜开派对，且不是一两次了，而去相亲网站登记相亲，只不过是他猎艳的另一种途径，体验和小家碧玉在一起的情趣而已。老吴说得对，她和秦嘉蓉一样，总裁文看多了，认为艾轩是天上掉了块大馅饼，砸在她们头上。
他拿起她的手机，直逼到她脸上。赵力无法，只得拨通了艾轩的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应答，赵力刚失望地要挂，电话又突然通了，艾轩的声音非常低沉，让她去找他。赵力出门，老吴又在后面跟着。赵力哭笑不得道：“你总不至于还要跟着我一起去吧？还嫌事情不够大吗？”
聊艺术的艾轩谦和高雅，画画的艾轩温润如玉，候在夜色中树下的艾轩俊逸出尘。而此刻眼前的艾轩放浪形骸，衣不蔽体，两眼充满酒意的血丝，看上去淫邪之极，令人厌恶。到底哪一个才是他？赵力突然想起，她见艾轩的时候，他几乎都在喝酒，他的酒量极好，可见是常饮练出来的。酒色总是连一起的，一个酗酒者，一个放纵的浪子。他何止深不可测？简直是疯狂。他怎么可能会怕秦嘉蓉自杀令自己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坦塔罗斯的诱惑，原来指的是放纵的欲望，不受伦理约束的堕落，毁灭自己的酒池肉林……可笑她还曾一厢情愿地揣测过他是不是有难言的隐痛。
老吴责备道：“这个时候还在赌什么气？再不解决这件事，你就要丢工作了。”赵力趴在桌面上，呻吟道：“我刚拒绝了他同居的要求，闹得很不愉快，这时候还怎么有脸找他？”老吴心里一喜，面上却仍板着：“他不出来，难道就不怕被千夫所指，无所遁形吗？看看现在网上把他骂成什么样子了？”
这一趟来错了，大错特错，就该从此远离这个疯子，再也不要相见。
赵力低头。
艾轩懒洋洋道：“你来找我干吗？是不是想起我昨天的提议，又后悔了？不过我告诉你，太迟了。”赵力尽量保持表情和声音的平静：“对不起，我现在没什么事了，再见。”她逃也似的转身匆匆离开。听得后面艾轩大吼一声，双手一扫，把桌上的酒瓶果盘全都扫到地上，“咣当”几声，瓶子摔碎，酒液四溅，水果四处翻滚。众女惊叫一声。
牛总严肃道：“谁让他炫耀身份了？让他把和秦嘉蓉交往的过程描述一下。谈恋爱这个事，本来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现在舆论一边倒，其实他才是风暴眼，难道他不着急上火吗？他站出来，他、我们、网站三方受益。”他喷出一大口烟，起身，“这个事就这么定了，赵力你负责搞定他。你搞不定他，我就只能被上面搞定了。”散了会，赵力呆坐在位置上。老吴从自己的办公室关了电脑出来，看样子要下班，走到她身边停了下来：“现在就给艾轩打个电话吧。”
还没走到电梯间，赵力被艾轩一把拉住，按在墙上。他趔趄着，酒气逼人，把她的胳膊抓得生疼，双手颤抖得如同触电般，充满血丝的眼直视着她，“你什么意思？来了就是要跟我说这句话？”赵力挣扎着：“我和你无话可说，放开我。”艾轩突然暴怒地咆哮起来，逼近她的脸：“说清楚，找我干吗？”
赵力苦恼道：“你们想想，社会风气本来就仇富，艾轩在微博里表露自己的身份，只会招骂。吃瓜群众就是起哄架秧子，他越有钱，大家越讨厌他，没准儿还会说有钱也不代表他并不骗婚，对吧？”
赵力别过脸，闭上眼睛躲开他。艾轩手松了松，接着抓得更紧，赵力痛得轻呼一声。他点点头，冷笑道：“闯祸了，出事了，想起找我来了。怎么？是想让我给你们澄清一下，对吗？”他并不像看上去那样醉得一塌糊涂，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一清二楚。
牛总和营销总监都大为惊讶地看着赵力，赵力又恼火又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看来老吴对艾轩的调查不是一天两天了。营销总监道：“赵力，既然这样，你就让你男朋友出面吧。最好明天一早就能用他自己的微博号发个视频，澄清一下。他一发，我立刻跟进买大V转发。”
赵力忍耐道：“你什么都不用做，放我走就好。”艾轩睡袍里的胸膛紧紧贴着她，双臂如铁钳一般钳住她，唇在她的脸上流连着，渐渐移向她的唇，声音嘶哑：“你不该招惹我，可是太迟了，太迟了……”
赵力低声咕哝道：“你以为他现在还会理我吗？”牛总听出话外之音：“你认识这个叫艾轩的？”老吴酸溜溜道：“艾轩，芝兰集团继承者，正在和赵力交往——哦不，也许是结束了，这个要问她了。”
他强吻着赵力，赵力被迫轻启嘴唇，一股熟悉的气息夹杂着酒气袭来，笼罩着她，她的身子有了片刻的柔软。艾轩敏锐地捕捉到了，呼吸加重，加大吻的力度。可他的吻不像是占有，倒像是求助，急切的，慌乱的，像落水的人想找到根救命稻草，像迷路的人想找到同伴。
老吴看着赵力，“你让艾轩出来解释一下吧。虽然我不喜欢这小子，但我相信他不会骗婚。只要他开口，我们和甜蜜蜜就能洗清罪名了。”
屋里有人开门走了出来，赵力从意乱情迷中醒来，想起屋里那不堪入目的一幕，羞耻和恶心感升上心头，狠心一咬。艾力吃痛，不得不停止对她唇齿的侵犯，但身体仍压迫着她。赵力尖叫着，此时电梯门打开，老吴一个箭步冲了出来，抓住艾轩睡袍的领子，狠狠地打了他一拳。艾轩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上，这时睡袍女从背后护住他。
“秦嘉蓉去年就是网站的高级会员了，所以不存在我们的虚假报道令她上当受骗的可能。问题是她指控艾轩骗婚，这触动了老百姓的敏感点。关于相亲网站用假会员吸客的传闻一直很热门，艾轩如果不出来澄清，恐怕老百姓会不分青红皂白，一棒子把我们和甜蜜蜜打死。”
艾轩站定，嘴角流着血，他擦了擦，看见手背上殷红的血，眉毛竖了起来。睡袍女心疼地看着他，艾轩往前扑，她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他，哀求道：“你打不过他，别打了。”艾轩挣扎着，两眼喷火道：“怎么她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你算什么东西？跟踪狂还是控制狂？”老吴指着他道：“说话注意点儿。因为你，已经死了一个人了。”赵力怔住，老吴道：“刚才医院来电话，秦嘉蓉死了。”赵力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艾轩脸色也“唰”地白了，不再挣扎，倚着墙，浑身微颤。
营销总监把舆情监测系统打开，发现关于秦嘉蓉自杀的报道已经铺天盖地了。他调出一封甜蜜蜜网站给到的秦嘉蓉相关资料邮件。
“艾轩，无论内情如何，秦嘉蓉之死毕竟与你有关，而且此事还牵连了这么多人。我希望你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把事说清楚。不然秦嘉蓉死也不安心，赵力恐怕也保不住工作。”老吴牵起赵力的手走进电梯，电梯临关闭时，她看到艾轩依偎在睡袍美女怀里，似是已经站立不住，看来那消息对他打击也非常大，睡袍美女半抱半扶着他走进屋里。老吴把赵力送回家，赵力神情凌乱慌张，坐立不安，语无伦次地问着老吴：“老吴，不是我害死秦嘉蓉的，对吗？”
牛总抽着雪茄，沉重表情被笼罩在浓浓的烟雾里。单位禁烟，只有他敢举着像挺小机枪一般的大雪茄到处抽，要在从前，讨厌烟味的赵力就抗议起来了，但现在她一声也不敢吭，任凭这烟雾把自己全包围了。
老吴温言道：“不是你，《快报》已经拿到她重度抑郁症的诊断书了。罪魁祸首甚至也不是艾轩，在成为甜蜜蜜会员之前她就得了抑郁症，起因还是因为婚恋不顺利。”赵力没有哭声，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见她情绪这么不稳定，老吴给她开了瓶红酒，一杯红酒下去，赵力渐渐放松。
他点开了微博短视频和搜索引擎，“本条新闻的短视频被观看了一百万次，相关转载达到了数千条，证明它的新闻效应非常重大。综上所述，我认为我们的处理完全没问题。”
老吴道：“我调查过艾轩的背景。艾轩的父亲田伯翰是入赘，芝兰集团是艾氏家族的，所以艾轩随母姓。芝兰集团总部在中国香港，业务却在内地，遍及地产、餐饮、文化领域。艾轩母亲艾芝兰四年前去世了，田伯翰前年得脑梗，死了。目前集团的业务全交由艾轩的叔叔田伯海打理，艾轩隔一段时间回国视察一下。近年来他主要待在国内，住在芝兰大厦和那个小区里。艾轩有个姐姐，二十几岁的时候生病死了。还有个哥哥，前些年当驴友时坠崖而死。这个家族好像被诅咒了一般，子嗣艰难，人丁单薄。现在整个艾氏家族，严格来说，只剩艾轩这一根独苗了。我判断他上相亲网站相亲，确实出于猎奇的趣味，类似于富人吃惯了五星级餐厅，想吃吃路边摊一样。因为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老吴据理力争：“假如谷歌举办了世界智能机器人大赛，难道就因为它在《纽约时报》投了广告，报社就不能报道吗？就以我们这期报道为例，相亲本来就是新闻热点，而赵力这篇文章，更从当天男女会员比1:7这个现象切入，分析了当今都市婚恋市场的现状，结合全球的单身大潮，得出了若干个未来的趋势解读。新闻中没有提及甜蜜蜜字样，而只是以某网站代替，从头到尾只有一张现场图片里带了甜蜜蜜网站LOGO，而这也是实在躲不过去的信息，因为网站的广告牌无处不在，这也可以理解。对方组织了这样的活动，当然是为了传播。”
“艾轩的儿子已经七岁了，现在由用人带着。这样推算起来，他应该在二十六七岁的时候就生了他，但不知道生母是谁。这样一根独苗，不让他结婚生子，却任由他胡来，可见田伯翰管不了儿子。”
凌晨一点，报社大会议室灯火通明，牛总编、老吴、赵力和营销部的人开着紧急大会。大屏幕上打出赵力当天那期报道。大家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于媒体而言，有偿新闻和客观报道，有时只是一线之隔，尤其是民生类的新闻。《新闻法》里也没有规定，在媒体投放广告的广告主举办的社会类活动，媒体就不可以报道。
“如果他是真正的丁克，我祝福你和他。但他有儿子，却声称要丁克，并嘲笑那些想和他结婚生子的女人。我觉得这非常不诚实。”
秦嘉蓉的视频不啻一场最严重的指控。如果她还是健康的，可以沟通对质，令她负责消除舆论，甚至起诉她诽谤。问题是她现在已陷入昏迷，公众对于弱者总是同情的，濒临死亡的弱者更是自动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再加上近年来相亲网站负面新闻频出，报社瞬间被公众愤怒的指责包围，和甜蜜蜜网站一起百口莫辩，负责微博的营销部不得不关闭了微博评论功能。祸不单行，晚上十点的时候，牛总接到了主管部门的电话，要他第二天到市里汇报此事。
赵力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我再也不会和他往来了。”老吴想起方才那个身着睡袍的性感美女，大约能想象到赵力在屋里撞见了怎样的一幕。
担架路过赵力面前，秦嘉蓉突然睁开眼，正好对上赵力的眼睛，那眼神呆滞、木僵、冰冷，毫无一丝生气，却散发着最为怨毒的诅咒。她的衣服全被鲜血浸湿了，血又凝结了，一阵腥气随着担架的移动袭来。赵力打了个冷战，踉跄几步，到旁边扶着墙，腹内翻腾着，终于“哇哇”大声地呕吐了起来。
“你曾说过我是‘注孤生’，我还不服气，现在我认了。想要在这世界上当个特立独行之人，是需要本钱的。一个没钱、没有青春的女人，想要丁克，无论如何找不到正常男人。你说对了。老吴，你赢了！”
赵力声音抖得语不成句：“她死了吗？”小童摇了摇头：“估计没有，你看医生的动作那么快。要是死了，也不用抢救了。”都是媒体圈的，彼此都能叫得上名字，老吴挤进人群中，和《快报》记者低声说道：“兄弟，你那个视频，就别发了。”快报记者道：“没有核实之前，我们当然不会乱发了，警察也不允许呀。问题是，秦嘉蓉在自己的微博和朋友圈都同步发了。”那天告别，秦嘉蓉一副轻松模样，以为她想通了，原来是下了要死的决心了。
但是我并不想赢你啊……老吴无声地说。
赵力双腿一软，小童忙扶住她。甜蜜蜜的几个高层正在焦虑地和警察交涉着，一辆急救车停在旁边，几个医护人员抬下担架，把秦嘉蓉抬上担架。这世界上传得最快的就是坏消息，围观的人很快就知道她为什么自杀了，不由唏嘘不已，有的人吐槽相亲网站果然不靠谱，有人感叹女人就是容易为情所困，更有人控诉着骗婚渣男太可恶。甜蜜蜜的人听了，一脸苦色。此事无论他们有没有责任，网站的品牌势必遭受重创。
他把那句话咽下去，让赵力去睡觉。这一整天的刺激实在太强烈了，一杯红酒就足以让赵力醉意浓浓。她上了床，老吴给她掖了掖被子，赵力眼睛都睁不开了，迷蒙地看着他。老吴坐在她床边，像看个小孩子似的看着她。
赵力、小童、老吴带着王伟赶到网站办公楼门口时，那里已经聚了一大堆人。挤进去一看，秦嘉蓉倒在一大摊鲜血中，双眼紧闭，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身边居然真的有一张《晚报》。秦嘉蓉跑到甜蜜蜜相亲网站大门口去自杀也就算了，她真的随身带着那期赵力对网站的报道，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当初的策划。
“老吴，怎么办？处得太久了，你在我心目中像亲人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像女人，像你妹妹了。”她打了个呵欠，口齿不清，“你为什么当初就是不愿意和我结婚呢？这下麻烦了，连男女之情都没有了……”
小童跟《快报》的记者相熟，这消息是《快报》的人先知道的。秦嘉蓉录了一段视频发给《快报》的记者，在视频里控诉了《晚报》首席记者赵力替甜蜜蜜网站做虚假宣传，令大批女性会员受骗。她在网站遭遇骗婚，丢了工作，得了抑郁症，人生被毁，决心以鲜血抗议，欢迎媒体前去见证。《快报》记者吓了一跳，第一时间报了警，并偷偷告诉小童。
“赵美丽——”他停止话头，看着她已沉入梦乡，呼吸平稳，睡容宁静。有他在，她格外安心，这使他感到欣慰。可是想起她方才那番话，他更痛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