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力哽咽着:“小童,我喜欢当记者,自认为是铁肩担道义,天天揭露、抨击社会黑暗,呼唤公平正义。可是最不公平、最悲惨的事情就发生在我最爱的亲人身上,我却无能为力,枉为人女啊!”她伤心地说不下去了,小童也不禁怆然。艾轩却从头到尾冷静地听着,不置可否。小童颇有意见,扭头看着他。艾轩耸耸肩:“赵力,你妈妈的事情,恕我直言,无解。”赵力瞪着他,艾轩道:“家暴是自诉罪,除非打死、打残。你妈妈不提告,司法也无能为力。人必须先自救,别人才能施以援手。现在是你要救你妈妈出火坑,她却使劲往里面跳。这谁能有办法?”
“不成啊,我走,你弟弟的家就毁了。”一直到晚上,赵力仍心潮难平,饭也吃不下。艾轩自与她复合之后,也经常到她的租处。晚上他也来了,朱文俊和小童说了这件事,两人都叹息不已。小童毅然说:“姐,这个事你必须得管了。”
艾轩的理论是,赵力妈妈当务之急是去看心理医生,解决几十年被打却无力自拔的心理病灶,意识觉醒,才谈得到第二步。否则,赵力即使买了房,她也不可能断了来住。他认为赵力妈妈至少是中度以上抑郁症。
“妈,你和我爸离婚吧,他迟早有一天会把你打死的。”妈妈哭着惨笑道:“我都六十多岁了,离什么婚呀。”朱文俊叹息着,同情地看着赵力的妈妈。接着说:“那你搬来和我住好吗?我求你还不行吗?”
赵力非常感激他的建议,一语点醒她。正说着,有人敲门,小童开门,居然是老吴。老吴走进来,艾轩诧异地看着他,赵力非常尴尬。
“酒瓶子,打了半宿。我怕吵醒你弟弟和弟媳妇……”赵力抱着妈妈大哭了起来,妈妈也哭了,“那我怎么办?横竖他不敢把我打死。我就忍忍吧。我在家,他打打我出个气,还能好点。我不在,他就该冲你弟媳妇和子昂下手了。”
老吴也有点不自在:“我就是过来看看。”赵力暗暗叫苦,见她表情不对,本来看到艾轩就很不高兴的老吴更生气了。“我是房东,来看看怎么啦?”艾轩的脸沉了下来,小童画蛇添足:“他……他不经常来的。”艾轩起身走了。赵力看了他们一眼,哭丧着脸追了出去。老吴在沙发上坐下,小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朱文俊道:“喝两杯?”老吴叹了一声,想了想,干脆道:“喝两杯。”小童拿出一瓶红酒和冰箱里的剩菜,切了两个咸鸭蛋,三人喝起小酒来。一会儿赵力怏怏地回来了,显然没追上艾轩。看到这一幕,她索性也坐下和他们喝起酒来。老吴眯着眼问道:“气跑啦?”赵力点点头,生气道:“你来之前怎么不打个电话?他不知道我租你的房。”
“拿什么东西打的?”
“前几天我天天来,你觉得很安全吧?怎么没听你嫌弃我?你这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家伙。”赵力理直气壮:“那能一样吗?现在我有男朋友了,他又知道你是我前任,我还租你的房,能说得清楚吗?”老吴嗓门提高:“我说,他一个骗子,你就那么在乎他?”小童、朱文俊互视了一眼,赵力闷不作声。老吴数落她:“看人家有钱,长得好看,就上钩了,你和秦嘉蓉那种花痴有什么区别?”赵力瞪眼:“你说艾轩是骗子,拿证据来。”老吴“砰”的一声,把酒瓶往桌上一放,亮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上面一幢别墅前,艾轩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正走向一辆车,他正在低头跟孩子说着什么,那状态很亲密。
朱文俊在一旁帮着把有点脱落的橱柜门螺丝拧紧,一边拧一边说:“没错,我爸在家就是这样,油瓶倒了都不扶。”赵力拉着妈妈在沙发上坐下,揽住她的肩,刚要继续说,妈妈却缩了一下肩,呻吟了一声。赵力心里一沉:“他又打你了?”妈妈忙说:“没有没有。”赵力严厉地接话:“你别骗我。”她解着妈妈的衣服扣子,妈妈拦着,嘴里说着“已经没事了”。赵力哪里肯让,愣是把她外衣解开,接着就看到妈妈的左肩青紫带着淤血,一大片往左背延绵下去,一直到腰,触目惊心。她呆住了,这是要用什么东西打,才会打成这样呢?朱文俊也看到了,惊道:“这谁打的呀?怎么能打得这么严重呢?赶紧上医院呀!”妈妈赶紧把衣服穿上,一边笑道:“没事,不疼了,习惯了。”赵力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妈妈渐渐也为自己悲哀起来,眼圈慢慢红了,一边还在强笑着,喃喃道:“一辈子,改不了了……”
老吴把那照片举到她的面前,快贴到她的脸了:“看看清楚,这是他的儿子,这是我请的侦探社帮我拍的。你爱的男人,口口声声丁克,可是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就不怕他把你骗去卖器官吗?”
妈妈支支吾吾,下了楼问道:“你爸住哪儿?”赵力干脆接道:“他不来。这么小的房,有个男人不方便。”妈妈犹豫:“你爸一个人留在你弟弟家,这事不成啊。有我在,气氛还能缓和点儿。我不在,他不会做家务,更得跟你弟媳妇起冲突了。”赵力厌烦道:“他不会做家务,就学着做呗。谁就活该侍候谁一辈子不成?”妈妈苦笑道:“这岁数了,又怎么可能改?”
赵力抢下手机,看着照片,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小童和朱文俊也傻眼了。老吴刻薄道:“你没有问他是不是结过婚,是不是有孩子,对吧?你连问都不敢问,怕捅破这美丽的肥皂泡,怕嫁入豪门的痴心只是一场空。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赵力脸都白了,起身走出门,“砰”的一声把门甩得惊天动地响。老吴一仰脖把一杯酒全喝了下去。
到二楼转了下,赵力指着大床说:“妈,你爱起夜,到时你睡外面。”
小童又好气又好笑又同情地看着他道:“主任,你是不是想把她追回来?你这样说话不行,艾轩那边天天给她喝蜜水,你这边天天对着她当头棒喝。不用比,你都输了。”老吴颓然垂下头,搓搓脸,低头不语。现在想把她追回来,不是太迟了吗?可是总要搏一下,总要让她知道,前方有地雷,她最好是掉头,到他这里来。
到了地方,妈妈抚着灶台光滑的大理石台面,赞不绝口,又到客厅的红色布艺沙发上试着坐了坐,表情是又慌乱又欢喜,那一种卑微让赵力又高兴又心酸。
赵力在街头徘徊了许久,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艾轩,探探究竟。她在芝兰会所找到艾轩时,他正在包间里独自一个人喝酒。赵力坐到他的身边,道:“别生气了。”艾轩声音平静:“赵力,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身上吃这样的亏。”赵力道:“我错了,你要我怎么补救呢?”艾轩递给她一把钥匙:“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我不能。”艾轩放下酒杯,摆正她的脸,让她对着自己:“我想每天晚上可以搂着你入眠,早上醒来看到你的脸。”
“投胎是项技术活儿啊!”穿着黑西装、英挺的朱文俊和这辆车很配,而他的气度也仿佛自信不少,整个人的气场为之一变,好像他生来就是应该开好车一般。赵力那点刚萌发出来的替小童的欣慰没了,心里暗暗觉得不对劲。
他的嘴唇渐渐凑近,舌头伴着酒气,像条蛇一样灵活地分开她的唇,攻城略地。意乱情迷之际,他听到赵力说:“我不能。”他能看到她的情欲仍在起伏,而她的理智却已起了作用,“我还不是很了解你。”艾轩声音充满诱惑:“爱除了谈,还要做。肉体和灵魂合二为一,才能真正地了解一个人。你总不至于保守到要婚后才能上床吧?”
“你的同事这么有钱呀!”
他喝了酒,动作变得格外大胆,手已滑入她的胸口。赵力握住他的手臂,止住情欲的进一步燃烧。她并不是守旧之人,要守着贞洁以博得父老乡亲们的赞叹。但是一切没有搞清楚之前,她不会这么轻易地和他深入发展。“我的房很快就下来了,还是不要了。”赵力道。艾轩失望道:“你替我想想,吴若寒是你的前男友,现上司,还是你的房东。我看他这架势,也是隔三岔五地去你的住处吧?这谁能接受呢?”
“一百五十万呢。”朱文俊的口气自豪中带了点艳羡。
“我马上就会搬走。”
“这车真棒。”
“可是你们还是同事,天天见面。不然你辞职吧。”
朱文俊帮着赵力梳理购房合同,与房东砍价。商住的风声越来越紧,房东着急出手,朱文俊又给挑出一些小小的瑕疵,这房愣是给砍下来五万元钱。赵力高兴得不得了。这天朱文俊开着车带着赵力和她妈妈来看房,那车居然是白色的特斯拉新车。赵力脑子里回想起那天无意中在他公司茶水间听到的话,故意问道:“这车也太豪华了吧!”朱文俊道:“哦,同事的车,这不是阿姨来看房嘛,我就借来拉你们去,方便一点。”朱文俊熟练地用掌心转着方向盘,看上去他不是第一次开这个车了。这车沉稳又安静,一加速却又如飞起来般轻盈快速,即使不懂车,赵力也知道这车一定价格不菲。谁又会把这么贵的车借给同事呢?
“对不起,我不能。”
朱文俊果然如小童所说,是在兼职做房产中介,每介绍一单,抽一点钱。他每天到处踩盘,加上以前做过中介,这些资源不利用起来可惜了。看来买房确实给了他极大的压力,所谓穷则思变。赵力为小童而欣慰。
“我要怎么才能让你下决心爱我?总感觉你对我有所保留,你在犹豫什么,徘徊什么?”他们对着脸,赵力看到他瞳仁里小小的自己。“你呢,艾轩,你下决心爱我了吗?你对我坦诚了吗?”赵力闷闷道。
两人都不能一年一年地蹉跎下去了。也许她和艾轩在一起,是在拯救老吴呢?赵力性格里有柔弱、敏感的部分,特别容易受情绪的影响,就像一枝芦苇一样,微风一吹就随风摇摆,但优点是坚韧,风怎么吹都吹不折芦苇。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此刻先不去解答这个追问,先把房买了再说。无论与艾轩有没有将来,女人,总是要有一间自己的房子。
艾轩稍微往后一错,身体有点僵硬,声音仍温柔:“你想知道我的什么?”
艾轩结过婚,有孩子,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说的丁克,是说从此不想再要孩子?也许他被上一段感情深深伤害过?赵力本能地觉得老吴说的话是真的,这个世界上她最信任的就是老吴。这些年过去了,老吴在她心底,是亦兄亦父亦友亦情人的地位。无数次不经意中抬头,与老吴凝望的眼神相对,她的心都会一再地悸动,“我们结婚吧”这句话就差点脱口而出。可是下一秒钟,怨恨又立刻升起来,恨他不肯妥协,恨他看着她兜兜转转、年年落空,于是那深深凝望的眼神又被她解读为“焉知不是在觉得她屁股大,好生养”?
“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所有的一切。”赵力感觉艾轩全身都绷紧了。几乎是在瞬间,他的表情变得冰冷,散发着戒备的气息,嘴角挑了起来,带了一丝嘲弄:“怎么,你这么着急想打入我的生活圈子吗?抱歉,你有你的节奏,我有我的节奏。”
她买房,是因为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吗?是吗?老吴关于新闻策划的追问,其实也是对她的追问。以她的性格,不可能去问艾轩:“既然我们俩情投意合,什么时候去领个证呢?”他们才交往了几个月,如果她去逼婚,岂不是沦为秦嘉蓉之流?艾轩爱的,不就是她的独立与矜持?而且这样一个巨富,对婚姻想必相当敏感,连孩子都不想要的人,要婚姻干吗?对于穷人来说,婚姻带来帮扶、保障功能;对于富人来说,和穷人联姻,只会带来风险。所以,他要婚姻做什么?何况,连她自己都恐婚,更不会去问他了。那么,她和艾轩的交往,是怎么回事?这场旅程,目的地在哪里?
他怎么能翻脸翻得这么快?上一秒还渴求着她,这一秒就竖起坚墙要把她拒之门外。老吴那句尖刻的话响在耳畔,“你嫁入豪门的痴心只怕是一场空。”他以为她是什么人?赵力心沉了下去,怒火“噌”地蹿了上来:“你是说,你爱我,于我而言已是天大恩惠了吗?两个人交往,想多了解对方一点不可以吗?”艾轩尖刻的口气缓了缓,却仍烦躁:“我们同居,你不就可以了解我了吗?你还想知道什么?”
赵力脑中混乱成一片,不知该怎么回答,转身离开了老吴办公室。
“看来我理解错了。我以为我在和你交往,但也许你却认为我不过是你一个见不得人的炮友而已。”她抓起包,起身道,“抱歉,你有你的节奏,我也有我的节奏。”赵力摔门而去,留下突然泄了气的艾轩,怔怔地看着门。
“为什么?”老吴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我正在请人调查他,查到一点线索,但是还没有证实。”赵力坐直:“什么线索?”老吴叹了口气:“他可能结过婚,有孩子。”赵力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老吴轻声道:“你爱他?”赵力咬着牙,想起身立刻去问艾轩,腿却没有力气。“所以他说自己丁克是为什么?爱这样一个谎话张口就来的人,你不觉得危险吗?”老吴见她那仓皇的表情,痛恨自己给她带来这样的消息,“当然,他即使有孩子,结过婚,也很正常。有钱人,三五次婚姻不稀奇。问题是你要搞清楚他离婚的原因,是不是有不良嗜好,比如家暴、吸毒、赌博、滥交等。毕竟——”毕竟他不能把她交给那样一个男人。他知道她的原生家庭不好,不但给不了她任何经济支持,反倒不停地索取。像她这样没有娘家的人,万一婚恋上失败,是一点余地也没有的。
一周过去了,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赵力失魂落魄。艾轩这个人,真是捉摸不透,见面的时候,他的浓情蜜意让她透不过气来。可是不见面的时候,杳无音讯,仿佛他从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赵力沉默,老吴批评道:“你看你,没想好吧?想好了再报。明天上午十点,市房管局召开新闻发布会,你和小童去,看看有什么新的趋势可以解读。散会。”众人离去,老吴叫住赵力,关上门,问道:“怎么回事?你新找的男人有足足一幢楼,你却要去买四十平方米的商住?”赵力赌气道:“他有楼,跟我买房有什么关系?”老吴道:“赵力,我不是特地要说艾轩的坏话。这个人,不适合你。”
算了,算了!赵力无数次绝望地在心里呐喊着。她不喜欢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游戏,她烦透了猜来猜去的过程。可是她为何不能主动给艾轩打个电话?也许艾轩也同样在心里绝望地呐喊着“算了,算了”呢?他们两个人,一样的敏感、脆弱而执拗,真是棋逢对手。
小童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我觉得这个选题太好了。赵力姐,其实我都想自己买个房,省得天天跟朱文俊吵架。”老吴道:“赵力,你代表哪种情况?是打算不婚不育,所以买了房准备孤独终老;还是对未来的伴侣不放心,买了房以备离婚时有退路?前者确实是一种新的社会现象,但需要采访更多的实例,光你一个不够。并且我也不认为你真的想不婚,我甚至都不觉得你真心不育。后者,《快报》《晨报》《信报》都做过专题了,不具备再做的价值。我需要你在策划案里讲清楚。”
这日上班,老吴在茶水间,赵力也打水,见她无精打采的模样,老吴终于忍不住拦住她:“和他怎么样了?”那晚之后,老吴很知趣,再没有不请自到。赵力摇摇头,老吴笑道:“又黄了?黄了好啊!”赵力突然爆发了,狠狠地捶了一下他:“你为什么非要搅黄我的恋爱?”老吴吃痛,放下茶杯,赵力对他连踢带挠:“把我搅黄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老吴躲着,找了个时机钳住她的双手,把茶水间的门关上,低吼道:“你疯了?”赵力气喘吁吁,眼泪流了下来:“我就想找个我喜欢的人成个家,我只想有个家。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吗?”
赵力一扫在座所有人,发现大家都听得很专注。赵力一合笔记本,举起自己的购房合同,“我本人就是个典型的代表,最近我正在买房,银行已经开始审批我的资质了。”
“他要是个好人,我双手送上祝福。可是他是什么人,满口谎言,一身的疑点,你就和这种人结婚吗?你自己做深度新闻调查的,却不敢去触碰他的底细,是想嫁人想疯了吗?你和秦嘉蓉那个花痴有什么两样?”赵力道:“我愿意,我愿意!我喜欢他,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赵力尖叫着。老吴眼睛都红了,点着头说:“赵美丽,我再也不会管你的事了。”
赵力打开笔记本电脑,念着上面的数据:“截至本月的数据,我国单身人口已达2.4亿,国内离婚率、单身独居率,北京、天津已经在百分之五十左右。在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当中,适婚青年的单身率达到了百分之三十,我国已卷起第四次单身潮。《新婚姻法》让单身女性购房忙,五成中国单身女性从经济独立步入‘轻奢’,全国掀起单身女性购房热潮。而在日本,也出现了房子越盖越小、越小越好卖,迎合单身购房族的情况。”
他狠狠甩开赵力,她一个踉跄,扶住桌子。老吴拉开门,却碰到小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神情仓皇。“主任,”小童看到茶水间里赵力,顿了顿,“秦嘉蓉自杀了。”
周选题会,赵力报了个选题,老吴一看,是她念念不忘的单身女人买房热潮的策划。老吴道:“你可真执着。”他的情绪很快调整好了,至少此刻看不出难过。赵力欣慰,她本来发愁怎么跟他相处的:“主任,你为什么就不批我这选题?”老吴答:“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