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力问：“你是说婚后要和你父母住在一起？”
他说“帮你”，像孩子是赵力单性生育生下来的一样。
“你也看到了，我家一百五十平方米，五口人住是绰绰有余的。”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家的经济情况，现在他的口气也不像吹嘘，而是想让她放心，他有这个经济实力。赵力悲愤地想，土著就是好。见赵力没说话，他又说：“至于带孩子方面，你也不用担心。我父母会帮你。”
“我是不会跟公婆一起住的。”
第二天他没头没脑地突然问：“你是不是怕疼？现在无痛分娩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到时可以到私立医院去生。我们家在市中心有四套房，存款也够。”这是在单位的茶水间，他们俩都早到，还没有人。显然赵力也是一夜无眠。此时赵力正喝着咖啡，听到这一句，吃了一惊，差点噎到。“我爷爷奶奶两套，他们的房已经过户到我名下了。我父母一套，迟早也是我的。我自己也买了一套。除了自住的一套，其他的都租出去了。”
“你是说住到别的房子里？可是那样的话，爸妈就太寂寞了。而且我爸有心脏病，还是住一起，我比较放心。”
老吴一夜未眠，翻来覆去，绞尽脑汁地猜测着赵力不生孩子的种种可能，决定逐一攻克。
“如果我妈也想和我住在一起呢？”
老吴语塞，又说：“年轻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忙事业，吃吃喝喝。等到老了的那一天呢？生命一路往前，终点只有死亡在等着我们，不觉得空虚和恐慌吗？”赵力冷笑道：“我还不至于空虚到要靠生孩子来解决死亡的恐慌。”两人无语，半晌，赵力道：“若寒，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趁交往的时间还短，我坦诚相告。你想好了，我们在一起；没想好，我们不至于太难受。”说到最后一句，她嗓子哑了一下。她递回那枚戒指，老吴接过。当天不欢而散。
老吴犹豫了下，“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买房的能力……最好是买个和我们挨着的房，不要住在一起。”
“我们俩工作忙成这样，空闲的时候旅游、逛街、吃饭、看电影，有多少时间在家里？”
“慢着，你刚才说到你三代单传，所以你一定想要儿子对吧？”
“不生孩子，家里多冷清啊！”
“不是，赶上啥就是谁。而且三胎还能生不出个儿子来？”
“我为什么一定想生孩子？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吗？”
“万一就生不出呢？”
“你为什么不想生孩子？”她为什么就不能清清爽爽的，这辈子只为自己而活？赵力想解释，却感到厌倦。人人问她这个话题，好像因为她是个女人，就该天然地喜欢生孩子。不喜欢，就是犯了大罪。
“那就算了呗，但我觉得不会啦。”
“我知道。”
赵力心里已经放弃和他对话的欲望了，老吴却还继续沉浸在他的思路里。
“赵力，我家三代单传，而且我喜欢孩子。”
“当然，孩子给老人看，确实有隔代教育的种种弊端，所以我还是希望孩子你能亲自带。你是不是怕生了孩子之后事业受影响？这点我不否认。因为要兼顾事业和家庭，对女人来说确实困难。如果你不放心，现在住的这一套可以加你的名字。我知道你担心《新婚姻法》第24条，房产证上可以约定份额，就约定你有一半的份额吧。其他三套房子你来打理，房租你收着，建立共同账户。”赵力拿勺子搅着，似笑非笑：“房租我收着？”
此时，秋高气爽，花团锦簇，蓝天如洗，气氛原该是轻松写意的，老吴却感到胸口堵得慌。
“没错。你想，怀了孕，有些新闻现场你就去不了了，得跟牛编打个招呼，最好能转成编辑，或者到营销部去，那样清闲一点。这样工资低了，所以房租你收着，心里踏实。”赵力插话：“营销部天天做活动，比咱们还累呢。”
老吴却不明白赵力此时激烈的心理活动，他和父亲聊着天，扭头看到老的、年轻的两个身影在厨房洗菜、切菜、炒菜，脸上的笑容慢慢扩大。父亲也夸道：“小赵这姑娘，勤快。”老吴笑吟吟道：“爸，就她了。”赵力的厨艺也很好，煎炒炸烧样样会，色香味俱全，尤其是炸小黄鱼，香酥脆鲜，下酒简直绝妙。那一顿饭其乐融融。简直是称心如意的好伴侣啊，可以谈形而上，满足他的灵魂；也可以非常形而下，照顾到他的肉身。他等到这么大岁数，就是为了她吧？
“对，那就去广告部，做做客户关系管理，早九晚五，什么也不耽误。”
厨房，两个女人交谈着，一个洗菜，一个切菜，配合得相当默契，但是赵力心里有一块阴影慢慢扩大。在单位老吴风趣幽默，对女同事宽容，评论起社会热点来三观也挺正，看不出半点迂腐、落伍的色彩。没想到一深交往，他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当贤妻，当像妈妈和老吴母亲一样的贤妻，相夫教子，不是赵力的人设。多年来，妈妈疲惫忍耐地为全家的饭在厨房忙活着，爸爸跷脚喝茶等着她端上饭来的场景深深地镌刻在赵力的心中。她不觉得这叫幸福，反而对此深恶痛绝。老吴，恰恰撞枪口上了。
他这样谈论着遥远的事情，规划得井井有条，合情合理，听上去十足有诚意。赵力又感动又生气。
赵力起身前问他：“你不来吗？”老吴理直气壮：“厨房的活儿你们女人比较擅长嘛。”赵力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老吴和老老吴两人喝着茶，跷着脚，高谈阔论，原来是家学渊源。
“可是我还是喜欢搞业务。”
“我在客厅喝茶。”赵力倒吸了一口凉气，骂道：“你想得美。”他不以为意，哈哈大笑。“我才不想生孩子呢。”他只当她是玩笑，半娇嗔的气话。后来她又说过几次，说生孩子疼，带孩子累，女人生孩子付出太大了，他都认为是女人对生育正常的害怕。哪个女人不是一边抱怨一边生呢？赵力这个人，就是嘴巴狠，心软着呢。又一次，赵力在他家，老吴母亲在厨房忙碌，她和老吴父亲三人聊天，看着厨房里老太太的身影，赵力说：“我去帮帮阿姨吧。”老吴笑吟吟道：“你去吧。”
“你看干媒体的，四十岁以上，哪还有什么女记者跑现场？说实话，女人过了四十岁，在职场就是有劣势。要么退居二线，要么挑大梁，但是完全没有家庭生活。不是像郑楠一样单身，就是婚姻不幸，孩子也顾不上。你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老吴怔住，隐约想起他们有过几次关于这方面的争议。老吴说，他向往老婆孩子热炕头，一想到家里有几个粉雕玉琢的宝宝跑来跑去，父母含饴弄孙，而赵力在厨房忙碌，梦里他都会笑出声来呢。当时赵力听着，问他：“我在厨房，那你在干吗？”
赵力摇摇头。老吴大受鼓舞，“可不是吗？其实你不上班最好了，家里也不差一个人的工资。”
公园的僻静处，老吴问她：“你不喜欢我？”赵力不说话。“我承认，我们才认识了三个月，这节奏是快了点儿。可是我今年三十五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爱你，你也爱我，对吗？”赵力说：“若寒，我也爱你。但是我要跟你郑重声明，这辈子我不生孩子，你接受吗？”
“照你这么说，当家庭主妇是女人四十岁以后的出路了？”
赵力持续愕然，一边笑着，一边问老吴：“什么情况啊？”老吴相机“咔嚓咔嚓”拍着她，说：“打开。”游客见是一幕好戏，都围了过来。赵力取下盒子，打开包装，里面是一个戒指盒。打开它，一枚戒指在秋阳下闪闪发光。赵力的眼泪流了下来。老吴单膝跪下，“嫁给我，赵力。”游客自然是起哄，“嫁给他，嫁给他！”赵力的表情半悲半喜，却迟迟没有答应。老吴本以为她那是激动的泪，肯定是边哭边答应，没想到她只是落泪，并不说话。他的心沉了下来。
“这是社会现实。你就算吧，如果我们今年结婚，明年你生孩子，孩子三岁能上幼儿园的时候，你都三十四岁了。再怀二胎，忙乎完，你也四十岁了。精力全投在家庭上，事业当然顾不上，不温不火的，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把家庭经营好来得实际呢。”
赵力走到绿色菊花展区，正在为这一朵一朵碧绿如玉的菊花而惊奇时，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上空有架无人机，地上有个人操作着，她大叫着：“快看，无人机。”那一年，无人机还是稀罕玩意儿，不少人停下来看着那小小的飞机。它慢慢地飞了过来，竟是飞向赵力，赵力有点呆住了，飞机飞到她前方，降下来，稳稳地落到地上。上面绑着一个小礼盒。
“我为什么要把精力全投在家庭里呢？”
老吴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个秋天，他们去市植物园拍菊花节开幕。工作结束后，他们漫步在公园里，欣赏着无边的秋色与烂若堆锦的花海。赵力素来喜欢绿植，此时更是流连忘返，指着各类珍稀的菊花品种惊叹着，叫老吴看。老吴举着镜头，不停地拍着花海中的她，惊奇的，娇嗔的，甜蜜的，微笑的，花与人争艳，人比花娇美，每一种表情都叫他沉醉。
“经营好一个家庭，是多么有价值啊。”
自那天起，挑明关系的两人，感情迅速升温。那段日子简直甜蜜得不像在人间。老吴把她带回家吃过两次饭，父母也都认可她，老吴想，他蹉跎到现在，就是为了赵力，就是她了。他暗地里筹划着求婚仪式。
“既然这么有价值，你为什么不把精力全投在家庭里？”吴若寒语塞。
赵力的笑容在脸上迅速绽放，两人快速向ATM机奔去……
赵力搅着杯里的咖啡，看上去她并不怎么难过。吴若寒心情低落，他已经近乎在求她了，话不能再软了。赵力看到他的表情，有点不忍，“老吴，我们谁也没错，就是三观不同。”老吴喃喃道：“我对你错，你应该改。生育是本能，完全没有生育欲望的人，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我也去取两千钱，给她们捐点儿。”
他们没有正式说分手，也不再约会，但还是继续一起搭档工作。谈恋爱的时候，他们约定先不公开两人关系，因为赵力刚入职不久，避免别人说她不安心工作。所以别人也不知道他们暗地里正在交往，只是开他们俩半真半假的玩笑。他们继续纠缠，有时老吴愤慨地同意，不生孩子。
赵力娇羞道：“去哪儿？”
“不生了，我们两个人痛痛快快地过，老了就找个豪华养老院。有钱嘛，什么样的护工找不到？”他睁大带血丝的眼睛，大骂道。赵力找到纸笔，拍在他面前，“写下来，写在婚前协议里，我们去公证。公证完立刻领结婚证。”他提起笔，刚要写，却又抬起头，可怜巴巴的，“赵力，生孩子吧。我长得这么帅，你这么漂亮，咱们的基因不能就这样浪费了。”有时他咬牙切齿，“自私！不生孩子的人，都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赵力好笑，“怎么自私了？”
这就是同意了呗？老吴心里欢唱着，拖着她的手，“走。”
“人要对生命有一点儿敬畏。只活今生，不想来世的人，是冷血无情的僵尸。”
老吴欣赏地看着赵力的侧颜，她话说得凶狠冰冷，可心却是柔软温暖的，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的手。赵力大吃一惊，老吴很紧张，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赵力的脸红了起来，手挣了几下，老吴握得更紧了。赵力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正因为我敬畏生命，才不敢随便生呢。”纠缠了几个月，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灰心地分手了。
两人等在路边，赵力一副神清气爽模样，张着手臂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心里感觉舒服多了。哎，回去想想，还有什么可以帮到她的……也许我们可以联系一下妇联，或者公益机构……”
分手前，老吴伤感地说：“赵力，你以后肯定遇不到像我条件这么好，对你这么好，这么谈得来，还主动提给你在房产证上加名的男人了。”
“我知道，可是我就最看不得小孩子受苦了。你可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不然别人以为我显摆呢。”
赵力同样伤感，“我知道，你是个非常好的人。我这辈子是没机会结婚了，我有心理准备。”
“又不是你造成的。”
老吴请了半个月假，去西藏当驴友，疗情伤。回来之后人又黑又瘦，不过焦虑抑郁的神色没了，人显得平静。也许他想通了吧！天涯何处无芳草。赵力申请调到另一个组，两人不再是搭档。
“你不知道，那个小孩儿坐在窗台上哭的画面一直在我心里，实在是不忍心。”
他们并不是一方劈腿，或者是人品败坏，撕破了脸分的手。他们是心平气和，一切谈得清清楚楚分的手。所以两人见面并不尴尬，很快地释然，或者说表面看上去都释然了。强扭的瓜不甜，这世界谁离了谁还活不成？
下了楼，走到街上打车，老吴见赵力眼睛哭得红肿，再想起她搂着那孩子一遍遍安慰的时候的模样，简直是母爱爆棚，不由心里一阵阵悸动。他正在琢磨中，赵力忽然要他等等。老吴不知道她要干吗，只见她跑到旁边的ATM机上取了些钱，飞快地跑开。半晌回来了，老吴问她干吗，她说给那个女的捐了点钱，老吴问多少，赵力说三千。老吴意外，半开玩笑地说你可真有钱。赵力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同在一个单位，业务总会有交集。渐渐的，两人相处的时间又多了起来，慢慢地处得像老朋友了。半年以后，老吴找了女朋友，赵力觉得这事翻篇了。虽然夜里嫉妒也会啮咬得让她睡不着觉，看到他女朋友在楼下等着他，心里也会抽痛一下，但是她告诉自己，这个男人是自己不要的。她平静地路过他们，得体的微笑，打招呼，丝毫破绽也没有。
面对她的道歉，孩子渐渐平息了哭泣，反而懂事地擦着她的眼泪说：“妈妈，宝宝以后再也不淘气了，你别哭了。”妈妈抱着孩子，哭得更伤心了。众人渐渐散去。赵力见这租来的家，摆设简陋，饭桌上还遗留着中午吃剩的炒青菜，一看就是经济条件很不好，不由唏嘘不已。
再后来，老吴和女朋友分手了。几个月之后，他又找了个新女友。赵力心里的抽痛渐渐少了，一年之后，老吴又换了个女友。赵力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众人一起大赞老吴女友秀外慧中，起哄着催婚了。
回到孩子的家里，年轻的妈妈仍抱着孩子不肯撒手，一遍一遍地说“宝宝，妈妈对不起你”。采访后他们才知道，她和丈夫离婚了，孩子判给她。她带着孩子，靠当小时工为生。今天趁孩子在睡觉，她到附近去给人打扫，不料才离家不久，就出了这档子意外。这件事给了她教训，以后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带在身边。
和老吴相比，赵力找男朋友的速度没有老吴快。分手的男女朋友经常怀有比赛的心态，比赛着谁先找到新的情人，好像这样就可以证明对方错了一样。两人打嘴仗，老吴解气地说她这辈子肯定是“注孤生”，而赵力则回敬老吴是“人尽可妻”。
四年前，赵力刚来单位，老吴是摄影记者，和她搭档。两人一见面就彼此很有好感，但还没有点破。有天他们接到市民热线，说某城中村有个四岁的小孩儿骑在四楼的窗户上快掉下来了，赵力、老吴匆匆赶去。到了才知道，原来这小孩儿一个人独自在家睡觉，醒来之后发现家里没有人，家门又反锁。可能是由于太害怕，在阳台徘徊呼救时，不知道为什么就爬到窗户上了，半条腿悬在了窗外。可怜的孩子紧扶着窗户框号啕大哭，叫着妈妈，小腿颤抖，小脸被阳光晒得通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无不揪心。有人愤怒地斥责孩子妈妈不关心孩子，有人替她辩解说这是个单亲妈妈，一个人带孩子，可能是有急事暂时离开，不方便带着孩子。人声鼎沸，110还没赶到。赵力抬头看着孩子，心急如焚，一眼瞥见不远处有晾着的床单，灵机一动，大声喊道：“大家快和我一起把床单撑起来，这样万一她掉下来我们可以接住她。”大家恍然，赵力扯下床单，和众人一起奔向孩子所在的下方。刚把床单撑开，孩子身子一歪，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向下坠落。万幸落到了床单上，弹了一下，重新落回去，终于安全了。众人无不双腿发软，一身冷汗。孩子摔蒙了，几秒钟后哭出声来。赵力搂住她，不由得自己也泪流满面，一边抚着她的头，一边反复安慰道：“别哭别哭，好了好了，安全了，没事了……”正在人声鼎沸时，警察来了，孩子妈妈满头大汗的也回来了，在千夫所指声中边哭边跑向孩子。孩子搂住妈妈，“哇哇”大哭。赵力只骂了声“你怎么当妈的”，便再也不忍心谴责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