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力刚要走出去，听到这句话，心里像被刀猛地剜了一刀。回头看见暮色的卧室里，母子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凹出沉默悲壮的造型。她回身走到弟媳身边，“玲玲，你有想过把孩子流掉吗？”弟媳抬起泪眼，不解地看着她。“你现在没有条件要二胎。”弟媳抹了一把眼泪，“流产伤身体，再说我老公一直想要二胎。”
“大姐，你说这是什么日子？隔三岔五地就吵架，摔东西，打人……还在屋里抽烟……我实在是受不了了。”那美满原是幻象，一触即破。赵力本来并不喜欢这个弟媳，此刻却万分同情她。她本有机会撤退的，可是孩子像绳索，牢牢地绑住她的脚。赵子昂哭着张着手，“我要妈妈抱抱。”弟媳妇把他抱在怀里，哽咽着说：“妈妈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你自己呢？你想要吗？”
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每一盏灯都是一个温暖的窗口，一个温馨的家。可哪里才是她们的家呢？回去的时候，赵力进弟媳屋，只见她对着窗外发呆，赵子昂在她脚边，仰着头担心地叫着：“妈妈，妈妈。”感觉有人进来了，弟媳扭头，赵力见她眼睛里含着泪。
“二胎肯定得要啊，谁能不要二胎呢？”弟媳一手搂着赵子昂，一手抚着自己的腹部，那表情大义凛然。是赵力错了，居然对生命如此残忍。是她冷血了！人人都想做母亲，替人类延续香火，就她不想！
“都是为了你们啊，妈妈都是为了这个家。”妈妈的表情大义凛然，理直气壮，好像有快感。
赵力不再对房子挑剔，要地段，就不能嫌贵，价格适中的，就不能要求交通便利。她决定豁出去了，租一个可心的，大一居，或者小两居。她要把妈妈接来一起住。钱可以多花一点，反正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没找到可以买房的办法。她在房产中介所重新登记了信息，要中介尽快给她找房子。正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QQ邮箱的收信提示突然在手机上响起，居然是艾轩，上面有他的新微信。
“她娘家妈来了，住哪儿？跟你爸住一个屋里？那传出去成什么了？”赵力感到无力。绕来绕去，几十年了，妈妈永远都对她无法摆脱苦难有着合情合理的解释。
赵力又惊又喜。两周了，她根本不期待他能回信。正在心紧张得怦怦跳的时候，好巧不巧，秦嘉蓉来电话了，要求见她。
“让她自己的娘家妈来呗。”
咖啡厅，秦嘉蓉已经等在那里了。两周不见，她更瘦了，显得眼睛格外大，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怎么样？查到艾轩什么线索没有？”赵力本想说她和艾轩联系上了，但看到秦嘉蓉那略带神经质的脸，把话又咽了回去。“没有。”秦嘉蓉声音高了起来：“没有？怎么可能？你们不是记者吗？记者不是神通广大吗？”赵力听着她咄咄的口气，起了反感。“秦小姐，第一，我当初可没有答应帮你调查艾轩；第二，即使查到什么，我也没有义务和权利告诉你别人的隐私。”秦嘉蓉尖声道：“没有答应，为什么要收下那张纸条？你不去调查骗子，你配当什么记者？”赵力见她情绪有点失控，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起身要走，秦嘉蓉拦住了她。秦嘉蓉说：“你找到他了？”赵力往旁边躲，想走出去，秦嘉蓉紧追着又堵住她。
“那子昂怎么办？你弟媳怀着孕，谁来照顾这一家子？”
“你看见他了，你爱上他了？”秦嘉蓉的眼神里闪着敏锐的警觉。她以女性的直觉捕捉到虚无中有一点儿不对劲，在赵力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就预感到赵力终将和她一样，掉进这个叫艾轩的宿命里。赵力后悔蹚了秦嘉蓉这趟浑水，“如果你对艾轩有怀疑，麻烦你找警察，别再来烦我。”赵力拨开她，自顾自地走了。
“妈，你搬来跟我住吧。”赵力劝道。
中介通知赵力，有一套符合她标准的房放出来了。离公司十站地铁，小两居，保养得很好，她一准儿满意。一个月五千五百元钱，比市场价低五百。业主也喜欢租给女性，但是要求半年付。赵力想想短期内自己肯定是买不了房了，于是答应了，约中介看房。赵力一进这小区就喜欢上了，小区的绿植很多，虽然是旧小区，但是道路和公共设施都维护得很好。开了门看房，房内布局合理，家具一应俱全，复合木地板是胡桃木颜色，显得很高档。赵力心里已经满意了，暗暗筹划着妈妈来了可以住小间，虽然小了点，但是朝南。她风湿比较厉害，怕冷。窗帘的颜色有点老旧，可以换个浅黄色……
“你这个老不死的，丧门星，一辈子苦着一张脸。你说你怎么不死呢？你死了我就省得看你那张苦瓜脸了。”赵力赶紧起身去扶妈妈，爸爸第二脚飞踹过来，正好踹到她身上。赵子昂“哇”的一声，嘴里含着一只虾，哭了起来。弟媳起身，脸色难看至极，把赵子昂拉到卧室，把门关上。赵力扶着被踹得巨痛的腰，半天才勉强站起来。她握紧拳头，不敢保证她下一秒不会操起盘子甩到爸爸脸上。这时弟弟大吼一声：“有完没完？”爸爸这才住了嘴。赵力扶着妈妈，两人一瘸一拐走出房门。小区里一个人没有，这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在吃饭，看电视台的中秋晚会。妈妈没有哭，甚至也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几十年都这样，她习惯了，只是呆呆地坐着。
她爽快地同意租房，约业主签合同。签合同约在中介公司，赵力一见到业主就愣住了，居然是老吴的妈妈郝秀莲。四年前老吴带赵力回过两趟家，当时郝秀莲对她很热情，赵力也对这个温和的老太太印象深刻。签合同的时候，赵力迟迟下不了笔，中介看她有点要反悔的意思，不由得生气了。郝秀莲答应给赵力几天时间考虑。中介见业主反而不着急，暗暗觉得诧异。
爸爸被怼，怒气上头，刻薄道：“要是在我们村儿，你就算废了，知道吧？就是一辈子废在村里的老姑婆，死了都没有人收尸，让野狗啃。”赵力心里涌动着无数恶毒的话，终究克制住了，难得的宁静，不要破坏它。大家继续吃着，爸爸这一喝不得了，就像久旱逢甘露般，不停地喝下去。眼看三分之一瓶白酒都喝没了，弟弟不顾他抗议，把瓶子抢了下来，气氛一下子变坏。爸爸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不敢骂儿子，不便骂儿媳妇，舍不得大孙子，打女儿又没由头，四处看了看，正好妈妈端了盘菜过来，这下可找到出气筒了。他一脚踹到妈妈的腿上，妈妈往前一扑，盘碎菜洒，人也摔了一跤。
从中介公司出来，两人到旁边的甜品店聊天。聊了点儿有的没的，郝秀莲问道：“赵力，我一直不知道四年前你为什么跟若寒分手？能告诉我吗？”赵力犹豫了下，“他没说吗？”老太太摇摇头，“他就说两人不合适。可是据我观察，他对你还是非常满意的。你来我家那几回，我看你们俩也是情投意合，到底出什么事了？”
弟媳三流大专毕业，五年前经同乡介绍认识弟弟，迅速怀孕，迅速辞掉工作。目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西点屋里帮忙。在不知情的别人眼中她可算是幸福的小老板娘，弟弟长得也高大帅气。老公、孩子、房子，女人该有的她都有了，当然可以在一样也没有的大姑姐面前秀一秀。赵力也喝了口酒，“不是女人，难道我现在是男人不成？”妈妈忧愁地说：“女人不结婚生子毕竟人生不完整。”赵力冷哼了一声：“哪里不完整？是缺胳膊还是少腿儿了？”
“阿姨，我和若寒确实各方面都很投缘。但是就一点，我主张婚后丁克，他不接受。”老太太吃了一惊：“丁克？不生孩子？”赵力点点头。“为什么呢？”赵力道：“我不喜欢孩子。”老太太吁了一口气，“这倒也少见，我没听说过女人不想当母亲的。”赵力继续说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嘛。沟通了几个月之后，我们发现双方都不愿意妥协，就分手了。”老太太点点头，“挺可惜，我和他爸对你印象挺好的。”
爸爸为了宝贝大孙子，号称戒酒。一周没喝酒，他已经抓耳挠腮，到极限了，趁着过节的名义要求喝一杯。儿子见他可怜，便允许。爸爸自从来了城里之后，始终住不惯。从前在老家可以高声大气，出了家门随地吐痰，上亲友家喝茶、抽烟、吹牛，日子逍遥得很。现在住在儿子家，又在城里，不得不有所收敛。兼之为了孩子，不敢放开胆抽烟、喝酒，只要在屋里一点上烟，儿媳妇的脸色就不好，他为此一直郁郁寡欢。这回得了令，喝了两口，如僵尸回魂，整个人全活了过来。来了兴致，便接着妈妈的话道：“一个女人不结婚不生孩子，还叫什么女人呢？”赵力见弟媳微有得色，做张做致地剥了只虾，塞到赵子昂嘴里，加倍温柔，“宝贝，来。”
赵力笑道：“就是没缘分嘛，现在我们在单位处得也挺好。”老太太怀疑地道：“不尴尬吗？”赵力笑笑，“不尴尬，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把话说开，做不成情人，可以当同事和好朋友嘛。这一页早翻过去了。他不是很快就要跟章佳倩结婚了吗？”老太太道：“也是，现在他和小章相处得挺好的。婚房也装修好了，他说等过了年，请了年假，就把婚礼办了。”赵力真诚地说了一句“恭喜”。
这天中秋，赵力去弟弟家团聚。每逢年节，是赵力最头疼的。因为妈妈总是要念叨她的婚事。奇了怪了，妈妈一辈子没有从婚姻里得到任何幸福，却执着地认为，女人必须有老公、有孩子才算圆满。爸爸不在乎她结不结婚，事实上爸爸的心里只有儿子，但是遇到他心情好了，也冷嘲热讽赵力几句，用以表示对她的关心。饭桌上妈妈又念叨上了：“美丽啊，差不多就嫁了吧。你那个吴若寒，现在是你的领导了吧？那么好的条件，怎么就抓不住呢？”赵力吃着饭：“人家已经快结婚了，你就别惦念了。”
老太太笑笑答道：“谢谢。老吴家三代单传，人丁单薄，确实太冷清了点，我们就希望他能赶紧结婚生子。”赵力道：“含饴弄孙是每个老人家的梦想，我能理解。”老太太释然了，看看合同，又看看赵力，“那，这房你租吗？”赵力心里非常犹豫，她打心眼儿里满意这套房，可是租老吴家的房，多少有点尴尬。
“你不是他们的带薪保姆，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地拒绝？”赵力经常生气地对妈妈说。妈妈只是露出她招牌式的忍耐而疲惫的笑容，“当妈的，只要看到孩子幸福，她就会幸福。”一个悲伤的母亲，她的儿女怎么可能幸福得起来？赵力强烈地怀疑，有时又想，可能妈妈说的孩子，只指弟弟吧？
“这房，我就不租了。不然您想，他又是我的房东，又是我的领导，我日子还怎么过呀？”赵力故作轻松地笑道。老太太却也不深究，也许她也不想跟儿子的前女友、现下属有太多的纠葛吧。两人友好地道别。
赵力自从在沙发上睡了几夜，被弟媳冷遇了之后，非常知趣，越来越少登门。除非年节或者妈妈叫她，她绝不去。只是邀请妈妈来她租的地方住几天。妈妈来过两次，每次和赵力在一起，两人一起逛街吃饭，说说笑笑，她都感觉妈妈发自内心的放松和幸福。那是妈妈一辈子里罕有的，像是夜晚弃用已久的海上灯塔突然亮起来。但是妈妈只能开怀一天，就会坐立不安。弟弟、弟媳忙西点屋，爸爸一个人根本弄不来家务，天天恶声恶气地催她回去干活。只要妈妈在，爸爸就可以什么也不干。
晚上回家，老太太第一时间跟儿子说了这个事，老吴道：“这人真的太轴了。这房先放着，等她租到房子了再出租。”
赵力听完一阵心塞。父母已经把老家房卖了，弟弟一家真不让他们住，他们怎么办？父母理所当然地认为要跟儿子养老，却没有想过儿媳同意不同意。在他们看来，儿媳怎么可能不同意？养儿防老，天经地义。可是在法律上，儿子、女儿都有赡养父母的义务。所以到了最后，父母还会来跟她讲义务的。
老太太正吃着高血压的药，停了下来，“为什么呢？”
赵子昂三岁零五个月这天，弟媳又查出怀孕了，十四周。全家都高兴，弟媳私底下跟赵力说她特别想要个女儿，因为女儿贴心。生二胎理所应当，只不过，在赵力看来，他们的经济情况实在不宜要二胎。西点屋的收入，加上父母的退休金，仅够现在他们五口人勉强糊口和还月供。再来一个孩子可怎么办？可是父母对她的忧虑不以为然。爸爸最经常说的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妈妈则认为，现在条件比以前好那么多，怎么不能生养？弟媳需要父母的照顾，但私底下妈妈跟赵力说，弟媳对他们两个不怎么样，整天没个笑模样。看样子把二胎带大之后，她和老头子得识趣。她跟老头子说过这个事，却被他痛骂一顿，说她小心眼儿，专门挑事。她吓得不敢再提，只好跟女儿抱怨。
“万一她没租到合适的——”他没有往下继续说。
不过打了几十年，妈妈已经非常扛揍了，寻常的乌青破皮，她根本吭都不吭一声。她只求丈夫不要打脸，只要不打脸，子女根本看不出异样来。即使看出点蛛丝马迹，儿子会装聋作哑，女儿却会气愤哭泣，再次说起让她和丈夫离婚的事，这是她最不爱听的。赵力特别喜欢小外甥赵子昂，乌溜溜的大眼睛，纯净的脸庞，抱起来软软的一团肉，萌萌地叫着她“姑姑”。每叫一声，她的心都要融化了。女人们几乎是靠着这最初的吸引力生下孩子的吧？弟媳看到他们亲热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会变得柔软一点。毕竟无论谁看到别人喜欢自己的孩子，心里还是感到亲切，更何况他们有血缘关系。看在赵子昂份儿上，赵力暂时原谅了弟弟、弟媳的不懂事，还有父母的偏心眼儿。
老太太探究地看着他，试探道：“你知道她要租房，这消息是你放给中介的对吗？”老吴默认。老太太恍然，“我说怎么那么巧呢。”老吴解释道：“她上班时天天因为房的事着急上火，也影响工作。反正咱们家也正好有房要出租，这就叫双赢。”老太太啐了一口，“双赢什么？她不租，我还得白白空着？”老吴搂住老太太，笑道：“妈，反正咱们家也不差这几个月的租金不是吗？等她两个月，不行再往外租。”
如果自己是泼出去的水，是外人，为什么隔三岔五地要钱呢？赵力深感郁闷，却根本无法说出半个“不”字。因为只要她不给钱，父母之间就会因为没钱而怄气。爸爸开始找妈妈的各种麻烦，好像没钱都是因为她这个丧门星。他最喜欢骂妈妈是丧门星，也是，妈妈永远苦着一张脸，让人看了心生不快。再多吵几句，爸爸就会动手打妈妈。已经六十岁的人了，打起她来丝毫不手软，拳拳到肉。
老太太道：“她说因为她不想生孩子，你们才分手的？”老吴点点头。
有了房，又有了西点屋，看上去俨然事业有成了，弟弟很快找了女朋友，女朋友一样是外地人。结了婚之后，很快就怀了孕，生了孩子。一家五口，看上去日子非常圆满。只是，当初买房的时候，父母跟赵力要三十万，也不说是借，还是她给弟弟的，总之拿了之后，从此不提还不还的事了。赵力给了，这八十平方米的三居，却没有她的一张床。弟弟弟媳一间，父母一间，孩子一间。她虽还没嫁，在父母眼里却早已是泼出去的水了。有几次她去看父母，时间太晚，在沙发上睡了，第二天就看到弟媳妇的脸色有点异样。
“所以你这么多年还是没死心？”老吴摇头：“没有没有，我这不是要结婚了吗？”老太太回：“你每年都处一个对象，每年都说要结婚，最后都吹了。”老吴郑重道：“这次不会了，我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转身，老太太又叫住他：“若寒，你是不是还喜欢她？”老吴不说话，算是默认。老太太说：“你喜欢一个人，却娶了另一个人，这个你喜欢的人还天天在你眼前晃，日子能踏实过吗？”能吗？老吴也不知道。
赵力继续找房子，四处奔走。妈妈劝她，不如到郊区租，租到弟弟家附近，一家人整整齐齐。弟弟初中毕业上了技校，学做西点，一开始在老家混，后来投奔城里的她来。赵力托同事帮忙引荐，让他去了一家连锁西点屋打工。几年之后，弟弟手艺日渐纯熟，就萌发了单干的念头。父母特别以儿子能在大城市立足为荣，倾其所有，把老家的房卖了，助他在这城市房价疯涨的前夕在郊区付了首付，买了个八十平方米的三居，又在超市里开了西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