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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悲痛

莱康第一次看见母亲和妮娜,就递给她们他写的一篇作文,上面写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当难民。难民不得不不停地迁移,从一处换到另一处。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喜欢难民。

母亲和妮娜在每天下午教九岁的孩子们学英语。这是孩子们主动要求的,他们无事可做,特别希望可以学一点儿东西。他们没有书,不过母亲和妮娜在镇子里找到了许多旧的《读者文摘》。在这些男孩里,母亲和妮娜与一个叫莱康的孩子成了好朋友。

莱康是个乐天派,因此他的失落并没有持续多久。

最后莽泉也回来了。母亲曾在她的日记中写道:“两周后:今天我们这里一团糟。我照顾的一个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小女孩崇涛——我叫她‘跳舞的女孩’——不小心摔了一跤,还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在我帮她处理血迹的同时,莽泉躺在水泥地上,把自己搞得脏极了,因为她一看见我和其他孩子在一起就爱发脾气。妮娜和我一筹莫展,于是决定教孩子们学唱歌。我们能想到的最容易学的歌是《幸福拍手歌》。我们把那些能拍手的孩子安排在无法拍手的孩子旁边。后来一直到我们离开,我们每天都会唱这首歌。”

晚上母亲和妮娜要走一个小时的路,才能回到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妮娜常会在晚上和一些本地的朋友或其他志愿者一起出去喝点啤酒,母亲则常待在房间里用手电筒看书。

每天有一百名三到八岁的儿童来到康复中心。母亲和妮娜要照顾他们吃早饭,帮他们刷牙和洗澡,努力与他们玩在一起,逗他们开心。时间长了,母亲和妮娜的努力开始有所成效。那里的物资非常稀缺,她们就利用小鹅卵石教孩子们做游戏。妮娜在当地的泰国杂货铺里找到了通心粉,于是教孩子们用通心粉串项链。母亲将较多的时间花在帮孩子们洗澡上,妮娜的工作则是陪孩子们玩耍。

三个月后,妮娜弄明白了她以后想要做什么,并决意继续留在难民营工作。母亲也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她决定再留在学校工作一年,之后辞职,去“救助难民妇女和儿童的妇女委员会”担任第一任理事长,负责最初几年这个机构的运营,为救助难民的事业做出贡献。难民莱康五岁就从家乡老挝来到泰国,目睹了亲人惨死,母亲打算为他到美国学习助一臂之力,为他申请大学奖学金,让他在美国继续他的人生成家立业。他有两个家: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是我们家。他是母亲最早接触的难民之一,近来他也来探望过母亲,母亲也满含骄傲地给我看他的照片。

母亲和妮娜在如此恶劣的生活条件下依然坚持下去了,并因此而感到万分自豪。公共厕所是最恐怖的地方,但她们很快也能付之一笑。

我一向都乐于向人们讲述这个故事。许多人对我说,这个故事使他们受到了启发,使他们找到了一种与成年子女或父母进行沟通的非同一般的方法。这件事改变了母亲和妮娜的人生,也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这件事富有挑战性,我认为令我们变得更无畏了。并且我觉得,经过了母亲和妮娜的这些事,我们将变得越发无私。

那天是第四天。

母亲经常被邀请去做演讲,讲一讲她为什么对难民的事情这么热心。她会说:“假设一下,半夜家里人叫醒了你,他对你说:‘把你最珍贵的物品放入一个你能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我们不得不随时做好离开家的准备,然后去最近的边界。’你要翻越哪座山?你觉得会怎样?你要怎样面对一切?如果越过了边界,另一头是一个言语不通的陌生国度,是一个不希望你们进入的国度,是一个你将无法工作的国度,你将会被限制在难民营里,一直待上几个月,甚至几年……”

而莽泉第二天没有再来,后来也不再出现。在第三天晚上,母亲跑到她的帐篷去找她。很快母亲就了解到莽泉为什么无法再次回到康复中心。虽然莽泉的父母很爱她,但他们因为年纪太大而无法照料她。因此他们把她放在一个阴冷的小棚子里,在一个特别寒酸的帐篷外面,任她光着身子躺在一块木板上,旁边放上一碗米饭。她的父母都病了,无法带她去康复中心。她浑身脏兮兮的,也因此觉得难堪,她不想让母亲看见她的样子,所以向母亲扔石子,赶母亲走。

母亲用一首诗来形容这一切。这首诗完成于1989年,名为“我悲痛”,是十六岁的越南女孩辛迪·常在香港一个用铁丝网围成的难民营里创作的。在一次读书会上,我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只记得是母亲做化疗的一个冬天,我让她说出几位曾经令她的人生发生变化的作家。“有很多。”母亲马上回答,“我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任何时候,只要你读的是一本好书,它都能影响你的生活,即使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事实。”停顿了两秒,她又补充道,“不过,毫无疑问,我会把辛迪·常放在第一位。”

母亲和妮娜被安排在康复中心工作,她们接触到的第一批孩子是四个聋哑女孩,她们负责做饭,母亲和妮娜没多久就喜欢上了她们。四个女孩很乐观,特别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帮忙。康复中心里的孩子有许多不能爬动,有些甚至连动都动不了。另外有许多孩子存在严重的发育问题。到达那里的第一天上午,母亲要照顾的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名叫莽泉,不过她看上去只有十二岁。她全身都是病,大小便失禁莽泉仿佛没多久就认同了母亲。她无法行走,去任何地方都必须靠人背着。她喜欢和母亲亲近,起码母亲认为是这样的。

我悲痛

母亲的日记里对难民营的第一印象是这样描写的:“处处都是飞扬的尘土,几千名衣衫破烂的孩子,在看到外国人的时候不是哭喊着就是躲起来,还混杂着几百只淌着鼻涕、流着口水的脏兮兮的狗,它们头皮似乎被烧过,全身满是伤痕。”

谁会情愿倾听我的感受?

她们最后还是飞去了曼谷,之后换乘卡车,夜间在泥泞的道路上行驶,还在后备厢里待了十二个小时。母亲当时想:“我怎么让妮娜也卷进来了?怎么回事啊?”后来她才认识到,她连这位修女和难民营的真假都未验证过。直到她们到达难民营,才发现那是她们见过的最艰苦恶劣的地方。

谁会情愿倾听我无用的国度?

母亲和妮娜关系非常亲密,但那时她们母女间正在闹小矛盾,在很多事情上意见无法统一。不过她们在妮娜将和母亲一起去难民营工作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那时我觉得,假如这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主意,那么就是最糟的。我偏重于选择后者,父亲和哥哥也这样认为。

战争之后,我的皮肤已被损毁。

妮娜那时大学即将毕业。

我的体内留有子弹的伤痕。

母亲头脑清晰且慎重,不过也有头脑发热的时候。当她看到玛特修女的建议时,就决定离开学校一学期,到难民营去工作。

尽管我悲痛、遗憾、承受苦难,

她们保持着通信关系,后来玛特修女在一封信中提到,她的一个朋友从菲律宾去了难民营做志愿者,假如母亲想要给予帮助,但又无法提供很多资金上的援助,也许她可以去难民营帮忙。

我悲痛、遗憾、承受苦难,

不久,玛特修女开始寄一些产品目录给母亲。母亲收到后会买下那些物品,再寄回难民营。偶尔也会寄去二三十美元、一两本书,或订购一本杂志。母亲让她的学生募集书本、纸张和彩笔,邮寄给泰国难民营的孩子。又有一次,玛特修女的信像平常一样寄到,但内容有些不同。她向母亲募集的款项数额不小,达几千美元。母亲马上回信,说她对于捐那样的数额无能为力。母亲在信里似乎表露了一些不悦,修女马上回信,说她很抱歉,不了解金钱的含义,因为她仅仅是一名修女。

谁会愿意知道我的感受?

母亲回复了那张不可思议的明信片,玛特修女又寄来一封很长的信。之后她们互通书信长达数年。玛特修女的信中会带上残疾的赫蒙族儿童的照片,他们住在BanVimi,那是泰国境内最大的老挝难民聚集地。那的难民有45000名,妇女和儿童占80%,严重残疾的儿童达上百名。

我悲痛并非因我受损的身体。

很多年后,母亲才知悉这位修女是怎样获知她的姓名和地址的。这既算是个巧合,也算是上帝的意旨,单看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真相是这样的:母亲的一个学生随意游玩到泰国北部,身上带着一叠明信片和少量现金,却找不到邮局又不懂泰语。后来他在路上巧遇了一位修女,觉得她值得信任就请她帮忙寄信。这位修女不仅是仁爱之女(母亲后来常喜欢如此称呼她),还是一位了不起的筹款人。修女寄出了明信片,也记下了母亲的地址。

我悲痛是因为人们无法公正地对待我。谁会愿意知道我的感受?

那是在1988年的春天,大概二十年前,当时母亲任南丁格尔高中的校长,某天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只寥寥几句:亲爱的玛丽·安·施瓦尔贝,我是一名菲律宾修女,目前在泰国难民营工作,我需要您的帮助。签名是“玛特修女,仁爱修女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