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奥赖利医生后,母亲让我更新博客。她一直用第三人称写好文字然后发给我。我对最后一段加以补充:
目前我和母亲的读书会应该添一本新书了。我是一个乐观的人,因此杰拉丁·布鲁克斯的新作成了我的购买对象。布鲁克斯的小说《马奇》获得过普利策文学奖,她在路易莎·梅·奥尔科特创作的《小妇人》的基础上,为不在家中的父亲塑造了新形象。这本书成为母亲近来特别喜欢的书之一。我带来的是从从事出版行业的朋友那抢先搞到手的布鲁克斯的最新作品——《禁忌祈祷书》。母亲则给我带来一本凯伦·康纳利的《蜥蜴笼》。从医生处听到好消息后,我们就交换了书。一切又进入了全新的发展发向,读书会还将持续很长时间。
星期五和星期六过得很愉快,不过星期日和星期一母亲状态不太好。今天看起来好了一些。
肿瘤缩小了!肿瘤正在缩小!真是太棒了!吉西他滨、卡培他滨,这些药品的名字听起来古怪,现在听起来不同凡响。它们以前感觉像是强效去渍剂,现在感觉好像你才开始喜欢的新摇滚乐队,酷极了,奇妙极了。这样母亲和我们又有了更多互相陪伴的时间,而且她也不必急着明了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了。我又能接着忙于开会、畅饮、参加晚宴。而她又能接着制订自己的听音乐会、会客、看电影,以及旅行的计划。
她带来的凯伦·康纳利的《蜥蜴笼》内容精彩,讲的是缅甸监狱里的生活。母亲说这本书能让人忘记所有的困难。
……
她很期待去听由尼克·麦克吉根在爱弗里费雪大厅指挥的《弥赛亚》。
“是的,我还有个问题。”母亲说,“奥赖利医生,你今年有休假吗?我希望你能有时间回爱尔兰和家人团聚。”
我(威尔)准备进行圣诞大采购,冒险跑出去。很幸运的是,外面的天气太好了。
我看着母亲,她好像有点走神。屋里陷入了沉默,我们都在等她问最后的问题。
由于忙于圣诞大采购,看完《禁忌祈祷书》后也没有机会看《蜥蜴笼》。之后,随着圣诞节的到来,各种聚会和事情让人整天疲于应付。不久新年也即将来临。虽然从医生那获悉了好消息,让我们有了更多的希望,但也不能忽视母亲病得很重这一事实。她双手麻木,化疗让她身体虚弱、筋疲力尽,还呕吐,更糟的是她嘴里面更疼了,这不仅让她说话时很难受,吃饭也艰难。
“妈妈,你还有问题要问奥赖利医生吗?”我提醒道。
新年假期更是一团糟。你也许会说新年和其他日子没什么不同。只不过那天时代广场上方会降下水晶球。报纸、电视和所有人都对你在做什么、在哪里,以及你的新年心愿问个不停。
这个消息令人振奋,在我们还没有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时,医生已经开始为母亲做身体检查了(一道布帘将房间隔开,母亲在里间做检查,我和道格坐在另一侧,离得很远),而后我们听到奥赖利医生在问母亲一些日常问题,母亲又向奥赖利医生咨询了一些问题。不过母亲没有问最后一个问题。
我原打算黄昏时去父母那里喝杯香槟。当大卫和我到达的时候,母亲正坐在她惯常坐的位子上,面前的中式茶几上放着她刚刚看完的杰拉丁的《禁忌祈祷书》。
她告诉了我们一个好消息。一部分肿瘤已经明显缩小了,目前还没有发现癌细胞再扩散。说明化疗是有效的。
“布鲁克斯写得太好了。”她说,“这本书使我想起很多旧事,那是在波斯尼亚做选举监督时发生的。”布鲁克斯生于澳大利亚,曾担任《华尔街日报》驻波斯尼亚和其他焦点国家的驻站记者。“这本书内容极其丰富,甚至像结合了许多本书写成的作品。你了解我从来不看惊悚小说,但是布鲁克斯以《塞拉耶佛祈祷书》的来历为小说的主线,讲到人们怎样冒着生命危险对其加以保护的经历,情节深深地牵动着我的心。书中的古籍维护家汉娜,以及其他角色我都很喜欢。不过你赞同《塞拉耶佛祈祷书》本身就是个主角吗?”
一会儿,奥赖利医生到了,她是个讨人喜欢的爱尔兰人个子娇小,母亲估计她身高可能只有1.60米,也非常瘦。她说话时语气柔和,但语速很快,看人时满含真诚。她说话时严肃认真,令我看到她时感觉很紧张。
我在母亲身边的沙发上落座。“我明白你说的《塞拉耶佛祈祷书》本身就是主角的意思。我刚开始看时也只是仅仅把它当作一本书,后来我了解了它的历史,知道因为它有人牺牲了,也生出了要誓死守护它的想法。书上面的葡萄酒渍、昆虫翅膀、盐水等痕迹,都暗示了这本书是怎样历经战火,也告诉我们曾经有人拼尽全力来保存这本书。”
“对,这个问题很重要。”
“另外,还有根白头发不要落下。”母亲补充道。那是书中的另外一条主要线索。她的头发灰白相间,虽然日渐稀疏,但发量并不少。她将几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到耳后,又接着说:“不过我真的觉得汉娜的母亲很坏很糟糕。”
“你还有其他问题吗?”我问。母亲说她希望知道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
主角的母亲是一位优秀的医生,但常常忽视了女儿,虽然两人短暂相处过,不过关系还是很紧张。书中汉娜的父亲是谁成了谜,直到快到书的结尾,她的母亲才告诉她她的父亲是谁。汉娜与母亲之间的心结最后能否解开也成为一个疑团。
纸上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其他问题。”
“我不清楚。我的意思是我非常可怜汉娜的母亲。”
“没问题。”我说。
“我不可怜她。”母亲说。
“还有关于去弗隆海滩的事,能否去那做化疗。我一个冬天都待在这里,这里的冬天太糟了。”
“她是个母亲,但同时还要去工作,这在那时可不常见。”我突然意识到我实际上说的是母亲。
“好的,这个也记下。”道格回答。
“威尔,那并不是一个充分的理由,不能成为对女儿不好的理由。”
“还有我是否能实行去日内瓦旅行的计划。”母亲补充道。
“但是人们总是希望女医生更善良,对不太好的男医生则宽容得多,你不这么认为吗?”
“好的,我们一定会记得问她这些问题。”
“我不清楚其他人的想法,我只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母亲说,“我认为任何人都必须具有仁慈、宽容、善良的品质特别是医生。你可以同时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医生和一个非常仁慈的人。这也是相比我看的第一个医生,我更喜欢奥赖利医生的原因,并非因为她是女人,而是因为她让人感到温暖、仁慈。”
“对,还有胃的毛病。”
“但你一直告诉我们,人们偶尔态度不好是缘于他们不快乐。”
“对于手麻的问题你想咨询一下医生,对吧?”
“没错,也许这类人不该从事照顾其他人的工作。再说我说的是有一颗仁慈的心,而不是态度好不好的问题。你可以板着脸,做事毫无道理,但也要有一颗仁慈的心,即你做什么比你怎么做更重要。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怎么可怜《禁忌祈祷书》里汉娜的母亲。她是个医生,还是个母亲,但是她没有仁慈的心。”
母亲给了我一张写有她想问的问题的复印纸,她还想给医生一张。我们还事先排练了一下这些问题。
“那这一点有没有让你对这本书不那么喜欢了?”我问道。
母亲最喜欢的一个护士领我们去了检查室,告诉我们奥赖利医生很快就来。一般来说,“很快”代表一分钟,不过也可能是十分钟或一刻钟。奥赖利医生很少让人久等,她都尽可能让病人在候诊室有垫子的原木椅子上坐着,舒服地等待,直到她做好了准备才让病人进来。在这里等待的母亲,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显得苍老、虚弱,她的病情越发恶化了。灯光下,她满是皱纹的脸和长满了斑点的双手显得更醒目。我的视线向下看时,发现她的脚踝也肿了。
“自然不会!这本书令人着迷的因素之一就在这里。这本书最有意思的地方正是对书籍与宗教的阐述。我欣赏布鲁克斯所说的,一切伟大的宗教都体现着对书籍、阅读、知识的热爱。每本书都不尽相同,而相同之处在于我们对每本书的敬意。在小说里,不同的人,不管是穆斯林、犹太人,还是基督教徒,都因为这本书会聚到一处。这本书里的每个人物也因此都在尽其所能来挽救这本代表了世界的书。当我去世界各地的难民营时,人们总会提出对书的需求,有时书甚至比药和庇护所的作用还要重要。”
“这边,妈妈,往右。”
这时我们的谈话被本来与大卫聊天的父亲打断了。鉴于新年即将来临,虽然离2007年到来还差几个小时,他还是希望家里能有些派对的氛围,因此想放一张现场演奏的CD来听,他是这个演奏家的代理人。可是他没将音量控制好,CD一放出来,开头几个震耳欲聋的音符打破了客厅的宁静。不但把母亲吓了一跳,父亲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慌乱。在母亲生病前,他们都已对有选择地忽略对方习惯了,我在不少老年夫妻身上都发现这一点。而当母亲生病后,父亲变得格外关心,小心翼翼地留心所有会对母亲造成影响的事,比如空调温度过低,阳光过于直射,茶杯离得太远,等等。父亲发现了都会马上为母亲处置好。当他的关心太频繁时,母亲会表现出有些不耐烦。不过她心里非常感激父亲的关心。
“往左还是往右?”母亲经常这样问。虽然母亲的方向感一向很好,但在这里,她老是问我。
听着音量适中的音乐,我留意到桌上放着一本《每日的力量》,书签夹在最后一页。
我们离开座位走出舒适的等候室,穿过一扇白色的大门来到另外一个无菌的世界。塑料和金属制品取代了舒服的椅子和沙发,金属材料取代了温暖的松木,荧光灯灯光也微妙地取代了白炽灯的。
母亲说要去歇息一会儿。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根本不说。父亲去拿香槟了,他和母亲并不喝,只是为我们和其他可能会来拜访的客人预备的。现在父亲一点儿酒也不喝,他害怕由于酒精的作用而使他行动迟缓,母亲需要他照顾的时候他务必得保持清醒。因此他给自己和母亲准备了苹果味的碳酸饮料。并非他们特别爱喝它,只是为了迎合节日的气氛才买的。我翻开《每日的力量》夹了书签的那一页,上面写道:
到了该去见奥赖利医生取检查结果的时候了。
有些事情已经无力回天,再多的遗憾也是徒劳,我们应当做的是尽全力做到最好。别抱怨没有恰当的工具,应该更好地利用已有的工具。上帝安排了我们成为什么人,我们处于何处,这是上帝的旨意,也许它会通过人类的错误体现出来拥有智慧的凡人,不会逃避自己的弱点,还想方设法从中获益。——F.W.罗伯森
时间的流逝让道格从小男孩成长为男人,性格也从容易激动变得稳重。但他与父亲、妹妹、我相同,焦躁时话比较多只有母亲在面对压力时能保持沉默。在道格和我靠聊天打发时间时,母亲只是在那安静地倾听。
母亲休息回来时,我还在看书。那段话后面的文字愈加带着宗教意味。母亲瞥见我坐在那正在看这本书时笑了,没说什么,我也一样。不过我认为她是有意放这本书给我看的。颇具意义的是,我们讨论的题目都在这个茶几上。后来我又注意到还有一封信放在茶几上。母亲看到我在看那封信,解释道:“这信是我们要为阿富汗图书馆发出去的。”
这种打招呼的方式,让我和道格看起来不怎么像兄弟俩却像在寄宿学校一起工作了几十年的同事,彼此有好感却很客气,特别是在父母面前。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改变,这成为使每个家庭感到安心的一种不变的独特方式。
“那儿的情况怎么样?”
“很好。”他说,“你呢?”
“我们得到了一些捐助,但不像预期的那么多。后来我们收到一封支持信,是卡尔扎伊总统寄来的,这真是太好了!不过要去做的事情仍有很多,这是最让我担心的。”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如果阿富汗的人民没有书籍,他们的希望就很渺茫。把这个图书馆建起来,是我新年的愿望。”
“你好,道格先生。”我说,“感觉如何?”
“你确定可以吗?”我问。
“你好,威尔先生。”他老是这样称呼我。
母亲皱起了眉头,对我说:“如果不行,我就不会去做了。”这是在暗示她还没到离世的时候。那天她感觉不舒服,但检查的结果挺不错,我们还用不着掰着手指头数她剩下多少时日。之后母亲把话题转到我的生活上。
我起身去拿第二杯摩卡时,经过电视机,里面正在无声地播放CNN新闻,我觉察到我们也许需要若干规则去判断,起码我需要。回到座位后,我用手机给自己发了封e-mail,内容是:“及时庆祝。”哥哥道格也到了,他刚做完瑜伽,手上拿着具有代表性的软呢帽子,焦灼不安,把帽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
“我还有个和你有关的新年愿望,威尔。”她说,“不要再对你的工作抱怨不休了,直接提出辞职吧。我曾经告诉过你,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够做到这一点。”
毫无疑问,我们每个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没有谁能知道具体是哪一天。或许是几十年后,也或许就是明天。我们可以做到的,只是尽量充实地过好每一天。不过我想说的是,谁能真的做到玩得起这个智力游戏,或者真的充实地过好每一天呢?何况,获悉两年后“也许”会死与“肯定”会死之间天差地别。
我又给自己倒了点香槟,打量着四周屋子里父母的一切。莫扎特的《欢欣,雀跃》在播放着。每面墙上都挂着画作,还有他们收藏的英国和日本的陶器。这些陶器以颜色和制作者分类,占据了墙边的几排架子,剩下的位置摆的都是书。一张典雅的桃花心木桌子在母亲左侧放着,是母亲的祖父送给她的,家人、朋友以及母亲学生的照片在上面摆得满满当当。有面带微笑的父母与婴儿的合影,泛黄了的外祖父母的照片,她和父亲小时候的黑白照片,孙子孙女们多得泛滥的照片。从母亲喜欢的位子望过去,能够看到她的陶器、书、画,还有照片。
对于怎样掌握事物的规律和先后顺序我们需要学习。比如,需要保留哪些习惯的事物,需要丢弃什么;需要补充什么,该放弃什么;哪些庆祝活动是必须要参加的,哪些可以忽略;哪些书仍然要读,哪些书可以不必理会;什么时候能谈论母亲的病情,什么时候不宜谈论。
不过母亲极少能静静地坐在那,这个位子还是她的调度中心,茶几成了她的办公桌,电话也近在眼前。这天晚上她向我展示了几张照片,是她才收到的。一些人曾经是难民,她帮助他们来到美国读书;还有的人来自老挝难民营,现在住在明尼阿波利斯,还结了婚,做的工作与医学有关。这些人就像母亲的亲人,在获悉她生病后,都特地来看望过她。母亲给我看他们及其子女的照片,告诉我他们都生活得如何。
想象一下,一段看不到尽头的旅程,你随身带着一本书不过你不清楚这本书看完要用多长时间。这本书也许短得像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也许长得像他的《魔山》,你只有在看完的时候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若带了《威尼斯之死》,你用不了多久就看完了,旅程剩下的漫长时段再无书可看了;若带了《魔山》,到最后下飞机的时候你会发现只看了一个开头,而下次什么时间再看还不确定。
那一刻我确实在考虑是否要辞职。看到母亲向我展示照片时那么自豪,我彻底明白了母亲在辞职后,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
距离母亲被确诊为癌症过去了两个月,我们等待着她化疗后的首次扫描结果。我难以想象要怎样看着她逐步走近死神。母亲参加了她和父亲的结婚周年纪念日晚餐,大卫的五十岁生日宴会她也高兴地到场,只是她那天状态“不太好”只好被迫在敬酒之前离开。我们不清楚她还剩下多少时间。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也许能真的出现奇迹,两年?期望更长一些,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