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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克林

我们接着看书,读到“有一些人很友善……假如你和他们认真说话,他们会更加友善”。

然后她就离开了。

“她真好。”母亲说,“那位女士,她好极了。”然后母亲走向她,坐在她身旁。她们拉着彼此的手,不断交谈,或者说,母亲在听她说话。

“你的母亲。”她对我说,“有最美的笑容。”

她们聊天的时候,我接着看书。不久我读到了书中写得非常生动的部分,在横渡大西洋的艰难旅程中,依丽丝晕船晕得厉害,吐得到处都是。

“是的,这是威尔,我的二儿子,我还有个女儿。”

当然,读到这一段,四周又全是做化疗的病人,不过我和母亲聊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不自在。

“这是您的儿子吗?”女人接着问道。

父亲在要见奥赖利医生之前到了医院。母亲如今已经真正在家养病了,这表明目前要做的就是让母亲尽量感到舒适,并且最好在家中离世。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有需要,专门从事临终护理的人都会来家里提供服务。她要是打算重新恢复治疗,随时都可以提出来。妮莎已经来过,并和我们全家人见了面,她向我们讲明母亲在家治疗应该注意的事项还有方法,包括按摩、冥想、使用医院病床、24小时不间断的家庭护理,以及在冰箱里存储的药物,帮助减轻母亲临死时的痛苦。母亲认为在家养病对她而言绝对是最好的选择。她一直说时间到了的时候,会让我们知道。现在,就到时候了。

母亲显得有些惊讶,然后绽放出了笑容。

这一次将是意义非同寻常的回诊。好像是因为这一点,检查室都是之前不曾去过的。房子看起来很相似,但感觉不同而且更小了一点儿。雨下了一整天,我手里拿着一把一直往下滑的雨伞。父亲和我靠得有些紧,以便让奥赖利医生可以拉上帘子为母亲做检查。

“打扰了。”她对母亲说,“我之前在这里见过你。我只想要告诉你,你有最美的笑容。”

为什么那把该死的雨伞总是往下滑?

奇怪的是,在候诊室的另一侧,一个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起身,好像打算上前和我们说话,她也确实开口了。

母亲问了跟以往一样的问题,包括肿胀、利他林、类固醇改善食欲的甲地孕酮。奥赖利医生逐一做了回答,然后告诉了我们已经知晓的事情:肿瘤增长的速度非常快。

对于依丽丝,托宾写道:“在她离去之前的那个早晨,她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微笑,如此她们就会记住她微笑的样子。”

我看着母亲记着问题的单子。单子上的最后一个问题不是字,而是标点符号:一个简洁的问号。

我情不自禁地把我喜欢的段落指给母亲看。在依丽丝去布鲁克林之前,她看着姐姐做日常的工作,托宾这样写道:“她突然觉得,她会一直记住这个房间、她的姐姐,以及这个场景,似乎她的人已经到了远方。”我把这一段指给母亲看时,一下子觉得非常震惊,因为我也似依丽丝般,试图活在当下,想要尽量留住此时此刻脑海中的画面,就像两年前在缅因州,我试图用拍照来让时光停滞,要拍下母亲与她所有孩子们在一起的画面。

“妈妈。”我提醒她,“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医生吗?”一片沉默。

我们并肩坐在斯隆-凯特琳纪念医院候诊室的椅子上,读《布鲁克林》。小说描写了一位名叫依丽丝的年轻女子,在20世纪50年代的布鲁克林怎样大胆地开拓了新生活,但在回到爱尔兰后察觉自己的内心有一丝对故乡的留恋。

“好吧,首先目前我已经处于休养阶段,她们说我还可以来见你。我想了解这样行不行。”

2009年8月,妮娜和萨莉还有她们的孩子们回到了日内瓦。母亲和我还有其他家人回到了纽约,那一整月都是在焦虑中度过的。我们的读书会在等待见奥赖利医生的间隙又开始了。那天母亲和我都比约见时间早到了一小时。

“当然行。”奥赖利医生说,“我们可以预约下次扫描的时间,然后你9月的时候再过来。”母亲的呼吸很轻,听了医生的话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目前我们正在制订9月的活动计划。

我不清楚托宾更愿意被称为同性恋作家,还是作家。你可以辩解说《布鲁克林》的作家拥有对同性恋的敏感,但它的故事情节可与同性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说到在家休养,我还有个问题。妮莎很棒,不过我还是想再问一次,我过世的时候,我的家人要怎样做?”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希冀书可以让我的人生更有意义。《克里斯托弗和同类》这本书对我意义最深远,作者是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这本回忆录叙述了作者从1929年搬到巴黎(正如他所说,主要是为了遇见男孩子们)到1939年搬去美国这一时期的人生经历。在那段时间,他和校友、诗人W.H.奥登鬼混;感受柏林臭名昭著的夜生活;与一个德国男人坠入情网,之后为了躲避追捕他们的盖世太保在欧洲四处流浪;写下了经典作品《柏林故事集》,这部作品后来被改编成舞台剧《我是一部照相机》、百老汇音乐剧《酒店》和同名电影。

“嗯,他们要先给殡仪馆打电话。我们可以给你安排一个,你也可以通过教会自己找。”

父亲对此能够接受,母亲写道,他唯一担心的是我会不会到处宣扬。信的结尾,他们表达了对我的爱,说我们今后可以再多聊聊这个话题。不过我们再也没有聊过。经过一小段时间的不习惯之后,我坚信他们对我的爱与支持还像原来一样。当我把大卫介绍给他们时,他们马上接受了他。母亲可能不曾想到,妮娜在大学毕业几年以后,也向他们坦白自己是同性恋。

“还有。”母亲说,“我还想要一份安乐死的复印件。”奥赖利医生建议母亲签一份新文件,重新填表再签名就行。她立刻请帮母亲做过治疗,且她很喜欢的护士送了一份新表过来。母亲让我帮她填表,于是我拿起笔开始写:

由于我采用的是写信的方式,所以母亲也写信回复了我。她在信里承认看到信的第一感觉是生气和不安,然后她又气自己为什么要生气。她说结婚并有自己的孩子是她最快乐的事,她也希望我们都能享有这种快乐。但她也清楚在这个遍布歧视的社会,同性恋意味着我的人生之路将会走得更为艰难,没有人愿意他们的孩子的人生是艰难的。她补充道,假如我打算当作家,只愿我当个作家就好,但不要做同性恋作家。

M-A-R-Y-A-N-N-E

托宾其他几部小说《大师》《夜的故事》《黑水灯塔船等,我们都看过了。托宾描写的男同性恋和他们母亲之间的关系,是我和母亲不曾讨论过的话题,也许是因为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太相似了。在二十岁时,我对父母坦白了我的性取向当时我是休学一年的大一学生,在洛杉矶的一家电视台工作。上大学第一天,我就告诉所有人我是同性恋,又过了两年才让父母知晓,因为我害怕会影响到我与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不过最后,我认为不能再等下去了。在洛杉矶时,我写了一篇同性恋题材的短篇小说,向一家全国性的同性恋文学杂志投稿后被采用了。我想在杂志出版之前,让父母有点心理准备,于是写了一封信给他们。

母亲认真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一丝慌张,说:“亲爱的,你写错了,最后没有E,应该是Mary Ann。”

那天父母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我也收到了两个。我打开第一个礼物盒,里面装着一件奶油色的毛衣。毛衣非常漂亮,但是样式和我平常穿的不同,我和母亲道谢之后就把毛衣塞回了盒子里。她还买了很多好书给我。因为她自己也都不曾看过,所以另外多买了其中一本自己看。这本书是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新近出版的小说《布鲁克林》。我们决定把它作为我们下一次读书会的阅读书目。

“但你常常在末尾加一个E啊!”我说。

四天后母亲回到了郊区小屋,她不愿意失去与孩子们待在一起的机会。她回来的时间刚刚好,正好赶上她组织的生日派对,庆祝米洛六岁,尼科十七岁,以及我的四十六岁生日我们三个都是7月过生日,母亲希望为我们一起办一个大型派对,然后再为我们分别庆祝。

后来我才了解,在母亲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喜欢在名字“Ann”后加一个“e”(也许因为她更喜欢英国式的Anne,仿佛安妮皇后的名字),但她的名字实际上是玛丽,中间的名字是Ann,没有e。我居然连母亲的名字都搞不清楚。

我第二天去医院看望母亲,问她有没有书看,她说有。在她输液的时候,我拿起她放在枕边的《每日的力量》,那天看的内容是:“意义重大,现在我是这么衰弱,一定注意别让自己太劳累,因为这样我将无力再令他人愉悦;一张恬静的脸,一个温柔的声音,是我令家人越发快乐的最好方式。遗憾的是,有时我们的意志会影响到履行这些义务。”(伊丽莎白·T.金)

我想起玛乔丽·摩根斯坦,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莫宁斯坦。我慌忙用钢笔划掉了那个e,所以这份安乐死的同意书上还能够看见一个被划掉的e。从那时我就有了一种担心他们会因为这个无视母亲的心愿,为她插上各式各样让人害怕的管子,而这不过是由于她的儿子不清楚母亲的名字。

之前为了让母亲的胆管与肝脏保持畅通,而在她体内置入了支架,不过现在有了炎症,必须更换支架,因此她住院三天。妹妹着急地想要和孩子们一起返城,但母亲不允许,说不行,他们要享受郊区生活还有游泳池,等她出院了父亲会陪着她再回去。

门诊结束后,母亲像以往一样问了奥赖利医生她通常会问的问题,如她的家人怎么样,旅行如何,在看什么书。但这一次,奥赖利医生向母亲问了几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母亲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进了医院后就出不来的程度。她是那么虚弱,体重已不足45千克。后来,妹妹说假如孩子们对祖母最后的记忆,是看着她坐进一辆豪华礼车,不知道那是不是最糟糕的事。父亲和我在医院里等母亲,医生让她躺在病床上,我看见她的胸腔上做化疗用的人工血管在她的皮肤下鼓了起来,这个再没一点儿用处的外加物好像公寓里废弃的煤气管道,但如今的公寓已经使用蒸汽和电了。

“你介意给我一个拥抱吗?”她问母亲。

母亲回到乡间小屋的前几天还算顺当,只是每天都在勉力支撑。而只要还能在七月的阳光下安坐,看着孩子们,精神好些的时候读书给他们听,她就很知足了。自从母亲被确诊得了癌症,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个月,接近两年了。她很清楚自己已经活得比预料的久得多。有一天,她睡醒后发觉自己发烧了,而且越烧越严重,那时妮娜、萨莉和孩子们都在外面游泳,母亲就自己打电话叫了车送她回城里,只是出租汽车公司只剩下加长礼车了,母亲不想麻烦谁,就叫了礼车。半小时后礼车到了,母亲说服了妮娜让她独自回纽约。她坐着礼车离开时,所有人都和她挥手告别。

她们两个轻轻地拥抱对方,持续了足足一分钟。她们身高相同,奥赖利医生穿着白大褂,金色波波头的短发轻触她的衣领。母亲的头发由于不再化疗长长了些,她穿着一件珊瑚色的中式丝质上衣。父亲和我不好意思地坐着,不知道要往哪看。当你的主治医生给你一个告别的拥抱,这并非一个很好的预示,这一点我后来才了解。这是一个甜蜜无比、富含感情的拥抱,两个人互相安慰,仿佛就要分开的姐妹,其中一人要离开,踏上遥远的旅途。

在医院输一次血用了八个小时,之后母亲回到姑妈的乡间小屋。输血被迫中断了两次,因为母亲发高烧。整个过程她的一位朋友都陪着她。那个晚上,我问母亲感觉如何时,她说:“输了那么多血,有些罪恶感,幸好五十多年来,每当我看见红十字协会的采血站,我都会进去献血,这次算要了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