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们调整好剂量,我认为副作用不会过于严重。嘴巴应当不会像用希罗达时破得那么厉害。你也用不着取消原定去佛罗里达州的计划,我了解你有多喜欢那里的天气。”
他们打算当天就进行新的治疗。奥赖利医生告诉了我们治疗的副作用,听起来与前面治疗的副作用差不多:手指麻木、皮疹、腹泻、口腔溃疡、脱发。母亲写了张纸条,以便提醒自己从给她修改假发的朋友那里取回假发。
“太棒了,我还可以去佛罗里达州。”母亲说,之后她又补充道:“我很开心嘴巴不会破得那么厉害,我确实非常不喜欢那样。”她的语气仿佛口腔疼痛是某种口味,仿佛谁会喜欢似的。
2009年1月中旬,坏消息从奥赖利医生的检查室传出——肿瘤又一次迅速增长。虽然它们和母亲首次治疗时相比,还是没那时大,但也表明新的化疗药物已经无法控制癌细胞,需要换其他种治疗方法了。检查室中没有过多的家具或装饰,无法分散人的注意力。铺着地毯的地板,一把塑料椅子,一个用来放置用过器具的容器,上面印着“生物性危害”,一个金属洗涤槽,还有纸巾、检查台、帘子。在听到坏消息时,母亲安静地看着奥赖利医生,似乎在说:“没关系,我能承受,这并不是医生的错。”
“这次不会了。”奥赖利医生笑着说,“太难受了,是吧?”
“你无法一直准确地判断出谁可以信任。有时你以为你的决定是正确的,过后发现还是错的。但当你和他们一道旅行、一道工作,察觉他们的人品,就会留意:他们想找寻何种信息?会不会说给别人听?之后你还需自己判断:他们做这些有意义吗?要是你还是无法做出决定,就再多了解一些。你什么都不做是不行的。”
“不过你给我的漱口水很管用。”母亲说。
“但是你怎样才会了解哪些人能够一起共事呢?怎样才会在一开始就防止犯错?”我忆起母亲担任妇女委员会理事长时候的旅行经历——在查尔斯·泰勒的叛军进击时前往蒙罗维亚,去往塞拉利昂、几内亚和科特迪瓦,在旅途中,她和同事不得不去判断谁可以信任,哪些决定能相信。
“你还有别的问题要问我吗?”奥赖利医生问。
我问母亲阿富汗和邻国是否还有希望共事,“自然有希望,但是不能只是动动嘴而已。这是我们需要学习的一课。你必须和大家共同努力,通过和他人共事的方式了解对方,也许你还会判断失误,但这个方式能使你了解更多。这是真理不管你身在哪里都适用。”母亲回答。
母亲摇了摇头。
我和母亲提起我小学二年级时的班主任威廉太太。那一年正是1969年,在我们争吵个不停的时候,她就会对我们说“孩子们,要是在这你们都做不到相互间和谐相处,又如何与那些在越南北部的同胞们和平相处?”虽然那时我才读小学二年级,也认为这句话有些太幼稚了。然而,威廉太太的确说得没错。
“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奥赖利医生问,“你孙子会从日内瓦去佛罗里达州看望你吗?”
虽然我费了些时间才接受这种不置可否的结局,哈米德的小说让我再次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审视,什么可以相信,偏见又是怎样形成的。在我们看这本书的时候,还是没有大卫·罗德的消息,这令人感到特别伤感。母亲和我说,大卫并不笨,他不会和一个他不相信的人出去,况且他的直觉和对当地的认识都是绝好的。即便如此,一个人还是会由于不谨慎而铸成大错。这样说来,政客们如何了解在这个区域能够相信谁?军官们了解吗?当地的人又如何了解我们中的哪个人可以相信?俄罗斯人?德国人?法国人?还是美国人?即使选择相信美国人,那么又能相信哪些人呢?
母亲笑了:“哦,是的,巴黎和纽约的那些也会去。”
我们对《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的意见分歧很大,那年我们经常在许多事上各持己见。小说的结尾,很显然能够看出两个人物中会死掉一个,只是不好判定是哪一个罢了。我觉得结局只有一种,不过目前还无法想明白。而母亲觉得是作者故意安排了这种不置可否的结局,因为你的选择会透露出你内心的想法。我现在确信母亲是对的,只是那时弄得非常不愉快。
回家的路上,母亲说她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她可以感觉到肿瘤在长大。因此她如今只盼望能去佛罗里达州,大家会去看她,她还能和那里的朋友相聚,再享受一下温暖的天气。
关于小说令人不可思议的结尾,我和母亲的看法绝对不同。我们又一次去斯隆-凯特琳纪念医院的门诊中心时讨论了这本书,候诊室里挤满了人,只有电视区才有座位,我们压低了音量,害怕影响别人看电视。当电视上播放充斥世界各地金融界的坏消息时,我和母亲也会瞥上一眼。
那天在化疗室,我们又一次谈到了《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的结尾。“我把结尾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特别想知道最终死掉的是哪个人。我非常讨厌搞不清楚状况。”我说。
1月的读书会讨论的第一本书是三十七岁的作家莫欣·哈米德的《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莫欣生于巴基斯坦,后就读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和哈佛法学院,毕业后从事管理顾问的工作,2001年搬到伦敦。有两个人都将这本书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了母亲,虽然这本书出版已一年多了,不过很显然,这本书就像是专门给她写的。母亲不歇气地读完了,又和我用了几个小时讨论这本书令人迷惑的结尾。这本书的主人公是一个来自巴基斯坦,就读于普林斯顿大学的年轻学生,他用尽办法融入纽约生活,最终却不得不返回巴基斯坦。母亲很喜欢这本书的独白部分,读者通过主人公的独白能够了解他们的内心。书中对“9·11”事件也有大量的描写。每个人都想寻回某样东西——逝去的男朋友,一个能够接受他的地方——但是回到过去是不现实的。我们这代人经历的事情太多了。
“我也是,因此我总会先看结局。不过有时候,人生就是无法事先知道结局,即便你了解整个过程。所以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但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没看过的书她也会收到很多本。她会送我一本,自己留一本,看完后可能再送给其他人。
我们最后离开斯隆-凯特琳纪念医院时恰逢寒冷的1月,天气不怎么好。但母亲坚持要坐公交车,因此我陪着她一起等。
有很多人送书给母亲。那些书她大部分都已经读过了,而她从不会和送礼物的人说这一点,她觉得那是很不礼貌的。要是她收到同样的礼物,多余的那份她会送给其他人,但绝对不会对送礼物的人说她已经有这样东西了。圣诞节期间,母亲会收到同样的书,有很多本。她会写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然后把书送给朋友或护士,又或者放在公寓楼里的图书交换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