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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命潜力的提升

一旦涉及关于衰落的断言——尤其是充斥于过去十年来的西方衰落论,以上阐述就显得尤其重要。回想一下我在本文开始的时候提出的论断,在我看来它简单而明显,如果不理清究竟是什么在经历衰退,那么讨论衰落毫无意义。这种悲观的衰落论调仅仅指的是文化吗?还是说只是欧洲国家组织在衰落?就算我们将其作为先决条件接受下来,那就能意味着我们有资格谈论西方的衰落了吗?绝对不会。因为这种形式的衰落只与次要的历史元素——文化和民族有关,是它们的部分衰败与减退。只存在一种绝对的衰落;其中包括了生命力的减弱,并且只在人们对此有所感知时才真正存在。正因如此,我才迟疑着是否将一个普遍被忽略的现象考虑进来:每个时代对其生命水平面的认知和感受。

但是,我所说的并不意味着我认为今天人类的生活就比过去更好,我并没有谈及实际生活的品质,只不过在谈数量的发展,以及潜力确实有所提升的事实。因此,我相信我已经对当前人们的意识做出了准确的描述,他们的生命腔调包含了自视比从前拥有更大潜力的心态,相比之下,以往所有时代都仿佛侏儒一般。

至此,我们就谈到了多个世纪以来关于“丰富性”的感受,而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另有一些时代认为自己已经从一个巅峰的高度上跌落下来,远离了那个卓越辉煌的黄金时期。而令我最后得出结论的普遍现实是,我们时代的一大特征即在于自认为凌驾于所有过去之上的自视甚高;而更严重的是,这一时代对过去的一切均不予考虑,拒绝承认任何古典的或典范的时代,将自身视为比以往存在过的任何形式都更优越、更独一无二的崭新生命。

正如电影以及期刊画报可以将这颗星球上最遥远的所在呈现到普通人面前,报纸和舆论也为他们提供了关于最新智力成就的报道,出现在商店橱窗里的最新技术设备就是这一切全部属实的有力证明。所有这些无一不让他们的脑子里充斥着人类坐拥无限可能性的印象。

我很怀疑我们的时代是否能够在不深刻领会这一点的情况下被理解,因为这正是它的特殊问题。

我所谈论的一切并非意在强调它在完善文化方面的重要性——此时此刻我尚对此毫无兴趣——而是旨在说明这正意味着个人潜力的急剧提升。我也并非意在强调爱因斯坦物理学比牛顿物理学精度更高,只是想说明相比牛顿,爱因斯坦确实更具有准确性和自由精神,[4]正如现在的拳击冠军比其前辈选手更长于集中发起一记“猛攻”。

如果它能察觉到衰落的发生,那么势必就会认为其他年代比自己更为优越,进而去敬重、欣赏它们,并将可以带来启发的种种规则视为真理。倘若真的如此,我们的时代将会由此拥有清楚而坚定的理想,哪怕并不具备实现的能力。

在科学方面,情况与此极为相似。不到十年的时间里,科学已经将宇宙视野扩展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爱因斯坦物理学跨越了如此深广的空间,以至于牛顿物理学在相比之下仿佛被搁置到了阁楼。[3]这种广阔的提升得益于在科学精度层面上的集中突破。爱因斯坦的物理学起源于对毫厘之差的关注,而过去恰恰对此抱以轻忽的态度,认为它们似乎无关紧要。原子,在过去曾被视为世界的极限,而如今则膨胀到足以成为一个星系般的程度。

然而,事实却与之恰好相反,我们生活的时代自信具有惊人的创造力,哪怕根本不知道该去创造些什么。人们将自己视为万物之主,却又不能左右自己的人生,从而迷失于坐享的丰盛之中。现在可供使用的方法、知识以及技术均远远多于过去,但事实却证明,如今的世界与过去最糟糕的时代如出一辙,一切仍只是无根的漂流。

但是,生命潜力的提升并不局限于我们以上所提到的方面,它同时也正朝着一个更为神秘的方向更加迅速地发展着。一个普遍且为人所周知的事实就是,在运动、表演等与体质相关的成就方面,如今相较之以往成绩“提高”到了非同寻常的程度。关注并惊讶于特殊个体所取得的打破记录的成就是不够的,我们必须要注意到的是,它们以其频率之高在我们的脑海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象,从而令我们相信,人类机体在当前时代拥有的能力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

因此,一种力量感和不安全感的奇怪组合构成了现代人灵魂的底色。

在知识层面,现在存在着更多的“思维路径”、更多问题、数据、学科以及观点。相比职业的种类几乎屈指可数的原始社会——牧羊人、猎人、战士、先知——当前的职业清单可以说长得无穷无尽。在关乎娱乐的领域,同样的情况也在上演,虽然(这是一个比看上去更具重要性的现象)娱乐项目的清单并没有像生活中其他方面那样过分溢出。不过,对当下这个世纪里的资产阶级——他们生活在小城镇中,而城镇正是现代生活的象征——而言,享乐的可能性确实以显著比例在上升。

对现代人而言,所面对的情况正如对路易十五幼年期摄政所做的评价:他拥有一切天赋,却唯独缺少将其发挥的能力。到了19世纪,虽然很多事情看起来仍然不具备可能性,但人们对发展持有坚定的信念。时至今日,随着几乎一切皆有可能的事实被摆到了我们的面前,我们也就应该因此而意识到,各种最糟糕的情况亦具有实现的可能性:退化、野蛮、衰落,诸如此类。[5]这实际上不能算什么不好的征兆,它意味着我们再一次与作为一切生命之本质的、存在于每一刻中忧伤的不确定性和焦虑之间建立起联结,并且如果我们知道如何抵达其最深层的核心,把握住其悸动的命脉,它也将会是美妙的。然而事实却是,我们总在拒绝去感受那令人忧惧的脉动,哪怕它构成了一颗渺小心灵稍纵即逝的瞬间真诚;我们殚精竭虑地试图寻找安全感,又任由自己对命运上演的最基本真实视而不见,以习惯、惯例以及无稽之谈将其淹没。这是一件相当了不得的事情,因为在近三个世纪以来,我们第一次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对于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

不过,此刻我想要强调的,是人类生命在潜力的尺度上已经得到了何种程度的提升。与以往相比,如今可能性的选择范围扩大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任何一个对其存在秉持严肃态度,并对这一存在充分负起责任的人,势必都会感到一种切实的不确定性,进而驱使他时刻保持警觉。罗马军队命令军团哨兵保持将手指紧贴在嘴唇上的姿势,以防止其被睡意席卷,确保警惕性毫不松懈。这种姿势自有其价值所在,它似乎赋予了寂静的夜晚更深的沉默,以便能捕捉到可能悄悄萌芽的任何响动。“充分”时代的安全感——就像上个世纪那样——实际是一个视觉上的错觉,它导致人们忽视了未来,而未来的全部方向都被寄托到了宇宙机制之上。无论是进步分子的自由主义还是马克思的社会主义都相信,人们期待中的未来就是最好的或者最有可能的未来,必须得以实现,其必要性堪比天文学领域中的规则。

当人们谈论起生活的时候,有些在我看来最为基本的关键点通常被他们遗忘了,换句话说,他们忽略了我们的存在首先是一种认知,对哪些于我们具有可能性作出判断的认知。如果每一个瞬间,摆在我们面前的都不过是唯一的可能性,那么赋予其可能性之名则毫无意义,它实际已经算得一种纯粹的必然。然而事实上,我们存在的基本状态却是总有各种各样的前景摆在我们面前,它们以其多样性向我们展示出各种可能性的特征,从而令我们不得不从中做出选择。[2]说我们活着就相当于说我们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种为确切可能性所环绕的氛围之中。我们常将这种氛围称之为“环境”或外部世界。这也是“世界”一词最基本的含义。世界正是我们全部生命可能性的总和,因而它并非脱离于或陌生于我们的存在体,而是我们生活的实际外围。它展现出我们内在的力量,我们的潜力为何。各种潜力必须经过一个具体化的过程才有可能得以实现,换句话说,我们只是全部可能性中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来看,世界之于我们似乎无比巨大,人类身处其中简直轻如鸿毛。世界,或者说我们可能的存在永远要比我们的命运和实际存在更为宏大。

这种想法误导了进步分子的良心,令他们丢掉了历史之船舵,不再时刻观望,并丢失了本身的机敏与高效。正因如此,生命悄悄从他们的手中溜走了,如今变得全然难以驯服,没有任何确定航向地漂来荡去。在慷慨的未来主义面具下,进步分子不再以未来的眼光审视自己;确信不再有任何惊喜或奥秘蕴藏于未来,没什么是值得为之冒险的,更谈不上真正的变革;他们带着十足的把握相信这个世界将会沿着一条笔直的航线前进,既不会偏离方向,也不会掉头回转;于是他们抛开了关于未来的全部焦虑,将自己全身心投入于确凿的当下。如此这般,我们又怎么会为如今的世界看起来是那么漫无目的、缺少希望和理想而感到惊讶?没人关心这些缺失,更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够支撑理想。以上种种都要归咎于他们从少数派的指导下挣脱出来,而那通常正是大众反叛的另外一面。

购买活动结束于决定购入某一具体物品的那一刻,正因如此,它首先是个事关选择的行为,选择的开始正是市场将无数可能性摆到了消费者的面前。因此可以认为,在“消费”方面,生活主要存在于选择的可能性之上。

但是,现在是我们回过头来考虑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了。在对大众取得胜利的有利面进行过强调之后,现在最好沿着另一个斜面顺坡而下,当然了,那将是一段更为危险的历程。

就拿购买这个日常举动为例吧,想象有两个人,一个生活在当下,另一个来自18世纪,他们拥有以其所处时代的货币价值来衡量几乎相等的财富,而比较一下两人各自可以购买的商品,就会发现其间的差异可谓令人瞠目结舌。实际上,呈现在如今消费者面前的可能性范围堪称无穷无尽。在市场上,想到的或者想要的商品几乎鲜有找不到的。而与此相反的是,对18世纪的人而言,根本不可能想到或期待任何事物都可以待价而沽。有人会反对我说,在拥有一笔相同财富的前提下,如今的人们不可能比在18世纪买到更多的东西。但事实并非如此。如今能够买到的东西的的确确比那时多了太多,因为制造业降低了所有物品的成本。但是归根结底,即使这就是事实真相,也不会对我的观点构成什么影响,反而会对我想要表达的想法起到一定的强化作用。

[1] 确切地说,正是因为人类的生命时间是极为有限的,正是因为生而为人难逃一死,才更需要去战胜距离和延迟。对于不朽的存在而言,汽车并不具备特殊的价值。

但归根结底,我们的世界真正重要的扩张并不在于越发膨胀的规模,而在于它开始涵盖越来越多的事物。每一事物——有必要从最为宽广的范围去定义“事物”一词的意义——都关乎我们的愿望、尝试、进展、困扰、际遇、享受或厌恶;而其中任何一项都直指生命的活力。

[2] 在最坏的情况下,哪怕世界缩减到只剩一条路可走,实际上也仍然有两个选择:走那条路,或者离开这个世界。不过,离开这个世界同样构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就像房门同时也是房间的组成部分一样。

但是世界在时空维度上的扩张,于其自身而言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物理概念上的空间和时间恰好反应出宇宙绝对愚蠢的一面。因此,如今我们的同龄人之所以会沉溺于对纯粹速度的崇拜之中,要比一般观点所以为的具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速度由时间和空间共同构成,它并不比其任一组成成分更有意义,但却可以使它们变得意义尽失。一种愚蠢只能被另一种愚蠢所战胜。而战胜宇宙的时间和空间之于人类是一个事关荣誉的问题,[1]因此,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为现代人以沉溺于绝对速度的方式绞杀时空,并从中获得近乎孩子气的快乐而感到惊讶。通过将时间与空间的意义彻底湮灭,我们可以实现比以往更为广阔的空间,在来来往往中获得更多的享受,于没什么生命力的时代里消耗更多宇宙时间。

[3] 牛顿的世界是无限的;但是这个无限并不是一个空间尺度上的概念,而是一个空洞的范式、一种抽象、一个空虚的乌托邦。爱因斯坦的世界是有限的;但所有部分都充实而有形,因此这个世界在内容方面更为充盈,并显然可以达到更深广的程度。

而从时代的角度来看,世界同样也处于扩张之中。对史前时期的考古学研究发现,曾有过一些历史时期存续了惊人的长度。直至今日,那些甚至连整个文明和帝国的名字都仍悬而未决的发现,对于我们的认知拓展而言,无疑是新大陆般的存在。图文结合的新闻报刊以及电影已经将世界这些遥远的组成部分带到了大众的眼前。

[4] 精神自由——也就是说,智力——是以其与传统意义上认为不可分割的观念分离开来的能力来度量的。正如科勒对黑猩猩的智力展开的研究结果显示的那样,观念的剥离要比与之聚合难度更大。人类的理解能力从未表现出比现在更加强大的分离力量。

大众的统治、时代的水平面及高度的上升,不过是一个更为复杂也更加普遍的事实即将出现的征兆。究其明显而又简单的实质而言,这一事实显得奇怪且令人难以置信。那就是,世界在忽然之间开始膨胀,伴随而生的,就是生活由此得以改善和提升。首先,生活开始实实在在染上了世界性的色彩;换句话说,就是现在普通人的生活内容涵盖了整个世界,人们已经普遍将世界视为一个整体。一年多以前,塞尔维亚人就可以通过报纸上的报道即刻了解发生在北极附近个把人身上的事情,仿佛冰山正从安达卢西亚平原灼热的背景下漂流而过。地球上的任何一部分都不再闭锁于其地理位置上,从人类生命意图的角度出发,它们势必要对其他区域造成影响。根据物质存在的普遍性原理,它们的影响力遍及当前世界的各个角落,无处不在。这种距离以及隔绝状态的消除,使每个人的存在视野以相应比例极大地扩张。

[5] 这就是我们做出有关衰落的全部诊断的根源所在。并不是我们在衰落,而是我们开始倾向于承认一切的可能性,因此也就难以将衰落的可能性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