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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时代的高度

在帝国的早期阶段,一些受过教育的乡下人——比如说卢坎和塞内卡之流——抵达了罗马,映入眼帘的那些象征着帝国恒久力量的恢弘威严的建筑令他们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体内剧烈地收缩。世上已无新鲜事可再发生,因为罗马就是永恒的终点。如果笼罩在一片废墟之上的气息宛如死水上弥漫起的云遮雾绕,那么这些敏感的乡下人同样也会感到无比沉重的忧郁,虽然包含着的意味迥然不同:建筑物的忧郁中透露出永恒。

我们在此难道不对自己的时代以及刚刚过去的时代之间的差异进行探讨吗?实际上,我们的时代已经不再自视为史上最佳,恰好相反的是,它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直觉,即从没有过可谓最佳、稳定、岿然不动的时代。与其初衷背道而驰,声称所谓“现代文明”扎实确凿的说法,实际上似乎恰恰意味着我们的视野受到了难以置信的限制并最终沦落至闭门造车。这种认识带来的效果就是让我们享受到一种从密封外壳中逃脱出来、重获自由、再次沐浴现实世界之星空的快乐——一个意味深远的、令人可怖的、不可预见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世界,一个一切事情皆有可能的世界,身处其中,遭逢最好的抑或最坏的际遇皆未可知。对现代文明的信仰令人心黯淡无光,它意味着明天在所有要素上都是今日的复刻,鲜有真正的进展,时间长河里即将踏上的每一段路都与当前踩在脚下的如出一辙。这样的道路像极无定形态的监狱,它不断向各个方向延伸拓展,却从未指引我们通向解脱。

与这种感情用事对比鲜明的,难道不正是我们的时代如同刚放学的孩子们那样呈现出的脱缰喧闹吗?如今的我们并不知道明天的世界将会发生什么,而这恰恰令我们感受到一种隐秘的快乐;因为无从预见,所以地平线永远向一切意外敞开,不确定性构成了我们的生命,实现了我们存在的真正完满。

由此,我们得到一项惊人的事实,即那些所谓的丰沛时期实际上在其意识深处总萦绕着一种特殊形式的悲剧色彩。愿望以概念的形式存在了太久,到了19世纪总算变成了现实,并为自己冠以“现代文明”的名义。这个名字着实令人心烦意乱,也就是说,它意味着最终版,也是决定性的,在其面前,其余一切都仅仅是过去的、卑微的准备阶段以及对现在的渴慕,是无的放矢的无力箭头!“现代”“现代人”等词语是近代几次自我洗礼的产物,最基本的意义指的是达到“时代的高度”后产生的感受,而我目前正是在就这一问题展开分析。所谓“现代”就是“正在流行的”事物,也就是说,针对过去风靡一时的传统风尚的新潮流或者现代化风潮正在冉冉升起。因此,“现代”一词开始意指对新生活比过去更为优越的感知,同时也迫使其时代达到特定的高度。对于“现代”人而言,不够“现代”意味着掉落到了历史水平面以下。

这项对我们时代的诊断结果——站在此前的对立面上,但却真实无比——就是匮乏,与众多同时代作家曾连篇累牍悲叹的衰落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们正身处可见的幻象之中,而它起源于种种多样性中。我将在其他一些时候对其中特定几种进行探讨,而现在我将指出的是其中最为显而易见的,即造成这种情况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在我看来属于旧日的意识形态的忠诚,仅考虑历史的政治或文化层面,且并没有意识到它们仅仅是历史最浅表的部分;而优先于也深刻于此的是,历史的事实根植于生物的本能力量中,那是纯粹的生命力,是存在于人类生命中的宇宙力量。与撼动大海、孕育百兽,令树木开花、繁星闪耀的力量虽不完全一样,但却有几分神似。

“革命尚未成功,但胜利终将属于我们。”这就是我们的父辈以及那一代人整个世纪以来对所处的时代持有的态度。我们有必要记住一点,即我们的时代是紧跟在一个自视实现了物质的极大丰富的时期之后到来的。因此无可避免地,那些生活在我们时代对岸的人,那些生长于刚刚过去的充分发展的时代之人,从他们个人的立场来看,会坚信我们的时代无疑正承受着显著的衰落,或者说会成为一个衰退没落的时代。作为历史永远的学徒以及时代脉搏富有经验的感受者,他们不会被这一建立在虚妄的繁荣时期之上的体系所折射出的光芒蒙蔽双眼。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为了所谓的“时代充分性”的实现,已经酝酿了长久的渴望,它拖拽着焦灼与渴望已经跋涉了长达几个世纪的路途,终于抵达了满足的终点。因而实际上,充分的时代属于踌躇满志的时代,偶尔会像在19世纪时那样,超越了自我满足的局限。但是如今我们已经开始意识到,这几个世纪太自给自足、太过于完美自洽,以至于在其内部实际上已经是一潭死水。真正的生命完整并不旨在欲望的满足、成就的达成,以及目标的最终抵达。就像塞万提斯很久以前说过的那样:“风尘仆仆行在路上总好过滞留在客栈。”当一个时期的愿望和理想得到了满足之后,也就同时意味着再激不起什么欲望的水花;如此这般,思想之井就会干涸。也就是说,我们熠熠生辉的富足实际上恰恰是通往终结的开始。史上多个时代都是因为无从重新激活期待,而最终困死于自我满足,就像快乐的雄蜂在婚礼的巅峰过去之后就步入死亡一样。[1]

为了抵消时代衰落的悲观论断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我建议大家进行如下思考:衰落很显然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下降指的是从一个较高的水准跌落到一个较低的水平上。但是基于所在立场的变化,这种比较可能比所有能想象到的更为多样。以琥珀烟嘴的制造者为例,在他们看来当下无疑属于一个衰落的时代,因为如今已经鲜有人再使用琥珀烟嘴吸烟了。其他的视角可能相对来说更体面一些,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没有任何一种立场能够避免任性和片面性,而这些价值体系都存在于我们试图分析的生命成分之中。只有一种视角算得上正当有理且自然而然,那就是安住于自身的位置,从生命的内核向外观望,去感受生命是否在衰落——亦即生活是否出现了所谓的削减、衰弱和乏味。但是,即使从内心出发,我们又如何能够知道生命本身是否感受到自己正在衰落呢?在我看来,只要出现了下述决定性的症状,答案就是确凿无疑的:如果一种生活并不包含对另一种生活、对此前任何一个时期的偏好与歆羡,进而只为其自身的存在欢欣雀跃的话,那么这样的生活即使以最严苛的态度来判断,也不能称之为衰落的,这是我关于时代的高度问题所进行的全部讨论所导向的重点所在。这一结论也恰恰证明了我们的时代正坐享最为奇怪的情感状态。据我所知,可谓前无古人。

在不到三十年前,政治家们习惯在公众面前发表演说,他们习惯性地对当前的政府以及政策制度指指点点,谴责它们之于发展的时代是没有价值的。现在再回头去看图拉真写给普林尼的那封著名信件难免会感到惊讶莫名,因为我们能在信中看到他写下了同样的看法,并建议普林尼不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去迫害基督徒,毕竟那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当然了,历史上存在过各个不同的时期,都认为自己达到了充分的、切实的高度,相信已经抵达跋涉的终点,长久以来的愿望终得实现,希望总算被彻底满足。这是“时代的丰收”,是历史生活的全面成熟。实际上,早在三十年前,欧洲人就已经相信,人类的生命已经实现其本真的样子,那是数代人孜孜以求的目标,从此以往人们将以此为共同的基点。这些极大丰富的时代总将自己视为其他各预备期——那些早于他们的、相对匮乏的时期——的集大成者,只待时间至此,花香满径。从这一高度看来,那些预备时期给人留下的印象是,生活不过是种种渴求而难以企及的欲念,种种不被满足的欲望以及渴望的前兆;那是一个未竟的时代,人们在确切的抱负和难以与之匹敌的现实之夹缝间苦苦挣扎。19世纪人们眼中的中世纪以及其本身正是如此。美梦成真的一天终于到来了,那些过去的、年代久远的愿望终于被彻底实现了,现实接受了人们的意志并屈从于此。我们已经达到了曾视为理想的高度,实现了曾无限向往的目标,走上了时间与时代之巅。

在上个世纪的会客室里,总会不可避免出现如下这样一个时刻:女士们和萦绕在她们周围的温驯诗人们就“你最想生活在历史上的哪个时期?”的问题展开讨论。对此,他们每个人都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生活抛诸脑后,即刻出发踏上一段想象中的征途,试图到历史中去寻找一个最能愉悦欣快地满足其需求的时期。个中原因就在于,虽然充分感受着自己,并且感觉到自身已经实现了极大的丰富性,但实际上19世纪始终承受着名为过去的束缚,并深信自己正站在过去的肩膀上,将自己视为一路发展过来的积淀。因此,它也就仍然深信在相对古典的时期——比如伯里克利时代、文艺复兴时代——已经孕育着如今所秉持的价值观。这种深信不疑的态度给了我们足够的理由对丰饶时期提出质疑,然而该时期却将脸背了过去,把目光聚焦于至此终于发展完满的旧时代。

让我们再将目光转向另一个坐拥生命激情的时代,似乎刚好站在上一种情况的对立面。因此,也就有了一个非常奇怪,但同时极其重要的现象需要我们仔细思索。

鉴于此,如果现在将同样的问题抛给当代的代表性人物,我们所能得到的最诚恳的回答会是什么呢?我觉得对此无需持任何怀疑态度,他会告诉我们,过去的任一阶段——无一例外,都令他感到窒息般的限制性。也就是说,与以往任何时候相比,如今的人们更能深刻地感到自己的生命为自己所有,又或者换个方式来形容,就是整个过去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足以承载如今人性的真实。这种对于当下存在所产生的直觉,以其透彻明晰令任何关于衰落的、缺乏深刻思考的论断变得纯属无稽之谈。

粗略说来,豪尔赫·曼里克所描述的或许代表了最为普遍的一种态度,即大多数的历史时期并不视自己比以往的时代更加高等,恰恰相反,更为常见的情况反而是人们幻想在一个模糊的过去里存在着更好的时代、更充分的生活,一个“黄金时代”——就像古希腊和罗马曾经描绘过的那样,就像澳大利亚土著中流传的神话所讲述的那般。这就意味着这些人感到自己的生命缺少丰沛的活力,无法令热血充斥每一根血管。出于这方面的原因,他们对过去、对“古典”时期报以敬意,认为那时的生活更充实、富足、完美,并令人热血沸腾。当他们回首往事,赋予那些时代以更高的价值时,显然并不会感到自己正凌驾于过去之上,而正相反,他们认为自己远远落于其后,就好像温度计上的某个示数,如果它有意识的话,可能只会觉得正是因为自己缺乏更多的热量,才无法成为更高的温度。自公元150年起,这种生命力萎缩、德不配位、脉搏衰弱乃至止息的风气就在罗马帝国里日益泛滥。贺拉斯不是已经吟唱道了吗:“我们的父辈啊,比我们的祖辈还要卑劣,他们将更加邪恶的我们带到人世,只为让我们留下无限堕落的子嗣?”此后的两个世纪里,在整个帝国已经找不出具有足够勇气来胜任百夫长一职的意大利人了,以至于不得不雇佣优秀的达尔马提亚人以缓解燃眉之急,到最后更是沦落到要从多瑙河和莱茵河流域的野蛮人中招募人选。与此同时,女人们的生育能力还在不断下降,加剧了意大利人口的不断缩减。

那么,既然当下的我们感到自己的生命比以往任何时代之人都更充盈舒展,又怎么会认为自己正处于衰落之中呢?恰恰相反,正在发生着的事实是,在坚信自己的生命更加“充盈”的认识基础上,它失去了对过去全部的尊重与思考。由此,我们将首次步入一个对所有古典主义一无所知的时代,人们相信种种过时之事完全不足以作为今日的模型或者标准。虽然并非是几个世纪未经任何中断的演化后所达到的巅峰,但当下却给人以萌芽、黎明、开始和生命伊始的印象。当我们回首往事,即使是光辉灿烂的文艺复兴时期也显得充满了狭隘的地方主义,以及——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个词说出来?——粗鄙平庸。

总有一些人认为从前比不了现在,理由仅在于那都是过去的了。对此,只要重温一下豪尔赫·曼里克的话就足以证伪了:“一切尽在往日时光。”但同样,诗人的话也不是正解。虽说鲜有哪些时代会觉得自己相比前代低等,但也不是所有时代都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贵。关于生命高度的这一奇怪现象,每一历史时期都表现出不同的态度,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竟没有任何思想家和历史学家注意到这么明显又关键的事实。

此前我曾就这种情况做出过如下总结:“将过去与现在割裂开来,是我们这个时代无可回避的一般事实,也是全部质疑之所以产生的根源,虽然多少有些含糊不清,但它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我们当下存在的混乱特质。”我们感到自己像是一群忽然被丢到世上的人,茕茕孑立,逝者的死亡不仅仅发生在肉体层面上,也是真正彻底的精神湮灭,因为他们不能再为我们提供丝毫帮助。传统精神的遗存全部消失殆尽。模型、基准和尺度对于我们再无任何用处。我们不得不在与历史失去了任何有效合作的情况下独自处理时代冒出来的一切问题,无论是艺术、科学,又或者是政治。孤零零的欧洲大陆没有任何灵魂相伴左右,就像是每一个正午降临之际的彼得·施莱米尔,失去了自己的影子。那么,“我们时代的高度”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它并不是说时代真正的殷实,而是指感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优越,或者超越所有时期已知的丰盛。我们的时代对其自身的印象很难用语言明确地表达概括,它自信强于以往种种,但与此同时又感到一切才刚刚站到起跑线上。对此我们该用怎样的话语来形容呢?或许可以这样试试:超越以往,又不及其自身;十足强大,但同时对命运抱有强烈的不确定感;既为自己的力量骄傲,又难免怀有深深的恐惧。

例如,有人说这件或那件事配不上某一特定时代的高度。然而实际上,他们口中的“时代”并不是整个时间长河里年代学意义上的抽象时间,而是每一代人称之为“我们的时代”的生命时间。它通常具有其独有的高度:当下超过了过去,或者保持同等水平,也可能不如以往。衰落一词中所包含的下降意味正来源于对生命时间的这般直觉。与之相似的,每个人都能或多或少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与所经历的时代高度之间的关系。身处现实生活的种种表现之中,有些人会觉得自己就像是身处失事之船上的人,难以将头透出水面,保持呼吸。如今事物发展的速度之快,倾注于每一成就之中的能量以及精力之巨,都令墨守成规之人倍感痛苦,而他们的痛苦正是缘于丈量到了自身脉搏与时代脉搏之间的落差。另一方面,与现实模式充分磨合且适应甚好的人,则对我们的时代与往日水平面之间的关系有着清楚的认识。那么,在两者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1] 黑格尔就志得意满的时代在其哲学著作《历史哲学》中留下了精彩的篇章,非常值得阅读。

如此看来,大众的统治其实也带来了有利的一面,因为它意味着历史水平面的全面上涨,并且揭示出如今生活的平均水平相比过去正朝着一个更高的方向发展。这让我们意识到,生活可能有不同的水准,而当人们谈到我们时代的高度时,总在不经意间忽略掉了其中暗含着的某种深意。因此,在这里我们最好稍微停下来仔细思考一番,因为该观点将为我们阐述时代最惊人的特点提供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