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翰替韦桓在中脘穴、内关穴、足三里穴施了针,韦桓的心窝痛像潮水一样慢慢退去。
韦桓这才把头偏向一边,消停下来。
张翰道:“二哥,你这是胃脘痛。古方说有九种心痛,实不在心,皆在胃脘。二哥的病多半是由饮酒过多,热邪淤积在胃脘所致。酒虽为百药之长,但多喝无益。二哥你还是听小弟奉劝一句,适可而止,少喝为妙,以免伤身乱性,引起更大的病灾。”
又对张翰道:“张公子,请你给他治病吧。”
韦桓行医多年,自然对他的病由何原因引起的一清二楚,一向刚愎自用的他对张翰的诊断与劝说不屑一顾,随便敷衍了他一句:“你无需多言,有劳了。”
袁雪有些生气了,提高了声音:“桓儿!你别在这无理取闹了!你又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急症,张公子来给你看病不是一样的吗?”
张翰没说什么,叮嘱了几句便回到了医馆。
韦桓听了这话又大叫道:“他是在医治病患没错!可我同样也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怎么不见他来医治我?同样是病患,难道我这个与他有着二十多年交情的结拜兄弟还比不上一个与他素未谋面的普通病患?由此可见,他心里早就没了我这个兄弟!”
日落时分,韦桓见自己的胃无恙了,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双腿像被鬼魅下了咒似的,竟又鬼使神差般地走进了花满楼。
袁雪也道:“桓儿你就别胡思乱想了。你孟大哥在急救病患,阿娘是亲眼所见,阿娘的话你也不信吗?你就安心让张公子为你治病吧!”
韦桓把所有的积蓄花得一干二净,还死皮赖脸地呆在花满楼不肯离开,被一群庸脂俗粉轰了出来。韦桓满口酒后胡言,深一脚浅一脚,落魄而归。
张翰道:“二哥,你别这样说大哥。大哥若真有那么一丁点空的话一定会飞奔而来。”
到了家门口,那个不算高的门槛似乎有意与他过不去,又把他绊倒了。
韦桓酸溜溜道:“他一定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吧?这医馆离开了他估计活不了了。他现在被人捧在手心上,又岂会把我这个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放在眼里?”
胸口重重地撞在地上,韦桓的胃脘痛又剧烈地发作起来,韦桓又痛得满地打滚,这回更严重了,只觉得胃里如火烧般,犹如千针齐刺,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张翰道:“二哥,大哥抢救病患脱不了身,所以就由我来给二哥看看吧。”
孟诜与张翰从医馆回来撞见了这一幕。孟诜不容分说就背起韦桓往屋子里跑。韦桓虽然醉眼蒙眬,但也认出了是孟诜,趴在他的背上张牙舞爪,胡乱叫着说不要他管。
韦桓的病痛已经缓解了许多,见孟诜没来又心生误会与怨恨。韦桓的心绪左右矛盾,一则希望孟诜来,这样他也能感受到一点兄弟的温情,说明孟诜还是在乎他的。二则又不希望他来,不希望见到他那张春风得意的脸,一见到他就心烦意乱,情绪难平。
孟诜把韦桓放置在床榻上,韦桓喘着粗气,嘴里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孟诜便知韦桓一定是喝酒把胃喝坏了。长此以往可能会落下病根,迁延不愈,甚至还会发展成不治之症翻胃。
事不凑巧,孟诜正在医馆病舍紧张地抢救生命垂危的急症病患,分身乏术,袁雪只好把张翰带到了韦桓的病榻前。
孟诜要给韦桓切脉,韦桓怒气冲冲地甩开孟诜的手叫道:“滚开!我的死活不用你管!”
韦桓痛苦地叫唤像刀割着自己的心,袁雪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个人出了门,向医馆跑去。
“二弟!”孟诜重重地唤了一声,语气夹杂着疼惜、无奈、困惑。
知子莫如母,通过这些日子的察言观色,袁雪已然知道韦桓与孟诜的关系不如从前,甚至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孟诜还好,对他母子俩态度依旧,就是韦桓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就好像孟诜做了什么极大的对不起他的事,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句话不对就大动干戈,恶言相向。袁雪三番五次地盘问,韦桓却守口如瓶。不是他不说,因为他想说的压根儿就登不上台面。自知愧对于孟家,袁雪也不好去问孟诜。问张翰吧,张翰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说韦桓变得不可理喻。
“我说了不要叫我二弟!”
袁雪说要去医馆找孟诜来看看,韦桓大声叫住了她:“不许去叫他!”
“好,我不叫你二弟。无论你对我有多大的怨恨也不要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等你的病好了,你有多大的气尽管向我撒,我绝不还口。”
袁雪把韦桓搀扶到了床上,累得满头大汗,嘴里不断地叨念着:“这可如何是好?”
“你是多大个人物!我瞻仰你还来不及呢,哪有资格生你的气!我这副卑贱之躯恐污了你高贵的手。你还是留着这双出神入化的手替那些能够为你带来飞黄腾达机会的病患治病吧。”
韦桓双手按住心窝处,痛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在那呻吟。
说着韦桓肚腹又翻江倒海般难受起来,接着趴在床檐上狂吐不已,把下午吃的食物全吐了出来。吐完污秽不堪的食物又吐了两大口血。
“桓儿,你这是怎么了啊?让你不要去喝酒你就是不听。”
一见到血,袁雪就把持不住了,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桓儿,阿娘求你了!别说了,让孟大夫给你治病吧!”
韦桓的母亲袁雪被儿子的号叫惊动,跑出来一看,惊慌失措。
韦桓有气无力,嘴硬如故:“放心,阿娘,儿子死不了。我这身贱骨头阎王爷是不会要的,就算我死了也不要他医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医馆的杂工骑到我脖子上拉屎撒尿,让我受尽凌辱!这是我的奇耻大辱,而你却在一边袖手旁观!你算什么兄弟!结拜兄弟。荣辱与共?哈哈,简直要笑掉大牙!我在这边受尽苦难折磨,你却在那边享受鲜花与掌声,对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这就是你口口声声所说的结拜兄弟吗?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算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你!孟诜,你给我听好了,你我的兄弟情谊到此为止!你我恩断义绝!我再也不会叫你一声大哥,你也再也不要叫我二弟!”
这日,韦桓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门口,被门槛绊倒在地。随后心窝处的疼痛如惊涛骇浪一般猛烈撞击着他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骼,韦桓剧痛难忍,在地上不断打滚,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韦桓像火山爆发一样,把深藏在心底对孟诜的怨恨一口气全发泄了出来。
韦桓日积月累的焦虑与毫无节制的酗酒,终于使得他脾胃功能每况愈下,心窝处开始隐隐作痛,但韦桓毫不在意,依旧如是,日夜买醉。
孟诜震惊了。决然没想到,自己什么也没做,只不过就是踏踏实实跟着师父学医,兢兢业业地替病患治病,却惹来韦桓如山峦般的恨意。孟诜迷茫了,难道真是自己做错什么浑然不知吗?如果没有做错为何韦桓待我如仇敌一般?如果我做错了,我又该如何做才能弥补他心中的裂痕?
孟诜与张翰也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张翰则义愤填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孟诜呕心沥血所做的一切大家有目共睹,而韦桓的所作所为他却历历在目。于是张翰再也忍不住了,发出正义的呐喊,大声说道:“够了!二哥!大哥行事光明磊落,所做的一切对得起天地良心!而你呢,你扪心自问一下,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些什么!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整天怨这怨那,看谁都不顺眼,还跑去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你说你所做的这一切到底对得起谁?自己不反省一下也就罢了,却还在这里堂而皇之地诋毁大哥!你这是为何?我知道,我替你说了吧,你这是嫉妒!你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你就是见不得大哥比你好!现在你还在这里说要与大哥一刀两断、恩断义绝,你有什么资格对大哥这样说?要说也是大哥对你说,而不是你对他说!”
韦桓落荒而逃,竟第一次一个人主动跑到花满楼买醉。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一发不可收拾,日日跑到花满楼左拥右抱、醉生梦死。曾经豪言壮志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奋发图强出人头地,扬名立万,而今一切成空,只不过是自己的黄粱美梦罢了。可是他满心不甘,为何孟诜能够春风得意,而我却要缩在墙角里自怨自艾?韦桓逐渐丧失其心志,每日都是酩酊大醉,跌跌撞撞而归,有时还夜不归宿,任何人的劝说都无济于事。孟诜的相劝更是惹得他暴跳如雷。
说着说着,张翰又想起了伤心往事,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悲伤难抑,哭了起来。
韦桓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有生以来还没有受到如此不堪忍受的折辱与践踏,他刻骨难忘。他把所有的账全算在了孟诜的头上。韦桓把如火一样仇恨的目光喷射在孟诜的脸上,心里恶狠狠地想,你欠我的总有一天要你全部还回来。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为何会变成这样?我们兄弟三个在汝州形影不离,情同手足,游学路上出生入死……到了长安,一切都变了。二哥,你是不是真的想与大哥绝交啊!你说,你是不是真的如此绝情,一定要与大哥绝交啊?”
见孟诜发话了,壮汉杂工像接到皇帝的圣旨一般迅速松开了手。
袁雪也哭了起来,道:“求求你们,都别说了,都别说了。”
不能让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了,孟诜圆场道:“这位大哥,看在在下的面子上就放了他吧。”
袁雪跪在韦桓的床前,哀求道:“儿啊,求求你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阿娘的错。阿娘不该把你生下来,不该给你这样的身世!”
壮汉杂工道:“你要是把桃子捡起来吃了,老子自不会为难你,否则有你好看!”
韦桓被张翰的愤慨之言气得眼冒金星,又见母亲这般,又吐出一口血来,气昏了过去。
另一名杂工附和道:“这种人就是欠揍!自己身无所长还没有自知之明,整天翘个尾巴装大爷!你要是有孟大夫一成的医术也就罢了。技不如人,医德更加不值得一提。”
袁雪扑了上去,哭道:“桓儿!桓儿!……”
人群中发出哄堂大笑。
也好,韦桓失去知觉,孟诜则刚好可以放开手脚为其诊断。
杂工又把嗓门提高了几分:“大伙儿看看,他像不像个娘儿们,手无缚鸡之力,还想跟老子动手动脚!”
诊断结果依然是胃脘痛,只不过情况加重了些。
杂工稍稍一用力就挣脱了,反手抓住了韦桓的衣襟,并把他提了起来。韦桓踮着脚尖乱蹬一气,脸已经红到脖子根,狼狈不堪。
孟诜马上为韦桓开出了方子,就两味药,黄连与吴茱萸,清胃泻火,调中止痛。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说谁像娘儿们?”韦桓恼羞成怒,过去抓住他的衣襟。
袁雪无不担忧地问道:“孟大夫,他得了什么病,要紧不?”
一位粗莽胆大的杂工为孟诜打抱不平,愤然道:“整天甩个脸子给谁看!像个娘儿们一样!”
孟诜宽心道:“无妨,伯母。他只是昏过去了,过一会儿就会醒来的。”
韦桓却以为孟诜在羞辱自己,伸手打掉孟诜递过来的桃,没好声气道:“谁稀罕你的臭桃。”
袁雪道:“桓儿喝了酒,神志不清,有些话中伤了你,你别往心里去。我在这儿向你赔不是了。”
孟诜好心好意挑了一个肥硕的鲜桃走到韦桓的面前,和声和气地说道:“二弟,吃个桃吧。”
说着袁雪向孟诜屈了屈身子,孟诜赶紧把她扶起,又道:“二弟是因为饮酒没有节制灼伤了胃阴才导致吐血的。我这里还有一个食疗方伯母可以记着,平日里可以做好给他服用。它叫五味饮,是把梨、荸荠、藕、鲜生地、麦冬,五种药食同源的食材碾成汁混在一起服用。五味饮能够滋养胃阴,长期酗酒的人、嗜食辛辣香燥之人、长期焦虑不堪之人较易导致胃阴耗伤,对这些情形五味饮用之颇宜。”
医馆上下都沉浸在一片祥和、愉快的氛围中,只有韦桓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孟诜的名望气贯长虹,都快比肩长安五大名医了,而同时进入医馆的韦桓依然默默无闻、无人问津。心中的那份不平衡感愈来愈强烈,不是怨天尤人就是妄自菲薄,脾气也日渐暴躁,看什么都不顺眼。
袁雪频频点头,末了,孟诜又郑重地嘱咐袁雪:“往后一定不能让他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了,尤其是不能让他饮酒了。对了,这个药方不要说是我开的。”
时值鲜桃成熟时节,李氏又派人到集市上购买了两大箩筐又红又大又甜的水蜜桃送到了医馆,以此犒劳为病患起早贪黑、鞠躬尽瘁的精诚医馆的大夫们。征得孙思邈的同意,孟诜把鲜桃分给了病患们吃。善良的病患像受到了莫大的恩惠,感激涕零,又把孟诜的美名传扬出去。
交待好后,孟诜与张翰各怀心事,各自回家睡去了。
李氏不管孟诜是不是视金钱如粪土,不容分说就派人赏了一大批白花花的银两过来,孟诜坚决不收,几乎有些生气了,李氏才作罢。李氏又变着法子把银子兑换成药材送了过来,还美其名曰是给病患用的,孟诜再也没有理由拒绝。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如果说孟诜第一次医好陶大人小儿的病只是从长安杏林新秀中脱颖而出的话,那么时下孟诜接连医好陶德山的病、李氏的病则是声名大噪了。尤其是经幡然醒悟的李氏那伶牙俐嘴一宣扬,孟诜的大名更是名扬千里。李氏逢人便夸孟诜的医术,几乎把他吹得天花乱坠。李氏闲来无事,还别出心裁花银子雇了一大帮人把孟诜的仁医仁术写在宣纸上张贴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一时间妇孺皆知,前来找孟诜治病的百姓挤破了精诚医馆的门槛。李氏还利用裙带关系把孟诜的大名传到了宫里,传到了尚药局,传到了韦义仁耳中。好在韦义仁还不知晓孟诜就是孟贞元的儿子,否则又要寝食难安,处心积虑除掉他的心腹大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