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一场戏，没有一个故事，全部是语言的接龙和繁殖，他把一个本该给观众看的戏剧，变成了一行行骂观众的语言。我在刚开始读时，就被震撼了。在一个剧本里，作者竟然打破故事叙述，向观众的思维提出挑战，原来戏剧不一定是故事，也可以是语言的接龙。
但彼得·汉德克做到了。
是啊，谁说戏剧就一定要是故事呢？这就好比一个人在告诉这个世界上的你和我，生命的形态不仅是朝九晚五和浪迹天涯，还有待着。是的，就待着，发呆。
在一个无聊的上午，我读完了彼得·汉德克的《骂观众》，从第一句开始，就深深着迷。我很喜欢戏剧，从刚来北京就在看老舍的《茶馆》——人艺的保留剧目，后来还喜欢看开心麻花的剧目。我看《夏洛特烦恼》的那年，站在舞台上表演的还是没有红的沈腾和马丽。孟京辉的戏剧我几乎每一部都看过十来遍，连他们的演员都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之所以喜欢戏剧，是因为每次在剧院里关掉手机置身于故事中的感觉是极其放松舒适的。我曾经说过，故事是生命的指南针。我很难想象，没有故事的戏剧，会是什么样子。
我查过史料，当时德国的许多观众看完这部戏后，坐在剧院里半天，久久不愿离开。因为这部戏剧，让他们受到震撼，最重要的是，他们忽然间明白：原来所有习以为常的事情，其实可以有另一种模样。
于是，我们开始接受，身边的人们做出什么改变，都不会觉得奇怪。
正如我们每天都是循规蹈矩，但凡能有些小小的突破，生活便会突然有了新的意义。而这一切动作上的意义，都是从思维的改变开始的。
比如你曾经的发小，忽然不再跟你联系；比如那个曾经放荡不羁的哥们儿，忽然结了婚；比如一个富二代，忽然找你借4000元钱……随着见过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们也越来越能接受生命的形态本来就是千差万别的。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东西，还是改变。
思维，多么抽象的一个词，竟然可以到达宇宙万物的身旁。
人到了三十来岁，就很容易发现青春时光的流逝、世界万物的崩塌，有些过去很好的朋友，会因为一个突然的改变，和你渐行渐远。于是“改变”成了人生的主题。
所以，一个人忽然变了意味着什么？
2．
意味着他一定厌倦了自己的某种生活，意味着他脑子里的某些墙轰然倒塌，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改变。
但没有酒，我说不出口。
而随着人到中年，这些墙越来越明显，它们逐渐高大，逐渐坚不可摧，也越来越容易让人看不到希望。好在，世界上还有勇者，他们用力抵抗，让墙坍塌了，他们的世界也变大了。
其实那天我也想说，我很想念他。
可是，并不是每个人的世界都大了，还有些墙塌了之后，会如何？答案是，又会建立新的墙。
他也很少发朋友圈，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他活在月亮上，开始不近人间烟火。面对世俗的节奏，声声吆喝催促，他都在退却。
我曾经问过一位四十岁的大哥，他刚刚辞职——在人最不能辞职的年纪里，辞职了。
自那之后，他更少跟大家聚会了。但我们还是喜欢喝点儿酒，而他因为自己的习惯，慢慢离开了酒桌，远离了聚会，过上了自己的生活。
我说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冲动，毕竟他上有老下有小，说辞职就辞职，这一家人该怎么办。
我点点头，挥别了他。
他一直沉默，没有说话。
我不记得坐了多久，只记得临走前，他跟我简单地说了一句话，让我大概猜到了他戒酒的原因，他说：“我想换一种生活，就是那种清醒一点儿的生活。”
我再三追问，他是这么回我的：“怎么，你也来批评我吗？”
沉默成了那天沟通的主题。
我愣在原地，是啊，我又有什么资格批评他呢，我了解他多少呢？我要是他，是不是做得还没有他好呢？
我和他又聊了几句，发现彼此都很难进入话题。有时候语言无法打破的地方，酒就成了秘密武器。虽然两个人不怎么熟悉，但只要喝两杯酒，话匣子就打开了。可是这次，显然我们失败了，谁都没法打开对方的心扉。
谁知道他是不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新的生活形态呢？
生活的变化总能给你意外的惊喜或者惊吓，但根据我的长期观察，惊吓的可能比惊喜多。就好比不知曾几何时，我们这批人中，已经有同龄人离婚又再婚了，已经有人掉头发了。
于是，我赶紧道歉，改为祝福。
生活总能给你意想不到的变化，人们总喜欢通过惩罚自己，来控制世界的多变。
这个世界有很多种生活方式，也有很多种意识形态和行为准则，我们放弃了一种，不代表这种一定不对。人的思维，应该如汪洋大海，波涛汹涌。每一朵浪花，都不一样，就如每一片叶子，飘落在海上，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
我没问为什么，因为这些年，早就习惯看到身边哪个朋友，要么忽然戒烟，要么忽然断食，要么忽然吃素，要么忽然生活发生变化。
谁能说，我的这一朵，就永远是对的呢？
他说：“真不了，就是想你了，想来见见你。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喝酒了。”
3．
不喝酒的日子，他人变了很多。以前总是疯疯癫癫、滔滔不绝的，可今天一个下午，他就坐在那儿，内向到不行，话少到没招。不知为什么，曾经与他勾肩搭背的我，总觉得他很陌生。于是我提议：“要不咱们去喝两杯吧！”
人的思维本来应该没有限制。行为不能乱来的原因，是由于有社会准则和道德要求。但思维应该是无所畏惧的，思维可以穿越到海角天涯，带领我们跨向宇宙，走回过去，走向远方。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思维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行为准则，从而微微地改变我们的行为。是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今年他刚在父母的牵线下结了婚，在双方家长的资助下，在北京郊区付了个首付，从那之后，就很少出来喝酒了。果然，家庭是改变生活方式的最好良药。
我忽然明白，那位哥们儿为什么不愿意喝酒了。
其他人戒酒我都信，唯独他打死我都不信。
因为他厌倦了喝完酒后，依旧虚伪的模样；厌倦了被酒精控制，还无法自拔的自己；厌倦了喝了酒还睡不着的时光……曾几何时，我难道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实在不想喝酒，于是跟他说，我今天喝饮料。他疯了似的说：“李尚龙，如果不喝酒，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曾在某一个深夜，在纸上写下这么一句话：希望新的一年，我能掌控一些自己的生活。比如，少喝酒，面对实在要喝酒的应酬，要有能力说“不”。如果一定要喝，就要高兴地喝，和朋友喝，不要因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喝到不省人事。
天啊，多么可怕的一个酒鬼！喝点儿啤酒，还清醒清醒。
这些年，酒打破了我对现有世界的认知，甚至让我突破情感，到达另一个世界，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自我突破。我本来是一个很内向的人，甚至不知道如何表达情感，但每次喝完酒，都能比较好地表现出眼泪和微笑。我曾经说过，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判断一个人是否被异化很简单，就看他能否表达感情。
曾经很多次我们都喝到酩酊大醉。还记得有一天，他意识清醒地跟我说：我们去喝点儿啤的清醒清醒。
可是问题来了：每天喝酒跟每天不喝酒，不一样是循规蹈矩吗？
但我清楚地记得，他曾经不仅喝酒，还酗酒，不仅酗酒，有段日子，每天晚上我们都在一起喝酒喝到断片儿。有时是为了谁的生日而纪念，有时候是为了生日后一天而纪念。
我忽然懂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
原来人之所以变化，是因为有些人的思维一直在僵化，而有些人的思维，却已走向宇宙，于是，他们的生活才千变万化。
一个许久没见的朋友，忽然在重逢时告诉我：他不再喝酒了。
我希望自己也成为这样的人。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