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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1900年:“庚子之变"

再比如,山东巡抚袁世凯也不赞成支持义和团。他面临的局势非常严峻, 义和团正在他的辖区内如火如荼。如何处置义和团,直接关系到他个人的政治 生命。支持义和团虽然迎合了慈禧太后眼下的喜好,却会在长远的未来给自己 挖下陷阱--袁亲历过甲午战争,战后又曾参与军事改革,深知清廷的军事实 力远不足以抵御列强。于是:袁展示了一种独特的"政治智慧"。他在各州县 张贴布告,鼓励义和团"北上助战”。布告中说,真正的义和团,现在都去了 京津地区与洋人作战,真有志于报效国家的拳民,应该赶紧北上,不可再在山 东逗留。凡逗留山东境内者,都将被当作乱国的匪徒抓起来。27

之所以所谓的“宣战照会"里并没有宣战字样,而御前会议上的慈禧太 后,却又坚持要与各国决裂,主要是因为:一、清廷中枢对自己的力量并不自 信(慈禧倒是一度相信义和团的神功,还曾两度下旨命人去请五台山的神僧前 来以"六甲神兵”退敌25)。二、慈禧未能得到清廷地方督抚的支持。比如,张 之洞与刘坤一曾致电荣禄,说拳民只是"符咒惑人",并不能真的避枪避炮, 他们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帜,也只是一种"会匪故套"。张、刘二人希望朝 廷能够"明降谕旨,力剿邪匪”,否则"再过数日,大局决裂,悔无及矣"。26

时任清廷电报局督办的盛宣怀,也不认同慈禧的决裂立场。所谓的"宣战 诏书"于6月21日以"内部动员令"的形式出台后,清廷中枢即正式命令各省 督抚将辖区内的拳民“招集成团,借御外侮",强调“沿江沿海各省尤宜急 办”",并派出军队与京城中的拳民一道合力攻打使馆。但朝廷这一旨在“动 员”与"招抚“拳民的电报,却被盛宣怀擅自扣押了下来。盛嘱咐各电报局, 对这几件上谕"但密呈督抚,勿声张” ^—他不希望府道州县的地方官接触 到这项命令,更不希望这项命令被公开传播、人人皆知。随后,盛急电两广总 督李鸿章,向他分析形势,提议搁置朝廷的命令,不要随京城的局势起舞。 盛说:

俄、日、英三国的国书中,再度重申未向列强宣战,希望各国能"设法筹维, 执牛耳以挽回时局” 2\

以一敌众,理屈势穷。俄已踞榆关,日本万余人已出广岛,英、法、德亦 必发兵。瓦解即在目前,已无挽救之法。初十以后,朝政皆为拳党把持,文告

也正因为清廷自认从未正式向列强宣战,所以战事爆发后,始终没有按国 际法的宣战规则召回驻各国使臣,且命令他们须将清廷不愿与列强开战的立场 向各国“切实声明",遇有交涉事件也仍须“照常办理”。7月份,清廷又在致

恐有非两宫所自出者。将来必如咸丰十一年故事,乃能了事。今为疆臣计, 各省集义团御侮,必同归于尽。欲全东南,以保宗社,诸大帅须以权宜应之, 以定各国之心,仍不背二十四旨,各督抚联络一气,以保疆土。乞裁示,速定 办法。3。

朝廷非不欲将此种乱民下令痛剿,而肘腋之间,操之太蹙,深恐各使保护 不及,激成大祸……尔时不得已,乃有令各使臣暂避至津之事……不料……(6 月17日联军)先开炮击(大沽炮)台……自此兵端已启,却非衅自我开。且中 国即不自量,亦何至与各国同时开衅,并何至持乱民以与各国开衅。23

除了致电李鸿章,盛宣怀也给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发去了内 容大致相同的急电。其中提议,"上海租界归各国保护,长江内地归督抚保 护,两不相扰” 3、

也正因为所谓的"宣战照会”和所谓的"宣战诏书”,并不是真的国际法 意义上的宣战文件22,所以八天之后,6月29日,清廷尚能再下谕旨给驻各国使 臣,向他们强调此次战事绝非朝廷所愿。谕旨写道:

这些建议,得到了接电者的积极响应。但他们也面临着一些非常现实的难 题:朝廷已颁布"动员诏书",地方督抚要如何才能回避执行诏书?地方督抚 没有外交权,又要如何与列强订立协定维持和平局面?除此之外,列强也对这 些地方督抚缺乏足够的信任,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有决心和能力,可以无视清廷 的旨意继续维持其辖区内的秩序。

显而易见,这份下发给内阁的诏书,内中虽有"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 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与其屈服,不如对抗)之语,但其核心内 容,却是号召"普天臣庶”,也就是所有的大清官民,都来支持慈禧太后与列 强决裂的立场。换言之,这是一份"内部动员令”,将之称为"宣战诏书"并 不准确。不但列强从未收到过这份文件,该诏书在清廷内部也只秘密传达到了 内阁及部分地方督抚一级。

盛宣怀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宣布朝廷的“动员诏书”乃是伪诏(即前引电 报中的"朝政皆为拳党把持,文告恐有非两宫所自出者”)。李鸿章对该办法 深表赞同,他在给盛的回电中说:"二十五矫诏,粤断不奉,所谓乱命也。” 32 李鸿章的率先表态,对之后“东南互保”的成形,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时 人如此评价李鸿章此举:

临御将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孙,百姓亦戴朕如天帝。况慈圣中兴宇宙,恩德所 被,泱髓沦肌,祖宗凭依,神只感格。人人忠愤,旷代无所。朕今涕泣以告先 庙,抗慨以示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连日召见大小臣工,询谋佥同。近畿及山东等省义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 数十万人。下至五尺童子,亦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彼仗诈谋,我恃天理;彼凭 悍力,我恃人心。无论我国忠信甲胄,礼义干橹,人人敢死,即土地广有二十 余省,人民多至四百余兆,何难减彼凶焰,张我国威。其有同仇敌齿,陷阵冲 锋,抑或仗义捐资,助益偎项,朝廷不惜破格懋赏,奖励忠勋。苟其自外生 成,临阵退缩,甘心从逆,竟作汉奸,朕即刻严诛,绝无宽贷。尔普天臣庶, 其各怀忠义之心,共泄神人之愤,朕实有厚望焉!钦此。力

当伪诏命各省焚教堂杀教民,诸疆臣失措,李鸿章久废居京师,方起为粤 督,乃各电商鸿章请所向。鸿章毅然复电日:"此乱命也,粤不奉诏。"各省 乃决划保东南之策。"

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内阁奉上谕:我朝二百数年,深仁厚泽,凡 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迨道光、咸丰年间,俯准彼等互市, 并乞在我国传教;朝廷以其劝人为善,勉允所请,初亦就我范围,遵我约束。 3巨三十年来,恃我国仁厚,一意拊循,彼乃益肆枭张,欺临我国家,侵占我土 地,蹂畸我人民,勒索我财物。朝廷稍加迁就,彼等负其凶横,日甚一日,无 所不至。小则欺压平民,大则侮慢神圣。我国赤子,仇怨郁结,人人欲得而甘 心。此义勇焚毁教堂、屠杀教民所由来也Q朝廷仍不肯开衅,如前保护者,恐 伤吾人民耳。故一再降旨申禁,保卫使馆,加恤教民。故前日有“拳民教民皆 吾赤子"之谕,原为民教解释夙嫌。朝廷柔服远人,至矣尽矣!然彼等不知感 激,反肆要挟。昨日公然有杜士兰照会,令我退出大沽口炮台,归彼看管,否 则以力袭取。危词恫吓,意在肆其猖獗,震动畿辅Q平日交邻之道,我未尝失 礼于彼,彼自称教化之国,乃无礼横行,专肆兵坚器利,自取决裂如此乎?朕

6月26日,由张之洞、刘坤一、盛宣怀等人牵头,江苏、江西、安徽、湖 南、湖北各省巡抚派代表参加,在上海与各国驻沪领事议定出了一份"东南互 保”协议。南方督抚正式集体拒绝卷入清廷中枢的对外战争。美国驻上海领事 在给美国国务院的报告中,称赞该协议使得外国人的权利得到了有效保护,维 持了东南地区和平。 '

两天后,1900年6月21日,清廷又颁布了一份被后世称作"宣战诏书"的文 件。该文件全文如下:

"东南互保"协议商定后第三天,清廷的"动员诏书”在上海正式公布,

虽然清廷的这份照会,在后世一般被称作针对列强的"宣战照会”,但通 观照会全文,其真实主旨却限于应对列强送来的外交照会。列强以不相信清军 能保护各国驻北京使馆之人免遭伤害为由,向清廷索要大沽口等处炮台。清 廷不愿敞开门户将军事重地交出,又不愿与列强开战,于是提出另一种解决办 法,希望列强将驻京使馆之人暂时撤到天津,由列强自行保护。而且,这份 “宣战照会"当中,不但无一字明确"宣战",也无一字言及断交--按照国 际法,两国宣战必互撤使团。清廷仅提议列强将驻京使馆之人撤至天津,与将 各国驻华使团驱逐出境有明显区别。

舆论哗然。盛宣怀再次致电刘坤一、张之洞,请他们坚持原议。刘、张二人表 态"无论北事如何,仍照原案办理,断不可易”,刘坤一还说,他愿与张之洞 "一力承担"此事的后果。34

文件中所谓的"各水师提督遽有占据炮台之说”,指的是法国总领事杜士 兰送到慈禧手上的一份外交文件。文件中,杜士兰要求清廷交出"大沽口各炮 台”,否则将以武力强占。2。

至此,慈禧太后彻底失去了东南督抚的支持。

形危险,中国实有保护难周之势,应请于二十四点钟之内带同护馆弁兵等,妥 为约束,速即起行,前赴天津。19

"钟不鸣,和尚亦死矣"

中国与各国向来和好,乃各水师提督遽有占据炮台之说,显系各国有意失‘ 和,首先开衅。现在京城拳会纷起,人情浮动,贵使臣及眷属人等在此使馆情

岭南的气候潮湿海热。

时间回溯到许景澄被杀的40天以前。1900年6月19日,清廷给列强驻京各使 馆送去了一份照会。其内容如下:

对一位年过七旬、经常.咳血的老人而言,广州似乎不是久居之地。然而, 当朝廷调他回北方担任直隶总督时,李鸿章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之情,他干 瘦的身子在宽大的藤椅里陷得很深。

宣战诏书与东南互保

北上之前,李鸿章决定先去香港见一见英国港督卜力(Henry Arthur Blake)。此时的卜力,正怀揣着一种谋划,希望以两广为基地,在中国南方建 立一个新政府。

行刑那天,菜市口围观民众甚多。见到许景澄与袁昶即将被处死,这些人 “塞途聚观,拍掌大笑" 3

-卜力不是第一个试图给李鸿章“黄袍加身”的外国人。早在甲午年间,美 国人就曾有过一次秘密策划,希望趁日本攻陷北京之机,在中国实现改朝换 代,由李鸿章父子取代清朝统治中国。策划者是李鸿章的私人秘书兼顾问毕德 格和美国陆军军官、铁路工程师兼承包商威尔逊,以及美国前任国务卿、马关 议和期间担任李鸿章顾问的科士达。时间是1894年9月。35

其实,许景澄本可成为一个有钱人。早年间,许负责外事交涉,有许多捞 油水的机会,却因拒绝受贿成了俄国人日记中“极公正有道德的人" "。1899— 1900年,他兼着京师大学堂的“管学大臣”,用今天的话说算是“北大的第二 任校长",掌握着学校存于华俄道胜银行的数十万两白银的运营经费。许被捕 后,却因担心俄人赖账,在狱中紧急完成了存折的交接。他保住了京师大学堂 的一线命脉,却未能给自己打点一个体面的死刑。

那时节的清廷,已在平壤、黄海两次关键战役中遭到沉重打击,可谓国势 危如累卵。日军占据崩鲜、控制了黄海制海权后,又兵分两路大举入侵辽东。 正在美国筹划对华铁路开发事务的毕德格,与好友威尔逊商议(两人相识于 1886年,均参加过美国内战),认为清廷遭受日本的沉重打击后,很可能将无 法继续存在下去。毕德格认为,要使中国从混乱中摆脱出来,李鸿章会是最合 适的统治者。

刽子手在午后三刻的阳光里举起了屠刀。有目击者称,袁昶之子事先打点 了行刑者,获准在地上铺“莞簟”(也就是竹席或草席),让尸身保持干净体 面。许景澄家计艰难没有打点,“头颅既断,宛转泥沙中,面目模糊,几难辨 认,真惨矣哉"九 行刑后,家人也不敢前来收尸。直到次日才由兵部尚书徐用 仪前来吊唁掩埋(稍后,徐用仪、联元、立山三人,也因相似的缘由被慈禧杀 害于菜市口)。

威尔逊赞同"倒清拥李”,但他觉得这是一件大事,需要有几个具有身份 者参与才有可能成功,而首选的合作者,便是科士达--科士达班任过哈里逊 总统的第二任国务卿,被誉为美国"专家外交第一人",且对中国问题兴趣浓 厚,卸任国务卿后做过中国驻美使馆的法律顾问,与李鸿章、张荫桓、曾纪泽

临上刑场之前,袁昶指着徐承煜大骂:“国家之事被汝父子败坏至此,吾 在地下候汝!"(徐桐在"庚子之变”中上吊自杀,其子徐承煜逃跑未成,遭 日军捕获,亦被斩于菜市口)许景澄却劝袁昶:“爽秋(袁昶字爽秋),何必 如此。" "

等也有过密切交往。威尔逊建议毕德格去访问科士达。然后,科士达告诉毕德 格,他主张“最好是改朝换代,推李鸿章掌握权力"。科士达还给美国驻华公 使田贝写了一封信,含蓄透露了这个拥护李鸿章称帝的计划。

桐在家中召集门下翰林翻查典籍,要为攻下西什库教堂贡献脑力。徐桐们坚信 教堂之所以攻不下来,是因为洋人用女人的下体在那里摆了一座"阴门阵"\ 作为朝廷供养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自认有责任找出破阵之法。

同期,威尔逊与毕德格也开始做具体部署。威尔逊给日本驻华盛顿使馆的 顾问史蒂文斯(D. W. Stevens )写信说:“统治中国的满族集团已经失去了他们 祖先征服汉帝国的那种能力,除非日本迅速采取行动改变这种状况,否则英、 俄就将瓜分中国,使日本丧失胜利果实。"他在信里自问自答:"如果清廷覆 灭,谁来继承皇位?哪个国家来决定这个混乱国家的命运? ” ”只有让李鸿章 或他儿子李经方当皇帝,和由日本来控制这一局面。"随后,威尔逊接到史蒂 文斯的回复,说他已将信交给了日本驻美公使栗野深一郎,并准备再抄送一份 给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和外相陆奥宗光。

1900年7月29日,北京菜市口,刑部侍郎徐承煜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 因为他要在今天作为监斩官,处斩两名久已恨之入骨的朝中”内奸、'--许景 澄与袁昶。徐承煜与他的父亲--体仁阁大学士徐桐,早就看不惯许景澄、袁 昶之流成天"长夷人志气”。此刻,儿子徐承煜在刑场监斩"汉奸",父亲徐

诸事顺利,毕德格兴奋地写信给威尔逊说:"将军,您的伟大计划--改 朝换代,让您的朋友李鸿章当君主--随着每天从中国传来的新消息而越来越 可行了。”威尔逊则在给驻华公使田贝的信中说:"我要你在时机来临时充当 华瑞克(英国玫瑰战争中的重要人物,绰号king-maker,即国王拥立者)这一角 色。”此时,日军正兵分两路入侵旅顺、大连。威尔逊等人越发确信,清廷的 覆灭指日可待。

老太后不在乎许景澄说的是不是真话,也不在乎许景澄的真话是否有利于 国家。她耿耿于怀的,是这真话不利于自己,是这真话与自己不在同一阵线。

然而,日军没有如威尔逊等人所愿继续向北京挺进。伊藤博文做出了 “进 攻威海、略取台湾”的决策。他担心日军攻下北京,会招来列强干涉;日军在 中国也很可能陷入"暴民四起"的困境。日军的这种“克制”让毕德格等人相 当失望。史蒂文斯在给威尔逊的信里说道:"当初,如果日本要攻打北京,那 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它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担心清廷覆灭之后,列强之间会 出现一场权力之争,日本在这场争夺中将有相当可观的利益被列强夺走,所以 日本人感到,更明智的做法是,不拿现有的战利品去为威尔逊的计划作冒险式 的赌博。"

太后……日:“想你是不知道此中情节,皇帝在此,你但问皇帝。当日叫 大起(即御前会议),王公大臣都在廷上,尚未说着话,他数人叨叨切切,不 知说些什么,哄着皇帝,至赚得皇帝下位,牵着许景澄衣袖,叫'许景澄你救 我'。彼此居然结着一团,放声纵哭。你想还有一毫体统么?你且问皇帝,是 否实在? "皇上默无一语。13

日军没有攻陷北京,毕德格失去了给李鸿章“黄袍加身”的机会。随后又发 生了李鸿章失势的变故,先是被革职留任,又被褫夺了黄马褂。毕德格从美国返 回天津时,李鸿章正处在一生政治生涯的最低谷。毕德格极力鼓舞这位垂头丧气 的上司,但始终没有向他透露拥其为帝的密谋。

所谓"语多离间",指的正是许、袁二人在御前会议上说真话,被视为支 持光绪、反对慈禧。怀来知县吴永在《庚子西狩丛谈》里说,他随慈禧西逃 时,曾试图劝说慈禧给许景澄、袁昶等人平反,结果招来慈禧的盛怒。自己话 还没说完,"突见太后脸色一沉,目光直注,两腮迸突,额间筋脉悉贲起”。 好在慈禧念及吴永迎驾、随行有功,怒斥之后没有再施惩罚。慈禧且告诉 吴永:

光阴流转,转眼已是庚子年。这一次,试图给李鸿章"黄袍加身”者,成 了英国人和大冒险家刘学询。

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屡次被人奏参,声名恶劣,平日办理 洋务,各存私心,每遇召见时,任意妄奏,莠言乱政,且语多离间,有不忍言 者,实属大不敬,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肃群僚Q许景澄、袁昶,均着即行 正法Q 12 .

刘学询是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他能文能武,亦官亦商。在风雨飘摇 的晚清,刘学询怀抱着强烈的帝王梦四处奔走,与孙中山、康有为、李鸿章等 人均有深度接触。他视自己为朱元璋、洪秀全一类人物,视孙中山等人为徐 达、杨秀清。为支持孙的起义,他还曾“慷慨"地将自己作为官商呈缴朝廷的 税银行踪相告,以方便革命党人"智取生辰纲"。"不过,因政见不同,庚子年 之前,孙中山与刘学询已数年不通音讯。1900年的夏天,为推动李鸿章在两广 独立,二人再度恢复联系。冯自由《革命逸史》里说:

1900年7月28日,慈禧终于拟定了诛杀许景澄、袁昶的旨意。她勒令光绪皇 帝以朱笔抄写,然后下发给内阁。谕旨里说:

总理在东京忽接刘(学询)自粤来书,谓粤督李鸿章因北方拳乱,欲以粤 省独立,思得足下为助,请速来粤协同进行。打

事,说的全是列强军队攻人京城之后,善后的条款肯定很苛刻,你们要早有准 备。袁昶的情况,也大体相似。他们已预知了结局。

此时的刘学询,已是两广总督李鸿章幕府里的当红幕僚。孙中山接信后半 信半疑,与平山周、宫崎寅藏等人离开日本,于当年6月初抵达香港。李鸿章此 亥IJ,正受到刘学询和港督卜力的双重鼓动。

其实,许景澄知道自己的真话只是无用的冒险。同僚唐文治在《自订年 谱》里说,第四次御前会议过去约一个月后,他去拜见了许景澄与袁昶。见到 许忧虑满腹,气色惨淡,非常沮丧,对他“绝不言疏谏拳匪事,但言此次洋兵 入京,条款必格外苛刻,君等宜早为预备""。许闭口不谈劝朝廷不要开战之

关于"两广独立",为人谨慎的李鸿章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文字信息。但刘 学询写信给孙中山,大概率得到了李的默许。孙离日赴港,驻日公使李盛铎紧急 给李鸿章派发电报说:"逆犯孙文,前日由横滨赴港,恐谋滋事,乞严防” * 但在由李鸿章机要幕僚吴汝纶编纂的《李文忠公全集-电稿卷》里,这条电报被 刻意抹掉了。这意味着,李鸿章很可能知道孙中山为何而来,甚至有学者推测, "孙即经李允请而来。李的机要幕僚或因参与此事、或为师尊避讳而将这部分的 材料掩盖起来了” *

一同与会的库毓鼎后来写道,老太后见状怒发冲冠,厉声呵斥:“皇帝放 手,毋误事! ” 8许景澄神情恍惚,"牵帝衣而泣",也被老太后怒骂:“许景 澄无礼! " 9载漪也加入其中,厉声叱问:"许某执皇上手何为? "袁昶则回护 许景澄:“是皇上执许某手,非许某执皇上手。”1。

孙中山抵港后,刘学询派船来迎,邀孙过船商谈。孙不敢全然相信刘,担 心这是一场诱捕,遂指派宫崎寅藏等人赴粤,自己乘船避往法属西贡。宫崎寅 藏抵达广州后,与刘学询彻夜密谈。刘代表李鸿章,答应贷款10万两白银给 孙;至于两广独立,他的回应是"各国联军未攻陷北京前,不便有所表示” 4°。 于是,宫崎寅藏等人略有失意,返回香港。

史载,许景澄含泪回奏,列举了诸多理由,结论是"万无以一国尽敌诸国 之理”。兵部侍郎徐用仪、太常寺卿袁昶也站出来支持许。许每说一条理由, 光绪“辄一首肯”,便点一次头;当许说到最激昂之处时,"乃相持而泣", 君臣二人竟一并哭了起来。7

刘学询将密谈的结果报告给李鸿章时,这位担负着维持帝国南方政局稳定

戊戌年后,慈禧始终高度警惕地甄别、防范着朝堂中的每一个"帝党分 子”和"疑似帝党分子”。她甚至还动了废黜光绪皇帝的念头,先是变相囚 禁、宣布恢复训政,然后又以光绪的名义下诏求医,营造出一种皇帝病重的假 象;再然后,又指使亲信积极推动"己亥立储”,封溥儒为"大阿哥",欲用 溥儒来取代光绪。许景澄深知帝后之争波诡云谪,多年来一直小心翼翼,避免 卷入这个旋涡。长期担任驻外使臣,也帮助他有效地远离了 "帝党” “后党" 这些标签。如今,皇帝拉着他的手,要他就该不该对列强宣战发表内心的真实 见解。讲真话,等于和皇帝站在同一阵线;说假话,等于是在支持老太后。选 前者,是弃个人命运于不顾;选后者,是弃国家命运于不顾。

的督抚重臣,只是深躺在藤椅里,半闭着眼睛,做出一个"颌之”叩的动作。这 个动作含义模糊,既非赞成也非反对(在刘的疏通下,李鸿章似曾允给孙中山3 万元活动经费)。也许,他只是想要知道,闹出如此大的乱子之后,革命党人 会有怎样的想法与动作。毕竟,他已经77岁了,改朝换代做皇帝对风烛残年的 他而言,并没有太多的吸引力。而在北方,八国联军的进攻势如破竹。慈禧太 后自知捅下了天大的娄子,老裱糊匠李鸿章又一次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一道道 圣旨接踵而来催他北上,催他去为大清国善后。

许景澄做过十多年的驻外使节,办过许多复杂的对外交涉,自然知道外部 世界的真实状况。如今「他必须在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之间,做一个抉择。

"平安号”在香港靠岸时,满怀期待的卜力已在码头上等候了许久。这期 待,见于他呈给英国政府殖民部的电报。他在电报里说:反满起义预计将于两 周内在南方爆发,信任他的中国绅士向他保证,造反者不排外,且希望在取得 一定胜利之后得到英国保护。卜力还说:“如果赞成孙中山和李鸿章总督缔结 一项盟约,对英国的利益将是再好不过了。”卜力觉得,李鸿章很有可能会背 叛清廷,“这个李总督正向这个(两广独立)运动卖弄风情,谣传他想自立为 王或是当总统"。42

会,限使馆内人员于24小时内离开北京。慈禧血脉债张之际,光绪皇帝却是面 如死灰。他顾不得君臣之间的分野,离开皇座走入群臣之中,拉住许景澄的 手,含泪对他说“更妥商量" 6,不要急着去各国使馆递文件,这事还得再商 议商议。皇帝还说,许景澄你在总理衙门做事多年,熟悉洋务,应该明白时 局大势。我大清现在究竟能不能与各国开战?国运安危在此一举,请一定直言 不讳。

李鸿章被请入密室。一番避重就轻的外交辞令后,李不做铺垫直截了当询 问卜力:“英国希望谁做皇帝? "卜力说:"如果光绪皇帝对这件事情没有责 任的话,英国对他在一定条件下继续统治不会特别反对。”李鸿章继续问:

但联军的进展超出了老太后的预计。6月19日,大沽沦陷的消息传入京城。 慈禧觉得自己被剥夺权力的凄凉命运似乎近在眼前,遂于当天又紧急召开了第 四次御前会议。会上,慈禧决定向列强宣战,命许景澄前往各国使馆递送照

"我听说洋人们有这样一个说法:如果义和团把北京的所有公使都杀了,列强 就有权力进行干预,并宣布'我们要立一个皇帝'。如果事情变成这样,你们 将会选择谁?"停顿了一下,李又补充了一句:"也许是个汉人? "43

既然王文韶们不同意宣战,那就派他们前往各国使馆去交涉。在老太后的 算盘里,交涉有效自然是好事,列强若答应不率军入京,自己的权位就算是暂 时保住了。交涉失败也是好事,那样的话,王文韶们除了同意宣战,便再无其 他选择。

这句补充意味深长。它也许是在隐约显露汉臣在清帝国因"满洲本位"而导致 的漫长的隐痛;也有可能是在试探英国人和卜力对革命党人的口号“驱除袖虏,恢 复中华”,究竟有多少认同。李鸿章很清楚这一点,他的幕僚刘学询即以明末将领 后裔自居,时刻怀有“反清复明”之志。

她召集第二、三次御前会议,目的并不是与群臣商议危机的处理办法。宣 战一直都是她的第一选项。将皇帝与绝大多数朝臣一起绑架到战车上,才是她 召集御前会议的真正目的。她为了个人私欲向列强集体开战,但并不愿意独自 承担战败的后果。

卜力没有正面回答李鸿章的问题,他将皮球踢了回去:"西方大概会征求 他们所能找到的中国最强有力的人的意见,然后作出决定。"所谓征求“中国 最强有力的人"的意见,其实就是征求李鸿章的意见--如臬李愿意动用自己 的力量,他显然是一个"强有力"者。然后,卜力注意到李鸿章眯起了眼睛, 他觉得这是一种微笑。李鸿章用一种缓慢而沉稳的语调告诉卜力:“慈禧皇太

老太后的疾言厉色里,满是对自身权位摇摇欲坠的忧虑。

后是中国最强有力的人。”‘44

于是,又有了6月18日的第三次御前会议。会上,礼部侍郎联元竭力反对 向各国开战,他担忧"洋兵他日入城,鸡犬尽矣"。结果被载漪扣了一顶〃汉 奸”的大帽子,险些被慈禧当场处死。大学士王文韶以缺乏胜算,若战败难以 善后为由劝慈禧三思,却惹来老太后当堂拍案痛骂:"此话早厌矣!……(有 本事就前去)令夷兵毋入城,否则且斩若! ” 5

这不是卜力希望听到的答案。卜力很擅长破译中国人的外交辞令,但李鸿 章的这句话,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在打官腔,他无法准确判断。他最切实的感 觉,是老态龙钟的李鸿章在说这句话时,口齿异常清晰。

大略同期,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联名发来急电。两位砥柱老 臣在函电中态度鲜明,坚决反对慈禧的决定。眼见“各国纷纷征兵调舰",张 之洞忧心忡忡。他在给刘坤一的电报中说,希望在联名电报中的末尾,增人 "从来邪术不能御敌,乱民不能保国,外兵深入横行,各省会匪四起,大局溃 烂,悔不可追”等语。刘坤一与张的意见相同,果然便在联名电报中,将这六 句措辞极为严厉的警告写入其中。4

同期,孙中山在海面上焦急等待着会谈的结果。卜力传来的消息,让他大 为失望。皇帝梦炽烈的刘学询也很失望。他一度已与卜力达成协议,欲将李鸿 章扣留在香港,然后宣布两广独立。卜力还盘算着趁势将两广也划入他的治 下,为此他甚至已给李鸿章准备好了囚室。但伦敦的指示是:不得扣留李鸿 章。李北上的职责,是与列强交涉善后,伦敦担心扣留李鸿章会让英国成为众 矢之的,引来不必要的外交麻烦。"

三条是由列强组织新机构"弋掌天下兵权"。她没有说第四条,因为那一条是 "勒令皇太后归政”。2在谕旨里,慈禧还说,洋人既然如此猖狂,与其“等 亡”,不如"一战而亡”,她要来一场全面开战。与会群臣集体叩头,大呼 "愿效死力"。老太后血冲上脑,很满意这种欢呼,又对与会的大臣说:你们 今天都在这里,今天的事是我们大家决定。将来若战败亡国,不要把责任推到 我一个人头上,“勿归咎于一人,谓皇太后送祖宗三百年天下”二

轮船继续往北。盛夏的海风燥热,不适合体弱多病的老人。随从们不时提 醒李鸿章回舱房休息,但他执意要在甲板上多坐一坐。他77岁了,欣赏清帝国 大好河山的日子已经不多。也许,甲板上的他还在内心深处不断地问自己:这 一次,北上的平安号,能给这个千疮百孔的老朽帝国带来平安吗?他已探听了 英国人的立场,也了解了革命党人的目的和行动。但在那千年帝都之中,仍有 许多他无法掌控的东西。

6月17日的第二次御前会议上,慈禧宣读谕旨说,洋人送来四条照会。第, 一条是选个地方"令中国皇帝居住",第二条是由列强“代收各省钱粮”,第

相比李鸿章在“两广独立" 一事上的含糊与保守,受“庚子之变”冲击的 张之洞似乎走得要稍远一些。他不但有过组建新政权的想法,还为此积极进行 了一番运作。庚子年在日本参谋本部工作的宇都宫太郎留下了一本日记,其中 便披露了张之洞在庚子年试图寻求日本政府的支持,在南方另组一个新政权的 秘密用心。庚子年春夏之交,张之洞的长子张权曾率众多湖北系部队武官(随 行者有后来大名鼎鼎的黄兴,当时名叫黄轸)前往东京,考察军事购买武器。这 个规模庞大的赴日军事考察团,是张之洞的私人动作,并未得到清廷的批准。当 张权考察团抵达日本,恰值清廷中枢血涌上头要与列强决裂。张之洞忧心清廷极 可能土崩瓦解,张权考察团遂转而负有与日本军政各界联络的重任;当八国联军 攻陷京城,慈禧挟持光绪仓皇“西狩“,张之洞又授意亲信幕僚钱恂,含蓄地向 日方透露了自己不排斥建立新政权的立场。直至李鸿章的议和渐有眉目,慈禧也 准备返回京城,张之洞才命张权一行人等自日本返回。皿

在此之前。6月16日的第一次御前会议上,太常卿袁昶站在仪鸾殿的门槛之 外高呼"臣有话上奏"。光绪命他人内说话,袁遂详谈拳民不可倚仗,邪术不 可相信,即便真有邪术,自古以来也绝无靠邪术成事的先例。时人称,袁的上 奏“慷慨唏嘘,声震殿瓦"。这些话,这种气势,引起了慈禧的极大不满,正 面问他:"法术不足恃,岂人心亦不足恃乎? ”侍读学士朱祖谋质问慈禧“信 乱民敌西洋,不知欲倚何人办此大事",换来的则是太后的“大怒色变”,厉 声责问:“汝何姓名?一 :

“庚子之变"带来的这种对清廷中枢决策层的绝望感,既弥漫于“庙堂之

这是朝廷中枢第四次召开御前会议。讨论的议题,是究竟要不要对英、 法、美、俄、日、意诸国宣战。

高”,也遍布于“江湖之远"。同年夏天,报人汪康年在其主持的《中外日 报》上刊文《论保东南宜创立国会》,公开宣布:八国之兵毁一国之都,已造 成"国亡而政府倒”的既定事实,国民已沦为"无国无主之民";当务之急是 "七省督抚立公共政府,布设国宪”,在南方组建一个新政府。"稍后,又有容 闵等人在上海成立"中国议会",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推举容阂为议长,严 复为副议长,汪康年、唐才常等十人为干事。议会成员囊括了戊戌维新以来的 各种求新力量。议会的十二条秘密宗旨,可归结为十个字:反对清王朝,建立 新政权。邹在这些人眼里,慈禧执掌之清廷的合法性已是荡然无存。

吏部侍郎许景澄发现自己站在了人生命运的十字路口上,也站在了国家命 运的十字路口上。这两条路却不在同一个方向。

时间回溯至1900年7月17日,平安号从广州起锚的日子。李鸿章坐在甲板 上的藤椅里,众人热汗淋漓,等着他下达开船的命令。但李鸿章很久都没有开 口。他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1900年6月19日,紫禁城仪鸾殿。

没有人敢过去提醒他。直到南海知县裴景福,一位与李鸿章私交很深的同乡, 在沉闷压抑的气氛里登上轮船。他祝贺李鸿章调任直隶总督,说"外洋有电,诸领 事皆额手称庆",各国领事都很支持李鸿章北上。然后,李鸿章缓缓睁开眼睛,用 一种顿挫的音调说了四个字:"舍我其谁?"

太后之怒与许景澄之死

然而,当裴景福问及眼前事时,"舍我其谁”的李鸿章却哽咽了: "日本 调兵最速,英国助之,恐七八月间不保矣。"当裴景福再问他有什么办法可让 国家尽量减少损失时,李鸿章已是泪眼蒙胧:“不能预料。唯有竭力磋磨, 展缓年份,尚不知做得到否。吾尚有几年? 一日和尚一日钟,钟不鸣,和尚亦 死矣。" 49

1900年,40年改革终于结出了它的"果实"--较之“庚申之变"更为屈 辱的"庚子之变"。

1901年11月7日,李鸿章去世。那敲钟的和尚预见了自己的死期,也预见了 钟的末路。

晚清改革始于1861年,改革的核心驱动力是为了雪耻。具体而言,第一重 目的是让"庚申之变"的惨剧不再重演,第二重目的是用坚船利炮从洋人身上 寻回属于天朝上国的荣光。在近40年的漫长时光里,扬眉吐气一直是清廷中枢 念念不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