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发挥了演讲特长,对外界说:自己此番出使,意味着清帝国已经走上了进步 的道路,这个伟大民族向近代文明伸出双手的时机已经降临,这样的日子已 经来到。在纽约,他继续鼓舞欧美世界与清帝国接触,说清廷已经睁开了她的 眼睛:
蒲安臣本就是美国人,在这里有着得天独厚的人脉资源。在旧金山,他充
她……站出来,向你伸出手。她告诉你,她乐意在她悠久的文明上嫁接你 的文明……她告诉你,她乐意与你做生意,买你的东西,向你出售商品……她 邀请你们的商人,她邀请你们的传教士。16
使团的第一站是美国。
有论者认为,蒲的这些言论"并不是完全符合事实和负责任的"0。确实, 蒲口中的那个张开双臂拥抱世界的清廷,在当时并不存在。上海的英文报纸 《北华捷报》也认为,"奢谈什么古老的东方帝国张开双臂欢迎最年轻的西方 国家,她的臣民焦急期待进步的新时代和西方的启蒙等等”,都是荒谬绝伦的 事情,"事实上,帝国官员与臣民都害怕任何的变革,不在中国居住的人不可 能认识到中国大众(无论穷富)对政治所持的漠视态度"。18
清廷在这方面有过惨痛的教训。那是5年之前,清廷试图通过英国人李泰 国,自英国购回一支现代化舰队。李泰国拿了清廷的钱,却致力于组建一支名 义上属于清廷,实际上只听命于自己的私人舰队,结果酿成了让清廷损失惨重 的"阿思本舰队事件"。蒲安臣能得到清廷的信任,恰是因为他在"阿思本舰 队事件"中给了清廷许多提点,且以美国驻华公使的身份参与斡旋。这些提点 与斡旋,是清廷得以控制事态、及时止损的关键。但即便如此,让一个外国人 做钦差大臣仍有风险。所以清廷必须感到庆幸,庆幸蒲安臣不是李泰国。
这些夸张的言辞,确实有些不负责任。如果有人受到蒲安臣的鼓动前往19 世纪60年代的清朝寻梦,他大概率会感到失望。蒲安臣当然也知道,清廷内部 仍是教案频发,并不存在"她邀请你们的传教士"这种事情。但他的这些话 也并不全然是信口胡言。作为一名驻华公使,他长期与奕诉主持的总理衙门往 来,对奕祈主持下的这场改革是怀有很大期望的,他愿意接受总理衙门的邀请 出任清廷使团的团长,与这种期望也是有关系的。他的言辞里那个张开双臂拥 抱世界的国家,与其说是庞大的清廷,不如说是那个小小的、他最熟悉的总理 衙门。那张开双臂拥抱世界的清廷不在当下,而是蒲安臣对未来的一种期盼。
让外国人担任使团首脑,无疑是一桩极为危险的事情。
当然,蒲安臣也没有忘记清廷交付的使命。在公开场合,他不止一次说过 类似意思的话:"我希望中国的自治能够得到保持,我期望她的独立能够得到 保证,我期望她能够得到平等的待遇,从而使她能够得到与所有国家同等的 权利。"」9 •
美国人病逝于中国钦差使节任上
使团在美国取得的最重要成果,是《蒲安臣条约》。条约中,美国保证不 干涉清廷内政,另有涉及保护华侨、自由移民、宗教信仰自由等条款。尤为重
这番气定神闲的回复,颇能给人一种“山人早已料定"的感觉。
要的是,美国政府在条约签订之后,即知会其他国家,表示美国将不承认任何 干涉清廷内政的行为,且要求美国驻欧洲各国公使协助蒲安臣使团顺利完成此 次出访。故梁启超称赞该条约“实最自由最平等之条约” 2。,萧一山也认为这是
事后来看,以洋人为钦差大使这一奇策,在维护天朝上国的面子这件事情 上,确实收到了奇效。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于1869年向总理衙门递交照会,以 蒲安臣使团在欧洲行握手鞠躬之礼为由,要求清廷准许各国驻华使臣也以握手 鞠躬之礼觐见同治皇帝。总理衙门的回复是:一是蒲安臣是洋人,他的行为没 有可比性,现实仍是中外国情不同,礼节亦不同;二是皇帝年幼,太后摄政, 不方便接见。15
"中外订约以来最合理之事" 21 O清廷日后用来抗议美国排华的法律依据,也是 该条约。有些美国人则批评蒲安臣,说他为了讨好加州一小撮人道主义者和政 客,"拱手把美国让给成群的亚洲人” 22。
蒲安臣对这些训令颇不以为然。总理衙门建议使团不要将国书直接递给欧 美国家的政府首脑,以回避跪拜与鞠躬之争。蒲安臣在美国却接受了约翰逊总 统的接见并向其亲递国书,递交国书时行的也是鞠躬握手之礼。之后在英、 法、瑞、丹、荷、普、俄等国,皆是如此。因为蒲安臣是外国人,随行历练的 中国官员志刚和孙家毂;倒也不觉得握手鞠躬太过丢脸。志刚在日记里宽慰自 己:“礼从宜,使从俗,亦礼也。” M
值得注意的是,《蒲安臣条约》的签订存在擅作主张的成分,因清廷并未 授权蒲安臣与美国具体磋商,然后达成这样一份条约(蒲安臣与美国政府签订 条约是在1868年7月,总理衙门批准承认该条约是在1869年11月)。当然,也 不能说蒲安臣完全是在恣意妄为,毕竟,清廷给他的训令里,也有遇到"彼此 有益无损事宜”可由蒲与志刚等人协商,再报送总理衙门批准办理的规定。在 这种模糊的规定里究竟要走出多远,既取决于蒲安臣的操守,也取决于他的 野心。23
避免觐见各国君主,不小心偶然遇到也尽量不要行礼。总之,不能给那些驻华 外国使节抓到把柄。I3
1868年9月,使团抵达伦敦。
四、"无论何项大小事件”,蒲安臣都必须告知志刚和孙家毂二人。清廷 还给蒲安臣、志刚与孙家毂各发了一枚木质关防,赋予他们分别向清廷汇报情 况的权力,以互相牵制。总理衙门还告诫志刚和孙家毅:到了海外后,要尽量
因《蒲安臣条约》中“不干涉内政” 一条有直接针对英国的意图,英国朝 野对待使团十分冷淡,部分媒体甚至抱有敌意。直到10月份,使团才得到机会 礼节性拜会了外相斯坦利(Edward Henry Stanley);到11月份,才在一种冷清 的气氛中获得维多利亚女王的接见。
三、蒲安臣因欧美人身份受到各国礼仪上的"优待"时,希望蒲能“将中 国体制先为声明",以免将来各国跑来责备大清"无报施之礼”,要避免各国 使节借机拿"我们都没让蒲安臣跪拜"来说事。
恰在此时,国内发生了 “扬州教案”。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陀(WalterHen-ry Medhurst) 调军舰开往南京威胁两江总督曾 国藩。 清廷交涉数月无果,遂令蒲 安臣使团借访英之机,直接与英国政府交涉。依赖蒲对欧美外交规则的熟悉, 交涉成功,武力冲突被化解。中英两国还订下协定:此后再发生同类事件,即 按此次的办法处理,“不得擅调兵船向地方官争执" 2\英国外交部也发表官方 声明,承认擅自调兵威胁中国地方官员的行为欠妥,重申尊重中国的主权和司 法权,但保留使用武力"以便保护(英国民众)生命财产受到迫切的危害”的 权利。25该官方声明发表后不久,又发生英国驻中国台湾淡水领事吉必勋(John Gibson)擅调兵船,向台湾地方官勒索白银的事件。清廷依据蒲安臣达成的协 定照会英国政府。英国政府遂令吉必勋缴回所索银两,向淡水中方官员赔礼道 歉,且将吉必勋革职,"以告诫领事人员不要采取肆无忌惮的暴力行动” 26。这
二、须按照欧美各国礼仪无法推托者,须提前严正申明这是西方之礼,与 清廷制度不符,"中国无论何时,国体总不应改”。
种处理结果,对清廷来说,无疑是一种非常新奇的政治体验。
一、可免行礼者尽可能免,待将来谈判落定再说。
在英国的成功让蒲安臣兴奋不已。在给友人卫三畏的信中,他写道:"我 在这里获胜,报界、政府和公众都同意《蒲安臣条约》的观点。" 27将该条约中 的国家关系准则推广到全欧洲,似乎正是这位前美国驻华公使的政治野心。
为避免纠纷,清廷还给使团拟定了诸多训令。在"礼仪问题”上有如下具 体指示:
1869年1月,蒲安臣前往法国。可惜的是,他与拿破仑三世政府的商谈没有 什么实质成果。九个月后,他放弃了在法国推行《蒲安臣条约》理念的努力, 率团前往瑞典、丹麦和荷兰,然后在同年的11月抵达柏林。使团在普鲁士受到 了非常正式的高规格接待。首相俾斯麦与蒲安臣的会谈结果是普鲁士出具了一 份照会,承认"中国本宜存自主之权",愿意与清廷和平相处、互相通商,以 “助中国自主之权" 2-蒲安臣很兴奋,在给卫三畏的信中说,“美国、英国和 普鲁士这三个中国的贸易大国一致” 29,都认同《蒲安臣条约》的精神与准则。
为什么用外国人就不为难?原因很简单:一、让清廷子民做团长出访欧 美,自然不能跪拜欧美各国君主与政府首脑,否则就是丢了天朝上国的脸面; 但清廷子民在欧美不跪拜,清廷这边也就不好再要求欧美驻华使节以跪拜之礼 觐见清朝皇帝。二、让欧美人士做团长出访欧美,行跪拜之礼,无损天朝上国 的荣耀;他不行跪拜之礼,洋人们也没法拿来说事,因为清廷也可以说该行为 不代表天朝上国的意志。总之,无论发生什么,清廷都有话可以说,都有理可 以占,都能保住面子--清廷不认为这只是面子问题,总理衙门在奏折里用了 "国体" 一词,当然也可以这样理解:对清帝国而言,皇帝的面子也是国体的 一部分。
1870年2月,使团抵达俄国首都圣彼得堡。
用中国人为使,诚不免为难;用外国人为使,则概不为难。12
中俄关系的独特之处是双方存在边界纠纷。俄国此时与清廷在西北和黑龙 江流域的关系十分紧张。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在会见中故意与蒲安臣大谈无关痛 痒的美俄关系,对中俄关系避而不谈,这令蒲安臣感觉交流十分艰难。2月18 日,蒲安臣突然病倒,多方诊治均不见好转。随行的中国官员志刚,记载了蒲 病重后仍不放弃工作的情形:
一方面,为了应付修约,必须对外派遣使团;另一方面,又不愿放弃华夷 秩序下的天朝荣耀。于是,让外国人来作清廷使团的领导者,就成了二者兼顾 的最好办法。正如总理衙门在奏折中所言:
病势日加,犹日阅新闻纸,以俄国之事为忧。盖蒲使长于海面商政,而至 俄国,则与中国毗连陆地将万数千里,而又各处情形办法非一,恐办法稍差, 失颜于中国;措语未当,贻笑于俄人。乃日夜焦急,致病势有加无已。3。
交对传统华夷秩序的挑战。清廷以各种软性手段来抵制欧美各国驻华使节“觐 见皇帝与两宫太后",也是基于相同的原因。
1870年2月23日,美国人蒲安臣病逝于中国钦差使节任上。
但赫德与总理衙门的这种共识,并不足以将美国人蒲安臣推上清廷使团领 导者的地位。造成这一奇特任命的根源,是清廷基于"华夷秩序"的另外一层 考量。1858年的《天津条约》规定了清廷与欧美各国可以互派使节。但多年来 只有欧美国家单方面对华遣使,清廷没有任何动静。这种毫无动静,正是为了 维护"华夷秩序"而采取的鸵鸟政策。华夷外交在礼仪上强调、“天朝上国"的 荣耀(跪拜),近代外交在礼仪上强调国与国之间的平等(握手鞠躬)。不向 欧美各国派遣使节,就回避了礼仪冲突。回避了礼仪冲突,也就回避了近代外
出使欧美之前,蒲安臣特意为中国制作了一面黄色的国旗:“蓝镶边,中 绘龙一尺三长,宽二尺,与使者命驾之时以为前驱。”"自此,龙旗成为晚清中 国的一个象征。中国也首次以主权国家的面目出现在国际社会中。
赫德赞成此事,是因为他一贯主张清廷应尽快从离群索居中脱离出来,多 在国际上主动发出声音;清廷必须在欧美各国的首都设置使节,以便及时准确 地将意见转达给欧美各国政府,而不是扭扭捏捏地由驻北京的欧美国家使节代 为转达。这些意见,与主持总理衙门的奕诉产生了共鸣。
蒲安臣以他的演说才能,将中国打扮成一个温和、开放的形象。每到一 处,他都极力欢呼中国正准备冲破传统的藩篱,投入世界的怀抱,投入到近代 文明中来。可惜的是,这一形象营销虽然在欧美取得了成功(当然也有很多批
向海外派遣代表的问感,竟成为我在每次前往总理衙门时一定要谈论到的 事情……几天以后,在总理衙门的宴会中,柏卓安告诉我,总理衙门已经在考 虑派蒲安臣为前往各条约国家的代表,并问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当即说这 种想法应当予以支持,第二天,我前往总理衙门极力表示赞同。11
评),却未能反哺中国。他演说中的那个正在走向开明的清廷,仍对近代文明 抱持着极大的敌意。同治皇帝的师父倭仁,即断言欧美国家毫无文明可言:
查《赫德日记》可知,他不是此事的直接提议者,但可以算间接的推动 者。因为他长期敦促总理衙门向欧美各国派遣使节,总理衙门也曾就蒲安臣使 团一事征求过他的意见:
彼等之风俗习惯,不过淫乱与机诈;而彼等之所尚,不过魔道与恶毒。32
这一决定……乍听之下……当时使我们不能相信……我们可以肯定地说, 无论发表得如何突然,蒲安臣的任命是经过长期和缜密考虑的。我们的记者 说,、“此事是同赫德商议之后才提出的"。我们相信,这个计划是发自赫德的 头脑。10
一个被传统困住的改革派
上海的英文报纸《北华捷报》认为,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是促成此事的重要 推手:
最后再谈谈志刚。他是总理衙门里的中级官员(总办章京),随蒲安臣使 团出访欧美时已经50岁了。
暗示。
出访期间,志刚遍览美国、英国、法国、瑞典、丹麦、荷兰、德国、俄国 的风土人情,见识到工业革命后喷薄而出的种种近代文明。这些见闻被他写入 日记,后来整理出版为《初使泰西记》一书(出使官员写日记是总理衙门的要 求,回国后,日记须作为工作资料上交,由总理衙门刊刻出版,供部分官员阅 读参考)。
由欧美人士率领一支清廷外交使团出使欧美,可谓鲜见的外交奇景。组建 这个奇特使团的决定是在1867年底公布的,当时北京外交界为之哗然。蒲安 臣本人也有些意外,在清廷的正式任命发布之前,他并没有接收到很明确的
与之前随赫德前往欧洲的斌椿、张德彝等人不同,志刚在总理衙门任职, 是一位典型的洋务派官员。所以他有一种自觉的使命感,知道自己的欧美之行 不是为了走马观花,也不是为了域外述奇,而须着眼于寻找那些有益于国计 民生的东西,将它们的存在与运作模式记录下来,以便回国后让清廷效仿。 正如他在日记中所言:“若使人能者而我亦能之,何忧乎不富,何虑乎不 强?,,33 —如果人家有的好东西,我们也能够有,何愁国家不富有,何愁国家 不强大?
使团的人员构成是这样的:美国人蒲安臣被清廷任命为“办理中外交涉事 务大臣",是使团的领导者;英国人柏卓安与法国人德善被任命为左右“协 理”,充当蒲安臣的副手;中国官员志刚、孙家毅随行,另有秘书随员20 余人。
基于这种心态,出洋之前,志刚已阅读过一些西学书籍,对欧美政教与近 代科技都有一些浅显的认知。这些认知赢得了恭亲王的好感,评价他是一个 “结实可靠、文理优长,并能洞悉大局” "之人。也是基于这种心态,志刚的 《初使泰西记》里很少记录饮宴游玩,也很少记录奇观异景,他将主要笔力留 给了那些他认为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事物。
1868年2月,清帝国的第一支正规外交使团自上海出发。6月抵达华盛顿; 9月抵达伦敦。1869年1月抵达巴黎;9月前往瑞典、丹麦和荷兰;10月抵达柏 林。1870年2月抵达圣彼得堡,23日,劳累过度的蒲安臣骤然离世;10月,使团 返回中国。
这些事物当中,又以近代科技为最多。比如,他记载了美国轮船"China" 号的结构与动力系统;详细记载了旧金山的造船厂、铸币厂、炼汞厂如何运 作;记载了巴黎的煤气灯、比利时的“藕心”大炮、伦敦的泰晤士河隧道、美
皇帝的面子也是国体的一部分
国造"司班司尔”步枪、德国的甜菜制糖工艺、俄国的橡胶工厂;还记载了显 微镜、印刷机、农业机械、自来水管道、吊车、钢材轧制、织布机、空中索 道……这些记载的详细程度,已经到了将整个铸币流程自铁砂入槽到钱币出 炉,一步步全写下来的地步。35当然,详细与否也是有选择性的。选择的标准就 是在志刚看来,这些技术对大清的国计民生究竟有没有好处,究竟值不值得引 进。他在日记里说得很明白,“奇技淫巧而无裨于国计民生者,概不赘述” * 对那些他认为无益于提升大清国计民生的东西,一概不做过多描写。
不过,总理衙门最终未能等待所有督抚将军提交反馈,便于1867年底做出 决定:由美国人蒲安臣为领队,率一个正规使团前往欧美。这可能是因为蒲安 臣已卸任美国驻华大使,返回美国的日期将近,已不容总理衙门继续拖延等待 地方督抚们的回复。同时清廷内部又找不出合适的领队之人,必须仰仗蒲安臣 的帮助。这也导致两江总督曾国藩、湖广总督李鸿章与直隶总督官文等人的反 馈奏折,变成了 "事后表态”。曾国藩的意见是,派使团出洋是好事,此后对 外使节应该源源不断,即便有很多人不合格,其中也肯定会有苏武、班超这样 的人才。7李鸿章也说,由蒲安臣帮助大清率使团出使欧美甚好,总理衙门制定 的办法“至为周密”。8官文的立场略微模糊,他赞同总理衙门所说的无驻外 使节有种种弊病,也赞同总理衙门派使团"赴泰西诸国游历",但觉得这种事 "偶一为之"就好,不必弄成制度性的东西。9
可以说,在19世纪60年代的清廷内部,志刚是一位难得的有见识、有理 想、愿意做事的中级官员。他试图通过自己的日记,将那些他认为好的、对大 清有帮助的近代技术文明,统统搬进来。
这大体可以理解为:总理衙门希望将中枢之臣与地方督抚将军都拉到讨论 中来,以集体决策的方式,来拟订一份全面的改革方案。
但也不是没有遗憾。一个人能否获得对事物的正确认知,既取决于他是否 有能力获取充分的信息,也取决于他是否拥有处理这些信息的正确思维工具。
五、如何应对洋人在华“开拓传教"?
《初使泰西记》这本日记,让我们见到一个努力开眼看世界的晚清官员如何孜 孜以求获取各种各样的信息,也让我们看到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因未能掌握正确 的思维方式,在面对新事物时的"独立思考"是如何苍白无力。
四、是否可以允许洋人在华“贩盐挖煤" ?
这种苍白无力见于他在伦敦参观“万兽园"时所发出的感慨。"万兽园” 即著名的伦敦动物园,始建于19世纪20年代,1847年之后对公众开放,是当时 世界上最宏大的动物园,用志刚的话说,是“珍禽奇兽不可胜计"。他用了好 几页纸来记录自己的所见,结论却是:
三、内地是否可以允许设立通商行栈,内河是否可以允许航行通商轮船?
虽然,博则博矣。至于四灵中麟凤,必待圣人而出。世无圣人,虽罗尽世 间之鸟兽而不可得。龟之或大或小,尚多有之。龙为变化莫测之物,虽古有豢 龙氏,然昔人谓龙可豢非真龙,倘天龙下窥,虽好如叶公亦必投笔而走。然则 所可得而见者,皆凡物也。37
二、是否应该兴办"铜线铁路"? ,、
结论大意是:万兽园里的动物种类确实是多。但其中没有“四灵"里的麒 麟、凤凰、神龟和真龙。那麒麟与凤凰,得有圣人才会出现。这里没圣人,所 以找遍所有鸟兽也不会得到麒麟与凤凰。乌龟倒是或大或小有不少。龙不能豢 养,他们肯定也是没有的。总之,这万兽园里养的仍全是些凡物。
一、外国驻华公使以何种礼仪觐见皇帝?
志刚承认万兽园的宏大,对里面不可胜数的珍禽异兽也很感兴趣(否则 便不至于用好几页日记来记录所见),偏偏又要在日记的末尾发这样一段议 论,说什么"伦敦动物园再好,毕竟也没找到中国四灵传说里的麒麟、凤凰和 龙”,实在是一种极值得深思的文化心态。当这种文化心态与陈旧的传统思维 方式结合到一起,又不免生出一些匪夷所思的“独立思考”。比如他在去美国 的轮船上,对蒸汽机做了一番仔细观察,然后利用自己的传统知识结构,就蒸 汽机的运作原理写下了这样一段神奇论述:
除了对外派驻使节,总理衙门还在这份文件中列举了如下问题,请各省督 抚将军一同商议:
如人之生也,心火降,肾水升,则水含火性,热则气机动而生气,气生则 后升前降,循环任督,以布于四肢百骸,苟有阻滞违逆为病,至于闭塞则死, 此天地生人之大机关也。识者体之,其用不穷。此机事之所祖也。现
细细体察总理衙门文件里的遣词造句,可以发现其基本立场是主张对外派 驻使节。但“夷夏之防“深深地镌刻在大清朝野知识分子的脑壳之中,也深深 影响着朝堂政务的实际运作。为免成为众矢之的,奕祈们只能小心翼翼避开 “独断”,欲向各省督抚将军们寻求一个集体决策。
将蒸汽机与中国传统医学里虚幻的"心火、肾水、任督二脉”捆绑在一 起,然后得出一种共通于天地人的原始规律(大机关)。这种思维方式,是后 世武侠小说里主角顿悟神功时常用到的桥段,竟也见于务实的洋务官员志刚的 日记之中。
总理衙门在文件中说,西洋各国都已按照条约互相派驻了使节,只有我大 清还没有。各国驻华使臣多次要求大清在外国派驻使节,本衙门的回复一直 是:各国在华有传教通商之类的事情要办,所以需要派驻使节;大清在外国并 无应办之事,所以无须派驻使节。但这样做的后果是,这十多年来,“彼于我 之虚实无不洞悉,我于彼之情伪一概茫然",这不符合兵家的知己知彼之道。 而且,外国使臣在我大清任性胡为,我们在外国却没有使臣,就没办法向外国 政府直接提出诘责,这也是个大问题。但派遣驻外使节也有两大难处。第一是 远涉重洋,很少有人愿意去,去了之后要吃要喝要办公,费用也不小,而且分 驻各国,花销更大,筹款也更加不容易。第二是语言文字不通,万事都要仰赖 翻译,也没有办理外交事务的专业人才。勉强派一些人出去,搞不好会变成中 行说那种"汉奸"(中行说,西汉文帝时人,因不满汉朝,出使匈奴后转而利 用自己对汉朝的了解帮助匈奴侵略汉朝)。去年本衙门派了斌椿带着几个同文 馆学生去欧洲游历,体察他们的风土人情。但这种事情"未可再为仿照",不 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搞。对外派遣使节这件事又非常紧要,“未可视为缓图”, 不能一直拖着不解决。所以,“究应如何亦希公商酌定",请众人一起来讨 论,看看这个事情究竟该怎么办。6
在波士顿,志刚参观了一家纺织工厂。该厂有2000多名工人,拥有当时世 界上最先进的纺织印染机器。志刚详细记录了这些机器的具体结构、如何运 转、人力多少、产量几何。他完全不排斥将这些机器引入中国,且在日记里 说,洋人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跑来大清要求通商,就是因为他们使用了这些先 进的机器,所以货物一天比一天多,必须去寻找销路;“若使西法通行于中 国,则西人困矣”"一一如果我大清也引进这些机器,那这些洋人就没钱可赚 了。可是,表达完欣赏之情,志刚那纠结的文化心态又浮了出来:“是由利 心而生机心,由机心而作机器,由机器而作奇技淫巧之货,以炫好奇志淫之 人。” 4。-—这些机器好是好,也应该引进到大清。但终究是出于牟利之心(利 心),才会想着要发明这样的机器(机心),再用这些机器来制造出许许多多 充满“奇技淫巧"的货物,来引诱那些有"好奇志淫"贪欲的人P
交使团出使欧美,就被总理衙门提上了日程。此事也在1867年由总理衙门下发 文件,向各省督抚将军征求意见。
后来,在法国的里昂,志刚又一次参观了当地先进的纺织机器。在细致描 述了机器的运作之后,他写道:很遗憾没有更多时间去了解各国纺织机器制造
总理衙门综合所有回奏得出的结论是:与洋人讲和,对洋人役防,二者不 可偏废。现在还不是与洋人决裂的时候,得继续用条约对他们实施“羁縻"。 为了利用好条约外交这一武器,知己之外还须知彼。于是,派遣一个正规的外
方法上的不同,日记里也没能将它们的区别写明白,希望"识者谅之",还请 读日记之人多多谅解。表达完遗憾之情,纠结的文化心态再度袭来。他想起了 耳闻的自动织布机发明者“雅卡尔”的故事。故事里说,雅卡尔倾尽家财来发明 织布机,心力交瘁后取得成功,"法存而命亡”,刚把织布机发明出来自己就去 世了。志刚一面很欣赏雅卡尔的织布机,一面依据自己的知识结构对雅卡尔做了 一番批判:
另一类以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等地方督抚为代表。这些人的主张是, 目前形势所迫,只能与洋人修约以维持和平关系,万全之策“则自强而已", 只有改革自强这一条路。李鸿章还对激进派的驱洋策略大泼冷水,说"民心" 是靠不住的,与洋人作战“未有不恃兵而专恃民者”,只能依赖切实的军队实 力,不能依赖虚幻的民心。他还说:自己统帅军队围剿捻军尚且感觉吃力, “奚敢侈言远略”--哪里敢奢谈什么驱逐洋人的长远计划;即便要战,“目 前兵力财力固有未逮”,也是不可能赢的。4这些都是李鸿章的真心话。十年之 后,他在给友人的私函中仍坚持相同的看法:"施之与洋战……不但淮军文武 无此可靠之才,九州内亦少中意者" )
古人谓: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虽道家言,固不诬也。盖机心为道家 所最忌,而造机器者恶乎知之?虽知而不已,谓机器成而享其利也。若无命, 而家资之罄且不能偿,而利于何有?悲夫! 41
一类以奕谓、奕磔等皇族为代表。他们承认眼下打不过洋人,也理解“现 在必应羁縻"这种策略,但既然朝廷与洋人"将来必应决裂",也不妨利用 "臣民义愤"将洋人曲线驱逐出境。奕谡提供了一种具体办法。他说,大清百 姓之中必有"感慨悲歌之士”愿意为朝廷分忧,朝廷应该指示地方督抚,想方 设法鼓动这些"以灭夷为志”的百姓,让他们去焚烧洋人的教堂,抢劫洋人的 货物,诛杀来华的洋商,凿沉洋人的舰船。如果“夷酋"来总理衙门控告,我 们就用“查办之词以缓之”,拿“一定严厉查办”来应付他们Q然后再一天一 天拖下去,“日久则以大吏不便尽治一省之民为词以绝之”,以地方督抚没办 法管控住辖下每一个百姓为由,将所谓的处理拖到天荒地老。奕谭说,如果各 省都这样干,会比用军队击败洋人更有效。3
大意是:中国的道家典故说过,给混沌开窍,开到第七窍,混沌就死掉 了。这话是没错的。道家最忌讳"机心"这种东西,造机器的人不可能不了 解。了解这一点还不收手,以为机器造好之后自己可以享受它带来的利润。却 不想一想,如果把机心全部打开,命就会没了。命没了,耗尽的家财也得不到 补偿,好处在哪里呢?真是可悲!
反馈回来的意见,大体可以分为两类。
日记中,志刚还写下了自己在巴黎观看西洋舞蹈的感受。同样是先做一番 赞叹,然后来一番批评,说西洋舞蹈虽好,但不符合清廷国情,因为"中国之 循理胜于情,泰西之适情重于理”皿,这些舞蹈只能在西方跳,不可引入国内。 访欧期间,志刚还了解到海滨浴场有群聚"洗海澡”的盛况,男性只穿泳裤, 女性加穿背心。他“遥闻其事而艳之”,而艳羡之外又是一番纠结的思辨:洗 海澡很好,但不符合中国国情,因为“欧洲之人大率血燥,故心急、皮白、发 赤而性多疑。虽不赴海澡,亦必每日冷水沐浴而后快”,中国人体质与他们不 同,"中国重理而轻情,泰西重情而轻理",所以中国人不可群聚洗海澡。43
“万不可行”,朝廷自然不会迁就,就算与洋人决裂也在所不惜,总理衙门 也不会有别的意见。但决裂要有预备,目前的预备并不充分,所以只要还有 可能,便“无妨暂事羁縻”,不如还是暂时与之订立条约,"以待异日之自 强”,继续韬光隐晦等待国力变强。简而言之就是,条约要修,但具体如何去 修,总理衙门不想独断,希望有一个集体决定。毕竟,独断也就意味着要独自 担责。2
通观整本《初使泰西记》,可以发现志刚的认知始终处于一种撕裂的状 态。出洋给了他充分获取信息的机会,但陈旧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结构,又让他 无法处理这些新获取的信息,无法对这些信息做出正确的解读。他在纽约长岛 参观了当地的精神病院,却仍以中国传统医学的"迷于痰”来解释人为什么会 患上精神疾病;他在巴黎用天文望远镜亲自观察了月球,却仍坚持将月球解释
第二次是在1867年。修约之期就在次年,总理衙门再次给各省将军督抚下 发文件征求意见。奕诉在文件里说:自道光二十年( 1840)以来,传统羁縻之 道在应付“夷务”方面越来越乏力。这次修约,如果洋人的要求实在太过分,
为"水精所凝也"。总之,他一面对获取到的新信息表达赞赏,一面又困在旧 的知识体系中,不断对这些信息做出错误的解读。M
第一次是在1864年。因为距离修约日期还有一段较长的时间,地方大员们 意见空泛,谈来谈去无非是朝廷若能自强,则洋人必不敢生事,没有多少可以 落实的具体建议。与清廷关系密切的赫德与威妥玛,则针对此前种种不守条约 的情况,向总理衙门呈递了《局外旁观论》与《新议略论》,希望清廷遵守条 约,进行外交改革,以适应国际环境。经过讨论,总理衙门部分接受了他们的 意见,也承认了正视与遵守条约的重要性。
如此剖析《初使泰西记》,并不是要苛责志刚。
所谓“修约”,即国与国之间建立以条约为基础的近代外交关系。自然, 这要求清廷必须抛弃传统华夷观念下的羁縻之道。1868年是清廷与英、法、 俄、美四国定好的《天津条约》修订之期(修订范围包括通商、征税、居住、 传教等诸多方面)。为应付这次修约,清廷组织封疆大吏,做了两次外交政策 大讨论。]
事实上,这位50岁的洋务官员,对待近代文明的心态,已远远超出绝大多 数的同时代人。他不但不排斥近代文明,还努力试图用自己有限的知识结构, 对近代文明做祛魅化的处理。"照相机"这个在今天的中文世界被广泛使用的 词语,就来自他的发明。在他之前,中国人对照相机的称呼是“神镜”,对其 工作原理的描述是"炼药能借日光以照花鸟人物”心。志刚摒弃了 “神镜”这 个玄幻的名称,代之以朴实的"照相机”三字;也摒弃了 “炼药能借日光”这 种修仙式的解释,代之以一种颇为准确的描述:"照相之法,乃以化学之药为 体,光学之法为用。" 46就“开眼看世界" 一事而言,在1868年的欧美之行中, 志刚用自己的日记,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全部。
向欧美派遣外交使团,与即将到来的“修约"有关。
他留下的遗憾,也就是日记中那些纠结的"独立思考”,只是他陈旧的思 维方式和知识结构造成的必然结果。爱因斯坦在1953年给友人的书信中,总结 过现代科学诞生的两大要件,它们是:
奕诉不敢独断,追求集体决策
希腊哲学家发明形式逻辑体系(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以及(在文艺复 兴时期)发现通过系统的实验可能找出因果关系。47
对清帝国而言,1868年同样也是一个"广求知识于世界"的大好机会。在 美国人蒲安臣的推动和率领下,清廷组建了第一支正规的外交使团,启程前往 欧美。
这两个要件,志刚不了解也不具备。他被困在了 "天人合一" 〃义利之 辩”之类缺乏逻辑的传统知识框架之中。他得到了充分获取信息的机会,却没 有掌握处理这些信息的正确思维工具,于是,他的种种独立思考,虽始于赞 赏,终不免归于荒诞——跳舞与洗澡,尚且有国情不同、体质不同之说,蒲安 臣努力塑造出来的那个开明中国,当然也只能是昙花一现。真正有生命力的, 反是奕谭、奕^这类人所鼓吹的"臣民义愤"。
1868年是日本启动明治维新的年份。明治天皇颁布诏书说,日本决定走 "万机决于公论”之路:要打开国门"广求知识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