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00年是中国农历纪年庚子年(鼠年),也是契丹统和十八年,北宋咸平三年。这一年正月,辽宋之间发生了瀛州之战,辽军大举南下,兵锋已至瀛州(今河北省河间市)。宋真宗也将车驾驻驿大名府(今河北省大名县)。双方严阵以待。紧接着辽梁王耶律隆庆率军急攻,宋军大败。随后辽军自德(今山东省德州市)、棣(今山东省惠民县)过黄河、掠淄 (今山东省淄博南)、齐(今山东省济南)而去。瀛州之战以宋军的失败而告终,宋真宗御驾亲征却效果未彰,只得自大名回开封。而他在河北大名坐镇指挥之时,曾召见寇准,并且有过一次详谈。这一年,久经考验的老同志、老干部吕端逝世,享年六十六岁。宋真宗赠其司空,谥正惠,表达了对他的深切怀念。当然从官场组织学来说,吕端逝世另有微妙意义。如果将这个意义与宋真宗召见寇准联系起来,明眼人或许会明白为什么两年之后,寇准被召回京师出任权知开封府——做开封市的代理市长。这个官的重要意义在于标志着寇准正式复出。因为在当时的内阁班子中,自吕端去后,李沆、吕蒙正和向敏中三人虽然相继接位,但真宗并不真正在意他们。瀛州之战后,向敏中被罢。紧接着老臣吕蒙正提出辞呈,真宗予以批准。李沆虽仍在相位上,真宗却似乎仍有期待。而他所期待的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寇准。
历史的剧情行至此处出现了停顿。没有动力也没有阻力,而是变成了两条平行线,远远地将寇准的个人命运与这个帝国的国运分隔开来,相望于江湖。谁也不挨着谁,谁也不纠缠谁。但果真如此吗?其实不然,因为时间是可以改变一切的。个人命运也罢,帝国国运也罢,有时候缠绵恩怨,总在偶然事件间。当有公元以来,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千年悄然过去之时,寇准复出了。他闹出了极大的声响,将自己的命运和真宗的命运当赌注,活生生演绎出一幕惊险悬疑剧来,令剧中人和剧外人都大惊失色,并且叹为观止。
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七月,李沆突然病逝,帝国相位空缺。寇准的机会来了。八月,他和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毕士安同时被任命为相。紧接着一场大考不期而至。闰九月,辽圣宗与萧太后率军大举南下,欲重演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瀛州之战的故事。这一次辽军兵力超过二十万,规模远超四年前,志在夺取中原。参知政事王钦若和签书枢密院事陈尧叟两位大臣提议避难金陵或成都,这其实是迁都的意思。但寇准却建议正面迎敌,并且希望真宗皇帝御驾亲征。这实在是一场豪赌,赌的不仅是国运,也有真宗的性命。因为谁都没有把握可以稳操胜券,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瀛州之战真宗也御驾亲征了,结果无功而返,面子丢大了。现在辽军来势汹汹,真宗若再次御驾亲征,一旦有所闪失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在这个层面上看寇准的提议,也实在是猛人才可以做得出来。寇准在建议真宗正面迎敌之时,言辞激烈,称王陈二人“为陛下出此下策(指南迁),其罪可杀!”从而将他们两个彻底得罪了。这是寇准为相后的第一次亮相。依旧力大势沉,不计后果,是猛人形象。但其实,后果是极其严重的。因为一旦赌输,他的身家性命也就完了。简而言之,这是一场输不起的豪赌。
问题还是出在寇准难与他人合作的性格上。此时的中央依旧是吕端为宰相,寇准的同年李沆和向敏中为参知政事。吕端已经年过六旬,愈发成为一个稳重的长者。前文说过,吕端曾对太宗言寇准的性格比较刚强,他为了团结协作考虑,不愿与其多计较。至于李沆和向敏中,其实也对寇准的脾气比较反感。他要是回来,朝中的人事不是又要大乱吗?这正是真宗两难之处。所以他只能给寇准一个正三品的品秩,聊表对其定策之功的谢意。
从后来的史实看,真宗之所以同意寇准的御驾亲征,并非完全出于对他的信任,而是因为他被寇准给出的理由绑架了,上得去下不来。比如寇准说,如果陛下弃太庙、社稷不顾而南迁,势必会人心惶惶导致局面不可收拾,江山很有可能不保。这其实事关天子的形象问题。寇准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实际上是把真宗架在火上烤,他不御驾亲征都不行了——而从人心人性的角度讲,真宗未必不对寇准有怨恨的,这个从澶渊之盟后,寇准很快就被罢相可以看出来。
至道三年,寇准发现自己的职位悄然有了变化——他被提拔为工部侍郎了。这年三月,太宗驾崩,真宗继位。寇准因为当年有定策之功,真宗便向他抛出橄榄枝。但是这橄榄枝颇有些含糊,寇准虽被提拔为工部侍郎,却依旧呆在地方上没动,依旧做他的父母官。这里要解释一下。北宋官场实行职、官、差分离制度,目的是为了制衡官员以及安排尽可能多的官员在政府系统任职。寇准的工部侍郎仅仅是职位而已,此前他的职位是给事中,属正四品。工部侍郎则为正三品,提了一个品秩。而他的官差依旧是知凤翔府——陕西凤翔地方的行政长官。也就是说真宗给了寇准一个面子,里子却还是没变。那么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
再回到历史现场,我们来看一下寇准接下来是如何架着真宗一步步往险地里走的。同年十一月,真宗御驾亲征抵达澶州(今河南省濮阳市)南城时,不敢渡河踏入北城,因为辽军先头部队已在北岸和宋军交火,真宗怕过河后有危险。随行的大部分文武官员也支持皇帝就呆在南城。而寇准先是以“不渡黄河不足以鼓舞士气”等言语激真宗,后又忽悠殿前都指挥使高琼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上逼真宗过河。真宗无奈,只得勉强过河。
这次事件成为寇准仕途的又一个拐点,因为随后他被贬为邓州知州,在地方上度过了五年多时间。从河南邓州调任河阳(今河南省孟县)、再到同州(今陕西省大荔县)和凤翔(今陕西省凤翔县),终太宗余生都未重回中央工作。寇准在这些地方做父母官,性格依旧莽撞,酒一喝就是三十盏之多,却是不醉,谈得上是豪饮了。不过,这当是寂寞的豪饮,是一个人与权力核心远离的落寞。说实在的,寇准其实既没有党争的心机,也没有那样的欲望。他只是率真而活。只不过这样的率真常常会伤害到某些人,或者说被身边的某些人所利用。这就是寇准为他自己的错误、更为其难以容人的性格买单的结果,但无人知晓这样的买单需要多少时日,是否还有尽头。
真宗虽然过河到了北城,心里却是战战兢兢。他每天派人暗中观察寇准的动静,看看是镇定自若还是惊慌失措,以为自己接下来行动作参考。这其实是对寇准的不信任——君臣关系如此紧张、脆弱,寇准仕途危矣。
至道二年(公元996年),寇准爱冲动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年七月,在一次人事变动中,虞部员外郎冯拯因为自己的官阶排序问题向太宗打报告,指其任用不公。又有广南东路转运使康戬积极跟进,也向皇帝打报告称寇准借引荐之恩对宰相吕端、参知政事张洎和李昌龄施加影响力,从而在政事上为所欲为。这个问题涉及到党争了,太宗便找吕端谈话,吕端解释说寇准的性格比较刚强,自己为了团结协作考虑,不愿与他多计较。找张洎谈话,张洎竟然检举揭发寇准在私下里说过对皇帝不敬的话。由此问题变严重起来。太宗在朝堂之上婉转批评寇准,而寇准到了这个地步仍不知进退,大声嚷嚷要求与相关人等展开辩论。太宗考虑相关人等都是宰辅大臣,真要当庭分辩的话,有失大臣之体。不允。寇准再三要求,言语间颇有冲撞,太宗皇帝只得叹惜:“鼠雀尚知人意,何况人呢!”对寇准的莽撞性格相当失望。
由于宋军顽强抵抗,辽军久攻不下,提出来休战议和。在寇准面授机宜下,天子使臣曹利用代表朝廷赴辽营谈判,将原拟的宋廷每年可支付百万银绢剧减为三十万。澶渊之盟签订后,宋辽战事尘埃落定。回顾这场战事的前因后果,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寇准赌赢了。他的猛人性格在这一回不但没惹祸还为他赢得生前身后名。真宗也没有马上秋后算账,似乎对寇准更加恩宠。他厚加赏赐,并且在毕士安去世后,规定国政只听寇准一人指点——寇准的仕途人生至此达到顶点。他本是豪放之人,不拘小节,史书上称他“颇矜其功”。由此,一个盛极而衰的拐点即将到来,而寇准却茫茫然不知祸之将至,以为自己立下了不世之功,自然前程远大,毋庸置疑。
至道元年(公元995年)时,太宗皇帝已经五十六岁,开始考虑立储问题。他征询寇准的意见,寇准却说:“陛下为万民选择储君,不可与人、宦官商量,也不可与近臣谋定。惟有陛下自己斟酌,来挑选负有天下众望者。”这话说得极妥贴,很有老成持重的意思。太宗听了,自然喜欢。他想立襄王元侃为太子,又征询寇准的意见。寇准却又说:“知子莫若父。圣意既已明确,就应马上确定。”事实上,寇准的善解人意不单单体现在此。当京师百姓夹道围观出行的太子,欢呼雀跃时,太宗心生嫌疑,认为人心已归太子。寇准此时这样劝他:“这是社稷之福!”此话赢得太宗赞赏不已。寇准如此善解人意,和他往日的“猛”糅合在一起貌似矛盾,却在更高层面上展现了他性格中的两面性,并且这样的两面性在他接下来的仕途人生中交叉体现出来,为他带来或福或祸、或浮或沉的过山车般的体验,这是寇准非同常人之处,也是他的人生具有较大起伏性的一个原动力。
参知政事王钦若之所以选择在两年之后的景德三年(公元1006年)向寇准发难,背后是有深意藏焉的。一是时机问题。当寇准主战,宋辽战事以和议告终之时,其实也就意味着逃跑派的失败。所以澶渊之盟签订后,王钦若需要韬光养晦,以避寇准锋芒。再说在这个时候向寇准发难,真宗也不好下手,毕竟要顾及到民心;二还是时机问题。寇准在大功告成后的两年时间里,“颇矜其功”,得罪了很多官员,导致舆情汹涌。另外从皇帝的角度来说,他也不希望大臣间权力失衡。国政只听寇准一人指点只能是短期行为。这是参知政事王钦若对圣心的一个揣测。后来证明,这样的揣测是对的。景德三年(公元1006年)春,在一次普通的早朝退朝后,王钦若悄悄地向真宗进言,称澶渊之盟其实是城下之盟,寇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谈不上有什么功劳。另外,想到寇准当年的所作所为,绑架天子于危地,其实并无胜算,实在是孤注一掷而已。为臣子者如此作为,当属不忠。于是,寇准被真宗罢去相位,出知陕州(今河南省三门峡西),接替他出任宰相的是一个叫王旦的官员。而王钦若也得以重回中央,被提拔为知枢密院事,形成新的权力格局。
一年之后,寇准就重回中央工作了,且升任参知政事。这不是因为寇准在地方上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政绩,只是因为太宗皇帝想他了。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寇准的性格让人既反感又喜欢,有这么一个有趣的人在身边,也是蛮好玩的。而寇准重回中央,性格似乎也变温顺了很多,让太宗惊喜不已。
这一年,寇准四十四岁。人生已经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