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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 机

李斯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先将韩非来秦的动机定性,是“为韩不为秦”,然后提出解决之道——与其放虎归山,不如不留隐患,“以过法杀之”。只有这样做了,秦王才能成就霸业。但秦王却没有按李斯的建议去做。他似乎在观察韩非的所作所为,以进一步确定其来秦的动机。的确杀一个人是容易的,但韩非这样的大才子如果轻易杀掉,实在是太可惜了。所以不妨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如果能转变过来,何乐而不为呢?就此,局势宕开一笔,李斯的危机并没有解除,而时间,实在是对韩非有利——他的确是为其帝王之术寻找实践对象来的,之所以劝秦王先伐赵而缓伐韩,这里面虽有爱国因素的考虑,但更多的还是出于战略布局的考虑——时间会证明韩非的动机是有利于秦国和秦王的。

其实就客观条件来说,韩非有所长,也有所短。第一,他说话口吃,不善辩论。虽然有才,才大多在“肚子”里,不能脱口而出;第二,韩非不懂人情世故,说话容易冲撞人。这与他的贵族出身有关。不懂得看别人眼色,凡事以自我为中心。第三,韩非从韩国来,却在第一时间上书秦王,劝他先伐赵,缓伐韩。其私心昭然若揭。李斯认为,这最后一种情形对韩非来说最致命。他找机会密陈秦王“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杀之。”(见《史记·李斯列传》)

李斯开始焦灼不安了。危机酿成危局,这是他没想到的。从秦王模糊的态度可以得知,他对韩非还是有期待的。一旦韩非翻盘成功,他李斯将死得很惨。毕竟自己曾在秦王面前进过馋言。所以必须趁热打铁,进一步采取行动。李斯接下来便是借助外力,从侧面进攻韩非。由此,一个叫姚贾的人浮出水面,开始为李斯所用。魏国人姚贾本来和韩非没有什么关系,但韩非给他定性,称其为“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实在地说,韩非所指亦是事实。因为姚贾的确出身“世监门子”,他的父亲是看管城门的监门卒,出身卑微,而他本人又在楚、燕、赵和韩四国联合攻秦行动中被秦国用间,最后被赵王逐出境。所以“赵之逐臣”的称谓也算属实。但韩非说这番话是在秦王重用姚贾的背景之下——秦王后来派他出使四国时给予高规格待遇——“资车百乘,金千斤,衣以其衣冠,舞以其剑”,回国后又拜为上卿,封千户。韩非自己尚属考察期却肆无忌惮地攻击秦之重臣,李斯认为这是其自掘坟墓。他马上联合姚贾,给韩非致命一击。

公元前234年,韩非终于有机会站在了秦王面前。这个机会说起来相当的残酷:秦国进攻韩国,韩王不得不起用韩非,并派他出使秦国,以化解危机。由此,秦王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而韩非的学问也让他肃然起敬,秦王甚至产生要重用他的想法——李斯的人生危机就此降临。因为相国之位向来跟君王之位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君王之位还讲究个血脉延承,相国之位则完全靠才能说话,并且它也不讲究先来后到——对成大事者而言,谁能为君王所用,谁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李斯的危机处理方案,从这一刻起不得不紧急启动。

秦王却还想给韩非最后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但这恰恰是韩非的短处。在朝堂之上,韩非结结巴巴地说姚贾“以王之权,国之宜,外自交于诸侯”,浪费秦国的金钱,为自己谋利益,又攻击他出身低贱,难当大任。由此,同样出身低贱的李斯充当二辩,为姚贾辩护称,用重金贿赂四国君王是秦之国策,姚贾要是有私心,“外自交于诸侯”,他为什么会在他国卧底三年重回秦国呢?这恰恰是一种忠诚;另外关于出身的问题,李斯提出姜太公、管仲和百里奚等出身都不高贵,但对其所效忠的“明主”可谓殚精竭虑。韩非出身高贵,却不在他的祖国效力,跑到异国他乡来献帝王之术,这样的行为难道是效忠“明主”的表现吗韩非至此完全目瞪口呆,无力为自己辩护了。他说话口吃,又不懂人情世故,现在被老同学逮住机会狠狠一击,真是百口莫辩。秦王也最终下定决心,将韩非下狱审讯。他的命运就此注定——李斯密派手下给韩非送去毒药,让其自杀。而韩非也别无选择,死在了自己老同学手里。李斯遭遇的这次危机至此完全解除,他坐稳了秦国最高智囊的位置。

同样是在这一年,李斯的同学韩非死了,死于李斯的特殊手段。韩非之死标志着李斯的又一大人生危机的解除,因为在此之前,秦王对韩非非常欣赏,很有神交已久、揽为己用的意思。秦王曾对李斯这样说:“我要是能见到此人,和他交往,死而无恨。”同为荀子的学生,李斯当然能听出秦王话语背后的意思。李斯太明白韩非在秦王心中的分量了。《史记》记载,韩非精于“刑名法术之学”,此人研习慎到的“势”、商鞅的“法”和申不害的“术”,先后写出《孤愤》《五蠹》《说难》等书,在各国君主间流传,颇有当时意见领袖的潜质。秦王就是拜读了他的大作后成为其粉丝的。因此,就帝王之术的精到而言,毫无疑问李斯是自愧不如的。

李斯人生的第三次危机发生在公元前210年。这一年秦始皇第五次巡行,北归时得了重病,不久就死在沙丘(今河北省巨鹿县东南)。帝国的形势立刻变得微妙起来。是长子扶苏还是幼子胡亥继位,直接关系到李斯的前程。按秦始皇临死前的本意,是想让扶苏上位。因为他给扶苏发了诏书及符玺,希望他回来参加葬礼。两年前,扶苏被父亲派往上郡(今陕西省绥德县)做大将蒙恬的监军,此刻他并不在秦始皇的身边。这里面实在是有深意的。不是秦始皇不信任蒙恬,也不是他要流放自己的大儿子,而是让他出去历练,之后直接掌握兵权,以便将来可以成就大事。秦始皇其实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离开人世,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向这个远在异地的大儿子发出召唤,希望赶快回来继承大统。

但是,世事难料。公元前233年,天象异常。天王星与海王星合相于双子座18度。这一年,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在弗尼吉亚城朱庇特神庙前,面临其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危机:解开该庙在几百年前由戈迪亚斯王系设计的一个复杂的绳结。事实上亚历山大大帝别无选择。这个冬天他进兵亚细亚,很有要做亚细亚帝王的意图。而天命中出现的这么一个绳结成为考验他帝王资格的试题。身后,成千上万的追随者注视着他,目光复杂。所谓成王败寇,一切尽在绳结中。那么,亚历山大大帝是怎么做的呢?面对这个之前无数人都解不开的复杂绳结,只见他快刀斩乱麻,拔出战剑,一剑下去,绳结应声而断——有时候解决问题的思路并不复杂,只是需要独辟蹊径的眼光和手段而已。

世事在这里变得微妙起来。李斯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深刻的危机。一朝天子一朝臣。扶苏跟蒙恬的关系又是亲密无间的。而这蒙恬,实在是帝国重量级的人物。他出身于名将世家。祖父蒙骜在秦昭王时代官至上卿。父亲蒙武是与王翦齐名的人物。出生入死,屡立战功,在灭楚之战中战功赫赫。蒙恬自己也在公元前221年被封为将军,后拜为内史(秦朝京城的最高行政长官),弟弟蒙毅也官至上卿。蒙氏家族可以说是大秦帝国的顶梁柱,而秦军主力多在蒙恬手中。现在扶苏有蒙恬掌握的兵权作倚靠,若实现“扶蒙配”,李斯的相位是岌岌可危的。

当然对李斯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命运转危为安了。这是一个由水渠引发的仕途危机,只是李斯的纵横之道实在了得,他旁征博引,内外夹攻,终于让秦王抛弃成见,也为自己赢得了进一步的生存空间。秦王取消逐客令后,重用李斯,封其为廷尉。所谓世事有惊无险,否极泰来,李斯是真切感受到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和扶苏政见不合。李斯主导焚书坑儒事件时,扶苏曾上书明确反对。只因秦始皇支持李斯的行动,扶苏才悻悻作罢。现在扶苏即将上位,他李斯还有明天吗?弄不好就是杀身之祸!在这个意义上说,李斯这一次的人生危机是前所未有的严重。更要命的是,他竟然想不出破解之道。

与此同时,郑国也为自己的行径辩解到“臣为韩国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指出郑国渠并非完全百害而无利,一定程度上削减了秦王对异邦人的恶感。而事实也的确如此,郑国渠建成后,于秦国多有稗益,《史记》记载“渠就,用注填阏之水,溉舄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名曰郑国渠。”

有一个人为他想出了破解之道——赵高。作为胡亥的老师,中车府令赵高的目标是让胡亥称帝,当然这里面存在两大障碍:首先是如何对付扶苏,阻止他上位;其次是如何对付李斯,将其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来,拥戴胡亥称帝。事实上赵高比较有把握的处置之道是第一个。因为秦始皇准备发给扶苏的信件当时还握在他手里,尚未发出。要不要发,如何发,主动权取决于他。但赵高以为,真正的难点还在其次,也就是如何对付李斯。李斯是在秦始皇时代上位的,他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始皇帝给的。现在始皇帝死了,留下的政治遗嘱李斯肯定要不折不扣地执行,此谓报恩。所以接下来,赵高的工作重心放在了李斯身上,试图以他为突破口,扭转政局。

李斯的应对之策是写信,写《谏逐客书》劝秦王收回逐客令。李斯的这封信先从历史谈起,称“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摆事实讲道理,雄辩地论述秦国之所以走向强大,靠的就是引进人才,有容乃大。文采不是一般的华丽丽。紧接着李斯指出秦王逐客——“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告知秦王这是祸国之道,“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在这封信的最后,李斯真诚希望秦王要胸怀宽广,“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面对赵高苦口婆心地劝说,李斯陷入两难境地。他或许觉得这个叫赵高的人实在不懂得如何做思想政治工作。赵高竟然用一连串的排比句质问他——“你的才能是否超过蒙恬?你的功劳比蒙恬高吗?你的谋略能胜过蒙恬?你的声望名誉好得过蒙恬?你与扶苏的私人情谊比得上蒙恬?”李斯听了那真是无动于衷。因为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纠结于这些明眼人都知道的表面问题,而是寻求破解之道——既然我们的阵营在诸多方面不如对手,那如何取胜呢?这是其一。其二,扶苏背后站着蒙恬,秦国的武装力量都掌握在对方手里,这是比扶苏个人实力更强大的国家实力。赵高拟让胡亥篡位,从技术手段上问题不大,因为信息不对称。但篡位之后事更多。首先,政局不稳,扶、蒙肯定要“反攻”;其次,他李斯的位置就不会动摇吗?未必。多少事,兔死狗烹;多少人,能做到急流勇退?怕是到时候你想退却找不到退路了……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实在是太多太多,李斯不愿意做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甚至是背负骂名的牺牲者或者说是替罪羊,所以他对赵高的回应话语充满敷衍色彩,“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均出自《史记·李斯列传》)

所谓“清理门户”便是秦王下令驱除异邦客卿。李斯也在此名单之列。这个来自楚国、师从于荀子的异邦客卿,虽然有些才,可谁知道他心里真正想些什么呢?那些他脑子里“嗖嗖”冒出来的主意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阴谋?无人知晓。秦王可不想再花十年时间来验证一个阴谋的发酵过程。所以,还是一并赶走了事。毫无疑问,这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之李斯版”。李斯这才明白“人在江湖漂,谁能不挨刀”。他的职业生涯迎来了第一次生存危机。如何化解,考验着他的智商和情商。

但李斯最后还是屈服了,因为赵高使出了杀手锏,说出了如下话语,“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特别是“祸及子孙”四个字,让李斯不得不对厚黑学的精髓再一次深有体会。不错,扶苏如若上位,对自己的仕途是有影响,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赵高拥戴的胡亥派更是不按常理出派。不仅拥有合法伤害权,更享有预期伤害权,这是一种透支,透支的不仅是李斯当下的命运,更是他整个家族未来的命运。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李斯只能做出苟且的选择。《史记·李斯列传》记载“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于是李斯不得已听从了赵高。

公元前237年,秦王嬴政看李斯的眼神显得阴郁而狐疑。这个他自己一度非常器重的智囊人物因为郑国这个人的出现也变得将信将疑。差不多在十年前,韩国人郑国来到秦国,通过吕不韦说服他兴修大型灌溉渠,西引泾水东注洛水,长达三百余里。给出的理由是秦国欲富国强兵、实现天下统一,就需先保证农业丰收,而关中平原没有一座大型灌溉渠确保农田用水,所以兴修水利乃当务之急。当时的秦王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一脸忠厚的水利工程师其实是韩惠王派来的间谍,替韩国救亡图存来了。因为在此前不久,秦国夺得韩国都城新郑的重镇成皋、荥阳,很有一鼓作气将韩国纳为己有的意思。郑国此来,抱持“疲秦之计”,以说服秦国兴修水利为由,使该国大部分青壮年劳动力都投入到修建郑国渠的劳役中,以此耗竭秦国实力,同时延缓其攻打韩国的时间。韩国苦心孤诣,直让清醒过来的秦王连呼上当,并紧急开展整风和清理门户运动。

至此,李斯人生的第三次危机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化解了。胡亥上位,扶苏、蒙恬相继被自杀,他继续做着秦国的国相。或许,在某些花好月圆的时刻,李斯想象着兔死狗烹的故事不会在自己身上重演,自己做出的不是投机而是明智的选择。退一步讲,这其实也是对自己命运的投资,当他将全部身家都压在胡亥、赵高一方之后。那么,世事果真如此吗?李斯这只秦帝国最大的“仓鼠”能否安享晚年?一切还需时间来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