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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 媚

但是很幸运,嘉靖七年的严嵩最终却有惊无险,不仅没有受到皇帝的严处,反而得到嘉奖。这又是为何呢?原来严嵩上的不是一道疏,而是两道。他在报忧之后紧接着又上了一道报喜之疏。严嵩在奏疏中说,他这次督建显陵,途中所见除了灾情外更多的是祥瑞,特别是立碑所用之石非同凡响——“白石产枣阳,有群鹳集绕之祥”,“碑物入江汉,有河水骤长之异。”立碑时,“燠云酿雨”,“灵风飒然”。严嵩因此欣欣然建议皇帝要撰文立石以记此祥瑞之事。严嵩的这两道奏疏一忧一喜,先忧后喜,不再是以往那个有话直说、直抒胸臆的严嵩了,而是暗含机心——先呈河南灾情严重疏报忧,以体现其忧国之心,后呈祥瑞疏以体现其忠君之情。一忧一喜实际上表达的是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两个字——柔媚。

这一年是嘉靖七年,是嘉靖皇帝执政的第七个年头。这一年帝国都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兵部尚书胡世宁令游击彭浚平定吐鲁番武装力量进犯肃州的图谋;两广总督军务王阳明在广西断藤峡平定瑶民起事;重订《大明会典》;颁示《明伦大典》;通惠河得以修浚。帝国不说欣逢盛世,也谈得上有所作为。特别是这一年,嘉靖皇帝经过大礼议事件后终于为自己的生父生母加上皇考、圣母尊号,称皇考(生父)为“恭睿渊仁宽穆纯圣献皇帝”,圣母(生母)为“章圣慈仁皇太后”,并且诏告天下。正所谓是吉祥如意之年,不能给皇考、圣母抹黑的。而严嵩督建的显陵扩建工程其实正是吉祥如意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他而不是别人督建的工程完工后上河南灾情严重以致于发生“人相残食”惨状之奏疏,此事让人很难理解。

柔媚是仕途中人的基本功,却非书生本性。嘉靖七年的严嵩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变脸,从愤青转变为媚中。很显然,嘉靖皇帝对严嵩的这种改变很高兴。对于严嵩的报忧疏,皇帝不但没有责怪,反而脚踏实地地解决问题。他发布指示称:“这地方既灾伤重大,将该年勘过有收分数起运钱粮暂且停止,待次年收成之后带征,其余灾轻地方照例征解。”至于报喜疏, 嘉靖皇帝更是表扬道:“今嵩言出自忠赤,诚不可泯.依拟撰文为纪,立石垂后。”总之,严嵩是报忧报喜两相宜,深谙为官之道了。

严嵩到钟祥后,遵照嘉靖皇帝“如天寿山七陵之制”的要求对显陵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先是建成方城明楼,然后立献皇帝庙号碑,同时还构建红门、碑亭、石像生等。显陵扩建工程前后共征用湖广布政司各府州县民夫两万余人,总花费达白银60万两。作为一个礼部侍郎而不是工部或者说户部侍郎,严嵩能做到这个程度可谓尽心尽责,功德圆满。但谁都想不到,严嵩功成还朝后自己竟节外生枝,上了一道与显陵扩建工程完全无关的河南灾区灾情严重之奏疏,称“所在旱荒,尽食麻叶,树皮,饥殍载路。市易饼饵则为人所攫取,子女鬻卖得钱不及一饱,孩稚至弃野中而去。闻洛阳,陕州,灵宝诸处尤甚,人相残食,旬日之内报冻死二千余人。”

嘉靖七年“两疏”事件之后,严嵩的仕途呈向上的趋势。从礼部右侍郎升为左侍郎,随后转任吏部左侍郎,再然后在嘉靖十五年,严嵩杀一个回马枪,顶替入阁办事的夏言接任礼部尚书一职,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正部级干部了。但是两年之后的嘉靖十七年,严嵩突然面临一个重大考验。这一年,嘉靖皇帝想让他的生父称宗入太庙,命令礼部开会谈论此事。严嵩作为礼部尚书,必须直面这个敏感的问题。虽然在嘉靖七年,嘉靖皇帝的生父已上皇考尊号,但本生皇父称宗入太庙之举,却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严嵩如照办,自己“颇著清誉”的形象将立刻崩溃;如不照办,礼部尚书还能不能当下去就很难说了。

这一年,嘉靖皇帝朱厚熜给严嵩派了个任务,到湖广安陆(今湖北省钟祥市)去监造显陵扩建工程。这个工程是在嘉靖皇帝已故生父兴献王园寝的基础上展开的。因为正德皇帝死后无子,从族系上讲,朱厚熜为他的堂弟,血缘关系最近,因此得以入继帝位。嘉靖上台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不顾百官反对,追尊生父兴献王为帝,并且下令将兴献王园寝按帝陵规制进行改建。由此在他心目中,显陵扩建工程是个关系到孝道的重大工程,非稳重老成之人去主持不可。严嵩这一年48岁,从年龄上说老成是老成了,稳重则未必。因为以往他的所作所为,给世人留下的是一个愤青形象。现在人到中年,他会不会有所改变?的确,严嵩此时的仕途正面临一个拐点,或者藉此机会一跃而上,或者继续愤世嫉俗,将事情搞砸了,从而在仕途上遭遇重挫。那么严侍郎接下来又是怎样做的呢?

这还真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发生在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的群臣伏阙哭争“大礼”事件严嵩还是记忆犹新的。那一年,尚书秦金等为了阻止嘉靖皇帝给其生父上皇考尊号,率朝臣二百一十五人赶赴左顺门,跪伏恸哭,高呼高皇帝、孝宗皇帝。此事发生后,嘉靖震怒,有一百三十四人因此入狱,八十六人待罪。大学士丰熙等八人编戍充军,四品以上者夺俸,五品以下廷杖,王思、裴绍宗等十七人先后被活活杖责而死。群臣伏阙哭争“大礼”事件其实阻挡不了嘉靖皇帝给他生父上皇考尊号这样一个结果。嘉靖七年严嵩到湖广安陆去监造显陵扩建工程,就是这个结果的达成。现而今嘉靖想让他的生父称宗入太庙,严嵩不能不考虑逆势而为的可怕后果。由此,他做出的选择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援宋儒之说称,称宗入太庙以功德宜配文皇,以亲则宜配献皇。意思是皇上真想让自己的生父称宗入太庙,从宋儒之说仁者爱人的角度出发,也似乎是可以的——整个态度是不支持、不反对、不负责。但没想到皇帝竟然勃然大怒,写了一篇《明堂或问》的文章来责难严嵩,嘉靖皇帝的意思严嵩必须摈弃模棱两可的态度,必须旗帜鲜明地支持其生父称宗入太庙之举。史料记载严嵩挨训后“惶惧,尽改前说,条画礼仪甚备。”——其柔媚神态,再一次浮现出来。严嵩先是引经据典称,殷有四君一世而同庙,晋则十一室而六世,唐则十一室而九世。宋太祖、太宗同居昭位,前事可据,而今“皇考亲孝宗弟,臣谓宜奉皇考于孝宗之庙。”不仅如此,严嵩还为此事撰写《庆云赋》《大礼告成颂》,以取悦嘉靖皇帝。

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严嵩由国子监祭酒被提拔为礼部右侍郎,礼部右侍郎是从二品,拥有实权,比国子监祭酒的从四品要高两级,严嵩相当于从一个闲职单位的副厅级干部摇身一变为实权单位的副部级干部,从而进入了中央直管的高级干部行列。

至此,严嵩那张曾经清纯的书生面孔消失殆尽,代之以一张柔媚的权臣面孔。经过三十余年的仕途历练,严嵩终于变成一块棱角全无的鹅卵石,似乎不再锋利。不过,真的如此吗?其实不尽然。在另外一些层面上,严嵩锋利依旧,甚至可以伤人,只是严嵩的锋利不是针对皇帝而是针对同僚,比如那个曾经引荐他当上礼部尚书的阁臣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