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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外 我们太太的晚宴

拍摄当天,梁红亲自买了咖啡到现场探班,原定的记者采访也成了两个时代女性之间的对话,梁红准备充分,对太太的过往一清二楚,更会挑着太太愿意聊愿意答的话题提问,拍摄结束,两人都有了惺惺相惜的情感,太太的下一场晚宴,梁红接到了邀请。

聊什么呢?说这话的是梁红,时尚杂志主编,她刚从门外进来,迫不及待要加入话题。在任何一个场合,梁红都是最闲不住嘴的那位,时政国经、社会改革、时装美容、名流逸事、风花雪月……随人兴起,她均可找到切入点捡起来聊。太太晚宴上的宾客,无不接受过她主理杂志的专访。最初梁红通过潘安认识了Cecilia,又通过Cecilia采访了宝琳,最后通过宝琳采访到了我们太太。

聊你呢!还不快进来!太太一招手,示意梁红赶紧入座。

您可以去丰丰唇,更显得性感。

聊我什么?梁红果然把话题引了过去。

我呢?宝琳也来凑热闹。

聊下个月你们杂志的女性盛典,我们这些老面孔该以怎样的新姿态出席。杂志主办的女性盛典是早就和太太打过了招呼的,已经定下了要给我们太太颁一个年度杰出商业女性。

潘安的回答令太太喜不自禁,她下意识摸了摸丰腴的脸颊,讪讪地说:哪有,就是最近睡得比较好罢了。

你肯来就是荣幸了,说什么老面孔?等着见你真容的仰慕者不要太多哦。梁红笑道。

您最近皮肤也太好了!又细又白又紧致,您要不说,我都以为您是才打过针!快说,您是又发现了什么秘密武器吗?潘安脸上全是艳羡,一点看不出是谄媚。

最后一个进门的是鹏远,某餐饮集团二世祖,和太太住同一幢楼,一是邻里关系,二来鹏远家里想和先生合作一些商业项目,作为接班人的鹏远便常来太太家里走动。鹏远和宝琳同岁,英国留学归来,常穿T恤牛仔裤,看不出富二代的出身,倒有些这圈子里难得一见的年少清爽,我们太太都时常忍不住在众人里多看他几眼。

潘安扭动腰肢,确如净了身的太监一样,乖乖走上前去,对着太太的脸左右端详。

见鹏远进门,太太抛给他一个盈盈笑靥,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入座开餐。刚齐齐坐下,鹏远突然问:今天人怎么这么少?安淇没来吗?太太脸色沉了一下,反问:她来做什么?

太太一面笑,一面说:安子,快过来给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修补的?太太虽然天生丽质,到了一定年纪同样需要借助医学手段维持姣好容颜,这在太太这样的圈子里,并不是一件不可与外人道的秘事。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神情都有些不自然,安淇前不久分明还是我们太太身边最好的姐妹之一,怎的突然换了人间?

讨厌!Cecilia虽不高兴,还是立即起身进到化妆间对着镜子自查了去。

太太亦意识到这话说得太生硬了,像是一袭华美的袍子被扯出了一个线头,毁了之前多少精细的功夫!

Cece,你该补补针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些快掉了。潘安指着Cecilia的脸,一点也不客气。潘安当然知道,出入太太厅堂里的,唯独Cecilia是用来取乐的篾片相公,其余众人,谁也开罪不起。

我是说,许是她最近忙着拍戏,哪能分心来吃饭。

潘安当然是艺名,他是知名化妆师,原名潘军军,九十年代从长春来北京做影视剧化妆,赶上国内时尚杂志第一轮迅猛发展的势头改行做时尚造型,顺利发了迹。之后又颇具慧眼地牢牢跟紧几个新生代女演员开工,如今这几个女演员全成了天后影后,潘安亦升天成为大师圣手。我们太太是商界女性里的天后,自然也只有潘安才够资格帮忙打理妆发形象。

不会吧?我前两天在我们会所好像还看见她了……鹏远正要往下说,看见对面的Cecilia忙不迭地给他递眼色,才察觉自己多言了,赶紧往回收,想起来了,是我记错了,不是她,看见的是诗文。

太太大笑,说: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三人又是哈哈大笑,连潘安进来了都没有察觉。

是啊,怎么可能是她?她不拍戏,还不赶紧躲起来大修?潘安准确嗅到桌上的风向,决定要让我们太太开心起来。

Cecilia嘿嘿一笑,说:还能跟谁?去了趟帕劳,真是好美好无聊,方圆一百公里除了我俩全是猴儿,成天四目相对的,日出而晒,日落而日。我感觉和法国佬把一整年的爱都做完了。

我又不是不认识给她整容的大夫,你们看她最近出席各大活动的照片了吗?之前给她垫的下巴最近渐渐在走形,肯定是要回去重新捏一个的。

Cecilia挺着胸,黑旋风似的扑进门来,她今天穿了一件Roberto Cavalli的印花浴袍式围裹长裙,两只乳房依然不安分地想探出头来看一看这个世界。宝琳抬起头,问:哟,又跟谁去哪儿晒得这么黑?

吃饭吧。我们太太决心终止这个话题。

旁人猜不透为何Cecilia这样的女子能入选成为太太的朋友,太太自是有她的思量:生意场上,我们太太总有放不下身段去应对的俗人,把Cecilia推出去公关打点便可皆大欢喜,太太可以继续做那山中高士晶莹雪,劝君终日酩酊醉的事,Cecilia不但做得好,还乐意做。况且,物以相衬而益彰,Cecilia越是举止豪放,显得我们太太越是高贵婉约;Cecilia越是衣不遮体,我们太太越是神圣不可侵;Cecilia越像一只五光十色的锦鸡,我们太太越像一只洁白娴静的天鹅。太太知道自己的社交圈子里必须有这么一个热闹人儿,若身边全是一群白天鹅,先不说多无趣,被不怀好意的外人看了去,定是要揶揄白天鹅们其实是被冷落的原配俱乐部。

菜是热的,可气氛冷了下来,之后无论Cecilia大肆分享自己的闺阁秘事,抑或宝琳聊起时下政经,太太只是淡淡地笑,并不接话。饭刚吃完,宝琳也不耐烦了,说:我要去那个香槟的活动了。Cecilia赶紧搭上宝琳,说:我跟你一起去。太太把众人送到门口,从后面轻轻拍了拍鹏远,说:你陪我坐会儿,我有几句话问你。

Cecilia是一名公关,独立经营一家公关公司,客户净是经营烈酒、情趣用品、夜店、会所之流,举凡此类客户,只要见过Cecilia本人,就会放心大胆地把生意交给她做。他们的逻辑是:一个敢于随时随地袒胸露乳的女人,一定没有镇不住的欢场、搞不定的浪人。是的,Cecilia并不是典型的美人,偏偏令人过目难忘,她是严冬里亦要露出半扇胸脯的女战士,好似那并不是胸,而是一对腮,稍微遮挡上了她便不能顺畅呼吸活蹦乱跳。常人跟Cecilia打招呼,像是被她上下四只眼睛齐齐盯住,盯得人怪不好意思的,Cecilia再说两句软话,送半分怀抱,谁还狠得下心拒绝这等尤物?

鹏远跟随太太走进书房,我们的太太给自己倒了一杯干邑,也不问鹏远喝不喝。太太喝了几口,在沙发上坐下,问:你给我说,你前两天是不是看见安淇了?

果不其然,宝琳一进门就嚷着要喝酒,保姆立即把倒满香槟的水晶杯送到宝琳手里。宝琳欢喜,说,还是姐姐懂我。太太莞尔一笑,仔细打量宝琳,她今天穿了一条Balmain极紧极贴的包身短裙,搭配了一对Giuseppe Zanotti鎏金缀闪石眼镜蛇缠足细跟凉鞋,一头大卷儿风情地侧躺在肩膀一侧,不禁令太太好奇:今天还有什么场合?宝琳笑道:稍晚在这附近有一个香槟派对,我在你这里吃完饭再过去。太太嗔怪:别说你天天和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没个正经,就是天天这么喝,你身体怎么受得了?宝琳喝完一杯,说:没事儿,都是圈子中的一帮基友,和他们玩才放心,名声坏不到哪里去。两人正聊着,门铃又响了,保姆说:Cecilia到了。

这……鹏远有些为难,他大概猜到了太太想要问什么。

宝琳是京城另一名媛,生长在皇城根下三进三出的正经四合院里,这么一说,稍有觉悟的人俱可洞悉宝琳根正苗红的出身。宝琳在美国读完大学后便回国闲了下来,祖业是不好继承,祖荫却清凉快活。凡举行奢侈派对、开业、庆典、晚宴,主办方无不力邀宝琳出席,她既是慷慨的消费者,又是高贵的蓝血人,一来二往,宝琳和我们太太相知相熟,亦是情理中的事。宝琳未婚,安心等着嫁一个大富之家。太太已婚,身边多的是愿意联姻权贵的枭雄,一个愿意社交,一个愿意牵线,两人成天出双入对。太太稍长几岁,宝琳嘴里“姐姐”也是叫得真切,姐妹二人,恰如富贵二字,是断断分不开的。

太太又喝了一大口,追问:说吧,没事,是不是看见她了……还有我家先生。

远远的门铃响了几声,保姆按开可视门禁,走过来对太太说:宝琳小姐到了。太太应了一声,又吩咐道:去,把刚才冰镇好的香槟打开,宝琳是一进门就要喝酒的。

鹏远不敢回话,坐在沙发另一侧,手足无措。

我们的太太从衣帽间里款款走出,头发松松地绾成一条马尾,右手还忙着给耳朵缀上Mikimoto的珍珠耳钉,她身上是一件Chloé马甲式的绕颈真丝上衣,露出一对白皙美好的臂膀,穿一条同品牌的真丝黑色灯笼裤,脚上一双Repetto缎面藕色平底鞋,脸上几乎无妆,不村不俗,自然美好。这种形象,使人想起一条著名的时尚法则: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我自己领进门的麻烦,我自己怎么会不清楚?太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放下酒杯,转过身来面对鹏远,眼里竟噙着泪花,这是太太在客人面前从没有呈现过的模样。点点泪光中,太太的脸恢复了少女时期的生动,像一个初尝爱恋苦楚的处子,婉转着不肯言说心中的委屈。鹏远看得有些动容了,身子不由自主朝太太的方向靠去,太太作势一倒,状若无力地靠在了鹏远的臂膀。

太太的儿子今年八岁,早早送去了英国的寄宿学校,一年见个三四次。太太心中常常想念,却是她坚持要从小送出去的。太太想得很明白,若是留在身边,迟早会让夫妇之间心生嫌隙,彼此抱怨是对方不管孩子。客人若是心细,倒也能从起居室沙发旁的矮几上找到几本过期了许久的时尚杂志。稍加翻阅,即可读到杂志对太太大篇幅的专访。起手一张跨页横图,太太身着几十万元的高级订制及私藏珠宝威风凛凛地站在自家产业或磅礴古迹里,版上压着大气蓬勃的引言标题“赢得潇洒,活得灿烂!”。客人于是可以合上杂志会心一笑——太太到底是社交界的一朵名花。

太太柔柔的声音和软软的身段散发出一种君须怜我的无助,她说:你可以不回答,但不可以骗我。我周围的人都在骗我,你不可以。

偌大的华宅里,没有悬挂或陈列一张太太的照片或是肖像。有的是活跃的当代知名艺术家自荐为太太造像,可太太还年轻,最看不上烫着波浪小卷、喜佩翡翠玉佛的上一辈女富豪,她们的欧式别墅里,才会居中悬挂艺术家为她们创作的雍容肖像,还是用巴洛克的鎏金画框裱着。至于沙龙照、婚纱照,又不是息了影的女明星、上了岸的民歌手,要将青春定格、要把身份标榜,无论昨日今天,我们的太太一直很体面;我们先生的书房里,却有几张全家福、亲子照,安放在Tiffany的银质相框里,占据了办公桌一角,温馨感人。

鹏远此时心中全是怜悯与温柔,他想捧起太太莹润的小脸,对她承诺,我不会。手掌刚要接触到太太的脸庞,他鬼使神差地朝书桌看了看,几张全家福照片里,先生果然是在瞪着他!鹏远霎时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纵然都是巨贾,先生的身家却是鹏远身家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社会关系网也不知庞大多少,太太纵是失了意,那也还是先生的太太!

入户的电梯一打开,是我们太太敞亮的门厅,中间一张小巧玲珑的古董圆几,上面放一只Noritake镶金烧蓝花樽,供着日日换新的大朵花卉,常是牡丹或绣球,与顶头悬着的那一盏Baccarat水晶枝形吊灯相映成趣——典型的公园大道新贵风格。绕过门厅,根本顾不上环视一圈,常人的注意力会立即被高大落地窗外的风景吸引了去——北京最繁华的东三环与最阔气的长安街交汇在我们太太的窗外,绝美的盛世光景就这样鲜活地日夜流动着,装点了我们太太的客厅、书房、卧室与浴室,提醒了我们太太的客人身处如此中心应当感受到的非凡与尊贵。与之相比,府邸里四处作价成百上千万的各路艺术家真迹,真算不得什么。

鹏远站了起来,惶惶地说:你也别多想,我先回去了,我家里那位还在等我。

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城中最体面的一个女主人。城中的艺术家、名媛,以及一切时尚人士,每逢清闲的夜晚,想喝一杯冰冰的香槟,或波尔多红酒,想吃一盅住家厨子炖的花胶,想见见朋友,想聊聊熟人的八卦,想有一个明眸皓齿八面玲珑的人儿,指点一些发财路子,便不须思索地拿起手包或捧起花盒,打车或开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餐桌上来。在这里,各人都能够得到他们所向往的一切。

太太怔怔看着鹏远飞也似地走了,眼里的泪终究没有流下来。她又倒了一杯酒,蜷在沙发里发呆,这时手机响了,梁红发来微信:原本计划在女性大典上,让安淇做你的事迹介绍人,你看现在要不要调整一下?

时间是一个最理想的北京的夏天晚上,清朗而月明。场合是我们太太的晚宴。所谓太太的晚宴,当然是指着我们的先生也有他们的晚宴,不过客人们在先生的晚宴上都各自揣着一肚子打算与主张,务实得如同开会,从略。

太太没怎么犹豫,回她:为什么要调整,很好啊。

北京女子有普通如我们的,也有高高在上如她们的。但,让你去过名媛的生活,你未必真的愿意哦!

我们的太太在发完微信的那一刻,恢复了平日里庙堂之上的冷静。她放下酒杯,起身走进衣帽间,开始一件一件翻阅自己的行头。夜很快深了,什么先生、安淇,甚至鹏远,全都远远地搬离了太太的心田,她惦记的,只剩下该穿什么去领奖才不会被比下去。

这是一篇戏仿冰心奶奶《我们太太的客厅》的旧作,但确实是某一类北京女子的生活状态。严肃的、走心的,看多了,来一篇不严肃的,乐呵乐呵。

明天陪我出去逛逛。太太给宝琳发完微信,终于舍得睡下。

太太知道自己的社交圈子里必须有这么一个热闹人儿,若身边全是一群白天鹅,先不说多无趣,被不怀好意的外人看了去,定是要揶揄白天鹅们其实是被冷落的原配俱乐部。

窗外夜色深沉,却永不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