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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欢迎来到北京,这城市包容你的失败

我笑了,回答他:我不是。我小地方来的,北漂。

也难怪。他继续问,像在你们这样儿的杂志上班的,是不是都得是富二代啊?

他也笑了,说:我也是。

后来,我去了心心念念的时尚杂志上班、开了博客,渐渐步入正轨。有一次,我采访某个知名建筑师,对方约在我常去的一个酒吧,我熟练地点了喜欢的威士忌,建筑师坐在我对面,饶有兴趣地反问我:你很懂威士忌?我说:不算懂,但很喜欢。

来京十九年,我哭过许多次,也见过许多人哭,尤其是那些女子——

回北京后,我再也没有像那般哭过。那就是我最坏的时候,我最终挺过去了。毕竟,看着北京环路上飞速盖起的一幢幢高楼、公交车站每天都在更换的诱人海报、新闻里说又要兴建什么举行什么落地什么,我就想,只要愿意留在北京,怎么可能没有机会?

那些在心碎以后,化着漂亮的妆,穿着性感的衣服,然后在酒吧醉到不省人事,哭着说“可我还是想他”的女子;

等听见母亲关门的声音后,我就站在我家楼下,狠狠哭到泣不成声,一如那个哭着吃麻辣烫的女孩。

那些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躲在楼梯间里蹲在地上捂住嘴偷偷哭的女子;

母亲送我到楼下,我让她回去,她踌躇了一会儿,突然掏出两千块钱塞我手里,然后转身跑上楼,边跑边对我说:好好保重,注意身体——她也没敢看我。

那些好不容易独自买了房,接了父母来北京过年,却在大年夜和催婚的父母吵得不可开交,一个人跑出去,在小区里漫无目的走着走着就泪流满面的女子;

年过完了,我要回北京——其实我也不知道回北京做什么,北京那份工作我早已是下定决心要辞的。母亲也试探性地问我:回来考个公务员,去公检法上班,家里也有关系,肯定没问题。我什么也不说,因为我心里也很乱。

那些在发现丈夫出轨以后,冷静谈判、软硬兼施,直到拿了离婚证的那天,才跌跌撞撞跑去闺密家中号啕大哭的女子;

我连干了几杯他埋单的酒,挤出一个微笑,对他说:我才不回来,留在北京要饭都不会回来。

那些在儿童医院里,一边陪床一边写方案,听见孩子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呻吟“妈妈,我想回家”,顿时泪如雨下的女子;

刚毕业的时候,每个人也都还有热情参加同学会。那年的中学同学会,是某个男同学请客去夜店,他在老家的电信公司上班,才第一年就发了七千元年终奖,那晚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几个人,人人喝得龇牙咧嘴。请客的男同学搂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还是老家舒服吧?北京有的,这里都有,大家还能经常一起出来耍。

……

八百元年终奖我全买了糕点果脯,满满装了一行李箱,家里亲戚见者有份,人人夸我有出息又懂事。吃年夜饭时,我在父母面前毫不避讳地酗酒、抽烟、夸夸其谈,说我在北京跟谁谁谁是好朋友。

但最终,我,和这些女子,都停止了哭泣。我们收拾了情绪,把过去很好地藏了起来,继续恋爱,继续工作,继续顶着父母的压力单身,继续努力平衡事业与家庭,继续照顾自己的小孩,继续努力生活,并努力让别人看见:我们也在享受生活。

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因为种种原因,找了一份在当时看来是差强人意的工作,每月工资两千五百元。第一年春节,公司只发了八百元奖金,我买不起机票,只好提前请了几天假,坐了近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回家过年。

我们成功了么?似乎还没有。就像我在《北京女子图鉴》连载开始之前序言里写的:再怎么劝自己适可而止,却永远都有下一个想得到的东西。

我永远不会知道,那女孩为了什么哭。但我也曾那样哭过:羞耻、决绝、不管不顾。

失败了么?是的,我们都失败过。我们带着自己的过去,也带着自己的愿景,来到北京,然后不停犯错,不停受伤,最终学会选择,学会自愈。

女孩愕然,但老板娘执意不肯收钱。她走了以后,老板娘麻利地收拾好桌子,中介男孩又加了一瓶啤酒,老板蹲在棚子外抽烟,夜深人静、昏黄灯光下,我听见他悠悠叹了一句:在北京混,都不容易。

生活从来不会静止在失败或成功这两个极点,它是在这两岸之间来回翻涌、湍流、奔腾的一条河。我们努力朝着另一岸摆渡,有时顺流,有时逆流。

坐在她旁边不相识的女孩放下了筷子,给她递上纸巾;对面另一个常来的中介男孩,倒了杯啤酒,搁到她面前;老板娘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默地往锅里添补食物。女孩吃了许多,吃到她开始反胃作呕,才停了下来。她胡乱擦了擦脸,叫老板娘结账,老板娘过来,对女孩摆了摆手:不用了,早点回去吧。睡个觉明天就好了。

而我们选择来到北京,是选择驶入这样一片波澜壮阔、无边无际、充满生机的水域,在这里,我们乘着更大的风浪,驶往更远的方向。

那场面实在离奇,我和别的食客都忘了礼貌,看得目瞪口呆。然后,我看到,那女孩开始流泪,不是哭,先是大滴大滴,然后成串成串地落泪,也许是辣的,她鼻涕也流了出来,和眼泪混在一起,被她裹着食物凌乱地全部吃进嘴里。

这一路会是孤独的,但也会是宁静的。宁静到,你无须再服从、再跟随,你只有自己可依靠,于是可以只听从自己内心的指引。

记得是一个初秋的夜晚,我在家写完稿以后,又去吃麻辣烫。十点来钟的光景,人已不多,我斜对面坐着一个常来的年轻女孩,没怎么吃,一直在发短信。“啪!”我听到她把手机重重放下,再一抬头,女孩开始恶狠狠地吃。她吃得难看极了,像是饿了许久,几乎不看、不挑,从锅里捞起一大把串儿都不往碗里撸,直接往嘴里送。

这一路会是惊险的,但也会是变化的。再没有什么一成不变,你可以试错,也可以随时一转头重新来过。

麻辣烫无论荤素,六角一串,童叟无欺。最后算账时吃出了零头,老板娘一概抹去只收一个整。我是常客,去得多了,也会记住另一些常客,但我们从来不交谈,只是落座后,会很有默契地把彼此爱吃的串儿往对方面前放一放。

这一路,是为了实现,更是为了发现——发现活着的更多可能,发现做人的种种趣味,发现越来越自洽、从容的自我。

在小区西门,有一个麻辣烫摊儿。防雨布搭起的简易棚子,两张铁皮灶台、十来把塑料凳,一对安阳夫妻操持。每晚六点准时出摊儿,两大锅五香汤底里整齐码放着成串的鱼丸、燕饺、肺头、牛肚、面筋、海带、豆腐、藕片……就那么咕咚咕咚地熬着,发出阵阵香味,吸引了这城里的夜归人:有在附近洗衣店、大卖场上班的小姑娘,有周边网吧的男网管,有三五结伴而来的房地产中介,有刚从北京晚高峰里携着一身疲惫归家的写字楼男女,也有带着孩子来的一家三口,丈夫一坐下便要了啤酒一口气喝下大半瓶,妈妈一边帮小孩拿串儿一边喃喃自语:最近真是太忙了,今天又加班——其实并没有人责怪她。

也许全世界的大都市都不外如是,但你总是更容易喜欢北京,喜欢它的璀璨,喜欢它的广博,喜欢那些格外利落爽朗的北京女子——她们带着不同地方的口音,却都是唤你一声:姐们儿!

十年前,我住在东三环附近的松榆东里。

你尤其会喜欢的,是它的包容。来北京之前,你一无所有;来北京之后,你依然可以一无所有,但你终将在北京找到同路的异类,或者异路的同类。你们不必相同,你们彼此认同。若有一天遇见,你会认出她,她亦会认出你,你们会相视一笑,以善意、以祝福。

我们选择来到北京,是选择驶入这样一片波澜壮阔、无边无际、充满生机的水域,在这里,我们乘着更大的风浪,驶往更远的方向。

所以,欢迎来到北京,这城市包容你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