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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每一个城市都爱过你

厨房负责人感激地看向我,又不安地看向蒋天一,最终,蒋天一说:可以。我们抓紧吧!

我想了想,对她说:天一姐,我有个解决方案你看可不可以?我们不是有那种带隔层的沙拉盒吗?我们把沙拉的其他部分放在隔层下面,白藜麦单独放在隔层上面,每一盒再额外附赠一个温泉蛋。我现在立即联系设计部的同事去制作四千张小卡片,说明情况。“因为不可控的气候原因,今日沙拉只能提供白藜麦,请您自行选择食用与否。对此我们深表歉意,附赠温泉蛋一枚望您谅解。”现在是早上七点,连打印带裁剪,这四千张小卡片十点肯定能送到大厨房来,不会耽误十一点发车。

处理完事故,蒋天一执意请我吃午饭。在餐厅里,她很动情地对我说:谢谢你,本来以为创业是一个人的苦旅,没想到居然能找到可以同行的伴。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长期缺乏睡眠、眼睛里总是有红血丝的女人,这个常年在重压之下工作,又常年不化妆,下垂、泪沟、法令纹……一切衰老征兆在她脸上一览无余的女人,这个令大伦魂牵梦萦,又令我崩溃着从上海逃离的女人,突然有些懂了——懂了她得到的爱不是无缘无故,懂了信念可以使任何一个人闪闪发光。在那一刻,我开始和大伦一样,真心祝福她成功。

我不敢看她,怕不争气地哭,便顾左右而言他:你以前不是做金融的吗?怎么对餐饮这么专业?红藜麦白藜麦都分得清!

蒋天一不同意,说:现在不是考虑成本的时候。我不是必须成功,但是我必须正直。

蒋天一自豪地说:我从十五岁起,就在沙拉工厂里打工。什么瓜果蔬菜我都不用看,闭眼一抓我就知道是什么。

大厨房负责人慌了,我也慌了,连忙劝她:天一姐,今天后台显示藜麦沙拉订出去四千多份,退款就不说了,光是这四千多份原料和人工就得耗损十多万,现金压力有点大,更别提用户体验了。

她说,澳洲人爱吃沙拉,又特别讲究新鲜。所以工作车间非常冷,比现在我们那个中央厨房冷多了。即使阳光灿烂的盛夏,她也需要穿戴绒帽、围巾和羽绒服才能工作。在车间里,工人用近零摄氏度的冰水洗菜、拖地,哪怕穿着防水鞋,也能感到又湿又冷的寒气像吐着芯子的黑蛇一样,缓慢而挑衅地,从脚底一路游移向上,直到钻进胸膛,让人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甚至肃然起敬。蒋天一转头对我说:苏楠,你去通知流水线和物流的同事,今天的藜麦沙拉不出货了,再通知客服部联系下单顾客退款。

为了拿较高的时薪,她每天凌晨五点就去开工,干到早上八点,直接从工厂去学校。下午三点放学后,再去干三个小时才回家。遇到寒暑假,就是全天打工。打工的时候,每半天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简直如同打仗:她先要迅速脱掉繁重的卫生服、保暖衣,然后冲去卫生间快速小便,这就花掉了十分钟。再有五分钟,要么去户外抽一口烟精神一下,要么跑去休息室倒杯热水握抱在怀里暖暖身子,之后又回到车间穿上保暖衣、卫生服,继续抓菜、称重、包装,周而复始,一日一日。

我从没见过蒋天一发这么大火,她一拍桌子:你吃不出来,舍得花六十块钱买一份沙拉吃的人吃得出来!即使他们今天吃不出来,他们总有一天也会吃出来!大家都是辛苦的劳动者,你吃快餐吃烤串,他们花大价钱吃这个图什么?这一盒里不只是几片菜叶子,还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这家公司的价值有多大,就取决于这种生活的吸引力有多大!所以,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把掺了沙子的生活给顾客端出去!

天哪,你那时候只是个中学生呀!

负责人十分委屈,还在小声嘀咕:也就您自己知道红藜麦白藜麦的区别,一般人谁吃得出来?

有什么办法?蒋天一轻描淡写地说,家里没钱,我要读书。

蒋天一勃然大怒:我难道不知道白藜麦便宜?!我还知道如果沙拉里的藜麦全改成白藜麦,成本能立刻下来三分之一不止。但我指明用的是红藜麦,顾客要吃的也是红藜麦,如果红藜麦供不上,我们这几天就停售这款沙拉,谁给你的权限擅自换原料?!

一开始在沙拉工厂打工的时候,她经常感冒,第二天起床总是浑身酸痛,胳膊也变得一个粗一个细,但想一想如果不去打工,当天就没有那一百多块的澳币收入,于是她又硬着头皮去了。

负责人有些心虚,但仍觉得她是小题大做:忘了跟您说,这两天不是大雪封路吗?供应商的车子进不了京,进口红藜麦断货了,就用了白藜麦。白藜麦还便宜呢!

你知道吗?到了后来,我一个人一天就能包装半吨沙拉。厂里没有一个不服我的!接着她又说,以及,我很久没感冒了。

配料表里写的是红藜麦还是白藜麦?!

回想起来,你不恨吗?我是真的疼惜她了。

负责人看了看,说:藜麦啊。

为什么要恨?她说,吃过的苦都是财富。我在沙拉工厂,学会了时间管理,学会了健康饮食,甚至学会了它们的商业模式!后来我妈把房子改成了homestay,租给留学生,租金够用,我才不去做包菜女工了。

她把厨房负责人叫到配料区,问他:这是什么?!

女人的直觉是世上最精准的东西,看似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几件事,女人却能从中找到关联、找到答案。

沙拉在燕郊的中央厨房进行制作、包装、分发。为了新鲜,厨房工人是三班倒的。蒋天一每天都要去厨房巡查,有一次我陪她去,刚进厨房转了一圈,她就大发雷霆。

租给留学生……更累吧?我技巧性地试探,毕竟要管吃管住管学习。

我们这家公司,是做时髦的健康沙拉配送。怕胖的女白领、健身的精英男,都是我们的忠实客群。沙拉的配方是蒋天一找澳洲营养师买来的,为了配出来的产品不出错,她也坚持使用进口食材。沙拉的品质果然很好,连我自己都爱吃。

蒋天一根本不知道我想问什么,开开心心地答:不累啊!其实我家主要住的是一个从山东来墨尔本念书的男孩,富二代,非常懂事,又挺阔绰的,他爸都是提前支付一整年的借宿费。

创业其实是一个人的事,所以不可能要求所有人为一个人的成败尽心尽力。她淡然地说,大家都可以当这是一份工作,我不可以,我来北京,已押上了我的所有。

那男孩是大伦!

你不需要睡觉的吗?我问她。

原来如此!

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一周上六天班,忙得连酒都顺便戒了。大伦肯定是不在北京了,因为蒋天一比我还忙。我早上九点进办公室,她七点就在;我晚上九点下班时,她还在和网站运营、仓储物流的同事开会。时不时的凌晨一两点,她很有礼貌地在微信给我留言:睡了吧?请一起床就回复我——而我哪怕早上六点回复她,她也已经在工作了。

我的心不由自主抽痛了几下。

这样也好,没有什么放不下,除非你还不够忙。

虽然公司的每日订单在持续增长,北京地区单日几乎破万,但B轮融资迟迟不能到位,做过几轮推广后,资金链几欲断裂,蒋天一不停地拆东墙补西墙,焦头烂额,甚是不好过。

太忙了,这样的互联网创业公司,根本没有所谓的工作时间以及职能分工。一个有经验的人,得干策划、文案、公关、市场……甚至客服的活儿。所以当时我完全不担心面试的结果,蒋天一太需要人了,我这样正经公司出来,简历漂亮,又不问股票不问期权,连薪资都随口就答应了的应聘者,她根本不会有迟疑,恨不得我当场就上班。

员工也在陆陆续续离开。大部分混创业圈的人,如同候鸟一样,总有新的、扎到钱的创业公司,开出两三倍的薪资掠夺性挖人。这些人便毫不犹豫地跳槽过去,根本不在乎在每一家公司平均只干半年——反正创业公司也不在乎。互联网创业,就是一场赌博。刚上桌的无不志得意满,深信自己可以全盘通杀;但绝大多数,位置还没坐热,就在下了几个大注之后输光筹码,夹着尾巴离场。

在蒋天一的公司才上一个月的班,我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来北京的初衷是什么。

公司从最开始的四十多人,缩减到二十多人,好几家第三方物流的合作也中止了。其实我更没有留下来的理由,我早已不执着大伦为什么分手,最多深夜下班路过公司楼下那家7-11时,会偶尔想起他——那时候,我和他深夜从朋友的聚会或者常去的小酒馆回来,走到家楼下,闻见便利店里隐隐飘出的关东煮味道,他就会傻笑着对我说:我饿了。我们走进去,他站在柜台边,吃着鸡蛋、萝卜、海带结,我在另一侧的杂志架前翻看杂志。夜里很静,我偶尔转过头看他,那背影线条迷人,又仿佛看见无边无际的人生海上,终于有一艘船朝我这岸开来。

向您学习。我也笑了笑说。

我只是不舍蒋天一。这话听起来像是疯了,可我见过太多追名逐利的人,很少见到这样一个追逐理想的人。而这两种人的区别如此明显,一望便知——前者要钱,后者要脸。

我比你大两岁。蒋天一感慨地说,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女生,敢彻底离开原来的环境,去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真的不简单。

因为某一家第三方物流不断坐地起价,蒋天一据理抗争。这家物流有一天午高峰突然对我们罢送。整个国贸地区一千多个订单堆在了我们办公室门口,吓得前台小姑娘坐在地上哭。

我三十二了。

哭什么?蒋天一站在办公室里冷静地说,还没到哭的时候。

蒋天一大笑,问:你今年多大?

那怎么办?我问她。

真实原因一定会令她毛骨悚然,但我对她只是好奇,并无恶意。我说:我在上海生活得太久了,活得只剩下一种情绪。我想来北京,重新活出一种状态。比如,像你这样的状态。

你把所有同事叫上,分成十个小组,每组负责送一个商区。国贸这边的订单难度不大,许多都是公司团购,你让有车的同事开车,没车的打车,一切费用全部报销。

那你为什么来北京?末了,蒋天一冷不丁问我。

我和蒋天一一组,送国贸到财富中心沿线的公司订单。我提着几十盒沙拉,在前台与前台之间奔波。您的午餐沙拉到了!——说出这句话时,我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甚至有几分自豪,我曾是游离在一切之外的人,可全然投入、荣辱与共的感觉,似乎也很好。

心事太多,整场面试基本是蒋天一在说,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说她在北京出生,澳洲长大,以前做投行的,在香港也待过。后来厌倦了投行那个圈子,又很喜欢健身,于是来北京创业,专做健康沙拉。

送完手上的外卖,我在环球金融中心楼下等蒋天一,半晌也不见她出来,我又上楼去找她。结果看见她站在某知名互联网金融公司的门口,被一气势汹汹的中年妇女教训个没完没了——

看到她,我心里的一块巨石落下——大伦并非嫌我年纪大才和我分手;但另一块巨石又悬了起来——所以大伦是专挑年纪大的吗?

你们沙拉分量就这么点儿?谁吃得饱!

当蒋天一真实地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几乎百感交集到溢于言表——她是美的,轮廓清晰,女生男相的美。她的皮肤是晒得很均匀的小麦色,身材颀长,肌肉紧实,是常年健身的体态。她的脸很小而五官大:眼睛大、嘴大,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上扬直抵耳垂,非常爽朗。她是那种会真正被男人、被女人都当成“好哥们儿”的利落女子,但她又是年长的。她肯定比我老,毋庸置疑。即使鱼尾纹和法令纹说明不了什么,她的眼睛里却有很多岁月留下来的东西:故事,城府,自信,斗志,不易显露的疲态。她定定地看着我的时候,我会心虚。

送得也太慢了,我们公司都快过午休时间了!

你好,我是蒋天一。

还有,我们每次都是订无奶酪的沙拉,前几天你们送来的沙拉里全是奶酪,我们这儿好些人都乳糖不耐受,吃出问题你们负责得起吗!

其实坐在会议室等她来面试我的时候,我已经觉得输了。再怎么说,人家已经创业当了女老板,我过往十年最辉煌的职业经历,不过是写了几个被老板称赞“漂亮”“高级”的PPT。

…………

我本以为猫在三里屯SOHO几天,就能看到照片中的女人和大伦出双入对的场面,然后我也可以死了心回上海。但直到年假将尽,我也从未见到大伦,亦很少遇到那个女人。又加上宝璐需要人陪,我才决定辞职去潜伏——说到底,我迷恋大伦,也算了解大伦。他绝不是因为美貌就不管不顾死心塌地的人,那女人一定有些什么,是世间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的。我不但好奇,我还想学习。

蒋天一恭敬地听着,满口道歉:我们一定改进,之后您公司的订单我们都配赠餐包,也优先配送……

不干吗。我就是要去看看,大伦最后找了一匹什么样的马。

中年妇女训了一阵,自己都找不到话说了,才放了蒋天一。我和她走远之后,才问她:我们公司就没有奶酪沙拉,她从哪儿吃出来的奶酪?

宝璐酒都吓醒了,连忙问:你要干吗?!

蒋天一苦笑,说:我刚才听她说了半天,她说的其实是竞品的沙拉。估计就是员工不满意,才换了我们家的沙拉。今天也是第一天送,稍微送晚了点,大姐劈头盖脸把账就全算我头上了。

我要辞职,然后去那女的开的公司应聘。

我不解:那你就乖乖听她骂啊?

决定什么?

蒋天一说:她骂归骂,倒也说了不少有用的。这家公司福利挺好,员工伙食免费。吃沙拉的也多,一下单都是五十盒起。那大姐是公司行政,让她对我撒撒气、逞逞威风,也没什么。我还得再来和她谈企业直购。

这一出口,我和宝璐才意识到刚才说了什么蠢话!我俩笑成一团,眼泪都笑出来了。末了,我抄起威士忌瓶子一口干下去小半瓶,对宝璐说:我决定了!

我拍了拍蒋天一的肩:今天下班以后一起喝一杯吧?我请你。

我怔怔看着宝璐,她也怔怔看着我。一滴眼泪从宝璐眼角滑了下来,我伸出手想替她擦掉,宝璐一把抓住我的手,把脸整个贴了上去,我的手湿湿热热的——宝璐在无声地哭。于是我也跟着大哭了起来,吼她:你别傻了!你看看我,我把自己都驯服成什么样儿了,也没留住大伦啊!还不是被当成驴骑了!

宝璐一见蒋天一,直接大力拥抱:耳闻许久,见到真人,更是心服口服。

宝璐说:其实我当时真的没想追究,只是他那种语气跟我前男友如出一辙——“你也没打算和我定下来”。所以我是因为做人独立被惩罚了吗?什么是男人所谓的“定下来”?闭上嘴、张开腿、上床做爱、下床做饭?他有不满我改,我有不爽忍着?因为我不肯“定下来”,我就活该被男人当成驴骑着去找马?爱和尊重,是不是还不够?一定要驯服才能得到幸福?

蒋天一问:服什么?

那你难过什么?难道你舍不得他?我问。

宝璐和我相视一笑,打了哈哈过去。三个女人,不到两小时,便喝光了一整瓶威士忌。我终于忍不住问蒋天一:你……有男朋友吗?

一两个月?我猜。但他毕竟是个外国人,所以,没钱没工作连签证都没有又如何?有些女的不在乎。

蒋天一想都没想,说:当然没有!你看我有时间谈恋爱吗?

他俩才认识多久?那女的也太随便了吧!

宝璐也敲起了边鼓,问:但一定有迷恋你的人吧?

可能那次没睡吧。宝璐又干了一杯,接着说,但哈维前几天领着那个女孩来我店里,说他们要结婚了。

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蒋天一又喝光了一杯,反问,怎么今天想起来问这个?从没听你聊过情感话题,还以为你跟我一样,不太在意这方面。说真的,你们觉得感情重要吗?占你人生比重多少?

那他们睡了吗?我问宝璐。

宝璐想了想,说:40%吧?其他40%给工作,20%给兴趣。你千万别看我剪这么短的头发就推测我是男人婆。我吧,其实还挺喜欢跟人在一起的。毕竟,我爱喝酒,但不太喜欢一个人喝。

哈维气得脖子都红了,丢下一句“crazy bitch”,匆忙收拾了东西,便摔门而去。

蒋天一看着我,问:你呢?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宝璐,“啪!”一杯热水连同杯子朝哈维砸了过去,settle你妈的down!也不管哈维听不听得懂,宝璐破口大骂:别拿白人那套约会规则bullshit我!你什么东西?你就一个在你国混不下去的屌丝!你跑来我们这里,倒要和我拿外宾的范儿了?你省省吧你!你特么以为你在北京就不是屌丝了?我要不是破罐子破摔我能跟你这个要饭的好?!你看你那德行,约炮都开不起房,你还是男人吗!你赶紧给我滚!

曾经是100%,我说,但来了北京以后,慢慢降到90%又降到80%,目前的话,也许是65%了。别笑我,我已经进步很多了。

哈维倒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气势汹汹走了过来,对宝璐说:你没有资格给我脸色看,我们从来没有说是settle down。

蒋天一奚落我:恋爱狂!那你怎么没谈个恋爱?

宝璐捂着肚子一言不发走进厨房给自己冲黑糖水,哈维跟了进来说:小区遛狗认识的,只是朋友。宝璐难受得无暇他顾,草草说了句:Whatever。

我多想告诉她,因为我爱的人爱的是你。然而我只能说,我心里有一个明确的人,只能是他。和他在一起,我才感觉是爱。和别人在一起,都是生活。而如果只是生活,我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屋里有一个女孩正在穿衣服,头发湿漉漉的,真是刚洗完澡。两个人居然都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样子。女孩穿上裤子,对宝璐笑了笑,说:姐,别多想啊。然后开门走了。

蒋天一冲我做了一个夸张的鄙视表情。

可惜,感情这件事,即使你已经把预期放到了最低,它却总能被更低级的方式打破。宝璐那天突然来了例假,一刻也站不住,才晚上九点就踉踉跄跄回了家。一开门,倒不是特别触目惊心的场面,哈维讪笑着迎了上来,说:楼上邻居家里没水了,这么晚水卡也充不了值,她就下来洗了个澡。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你是受过什么伤害吗?我问她。

当然是因为哈维需要一个住处,但哈维始终是一个爱笑爱闹又会做菜的西班牙人。宝璐防备的心慢慢放下了。她和他都不追问对方怎么看待这段关系,只是默默地一起生活。就这样也挺好的。宝璐时常对自己说。

她说:我看我妈谈恋爱那样儿我真是看够了。

哈维不要宝璐的工钱,他在三里屯一家动感单车俱乐部当兼职教练。一来二去,倒是宝璐不好意思了,也不知道怎么报偿,于是哈维说:你带我回家吧。

蒋天一的母亲在她十岁的时候,毅然决然跟她的父亲离了婚,带着她跟着一个澳洲人来了墨尔本。我和你爸早就没有感情了,母亲对她说。

哈维常来,但宝璐并看不上他。哈维拿着啤酒靠在吧台,等着空隙对宝璐搭话。酒吧的生意是真好,宝璐要是忙不过来,哈维就自自然然地绕到吧台背后,帮客人点单、调酒。渐渐地,宝璐默许了。

母亲二十四岁时就生下了蒋天一。因为粗通英文,又长得十分标致,被调进了故宫博物院当讲解员。母亲工作的样子极为迷人,她梳着光滑的髻子,穿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身姿挺拔,笑容亲切,字正腔圆地为来宾讲解昔日王朝的背影。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母亲接待了一个澳洲人,讲解完毕,澳洲人邀请母亲去酒店喝咖啡,母亲拒绝了。第二天,澳洲人又来了故宫,听母亲讲解,结束后他再次邀请母亲喝咖啡,母亲还是拒绝。澳洲人连来了五天,母亲终于去喝了那杯咖啡。

宝璐来北京后,认识了哈维,一个二十七岁、靠反复刷旅行签证待在中国的西班牙男孩。宝璐开的酒吧,尤其吸引这样的外国人——拿正经工作签证的,多半拖家带口住在顺义;每三个月就要出一次境的,则每晚拿着一瓶啤酒辗转在三里屯大大小小的酒吧,结识可以带来工作机会或社交派对的新朋友,以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带回家的好姑娘。

澳洲人叫汉森,比母亲年长八岁,自称是墨尔本的农场主。他的农场,有成群洁白的绵羊、绵延无边的草地,白天开着车、带着狗放牧,晚上在浩瀚银河下,吃着晚餐看流星。母亲听得心旌摇曳,于是汉森对母亲说:你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宝璐恍恍然对我笑了笑,拿过杯子给我也倒了一杯,问我:你说是不是我有问题?

母亲说:可是我已经结了婚。

又一个早晨,我醒来看见宝璐依然对着电视,像喝水一样地喝威士忌,终于忍不住去拍了拍她:你不要命啦?!

汉森说:但你依然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宝璐在三里屯花园开了一爿酒吧,每天营业到凌晨两三点。我住在她家,经常凌晨五六点醒来发现宝璐还坐在客厅看电视,也不是看,就是坐在那里走神。一直到早上十点她才勉强上床睡一会儿,下午一两点又出门去酒吧了。

母亲说:可是我有一个十岁大的女儿。

到了北京,才发现宝璐的状态比我更差。

汉森说:我妻子几年前病逝了,我们没有子女,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她在墨尔本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想到这里,我又打开电脑订了机票,我要去北京看看。

母亲想了想开出租车的丈夫,想起他开出租时骂骂咧咧,回家了也骂骂咧咧,不高兴了还会大嘴巴抽她,又想了想墨尔本的蓝天白云、汉森农场的绵延草地,很快就做了决定。

照片里前台后方贴着公司的名字:JUST SALAD。我上网搜了搜,是一家注册在北京的餐饮公司,办公地址在三里屯SOHO。合上电脑,我坐在黑暗里静静抽完了一整包烟,细细盘算我过往人生的一切因果——我三十二岁,在上海这家小公司干着聊胜于无的工作,是因为没有考上最好的大学;没有考上最好的大学,是因为当初被数学拖累;当初被数学拖累,是因为我极讨厌势利的数学老师,同时,我也不被她喜欢;不被数学老师喜欢,是因为我的样貌、我的性格、我的出身都如此普通。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三十二岁女人,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都可以认命。但至少让我看明白,是为什么。

到了墨尔本才发现,汉森根本不是农场主,他只是开了一家专运农产品的小型货运公司,说白了,就是个货车司机。母亲一时的愤怒是有的,但汉森待母女二人不错,墨尔本又确实有蓝天白云绵延草地,母亲很快就平静了。

我坐在电脑前,盯着那张照片,想哭,但眼泪被一个盘桓不散的好奇制止了:她到底长什么样儿?

五年后,汉森认识了一个年轻的酿酒女工,跟着她搬去了巴罗萨。汉森把墨尔本的房子留给了母亲,算是仁至义尽。母亲在家痛哭了几天,她不是伤心,她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边哭边念叨:人生地不熟的,我们该怎么办?

以及,不是“我爱你”才足够表达我爱你。有时候,越是轻描淡写的话,越藏着汹涌澎湃的爱。我懂那种感受:已经爱你爱到被你瞧不起,说“我爱你”是多余、是打扰。但还是想爱你,于是真诚祝你好,祝你健康,祝你心想事成,祝你一直明媚、骄傲。不被爱的人才懂:不动声色的祝福,是最深最无奈的爱。

母亲哭得梨花带雨,我见尤怜。她始终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妇人,一头如瀑的黑发披散开来,眼泪滑过她皎洁如白瓷的脸,更有一种心碎的美。十五岁的蒋天一看得心疼,于是轻轻帮母亲擦干净脸,对母亲说:妈,别哭了,我可以去打工。

世上分手的原因不外乎两种:太了解,或不够爱。答案如此分明:大伦放弃了不够爱的我,而去追随了他真正爱的人。那一刻我也才想起,和大伦交往的时候,他从未主动为我拍照,倒是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拍了不少。我看不够他,正如他看不够这个女人。

母亲后来也振作起来,去当地一家酒店做清洁女工。三十九岁的母亲,因为早年的职业训练,一直提着心气儿,看起来最多三十一二岁。她重新上班没过多久,就三不五时地带男人回来,有时候是同事,有时候是酒店的客人。大多数只出现过一两次,只有两三个留下来过,和她们共同生活几个月、一两年、三五年,但他们最终都离开了。

我们分开两个月后,他终于更新了一条微博,彻底击穿了我——那是一张照片,穿着套装的女人站在桌前指挥装修工人布置前台背景墙。尽管只是背影,我也能准确辨认出,她就是大伦画廊里那张全裸肖像里的女人。这条微博配了四个字:祝你成功。

每一个男人离开时,母亲都会哭个几场。她不再是为生计发愁,她是真的心碎。她担心自己老了,她觉得自己因为对不住蒋天一父亲而受到了诅咒,她在家喝酒、赖床,蒋天一在沙拉工厂打了一天工,回来还得打扫、做饭。母亲可怜兮兮地抱住她,说:一一,你不会也不要妈妈吧?

他并不是热衷晒生活的那种,微博注册了几年,总共才发了百来条。而我像每一个不死心的人一样,试图从他发布的每一张图、每一段字里行间读出我被放弃的原因以及是否还有重来的机会。

蒋天一很争气,考上了墨尔本大学,靠贷款、打工和奖学金一直读到研究生。母亲五十岁的时候还在跟人约会,失恋了又在家以泪洗面,她是真的老了,哭起来的时候,不像是失恋,倒像是遭到子女虐待和遗弃的孤寡老人。

与大伦失联三个月后,我终于做了最下作的事:在社交网络上窥视大伦。

蒋天一终于受不了,对母亲说:妈,你这样有意思吗!你都绝经了,还能怀春呢?!

决定去北京,也不全是因为宝璐。

母亲毫不示弱,说:难道因为我老了、结过婚了、生过孩子了,我就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了?!我是女人,我就算到了八十岁,也还是渴望爱情!

北京

蒋天一无语。

我在家里看《我爱我家》,濮存昕饰演的阿文和蔡明饰演的艳红一见钟情,两人互赠24K金表订终身:“那我当我嫂子吧!”“那我当咱妹夫吧!”……旁边的人劝艳红:这是志新找来灭你的!艳红一脸英勇:灭就灭吧,我乐意!——看到这里,我疯了似的“哇”一声哭抽过去。恰巧宝璐打电话来,听见我哭哭啼啼的,便问:你在看什么呢?我一五一十说,我在看《我爱我家》。宝璐在电话那头长叹一口气,说:不如你找个机会来北京吧?

二十八岁的时候,蒋天一得到一家投行的offer,要搬去香港。蒋天一安静地签约,提前飞去香港租了房子,最后离开墨尔本的那一天,蒋天一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冰箱里放满了食物,提前结清了水费电费燃气费,留了一张一万澳元的支票和一张纸条在母亲的枕头上,纸条写着:妈,去爱吧!

倒不是有倾诉的欲望,只是觉得,我与这世界失去了联系。我变成一个旁观者,暗戳戳地揣测别人是怎么活着。譬如,那个一直单身但每天都非常活泼的女同事是怎么做到的?她是真的不需要任何人,还是没有遇到那个能征服她的人?餐厅里互相吃对方盘子里食物的情侣是怎么找到彼此并坚持下来的?他或她到底做对了什么,才可以恰好被自己爱的人爱着?住楼下的那个老阿姨不会真的无儿无女吧?我看她只是一个人进进出出,也不太好相处的样子,那会是我的未来吗?最离谱的是,我不自觉地打量每一个女人,思索她会不会是大伦喜欢的类型。偶尔在路上看见过几个天仙般的尤物,自卑之余,我竟然脑补出了她们和大伦在一起生活的画面。幻想得太认真,差点就要当街对她们恨出血来。

然后她推门而去,再没回头。

然后,孤独感铺天盖地地来了。

公司越发举步维艰,蒋天一开始全身心地外出找投资,日常运营全权交给了我。我每天晚上下班了会去她家里坐一会儿,向她汇报当天的工作。

所以此刻再想起这些,才发现我有多么蠢。哪有女人上赶着证明“我不但能当你女朋友,还能当你妈”的爱情,正是因为存在无理、天真和不懂事,才会酸甜有味。自证贤惠、慈祥、和蔼,做得越好、越像、越认真,亲热就会越发显得像乱伦吧?

那个晚上,蒋天一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接完电话,对我说:我有个朋友要上来,他现在已经在楼下了。

然而就事论事,我实际上也默认了年龄差异的暗示,自觉自发地承担起如姐如母的职责,仿佛我不那么做,就对不起我自己的良心似的。我细致地照顾大伦的饮食起居,给他熨袜子、洗衣裳,有时候爱心泛滥得还给他做午饭餐盒,不是小女生捏的那种可爱饭团子与咖喱什么的,而考虑到他是青岛人便自作聪明地做一些类似虾酱炒鸡蛋、大虾烧白菜之类的山东家常菜——真正接近于妈妈的味道。

我下意识地想说那我先回家了,一个心念电转,我故作疑虑地问:那怎么办?有几件事今天必须和你定下来。

年龄。一定是年龄。我三十二岁,他二十五岁,如果反过来,没有任何问题。而现实恐怕是,当他父亲问起他在上海过得如何、有没有女朋友,他若如实回答:跟一个比我大了七岁的大姐在同居——那将是一种多么死寂的尴尬啊!

蒋天一说:那你去我卧室待着吧,把门关上,我很快把他打发走。

五官?体重?出身?生活圈层?到底哪一个,还是每一个环节都出了错,才会让大伦在那个做决定的时刻,毫无征兆地醒悟过来:我跟她这是干吗呢?

我在卧室轻轻坐下,等待门铃响起。门开了,一串脚步声进来,一个男人在沙发轻轻坐下,一个轻柔的、稚嫩的、略带小小沙哑的声音响起:你还好吗?

接着是自我怀疑。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

我眼泪霎时流了下来。是大伦,是我朝思暮想的大伦,是我最想见面但到最后连他微博都不敢再去翻的大伦。此刻,他就在这里,就在外面,离我二十米,用他最温柔的心,问候另一个女人。

其实大伦联系过我两次,一次是告知我他回上海了,准备搬走;一次是告别,他真的要离开了。他约见面,我推说出差。我已成了一处遗迹、一堆废墟,实在不愿他来凭吊一番,再踩着那些碎了一地的瓦砾转身走掉。大伦居然有些生气,问我:是说朋友也做不成了吗?我说:大伦,没有什么比你真拿我当朋友更伤人的。

蒋天一不咸不淡地说:还挺好的,就是很忙。

我吃很多东西。并不是存心自暴自弃,只是觉得很空虚,酒又喝个不停,于是总想吃点什么。我持续在家里叫外卖,每次一桶鸡翅,十几天后终于从熟门熟路的外卖小哥眼里看出了一丝关切眼神。那时我正额头爆痘、满面油光、双眼无神,小哥忍不住问一句:你这么喜欢吃鸡翅?天天吃真的没关系吗?我回他:没事儿,只要还想吃,人就没事儿。

我回老家看爸爸,在北京转机,明天回巴黎。

但我把所有剩余时间用来喝酒:早餐往咖啡里倒威士忌,午餐喝两杯葡萄酒,下班后有人约就去饭局上喝,没人约就独自去淡水路找家小酒吧喝四五个龙舌兰短杯,总之,每天不把自己喝晕了都过不下去。

研究生念得怎么样?

当然我还在继续上班,正事儿一点没耽误。说句难听的,这一把岁数,想做鸡都来不及了。可不能失恋又失业。

还行。

我想告诉你,在失恋那段时间里,我都做了什么。

原来大伦去巴黎留学了,我完全不知道。我有什么资格知道?

尘埃落定,我终于可以开始哭了。

外面一阵沉默。没有人说话,只听见蒋天一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她竟是完全不理会大伦。

半小时之后,我等来的,还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你撒谎。大伦突然说,你过得不好。我问过几个做投资的朋友,说你做得很累、很挣扎。

大伦,请相信我。请选择我。

蒋天一不置可否: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我什么都没有,但我有很多很多的爱可以给你。无私、忘我、英勇的爱。

我给你钱。大伦说完这句话也觉得不妥,又补充说,我想投资你的公司。

我知为时尚早、我知你青春漫长,哪怕你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我也可以陪你一起慢慢放下。

蒋天一拒绝了,令大伦委屈不已:我的钱和其他投资人的钱到底有什么区别?

大伦,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但在你做任何决定之前,可不可以抽空想想我,想一下我们相处的这些日子,是否真的毫无留恋可言?大伦,可不可以不要走?你缺失的,我尽量补;我补不了的,我试着了解。

蒋天一说,大伦,你走吧,好好学习,然后尽快长大。

我知道我这个年纪不应该再这么傻里傻气,但这感觉是如此之对,它怎么能够是错的?

大伦竟然哽咽了,问蒋天一:我到底哪里不好?

是的,大伦,我看见一切美好都会想起你,我觉得一切良辰美景都应有你。

我在黑暗里坐着,泪流不止。我到底哪里不好?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整整一年。而他也没有答案,他也在问别人。

大伦,你走这五天,上海淅淅沥沥下了两场雨,晚上凉了下来,想是入秋了。我们常去那家面包房的马路上,桂花陆陆续续开了,我有时候会买一只牛角,就站在路边吃。你知道,没有你分一半,我是吃不完一整只的。现在也舍不得吃完,害怕学会了吃独食,你回来就要笑话我。桂花是真香,密密匝匝、绵绵密密,不知怎么的,我就想起了你身上的味道。当然你闻起来不像桂花,你闻起来像青草、像六月,大概我喜欢上海秋天的味道,也喜欢你的味道,于是这几天频频想起你。

蒋天一叹了口气说,大伦,你知道吗?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很多阶段。你只是我的一个阶段,已经过去了。我也只是你的一个阶段,你现在过不去,迟早会过去的。我想要很多,想做的也很多,但恋爱、婚姻,在我现在这个阶段,我完全不想要。

我懂“对不起”的意思,捧起手机,跪在地板上,飞快地写了一段话发过去——

大伦负气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人在被摧毁的一瞬间其实是哭不出来的。有哭的动作、欲望,但眼泪很难流出来。因为那一刻人会本能思考如何逃生、如何挽救、如何解决,尘埃落定之前,你的心智并不允许你立即认命。

那你给我自由吧!

又是漫长的十几分钟,终于等来了我的判决书,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我听见了叹息的声音,听见大伦转身离开的声音,听见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也听见了,我自己心里的声音——那里原本有一棵开花的树,只是早已枯败,刚才又一阵风刮过,最后一片叶子,也掉下了。

看到这回复,我盯着屏幕怔了得有五分钟,手都开始抖了,哆哆嗦嗦敲出字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暂时留在山东,还是要去别的什么地方?有期限吗?发生了什么?

蒋天一打开卧室的门,有点被吓到:咦?你怎么哭了?!

我也许不会回上海了。

我胡乱擦了擦脸,说:想到了一些事,别介意。

我一天一天就这么空想,也不敢贸然打扰大伦。不去想他,便想自己,想自己怎么变得这么黏人、患得患失?跟前任在一起最热恋的时候也未曾如此痴迷,于是我有些憎恶自己。到了第五天早上,还不见大伦,我终于忍不住发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走到客厅,整理好文件,暗自平复了情绪,然后问她:你为什么要伤害那个男孩?

今天应该是追悼会了吧?一整夜没睡的大伦还坚持得住吗?记得他有一套黑色的西服,这次应该带回去了吧?他和父亲站在灵柩旁边迎来送往,想必来吊唁的人会对大伦父亲说:儿子都长这么大了?真帅!今天爷爷的遗体就会送去火化了吧?查了那边的天气,今天有小雨,不知道大伦昨晚有没有片刻睡眠?他还是会哭的,曾经听他说起爷爷,是一个很威严的大家长,做人的许多规矩全是爷爷教的,再聚少离多,童年留下的印象总是深刻的。大伦那么稳重、寡言,这一刻,恐怕也已哭得像个孩子;今天大伦会不会回来?丧事应该处理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他父亲是不是要留他?父子俩倒也很久没见了,可能大伦要回来,父亲说,你难得回来一趟,再陪我两天,也说不定。反正今天都这时候了,大伦也没说要回来。但晚上还有飞机呢,谁知道呢?

蒋天一说,你知道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算好时间,想着怎么也不算打扰了,才发微信问候大伦。半晌,他回复我:爷爷走了,抱歉这几天都不能及时回复。我立即回了一条:节哀,好想陪着你!然而,大伦再无音信。

我欲言又止,怯怯地说:我只是感觉……他应该是个很棒很棒的人。

我想,也许是某种预感太强烈,于是连身体都起了反应。

蒋天一耸耸肩,说:他的确很棒。So?

挂了电话,我突然觉得很饿,胃有些抽痛,才想起来自己这一天什么也没吃。我走进厨房,翻箱倒柜,找到几包方便面,我撕开两包泡成一碗,还没泡开便迫不及待地吃。那面半截生半截熟,才吃两口我就全吐了出来,人更加不舒服:又空虚,又腻味,饥肠辘辘,却倒尽胃口。

So?我有点绷不住了,So,你不应该像对待垃圾一样对他!也许对别人来说,单单只是认识他,都要花光一辈子的运气!

没事。

蒋天一觉得莫名其妙,说:你疯了。

抱歉,我可能还是要自己回去了。

对不起,我失态了。我有点累,我明天一大早再来和你沟通工作吧。

等到很晚,大伦终于来电:我已经在机场了,坐十点那班飞机。

我也不等蒋天一应许,径直打开门冲进了电梯。刚出公寓门,竟看见大伦就在前方不远处——他一定是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等眼泪流干了、流尽了,才肯走。昏黄路灯下,他像一只黑色的、受伤的鸟,步履蹒跚,振翅难飞。我多么想、多么想,此刻冲上去,抱住他,吻住他,告诉他:无论要多久,我都愿意陪着你。我不要承诺,不要忠诚,如果有一天你好起来,决定再次离开,我也不会留你。我只想要你好起来。

在那个时候,窃喜是不对的。我替他难过,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些事。我向公司请了三天年假,下午班也不上了就回家收拾行李。黑衬衫黑裙子搭了又搭,丧心病狂得明明知道是奔丧,但还是想给大伦家里人留下好印象。收拾完东西,我又赶去商场,买了爱马仕丝巾,想着见了大伦奶奶送给她。一切准备就绪后,我坐在家里等,等大伦告知我出发的时间,或者接上我直接去机场,反正我已随时准备着。

但我没有跑上去,因为我知道:他的伤,我无论如何也治不好。我不是他的药。我什么都不是。

闷热夏季尾声的某一天,大伦打电话给我,急急地说,爷爷怕是不行了,他要回一趟山东老家。我问他,需要我做什么?大伦想了想,对我说:不如你陪我一起回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对蒋天一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对你的私事指手画脚。

然而没有如愿以偿的人,总是比别人多了一些转折。

蒋天一说:你不知道在那个男孩身上发生过什么。他只是依赖我,和我妈一样,在某一方面依赖我。但我实在不想被任何人依赖了。

故事如果就结束在这里该多好。顺利定下来、顺利结婚,然后我顺利微微发胖、变得平静而迟钝,一看就很有福气的样子。我们顺利为人父母、顺利一起变老,每一晚我都得以抚摸他的脸庞。

我说:那我不也是依赖你?

大伦说,都听你的。

你不是,你是我最想要的,同伴。

于是,我颇有心计地把我们的日子往尘埃落定的方向过,我频频带大伦逛家居商场,和他一起躺在双人床上,故作不经意地问他:以后家里的床,你喜欢高一些还是矮一些?卫生间装浴缸还是装淋浴间?家具喜欢美式还是中式的……

谁都不想依赖的蒋天一,在四个月后决定闪婚。她说,到了一定年龄会明白,互相欣赏和互相信任也是一种爱情。

我生日的时候,大伦送了我一双乐福鞋,半定制的,鞋舌内烫了我名字的缩写。大伦央我穿上,然后走过来,轻轻踩了我一脚,我吼他:干吗踩我?!他嘿嘿一笑,说:一点小迷信,本来是不能送鞋的,所以要踩住,不让你离开。我低头一看,他脚上正是一双同款,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在婚礼上,互相宣誓时,他对来宾讲这双鞋的典故,而他的舅舅,早已醉在桌上胡言乱语。场面混乱,我心安稳。

对方是老何,北京某著名风投的合伙人,蒋天一去提案时认识的。老何听完她的项目,只说了一句:一起喝杯咖啡吧?

我原以为大伦这样的男孩,是不太沉得下心谈恋爱的。没想到,他很专注。所有男朋友应当做的和可以做的他都一丝不苟地做了。我们外出吃饭,我坐下来刷手机,他会把我手机没收,然后佯装恼怒地说:看我不好吗?然后他整晚会专注地和我聊天、帮我布菜,我偶尔张望到有别的女客人偷瞄大伦,而大伦目不斜视,这让我暗爽不已。

咖啡喝了几次,蒋天一说她开始和老何交往了。然后,B轮的钱跟着进来了,还是以极高的估值。这令我们迅速开展了一系列营销,和几个重要的第三方公司签下了排他性独家合作,彻底打垮了竞争对手,成为独角兽。

我迫切渴望大伦更进一步,不是为了肉体的快感与高潮。我想两个人抱得越紧越好,恨不得互相嵌入彼此身体。他像巨浪,我似孤舟,一会儿托我上云端,一会儿卷我入旋涡,风雨雷电是他的呼吸,狂暴地要我臣服;深情眸子却似远处的灯塔,指引漂泊的我回家。那句玩笑话是怎么说的?是你让我知道什么叫做爱——怎么做都行,只要有爱。

老何也并不是油腻的中年男人,他四十五岁,结过两次也离过两次,子女都跟着前妻在海外生活。他很温和,喜欢高尔夫、威士忌、极地探险、艺术品拍卖等一切财务自由之后的嗜好。他没什么活力了,而蒋天一,是那么充满活力。

我盯着大伦看了几分钟,然后做了我三十二年来从未曾做过的事——连接吻都不敢先伸舌头的我,在那一刻单手勾住眼前这个男人,恶狠狠地吻,而另一只手,则恬不知耻地摸向了他的裤裆。

蒋天一说:等结了婚,我去上海筹备分公司,北京就交给你了。正好老何在北京也住烦了,他在上海买了一栋老洋房,装修够他折腾一阵,他也喜欢秋天的上海,满街桂花香。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酒,给彼此倒上,也不招呼他,自己坐在沙发另一角默默地喝。他走过来,坐在我面前的地上,抬头看我,像有明亮眼睛的毛茸茸小狗,低声问我:委屈了?

婚礼定在了三亚——为了保证政商贵客们的出席率,才特意选在了不需要护照、不必长途飞行就能到达的海岛。

大伦像男主人似的,在沙发上安逸地坐下,笑得灿烂真诚,对我说,前几天有些事,便没有联系。

我其实设想过自己的婚礼。在飞机上,蒋天一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但不是在三亚,而是在墨尔本,海边的小教堂,我长大的地方。大家都穿短裙、短裤,仪式结束后,在沙滩上生篝火,BBQ,循环放Kylie Minogue的歌,大家不停地跳舞,吃龙虾三明治,喝冰凉的白葡萄酒。

他是不会再出现了吧?我试着咽下这结果,一天只消化得了些微,那吻曾有多热,这果便有多苦。没想到的是,我才暗戳戳地幽怨了四天,大伦又出现了,他很少发微信,一个电话打过来:我想见你。我几乎有些绷不住,急急回他:好呀!晚上想吃什么?我来订。他说,不用,就去你家坐坐吧,上次就该去的。

我握住她的手,说:一会儿到了酒店,我可以让婚庆公司改流程。篝火、DJ、三明治,你想过的,都可以有。

我恼我自己心太急,还没吃着吃相已是难看,于是吓着了大伦;又或者到底是他惊觉过来:像我这样年纪的女人,一旦当真起来,将是非常难缠。我魂不守舍,每隔一分钟便检查一次手机,一条条微信提醒如同一个个微小的气泡,冉冉升起又轻轻炸裂,发出只有我才听得到的叹息。

她转头笑了笑,说:完全没必要。我也不是为了婚礼才结这个婚。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是在自怨自艾中度过的——

蒋天一的婚礼,先是穿着披金戴银的中式吉服跪拜了父母,之后又换了层层叠叠的名牌婚纱,举行西式宣誓。婚礼现场处处可见我们公司的LOGO,客人吃的沙拉是我们的产品,伴手礼是我们公司的会员卡。蒋天一和老何心里都明白——花这么多钱,飞这么多投资人过来,这么好的品牌推广机会不能错过。

我再转头看他,他早已匆匆朝另一个方向奔去,不知所终。

我是蒋天一的伴娘,也穿着婚纱品牌定制的淡蓝色伴娘裙,我烫了头发,提前做了超皮秒打了菲洛嘉,我整个人在发光,因为我知道谁会来。

这时恰好有出租车驶来,他拦了下来,也不容我追问,便把我送上车。我想他也许会说“我们不赶时间”,但他到底只是说了一句“再见”。

大伦来了。

大伦的手机振了一下,似乎是一条短信。他抬手看了一眼,方才眼里的光便似坠跌的流星隐没于无垠黑暗,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伦再没有铺垫,答复我:不了,在别人的床上我睡不着。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白色的裤子,松松系了三个扣子,隐约露出壮阔的胸膛——在我想象中,我们的婚礼,他也是这么穿的。

我还想要你跟我回家。

他坐在嘉宾席,看见我走上礼台的时候,惊诧得无以复加,我只是对他笑笑,他没有防备,而我为这一刻,已经准备了许久。

再睁开眼时,大伦笑眯眯看着我,问:还想要什么?

仪式结束后,蒋天一带我走到大伦面前,对我介绍:这是大伦,你知道的……那个男孩。

大伦不说话,又只是笑,我莫名急了起来,有点害臊,然后不可控制地,溢出了眼泪——我,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女人,站在车来车往的外白渡桥上,对着一个刚见两次面的男孩,羞耻地哭了。然而就在那一刻,我的眼泪即将从脸颊踉跄落地的一刻,大伦的唇吻了上来。他先是吻干了那颗泪珠,然后顺着泪痕,吻过了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的睫毛。直到再没有泪意,他终于吻了我。我根本不记得我们吻了有多久,我只是需索无度地想被他抱得更紧、被他吻得更深,我偶尔听到路过行人的惊呼甚至起哄,但这令我更肆无忌惮,我从未庆祝过生日,公司年会从未抽中大奖,活到现在从未登台发表任何感言,但这一刻,我觉得,我站在了世界的中心。

我说:我知道。

更要命的是,大伦竟在我的耳畔,轻声唱起了《月亮河》,我再也把持不住,转身直视他,急赤白脸地说:这一刻你要是不吻我,你就太残忍了!

大伦依然不可置信,问我:苏楠,你怎么在这里?

大伦拉着我急急地走,到了外白渡桥,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硕大的蓝色月亮斜斜地悬在空中,无比清冷又无比柔情。顿时想起那一句台词:你也许永远无法改变一个男人,但在有蓝色月亮的夜里,你可以随时改变一个女人。

蒋天一也好奇:你们怎么认识?

我就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月亮,大伦便说:这里还不够好看,跟我来!

我说:让大伦告诉你吧,我先回房间了。

从和平饭店出来,天空早已浮起一轮被雨水洗过的月亮。润润的,泛出一种珍珠的莹白。城市也被冲刷一净,高楼的轮廓,深深浅浅,在夜幕上拉出一条曲曲折折的光线。

夏天的海,明亮而宁静。我坐在窗台上,喝着酒看落日。

一周之后,我就搬走了。倒不是觉得这种事有多么不可原谅,就是一个证据——我们把日子过死了的证据。既然不是女丑男穷被迫天长地久在一起,趁早各生欢喜罢了。他出于愧疚,把联名账户上的钱全转给了我,我也没和他客气就收下了。我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退出、遗忘、开始他新的生活。我不恨他,所以不会惩罚他。能好聚好散,总是因为早已没了爱。

大伦来敲门,说:我都知道了,天一让我来找你。

结果,到底是他先厌倦了。他有次出了个长差回来,我在家帮他收拾行李洗衣服,意外地从他的行李箱中翻出来几枚避孕套——我和他很长时间没有做过爱了,近两三年里屈指可数的几次,都是我在事后吃药。家里是根本没有避孕套的。我看着那几枚避孕套,很快得出了结论,意外的是,我居然没有一点愤怒,也不觉得委屈,好像这一刻的到来早在预料之中。当然有一点难过,想象着是什么样的姑娘能令这么老实的他出轨,想来想去,又觉得无论是什么样的姑娘我都可以理解——至少跟我不一样。我把避孕套放了回去,喝了两杯酒,发短信跟他说:在你的行李箱里看到了避孕套。他果然也没有狂风暴雨地回复过来解释,只回我一句:你不该翻我的东西。

我打开门,让他进来,本想克制地坐在他对面,寒暄地聊聊天,但我看到他,再也无法控制,紧紧抱着他,泪水弄皱了他的白衬衫,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太想你了。

在大伦之前,我曾有一个极稳定的男朋友,相处六年,稳定到他当着我的面上厕所不再关门,每天下班回家点固定的外卖,吃完之后他看电视我看书,各自玩着手机在各自的朋友群闲聊,见过彼此父母,曾经计划买了房便结婚——虽然我和他的状态,已经和婚姻无异。他是我毕业以后第一份工作中认识的同事,在各种同事聚会中相识,在朝夕相处的工作中试探,一确立了关系,我就立即辞职换了工作。喜欢他,有一种傻乎乎的老实。刚交往时,一次我说想吃巧克力,他跑去超市把每一种巧克力买了一遍,提了一大袋子对我说:不知道你想吃的是哪种,于是都买了。就那一下,觉得他值得托付。因为他的老实,我不在意之后任何庆祝日他再不主动送花或安排晚餐,他说:与其弄那些虚的,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我们交往刚半年,他便提出同居,盛情主动地租了一套离我公司较近的房子,然后软磨硬泡搬了进来,说只想每天和我在一起。他不好吃喝、不讲究穿着、不爱旅行,在我安排的有限几次共同出行中,他对于所有食物都是一句“还行吧”,在所有目的地一刻不停地玩手机游戏。我父母不止一次评价他:是过日子的人。于是我也坚信,我们以后的日子要过在一起。然而这种日子,过到第四年之后,便是靠惯性在维系了。我们可以长时间不说话,默默地一起吃饭睡觉,那是一种没有任何情绪的状态,没有所谓的高兴愤怒哀怨不满,买房的首付早就凑够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迟迟拖着,没有什么理由和动力去改变现状,毕竟,看房子和操办婚礼非常耗费精力。

大伦也抱了我。我们就这样抱着,不说话,直到最后一抹余晖也褪去。

说真的,我眩晕了。从没见过这种打法,也没试过这种套路。我,一个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的普通女子,即使在漫长的过往人生中看过无数浪漫电影,但现实里,从未经历过大伦这样的男孩。我们这一代人的爱情,从最早的情窦初开到一路的屡败屡战,几乎都现实得毫无想象空间。年少时,为了应付无穷无尽的考试,罔顾了青春。哪有什么初恋,最多就是有个男生为你买买早点,放学路上一起走一程,偷偷拉拉手、试探地轻吻,想起来当然也有美好,但每个80后的初恋无不如此:轻描淡写、适可而止、如出一辙;进入大学以后,恋人之间可以做的事倒是多了,但相恋的过程不但与中学时期毫无二致,甚至多了各种世俗的考量:他的家庭出身怎样、毕业后是否会留在同一个城市、要是一个想考研另一个想工作该怎么共处……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心思里却没了风花雪月,早早换成了柴米油盐;毕业、工作、自给自足,也许会遇到爱情,但甜蜜期更为短暂,总有一个人或者一些时候,一使劲,关系就奔着婚姻而去了。于是仓促同居,顺理成章地要求彼此对彼此的权利义务,设定期限,为了预期而开始忍耐、忍受、百无聊赖,然后要么等到了顺理成章,要么等到了一拍两散;至于一拍两散之后,随着年岁渐长,身边一切人等会越来越强势地说服你、要求你:快快进入婚姻。不要再扯什么爱情,你多大岁数了,你还信这个?

最后是我松开了手,坐回了角落,对他说:不要解释,不要道歉,我很好。我和天一也很好。

酒还没喝完,大伦问:你会跳舞吗?我说不会。他说:那你正好可以学学。大伦一把拉过我进入舞池,乐队正在演奏《国王与我》中的经典曲目Shall We Dance,我被他带着,却步伐笨拙,几次踩了他的脚,最后他干脆把我凌空抱起,令我双脚悬空,在他怀里,天旋地转。

即使在不开灯的房间,大伦的双眼,也如同星星一样明亮,他看着我,缓缓说:对不起,天一对我来说,实在是很重要的人。她是,救了我命的人。

他是青春又多情,你都这把年纪了,就别自作多情。

大伦的母亲,是自杀的。

我没敢问,大伦自己说了:特别喜欢来这儿。常常想着,如果老了,也有一个人陪着,也能这样,就好了。

那是一个娴静、聪慧的女人,研究生毕业后,在山东大学教文学概论。大伦的父亲和她结婚时,还只是国土资源局的公务员。后来大伦出生,父亲也辞职下海做起了房地产生意。生意越做越大,父亲也变得越来越粗暴、冷漠。

我努力“款款”走过去,大伦并没有夸我漂亮,只是把一杯酒推到我面前,说:我自作主张先帮你点了。

如果不是大伦乖巧可爱,或许父亲早就抛弃了母亲,如果是那样,母亲也就不会死。但父亲保留了这段婚姻,又肆无忌惮地令母亲难堪——他公然带着别的女人招摇过市,毫不遮掩。

周五晚上,和平饭店爵士吧有上海老年爵士乐队演出,台上吹拉弹唱的全是耄耋老人,台下成双成对的也全是花甲情侣。一天没敢吃喝、惴惴不安的我走进酒吧,一眼就看见了青春无敌的大伦。他穿浅灰色的衬衫,搭一条藏蓝色长裤,站在吧台旁,对我招手。仿佛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肃杀中,冒出来一个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夏天。

母亲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大伦印象中,她总是坐在家里对着书发呆,脸上满是泪痕。大伦初中毕业,就被送到了墨尔本读高中,这是父亲母亲共同决定的——孩子懂事了,这家里的许多丑事,眼不见为净。

紧身的裙固然性感,除非一直吸气站着,否则一坐下很容易暴露年久失修的小腹;衬衫与长裤是帅气利落,但大伦手里没有我需要签下的单,我只想牵他的手;挑来拣去,衣柜里一件称心的都没有,急得我午休时冲去恒隆下血本买了一条宝蓝色的真丝连衣裙,才觉得能够交卷了。

大伦出国后,母亲曾多次央求父亲离婚:放过我吧,就说我不守妇道,骂名我来背。

三十二岁办公室文员的身材,虽不至于是残花败柳,但要配上“漂亮”二字,真得仔细雕琢。

父亲只是冷冷地说:等大伦大学毕业再说。

大伦哼唧了几下,说:这样吧,本周五晚上九点,外滩和平饭店一楼的爵士吧见,你要穿漂亮点哦。

母亲开煤气自杀之前,和大伦通了一次电话,母亲说:大伦,你要好好长大。不要变成你父亲那样的男人。你不要轻易爱,但如果爱上了,请真心对待那个女人。女人原本都很坚强,直到你说你爱她。爱,会令女人软弱。

他是记得我的,这让我稍微宽了宽心,添了几分自信,于是问他:多谢你的伞,这两天有空见个面,我请你吃个饭,如何?

这番话深深印在大伦脑海中。母亲去世、下葬三个月后,父亲才通知他:妈妈死了,煤气中毒。

电话那头的大伦笑了,说:是你啊?

大伦崩溃了,那年他十六岁。

第二天,我在网上找到了大伦工作室的电话,打过去,是他接的。我怕他早忘了我,便直接说:昨天你借了我一把伞,怎么还给你?

学校的老师通知蒋天一:他自闭,逃学,漫不经心。你们怎么也不过问一下?

手足无措之间,我看到大伦借我的伞倚在玄关,于是想起来:我要把伞还给他。

蒋天一心中一惊,也不逼问大伦。她只是每天默默跟着大伦。大伦去哪儿,她跟着去哪儿。大伦不上学,她也不阻拦,就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大伦不说话,也不乱来,他喜欢拍照,什么都拍,但都是黑白的。过了一阵子,蒋天一问他:我可以看看吗?大伦把相机给她,蒋天一看过之后,淡淡地说:拍得真好,你应该申请墨尔本大学的艺术学院。

那一晚,大伦的手碰触过我的地方,开始灼烧。一寸一寸,滚烫至极。把我的皮肤灼得龟裂,炽烈火辣的好奇与思念从身体的每个部分涌了出来,蔓延一地。我反复玩味他说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动作,主观想读出其中蕴藏的所有深意,客观上又提醒自己他除非是瞎了才来撩你,一会儿笑一会儿恼,已然是疯了。

大伦说:我妈妈死了。

我像一只纸老虎,耍了那么多得意,被他一口气,就吹荡漾了。

蒋天一说:我知道,你爸爸私下告诉我了。

大伦轻叹一口气,起身,走了过来,牵起我的手,把伞放在我的手掌,说:对自己下手轻一点,好吗?

大伦说:我也想死。

我越发放肆,回他:你是说我跟别的老娘们儿不一样?

蒋天一长叹一口气,说:大伦,你来我们家住了两年。见过我妈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多少回了?我才更应该想死吧?但是,我们长大成人,不就是为了长成和父母完全不同的人吗?我一直在努力,你可不可以也努力啊?

大伦又笑了笑,说,你真有意思。

大伦说:我没有家了。

些许酒精过后,我更加放松了,忍不住调侃大伦:其实你根本也不指望我买你的作品吧?你这个年纪,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开怎么想都不挣钱的画廊,想必从来也没有什么压力。

蒋天一说:但我会陪你。

在临近的酒吧坐下,我点了一杯威士忌,大伦看了看,并没有说什么,我放松了些,指着酒拿自己打趣:大伦,这是我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十多年了。感情很稳定的。

大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蒋天一和他睡了。主要是因为两人喝酒庆祝,彻底喝醉了。大伦抱着她跳舞,然后吻她。她刚开始想挣脱,才发现大伦已经长成了一个强壮的男人,那么英俊、那么迷人,她也无力抗拒。

我生硬地笑了笑,然后匆匆往外走,雨还没有停,我站在大楼门口,犹豫是否要冒雨走一段去坐地铁。大伦竟然跟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伞,说: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再走吧?放心,不是要推销作品给你。

事后蒋天一觉得又罪恶又快乐,他们在那个暑假一起去了巴厘岛。那是他们彼此人生中一段单纯快乐的时光,他们在月光下跳舞、在沙滩上做爱,一遍一遍,抵死缠绵。

我越来越不自在,一种下意识的自卑漫了上来,我不敢抬头,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韩剧里的女主角此刻应该轻佻地抬起头来和男主角斗嘴、辩论,用吹弹可破的脸蛋和强词夺理的言语赢得男主角的好奇与喜欢,但现实中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赶紧走开,免得聊得越多,越是无法抑制地脑补出一定有一个妖精似的年轻女孩在家里等着他,他们旅行、同居、一起看无聊的电视节目,女孩倚着他吃草莓口味的冰激凌,男孩转头对她说:老婆,喂我吃一口。而我这样的女人,应该赶紧回家,打开手机点一份四只生煎与牛肉粉丝汤的外卖,一边吃一边看爆款韩剧、刷朋友圈。

上大学后,大伦单方面宣布自己是蒋天一的男友,甚至开始和她讨论何时结婚、何时生个孩子。他告诉她不必工作,他是家里的独子,即使再厌恶父亲,但父亲挣下的江山,只会留给他。

不懂,只是恰好看过几本大师的影集。

蒋天一怕了,找了机会逃离。她去香港的时候,怕大伦辍学尾随她,于是也给他留了纸条:请务必好好学习,等你开个展的那天,我们再相见!

哦?大伦有些意外,问我:所以你懂摄影?

大伦当真了,老老实实等到大学毕业,想追去香港,临行前才知道蒋天一已经辞职,不知所终。蒋天一只说想回国创业,但又不告诉他去了哪里,大伦万般无奈,猜测她也许是去了上海,他便跟了去,在上海开了工作室,等着蒋天一的消息。

大伦大笑,我才发觉我痴傻,赶紧补一句:但我很喜欢,有维利·罗尼的感觉。

后来他认识了我,后来他决定和我试一试,后来他得知蒋天一在北京创业,爷爷的葬礼后他决定追去北京,后来蒋天一严肃拒绝了他,后来他万念俱灰申请研究生课程去了巴黎。

我一时意乱情迷,竟然答:我买不起……

我静静听大伦说完了这些,走过去,轻轻吻在他的脸颊上,说:大伦,人不能一辈子活在执念里。我一直在努力,你可不可以也努力啊?

所以你喜欢这一幅?大伦又问。

大伦抬头看我,明白我在说什么。他流泪,我也流泪,我最后一次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说:你走吧。

一见钟情这种事,没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相信。譬如我,曾经觉得若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不偏不倚的同步、相知相伴的基础,怎么可能确定那是爱?但看见大伦,我看清楚了所有曾经在我梦中面目模糊的那一位,看见了喜悦二字原来有具体真实的形象,看见了一粒种子迅速破土而出开出鲜妍的花,只一眼,便可以决定许多事,以及记住一辈子。

第二天一早,蒋天一也来我房间找我。

我蓦地转头,然后呆住——我可以毫不知耻地承认,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孩。黑发如漆,剑眉星目,穿深蓝色的针织衫,里面一件合体的白T恤,显出他强健的体魄。嘴唇薄而性感,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柔柔地对我说:你好,我叫孔大伦,这是我的工作室。

这真他妈是个离奇的故事。蒋天一对着我说,你也真他妈是个离谱的人。

我看得仔细,全然忘了画廊。直到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在我背后对我说:你喜欢这一幅?

大伦走了吗?我问她。

这间画廊规模极小,四十平方米不到,挂了二十来幅大大小小的照片,正墙上是一幅人物写真:全裸的年轻女人站在充满阳光的浴室里旁若无人地洗漱,腰肢纤细,臀翘而丰满,一对小巧的腰窝正如提琴上的对称装饰,墙上的镜子反射出她一双惺忪笑眼,慵懒、肆意、自然,显然是一个甜蜜温暖的早晨。

一早就走了。

雨暂时没有停的打算,我便一层一层往上逛去,这里大多数画廊主做中国当代艺术——从眼花缭乱的布局配色和没完没了的政治波普便可见一斑。唯独三楼有一家,陈列的作品全是黑白摄影,我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蒋天一问我。

田子坊的形象,是文艺的。它是外地游客觉得有必要来盖戳的一张风景明信片,也是本地青年花三十元喝杯咖啡就能身临其境的一部宝岛小清新电影。这栋大楼亦是这般,一楼到五楼,除了画廊便是设计师工作室,令人应接不暇。

没什么特别的。

从餐厅出来,宝璐着急收拾行李便打车先走了。我想慢慢散步回家,刚走没几步,憋了一上午的雨终于落下,瞬间就织成了雨雾,我忘了带伞,只好慌慌张张地拐进田子坊,躲在一栋大楼里。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她:所以你会辞退我吗?

宝璐笑笑,说:那你保重。记得北京还有不散场的酒局在等你。

放屁!蒋天一反问我,所以你会辞职吗?

我笑笑,说:才不要去,我一个人在上海能生活得很好。北京城那种大的方式,会逼着你非得找另一个人一起生活。

我说:你都舍得一身剐跟人和亲了,我能袖手旁观吗?公司好不容易才打开的局面,我不会因为谁、因为过去,就随便放弃。

分手以后,宝璐剪了干练的短发,越发精瘦,穿着靛蓝色的牛仔衬衣,倒像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她抽完最后一口烟,问我:不如和我一起去北京?

蒋天一打开房间里的小冰箱,拧开两瓶小支伏特加,递给我,说:干了!

宝璐的男朋友后来和邻店做翻糖蛋糕的台湾姑娘好上了,两人现在开起了走文艺路线的海鲜小馆,生意好极了。男朋友退股后,宝璐一个人撑着葡萄酒馆,她拒绝团购,又不扯情怀,生意渐渐冷清,恰好有熟客想投资她去北京开一家时髦些的酒吧,于是她索性结束了上海的一切,换个城市重新开始。

我二话不说一口气喝光,又拧开两瓶小支威士忌,递给她,说:这杯敬你!

宝璐是我的酒友,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和男朋友在思南路合开一家葡萄酒吧,我那时每晚都去,喝两杯去去上了一天班的火气。宝璐懂酒,但从不卖弄,偶尔有客人点到她中意的一款,宝璐才会攀谈两句。我总是点同一款意大利的灰皮诺,宝璐终于笑话我:跟中年妇女似的,喜欢这种干辣的口感,仔细品才有一点点甜头。要不要再给你来一本《呼啸山庄》?

蒋天一干脆把小冰箱里剩下的一瓶红酒和一瓶干白都开了,和我干瓶:敬我们女人!

上海生意难做,处处有酒吧,个个是人精。北京傻大傻大的,精致的小生意太少了,所以机会多些。说完这话,宝璐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蒋天一,你值得成功!

我约了宝璐在瑞金二路附近,她决定搬去北京发展,一切都安排妥当,这顿饭吃完,便是告别。

苏楠,你值得被爱!

越是下雨,越在家里坐不住,阁楼上有向外延伸的天台,巷子里藏了花草繁盛的洋房,弄与弄之间围着舒适怡人的小院,每家都有不错的咖啡,无论牛角面包松饼司康抑或咖喱炸猪排蛋包饭,统统弄得有模有样——这是上海的好,无论单不单身,都可以在此丰盛地生活。

我知道。

湿是湿一些,但马路上的梧桐树因此翠了许多,低矮弄堂里的烟火嘈杂被压了下去,青砖石瓦的吴地本色被洗了出来,隔墙一株夹竹桃开得热烈,倒把雨染成了艳粉色。

我也知道。

无论如何,上海的梅雨季节从不让我生厌。

最后我们都醉了,躺倒在地毯上,我们牵着手,看着彼此,我轻轻对她说:加油吧,我们。

上海

后记

但我还是诚惶诚恐,毕竟,我三十二岁,大伦才二十五岁。

秋天的时候,我收到了大伦的电邮,简短几个字:想把这张照片给你。

越痴痴地看,越是浮现出所有老女人和年轻男孩厮混不得善终的故事。我不得不安慰自己:你哪有那么老?你哪儿来的钱?

附件是一张照片,他在蒋天一的婚礼上拍的。彼时蒋天一和老何正在台上宣誓,我站在一侧。大伦的镜头,穿过蒋天一,定格在我的脸上:我柔柔笑着,身体舒展,目光专注,却毫无波澜。我久未见过这样的自己,或者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放松,自然,心无杂念。

我好喜欢看大伦,这是一种不需要理由的本能。他是沿着自我轨道运行偶然出现在晴空中的星辰,是被未知潮汐带到此处浅滩的深海鱼类,是一切绚烂又自然的存在:仲夏夜的焰火、雪地上的极光、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每一天每一晚旖旎的云霞。他是一期一会。

我静默了几分钟,最后打开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把所有照片都贴在了回信里——照片全都是大伦。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用手机偷偷拍下的大伦:酣睡的大伦,剃须的大伦,走路的大伦,坐车的大伦,发呆的大伦,说话的大伦,吃关东煮的大伦,晒太阳的大伦,撑伞的大伦,站在桂花树下的大伦,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半里长街的大伦……还有那一天,我从蒋天一家中追出去,昏黄路灯之下渐渐模糊、消失不见的大伦。

大伦翻了个身,月光透过纱窗柔柔地洒在他的面庞,令他越发美得不真实。大伦的脸小巧精致,鼻梁却阔直挺拔,于是眼睛更像两潭清泉,总能折射出灿烂的光。他在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偶尔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牵出一抹笑意,脸颊上的小酒窝便跟着打了个旋。

我把这些照片还给了他,并把所有备份从电脑和手机里彻底删除——

上海七月,尽是台风天。瓢泼大雨下得昏天黑地,到了深夜才安歇些。雨下干净了,月亮出来,窗外又似风平浪静的海面,偶尔汽车驶过,发出淅沥沥的声响。这间小小的公寓,如一条船,漂漂荡荡,不知去向。但大伦躺在我身边,使我内心平静,充满幸福。

大伦:

以上这些,是我迷恋地看着大伦,又飞快想到的一些。

我在每一个城市都爱过你。

这样的景象,在《长恨歌》里也有。老去的王琦瑶,明知那年轻男人有居心,依然把他迎了进来,去纵容他、讨好他。故事的结尾,她死在了年轻男人手里,眼中最后的景象,是四十年前她粉墨登场的片厂,这四十年,她一刻不停地爱过,但到底,都爱错了。

祝,一切好。

二〇〇三年版的《罗马之春》,斯通夫人缱绻在全裸的俊美男子身旁,她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那具迷人肉体,一寸一寸,侵占、欣赏。只是,斯通夫人同时看到了她手背凸起的青筋,看到了她臂膀上的松垂赘肉,也看到了她和眼前男子相差几十岁的鸿沟。于是,她羞耻地哭了。

珍重。

夜里很静,我偶尔转过头看他,那背影线条迷人,又仿佛看见无边无际的人生海上,终于有一艘船朝我这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