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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下室住进御金台的她去哪里了

男孩说:当然有影响。婚姻不是两人的结合,而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你懂吗?

每个人一生中总会遭遇几个恨不能立即死去的时刻,她气得心悸手震,涨红了脸还要强忍:首先,我妈不是鸡,她只是在娱乐城做会计。其次,我能选择我的出身吗?我的出身影响了什么?

她坐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断断续续哭了一整晚,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她做了决定: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无论如何都要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令人不能再如此轻贱自己。她不能改变出身,但她可以改头换面,埋掉出身。

男孩轻蔑地吐出几个字:你爸是吸毒犯,你妈是鸡。

十二颗种植牙彻底恢复后,她感觉自己的确转运了。

她不解,说:我不清楚。你说吧,你既然把我都甩了,还怕什么伤害我的?

她在某大型女性网站市场部找到了工作,也把家搬到了东三环边上,有两三个能够埋单的固定约会对象,最重要的是,她认识了老戴。

男孩冷冷地对她说:你自己不清楚吗?

她先是手机摇一摇,摇到了老戴的一个马仔,两人见了面,彼此并不来电,他嫌她拿腔捏调,她看穿他外表花哨实则穷酸。但因为彼时她已有了美貌,马仔觉得当个玩伴也不错,带出去有面子。就这样,马仔带她去了老戴的一个局,就在老戴麾下的一家夜店。

她追问:那是为什么?

在京城最高端的夜店里,她一下子就不出众了,尤其围绕在大哥身边的,个个都比她年轻、紧致、露得多、放得开。一开始她坐在最外围,也没人招呼她,但她就那么沉稳地坐着,远远打量坐在中心位置的老戴,看他身边贴过来敬酒的姑娘换了一茬又一茬,老戴只是喝,并不和谁特别亲密。过了夜里两点,老戴身边喝晕的姑娘们被一个一个马仔带去了舞池,或者带去了酒店,她像一条蛰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窥探猎物许久的翠青蛇,此刻才弯绕而准确地游向了老戴。

男孩说:我没有。我们分手不是因为这个。

老戴见她坐了过来,条件反射举起了酒杯,她顺势就着老戴的手,将老戴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害羞地笑了笑,说:你就别喝了。

过了两个月,她还伤心着呢,男孩已经和另一个女孩出双入对了,有一晚她实在受不住了,约了男孩出来,要问个清楚:分手的时候你干吗不承认你有新欢了呢?

老戴并没有太在意,哈哈笑了两声,又开始跟别人喝,而她就乖巧地坐在老戴身边帮他斟酒。又过了一阵,老戴有些喝高了,也不知是喃喃自语还是说给她听:你们女人怎么这么麻烦,什么都想要?

本来计划大四毕业后,两人一起去北京,结果开学没多久男孩就来对她提分手。她问为什么,男孩死活不说,就是执意要分。

她把话接了过来:大概是太爱你,爱得已经找不到自己,才会想牢牢抱紧你。

她姓吴。

老戴略微抬了一下眼皮,说:你这个小姑娘真有意思。过了一会儿,老戴的手便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她的膝盖上。

你妈妈姓什么呀?

凌晨四点,她对老戴说:我要回家了。

在她朋友的公司里当会计。

老戴想了想,问:我能跟你一起回吗?

妈妈在永州做什么啊?

她说:可以。但只是让你借宿,不许干别的。

他俩离婚了,爸爸还在郴州。

老戴嘿嘿笑了。

爸爸呢?

事实上,那一晚的确什么也没发生。

就我和我妈妈。

老戴到了她家鞋子都来不及脱,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等再醒过来的时候,老戴看见自己的外衣外裤都整整齐齐地叠在床边,而她则坐在写字台前练书法。

全家人都搬来了吗?

老戴穿好衣服起来,走进卫生间,又发现洗手台上放了一把新的牙刷和一条新的毛巾,很是贴心。洗漱妥帖,老戴对她说:你今天没别的事吧?要不,我带你去逛逛街。

她考上了省内的大学,并在大二的时候开始了一场认真的恋爱。男孩子就是永州人,大三升大四的暑假,男孩带她回家见了父母,男孩父亲在当地颇有实权和人脉,而他的母亲则貌似不经意地问她:小雅,你不是永州本地人吧?她毫不设防,问什么便答什么:不是,我是郴州人。上初中时才搬来永州的。

她笑了,说:真不用这样,你就是在我家睡了个觉,不用埋单的。

她越来越不爱学习,临近高考,母亲看她的摸底成绩,叹气道:要是考不上大学你该咋办?她笑了,说: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去徐姐店里做事不也挺好?“啪!”母亲突如其来地甩了她一记耳光。打完她,自己倒先哭了:你和你爸有什么区别?!

老戴又笑了:你太有意思了,那一起吃个午饭总可以吧?

每天放学以后,她会先去徐姐的店里,娱乐城开门营业以前,有员工餐,她和母亲吃完以后再一起回家。那几年,她见过不少在徐姐店里做事的酒促小姐,净是些从本省市和邻近省市各个县里上来的姑娘,有些比她年纪大不了多少,但阅历极深,小姐们围坐在一起吃员工餐的时候,叽叽喳喳聊的不是化妆术,就是陪客人聊天的技巧。她们大多是有男友的,来娱乐城就是挣个酒水提成,全靠嘴上哄男人高兴不停开酒。她一边吃饭,一边默默听着,全往心里去了。

她记得以前徐姐娱乐城里业绩最好的小姐说过一句话:男人成功到一定份上,倾诉欲就会盖过性欲。

她升中学以后变得叛逆起来,不爱说话,偷偷抽烟,但也顾着学习,母亲看她成绩一直中等稳定,便没有多心。

这句话在老戴身上得到了严丝合缝的印证。他是早已结了婚的,对他老婆似乎又爱又恨,言语间有诸多抱怨。但一个男人若是一直抱怨着一个女人又不肯离开,那他要么是恨而无能,要么是爱到习惯。若是对别的女孩喋喋不休地聊自己的婚姻和妻子,女孩们常会误以为老戴这是委婉地劝自己不要往他身上贴。但她不会,她不但听得下去,还能头头是道地劝慰老戴。老戴时常深夜喝醉了一通电话和她聊到早上五六点,她全程甜美,绝听不出一丝倦意和敷衍。末了,她总会总结一句:你不可能只从一个人身上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到了永州,徐姐给母女俩租了房子,又帮忙把她安排进了当地学校,不过不算太好。

就这样吃过几次饭,断断续续聊了两三个月通宵,老戴不好意思了,觉得要给她点什么,便邀请她:下下周在香港有个游艇会的活动,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她沉吟了一下,说:我先去公司请假试试,不保证一定能去。

离开郴州的时候,年幼的她已暗暗发愿:我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来。

在香港,一切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老戴毕竟四十八岁了,还有脂肪肝。上个床跟被迫上台发言似的,吞吞吐吐,词不达意,草草结束。但老戴看她脸色潮红,大汗淋漓,浑身发抖。老戴心想:到底是小女孩见识少。

后来母亲的初中好友徐姐打来电话,也是辗转听别人说了母亲的近况。徐姐说:我和我老公现在在永州开了一个娱乐城,你带孩子一起搬来嘛,给我管账。

第二天老戴执意要带她去买东西。进了爱马仕,相熟的导购一看是他,喜笑颜开:戴生,有好嘢特地给你留着。导购从库房里迅速取来三个大盒子,打开来全是铂金包,分别是宝蓝色牛皮金扣、浅灰色鳄鱼皮金扣、粉红色鸵鸟皮银扣。老戴对她说:喜欢哪一个?还是都要?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身临某个猥琐版的民间传说里,一个脑满肠肥的神仙问她:小姑娘,你掉在河里的斧头是哪一把?金斧头、银斧头,还是铁斧头?而她的确知道选什么最终才能同时得到三把斧头——她只选了一只东方马术系列的马克杯。老戴说:你是看不起我吗?她笑,说:我真的就想要这个。

下岗以后,母亲没有一天放弃过努力。但在郴州这样的小城市,坏名声比什么传得都快。没有单位愿意接收母亲,她想去别人家里干家政当阿姨,也总有什么人暗地里对雇主提醒一句:你要小心哦,她老公可是吸毒犯。走投无路的母亲求人事局里的哥哥为她疏通,哪怕去做环卫工扫大街也行——除了子女,做母亲的真的什么都可以放下。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主动说起了缘由:以前我爸的写字台上就有这么一只杯子……

先是在学校,她开始被同学叫作“白粉妹”,连老师们对这种行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哭着去告诉班主任,班主任只冷冷地说:管好你自己。母亲本来在火柴厂当会计,厂里效益不好,母亲果然出现在第一批下岗人员名单中,母亲去厂里闹过几回,领导说:你是犯罪分子家属,不能留你做害群之马。

老戴果然问:你爸是做生意的,还是当官的?

她想起父亲,心里都是恨。父亲被判刑后,她就想:为什么爸爸犯了罪,却是我和妈妈受惩罚?

她说:都不重要了,反正被身边的人陷害,后来进去了。

父亲被从重判了八年。她也再未见过父亲。后来听舅舅说,父亲出狱后,去永州找过她们母女,但也许是被母亲拦下了。总之,她和父亲的缘分,终止在了老家的看守所,终止在父亲最后虚弱无力的笑容里。

老戴心生怜惜,问:现在放出来了吗?

那我先走了。母亲最后对他说。

她说:爸爸身体不好,我读大学的时候,他在里面突发心梗,说没就没了。

父亲在看守所里被关了几天,顿时老了似的,灰黑而消瘦的脸透着一股蜡黄,上下眼皮又黑又肿,好像刚刚被人打过一样,又无精打采、失魂落魄、哈欠连天,止不住地流眼泪鼻涕,母亲对他说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她哭着喊了几声“爸爸”,父亲才费力地抬起头来,对她笑笑。

说到这里,她流泪了,老戴立即坐过去抱住她。

过了几天,母亲对她说:走,和我一起去看看你爸爸。

她泪眼迷蒙地望着老戴,说:以前我爸爸在位置上的时候,来我家求他办事的人每天从楼上排到楼门外,我家里什么好东西都有。后来他出事了,人人立即换了另一副嘴脸,家也被抄了,包括写字台上那只杯子。爸爸下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送他,我在他坟前立的誓,我要永远离开老家,再也不要看到那些人的嘴脸。哪怕我一个人在北京一辈子受穷、一辈子孤独,都没关系的!

大舅走了好一会儿,她听见客厅传来母亲啜泣的声音。她刚想起身去安慰母亲,哭泣已经停止,母亲重重地擤了两下鼻涕,便把灯关了,回房睡下。

老戴心疼极了,动情地说:我会照顾你的,傻丫头。

还能怎么办?赶紧离婚,带娃儿好好过。

跟老戴在一起这四五年,老戴陆陆续续给了她不少东西:包、手表、衣服鞋子,直到去年给她贷款买了御金台的房子。

那我怎么办?

每次她进出小区门口,门岗的保安人员对她行注目礼,她有种特别的舒坦,有时心里会默默念上一句,终于成了。但,她从未开口邀请母亲来北京。这些年,她仅回去了两次,回去时也不会把自己收拾得华丽丽的。当别人问她公司的事情,她也是淡淡笑一下,通常简单一句,北京做得比我好的满大街都是,我还要再加油。这样反而赢得徐姐一家、舅舅,以及她母亲的邻居一致的夸赞。她成了那些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女儿。因为通过她母亲的嘴中,能说得上话的人,都知道她在北京创业了,成功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低调是为什么。她在害怕,过得越好她越害怕。母亲在徐姐的娱乐城做会计多年,看到的听到的比她多,自己懂的那些,母亲都了解。她害怕母亲一眼就看穿自己的把戏,害怕母亲说“你这样和你爸有什么区别”。她的掩藏成了别人眼中的优良品质。

我帮你找人问清楚了,但这回没得办法。他不但自己吸,还长期容留别人在他开的台球厅里吸,这就是犯罪。又赶上这一轮严打,肯定是要重判了。

她从不主动管老戴要东西,她曾经对老戴说的那句话,其实也是对她自己说的——你不可能只从一个人身上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怎么样?什么时候放?

所以,当她想要别的东西时,她会找别的人要。比如,今年她无端端想要一台玛莎拉蒂。某天路过4S店的时候,她干脆直接进去了,选了一台百万左右的红色Levante,销售问她是全款还是按揭,她说,你先等等,然后走到一个角落开始打电话。

母女二人相对无言吃完饭,她心神不宁地又去上学,等放学回来,才发现母亲下午根本没去上班,坐在沙发上发呆,不知道在等什么。很晚的时候,在区人事局上班的大舅来了,那时她已在床上躺着,但根本睡不着,依稀听见大舅和妈妈的对话——

她先打通了一个,上来就撒娇:亲爱的,呜呜呜呜,人家不开心,今天把我那台小破车撞了……我人没事啦,但那台车子肯定报废了……我想买个玛莎拉蒂,贵是贵一点点,但人家想自我激励一下嘛……亲爱的先借我一部分吧,也就三十万,剩下的我自己贷款,然后努力工作还啦,我保证以后不乱花钱了……好不好啦,亲爱的,我已经在4S店坐着了,你就快点把首付打过来嘛,你就当鼓励一下人家嘛……

母亲不答,说,吃饭吧。

接着打通第二个,一样是撒娇:老公,呜呜呜呜,人家不开心,今天把我那台小破车撞了……我人没事啦,但那台车子肯定报废了……正好想买个玛莎拉蒂,贵是贵一点点,但人家想自我激励一下嘛……老公帮人家出一个首付啦,也就三十万,剩下的我自己贷款,然后努力工作还啦,我保证以后不乱花钱了……好不好啦,老公,我已经在4S店坐着了,你就快点把首付打过来嘛,鼓励一下人家嘛……

她问:妈妈,爸爸呢?

然后打通第三个。

中午放学,她慌忙跑回家,母亲正在做午饭,家里的确一片凌乱:被褥都在地上,两张凳子翻倒着,垃圾桶里是打碎的保温瓶,角落一摊水渍还没干。

三个电话都打完以后,她回到4S店,对销售说:全款。

男同学笑:真的,我刚才听我妈妈说的,你爸爸吃白粉,被抓了!

这三个肯埋单的男人都是她用交友软件摇出来的,当然并不是随便乱摇就摇了出来,她很有一套自己的策略——她会专程开车到北京几处知名豪宅附近打开手机摇:霄云路8号、钓鱼台7号、星河湾、望京金茂府……从西摇到东、从南摇到北,这些豪宅社区里,有的是小心翼翼又欲求不满的中年富贵无聊男子,她把他们摇出来以后,便群发问候:你好,邻居!

她骂回去:乱说!你们爸爸才被抓了!

附近的男人一听是邻居,多半会放松戒心跟她聊几句,加了微信以后,再一看她朋友圈里发的自拍,又愿意再多聊几句。这时她会说:其实我是你的准邻居啦,打算在你们小区买房,最近一直在看,你有好的介绍吗?

父亲被逮捕的时候,她才九岁。课间操的时候,几个男同学嘻嘻哈哈从校门外跑进来,对她喊:张世雅,你爸爸被抓了!公安局好多人去你们家,把你爸爸用手铐铐走的!

这样摇,命中率并不高。但就像大客户开发一样,脱靶九百九十九次没关系,命中一次就可以。对于命中的那个男人,她会约出来先喝个咖啡,然后假模假式地一起在小区看几套二手房,让男人出出主意,最后种种原因没买成也会请男人吃饭答谢。老戴送给她的行头足以令这些男人相信她的出身和阶层,一来二去,总有愿意和这个漂亮温婉的“白富美”搞搞暧昧的。比如,分别为她支付了玛莎拉蒂首付的那三位。

她讨厌被遗弃,她知道决定离开的那个人只有解脱,并不会将心比心。

她的朋友圈有数十个分组,每个和她保持固定关系的男人以及通过这个男人拓开的社交圈严格分在一个组里。在公开的朋友圈内容里,除了自拍,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纯植物护肤品的联合创始人,有自己的微商销售团队,业绩喜人,月入百万。不过这全是虚构的,产品、广告、销售终端展示都是网络盗图然后找人PS的。目的不过是做戏给老戴以及别的男人看:她开的名车、戴的珠宝、坐的头等舱,全部是自己辛苦创业挣来的——可以理解为另一种形式的“洗钱”。她在朋友圈的数十个分组里,平行扮演着不同男人的女友、玩伴、红颜知己,她从男女关系里发现了一个真知灼见的秘密:任何男人其实都不想要全天候的伴侣,所以她可以把自己的全天劈成数个时段,用于经营不同的男人。

那我先走了。

来京八年,她觉得自己终于成了“城中名媛”。

我理解。

御金台的房子还没住热,老戴的妻子找上门来了。

小郝看着她,眼神里依然有许多的不安,他到底还是爱她,连痛苦都透着关切,失望都带着祝福。

戴太太一点都不客气的,透过门禁对她说:我是老戴的老婆,放心,不是来揍你的,有事情要和你当面沟通,你躲不掉的。

她又哭了:小郝,你能理解吗?

她诚惶诚恐,乖乖打开了门,见到老戴太太以后大吃一惊:她看起来感觉比自己年龄还小,身材凹凸有致,穿一条皮leggings,脚蹬一双十厘米的红底Pigalle(Christian Louboutin经典款式尖头细跟鞋),披着一件香奈儿的粗呢外套,也是长头发,束成了高高的马尾,显得脸更加紧绷。她仔细观察了她的脸:玻尿酸的注射手法、妆容的重点,几乎和自己如出一辙——她们根本是同一种女人。

小郝不说话,眼睛望向别处。

这让她立即泄了气,想象中她自己应该是与戴太太多么不同的女人。以前听老戴抱怨、唠叨,总觉得戴太太彪悍、老气、不讲究,而自己温柔、可人、会打扮,没想到,男人果真只爱吃同一种食物,说不定老戴还是因为她有几分像戴太太才肯垂青的。

你对我很好,只是这段时间,我感觉我们越走越远,以及,我想把心思全部放在事业上,不想现在就进入家庭生活、生儿育女,我们都还年轻,应该再闯闯。

戴太太看出了她的沮丧,笑了笑,说:老戴二十年前在澳门混的时候,我就跟了他了,那时我也才十七岁,后来我们一起从澳门搬来了北京,我估计我们应该差不多大。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戴太太在她的公寓里转了一圈,最后站定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对她说:你千万别以为我是来要求你离开老戴的,哈哈哈哈,我可管不了他!

小郝,我们分手吧。

她怯怯地问:那你来干什么?

八个月到了尾声,她站在镜子前,怔怔地盯着自己看了许久:牙膏广告般的明眸皓齿是她的,和谐生动的眼角眉梢是她的。她感觉自己终于把原生家庭最深刻的烙印祛除了,现在,她可以是任何人。对着镜头,她粲然一笑,自拍了一张,更新成自己社交软件账号的头像。一小时内,她收到了近二百条陌生人的私信。她知道,也是时候和小郝分手了。

戴太太说:你花了我的钱,现在请还给我。

这期间,她迷上了各类手机交友软件,随时随地,摇一摇,晃一晃,就有无穷无尽的男人随意看随意挑选。电视征婚、网络相亲,顿时就跟上辈子的事一样了。

她恼怒:我花了你什么钱?

这八个月里,她也在有计划地疏远小郝。一开始说手术期间不想见面,然后又说自己报了英语班每个周末都上课,和小郝从一周见一次拉长到两周见一次最后一个月见一次,以及,整整八个月,和小郝不接吻、不亲热。

戴太太指了指这房子:喏!这就是花我的钱买的。老戴胆大包天到挪用公司账上的钱替你出首付、还月供,公司是我和他共有的,所以,这不是花我的钱是什么?

她感觉自己重生了一次。在东直门那家隐秘而昂贵的私人牙科诊所里,花了近三十万元,她得到了和一线女明星同样的待遇:依着她的脸庞、她的骨骼、她的气质,牙医精心为她设计了一口漂亮而自然的种植牙。耐心等待八个月,她的脸将会更小巧、轮廓更精致,尤其笑起来,将不输任何女明星。

她还想否认,戴太太又说:你知道老戴为什么不敢离婚吗?一离婚,财产立即对半儿劈。这就是法定配偶的权利。他在婚内花的每一分钱,都有一半是我的,我可没同意给你买房!

八个月。

那你想怎么着?

小郝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都依你。

我不管这房子现在值多少钱,连首付和已经付过的月供,你给我一千万。我一分钱都没有讹你,按实际发生额来的。

说完这话,她看小郝面露难色,马上顺势一倒依偎进小郝的怀里,又动情又恳切:老公,就用咱们买房款的一部分让我把手术做了吧,我们晚一年再买房好不好?你想,等我做了牙,找到了好工作,我们一起挣钱,买房就更快了啊。你已经给了我一个家,如果再帮助我给我一份事业,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我要是不同意呢?

找好的诊所,用好的材料,做一颗两万左右吧。我咨询过,我最少得做十二颗。笑起来的时候,就会露出这么多牙。也有便宜的,但……这是要用一辈子的东西,我不想将就。

戴太太说:谁会主动同意呢?要是手里没点儿料,我拿什么来跟你谈?

得花多少钱?

戴太太打开自己的微信,翻出两个联系人给她看:这两个男的你都认识吧?你要敢说不认识,我立即把他俩现在就叫到你家来。

她说:我打听过了,可以把不好的牙拔了,做成种植牙,又整齐又美观,你看那些女明星牙都特白特好,其实都是做的。

她一看,的确是分别活在她设置的平行时空中的“男友”,两个人都分别为她的玛莎拉蒂掏了三十万首付。

小郝问:那怎么办?

戴太太嗤笑了一下:不是我说,你们现在这一拨儿出来捞社会的姑娘,也太贪了!都学会众筹了!人家肯给你花钱,是用了真心的。但并不代表这些男的蠢、怂、无能,都是有头脑的成功人物,圈子这么小,你这样自作聪明地拿他们当凯子,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她哭:好什么啊?都怪我爸妈在我小的时候总是出差,没有好好督促我刷牙,我又爱吃糖,所以牙全长坏了。大公司那么讲究细节,我一张嘴,就什么都完了。

她立即怕了,用并不真诚的哭腔求饶。

小郝说:你的牙怎么了?不挺好的吗?

戴太太说:你呀,趁早把这房子卖了,把钱还给我。否则,我让你在北上广包括港澳台都混不下去。

她把嘴张开,让小郝看:都是因为我的牙!

姐,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我?我家里条件不好!我穷怕了!

小郝不解,问:怎么可能?!你那么好看!面试的是瞎了吗?

我也是苦出身呢,所以才那么看重我兜里的钱,你说对吧?

连续看了一个多月的房,然而看上的都买不起,她开始在小郝面前嘤嘤地哭,小郝也很难过,说都怪自己没用。她握住小郝的手,边哭边说:不是的,我不是怪你买不起房,和你在一起租房住都可以。我只是很难过最近有几个重要面试我又没通过,都是很好的广告公司和杂志社,总是在最后一轮被刷下来,人家说,我各方面都挺好的,就是形象欠缺了些。

临走了,戴太太看着她说,知道吗,如果闹到戴先生他们知道你还有其他两个男朋友,别说房子,那些包包、手表、车,你怕是一样都留不住。

她简直无地自容——五十八岁见多识广的男人什么看不出来?哪个大学教授家的女儿会长一口参差不齐并有色素沉着的烂牙?好像擦了蜡还贴了名牌产地标签的苹果,有经验的人一揭开那标签,下面便是赫然的虫眼。

戴太太似乎也不着急,一个星期后打来电话,慢条斯理地说,考虑得怎么样了?需要我把他们三人叫过来聚会吗?

老领导见到她本人以后,比短信冷淡了不少。只礼貌笑着,让她随便点吃的喝的,也不怎么问她话。她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快结束时,老领导如同指点迷津似的对她说:小姑娘,你要抓紧整整牙,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不应该这样。

体面地离开自然好过被人唾弃。

她穿得颇深思熟虑:白色坎肩连衣裙,只显露一点点腰身和白皙的小腿,罩了一件粉红色的羊毛开衫,配了一双同色小羊皮平底鞋,长发束成了马尾,一副青春乖巧又好嫁的样子。她坐地铁到国贸,出来要穿过一大片名店,每一家她都认识,但每一家她都没有进去过,就连橱窗也不敢逗留太久,她害怕名店的监控摄像头有隐秘扫描功能,一扫便知她身无分文,然后打开广播对她冷冰冰地喊话:闲杂人等,请速离开。一个满身脂粉香的女人提着满满五六袋战利品从爱马仕出来,这令她止不住地好奇:这么多钱到底从哪儿来?为什么不是我?

御金台的房子虽然贵,但只要肯比市价低10%,还是很好出手的。

与小郝交往的后期,她又开始了与人相亲。其间有一个五十八岁、丧偶的大型国企领导相中了她,这让她雀跃。也没着急见面,风含情水含笑的短信发了一阵,在文字往来间,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出身于大学教授家庭、在北京追求文学梦的温婉女孩,她说她最羡慕孙中山与宋庆龄的爱情,举案齐眉,为一个共同的心愿厮守一生,不离不弃。她说女人是果,男人是酒,男人是因为岁月才更为迷人,老领导心荡神摇,约她在中国大饭店的夏宫喝早茶。

她惹不起戴太太——人家已经把男人的资源转换成了自己的资源,而她所有赖以生存并从中获利的关系却是基于情感欺骗。她赔不起。

泄气之后,她有了一个盘算:与其用这七十万买一个不甘不愿被迫厮守的蜗居,还不如想办法为自己买一个未来。尽管有些不安,但她想着也有过真心实意的,渐渐也就心安理得了。

拿到卖房款,打给戴太太以后,就所剩无几。她难过得想找个人说说话,一翻通信录,竟没有什么朋友。她突然觉得,恐怕是时候离开北京了。

在她把自己交付给小郝后,小郝把结婚提上了日程——他比她更看重她的身体。小郝说他这些年存下了七十万,可以去看房子了,结婚前就买,放在她的名下。一开始她也很积极、很憧憬,但看了一圈房子,就知道七十万之于二〇一一年的北京房市,根本是杯水车薪、不值一提。她想象中住东三环、住北三环,最不济也是住西北三环,但,即使用七十万做最低首付,踮起脚尖使劲够,也才够得着燕郊、沙河、北七家,甚至极有可能她还是会住进另一套半地下室里,区别只是那个地下室的房本上写着她的名字。

鬼使神差地,她拨通了小郝的电话。

生活不是靠着感动就能过下去的,尤其这还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小雅,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找我有什么事?听声音,小郝从未忘记她,也没有记恨她。

她终于也哭了。说:我想和你好好的。

她眼泪流了下来:没什么,就是突然想你了。这一次,她是真心的。

小郝比她先流泪了,说:我在北京那么孤独,又很胆小。但遇到你之后,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废物,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也有能力照顾喜欢的女人,无论她高兴、难过、生气还是倔强,我都陪着她。我也许给不了她想要的一切,但她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场。

哦,呵呵。小郝倒不知所措了。

她内心有些东西正在瓦解,她害怕极了。

对了——她刚想说“你最近有没有时间,要不要见个面”,却听到了电话那头小孩子的啼哭声。

小郝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说:有一次我送你回家,你只让我送到苹果园地铁站口。那天太晚了,我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就一直远远跟在你后面,看你到了,我才回的家。希望你不要怪我。

你,当爸爸了?

晶莹剔透的蜜饯柚子肉,满满一罐,夹杂着切得极细的柚子皮丝,一点白瓤都没有,刮得干干净净,这不只是费时,主要是费心。亲妈都未必能深耕细作到这个程度,这个认识还不到半年的男人却做到了。他像剥柚子一样,把自己三十年的过往和防备,剥得一干二净,只捧着一颗浸了蜜的心,请她收下。

嗯,老大三岁了。老二还在肚子里。

小郝说:我刚在家里给你熬了罐蜂蜜柚子茶,镇咳很管用,你喝了会舒服很多。

她把手机移开,怕小郝听到她的啜泣。

她是愠怒的,小郝是不是已经知道她住地下室了?他一个月薪两三万的高级白领,怎么看得起住底层的外来妹?她踌躇着不愿上前,小郝看到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把玻璃罐交到她手里,紧紧捂着她的手,她感觉到,他的手心里,仿佛有个太阳。

没什么,她收拾好情绪,对小郝说,我要离开北京了,成都那边有个很好的机会。想来想去,还是要对你说一声。

她大吃一惊,心想:他怎么会知道我住哪儿?是不是找错了?赶紧出去看,的确是小郝,捧着一个玻璃罐,站在空地上等她。

呀!这么突然?!小郝问,什么时候走,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她晕晕乎乎睡了一觉,醒来一看才晚上十点不到,她冷静了不少,小郝的电话又来了。她接起来,刚想道歉,毕竟还没有到把他赶跑的时候,结果小郝先说:我在你家门口,你穿厚点,出来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不了,你好好保重。代问小朋友和太太好。

有一次她患了重感冒,躺在床上自怨自艾,住在这样的地下室里,跟被埋了有什么区别?想着想着,眼泪都下来了,可有什么办法?永州回不去,也不想回去。正难受着,小郝打电话来,问她要不要吃饭。她哇一下哭出声,一边咳一边吼:我不舒服,你别烦我。小郝着急,忙问她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她把电话直接挂了。

小雅,你也要保重。在成都好好的,实现你的梦。

但她不是想要谈婚论嫁的姑娘,小郝只是另一条被随机钓上的鱼,一条更为多肉而少刺的鱼。她才不在乎小郝是一米六五还是一米五六,只要哄得她开心就好。她的相亲套路越来越熟练,才五六次约会,小郝已是一副虔诚地躺在砧板上的样子,她有时想赶紧一刀剁了,落肚为安,但看着小郝,难免有些恻隐之心——她知道这个男人动了真情,他看她时的神情,可怜巴巴,小心翼翼,亦步亦趋。那是很爱一个人时才会不自觉流露出的不安全感。

挂了电话,她在国贸大饭店的房间里对着北京城灯火辉煌的东三环痛哭失声,如同许多年前在大学校园操场里痛哭的那一次——那时她羞耻于被遗弃。

小郝是年轻男孩,他有体面的工作,在一家大型门户网站做运营,江西人,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自己挣钱自己花,不跟父母住。小郝上征婚网站登记相亲,源于对身高的自卑,他长得浓眉大眼,身高却只有一米六五,像一个半途而废的体操运动员。正经想要谈婚论嫁的姑娘,一旦考虑到下一代,便实在不敢让自己的孩子遗传小郝的硬伤。

而这一次,她羞耻于现在的自己。

就这样,她遇到了小郝。

她回了永州。来北京后第三次回去。没有提前告诉母亲,当她站在家门口,母亲又惊又喜。只是母亲何等精明,不消片刻便猜到几分,她失败了,前所未有的失败。晚饭时,她尽量平静地说,房子没有了,还债了。

来北京的第二年她给一家淘宝店做客服,就在家里用电脑办公,挣得当然不多,但依靠着相亲,她为自己积攒了不少衣服、鞋子、首饰,赫然还有两只名牌手提袋,一只LV、一只Coach,都是一眼能被认出来的款式。就像升级一样,当她有了更时髦的衣服、更精致的配饰、更高级的包,就会匹配到更好的相亲对象。

母亲想问,终又忍住。只说了句,你还年轻,有能力,不怕,机会有的是。洗碗的时候,母亲问她,小雅,要不你回永州吧,找徐姐商量下看做点什么生意?她摇头,以后怎么办她没想清楚,但无论如何,不会回来。

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中关村上班的IT技术男,是她重点关注的群体。最好是一次婚都没结过的,那意味着这样的男人对待女人没有任何经验,在女人面前还会害羞。她可以循序渐进地开采他们。第一次约会,她一口东西也不吃,只温婉地笑着,给男人续茶夹菜,男人不好意思,问她怎么不吃,她害羞地说:家里从小就不让吃重口的东西,说女孩子不能不顾吃相。结束后,若男人没有即时发来短信问候,自然是不了了之。若问候到没到家,今天开不开心,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她一定会回复他:今天很开心。对你感觉很好,你是那种能让女孩子心安的男人。第二次约会,男人便会约她在松子、在苏浙汇这种好一些的日本餐厅或本帮菜餐厅,显得更有了诚意一些,她依然只是少少地吃,偶然评论一句:这个鸡汤还是有点油,没有我自己炖的好喝。有机会炖给你吃。第三次约会,她提议逛街,去那些合情合理、不会让三十多岁的技术男望而却步的商场,比如君太、中友、庄胜崇光。她说要为一个重要商务会议准备一条连衣裙,有时候又说是要准备一对耳环,她穿来试去,故意当着导购小姐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陪同的男人: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欢?导购小姐又怎么会不懂?在她故意在更衣室或洗手间磨磨蹭蹭的时候,导购小姐已经自觉地把销售单递给了那些男人,说:先生,您现金还是刷卡?

母亲当初以为她有了房子会很快结婚,便在不久后辞了职,在家等着女儿通知她去北京带孩子。她又怎会不懂,她也不是没试过。她也曾在戴先生们与自己感情最融洽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我妈来电话说她退休了,闲得慌,问我什么时候结婚给我带孩子。说完后,会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对方当作没听见直接略过。一种是轻轻地笑两声,轻轻地又不失明确地表达,我们不可能,你想太多了。还有一种是非常真诚地建议,有条件合适的人,确实该好好考虑了,确定有了通知一声,继续保持这样的关系或者是分开他都可以。

年轻的男孩少有上网相亲的。如果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又没什么人格障碍,多的是认识姑娘的渠道。通过登记速配相亲的年轻男孩,一般都是啃老族,有强势的父母,和他们共同居住,生活的琐事和人生的大事都被父母包办,多数害羞,干一份不需要太与人打交道的工作,父母急于让他们四处相亲,都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目的:给孩子找个下家,为自己减负。这样的男孩,连见面的程序都被父母设定好了:不能去太贵的餐厅。一定要反复确认女孩是否本分、勤快、孝顺。有了这些前提,才能继续约下一次见面。这些男孩她也是看不上的,但有时候闲极无聊,甚至快要山穷水尽,为了一顿必胜客、元绿回转寿司,她也是愿意约的。反正是为了吃,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第二天她睡到近中午,母亲拿出银行卡和五六张定期存款单,你毕业后,家里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我存了有十五万多。你拿去,不够我再借。我也可以找徐姐商量,回去上班,那边宿舍也有。她无地自容,心里想着凭什么你犯了错,让你妈妈受到惩罚。她几乎压抑着怒意,说,事情已经解决了。

如果万一呢?万一运气好,碰到一份好姻缘呢?那她当然也是乐意接受的。

第三天,母亲请了客人来家吃饭。徐姐多年未见,也带着水果到了。自然是免不了一番对她的夸赞。母亲又紧张又有些藏不住的兴奋,她心里便猜到七八分。一位张伯伯临近开饭时,掐着点到了。待坐上桌了,母亲充满了歉意地说,张伯伯和我认识快一年了,你徐阿姨介绍认识的。人脾气好,和我一样离婚很多年了,以前是初中数学老师,三年前退休了。他听说你回来了,非要我安排你们见一面。她还没说话,张伯伯立即抢着说,我们很合得来,我很佩服你妈妈。你妈妈说以后要给你带孩子,我以前做老师的,正好可以帮忙辅导小孩。刚说完这些,似乎觉得又有些不合适,赶紧补充,小雅,你妈妈以你为傲,每次说起你,她就有精神。你一个人在北京打拼,自己创业开公司不容易。我打算和你妈妈结婚,再买套房子在两个人名下,我的退休工资也够我们养老的……她妈妈紧张地打断,张老师,第一次见我女儿就说这些干嘛?徐姐这时也不说话,只看着她。

她并不着急通过相亲找到稳定的婚姻,只是借此在举目无亲的北京迅速结识人脉打开社交——更何况,女人和男人的友谊比女人和女人的友谊好使。她当然也不打算贱卖自己的身体,只是聊天,像一个耐心的人力资源经理一样,友善地问几个问题,感兴趣就多聊一下,不感兴趣就礼貌地换下一位。

妈,挺好的,你早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是的,她的生存之道是相亲。不只是为结婚,为一顿饭、一场电影、一次郊游,也可以去相亲。在北京,大部分人一直在寻找:先是找工作,同时找对象,接着找房子,然后找学校。找工作要看简历,找房子要看财力,找学校要看人力,唯独找对象,只看一副皮囊也可以。所以,在相亲市场,只要把标准放低到“不小气、会主动买单的男人”,作为一个姿色尚可,又特别会聊天的年轻女孩子,就永远饿不着。

她话音刚落,眼见着张伯伯如临大敌的脸立马松懈下来,她立马明白,妈妈的选择没有错。小雅,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啊。家里就交给张伯伯,你安心做你的事业。

不上班的时候,她在家里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收看北京电视台生活频道的征婚节目《生活秀》,打电话去节目组索取每一个男征婚者的联系方式;注册了几乎所有婚恋网站的会员,每天给看起来靠谱的男士大量群发邮件。

一顿饭开开心心地吃完了。

其他来北京讨生活的人,大概永远也想不出:如果不上班,怎么活下去?但是她想到了。

晚上,母亲对她说,小雅,我老了。你不会怪我吧?

北京不是没有机会。恰恰相反,北京,有的是机会。问题在于你愿不愿意接受。有过一些公司准备录用她,当然是那些小规模的、草创的、不知名的,其中有一家户外广告代理公司,在慈云寺桥,让她来做销售,底薪两千元,做成一笔业务有百分之三的提成。她算了算账:一个月上班二十天,交通费一百元,房租七百元,电话费一百元,每天在公司吃午饭怎么也得三四百元,再加上晚饭也在外面吃的话,就更不剩下什么了,这还没算别的日常开销。如此一想,这班还有什么可上的?

怪你?怪你什么?

也找过,不太好找。她来北京一心想去时尚杂志或者4A公司,专业倒是对口,商务英语。但毕业院校却没有竞争力——她想进的公司,基本都要求有海外留学背景,或者是众人皆知的中国一流名校,而光凭她简历上“吉首大学”四个字,大多数时候,她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

我一直很愧疚,没给你找个好父亲。让你从小受了不少委屈,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你不说,我也知道。

她的四个室友,有两个女孩是附近金百万烤鸭店的服务员,合租一间;另外一对是年轻的情侣,在社区里开了个宠物美容店,于是连带他们共同居住的这套房子里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猫狗骚味儿。室友们都很忙,忙得回了房都很少说话,也不关注她在做什么。当然,事实上她什么也没做,她没有工作。

妈,对不起,对不起。她除了说对不起,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那间房最小,放了一张折叠单人床、一个防水布做的简易衣柜、一张写字台,已是满满当当。关上门以后,只能直接上床。房间高处有一扇半米的气窗,站在床上往外看,看不到北京,只看得到来来往往的鞋子,并且,那些鞋子也没什么看头——山西面馆年轻女服务员镶着水钻样的塑料制品的白色短靴,打扫街道的环卫工老头的灰旧波鞋,房屋中介的黑色系带皮鞋,赶一号线上下班的基层女文员的浅粉色平底鞋,快递男孩的三道杠白球鞋,社区退休大妈的保暖棉窝窝花布鞋……都是风尘仆仆、来去匆匆,她从不打开窗户,生怕那些鞋子把尘土、把疲惫、把奔波、把艰难、把无力带进她的房间。

这么多年,自己对母亲几乎不闻不问,只想着离开她,离开这里,她从没想过母亲的苦,也从未想过这些年她如何熬过这长年累月的寂寞的。记忆中年轻光洁姣好的面庞,已过早变成长了老年斑的妇人了。在外人看来,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事实上也是如此,但她的心,多年来,从未与母亲相依为命,只想离开她给的命。母亲在她大学毕业后,自觉完成任务,只要知道她安好便好。而她,自从大四那年在操场哭了一夜之后,与母亲渐渐疏离。从两个星期左右一个电话,到一个月一个电话,到后来有了微信,电话就更少了,母亲和其他人一样,通过朋友圈在了解她的忙碌与光鲜。

没别的原因,就是便宜。那套半地下的房子有九十多平方米,三室一厅。她和四个人合租,每个月租金只要六百五十元。

五天后,她回到北京。

她刚来北京的时候,是二〇〇九年。住在苹果园一栋首钢家属楼的半地下室里。

她明白,她不能让母亲再次面对当年父亲那样的打击,不能让母亲在张伯伯面前抬不起头来,她不能毁了自己的生活还要毁掉母亲的生活。

她也有些感动与感慨:这确实比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好多了。

她把玛莎拉蒂处理变卖了,将剩下所得的一百二十多万,其中八十万,她存进了小郝的银行账户。当年她刷过那张卡太多次,账号到现在都背得。

这时窗外正是落日。红澄澄的斜阳,渐渐隐于山峦之间,整个北京城,被染上了一层迤逦的金黄。那是一种令人心生温暖的景象,远处森严肃穆的紫禁城,近处熙熙攘攘拥向金台夕照地铁站的下班人潮,在这一刻,被统一在了同一时空里:这是伟大的北京,这也是每个人的北京。

然后,她分别给那三位男士打电话分手,给每个人先转了十万过去,剩下的跟他们说明以后再还。

真幼稚,她心想。

她重新住回了老式小区,红砖外墙,窗外有高大的槐树,楼门口的石榴树上有红色的石榴。

房屋管家离开后,她又把房子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刚到手的房本,一字一字端详:单独所有。233.23平方米。已设抵押。——这四个字让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老戴的伎俩,他有能力全款支付,但故意让她贷款买了房,只是为了牵制住她,要她踏踏实实地伺候着,否则谁帮她偿还不赀的月供?

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她踩着四厘米高的中跟黑色皮鞋,准时出现在地铁站,八点半准时到达上班的办公楼前。

她轻哼了一声:先住着吧,迟早还得换。

重新上班的这几个月,她感到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踏实,笃定。

楼层管家赔着笑说:朝西的户型比朝东的户型好,朝西的全天有采光,朝东的只有早上有采光,而且高楼层又朝向好的三居很少有在售的,您这套已经相当好了。御金台里能看到大裤衩,采光又好的,要么是四百平方米的东南向大平层,要么是五百平方米往上的三面采光大复式。都得比您这套再大出一套房子来,嘿嘿。

她想每年可以回去陪陪母亲,可以坦坦荡荡地站在母亲面前,坦坦荡荡地和母亲聊天,聊她北京的生活。她想母亲还没来过北京呢,以后一定得带她转转。

但她还是不甚满意,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也是说给楼层管家听:这儿都看不到裤衩(中央电视台新办公楼)。

工作上越来越得心应手,来自公司领导的肯定,同事们的喜欢,都让她觉得,生活并没有想的那么糟糕。

宽敞的客厅洒满了阳光,超过三米的挑高彰显了民宅和一般公寓无法比拟的气派,虽然是统一精装修,但枫木地板、天然大理石流理台、十八头双系统按摩浴缸以及全屋实木护墙板,却是现代的、精致的、昂贵的审美,最引人注意的还是房间里那一面二百几十度大视野落地窗,站在窗口远眺,远处是绵延的西山,近处的世贸天阶、时尚大厦、新城国际就服服帖帖地在眼皮底下,颇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派势——毕竟,这是北京顶级的楼盘之一。

至少,一切还来得及。

我在北京那么孤独,又很胆小。但遇到你之后,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废物,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也有能力照顾喜欢的女人,无论她高兴、难过、生气还是倔强,我都陪着她。我也许给不了她想要的一切,但她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