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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生活安得下原生家庭吗

在家闲了一个月,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以前广播电台的姚台长,听说你回来了,想见见你。你去吧。

这样的城市机会本就不多,金饭碗、好岗位,统统要靠关系,可以直接应聘的要么是销售,要么是服务员,她愈加心灰,却不肯绝望。

姚台长见到她,很是亲切,又直奔主题:亚南,来台里上班吧,我们这儿正缺一名财务,有编制的。工资比不了北京,但挺轻松的,主要是,你能多陪陪你爸爸了。

回了保定,她才发现在本地找工作比在北京难。

两千六百元,这是电台给她开的工资。之前在北京,她的工资是六千二百元。住在家里,的确花不了什么钱,但两千六百元的生活,即使在保定,也是没有任何想象空间的。以及可以预见,留在这里,恐怕十年以后,两千六百元也不会涨到六千二百元。

就这样,父亲拿着母亲单位赔偿的抚恤金,顶下了广播电台附近的一个小门脸,开了间饭馆,一个人又当老板又当大厨,风风火火干了十几年,不敢生病,不敢懒散,像株挺拔的老树,憋着一口气,在保定买了套大房子,供她念完大学,没有张口求过任何人的施舍,一个人完成了一个家庭的使命。

在电台工作了半年,那种犹豫、心闷、无力、困惑,比没有工作的时候还多。

父亲笑,说:咳!什么悲痛过度啊!就这么点儿工资我一个人养不活两个小的呀!您要是还看得起我,以后多来照顾我生意就行。

其间电台做了一期节目,采访一个住在高碑店每天坐火车去北京上下班的年轻男人。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父亲提出了辞职,领导拦住他,问: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你怕是悲痛过度了吧?

主持人问他:干吗不在北京租个房子住呢?

那就记住妈妈漂亮的样子,妈妈已经走了,里面躺着的,不是妈妈,不要看了。

年轻男人说:我坐K280,每天七点四十上车,八点五十到北京西,我上班的公司就在莲花桥附近,九点半上班,下了班,随便坐一趟过路车就回高碑店了,每天往返硬座才三十元不到,我还能在火车上把早饭和晚饭吃了。

小兄妹俩泣不成声,不住点头。

主持人问:你能坚持多久呢?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做长途客车售票员的母亲在一场车祸中去世,空车驶回保定的夜里,司机疲劳驾驶,高速行驶中发生侧翻,司机系着安全带,逃过死劫。而在客座上熟睡的母亲被猛烈甩出窗外,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母亲的遗体运到殡仪馆,入殓师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勉强造出一副完整的仪容,她和哥哥哭得声嘶力竭,喊着要看妈妈,父亲拦住他俩,问:妈妈漂不漂亮?

年轻男人答:坚持到有能力彻底搬到北京为止吧。

我凭本事吃饭的,我不会求人。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你看,有本事,领导倒要求你。

主持人笑了,问:北京就那么好吗?

他的骄傲源于他的自信——他是个厨子,在人民广播电台的职工食堂掌勺。因为菜烧得太好,广播电台的领导们就连请客都不愿意去外面的餐厅,而是客客气气地请他去家里或者在食堂开个小灶。

年轻男人停了一下,真诚地回答:好。不只是挣钱机会多,哪怕就一个小时的路程,但是在北京和在老家,人想的事情完全不一样。

父亲其实是一个骄傲的人。

她在直播间外面,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这期节目,泪意满眶。是啊,就是想的事情不一样。想起之前在北京读大学、短暂工作,她也并不是在想发财、买房子、结婚、生孩子,她想的是,周末要不要去国博参观新开的展览,三里屯太古里新开的那几家店要不要逛一逛,天涯论坛的线下版聚要不要去参加,北大光华的MBA公开讲座要不要去听一下……她在北京想的,全是那些琐碎的、五花八门的、可有可无的消遣与闲念,而正是这些闲念,令她感觉自在、特别,毫不孤单。

哦。父亲淡淡地说,想清楚了那就回来吧。

在保定,想来想去,才发现其实没有什么可以想的。

房东走后,她生了一会儿闷气,最后还是无奈地开始打包东西。收拾到一半,她给父亲打去电话:爸,我想回保定了,北京真没意思。

爸,我还是想回北京。

女房东丢了最后一句话给她:我跟你没什么可废话的。

这边的工作不要了?

讲不讲法律?!讲不讲信用?!

我已经辞了。她感觉非常轻松。

女房东说:剩下三个月房租我还给你,你明天就给我搬!

哦。父亲又是淡淡地说,你这次就在北京老实待着吧,别往家里跑了。

她被惊得语无伦次,说话都结巴:明明还……还……还有三个月才到期,你凭什么赶我走?!

哥哥开车送她进京,中途还是逮着了个机会,埋怨了她:你把爸弄得挺难过的。

女房东皮笑肉不笑:哎哟喂,可吓着我了。你们这些外地来的,事儿还真不少。行,那我也正好提前通知你,这房子我要卖了,你下周搬走吧。

她不解,问:他难过什么?我又没干吗!

她说:你懂不懂法律啊?租房协议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房主不得擅自干扰房客的生活。我付了租金,是受法律保护的!

哥哥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以为广播电台的工作是白给的?那是爸拿了饭馆20%的干股去和姚台长换的。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爸之前从来没开口求过人。

膀大腰圆的南城中年女房东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呲她:这是我的房子,还要你同意?

她羞愧地低下头,说:我对不起爸……

她又羞又怒,说:你怎么不经我同意就进来了?!

而她心里还有后半句没有说出口:可我不想对不起自己。

最终令她放弃北京的,是不讲信用的房东。某个周日她正在家里休息,房东突然开门进来,领人看房。

二〇一〇年夏天,她决定和北京重新认真而持续地相处。

所以,那时候,她并不觉得北京有多好。物流公司现金流大,账务多,周末经常加班。从旧宫去王府井,坐直达599路公交车最快也得一个半小时。闲暇时,她最远去一趟方庄,看看电影逛逛购物中心吃吃金鼎轩,否则待在旧宫,会感觉周遭一切与保定别无二致。

她在中关村找到了工作,住在北沙滩,像回到了学生时代,一个人,喜悦地过起了微小的日子。

她大学是在首经贸上的,二〇〇八年毕业的时候,就业形势已经相当严峻了,应届毕业生工作不好找,夹到碗里都是菜,最后她去了亦庄开发区的一家物流公司当会计,房子租在旧宫新苑。上班一礼拜后,她突然意识到:我从这儿再往南走走也到保定了!

第二年的北京大学生电影节,她想去看《到阜阳六百里》,到处找不到票。她搜了搜微博,发现有个人在转让北师大放映场的票,她留言联系上了,俩人约定直接在北师大门口见面交接。

其实她早就来过北京,又离开过北京。

就这样,她认识了家庆。她永远记得在那个满城飞絮的深春,穿着合体套头衫,理了清爽短发的家庆朝她走来的样子,仿佛不偏不倚的一束斜阳,并不刺眼却很温暖,让她忍不住想更靠近一些。

家庆母亲说这话时,她就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她心想:不就是来了北京吗?这娘俩儿怎么弄得跟大仇得报似的?

是你定了我的票吗?家庆问。

母亲苦笑,说:当年我开麻将馆的时候,来打牌的那些男的,都没好安心,给了茶水费还要埋汰我,说你是吃他们的饭长大的,个个都算你爹。现在他们还不是孙子似的来求你办这办那?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究竟谁是谁爹!

是我,她无端端羞涩起来,我要给你多少钱?

家庆终于受不住,对母亲说:妈,以后别替老家人张罗事儿了,本来就没多熟,我也没那个能力,咱都搬到北京了,关起门来开开心心地过咱自己的日子,不成吗?

家庆端端地看了看她,说:不用了,反正我也用不上。就送给你看了。

家庆苦不堪言,为了母亲的颜面,最初他只能亲自彻夜去医院门口排队等放号,后来他认识了几个号贩子,发现稍微花点儿钱,也能买到专家号,这才轻松了起来。但这不算完,老家来找他办事的人越来越多,求的事也越来越离奇,很多老家来的人真以为家庆无所不能,什么口都敢开:“你侄儿高中毕业没书读了,你给他找个大学上上。”“咱老家要修高速了,你想想办法发个路段让叔来承包。”“你佳佳姐老混着也不是个事儿,你在北京给她联系一个事业单位让她跟着你过去吧,市郊县的也行!”……

那怎么行?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除非改天你让我请你吃饭。

回北京以后,真的陆陆续续有不少人通过家庆母亲找他帮忙。许多是想来北京看病,托家庆去挂协和、同仁医院那些最难挂的专家号。捎的话全是:咱家庆可是中央的官儿,别说出去让老家人笑话,上医院挂个号还费劲。他母亲一听这话,当然全应承下来:不费劲!家庆一句话的事儿!

家庆笑得很开心,说:好啊。

家庆在中央机关当干部,早被他母亲在讷河传开了。他俩的婚宴真真儿办出了范进中举的架势——不是亲的也来认亲,就连当地政府也来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头头儿恭贺他。席上,家庆母亲喝多了,满场飞,满场打包票:以后咱也在北京有人了,有啥事儿的,您直管说,家庆肯定能帮!

她接过电影票,目送家庆去公车站,没想到家庆才走了五十米,就折返回来,讪讪地说:想来晚上的同学聚会又是大吃大喝,我还是和你一起看电影吧,可以吗?

家庆没有食言,大学毕业后,他轻松通过国考,进了某国家部委。又熬了七年,赶上单位分房,那一批福利房全在通州北苑,许多同事不愿意去,家庆当时也准备要结婚,很顺利拿到了福利购房的名额,买了一套小两居。二〇一二年夏天,家庆带着她回讷河补办婚宴,顺便接母亲来京。

末了,家庆又说:这样的话,你就不用请我吃饭了。我请你。

家庆也哭,说:妈!等我在北京买了房子立马接你来和我一起住!

再龌龊的婚姻最初也可能始于一份静好的爱情。

家庆考上国际关系学院那天,母亲拿着他的录取通知书在麻将馆里当着牌友们的面,又哭又笑:总算要熬到头了!

她惊讶于家庆不是无趣的公务员,家庆惊讶于她不是物质的北捞女。他们圆满了彼此在校园时期没有机会或能力拥有的纯情。因为家庆的工作,她和他约会不是去看艺术展,就是去听音乐会,而她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几道拿手小菜正好也用来回报家庆。

不用,我妈懂。

他苦过,她寂寞过,负隅坚守的乐趣,就在于终有一天,能以自己的双手拨开过往的愁苦,看见触手可及的希望和幸福。

老师拦住他:你不用再跟你妈商量一下吗?

家庆郑重地问她:如果我们结婚了,你介意我妈和我们一起住吗?

听到这里,家庆说:那行。我就考国关。

她想了想,说:我很小就没妈了,家里只有爸爸和哥哥,我感觉我从小生活里就缺失一个女性角色,所以你看我也不会化妆、不会打扮,女孩子会做的事情我很多都不会。说不定,我以后也不会做母亲。你那么优秀,你妈妈肯定也是个出色的女人,我也希望做她的女儿。

国关的招生老师笑了,说:清华北大是好,但在我们学校,优秀毕业生基本都能定向分配去国家部委。

家庆深深地吻她,说:我好幸福。

高考之前,北京国际关系学院来学校挑学生,一眼看中了家庆:成绩好,人又长得出色。老师提醒他:以家庆的成绩,努努力,清华北大也十拿九稳。国际关系学院是提前录取院校,要是填了,考上了就得去。

当然,她也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如果以后我和你妈有了矛盾,你向着谁?

母亲说:四哥,我谢谢你这么多年明里暗里地帮衬,往我这儿领人。我都记着呢,往后我只能让家庆孝敬你了。咱俩的事儿,就别再提了。

永远向着你。家庆不假思索,志在必得。

四哥说:孩子会理解的,我平时和家庆也聊得不错。

结局大家都看见了——家庆最后选了妈。

家庆很争气,成绩从未跌出年级前五。读高中的时候,他有一天深夜里醒来,听见母亲在外屋对常来打麻将的张四哥说话,她说:四哥,我早已没这份心了,只巴望着把家庆顺利供到大学毕业,我一辈子苦,眼看着家庆要出息了,我可不敢在这时候再给他找个爹。

她气过之后,慢慢理解:他是被他的母亲塑造并成就的人,而她的好和他们曾有过的爱情,对于家庆来说,都是身外之物,甚至显得不够真实。他的母亲早已将母子俩共同受过的苦难反复确凿地刻进了他的生命,若有一刻忘记,便是忘本,便是背弃。

家庆母亲自顾不暇,每天能把三餐张罗到位,已是要赔尽笑脸与力气。她没有什么教育方法,只是一遍一遍地对家庆灌输:你要好好学习,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成绩。不然你长大了,就跟来咱家打麻将的这些叔叔一样,烟要蹭、茶要蹭,牌桌上还不忘跟人吹牛逼:谁谁谁是他哥们,谁谁谁是他战友——他要认识这些人,他还在这里坐着打一两块钱的小麻将?输个百把块简直要去杀人。家庆,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街道,是命。但命,也是可以改的。

离婚的时候,家庆有些自责,说:抱歉,虽然房款你出了一半,但房子没法儿给你,单位的福利房,是没有产权的。

讷河这个地方,只要是产业工人家庭,九十年代普遍下岗,家家都困难。家庆母亲,一个下岗离异妇女,走投无路之下,被迫在家里开起了麻将馆,靠一个人八元钱的台位费,把日子撑了下去。

她说:没事儿,就当我爸替我交了房租。

在家庆小一些的时候,只是受穷。等家庆上了初中,家庆父亲硬要离婚跟人去深圳从此杳无音信后,家庆母亲就不只是受穷,她还要受怕、受累、受冷眼旁观、受闲言碎语。

家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别这么说,那些钱,当是我借的。我会想办法尽快还你。

家庆母亲确实吃过特别多的苦。

离婚之后,她在梨园附近租了一套公寓,又去公司提辞职,公司的大姐说:你疯了?!刚离婚又没房子,还把工作扔了!你这是要干吗!

我们离婚吧。

她笑了,说:就这么点儿工资养不活我自己跟我爸呀!

她冷眼看着前夫,看着这个确实从原生困境中走出来的男人,意识到他绝无可能挣脱他曾赖以为生的母爱,于是淡漠。

爱情,或者工作,其实都是机会的一种。大城市的好,不只是提供许多现成的机会,更会不断启发你、升级你,让你看到新的途径、新的思路、新的领域,然后,你可以亲手为自己创造机会。

我管你爸呢!说完这句,前夫也意识到风度全无,话太过了,立即换了一副受伤的、委屈的模样,眼泪巴巴地说,你爸还有你哥你嫂子,我妈可只有我。你又不是知道,我妈以前受过多大的苦……

有一次,因为公司的几笔账务,她被国税局的专管员约去面谈,倒都是小问题。结果等她到了税务所,在她之前被约来面谈的企业法人和会计胡搅蛮缠了一个多小时,还解释不清楚公司往来账目,专管员也死活不给过审,她就在旁边干等着,听都听明白了。

那我爸怎么办?你难道要让我搬出去跟我爸租房子住?

原来那个娇媚的企业法人是一个淘宝网红,在微博发广告,给网店当模特,和品牌合作分销……都是有收入的。而这些收入的数额又大,合作方要求开发票,她不得不成立了公司走账。因为不懂财务,她胡乱找了个刚毕业的小姑娘给她记账,小姑娘傻乎乎的,入一笔就记一笔,网红又没什么经营成本,于是整个公司的账面就只有巨额收入没有分文支出,报税的时候,专管员一看就惊呆了,立即叫过来面谈。

那不行!前夫嘶吼,我妈就得跟我过!

网红着急得要哭,说:我凭什么要交那么多税?我有成本啊,你看我有这么多购物发票!

这怎么能是赶你妈走?我爸明明白白的困难摆在这儿呢!她已然受伤了。

专管员说:你那些都是个人支出,不能用来充公司账。

前夫母亲转身回了房,把门关上,弄出翻箱倒柜的声响。前夫急了,拉她下楼,在小区绿化带里放开了声音和她吵:你这是赶我妈走啊?!

双方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掰扯个没完。

她话刚说完,前夫母亲的眼泪掐着节奏精准地落了下来,说:行,我懂。你也别浪费家庆的钱,我可以回老家。

她最后等得不耐烦,干脆亲自去调解。

她看了一眼前夫母亲,说:这段时间,我爸肯定要和我住一起。我想的是,我们出钱,给妈在咱小区另租一套房子,妈自己住,这样也不用天天伺候我们吃喝拉撒。等我爸好些了,再把妈接回来。

她对网红说:把你的微博、淘宝页面给我打开,你发票上买的这些东西,全在网上拍照晒过吧?

那你什么打算?

网红不解,又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就赶紧把晒过的照片全翻了出来。

不好说,他这样的情况,要恢复到生活基本自理,可能要两到三年。

她拿着那些照片和发票,对专管员说:她的公司业务就是她自己。她通过在网络展示个人衣着来产出内容、展开商业合作,所以她买衣服和包都是为公司推广业务、存续经营。你看,她买的这些都用于商业展示了,确实属于公司成本。这是现在新兴的营销方式,以后这种公司会越来越多。

住多久?前夫问了最关键的问题。

专管员听懂了,又来回核查了几遍,就给网红过审了。

前夫和母亲直直看着她,她直直看着母子俩,三方都知道,有些什么即将无法挽回。我爸中风了,半边身子不能动,我嫂子在高速收费站上班,我哥要照看我爸的饭馆,都是熬时间的苦活儿。我想把我爸接到北京来,帮他做康复。

等她办完自己的业务,准备回公司时,发现网红还在办税大厅等她。

家庆、妈,有个事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网红拉住她,殷切地说:姐,刚才真的谢谢你。我什么都不懂,在里面都要哭了!你能不能来帮我做账?不用全职,看你方便,兼职干就行。我的业务反正你也知道就那些,你都门儿清!

父亲住了几天院,病情稳定便出院回了家,她亦带着一个坚定的想法回了北京。

她想了想,说:可以啊,一个月八千,我帮你处理公司的一切账务。包括做账、报税、代开发票、公司年检。我不坐班,你把账交给我,事儿我帮你都办好。

她羞愧难当,郑重地说:我会想办法的。

网红简直千恩万谢,根本不和她讨价还价。

嫂子“嗤”了一下,反问她:我刚从收费站下了大夜班回来,还没睡呢,就来守着。再说,你这个亲闺女平时也没照顾,出事了倒知道挑我们这些外人的不是!

八千元,快赶上她在之前公司一个月的工资了。还不用坐班,意味着,硬性支出减少,可支配时间变多,这正是她需要的。况且,暗暗帮网红做了几个月兼职财务以后,网红又介绍了其他的网红朋友来找她做账,固定了四五个客户,已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就是那一瞬间,她的心被击穿,哭着责问嫂子:你怎么也不照顾?!

一切就绪后,她包了个车,去保定接父亲。

她在父亲身旁坐下,想摸摸父亲的腿,父亲突然哇啦哇啦地嘟囔,眼珠来回转个不停,一脸惊恐。她伸手一摸,被褥是湿的——父亲尿床了。

她说:爸,以后你就跟着我过了。

嫂子说:谁知道?别说你爸那么爱吃肉喝酒,好多烟酒不沾、天天锻炼的老人,还不是说中风就中风了,反正这种事儿,摊上了只能认倒霉。

即使做好了所有准备与心理建设,她还是低估了独自照料中风病人的压力——和所有突然中风的老人一样,父亲觉得自己丧失的不是说话和行动的能力,而是他这一辈子最为看重的自尊。

“喝!”“整一个!”“这点儿酒算啥!”……来来回回这几句口头禅,父亲仿佛昨天还在说。一想到这里,她难过得不行,哽咽着问嫂子:上周打电话还好端端的,能吃能喝,怎么就中风了?

他变得很暴躁,一开始不肯配合,不愿意坐轮椅,不愿意让她扶着大小便,他用半边能动的身子砸东西、推搡她,冲她哇哇乱喊。她若无其事地忍下来,一遍一遍对父亲温柔地说:爸,我是你的女儿。你要相信我。

一米八二、虎背熊腰的父亲,像矮了半头。印象里,父亲一直是红光满面、忙前跑后的掌勺大厨。

有一段时间情况变得很糟,她外出办事回来,发现父亲总是摔在地上,或者头破了,或者膝盖破了,或者嘴唇磕破了——父亲趁她不在的时候,焦躁地尝试像从前那样正常走路,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狠狠摔在地上。

店里呢,没人不行。

某次她回来,看见父亲又倒在地上,满嘴是血,门牙磕掉半截,她又心疼又气急,终于崩溃,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爸!求你别折磨我了!你听我的话行不行!

我哥呢?

爸爸瘫在地上,眼睛闪动了几下,像个不会说话的幼儿,不管不顾,呜呜呀呀地恸哭。她从未见过父亲落泪,而这一刻,父亲哭得那么用力、那么伤心,半边有知觉的脸和半边歪斜的脸挤在一起显得特别面目狰狞,他动不了,就任由眼泪流过嘴角,挂上血沫,再滴到地上——那一幕她终生难忘。

她匆匆忙忙赶回保定老家,父亲在病床上半卧着,口眼歪斜,一动不动,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无意义音节。嫂子坐在旁边,玩着手机游戏,头都不抬一下。

她连忙收拾情绪,打了急救电话,送父亲去医院。一路上,她不住地在父亲耳边道歉:爸,我错了,我错了。

结果还没等她怀上,没过多久,哥哥打来电话,说,爸中风了。

父亲再一次出院后,两人相安无事了两星期,她以为父亲终于放弃了挣扎。等她某天再度外出归来,打开门看见的,令她倒吸一口凉气——父亲摔倒在窗台下,而一张椅子歪倒在一边,那场面十分明显,父亲想踩着椅子从窗台跳下去,但他根本没有平衡能力,刚勉强爬上了椅子,就摔了下来。

前夫母亲消化了一下这句话,总算收敛了些,怏怏地说:我明白了。你放心,你要是生了,我就搬出去,我让家庆在附近给我租个房子,你愿意我照顾孩子,我就过来,不愿意呢,你们一家人就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

父亲与她面面相觑,知道她看穿了他的意图,又狼狈地哭了。他张嘴想说话,一个字都说不清楚。最后,他用左手,蘸着自己的鼻涕眼泪,在地板上艰难地写下三个字:我。没。用。

她看着前夫母亲,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既然伊敢说得这么直白,她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生?生了住哪里?就这么八十多平方米小两居,你不觉得现在这个家已经很挤了吗?

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个时候再也不能哭,再也不能让父亲看出自己的软弱和无奈,再也不能让父亲知道自己也很害怕和痛苦。她掐红了自己的大腿才把眼泪生生忍了回去,然后走到父亲边上,把他扶上了床,又轻轻整理好他的头发和衣裳,才对他说:爸,你不要着急,我都不急,医生说了,像你这样半边身子不听使唤的,慢慢锻炼,能彻底恢复过来。我是有计划的呀,我也有时间,你不要担心,不要怕。我来北京,是为了有个家,别的我不知道,但这家里必须要有你。你不是我必须尽的义务、必须背的责任,你就是我的家。我知道你最要面子,又喜欢逞能,但没关系,我们还有大半辈子可以学会相互妥协。你说是不是?爸,我是你的女儿,我长大了,你在我面前服个软,让我照顾,你也还是我爸,特别牛的爸!

怎么不成熟?前夫母亲急了,女的过了十八岁,就成熟了。其他的全是借口。当年我生家庆,你妈生你,还不是说生就生了?我们这一代当妈的,当年怀你们的时候连根香蕉都吃不上,哪有你们现在这么好的条件?你别怪我说句难听的,你现在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父亲咧了咧嘴,笑了。

不是不要,是现在条件还不成熟。

这三年,除了工作,她把所有精力都用于帮父亲复健。她每天带他散步,帮他按摩,带着他一字一字地读报,效果非常显著——除了语言表达还很困难,父亲的身体已经算行动自如了,他甚至可以慢跑,做简单的家务。

过了两天,前夫又出差了,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前夫母亲主动凑了上来,跟她聊天:听家庆说,你不打算要孩子?

前不久,父亲坚持要给她做自己拿手的小炒花菜,他的手并不稳,盐放多了,翻炒慢了,一碗花菜又咸又烂,她大口大口地吃:哎呀,真香!父亲硬要她喂自己一口尝尝,吃进嘴里,父亲便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他把花菜吐了出来,对着她傻呵呵地笑,笑着笑着,眼泪又下来了。

你别逼我。她冷冷地说,等我想好了,不用你和你妈催。

你看你,年纪越大,反倒是越来越爱哭了。她一边笑话父亲,一边又夹了一筷子花菜吃。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前夫败了性致,和她掰扯起来,咱家有房,还跟我妈住着,生了孩子都不用你带。长大了,上幼儿园、上小学,全是我们单位的共建重点学校,一点儿不用你操心。别家两口子削尖脑袋砸锅卖铁做试管买学区房都要把孩子生下来,我这儿一条大路铺开了让你生,你矫情什么?!

几乎三年未见,家庆发福了。

反正现在不是时候。

下巴叠叠耷耷、肚子圆圆滚滚,连带着手脚看起来都短了不少。除了那对明亮的黑眼睛还能认出来,家庆现在无异于任何一个被炮轰的油腻中年男子。

为什么呀?!前夫恼怒,婚都结了好几年,你还怕一不小心怀上啊是怎么的?

看样子过得不错呀。她说。

那就别做了。她说。

家庆苦笑不已。他跟她离婚不到一年就再婚了。像她以前公司大姐说的,男人只要没孩子,离多少次都算未婚。那时一表人才的家庆被部里某个司长相中,介绍给了自己姐姐的女儿。交往了半年,对方家里就催促着结婚——那女子比家庆大四岁,再不抓紧办事儿,恐怕就快没有能力自己怀孕当妈了。

前夫看她生气了,也不敢轻举妄动,说:妈没动你的东西,就是把避孕套拿走了。她说,明媒正娶的两口子,又没孩子,还用这个干吗?

岳父是做公司的,女儿娇生惯养成一个成年巨婴。选家庆自然是选来做家族事业的继承者、女儿下半生的监护人。结婚后,家庆乖乖从部委辞了职,去岳父公司担任副总。从类似象牙塔的清水衙门,一下扎进翻滚沸腾的花花宇宙,夜夜喝大酒谈项目,很快就把家庆皮球似的吹胀了。

什么?她被惊着了,用力挣扎坐了起来,问,你妈凭什么乱动我屋里的东西?

你妈呢?还好吗?

别找了。前夫摁住她,前两天妈收拾房间的时候,全给收走了。

我妈回老家了。家庆哀怨地说,她说在北京太孤单了。

前夫几下脱了内裤,要往里送。她赶紧推开,说,等等。分出一只手拉开了床头柜抽屉寻摸。

有你陪着,怎么会孤单?

她看着前夫长长的睫毛、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巴,也动情了——还是爱他的。于是,她将身子迎了上去。

家庆听出了她的戏谑,说:别取笑我了。她一开始跟我住别墅就不习惯,家里有三个阿姨,什么都不让她碰,她做的饭,我媳妇儿也不吃,说口重,吃不惯。她说自己越住越像个客人,处处不自在。

前夫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手把她的脸拨了过来,看着她,颇有几分动情:想要你啊。

家庆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孩子出生以后,她跟我媳妇儿就更不对付了。我岳父岳母也不让她碰孩子,说请了专业的育儿嫂,都是为孩子好,让她理解。有一次我媳妇儿看见她私下不知道喂什么给孩子吃,冲过去就夺了下来,对她嚷嚷不懂带孩子别瞎喂。我妈当场就哭了,说,我怎么不懂?!家庆不就是我带大的吗?要带得不好,你们一家人怎么看得上!

一个夜里,她洗漱完刚上床躺着,前夫就压了上来,蛮横地吻她、揉她、嘬她,她不舒服,翻着身说:你干吗啊?

后来我妈就搬出了别墅,住在媳妇家的另一套房子里。我岳父岳母有自己的生活,老两口没事就去美国住,我媳妇儿和我出去旅游的时候,带我妈也不合适。平时忙起来也没时间去看她。她一个人住了半年,就死活要回老家。我只好给她在老家买了套房,让她回去。

那时候前夫大概也想和她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很直接地用行动表达过好几次——

听家庆说着,她难受极了,以前只是觉得家庆母亲可悲,现在觉得家庆母亲异常可怜。

她不再说话,心里却嘀咕:当初来北京,又不是奔着当家庭妇女来的。

值得吗?家庆,这一切值得吗?

大姐们犹豫了一下,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不往下过,还能离呀?你多大岁数?三十一还是三十二了?是,你长得还行,但长得还行工作还行二十多岁一次婚没结过的姑娘全北京大把大把的,你离过一次婚的,拿什么跟人比?你老公我们也见过,浓眉大眼、一表人才,还在部委上班,你要跟他离了,人转身就能再找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分分钟为他生二胎,跟你说,男的只要没孩子,结多少次婚离了都算未婚。你呢?你要离了,房子若给你还好,房子若不是你的,基本上,这些年,你在北京就算白混了,又得重头再来一轮:找房子、找老公,你经得起吗?

家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哽咽着说:亚南,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但你知道,我妈在回老家之前,对我说了什么?她说,如果你真孝顺妈,就不许再离婚。

她跟着笑,却忍不住反问她们:日子干吗非得往下过?这种日子真有过的必要吗?

家庆想起去年冬天下第一场雪时,他送母亲去机场。临别前,母亲对他说的远远不止一句。母亲说,像我们这样的出身,如今你能住在那样的大房子里、在那么大的公司当老总,一定要惜福。当妈的享福未必真要和儿子同吃同住,只要回到老家,在任何人面前说起自己在北京有个那样的儿子,才真的是有面儿、有福。母亲还说,妈这辈子最大的私心,就是怕你受欺负、被人看不起。以前担心你前妻照顾你不周到,才硬要和你们住到一起,逼得前妻和你离婚。现在你倒插门在这样的富贵人家,自己再不走,惹得你岳父岳母不开心,万一他们要女儿和你离婚怎么办?

公司里的已婚大姐们听她聊起这种种,都咯咯地笑,末了,又安慰她:虽然喊的也是妈,但婆婆也就是个后妈。尤其你这种长期和后妈一起生活的,如果日子想往下过,就得赶紧生个孩子。生了孩子,别说婆婆,连老公你都无所谓了。

母亲最后说:妈尽力了,护了你上半辈子,搭上妈自己的名声、幸福、颜面,落了无数的口舌,担了许多人的恨,换你一个荣华富贵的下半辈子,可以了。

奇怪的是,她们互相并不觉得尴尬,反而各自都更加放松、自然。前夫不在家的时候,她和前夫母亲非常有默契地在不同的时段走出自己的房门,去客厅看电视、去厨房烧饭、去卫生间洗漱,没有任何交叠,不会制造难堪。她想起来不知道是谁说过一句话:穷人的婚姻就是一场合租。

她不想再看家庆这副模样,便问:你约我出来什么事?

自那以后,前夫不在的场合,前夫母亲几乎不会同她讲话。甚至于前夫母亲洗衣服的时候,会特地把她的衣服一件件挑出来,放在一旁,告诉她:你自己洗吧。你的衣服都不便宜,我怕给你洗坏了。

家庆收拾了情绪,从兜里掏出一张支票,说:这是当年买房时你掏的钱,拿着你的身份证去银行兑现就行。

前夫母亲铁青着脸,说:你吃吧,我先睡了。便回屋把门关上,再没出来。

她接过支票一看,不多不少,正是当年她出的那个数。想必他还未被妻子的家族信任,过手的每一笔钱款都能被追溯。这样也好,她不需要他表达任何抱歉和补偿,不拖不欠,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

妈,你看,谁说吃不了?我一个人也能吃完。

两人走到路边,家庆说要送她,她说自己已经叫了车。

她把碗筷一搁,去厨房把冰箱里那碗择得干干净净的花菜拿了出来,下进锅里一顿旺炒,然后端到饭桌上大摇大摆吃得一干二净。

家庆欲言又止,说:亚南,我……唉,是北京改变了我。

前夫母亲自顾自吃着,像没听见。

她说:别逗了,北京才没有改变你,北京是给了你机会,让你淋漓尽致地成为本色的你。

她拿着筷子的手都在抖,分不清是饿的或是气的,她强忍着怒火,轻声细气又不容置疑地说:妈,这个家,我也在挣钱,一个花菜而已,一顿吃不完又怎么了?咱吃得起。

她的兼职业务越做越大,甚至招聘了六七个助理来一起服务二三十个客户。一个头脑活络的小男孩说:干脆成立个公司吧,再注册一个微信服务号,就叫“快手财务”,提供各种财务方面的服务,用微信就能下单。现在创业的人那么多,这是刚需。

前夫母亲扒拉一口饭,慢悠悠地说:我们两个人一顿吃不了一个花菜,剩下的留着等明天家庆也在的时候再炒一顿。

她说:好啊!说干就干!

她哭笑不得,问:花菜本人呢?

今年过年前,嫂子一个人不请自来,去她家里,说来看看爸。

她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碗花菜梗。花菜削下来的菜帮子切成条,用酱油炒了炒。

我哥呢?他怎么没来?

前夫母亲指了指那碗菜,说:这不是吗?

你哥走不开。

她问:妈,没炒花菜啊?

她想了想,说:嫂子,你有什么事儿就明说吧。

那天下班回到家,前夫并不在。听他母亲说,是单位临时有个应酬,晚上就她俩吃饭。她饿极了,等坐到饭桌前,才发现桌上只有两碗菜:一碗青椒烧茄子,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看着像炒的土豆条。

嫂子支吾了一阵,说:我是看爸现在恢复得不错,不如趁他清醒的时候,让他对老家的事都做好交代,免得之后出了乱子说不清楚。

某一次前夫母亲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说:很想吃个炒花菜。前夫听见了,也随口附和:对对,我也想吃。

她大概知道嫂子的意图了。

和大多数上一代中国女人一样,前夫的母亲勤劳、本分、节俭、隐忍,以及,即使吃过男人的苦,还是会本能地维护男人。即使如今她们已被大量的当代婆媳电视剧冲击并教育,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再不敢僭越,但在所有日常相处的生活细节中,她们依然会不自觉地露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依附——无论如何,定要牢牢依附一生中唯一一个不会背弃她们的男人,也就是,她们的儿子。

嫂子拿出一份律师起草的协议,上面约定父亲在老家的房子和饭馆的股份,全部转给哥哥。

不是恨。恨,说白了,是一种对耻辱的无力感,是被动的,是被施予的。她对前夫母亲的感觉,是厌恶,是鄙夷,是决计不想产生干系的无视。

她看完冷哼一声,说:嫂子你急什么?你觉得我会和你争这些吗?爸刚好转了一点,你就来让他签遗嘱?

事实是,她根本不想再看到前夫的母亲,一次也不要。

嫂子恼怒,跟她吵:你装什么清高!你爸什么都向着你!你想回老家他拿饭馆的干股去给你换工作,你结婚的时候他掏钱给你买房子,他为你哥做过什么!我和你哥现在虽然住在爸的房子里,但万一你哪天在北京混不下去,或者把爸又踢了回来,我和你哥带着孩子上哪儿住去?!

她望向前夫那对依然明亮、尚有几分稚气的大眼睛,情不自禁替他拨开额头上的几缕乱发,一丝难过、十分坚定,最后说:什么好聚好散?咱俩各自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

嫂子你放心,她说,这样的事儿我做不出来。

前夫被刺痛了一下,说:那总得和妈一起吃顿饭,也算好聚好散吧……

嫂子拿起合同,哭哭啼啼地朝父亲走去,说:爸,你都听见了吧?来把协议签了吧。我跟你说,我肚子里可怀着你们老袁家的二孙子,你不心疼你儿子,也得心疼心疼两个孙子吧?

她本想说下个周末,转念一想,干脆说: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打好包的,麻烦你叫个快递到付给我,其他的,用得上你就用,用不上就都替我扔了。

父亲怒眼圆睁地看着嫂子,在突然昏迷之前,她听见父亲口里骂出了一个清晰的“滚”字。

前夫小心翼翼地又问:那,家里你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来收拾?

父亲是被气得二次中风了。

她笑:有什么不行的?

但因为这次她就在一旁,又抢救得及时,基本没什么大碍。

前夫似懂非懂、略有愧疚,问她:你一个人能行吗?

父亲在医院醒来,看见只有她一个人守在旁边,开心地笑了笑。

直到办完离婚手续,她才如释重负,心里被压制了许久的情绪顷刻全化成了快感:我终于和这个男人的母亲解除法律关系了!

爸,她在父亲耳畔轻声说,我已经把嫂子打发回去了。我找律师重新起草了个协议,是我和哥哥之间的,我主动放弃对你一切财产的继承权,你就安心养病吧,嫂子不会再来烦你了。

去往通州区民政局的路上,她走得很快,不是急躁,而是雀跃。走快点,她催促前夫,你是不知道,现在离婚的比结婚的多,办事员还得按程序先调解,去晚了不知道得等多久。她不停解释着,害怕被前夫看出她对这段婚姻的深重厌恶——毕竟是有过好时候的。

父亲生气了,用左手使劲拍床沿。

八月初的北京,热得像个焖炉,低矮的积雨云把整个城市拢得不见光、不透气,男的女的、胖的瘦的,统统像挂进炉子里的烤鸭,才三五分钟,已然逼出了周身的油珠子。

爸,咱就别和过去较劲了,咱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和前夫离婚,还是三年前的夏天。

那之后,人们偶尔会在北京各区国税局办事大厅里看见一个推着轮椅来办业务的女子,轮椅上坐着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那就是她。如果你也遇见她,不妨走上前去,对她说一句:亚南,后头全是好日子。

她在北京想的,全是那些琐碎的、五花八门的、可有可无的消遣与闲念,而正是这些闲念,令她感觉自在、特别,毫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