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以后,我们在北京国际机场里准备乘大巴返回学校,一边大步流星地拖着行李走路一边掏出手机来,开机。谁料,开机以后,数不清的短信、未接来电就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什么事情让短信电话变得不受控制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地打开来看,发现都是文心兰、左忻、粲晴、舅舅、大伯、二伯、姨妈他们的电话,短信也是。顾不上一个个地回电话,我先打开了短信。刚打开,脑子轰的一声便炸开了。
后来,我才想起来,福祸相倚,我真的不应该得意忘形的。快乐的时光是如此短暂,以至于我都忘了身后背负的一世的羁绊。黑暗的影子永远发自北城。
“裴飞?你还不快回来,他快不行了!”
下半学期我和周维扬花了两个月做课外兼职,加上平时省吃俭用攒下的零花钱的一部分,“五一”长假的时候我们开开心心地飞到摩洛哥度过了五天。起初我们主要是冲着卡萨布兰卡去的,当然哈桑二世大清真寺也着实令我们惊艳不已。平生第一次,我有了像样的一个假期、一次旅游,抛开了学校和考试,抛开了北城和家,抛开了积蓄多年的伤痛不快。最后一天登上飞机之前,周维扬背诵了一句电影《卡萨布兰卡》里面的经典台词:“你来卡萨布兰卡以前,我们的甜蜜记忆消失了,昨天夜里我们把它找回来了。”这句话让我心情大好,在飞机里怀着甜蜜的心情沉沉地睡了一夜。
“飞飞,你出去玩怎么去了这么久,快回来啊!”
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我突然意识到。在一片寂静的、漆黑的世界里,我仿佛听见了融雪的声音。
“今夜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你赶紧回来吧,我求求你!”
“这个假期我想了很久,我们可以交往试试看吗?——维扬”
“裴飞,你跑哪里去了?别玩了好不好,姨父他真的不行了!”
这样魂不守舍地回到宿舍,我大衣也没有脱下就直接倒在了床上,顿时感觉到腰间有块硬硬的东西压着。起身一看,从口袋里掏出周维扬给我的礼物来,原是一盒比利时的吉利莲巧克力。我把它翻过来,结果看到背后贴着一张便利贴:
“你父亲不幸去世,速回。”
我想我的表情应当是十分严肃认真,甚至是悲痛哀婉,否则不会那么轻易地镇住了周维扬。接下来的路我们走得很沉默,连雪地都恰好地消除了仅存的脚步声。夜晚的校园有点空荡荡的,空枝桠上不时掉下些小团的雪,簌簌地。夜色蓝得极深,没有一丝云絮,也没有银钩的影子。这样纯净明朗的景色,深深地倒映在了我的瞳孔里。我不知道穿过那些个层层叠叠的角膜、巩膜、视网膜、晶体内部,由数不清的敏感细小的神经连着的大脑里面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回来……裴飞……这次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不会吧,你还真的打算用这个蹩脚的理由来哄我啊?”周维扬吃惊不小,紧紧跟在我后面。“我现在特别想知道,那位帅哥是谁?”
“父去世,速回电。”
“信不信由你。”我沉着地应了一句,低头漫步。
我大脑“咣”地一声死机了。握着手机转身往机场里面跑。周维扬见状不明所以,赶紧大跨步赶上了我,连连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这个可能性最小!我就特别不相信这一类的谎话!”周维扬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很多人就喜欢用这个借口来套近乎,其实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孪生脸。”
“我爸爸去世了……我要回家!我要坐最快的班机!”我泣不成声地甩开他的胳膊,慌不择路地找前台。周维扬这回清醒且沉着,比我冷静万分地带领着我去买机票。我恍恍惚惚地听到他对售机票的小姐说“两张到广州白云机场的机票,越快越好”的时候反应过来,摸不着头脑地说:“我要回家,你也订机票做什么?”
这句话说得我心里一动,一根细细的敏感的神经线给勾住了。
“你现在这个精神状态我可放心不下,我要跟你一起去。”
“第一,从一开始你就觉得和我水火不容,处处看我不顺眼——那谢天谢地,我总算把你这种错误的理念给扭转过来了;第二,你一眼就对我有意思了,哈哈,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除非你什么时候偷偷地学会了伪装,否则早就被我看穿了——第三,你可能会说,我长得很像你认识的某个人……”
周维扬拿了登记卡就牵着我往安检处跑。我们在登机口休息室度过了一个小时、在飞机上度过了更难熬的三个小时、再加上从广州到北城坐大巴的三个小时——整整七个小时以后,我们终于筋疲力尽、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北城。
“哪三种?”我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
我以为我一进门会看到爸爸精神奕奕地来开门,结果没有;又或者一进门会先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幅让人窒息的黑白遗照,结果还是没有。客厅里面静悄悄的,就像我平时无数次从学校回家一样:爸爸还在诊所,文心兰或在上班、或在厨房……然而待我扔下行李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后,文蠡的脑袋从饭厅的门后冒了出来,他冲我眨了眨眼睛,招了招手。
“就是说怎么认识我的嘛!我猜一般情况下会有三种情况。”
我提着灌了铅的双腿往饭厅走去。果然,两大家子的人纷纷都坐在客厅里,坐不下的都搬张小椅子坐在一边,一个个都沉默不语,苍白着脸,红着双眼。主位空着,坐在主位正对面的是文心兰,她听见我进来的声音后,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地转过脸来,露出石灰一样的脸和通红的双眼,嘴唇干涸无半点血色。她只坐在那里,似乎丧失了全身的力气,也不站起来,也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忽地起身就给我狠狠一巴掌。眼下她已经变成了一只六神无主的兔子,手无缚鸡之力,好像生命正从她的身体里一点点慢慢流失一样。我放眼逐个看看在座的亲人们,他们有的看我一眼后就迅速埋下头去擦拭眼睛,有的依旧双眼空洞无神地瞪着我,好像我和身后的墙已经浑然一体了一般。
“去你的,少不要脸……”
左忻从厨房里出来,解下围裙,对大家说道:“饭菜做好了,让她们母女好好地谈一谈把,我们都散了,散了吧。”她伸手去拉粲晴,拉姨妈,拉舅舅,把在座的不管情愿不情愿都拉了起来,带头往门口走去。经过周维扬身边的时候,左忻神色沉痛地看了他一眼。除了粲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之外,其他人都没有看维扬,仍是死气沉沉地挨个离开了,临走前拍拍我的肩膀,对我或文心兰说声:“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我背过身去对维扬说:“让我和文心兰谈一谈,了解清楚情况吧。你今晚先去找个旅馆住下,完事了之后我再联系你,好吗?”
“干嘛这样看着我?”周维扬突然停了下来,“话说回来,咱俩也认识半年有余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当初你是怎么看上我的?”
维扬语重心长地看了看我和文心兰,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我回到饭厅,见文心兰从我进门开始就一直维持着那个绝望的姿势,转而去厨房把左忻做的饭菜都端出来,摆在桌上,盛了一碗饭放在文心兰跟前。
喝过咖啡,我们从校外散步回来,周维扬的贫嘴依旧,我看着那张妙语横生的嘴皮子在欢快地闪动,想着多年以前那个同样聪慧但似乎有些不善言辞、常常一开口就冷场的莫小柒。他的眸子何曾有过这么灵动闪亮,表情何曾如此眉飞色舞,也何曾如此妙语连珠、笑声连连……他的样子常常就定格在春天的伊始、站在木棉树下捧着一朵火红的木棉花,表情朦胧温柔的七岁孩童。
她依旧一动不动,好似一具已经没了生气的尸体。
“谁接茬说谁啊……”
“吃饭。”我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以前总是文心兰这样对我们说。见她还是不动,我强行把她的手拽起来,左手放到碗上,右手塞进筷子,催促道:“我叫你吃饭,先恢复力气,我们再谈谈。”
“说谁呢你!”
文心兰把筷子啪嗒一声落下了。我紧盯着她:“家里已经走了一个,现在你是不是也想把自己饿死?是就快点动手吧,厨房有刀!我倒巴不得你快点死了,平日里有事没事的总诅咒我们早死!”
“腌鸡?是那种小小的、看起来很弱、没什么大脑的、整天叽叽喳喳的小鸡吗?”他双手放到背后学起走地鸡来,把我逗得忍俊不禁。
文心兰用充血得严重的两只眼睛空洞洞地看着我,模样可怕极了。她终于重新捡起了筷子,夹了几粒饭,机械地塞进了自己的嘴巴。
我仔细想了一想:“好像真没别的,就是些菜干呀、腌鸡什么的。你这盒是什么,北京特产吗?”
这顿饭吃得无比艰辛和漫长。以文心兰的速度,恐怕会吃到大半夜的,然而她似乎也不打算真的吃饭。我困难地咽下了几口米饭,感到一股温暖充实的感觉顺着喉咙一直滑到了胃里,这才有了点勇气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去的?”
“北城的特产是什么呀?”
“一号晚上。”
“唉呀……抱歉,我真忘了。”我羞愧地赔礼道。
“这鸡蛋很滑,多吃点。”我把蛋黄夹到她碗里,无限辛酸地看着她平素异常活跃的嘴巴和下颚此刻活动得如此勉强艰难。除了碗筷碰撞声之外,四下一片寂静。静静地吃了一会儿,我再次开口问道:“什么原因?”
“是空手而来啊!”周维扬露出了招牌式的笑脸,伸出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盒东西递给我,“放假回去也不知道给我带点儿特产,你这个人呀!”
“心肌梗塞。”
“什么一样?见面就拌嘴?”
“青菜炒老了,别吃。吃点豆腐吧。”我一面说着一面又把几勺豆腐舀到她碗里。两人沉默着又吃了一会,我问:“后事料理好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都料理好了。”
“是啊一个春节不见,幸好你也一样没长高。”
“好,来吃片肉。”
他把去年长长的头发又理短了不少,显得很飒爽,很精神,裹在一件银色的羽绒大衣里面踢着地上的积雪。我轻轻悄悄走过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回过头来,上上下下看了我几遍,咧开嘴笑了:“好久不见。”
……
2月底的时候我重新跨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草草收拾了宿舍、又出去置办了几件新的生活用品后,晚上我便无所事事地躺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发呆了。想了又想,还是拨通了周维扬的手机。
对话就一直这样持续着。终于文心兰的碗见了底,算算,一顿饭吃了四个小时二十分钟。我也终于从她口中问出了我想要知道的所有信息。我收拾了碗筷,洗好放好,见已到子夜时分,便催促她上床睡觉,给她盖上了被子,调好空调,带上门轻轻出去了。做完这一切,犹如虚脱,我去卫生间冲了个热气腾腾的淋浴,之后感到全身虚脱,一进房间便抑制不住地瘫倒在床上摸手机……
这一年的春节过得很不是滋味。文蠡居然做了一件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事:他跑到阿尔及利亚当志愿者去了,为此连春节都没有赶回来。我和左忻羡慕他这等自由自在,多姿多彩。又想到自己一地鸡毛的琐屑人生,不禁黯然。
次日我的表哥表姐一起出动陪我到墓园看爸爸。左忻带着兰子萝,我带着维扬。文蠡看我们俩的表情微微有些蹙眉。我们一行人穿过大大小小的大理石墓碑,一年多以前第一次进墓园的情景重浮现在心头。我忽然有点明白了左忻的用意。这里安葬的并不只有爸爸一人。
“当然没有啦!不然你觉得左忻会放过我么!”粲晴恢复了她大大咧咧的样子,把头埋到被子里,嘻嘻哈哈地打了一会儿滚。我难过地注视着她恣意放肆着,心想这本来就是可以想见的最坏的结果,最后起身离开。刚打开门,就听得粲晴坐起来,轻轻地说:“裴飞,拖垮了姨父的身体,我很抱歉。”
我把一束新鲜的鲜花放在爸爸的墓碑前,从袋里掏出三个小酒杯,斟满白酒,还有一只熟鸡、几碟糕点,依次摆放好,再点燃了一束香,每人手拿三支对着遗照鞠了三个躬。先前查出的心肌炎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爸爸后期的烦躁不安、常出大汗也曾经被我误认为是性情转变所致;再加上我叛逆的出走、不安分的粲晴,他的心脏早已不堪重负了。然而,真正的致命一击是2009年的克林霉素注射剂事件,爸爸的诊所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烦,频临关门。事实上,在他生病住院后的第一个星期,裴氏诊所确实再也没打开过大门。文心兰向医院请了长假,爸爸失去了收入,更加焦急万分,临终前却怎么也联系不到国外的我……
这两句听起来很顺口且对称的话把我绕进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我试探性地问:“跟兰子萝有没有关系?”
我凝视着照片许久,那还是我上小学时他在医院的工作照,精神饱满,笑容可掬。回想起来,在他离开医院以前,除了文心兰的坏脾气之外,我们家的一切皆可算是顺风顺水,尤其现在看来,简直风平浪静得不可思议。而后,暴风雨就卷席而来,接下来的十几年,大事小事不断,我一味在逃避,文心兰一味在旁观,只剩了爸爸担负着两个家族的重担……
我赶到粲晴房里的时候,化妆品、裙子和丝袜依旧扔得到处都是,桌子脚边有一滩深色的液体,已经变质了,散发着一股异味。桌面上还摆着几个药瓶,盖子开着,药片和药水就那么倒在木质的桌面上。粲晴懒洋洋地躺在一团糟的床上,四仰八叉的。她对着天花板空洞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我什么都不想说。”
有人从后面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维扬沉痛地说:“裴飞,赶紧振作起来,你还要上完大学,要工作,要继续很长很长的人生……长得都没有尽头了。逝者已矣……”
“什么?”
“我一直都相信,人的心如果被砍过很多刀之后,会死的。”我回头惨淡一笑。
文心兰简洁地扔给我两个字:“吃饭。”
左忻蹲下身把我扶起来说:“裴飞,听我说,我们都会帮你处理完家事,然后你一定要平复心情回去上学。我和兰子萝前几个月迁到了北京,打算在那里发展,有我们照顾你姑姑也放心一些。周末就到我们那住,我给你熬汤……听到了没有?过去就不要再想了,用心过好每一天……”
“夏粲晴?哼!”几乎未听过爸爸连名带姓地称呼粲晴,我感觉不大对。看爸爸脸色不好地起身去厨房,我不由自主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文心兰。
兰子萝在一旁忙不迭点头。他比起上次和粲晴一起出现在北城时显得成熟了不少,大概是留了胡子的缘故,又或者是眉目间那些说不清的隐忍的东西。那是必须经历过风雨的人才能有的沉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是一出生就诸多不快活的可怜东西,还是青春洋溢的校园恋人,脸上都悄然爬上了风霜。
我对这个消息大吃一惊,细细一想,以左忻和兰子萝这么多年的深厚感情,比起他一时半会被粲晴迷得神魂颠倒,实在是无法相提并论,换做哪一个正常的男人会选择比自己小十岁的十二岁小毛头?想到这,我顺势就多问了一句:“那粲晴怎么办?”
“左忻,我想去看看妈妈……”兰子萝低沉着声音开口。
“左忻回天津了。”爸爸回答,“傻囡,那个姓兰的小子不知对她施了什么法,屁颠屁颠就跟着人家去天津重新开始了。”
左忻点头,搀扶着他往另一边去了。余下我们三人步调沉缓地往回走。维扬显得很局促不安,似乎不知应该陪在我身边还是跟在后面比较好。文蠡一开口,道:“斐斐……”
爸爸开的门,映入我眼帘的他明显消瘦了一圈,发鬓白了大半,然而气色还好,显得比往日精神干练许多。我叽叽喳喳地在他前前后后唠叨着饮食清淡的问题,逗得他乐呵呵的,直拍我的脑袋怪我啰嗦。吃过了晚饭,我才想起了什么:“这次怎么只有我们三个?稀罕,稀罕。”
正是这两个字,简简单单的叠词,听得我无限愁绪一并涌上心头来无处释放,哽了喉咙,湿了眼眶。文蠡最知晓用什么样最简单的方法直击我的痛处……那一刻我忽而无比恨他。
“在家做可乐鸡。”文心兰接过我的行李,招手拦了一辆的士。我才放下心来,静静地坐在车上度过了难熬的五十分钟,一下车,我就奔上楼按响了门铃。
“唔……你好像还没介绍……这位是……你的男朋友?”
“爸爸怎么不来?”
维扬和我同时点头。
不巧这一年发生了雪灾,北京进行了紧急演练防雪灾,因此耽搁了几日,各家的亲戚都打过电话来催促了。好容易终于到达鹅城火车站后,我发现这次来接我的是文心兰而不是爸爸,霎时心就陡然沉了下去。
“噢。”文蠡没有露出一点惊奇的神色,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哥们,不是我说,你跟一个人长得真像。”
我发现大一的上学期是留下记忆最少的一段时间。它有惊无险地很快就过去了。学习依旧让我如鱼得水,我不知应该是喜是悲。期末考试结束以后,我们开始打包行李准备回家。其实我该明白福祸相倚,轻松欢乐的时光总有到头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我最终都必须得回去面对北城,面对家,面对那些即将一一展开在我面前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尤其,这次回去还将看到大病初愈的爸爸。
维扬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我知他素来好奇某一晚我说的他长得像我的一个故人是谁,但碍于面子又不好问;如今我表哥主动提出,他自然好奇想知道,又不知我在场问还是不问为好。而我又实在不想文蠡翻出些陈年旧事,搬出小柒的名字来……那着实是不忍重拾的回忆。于是我面有难色。最终,好奇心占了上风,维扬犹犹豫豫地问:“谁啊……”
这个答案让我无话可说。
文蠡抬起头,左右环顾了一下,又看了看我,一挺胸,说:“看不出来吗?”
他说,你虚弱又无能。
维扬迷惑地摇了摇头。
我问,那么我是属于弱者呢,还是属于无能的人?
文蠡皱了皱眉,很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啊。”
我曾经问过周维扬,为什么对我既体现出掩饰不住的轻视,又要流露出一副想要寻根问底的样子。他的回答是:“我自认为是赞同人文主义的,但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人文主义者。看到弱者、穷人、悲惨的人,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过去是如何不幸、现状又是多么不堪,了解他们心里所想、以及是否为改变自身而付出过努力。但——坦白说,我对帮助他们不感兴趣。我一面想要窥探他们的秘密,了解他们的痛苦;一面又想帮他们保守秘密,什么也不做。前者是我跟凡人的区别,后者是我跟圣人的区别。”
我当即翻了个白眼,和维扬异口同声地说:“不像!”
“好好,明天请你吃饭算赔罪……”
“这样吗?我觉得很像呢,像见到失散的兄弟一样……”文蠡讪讪地摸了摸头,一个人朝前走去了。维扬和我在后面慢慢跟着,交换了个无奈的神色。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根据爸爸病榻上的遗嘱,遗产大半都留给了文心兰——除非她百年后才会留给我。我得到了大学后三年所必需的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还有一笔额外的钱,待我毕业后找工作,大概能支撑两三年。我至始至终没有搞清楚文心兰得到了多大的一笔钱,也没任何兴趣去搞清楚。我相信爸爸给她留下的是足够下半生养老的钱财。在律师念遗嘱的期间,我和她偶然对上了一个眼神。那个眼神我和她心中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就是我从这个家门出去之后,除非春节和必要的紧急情况,否则我都不会再心甘情愿踏进北城、踏进家门和文心兰两人共住一个屋檐下。爸爸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因此才会有如此安排。文心兰还能再工作个十来年,加上养老金、社会福利、保险金和补贴,足够她下半辈子过得丰衣足食,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北城还有外婆在,有舅舅在,有姨妈在,有伯伯叔叔们在,有粲晴在,倒也不至于孤苦伶仃。
“不会吧?那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病恹恹的女儿……”
其他人陆续从我家客厅散了之后,我对维扬说:“你先回校,我和系主任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我得先安顿好……嗯,家里的事务……别担心,会没事的。”维扬点点头,稍作告别后就离开了。这下,屋里剩的干干净净的,只有我和文心兰两个了。
“得了,他自己就是医生。”
她斜躺在长椅上,目光炯炯地目睹着我和维扬分别的全过程,一句话也没说。等到我回过头来和她对峙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们俩彼此身上的每一根针每一根刺都刷地竖起来了。只有爸爸过世这一件事情才足以引起我和她无可回避的、彻头彻尾的解决一切。
“我爸认识协和医院的一个心脏科医生……”
“遗产分完了,这些钱都是你的。”我把存折往她大腿上一扔。她一抖,把折子抖落了。
“听说是血管堵塞,早叫他不要吃太多高油高脂的食物的了……”
“怎么了?你不是很会分钱的吗?这笔钱够你用一辈子,你可以辞工、可以去旅游、老了可以请保姆,也可以找个老人院,随便你怎么花。”
“什么病?”
“我够钱花,也会省着花!”她一扭头甩给我一句:“管好你自己!”
“我爸生病了,能不着急吗?”
“外公去世的时候你也经历了,我想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不知道以后能找什么样的工作、能挣多少钱,反正我、爸爸和外公的钱可以保你衣食无忧!只是有一点,永远别指望我回这儿来生活。”
“好啦,别想太多,明天一起吃饭。”
“我爸的钱我一分没拿!”
我点点头。他想劝我不要把和文心兰的关系搞得那么复杂,我明白。但办不办的到是另外一码事了。
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我愣了半晌,才说:“我必须回北京,去上完大学!我还要找工作!国家助学金和贷款都不能……”
“我还想问你呢,你同爸爸哥哥姐姐妹妹打电话的时候,是喜是悲,一目了然;只有在跟你妈联系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复杂起来。表情也是,跟平时差别很大,让我觉得很深不可测。听明白了吗?”
“我的意思是我不贪这些钱!”文心兰抢白了一句,嗓音哽咽了一下。我听明白了,便说:“反正外公是把钱都留给你了,爸爸也留给你了,这两个最爱你的男人都在最后保住了你余生的生活……我、我……”我很想脱口而出“但是我不会像他们那样爱你!”却说不出口。
“怎么会?”我惊疑地问。
“你就想我死,是不是?死了你就可以拿这个……这个……”她捡起地上的存折,没头没脑地朝我扔过来。
“这样啊,”他听我学了一遍之后乐不可支地笑了,“好吧,那我也告诉你,我是从你的表情看出来的。”
“我没想要这些钱!”我护着脑袋大吼一声,躲开了,“但不代表我能爱你!尊敬你!连同情都没有!”
“少唬人了,北城话里的‘死’是气音,像蛇嘶嘶叫一样的,懂不?”
“你就是想我死!”文心兰终于哭了出来。
“你自己说的啊,说话‘死’字不离口就是了。”他似乎觉得很有趣。
“没错,我恨你!”事到如今,我也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我恨你!我恨你恨得那么根深蒂固习以为常,以至于我都忘记了对你除了恨以外还有别的什么感情!我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从我出生你就对我这么恨之入骨!”
“你怎么知道?”我有气无力地往前走。
“恨你?恨你?”文心兰重复了两遍,边哭边说,“现在找个旁人来说说看,是谁恨谁?啊?!你就是对我有偏见!偏见!”
骂完最后一句,她自己先发现了不妥,在电话那头赶紧闭上了嘴巴。我知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懒得纠了,心猿意马地交代了几句有什么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云云。挂了电话,周维扬看看我说:“你妈妈?”
“是啊偏见,”我用手抹了一把眼睛,没出息地也跟着抽泣起来,“真是偏见啊!我就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六十亿人,只有你!只有你在十八年以内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最不愿意希望发生、最不希望降临在我身上的!你对我的每一个命令每一个选择都不偏不倚恰恰是我最害怕、最痛恨的!你的性格你的品质偏偏就是我最反感、最不能理解的!我甚至都怀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不快乐,让我消沉让我堕落让我丧失活着的力气!这是偏见吗?啊?”
“告诉你又管什么用?你是医生还是你爸是医生?啊?是谁不听家长劝告非得要死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上大学的?你看看周围的亲戚朋友哪个像你这样死顽劣死顽劣的?哪个不是不用家长说就自动自觉留在广东的?你倒怪起我来了,啊?死人!”
她干枯的嘴唇无力地嚅嗫了几句,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疯了吗?”我声音提高了八度,“这么迟才告诉我?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不成?”
“你像毒药一样毁了我!你把我从一个不快乐的孩子变成了一个不快乐的大人!我拿着全校第一的分数,一无所长、懦弱胆小、古板保守、死气沉沉、不敢交朋友、不敢相信别人、跟所有同学格格不入、自卑羞怯到无地自容!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都拒绝叫你‘妈’吗?你知道我看着伯母姨妈她们有多羡慕吗?你知道我每次听到天真快乐的小朋友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以前在学校每次要唱这首歌,我都要颠三倒四地唱!我唱的是‘有妈的孩子是根草,没妈的孩子是块宝’!我倒情愿自己是个孤儿,还不用忍受你的折磨了!我更情愿你根本就没有把我生下来!”
“很严重!但已经过了危险期了,正在住院观察,这才敢打电话告诉你的。”
“你要这样想,就别再回这个家了!我当从来没有生过你、养过你!”文心兰瞪着两只血红得可怕的眼珠子对我咆哮道。
“可能要一月下旬呢……还要期末考试要考,一时半会很难回去的……爸爸病得严重么?”
“谢谢你!我从来都没有打算过回这个人间地狱来!我恨不得到天涯海角、只要离你越远越好!”
“喂?你爸爸生病住院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你走呀!走呀!还不快滚!给我死开!”文心兰捡起身边能够得着的所有物品铺天盖地地投掷过来,电话本、丝巾、茶具、瓷碟、苹果。最后还有一盆吊兰……场面不受控制。我用手臂挡着,连连后退,最后觉得这样的气氛实在叫人受不了了,于是转身使劲地一拧门把手——
来电铃声正是在我们彼此都开始感到尴尬的时候不偏不倚地响起,我如释重负地接起来,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看是谁打来的:因此当文心兰略带焦急的声音开始说话时,我不加掩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真的非常非常短暂——我仿佛看见站在一丛丛吊兰中间的文心兰用特别哀伤、特别可怜的神情轻轻蠕动嘴唇对我说了一句话。几十条细长的叶子飘飘摇摇地在她的头顶、耳边和脸颊上拂过来掠过去,使她看起来好像在飞翔一样。我看见那些优美柔软的生物轻轻扇动着嫩绿和鹅黄的翅膀托着一张苍白的脸往上飞去,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既坚定又绝望。她似乎在喊“裴飞”,又好像在告诉说“北飞”……
十二月的时候,我们中间的一部分人考过了四级考试。再然后,学校还举行了圣诞晚会——如果说前者是属于我的表现时间的话,那么,千万不要期望我和后者有任何的联系。我们观赏了一出精彩绝伦的二胡和小提琴表演,还欣赏了表演系学长学姐们演出的《北京人》。晚会之后周维扬和我慢慢散步回宿舍。此前,尽管经历过一番磕磕碰碰,我们已然是一般熟络的朋友。他坚持说我索性把四六级一起考了算了,听得出这是为了弥补之前的恶劣态度所作的一点夸张的表扬,所以我只是含笑带过去了。宿舍园区的小道上已经陆续出现了十几对情侣,草地、路灯、圣诞夜,都是不错的氛围。
北飞……北飞……北飞……
大一的一年出现了许多让我措手不及的改变,这些变化——很显然,第一,它们大多数并不在我的期望以内;第二,它们有一部分跟周维扬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我定格在冲出门口的那一个决绝的动作上,看见维扬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冲出来后一个措手不及即刻刹住脚步。他的表情很高深,我压根猜不透甚至都摸不着他此刻在想些什么,而我甚至只是在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一丝猜测维扬的念头,立刻就被另一种画面给遮盖过去了——十一岁的小柒当年也是这样静静地站在这个位置,带着面如死灰的表情和惊慌失措的心情看着这扇门。他永远无法理解这扇门后面隐藏了什么样的暴戾,也永远无法得知那些举止疯狂的女人收藏着多大的隐情。他只是杵着瘦瘦小小的身躯,于事无补地站在门后,无助地奢望着会有人打开门给他一个解释一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