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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尾声

“我看看。”左忻放下大鹏的小碗,腾出手来接过刚六个月大的夏世安。我凑上前去,只见他遗传了粲晴那双咕噜咕噜的、不安分的黑眼珠子。左忻抱着孩子,摸摸额头,将他全身检查一遍,动作俨然是个熟练的母亲。认真想想,连大鹏都即将到要上幼儿园的年纪了。比我年长五岁的姐姐和年幼五岁的妹妹都荣升为人母,在酒席上,我免不了受到许多长辈半真半假的嗔怪、责难。姨妈趁着酒劲肆无忌惮地揶揄我:“裴飞,趁早找个人嫁了吧,剩女可不是这么好当的。”舅母也把我拉到她身边,热心地为我说起了媒。我一边小心地陪着笑推脱,一边无奈地跟文蠡交换着眼光。我们这一辈里独独剩我们俩落单,我不知文蠡是怎么想的,像他条件那样好,天生长得又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总是不把婚姻大事当一回事。为此还被我们表姐妹三个取笑过许多回。他倒相当自如地应对,大谈阔论如今要找一个纯净自然又冰雪聪明的女孩有多么困难,然后我们互相心照不宣。

“姐,世安的小手和颈上都长出了许多痱子,怎么办?”

因这些年工作和家庭占据了我们每个人生活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我们几个同辈的表兄弟姐妹聚少离多,亲情淡漠,大不如前。我素日对联络也没什么热情,懒得过问,只知数次家庭聚会上文蠡都频频缺席,又从舅舅舅母口中听得从事软件开发的文蠡近年来热衷于漂泊,几乎游历完中国的大中城市,眼下已决定出国“玩玩”。男孩子,这点时光耽搁得起。舅母半带不舍半带惆怅地拍着我的手说。言外之意是:你不能再旷了。

我毕业工作后第四年,左忻的孩子出生了。又过两年,从不安分的粲晴也当上了妈妈,不过是全职的那种。家族中所有长辈都在聚会时轮流数落了她,但粲晴天性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的生命里填充的全都是爱情——尽管我始终无法理解。两个小孩子的降临给春节的年饭带来了很多欢乐。左忻忙得连饭也坐不上,满屋子转悠,不时还要上蹿下跳到衣柜上、桌子地下折腾,嘴里也一刻不得闲:“大鹏,出来了!”“大鹏,吃一口,就吃一口!”“大鹏,到时间吃药了,你躲哪儿了?”我的表姐夫兰子萝西装笔挺地在主人席上同大姨丈喝着酒,聊着股票和基金。他从卡车司机一路辛勤努力,做到了部门主管,也实在让人可喜。粲晴的丈夫也在席上,他所属的那一类人,也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叫“富二代”。这就是粲晴能肆无忌惮地早恋早婚并且翘着二郎腿在家带孩子的最主要原因。

于是,那一年的春节过后,我回到北京就马不停蹄地奔去了孤儿院。

左忻和兰子萝去北京后没几年,媒体和大众给他们那类人取了个广为人知的统一名称:蚁族。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在以后左忻的孩子出生时,他们能无比骄傲自豪地对孩子说:爸爸妈妈从十二岁到现在,彼此是初恋,你是我们的结晶。如今像这样的伴侣实在不多了。左忻尽管小时候在北城也吃了不少苦,在我家也受过文心兰的冷暴力,但她天性温纯,积极乐观,且时时刻刻有个长情的知心恋人陪伴在身边,相濡以沫,于是将苦日子过得津津有味。我大学的后三年常常到她家去蹭饭,从左忻烹饪中就能看出她对生活从未失却过热忱,所以萝卜白菜也能煮得有滋有味。我曾经认为左忻比文心兰更像母亲,更有母性,事实也果真如此。

左忻对我领养一个十岁大的女孩儿感到万分不解,她苦口婆心地劝说我:孩子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想法,恐怕心理上不那么承认你;再说了,她也快进入青春期,一进入叛逆时期你想管也管不了,岂不是自己花钱找苦头来吃。我含笑谢绝了她的好意。领养孤儿,有的人人可能会觉得最重要的是一个“缘”字。几百个孩子,一个个乖乖巧巧地在玩游戏、聊天、嬉戏打闹、看书,个个看起来都是那么聪明伶俐、惹人怜爱,这时候怎么选,大多数时候都是讲究缘分的。见到了一个,让你回想起童年时期的时光,不论开心也好凄惨也好,都会勾起你渴望保护一个尚且年幼的小生命、保佑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成长起来的愿望。

而显而易见的,我们都只是普通人。

裴未就是这样来到我家的。她镇定早熟的目光在两百多个小孩中间突然刺痛了我一下,我就下定决心要把她领回来。之前我反复对她表示:我真的不要求你改姓,你愿意保留你自己原本的名字大可以保留,我不勉强。她告诉我她出生三个月之后就开始在孤儿院呆着了,根本不知道姓什么;又因常常被人“喂喂喂”地唤来唤去,自作主张叫自己小未。我欣赏她这一份机智和随遇而安。小未看起来平平凡凡,起初还有一点儿呆头呆脑,大概就是为什么这么大都没有被领养的原因吧。我带她到少年宫,让她试了试各种儿童学的玩意:喜欢音乐,我就让她把钢琴、小提琴、吉他、笛、萧、葫芦丝、架子鼓什么的挨个尝试了一下;喜欢舞蹈,也让教授芭蕾舞、民族舞、爵士舞、街舞的老师都给她演示了一遍;喜欢画画,让她在水彩、素描、国画、油画、版画、漫画、艺术设计之中随便挑;还有别的,诸如滑板、放风筝、游泳、骑马、益智游戏,通通放开手让她去尝试。总而言之,我只想小未原本已经浪费了的童年再次有声有色,等到她长大以后再回想年少时光能够切切实实地感觉到充实、快乐。

毕业之后,我当了个心理治疗师,收入可观,生活清寡,独居一间公寓,藏着一肚子秘密;有自己的心理诊所,每天只上五个小时班,最多接待三个求诊者。尽管不懂文学,但我一直都很喜欢毕淑敏的《女心理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个人心中都隐藏着不为人知、也不想为人知的秘密。只是这些秘密在心灵角落埋藏得太久了,会散发出霉臭的毒气,让你不知不觉地晕眩。”主人公贺顿是个平凡的人,也像平凡人一样有很多弱点。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懂得,如果你从来就没当上过人上人,那么就没资格嚷嚷想要个平平淡淡的人生。因你从未大起大落,享尽人世的繁华落魄。

然而,尽管羞于承认,我还是得公正客观地说一句: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尽管左忻和粲晴常常开玩笑地揶揄我对养女的投入的金钱和心血大大胜于对大鹏和世安的。扪心自问,我做的只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弥补我的童年、少年。更多时候我都像是一个班主任,顶多管管小未的饮食起居,但班主任和母亲的职责和感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自幼我便缺少一个母亲的典范来观摩,同时还不能习惯于亲近一个人,了解她,照顾她,全心全意地投入。说实话,生活里多出一个人也让我无所适从了很久。我又如何当得好小未的母亲?

我们每个人都一直期盼着有人能出头改变这个局面。我们每个人都从来没有去改变过什么。

小未敏感得足够察觉这一点。她必定是忍耐了很久,才终于选在她生日那天、我们一起在海边庆生的时候才斗胆小心翼翼地问我:“妈妈,是不是我还做得不够好?”

在这里,有我最爱的人,也有我最恨的人。最后的结局却是,我伤害了最爱的人,原谅了最恨的人。

“怎么,犯了错吗?”不明就里的我笑吟吟问道。

北城是我的故乡。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小的时候总是觉得,它落后,疲怠,不整洁,不文明,治安特别差,固步自封,虚伪贪婪,人心自私冷漠;在这里,市侩者大行其道,正直者没有好下场。这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地方。这是一个黑白颠倒的地方。这是一个永远没有英雄的地方。

“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两年来您都好像……怎么说呢,好像不是特别喜欢我……我知道自己不是您亲生的,所以已经尽力做得很好了……”

星期六,我照样开车到机场去乘机。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段短暂的时间里我才终于从窗户外面好好地观看了一下这个灰色的城市。时隔多年,北城从踱步进步到了一个助跑的姿态了。它也有了一个国家二级机场,有了一些国外的大型连锁超市,有几间奢侈品店陆续进驻,整个城市的道路规划显得合理多了,城市花园、广场和商业区的建筑美化已经到了一个比较高的水平,看起来总算比较赏心悦目了些。可有些东西,我觉得它一直都没有改变,甚至可以说是无法改变的。比如地理位置,比如气候,比如江边的又咸又湿的空气,比如人情世故。

闻言,我大感震惊,不想在一个豆蔻少女的心头上投下了阴影,让她整日带着如履薄冰的心境与我相处。即便是养女,我也不想把她变成一个察言观色、圆滑处世的女子。于是我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小未,你表现很好,继续保持,别让什么抹灭了破坏了你属于孩子的天真单纯。从今以后也别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尽管去玩去耍,无论如何,一定要开开心心地。这是妈妈最大的心愿。”

我没有回答。

“那,妈妈以后会生自己的小孩吗?”她抱着我的腰撒娇道。

她抬起头来,用一种熟悉的、锋利的、冷漠的眼神看着我:“你躲了这么多年还没躲够么?”

“这个,不大可能。”我忍俊不禁,“小未,我不擅与人打交道,不懂得与人亲热,所以才会对你冷淡。”

我冷眼看着她的胡闹,说:“你别闹了,你闹了这么多年还没闹够么?”

“可是你是心理治疗师啊!”

孰料她自己在那边跟自己发脾气:“好,走吧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等我死了也不要回来。”

“那我也只是找出别人的问题、解决别人的问题呀。这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别人的苦难、遭遇、烦恼、困境,这旁观者与教育者的角色是好当,一到自己身上,读了许多年的书便全都报废了。”我冷静想了一想,“我自己的问题怎么也解决不好,所以还是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吧。”说罢,我低头摸了摸心脏的位置,感觉那里长了一个可恶的慢性肿瘤一样的东西,这么多年都治不好、甩不掉。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原因。

“就算有长假我也会去旅游。北城让我感到憋闷,”我抬头看了看浓得化不开的铅云,压在头顶上厚重得像随时会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整个北城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铁锈一样让我感到不舒服。它怎么着都不像是我土生土长十几年的故乡,在这里我永远像个过路人。

一转眼到了裴未大学毕业的时候,左忻、我和粲晴都在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左忻和粲晴一见面就彼此嘲笑对方的抬头纹和鱼尾纹。大鹏和世安也到了会拼命打篮球吸引女孩子注意的年纪。文蠡还是没有回来。

“你自己开诊所当老板,为什么不能给自己放长假?”

我出版了一本有关心理学方面的书。结果出版后一个月,居然收到了一份意外的惊喜。

“已经住了两个星期了,还嫌不够?我不用赚钱养家?”

那天是裴未第一天到医院上班。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从心理诊所出门,打算去买些新鲜河鲜来当做给裴未的奖励,正好出门的时候拿到了那个包裹。我撕开包装的时候倒出了一本我自己的书,正惊愕为何有人反寄我自己的书给我的时候,从扉页里掉出一张卡片。

“我就知道。”她不满地撇撇嘴,“不然就不会像我妈一样烦人。”

“你说话不守信用,命你速速签名,寄回给我。——维扬”我对着卡片无声地笑了笑,继续看下去:“PS:宝贝女儿很喜欢这本书,还说你要是再有点幽默感就好了。”

“嗯,订了这个周六的机票。”

这一份礼物让我静静地沉湎到了对大学时光的回忆里。我怀念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地方,它的天职就是学习,它能够让我发挥我唯一的能力而不必去直面社会上的社交人情,它为我提供了一个避风港让我在丧父之后静静躲起来舔伤,它丢给我永远看不完的书和写不完的论文让我没有空暇去胡思乱想。我大可理所应当地把自己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满得我都不消再去苦恼下课后同谁吃饭、晚上要去哪里消遣、还可以去什么地方旅游之类的问题。我说过,苍白空洞、规律节制、千篇一律的生活才适合我这样的人。

“够了够了,你很烦……”她不耐烦地摆摆手,“实话说吧,是不是又要回去了?”

维扬是在大三与我分手的。原因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的世界活色生香,我的世界冰雪茫茫,根本无法融入到一起。他去香港中文大学交换前我们简简单单地吃了一顿饭,他端起酒杯对我说:“裴飞,这番话我酝酿了很久,你不要笑,至于瞧不起我吧那就悉从尊便了。我想说,也许我为了你做过几件傻事,但我不能做到所有的傻事都为你一人而做;也许我对你有过几次动心,但慢慢我发现那可能只是情绪的波动……我努力过,但你心里那座冰雕城堡太高太厚太坚实,我发现自己无力撼动更无力去熔化。请原谅。”

“跟你说过几百次了,吃宵夜对胃不好!你也别吃辣的,甜的也尽量少吃。阴雨天气一定要记得多加件衣服,淋湿了赶紧换!没事就多出去跟其他老太太唠嗑,但也要多去操场散步、锻炼……水费、电费、管理费记得按时交,别人上门收费的时候先别开门,一定要先看清楚,如果没有证件就别上当,知道了吗?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最好找个伴,万一在路上哪里疼哪里伤了也有个照顾……不要自己去外婆家!上南还是很危险……”

我也斟满一杯,与他碰了碰杯,微微一笑:“无论如何,姑且感谢我们曾经的惺惺相惜和现在的坦诚相待。”

“那我岂不是不能吃宵夜?”

他穿上大衣准备跨出大门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说:“‘人是能思想的苇草。’裴飞,你最害怕的东西都不能把你折断,说明你足够坚韧。但我希望你能多想想苇草为什么能活着,而不仅仅是凭直觉活着。”

几分钟之后,我手上提着乱七八糟的十几袋零食,她笑容满面地攥着一件崭新的碎花外套,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我还得不省心地唠唠叨叨:“吃过晚饭一定要把假牙摘下来,记不记得?”

只是我突然又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一番话。

“知道了知道了……你能不能别那么凶啊……”她撅起嘴巴来不出声地咕哝了几句,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外套,准备走出去。我无可奈何地叫住了她。

“我自认为是赞同人文主义的,但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人文主义者。看到弱者、穷人、悲惨的人,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过去是如何不幸、现状又是多么不堪,了解他们心里所想、以及是否为改变自身而付出过努力。但——坦白说,我对帮助他们不感兴趣。我一面想要窥探他们的秘密,了解他们的痛苦;一面又想帮他们保守秘密,什么也不做。前者是我跟凡人的区别,后者是我跟圣人的区别。”这就是周维扬。

“你有完没完啊?”我忍无可忍地叫起来,“你当我是瞎子吗?这种老太款式的衣服你想买给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穿?我又不是不让你买,至于吗?”

然后我们用一个旧日的拥抱道别。他一边,我一边,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不一样,我也能给她买。”

裴未下班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兴奋不已的她从背后猛地搂住我的脖子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嗔怪地拍掉她的手臂,说:“别折腾我老人家好吧,这脖子啊这腰的说闪就闪了。”

“我自己会给她买。”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她不喘气地一口气喊了我好几声,脸红扑扑的别提有多兴奋了。我切好几块老姜,准备炒蟹。裴未还黏在厨房里不肯离开,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干吗?还有事?”

结果我捧着一碗豆花回来的时候,她果然不出所料地自己走开了。所幸只是到了隔壁的服装店里东摸摸西瞧瞧的。我走过去有些愠怒地拍了她一下,她错愕地转头,停顿了一下才说道:“我想买件毛衣给裴未。”

“咳咳,”她煞有介事地背着双手跟在我后面,“妈妈,我本来下定了一个决心,到我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就要跟你说一件事的。”

“我去买,你待在这里不要动。”

“什么?”

她不出声了,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一心一意地挑着五花八门的零食,把一袋袋的巧克力豆、姜片、糖不甩、芝麻糕连续不断地递给老板。我在后面忙不迭地又付账又提包。她直起身子来左右转了转,向在寻找更好吃的,忽然开口要求道:“我想吃豆花。”

裴未在那边支支吾吾了半天,我终于领悟到这其中的难言之隐:“怎么,谈恋爱了?”

我翻了翻白眼,回答道:“托你的福,好像真的没有……”

她娇羞地点点头,飞快地脸红了起来。我忽而想起了周维扬的那张卡片,正巧我下午才刚忆起他来,自然对裴未感到亲切了许多。于是我想着做出点大方的样子,爽快地说:“什么时候认识的?改天叫来家里吃顿饭吧。”

“不爱美、不馋嘴,那还叫女孩子吗?你到底有没有当过女孩子?”她狡黠地回头瞥我一眼,顺手把几根棒棒糖揣进口袋里。

“高中同学,认识好几年了,但那时候他从不和我说话,我也没怎么在意。”裴未急急地补上,“但在大学分别了四年之后,再见面反而说不上的亲切!我们正式交往也就是这一两个月。”

“我……”我一时语塞,竟对她毫无办法,只好又说:“你给她买那么多衣服和零食,想干什么?女孩子爱美和嘴馋都不好,你这样会破坏我对裴未的教育……”

“好好好,随你喜欢,开心就好。”我乐呵呵地说,忙活着往锅里淋上了油,热热锅。“你也别在厨房这添乱了,油烟大,快出去吧。”

“买给我外孙女吃不行呀?你们在北方能找得到这种糖不甩吗?就算有,那能是正宗老北城口味的吗?你当我没见识,好欺负啊?”

裴未乖乖应了一声,就往外走。我想起漏了什么,于是提高嗓音问了一句:“那男孩子叫什么名字呀?”

说着说着,她不由自主地朝路边走去,顾不上我在后面大喊“别走过去!屋檐滴水!”。我没好气地跟上她的步子,有气无力地唠叨着:“叫你不要买甜食,牙齿都要坏光了……”

“莫念七。”

“我快被你气疯了……”

“什么?”油烟开始慢慢从锅的边缘涨起来,油在锅里滋滋跳动,不断发出爆裂的声响。抽油烟机在我头顶轰轰烈烈地鸣叫着,我实在听不清裴未在说什么。

“跟她们站在一起我心里不舒服嘛……”

“莫念七!”裴未在厨房外面更加使劲地喊了一声。

“你多大了,啊?五十还是六十了?还要像个女中学生一样追求所谓的时髦吗?”

大卸四块的螃蟹一股脑地被扔下锅,坚硬的螯、钳和躯干碰到金属锅砸出了梆梆的响声。混合着调料的香葱和姜丝早在热油里滚熟了,散发出一阵阵的香味来。那些不听话的大螯、大钳子激起了不少油星,弄得锅里一片滋滋巨响;而那些稳稳当当落在了锅中央、此刻一部分浸在热油里的蟹块在武火的作用下也在迅速地升温,微微有些发红。白烟正在从边缘、中央、从锅面的任何一寸地方冒出来,来势汹汹地蒸腾而上;姜兴许是太老了,气味有些呛人;迷了我的眼睛。在一大股酸辣的味道和浓浓的白烟里,我眼睛都睁不开,就这么泪如雨下。

“外套过时了!别的太太们都穿有小碎花的,我不要穿全黑的。”

“早告诉你下雨要多披一件外套,你就不听,就不听!”

初稿2010年8月13日

下过雨后的北城变成了深灰色。空气微咸又潮湿,隐隐闻得到不远处东江上漂来的江水的气味。90%的空气湿度,就算是健康人呼吸起来也会感到有些不舒服。湿漉漉的柏油小路上慢慢地行走着两个人,她们走得很慢,没走几步路还得停下来停顿一段时间,再颤巍巍地继续前进。整一条空荡荡的马路上只听见偶然砸到地上的雨滴声,和她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定稿2011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