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叫可怜虫!”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粲晴,“把希望都放在别人身上!却从来不懂得回过头来改变自己!即使真的出现了那样一个人,她们又哪里配得上?”
“出口伤人?不喜欢那些明明自身平凡无奇、没头脑没模样没钱权的平庸女孩儿,只能靠找个好人家来改变命运的幸运儿?”
“你自己还不一样?知道自己哪里不行还不赶紧补救?怎么,奢望靠点心理小伎俩能改变什么吗?”他的表情让我觉得,这场争论已经渐渐进入正经状态了。
“你才灰姑娘!别出口伤人!”
“不,我不同意。大部分人以为这是一种期盼美好事物出现的正常表现,她们都没好好读原著——即使是灰姑娘,她也是出身高贵、教育良好的贵族小姐;即使是丑小鸭,前提是它本身就是一只天鹅蛋——就算是人,可以长得不够好但不可以邋邋遢遢、粗鲁无礼;可以没有知识但不可以不乐于求学、大量阅读;可以有不当的念头但不可以不修身养性、积极向善——这些才应该是人们去追求的美好的事物、是正确的改变命运的方式,而不是等着天上掉下来个什么王子、瞎了眼睛捡了你!存有这点幻念的人无论在认知上还是理想上都存在着极大的谬误,人们一般都说麻雀变凤凰、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故事之所以能够存在是他们勇敢、直率、天真和可爱的缘故,但这个世界上勇敢、直率、天真可爱的人数不胜数,凭什么轮得到你呢?说白了,你不配!我不相信两个个文化、教养、思想和背景有着天差地别的人能够长久相处,因为本身就缺乏长久相处的基础——到头来,在‘他们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后面往往有个隐藏的悲剧。”说完之后我简直有些缺氧了,眼角偷偷瞄到无论是学长学姐还是其他围观的同学们停下动作在听我说。我有些忐忑地等着那个男生的反应。
“喔,你没有好好学习,这一点怪不得别人。再说了,你的人生理想不应该是祈祷天上掉下来个英俊温柔多金的白马王子来接你去过幸福生活?啊哈,‘灰’姑娘?”他再上下扫我一眼,似乎觉得很可笑。
“还说教起来了。还说得如此没有逻辑。”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眼看人群,“唉呀,你这个人难免口是心非。我眼里看到的就是你依旧不修边幅、一无所知又没有礼貌。即便你是个合格的演说家,那也改变不了你是个‘灰’姑娘的事实——不过是‘灰扑扑’、‘土头灰脸’的‘灰’。说到底,你还是个女人,还是改变不了奢望有个男人去改变你们的生活的白痴愿望——”他抛出一副极致轻蔑的嘴脸,那一刻,我难以想象一张小柒的脸对我做出这么憎恶鄙视的表情来——即使在……即使在他被粗暴地从我家门口被扫地出门之后……过去的委屈不平、被强行压抑的怒火再次被释放了出来,这下我是真的恼了。
“对,这点我承认。”这句话给了我开口的勇气,“我选择心理系是想研究人的个性、才能、气质等等等等……想搞清楚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除了成绩好之外一事无成,什么都不好;而有的人明明掌握着让我羡慕的才华却拿来挑衅、卖弄,这么不公平——”
“没错,我当然没有忘记我是个女人,但我更没有忘记我是个人!不同于其他飞禽走兽,它们活着最重要的大事就是择偶繁衍下一代!作为独立的能思考的个体我有权选择追求人的智慧、品德、价值和尊严!
我无话可说,攥着表格,想要走之前,他再次开口:“请允许我为你作一个小小的分析……当然,可能不是你熟悉的塔罗牌什么的……”他狡黠地笑了一下,上下扫视了我几眼,侃侃道:“你穿的是灰色上衣。灰色代表沉静、寂寞、颓废和优雅。可能你的依赖性比较强,优柔寡断……你的裤子是黑色的,黑色代表放弃、屈服、拒绝,通常喜欢黑色的人独立性比较强……这就矛盾了。不过,我猜测你有强烈的改变现状的愿望……”
“我念心理(学)和教育(学),是因为我没有得到很好的教育,像我这样的应试机器、知识朽木本该彻底铲除!但是现在的中国还办不到!我是学习机器,但我是为了消灭将来可能出现的更多学习机器!这个回答行不行?
“只是略懂。”真是存心寒碜我。“而且据我所知世界上似乎有心理物理学这么一种学科。”
“你现在可以用你渊博的知识淹死我,可以用钞票砸死我,可以拉拢数不清的同学来让我饱受孤立和欺凌的折磨……但请你记住!你的子孙将听命于我,他们看的是我编写的课本、吸收的是我灌输的教育理念!而你的钱权将不能动我和我未来的儿女半分,因为我们经营的从来就不是世俗的名与利,这就是差别!”
“那你为什么心理学学得这么好……”
这番话是间歇两次、分三段急吼吼地喊叫出来的,说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背过气去。说完之后我便眼冒金星,大脑缺氧,意识有些轻微的模糊起来。眼前那几个人瞠目结舌了大概半分钟,现场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喧闹的掌声、口哨声和模模糊糊的呐喊声来。我才意识到刚才那番大吼大叫有多么歇斯底里、姿态全无。更重要的是,我竟完全忘记了、忽略了这个招新会的现场拥挤着那么多人,他们之中至少三分之一听到了我的口不择言——
“哦,对了,高考的时候不用考心理学,难怪……”他径自说完后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我抢问了一句“你呢?”他停下来,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物理系。”
有人喝了一声倒彩,声音刺耳。我无地自容地想要找个人少的地方逃回宿舍去、好摆脱这些像黏液一样恼人的目光,于是慌不择路,往心理协会桌子后面的草地上没命地跑。那人在后面“喂”了几声,趁着局面混乱的情况下截住了我,微微点了点下颚,平静地说:“等你的心理学教材出版了之后可以送我一本吗?”
“嗯……是的。”我回答。
“乐意奉上。”再丢脸也不能丢了风度,我强装出一个镇定自若的表情,转身再次跑起来。
“心理系的?”酷似小柒的男生难以置信地问,
此番大言不惭的演说实超出我原本的预期,让我不解的是,它们似乎在我脑海里储存了足够久、以致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从来不敢想象在超过十个人的场面下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大声地嚷嚷,更别说提前准备好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了。编写教材?可能吗?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这边我已经羞愧到脸上发烫、恨不得瞬间消失。学姐为了圆场,拉过那俩男生嗔怪道:“你们两个别搅黄了我的招新会,这位同学是咱们心理系的,不会的可以慢慢学,给她张表格直接入会就可以了。”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现场居然有好事者用手机录下了我的对白。在一次平平无奇的午饭上,我一个人坐在食堂最西北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吃着饭,整个食堂只坐满了一半人不到。忽然一个声音就从食堂中间响了起来:“没错,我当然没有忘记我是个女人,但我更没有忘记我是个人!不同于其他飞禽走兽,它们活着最重要的大事就是择偶繁衍下一代……”声音不大,但字字刺入我心。很多人嗤嗤地笑了起来,眼光继续肆无忌惮地朝我这边扫视。
“那也不能放那些只对‘心理测试’、‘爱情魔法’感兴趣的小女生进来啊……”
早在很多年前受到过全班六十多个人集体对我发起的孤立和敌视的抵制,这种场面倒不足以使我寝食难安、精神崩溃。时至今日我已能够对中伤和排挤安之若素,但那不代表我能习惯、喜欢这种对待我的方式。我只是不再害怕它们。
“你没见到现在招新大会上人山人海的,要再测试咱社就没人了……”
我自然也没忘记给我带来这种不甚愉快的大学生活的元凶——在一次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我们路过球场,我一眼便认出那个正在跳跃起来扣篮的家伙,即刻对身边的女伴耳语:“正在扣篮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看这些人,你看她这个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读过一遍《苏菲的世界》或者《人性的弱点》就激动得马不停蹄地赶来参加心理协会似的。说真的,老高,我必须重申一遍,建议你给入会者先做个小小的测验……”
答曰:“周维扬,物理系,一年级辩论队队长,跟我们一届的。”
“你说的也太过绝对了!”学长笑道,“不要把起点定那么高,我们只是弄个社团,拉点人进来玩玩……”
我掉头:“你怎么……”
他又转过头去继续跟那个学长说:“我要是你,就定期开会讲讲内容(心理学)派。我个人觉得,没有费西纳哪来的冯特,没有冯特那半个近代心理学都要坍塌了……”
“没事,我理解,我真的理解。”张杏拍拍我的肩膀,很宽容大度地朝我笑笑:“通常‘冤家’就是这样出现的。”
“呃……”说实话,他说的每一个专用名词我都闻所未闻,于是大为窘迫。
“这玩意儿你也信,”我不屑地撇撇嘴,“他那种存在主义者,萨特的‘他人就是地狱’说的就是他。”
他点点头,注意到我的目光,精明地看我一眼,问:“干嘛?”
“萨特还说,存在先于本质呢。”张杏哈哈笑着,“首先你们俩确实闹出了一场闹剧,因此相识了。至于什么关联,那是以后人为创造的。”
我被吓得一怔,双眼空洞地看着那个男生,他脸上的每一个器官、尤其是坚毅的嘴巴,看起来都如此咄咄逼人,显示出足够的聪慧冷静,然而一个多月以前它们曾经绽放过那么温暖人心的笑容……站在我旁边的学姐同样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愣一愣,连连摆手。
“‘存在是偶然的、荒诞的。’”我们背书一样同时背出这句上课时教授反复唠叨的话,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我头皮发麻地看着入会表格背面密密麻麻的介绍,心想自己入学没多久,连心理学大门的门把手都没摸到,进到心理协会岂不是滥竽充数。举棋不定间,有个男声说话了:“不对,我不赞同你对费西纳的看法,刺激强度和感觉强度之间必定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公式,可以换算出各个器官所感应的外界刺激。就好比人不能只用‘高兴’、‘高兴极了’、‘欣喜若狂’、‘喜极而泣’之类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对吧?这些模棱两可的词汇一点也科学。不是吗?有个公式S等于C乘log……喂,学姐,是S代表感觉强度还是C代表感觉强度来着?”
不出意料地,直到心理协会举办的第二次活动上,我才再次遇上了周维扬。当时我们所有成员正在自愿分成三人的一小组讨论交流,人群自动分流着分流着就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了。
学姐一见有人走过去立刻像被激活一般,围着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同学你好,要参加心理协会吗?就读什么系?心理?太好了,心理学就是研究人的心理活动的规律的科学。你可以下看看我们的简介,心协创办有十一年,在我们学校算是比较老牌的社团了,每个月都会出版社报,大致是一星期一次小型的活动……喜欢弗洛伊德?还是马斯洛?罗素?我们心协内部还有分为几个小支流,你是想加入到社会心理学支队呢,还是行为心理学、教育心理学、犯罪心理学?对了,我们还有一个小小的爱情心理学支队哦,不知你是否感兴趣,哈哈……”
“噢,是你啊。”周维扬抬起眼睛看了看我。
出于一种改变自己的忐忑心态,我去了社团招新大会。尽管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一无所长这个境况,我怀疑任意一所大学都不会有“考试社”这等东西。但其他展示各种五花八门的爱好特长的社团着实为数庞大,像魔方社、远足社、口技社这些,让我好生羡慕那些有着独特爱好的人。五颜六色的旗子、海报和表格满天飘扬,形形色色的人在招手呐喊,场面热气冲天,特别是那些热情的社团负责人随时会拉住过路人滔滔不绝一通本社团的特色内容然后再强行把表格塞到你手中,一时间让人眼花缭乱。好容易找了个比较稳妥的心理协会,那里摆着两套桌椅,一个学长和一个学姐坐在桌子后面正在和一个站立着、背向我的男生说话。
“嗯。”我坐下,接着又进来一个叫姚乐铃的英语系的女生,我们三人便凑成了一个小组。姚乐铃主动搭讪道:“哈,我听说过你们两个那场有名的辩论……”
来北京之前,我听文蠡说,大家都说北京是中国唯一养得起梦想家的地方。来到这之后,再提起这句话,身边所有同学朋友都表示听过或者赞同。然而我这个人没有梦想,这句话说的应该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只是羡慕这一句话,以及与这句话有关系的所有人,他们兴致勃勃地来到这座城市,学习、工作、唱歌、跳舞、画画、表演……那些胡同和地下室似乎也离我很远,没有什么机会去到;那些光是念出名字来就足够震撼人心的景点和古迹,我也始终是个过客的身份。常常我就只是蜷缩在熟悉的校园里面,终日在教室、宿舍与图书馆之间徘徊。
“那不叫辩论,顶多算争论。我不跟人吵架。”周维扬说。
由于中学六年我一直常年在外住校,对离家倒是相当习惯也相当自在。只是在北京,一到十月就明显逐级下降的气温以及公共澡堂这两样,一开始确实挺考验人。秋天风沙也严重。每当我在光秃秃的路上艰难地逆风行走、与低温和风沙抗衡时,时而就会不自觉地回想起北城灿烂明媚的黄昏天际、湿润的空气和四季常绿的植被和树林。在祖国大陆的最南端,天黑总是迟迟不来,空气常常是湿漉漉,叶子好像从来都不掉,草也长青……我们时常在十一月份依旧穿着夏装或者薄薄的一层长装在操场跑步,到真正入冬的时候就加一件毛衣、加一件外套;然而厚衣服还没怎么穿脏,天气就再度暖和起来了,我们准备的过年新衣一般都很薄……
我脸红了,心想他没有说出“泼妇骂街”一类的词真是绅士得让人吃惊。我生怕自己在耳濡目染间就染上了北城人的恶习。
怀着这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我在到校的首日和开学典礼都过得有些浑浑噩噩。尽管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包括军训、轰轰烈烈的迎新大会和各种公共课程,我都没有再见到那个面善的陌生人。难以想象小柒在时隔六年之后再次与我出现在同一个校园里,坐一样的车,在一样的操场上跑步、一样的食堂里吃饭,手指掠过图书馆的同一本书,看过同一课树的叶落和同一个黄昏。纵使如此——我反反复复地质问自己,我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思来想去,只有四个字能简洁明了地概括完这些漫长的岁月里我对他全部的感情和挂念:“近来可好?”
“我还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于是,当我在想着他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真见到了他。那张将近遗忘的脸庞,笑起来宛如阳光普照。我懵然盯着那个人,直到他转身淹没在不断涌来报道的新生人流中。这不大可能,全国这么多所大学,我恰恰和小柒填报了同一所、还同时被这一所录取的机会可谓微乎其微——当然啦,也不是百分之百不可能。
“裴飞。”
到校报到的那一天,我把行李依次搬进宿舍以后到楼下去办理手续,递交档案、领取校园卡、体检、办理保险之后,已是筋疲力尽,热汗淋漓。我找了处阴凉地坐下,眯着眼睛眺望来来往往的新生们,心头上忽而就跃出十二年前第一次上学的情景,彼时我尚未满五岁,在偌大的校园里像蒙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遇上很不称职的老师,第一次点名,第一次立正稍息,第一次有了两个崭新的好朋友……花蕊蕊和小柒的形象历经多年已在我的脑海里幻化成了两个天使的模样,永远是六七岁的童稚面孔,永远笑颜灿烂、亲切和善。他们教会了我除了服从、暴力和冷漠以外的不一样的东西,全都是无价的宝物——爱,友好,善良,忠诚,同甘共苦……
“我叫姚乐铃,英语系新生,对萨特很感兴趣。”
动身北上的那一天,我孤身拖着两个大皮箱跟家人一一告别。文心兰板着张扑克脸。我转身上火车的那一刹那无限辛酸地想:但愿你的暴烈性子能表现出来的是热暴力,若仅仅是关切得紧、显得大喜大悲,起码我能体会得到那是另外一种爱我的方式;然而这种亲情搁在文心兰身上更多的是漠不关心、吹毛求疵、暴怒无常,恰是这种冷漠和憎恨涤荡了我所有该有的爱和尊敬。这种道理,你又何曾明白?
说罢我们俩静静地看着周维扬,期待他的下文。孰料他一动不动,姚乐铃不禁大失所望:“怎么,你不介绍一下自己吗?”
假期里隐隐约约有那么几件事微微地改变了我对她的态度和看法。特别是我发现自己竟然学会欣赏她的笑——我指的是,约莫是她出嫁以前、大姑娘式的那种浅笑,羞涩静谧的,垂下头、嘴角弯起浅浅的一个弧度。听起来,这似乎应该是属于我的笑的方式。但确确实实,它同样属于文心兰。于是我猜测文心兰的确一度是相当文静娇羞的,而且那样的她必定很耐看。然而北城人特有的那点品质使她整个人都改头换面了。背后的故事使我好奇,但不足以好奇得去当面询问。我只期望自己能远远地逃出北城,越远越好,以为这样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再悲惨地重蹈覆辙。
“我想到一个讨论的话题——”周维扬扬了扬右手,“萨特有一个著名的理论:人即自由。也就是说,人在事物面前如果不能按照个人意志作出‘自由选择’,就白白丢掉了个性,失去了自我。这种人,我们说他们不能算是‘真正的存在’。即使是每个人生来就知道真善美是值得赞美、值得追求的,也不见得人人都能这么做。地球上每一天每一秒都有人在继续堕落,他们苦闷、烦恼、孤独、自以为找不到出路,像被遗弃的低下生物一样。实则,问题出在哪里呢?你们来说说。”周维扬话中有话地说,自信满满地靠在椅子上,目光如炬。
临开学的最后几天,文心兰再次显得兴奋异常,一刻不停地操心着我和文蠡的行李。我们的开学日期相差十来天,她于是置办完我的生活必备品后给文蠡也办了一份。我有幸跟她出去买过一次东西,实在瞠目结舌、佩服得五体投地:文心兰砍价时不是砍五块十块,甚至不是对半砍,比如我们去买七十元的东西,她会从二十元开始砍价,实在远远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于是我只好假装相信文心兰在持家这件事情上确实在行。
这番话明摆着针对我那天的言论,所以我只是用沉默来抗议。姚乐铃试探性地看了看我,轻轻地回答:“我觉得嘛……一方面,他们受到了客观上的限制,例如有的人生来身体残疾、家庭破裂、家境贫困,就比别人失去了很多学习的机会;另一方面,也和他们的主观世界脱不了干系,有的人也可能早就丧失了信心,不够努力,不求上进,甚至怨天尤人……”
无论如何,家里的那些鸡毛蒜皮、鸡飞狗跳都在2008年9月1日开始暂告一段落了。上学的日子越来越迫近,我们全家人的神经似乎绷紧了起来。爸爸开始三天两头往银行跑,回到家来难免又开始数落。我似乎觉得这六年他在家里和文心兰朝夕相对。开始沾染上了她的恶习——抱怨社会,抱怨物价,抱怨工资和抱怨遇到的每一个人。对此我很不乐观,北城的人口总数已然有八十万,这个狭隘闭塞的城市里面生活着几十万个人每天都在向空气散发着诅咒和怨怒,因而把这个本应机会无限的海滨城市变成了一座死气沉沉、不思进取、怨天尤人的死城。这样的人再多一个都是灾难。
“嗯,很对。”周维扬点点头,“你怎么说?”
这般干巴巴的说教连我都十分怀疑粲晴听进去了多少。我也就不说了。
“laissezfaire。个人自由。自我负责。”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不是啦,是我去找文蠡玩,可文蠡提前约了人,不想带我玩儿嘛。所以我就跟着他去了他朋友家啰。文蠡不讲义气,直接就和他朋友打球去了。我又没事可干,就打开了他朋友的电脑来玩,结果就看到了……”她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没底气。我全然不知如何开口说说教,也只是循例苦口婆心了一番:“粲晴,这些东西有害你身心健康,赶快扔掉它们吧。不然不仅你健康受损不说,还会无心相学,靡靡终日。要是让家长老师发现了,轻则责骂,重则毒打。如此发展下去,就跟吸烟吸毒一样很难戒掉的了……”
姚乐铃惊奇地看着我:“那是个什么单词?连我都没有学过。”
“文蠡教你的?”我惊叫一声,感觉缺氧了。
“因为这不是英语,是法语,有‘让他做,让他去,让他走’的意思。”
粲晴两只葡萄一样的黑眼睛咕噜噜一转,迅速领悟到了:“没有呀,就上次去找文蠡玩儿……”
“怎么了,你不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吗?特别是对于这个话题?”周维扬揶揄道。
“粲晴,那些东西……谁教你看的,学得这样坏?”
我想了一个聪明的回答:“对于苦难,我保持缄默。”
粲晴意识到了这一次我的愤怒可谓空前,闭嘴不语,装聋作哑。我坐也坐不下去了,急急忙忙告别,思来想去,总觉得告诉大人终是不妥:遇上个简单粗暴的家长随时把她打残废了不可。直到没几天粲晴又打回原样嘻嘻哈哈地叫我“裴飞裴飞”,邀我一块玩儿,我才找准机会小心问个究竟。
“苦难?”
“你自己说你电脑上那些是什么东西!”她这样的厚脸皮,我肺都快气炸了。
“我不是文学家,但我看过一段话,写得极好:‘倒在挫折的岩边,苦难岸边,四周无边的黑暗,没有灯火,没有星星,甚至没有人的气息。恐怖和绝望从黑暗里伸出手紧紧地钳住可怜的生命。有的人倒在岸边再没爬起来,有的人在黑暗里给自己折了一只船将自己摆渡到对岸。’对于你的问题,我宁可相信是个人选择,各人对自己选择的命运负责。”
“什么东西让你这么生气啊?”她嬉皮笑脸地说,“不会是中国足球吧?”
“……你、你背下来了?”姚乐铃瞪大了眼睛问。
“你在看的什么东西?”我气急败坏地问她。
“也没有特地去背……因为喜欢,多看几遍自然就记下来了……”
更坏的事情在后面:我依旧时常躲避文心兰而到粲晴或者左忻家。姨妈似乎永远在加班,我所记得的见到她的时候只有春节那时,自由自在的粲晴的颓废生活总是“一不留神”被我撞见;更甚者,一次我去她家的时候她正在看电影,因前来开门给我匆匆就按了暂停键,结果我进门环视一圈之后被电脑上不堪入目的一幕刺得整个人蹦了起来,冲出房间去找粲晴。
“喔,裴飞!你真是了不起!”
发生了左忻、粲晴和兰子萝不愉快的见面之后,左忻始终在有意无意地躲着粲晴。粲晴只得来找我。她向我坦白小学升初中这个暑假由于没有作业、更重要的是没人管束,她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情,交了一些不该交的朋友。刚经历过丧母之痛、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的兰子萝就是在粲晴怀着一股盲目而虚荣的少女之心时遇见了她。她大概是对比她年纪大、比她成熟、长相青涩又散发着不可忽略的哀伤和颓废气质的兰子萝产生了强烈的新鲜刺激感——豆蔻的粲晴还分不清楚“搭讪”跟“勾引”的区别。没错,粲晴比我和左忻这些由文心兰所教的“传统道德”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人不同,她比我们年轻、漂亮、大胆、生动。当我这么说的时候,粲晴急吼吼地打断我,争辩说最重要的是“年轻”和“漂亮”。可见我们这几个表姐妹没有一个是能美貌与智慧兼得的。
“好的记忆力是拿高分的必备法宝嘛。”周维扬抢白了一句,“你看她就是典型的好学生模样。”说我是好学生的人多了,只是说的是周维扬,我相信这绝非褒义。
还有一个理由,则是粲晴的巨大转变给我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刺激。
“好了好了,我们离题太远了……”
在大学我上的是心理系。这也是填报的第一志愿。说起来选择这个专业的理由很可笑:我常觉得自己在心理上已经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亟需别人的医治,也有那个想法去医治别人。所以渴望了解人的有关个性、人格、性格、气质、自我意识、能力、需要、潜意识的那点事儿,好让将来有一天教孩子们不要学我的坏榜样,对冷暴力和恶言恶行逆来顺受,对封建守旧的思想观念不敢反抗,对死板僵硬扼杀人性的教育制度俯首称臣,最终成了“三有三无”人员——有知识、有学历、有伤痛;无文化、无思想、无个性。
这是我和周维扬的二度交锋。他的口才出众,但似乎并没有把我们的对话当做是正式的辩论。后来我才明白,如果希望听到别人亲口袒露他自己的真实想法,最好就是不露痕迹地发问,而不是通过辩论来引出一些可能是言不由衷的套词。周维扬对于这套把戏十分在行,只是套话的技巧我一直没有学会,如粲晴所言,人是适时需要学会稍稍伪装一下。
我听见冬天正在从我生命中脚步缓慢地走远。我亟需春天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