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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重新开始

“我要杀了这个……”她仍在挣扎着掰开我死死扣着门两边的双手,“我去外婆家行不行!”

“表姐!姐姐!姐姐……”

“行。”我二话不说松开了手,左忻抬起她那蓬头垢脸的头愤怒而不解地狠狠瞪了我一眼,拔腿要走。

“王八蛋!衣冠禽兽!……”

“等一等,我……我跟你一起去……先让我回家收拾收……”

“你先冷静下来……”

“不用!”左忻大吼一声,转身回她的房间,我以为她改主意不去了,谁知她扬手把床上、地上的剩余衣服一股脑包成一个团刷地扔到我怀里:“这些、还有这些,给你!我们走!”

“我去他的!骗子!人渣!混蛋!败类!……”

左忻花了八个小时零二十七分,终于把她那副人类躯壳下面隐藏着的非人类的能量动力全部耗尽,眼下像小猫一样爬在沙发上垂头丧气地小憩。我坐起来把一地的纸巾和包装食品的塑料袋扫了扫,两只鼓膜似乎还在嗡嗡嗡地余震不觉。左忻控诉她的前男友一会儿、再回忆一下甜蜜的往事一会儿、哭泣一会儿、看一会儿电视、再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如此循环往复。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夜之间狠命把一整套九十几集的韩国肥皂剧都快进了一遍。

“等等、等等……”我无奈地伸出双手来制止她,“左忻,表姐,表姐,我求你了行不行?你先听我说,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们坐在沙发上看《恋爱假期》。期间有一番对白让我格外印象深刻:“我了解那种渺小又微不足道的感受,就算遍体鳞伤也要故作坚强,不管换了几个新发型,或是去健身或是和姐妹淘喝酒,日日夜夜都仍在回想着每个细节,纳闷自己到底哪里错了,哪里误解了。最后自问怎么会把短暂的欢愉错当成永久的快乐。有时候会说服自己,他会想清楚回来的。

“十一年了!裴飞我们认识整整十一年!初一、初二、初三、高一、高二、高三、大一、大二、大三、大四,还有、还有毕业工作一年!裴飞!十一年啊!”左忻歇斯底里地掰着手指数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起来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她发疯似地把衣柜里的衣服都搬出来,像是要把它们全部撕扯成条一样。但她把所有的T恤、衬衫和牛仔裤塞到皮箱里,而把裙子都留下、狠狠甩到床脚。“你少给我挡在门口!滚开!”她架着皮箱就像架着颗原子弹一样冲我的方向本来,架势仿佛一头西班牙斗牛。

“经历过这一切后,人还是会重新开始的。再遇到值得付出的人。然后一点一点地重拾自信,而那些模糊的回忆,那么多年浪费掉的人生,终究会开始消逝。”

粲晴和我同时回头,两人脸上是同出一辙的见鬼的表情。我们都没有认出那个正没命地在过道上狂奔的男人是谁。

最后我们两人都筋疲力尽,闭上通红且酸涩的眼睛双双在沙发上睡着了。

“兰子萝!我要杀了你!”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习惯早起的外婆她老人家用扫帚唤醒了我们。昨晚左忻的崩溃打扰了她的睡眠,心里既放心不下、又不好过问些什么。但我打赌她一定自觉不自觉地竖起耳朵捕捉到了一些什么,因而她看左忻的眼神里没有不满,只有无限的怜惜和一点意味深长的“看,我早知道是这样下场”的意味。

商场每一层楼的的中心位置都是空的,四周环形部分才卖商品。左忻当时正在圆环楼层、也是我们所在长椅的另外一端,我们彼此都没看清;待她终于辨清了那个扯着嗓子叫她的声音来自哪个方向时,她总算从另一头摸过来了,起初走得很急切,后来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我看着她的脚出现在电梯旁边,然后被遮住的腿、上身和头部才渐渐完全露了出来——这真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以致我看得如此仔细。同样我也无比清晰地看着她脸颊一寸皮肤由变红再变紫、每一个五官都耸起再拧紧,到最后,她整张脸已经扭曲得不像话了。我一直很害怕地直盯着她,惊疑得简直都忘了身边两个人的存在。直到左忻亲自用狮子吼般的嗓音大大提醒了我——

“算了吧左忻,初恋都是没有甜果子吃的。你现在还来得及去找别的。”她一边扫地一边说。

“左忻在那边呢,我这就叫她过来——她还没见过我男朋友呢。裴飞!都说了多少次了,现在没有多少人像你这么古板保守的!”她装模作样地一跺脚,那男的转头对我尴尬一笑。粲晴朝着电梯另一边挥挥手,毫无形象地大喊大叫着:“喂!喂!喂!左忻看这边!”

左忻翻个身起来结果她手上的扫帚:“对不起啊外婆,这次麻烦你了……”

“你、你给我等着瞧,要是让家里人知道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认识一个小伙子,人很不错的,就住附近,整天给我送些水果……”外婆目光炯炯地看着左忻。左忻不乐意了,别扭地把五官都挤成一团:“又来了!外婆,我们的事儿用不着你管!你老就安安心心地坐在这里看电视吃水果!”外婆双肩给左忻用力按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瘪着个嘴嘟嘟囔囔:“就知道城北那边的人信不过!”

“他自己赚。”粲晴又是没皮没脸地把他俩的脸勾得再进一些,在大概一分米的距离之外隔着空气响亮地“啵”了一声。我顿时又气又惊。气的是粲晴这一连串动作已经完全脱离了我所接受的、由文心兰教给我们的“礼”的教育的范围,而我以为我们三个都是文心兰带过的,理应在对这一问题的看法上保持一致;惊的是粲晴才十二岁竟敢公然勾搭社会青年——若是个大学生,好歹也有个二十一二了;若不是个大学生,那更糟……

我和左忻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北城的日益分裂给外婆这样的老人家也带来了心灵上的伤害,因城北那边的人日见暴富,老城以南的人倒成了十年前北城的保留版——眼见着深圳、东莞飞黄腾达,自己却破破烂烂使不上一点劲……我知道深圳这几年来着实没有令中央领导和全国人民失望,许多同学拿着超过重本线十分二十分的分数宁可不去读重本,反而肯屈就深圳大学,就为着那边雄厚的财力以及机遇无限的前景。如今,城北那边开窍了一点儿,学着拉外资、建工程,搞得有声有色,外婆现在把那股怨气一股脑儿都倒到了城北。城北的天都是黑的,城北的人都是坏的,这是外婆的逻辑。

“这年头学生都兴起提前消费,变着法子花家里钱啊。”我不满地说。

左忻一声不吭地提着簸箕到屋外丢垃圾,回来的时候不时回头看一眼,莫名其妙地说:“外婆,你屋子外面老有个疯子在转悠。”

“他有钱。”粲晴嘻嘻一笑勾住了男生的脖子。

“哦,那是阿凤。”外婆不以为然地说:“她在那里很久了,我有时倒些剩饭剩菜的时候就给她留点吃的。厨房里还有没有粥?”

“这里才没人发现呀。反正我妈和你妈都不会来大超市买衣服的。”她无所谓地翻了翻眼睛,那拿捏得很微妙的、介乎懒散和轻佻之间的神色让我一惊,然而嘴皮子上免不了还是死撑着:“你呢?你又有钱到这儿来买衣服?别光说别人不说自己啊。”

“外婆,你这样会招人进屋的。”左忻一脸厌恶地说,“万一他们都盯上你了,趁你不注意翻进你家里来怎么办?你又老、又孤身一人……”

他们经过长椅的时候看见了我,我故意吓唬她:“粲晴,你可真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牵手牵到商场来了。”

“他们只是要些吃的嘛!”外婆不耐烦地挥挥手,“再说,阿凤以前是我在你外公家的邻居,不碍事的。”

迎面走来那对男女让我回过神来。起初以为自己眼花了,定定神,那个脸色红润、打扮入时的佳人可真是我表妹粲晴,那旁边那位一定是某“朋友”了。果真,又是一位“校园情人”,几乎模式化的秀气五官、单薄的笑容和同样单薄的身材摆在风姿绰约的粲晴旁边,倒显得粲晴一点都不小了。我无法估计那位男生的年龄,似乎在中学生与大学生之间游离着。粲晴本该是在小学生和初中生之间交替的阶段,今日这身打扮,倒活脱脱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

“外公邻居?那好歹得是个大小姐啊,还会沦落到上南来要饭?”我怀疑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自是绝少逛街,也对这项活动缺少热情,走到第三层楼便觉无意思,跟左忻推说我太累,得歇歇,便走到电梯四周供游人休息的长椅上休息起来,一边扇凉,一边看着衣橱里那些模特身上的华服,忽然觉得它们出现在这里是如此格格不入。北城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个跟不上时代步伐的小城镇,我这样想着,这是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未曾改变过。过去这六年,我一直拒绝重新审视也拒绝为它说好话。某种程度上我们一样的固步自封。

“以前是的,她家做的绸布生意很好呢。后来闺女长大后瞎了眼睛,跟了个坏人,不知怎的就变成现在这个疯疯癫癫的样子了。”

我带着脸色苍白、面带浮肿的左忻到新建的人民公园去。幸而她的核桃眼总算消了下去,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有些起色的。可不一会儿她就闹着要走,说是来往情侣太多,伤风化不止还伤了失恋的人的心。无奈,我只好牵她到北城购物商场去,都说购物是女人疗伤的良药,但愿舅母寄给她的生活费经得起她失控的消费。

我探头往窗子外面看了看,一个肮脏的女人正趴在窗上巴巴地朝里屋望着。平心而论,她算得上是我见过的乞丐和疯子中最爱干净的,头发尽管凌乱脏腻,但都放到脑后,使得额上、脸上一目了然;布条不是胡乱叠在身上而是整齐地披着,连衣服居然都是大红色。

一日,我照常想在晨运之后到粲晴家里去躲避文心兰,她打个电话来让我不必过去,有朋友来访,她得打扮一番陪他去玩。家里的座机跟文心兰房里的主机是相连通的,她清楚得很,因此耍了个小花招。然而我再愚钝也听得出那个“朋友”是指什么。思来想去,还是约了左忻。她说,在家也呆了半个月了,闭门不出,整天哭哭啼啼的也够折腾了,索性出去散散心吧。

我立刻表达了这个想法。外婆漠然地瞥了她一眼,用恶毒的语气说:“好看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俗话说红颜薄命。”

只要在北城——在家——面对着文心兰,我就会发现自己思维混乱、心绪不宁,惶惶终日。

我怔怔地看着外婆,她小巧精致的五官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二十岁,干干净净没有老人斑。于是我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天大的错话:“外婆你不也很好看嘛。”

接下来几天我的脑子里面乱七八糟地搅着一团关于往事与愧疚的浆糊,像生石灰和水的组合一样搅得我日夜不得安宁。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翻来覆去,突然手触到了枕头,抚摸过上面那些看不见的褪色的泪渍,一股子无名的火气便上头来——为何文心兰恶言恶行的后果由我们来承担?假使我作为她的亲生女儿根据孝悌之义必须接受她没有头脑的的粗暴和残酷的话,那么小柒果真是这件事里面最无辜的那一个了,不管直接还是间接但都是不好的后果都落在了他身上。如果说他先前是个家庭幸福、成绩优异、无忧无虑又颇受欢迎的小朋友的话,那么这种完美就被生生地扼在了我家的家门口。他是否在门后被文心兰做了些什么、他回去之后如何面对他的爸爸妈妈、如何向他们开口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以及他离开学校之后发生了什么——这一切我都渴望得知,却无法得知。我发现恰恰是这样的毫无头绪以及它所带来的莫名的负罪感让我背了六年多,背到自己都不觉得是一种负累,背到理所应当地认为这都是我的责任——然而一面对文心兰,我终于恢复了多少神智,想清楚我的确是无辜的。没有人因此向我控诉、向我指责、向我追债、向我表示永远不会原谅我。然而我真真切切感到了自己背着债、如芒在背仿佛时时刻刻受着无声的愤怒指控,并且,永远都将得不到原谅……

“所以还不是被拐。”她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抿住嘴唇再不出声了。我仍维持着看她的姿势,背上泛起一层薄薄的寒气。

“那难道让他们来为你妈来感到抱歉吗?”粲晴没心没肺地顶了我一句。话题僵硬地中断了。她爬起来踢踢踏踏地去做饭,我百无聊赖地倒在她的杂物中间发呆了一个下午。

左忻在外婆家住了大概两个星期,我则更短一些。因我刚开始重新习惯在上南的生活时,爸爸打来电话催我回家。高考成绩出来了,填报志愿等一系列的麻烦事儿随即接踵而来。我褪下左忻的衣裙还给她,顺带告别。临别以前我取了张白纸,将那段《恋爱假期》里的台词写了下来,夹在衣服中间还给左忻。左忻不情愿地抬眼看了看那些雪纺的、棉布的、粉白蓝红的裙子,烦躁地一甩手扔回给我。“看了心烦。你若不要,就带下去给阿凤吧。”

“也不——不能这么说啊。”我为难地看着地板。“这又不是我的错?干嘛让我来内疚?”

我赶紧俯身拾起,一张纸慢悠悠地飘落下来。左忻捡起来看,惊讶地说:“你写的?”

“所以你怀念他只为了更多的亏欠——吗?”她赶紧加上一个疑问的尾音,“很明显花蕊蕊对你的背叛消除了很大部分你对她的愧疚,然后文蠡——大家都是亲戚嘛,就没什么好内不内疚的,你把你的歉意都给小柒了?”

“不是,是那部电影的台词啊,凯特·温丝莱特说的。”我赶紧解释。

“粲晴,我有认真地想过,小柒他其实没有对我特别好的地方,当然更不会有对我不好的地方——只有——只有许许多多让我怀念的地方。这些怀念让我懂得,原本我们应该是更快乐的孩子的。然而现在一切都失去了,我们成了不快乐的大人。”我长叹一声。

“你记下来了?”左忻更惊讶地问,“一字不漏地默下来了?”

“裴飞,我打赌你那些青春言情小说啊、言情偶像剧啊都没有完整地看过吧——告诉你,对这些狗血剧情我可比你熟悉多了!”粲晴颇自豪地挺起了胸膛。我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也许……也许有记错的也不一定……”我十分尴尬地搓着手,“好吧,左忻我真的要回家了……”

我想起了花蕊蕊话中有话、言外有意的那句“我想要的东西你都有”,真奇怪,这些细节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是个天才啊裴飞!”左忻激动地拥抱了我一下。

“不会的。不会的。”粲晴冷静地反驳道,“你们几个迟早会闹出事来,就算在你妈……嗯……做了那件事之后,那也可能是阻止了你们的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不是……我才不是呢……笨死了……”我面红耳赤地推开她,想要冲出门去。

“粲晴,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清楚,没错这些年来我老是反反复复地想到他,但我内心清楚得很:我们之间非常简单,好吗?如果不是文心兰搅和进来毁了我们四个人的友情,一切都会很简单——我们本来可以是多么快乐的小学生啊!”我闭着眼睛长叹一声。

“等一等!等一等!”左忻在后面大叫着,追上来把她的裙子都塞到我怀里,“你是个天才,裴飞!有你穿裙子其实很好看,不要让什么人毁了你的人生!”

“我听说是那个男生自己家里出了问题,不是他们俩的感情出了问题!”她还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直起身子来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你也不是还惦记着小柒。”

我精神恍惚地从外婆家里走出来,感觉心里面住了两个小人儿,一个正在忙着拼命吹着一个又一个气球,另一个则急着把这些刚吹好的气球都拍破。

“好多年那也是分手的下场。”我心虚地说。

爸爸早在家中等候多时,一手捧着本报考指南,一手捧着本往年各大学录取分数及人数总表。“什么时候要填报志愿?”我一边进门一边问。

“左忻谈恋爱的时候只比我大一岁!”她抗议道,“而且她还一直谈了好多年!”

“就这三天,不过你不用担心,我都替你填好了,按次序就填中山大学、暨南大学、华南理工大学。”

“没怎么样,我就是觉得你还这么小——”

“什么?你……你都给我填好了?”我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但这必须考生本人亲自签字才生效的!”

“告诉你这个一等一的好学生,哧——”她发出鄙视的声音,“我表哥和我是很好!怎么样?”

“那不就是个签字的事嘛。”

“你跟文蠡现在感情很好是吧,”我打着趣想转移话题,“连谈恋爱都告诉他不告诉我。”

“谁说的……谁、谁说我要呆在广东了?”我急得结巴起来。

“你不用问我怎么知道的。”粲晴叹了口气继续啃手中的饼,“文蠡跟我提起过好几次。还有——裴飞啊,你怎么就到死都学不会伪装一下你的表情。”

“不留在广东你想去哪儿?外省你住得惯吗?你知道他们冬天气温多少度吗?他们吃什么你也跟着吃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官场人际关系很重要,你在外面念个什么本科,回来谁承认你?中山大学已经是本省最好的了,趁着大学四年多交际交际,把人脉搞大了以后,毕业出来直接考个公务员,你的仕途乃至以后整个人生就不用愁了,你信不信?这么好的条件你还想去哪儿,啊?”

这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反衬着我的支支吾吾,只会显得更加尴尬万分。我只是脑子里闪过了一下小柒领着我坐在面包店门口掰开一个面包一起分享的往事,可没想到这些回忆像玻璃一样透明,被人一眼就看穿了。

“漠河学院。”我赌气回答。

“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吧。”粲晴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却没有要猜的好奇神色,而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你要说那个小柒。”

“你……”他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自己跟自己生了一会儿气,然后下定决心说:“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要不要去中山大学?”

“我……我想到……”我吃力地开口说道。

“那我去哈尔滨工业大学好了。”我抢白道。

“这么厉害?”我笑了笑,拿起一块来尝了一小口,不知为什么,酸甜苦辣咸的五味齐齐一块儿涌上来,堵得嗓子口难受。我突然想到另一个人。

“你、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爸爸痛心疾首地把两本书一摔,进房去了。随后我听见他大声地跟文心兰嚷嚷,这时候他们两个自然而然就结成了联盟。不一会儿,房门咔哒一声开了,文心兰扭头看着床上的爸爸,看似向着他实际却是对着我说:“她要去哪里我不管,也管不了。但我提醒你留心一下北京上海那些地方的物价指数,储多点钱留给你的宝贝女儿吧!”

“你等一等。”她光着脚丫一蹦一跳地出去,不多时捧着一个大瓷碗进来,里面盛着两块边缘有些烤焦了的介乎饼干与面包之间的玩意儿。“我自己烤的哦,你一定要尝尝。”

填报大学的事情就这么暂时不了了之了。我们双方之间彼此冷战了两天有余,名义上是给我再考虑考虑,实际上这件事却一点没钻进我脑子里来。直拖到网上填报志愿系统的最后截止时间的前一天夜晚,我们再次一言不合,爸爸留下两本填报指南让我“自己选择以后的道路”,他后脚刚走我就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打开电脑进入填报系统,将所有的志愿都填上了北京的大学。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干这么离经叛道的一件大事,所以暗自兴奋不已,想到文蠡那句“这应该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我第一次觉得有人撑腰,一切都变得那么理直气壮。于是激动过度,导致失眠,第二天“不巧”地睡到了十二点。待我走出房间洗漱完毕、正赶上吃午饭的时候,爸爸和文心兰已经在饭桌前看着眼前的饭菜,一言不发。我想他们兴许在等我给出的答案,兴许今早已经在网上找到了答案。

“嗐,想想你家,在那里连呼吸一口空气都是能闷死人的。”平心而论,粲晴说的似乎也是实话,尽管有些夸张化了。

“时间已经过了,你们不能再更改志愿了。”我偷偷在心里笑开了一朵花,努力强装平静地说。

“它让我浑身不舒服。”我说的是实话。

“吃饭。”文心兰不必要地把整个脖子扭到了爸爸那一边,端着饭碗到客厅去了。

“唉,还是我这狗窝舒服。”粲晴笑眯眯地搂着我,像猫儿一样蹭着我的脖子。

接下来的七十多天时光变得很轻易度过,仿佛握在手里的水似的,吸溜一声就没了一个月,吸溜一声又没了一个月。假若某一天文心兰要找点我的麻烦,就好似手上突然冒出了个小冰渣,尽管扎手,慢慢也就化了、过去了。在这样充满期望的心情驱使下,也不知是我心理作用还是果真事实如此,我觉得文心兰好像一夜之间变得更加淡漠了,但这一种淡漠是体现在假装我不存在,换句话来说,就是不找我麻烦。这总算是个令人欣喜的好现象。

相比起如今同样歇斯底里的左忻,粲晴那自然成了更佳的去处。姨妈还是拼搏在厂里的第一线,粲晴在家中乐得自在。我到过她的房间一回之后,终于彻底顿悟对于我这等名义上属于“90”后实际心理却是“80”后、甚至“70”后的人来说,青春这样东西确实已经无可挽回地从我指缝中间溜走了,可能我都还没来得及握住它一次。我的少年时代被书山题海编排得多么一丝不苟、波澜不惊,又是多么死气沉沉、暗淡无光。看着粲晴房里那些非主流的装饰、图案颓废的黑色底面无处不在,那些粉色小挂件、蝴蝶结、蕾丝却又暴露出物品的主人小姑娘的身份。叮呤当啷的手镯、手链、挂饰丢得满地都是,还有一些搽着玩儿的腮红和五颜六色的眼影。衣服除了不在柜子里,扔得哪里都是,它们摆放的位置和颜色款式都毋庸置疑会让文心兰发疯。我瞠目结舌地看了一会儿,感觉到着十平方米的地儿实在没有我站的地方了,打算退回去,结果粲晴光着脚丫子在地上划了几划,清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当儿来,我们就挨着一起坐下了。

七月份还没过完我就把要上学的行李都收拾完毕了,显然再心急也无济于事,尽管接下来那些日子不断遇上要拆开行李、取出东西、重新打包的状况,但我依旧乐此不疲,宛若打包这件事情本身给了我莫大的兴致。

我把一段从网上摘录下来的话贴到卧室的镜子旁,以表迟来的抗议。假期刚开始一个星期,文心兰和我的似乎处在一种——类似于两头野兽正在绕着圈子掂量对方、谋划战术的阶段,相互虎视眈眈,却又谨慎地按兵不动。在六年前离开家的时候,我和文心兰就已经闹到了让我心力交瘁的地步,不知这是否会让她愈战愈勇、全身上下的肾上腺激素都被激发得无限膨胀——否则为何一个女人能将如此惊人的热情和毅力放在使我往死里不快乐这样恶毒的事情上。然而这次我打定主意不使自己再陷入一次绝望的困境,因而必要的防守以及可能的回击都必须得事先准备,以防随时哪天她哪根筋不对再次歇斯底里起来。而实践的开始,我决定一有机会就往外跑,对文心兰避之不及。

八月开始的时候,文蠡早早动身到北京看奥运去了。我在家守着电视,等着一不留神他那张笑意盎然的脸就会出现在镜头中的观众席上,然而一次都没有。唯一的收获就是我真正看了一届近乎完整的奥运会。期待的心情是喜悦的,时间是短暂的。于是这个假期才得以顺顺利利地被打发掉。

“五种不受孩子欢迎的母亲:拒绝回答、爱看电视、总是不满、喜欢攀比、谦虚过度。”

九月,我上大学了。这一次我不仅走出了家门,走出了北城的门,还走出了祖国的南大门,跑到很远很远的、北城以北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