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北城以北 > 第六章 诀别

第六章 诀别

“我不去!我打死都不去!”星期一的一大早文心兰照常起来想带我去学校的时候,我抓着床单进行了平生第一次反抗。

因此,这一次我打算抵死不上学。我无颜去面对花蕊蕊和小柒,更担忧万一不用再和他们相见……或者说不能和他们相见,是个多么可怕而悲惨的结局。那一天过后让我心里有了一种沉甸甸的负罪感,宛若我已然深深地负了天下人……而文心兰负了我一个人。这就够了,这就该终止了。

“知道你睡晚了啊?知道又不会早点死起来?不用去上学,你想做乞丐?做乞丐就快点死出家门口去,别玷污了我家的地!裴斐你这个人就算是死了都是一文不值!”她中气十足地吼回来,紧紧钳着我的双腿往外拔。我感觉她力气大得足以使我关节脱臼,而我的手指也才从床单滑到了床沿、从床沿滑到了床脚,最后死死地抠着床脚那根木棍上的几个小洞,抱着床脚不肯动弹。

我非但不想继续容忍文心兰对我学习其他爱好的百般挖苦、阻挠,亦不能容忍她对我的朋友的诸多挑剔、刁难。她操纵我整整十年,这十年来从来不问我喜好、不管我乐意与否,将我的人生按着她的企划一步一步、按部就班。我连说一个“不”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活着又比行尸走肉好多少?我还能质疑别人的人生“没有意思”么?

文心兰继续像拔萝卜一样争取把我拽起来,无奈这次我拼劲全身力气死死坚守,于是她转身出去,转眼间拿起一根鸡毛掸子走进来。

这一切我早就腻烦了。

“我让你赖床!我叫你不去上学!啊?越长越大长成什么死样了?现在还斗胆不去上学是吧?我让你不上学!我让你不上!我!让!你!不!上!学!”到最后,她没说一个字,就往我手上没命地抽上一棍子,十三条紫黑色的伤痕,整整十三条紫黑色的伤痕,霎时间就丑陋地爬上了我的手背,在上面蜿蜒着交叉着组合成一副丑恶的图画。我慢慢放开了双手,摸了摸手背上凹陷下去的道道,那劲道大得像用沾了辣椒水的缏子抽似的。

但我的话不能说出口,连一句话也不能说——家庭完整的人不配在孤儿面前抱怨身世,所谓尖子生也没资格对其他同学抱怨出卷子的人。早年我便深谙这一点,因而守口如瓶,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在家和在校的假象。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我勤奋好学尊师重道,我是好孩子好学生——

结果,星期一早上八点钟左右,我被文心兰揪着耳朵一路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湿淋淋的泥地去上学。期间我十分恐惧会在半路就被气头上的她搡到地面上摔一个狗吃泥巴,但是没有。我本想趁她离开之后就悄悄溜走的,结果她把我一路揪上了课室,当着全班人的面(班上正在上语文课)大声地喊:“老师,裴斐赖床,我把她送过来了!”倒像是前来邀功似的。

我听不下去了,起身就跑回房间锁上了门。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感谢上天赐予我一个周末的缓和期,我差不多都躲在卧室里面度过,终日以泪洗面。说不上为什么事情特别悲伤,现实就是,我也说不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能够让我特别开心、或者至少——不会让我不开心的地方。平生第一次,关于苟活和死亡的问题在我脑海里面萦绕不去。从小我和左忻、文蠡就一直赞成自杀者都是天底下最没脑子的——天大地大,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有希望就能改变,能改变就能扭转乾坤。因而以往每次我们在电视或者小说上看到“活着,太累了……”、“活着有什么意思”的话语,总是自以为无限聪明地嗤笑:唉唉唉,天字第一号傻瓜。活着有什么不好?好歹你有一口气、四肢健全、头脑正常、有饭吃、有屋住、有书念、有爸爸妈妈(尽管这点曾遭到我的抗议)、有一整个世界的机会在等待着你,就像整个宇宙的原子粒一样无穷。生活从来就没有落井下石逼良为娼,那个拯救你的上帝和毁灭你的魔鬼,都归了你自己一人而已——所以我早早就催眠自己:我可以忍耐,一直一直忍耐到永远。无论旁人羡慕我什么——羡我的慈父严母都好、羡我的优异成绩也好——我都可以装出一副温顺并且享受的姿势,不去澄清不去辩白:这两样恰恰是置我于死地的催命符。最后毁灭我的,恰恰也是这两样。

我忿忿不平又惴惴不安地抓着我的书包回到座位上。眼角瞟到后座上面竟然空了两张座位。花蕊蕊一声不吭、坐得出奇端正地上完了这节课,而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命运给了我一个噩耗不止,还顺带附送了另一个噩耗。

“不是,只剩下几个月时间为什么不能坚持?再说有那个必要么?你知道给你转学需要几万块钱吗……?”

一下课我就迫不及待的去问花蕊蕊:“他们两个怎么啦?”

“知道,下学期就要考升中考了。可我读不下去,继续在中心小学呆着我会考不上中学的。相信我,爸爸!”

她维持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姿势,端坐着在课本上写字。

“斐斐,你现在多大了?知不知道不能耍小孩子脾气?你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转学意味着什么吗?你……”

“我问你呢,他们两个怎么啦?”这会儿我几乎是死乞白赖、低声下气了。

“不是,我的意思就是我想转学,我想!这还不行吗?”

“你说话呀!怎么回事啊?”第三次,我按捺不住地咆哮起来。

“那为什么要转?你得给我个理由啊?”

“裴斐,”蕊蕊细声细气、像在说悄悄话一样回答我,“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想要的东西你都有,但现在却不是这样了”

“不是,没有,老师同学都挺好的……”

“不一定,”正在气头上,我什么也不管了,犟头犟脑地顶了一句,“我成绩比你好。”

“什么?为什么?你昨天不是还和同学玩得很开心吗?在学校有什么不愉快?”

她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表情:像是欲哭无泪、又像是诡异狡猾地、嘴角扬了一扬。

“爸爸,我想转学。”

接下来,让全班六十个小朋友都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全班最漂亮、人缘最好的花蕊蕊同学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个天昏地暗,不停地抽噎、打嗝,怎么都止不住。与她同桌那个虽然成绩最好但沉默寡言、性格乖张的裴斐瞠目结舌、脸上的怒气还未来地及消去、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同学们迅速采取了行动,所有人都围了上来,一帮人忙着安慰花蕊蕊,拍着她的肩、给她递纸巾、柔声相问“怎么啦她怎么欺负你了?”;另一帮人则横眉冷对、一脸正气凛然地审视我:“你把她怎么了!”

“怎么不动筷?”他停下来问。我摇了摇头。于是他转而对文心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吃苦瓜……”“她不吃我自己吃。”文心兰把碗筷动得叮当响,吃得很欢的样子。我继续无动于衷地坐着,等她吃饱后自己去洗碗。饭厅里剩下了我和爸爸两人。

那一天天还是没有放晴,反而阴雨加剧。我在冷飕飕的教室里独秒如年地呆了一个上午,中午的时候有人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跑来告诉我:“嚯,嚯!裴斐,班主任叫你去她办公室!”

“你看,是不是?早上睡一觉起来就有饭吃了,哈哈。”爸爸故作轻松地笑着,慈眉善目的,我怀疑他究竟对昨晚的情形了解多少。他拉起我往饭厅走去,盛好了米饭,和文心兰一起吃起来。

我去了,心灰意冷地。我从来没有这么落魄地出现在教师办公室里面。所有的老师和领导都认识我,在过去的六年里每日频繁地看着我在里面像小鸟一样轻快地跑进跑出,领作业、领奖状、领任务、接受各种褒奖。他们习惯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裴斐这次又得了什么奖啊?”我垂头丧气地站在班主任面前,她没有多加指责和呵斥,只告诫了我几句与同学相处要心平气和、友善待人。我知她仍是对我放一百个心,这种放心却突然地增加了我的负罪感。

文心兰穿着围裙走出来,手上稳稳地端着一盘炒苦瓜,用她一贯的冷漠语气说:“出来吃饭吧,已经做好了。”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的脸好像恢复正常了:正常的苦瓜脸。

中午放学后我没有回家。爸爸在校门口外面的马路边上找到了我,强行把我架上了摩托,灌了我几口饭,下午再次把我送到学校。经历过上午之后,我一脚踏进教室的门就成了一个罪人、最不受欢迎的人。蕊蕊把她的课桌搬走了,我一个人和三个空位子孤零零为伴。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同学愿意和我说话,他们都远远地躲避着我、用凶狠的目光瞪视着我、凑在蕊蕊身边说着声音不大不小、听起来正义凌然的好话。蕊蕊不时擦拭一下那张随时会梨花带雨的脸,对周围的一圈人说着“大家不要这样,我相信她不是故意的”“大家不要孤立她了,快去和她玩吧”。愈是这样,愈是将我陷入一个一文不值的可鄙境地。文心兰总算说了一次真话。现在,我在我们班的状况就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爸爸匆匆从卧室里面跑出来,连拖鞋都没有穿就把我抱起来放回床上。“你睡了很久,”他温柔地对我说,“自己呆一会儿,很快就吃午饭了。”

莫柒信不见了。其实我能感觉到他不会再出现在这里、在中心小学的教室里面。文蠡也短暂不见了。我不愿再和花蕊蕊说一个字。自然,我更不愿和其他人解释……这是一个孤军作战的时候,对手是昔日那些同学朋友的针锋相对、冷言冷语、排挤刁难。人啊,站的位置越高,就越孤独。纵使过去我总以为成绩好与不好与同窗关系一点瓜葛没有,也一直坚信只要有了那三两好友足够陪伴我走完未来的路……眼下这种想法遭遇了彻头彻尾的失败。

然而一个人都没有。我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只要我还坐在教室的座位上面,我就会控制不住地想到死。而待我走出教室,则会想到要活着。凄风冷雨都是这个冬天暂时的,还有一个学期我就小学毕业了……没有什么排挤和针对能够能陪伴我一年吧。下午五点钟,下课铃敲响了。我背着书包最后一次看了看我的桌子,以及身边空荡荡的位子、后排两张空空的桌子,走出了教室,走出了校门。

我极慢极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满怀希望地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希望看得见曾经在这里睡过的左忻;又走到窗旁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探出身子,希望看得见以往总是在这下面等我的花蕊蕊;最后我走出房间,走到客厅,拉开了大门,希望看得见莫柒信还站在昨晚的地方。

北城的十一月其实还算不上是真正的入冬。印象里面我们十一月穿着短袖衣服的时候多得是,即使在十二月也有少数暖和的日子可以只套一件单衣。草木仍是翠绿,夕阳颜色不减。我走在老城狭小破旧的街道上碰见了几个同班同学,他们狠狠剜了我一眼,跑得远远的。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太没意思了,于是我侧身一拐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小巷。

醒来的时候,我睡在自己的床上,身上整整齐齐地盖着一床棉被。我知道这一定是昨夜爸爸回来后做的。我伸出双手捂了捂耳朵,它们好像已经脱离了我的脑袋——没有一丝痛觉,也没有一丝别的感觉了。

北城号称三街六十四巷,我走过的大概只有二十多条。数不清的羊肠小巷隐匿在老城里面,有的出口藏在一从枝繁叶茂的爬山虎后面,有的入口总是蹲着虎视眈眈的野狗,有的像是被层层叠叠的竹竿遮住,有的看似荒废多年没有人烟。我选的这一条还算是小巷里面比较宽敞的,能容三个人同时并行。然而一路上没有人经过,僻静得很。夕阳的余晖从墙头边上懒洋洋地爬进来,入口在前方弯弯曲曲的地方,看也看不见。青苔和烟头,碎石和蜘蛛网。砖墙斑驳。残阳如血。只见砖墙,不见住户。

我受到了迄今为止最轻的体罚。这种体罚仅仅是扭耳朵。连一顿往日恶毒到骨子里的、尖酸刻薄的辱骂都没有。尽管我的两只耳朵红得要滴血、滚烫得要爆炸,鼓膜也一直嗡嗡嗡嗡嗡地轰鸣着,回响着一种类似于关门声又类似于呜咽的回声,很长、很长。我用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掌贴着耳朵,锁在墙角里抽泣、发抖、胡思乱想了一宿,最后不知不觉间靠着坚硬的石灰墙睡着了。

忽然一阵“铃铃铃”的铃声响起。我猛地抬起头指望能遇到一个小巷里面的活泼友善的小姑娘,结果只看到一个精瘦如猴的青年男子,一边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一边急吼吼地按着铃。小巷里面没有他人,其实大可不必按铃的。也正因为没有他人,其实我并不用闪躲。然而我不知怎的本能侧身往墙上闪了一下,正面对着墙,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就不清楚了。

门上挂的黄历上显示,这一天是农历十月初九,辛巳年,己亥月,庚寅日。星期五。我看着上面鲜红色的那个两位数紧紧闭上眼睛。

我只感到肩上一阵用力的撕扯,只在短短的一两秒钟,我的书包就被人用力地拽得脱离了双肩,飞离了我,而我也整个人被拽地往后一翻,险些瘫倒,站定之后赶紧扭头一看,只见那人腾出一只手来高举着我的书包,打了几个转儿,重重地把它摔在一滩小水坑里。

那一声有些遥远的爆裂声震醒了我。那感觉像是措手不及被浇了一桶冰水,毫无防备间卷入了北冰洋的一个漩涡,在南极冰盖上行走突然就抑制不住地栽进无底洞里,被赤身裸体地扔在珠穆朗玛峰的山顶……我六神无主地站在门口,望了望文心兰的房间,又望了望大门,突然幡然大悟地冲上去开门。门锁似乎被砸坏了,拉起来有什么东西卡在了里面,我费尽力气才把它打开,还没来得及看清外面有没有人,文心兰的房门再次爆炸般开了。“看看看,我让你死去看!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还不给我去睡觉!”她把刚才的力气都用来扭住了我的两只耳朵,狠命地扭、仿佛它们是塑胶做的一样顺时针、逆时针地反复转着扭、又像是直接要把它们捏碎、让指甲都深深地嵌了进去——然后,像拎一只兔子一样把我扭得双脚离地。她把我带到房间,从外面反锁了门。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我慢腾腾地往回走,犹豫着要不要去捡起那个被污水浸透了的脏书包。它此刻软绵绵地躺在那个水坑里面,吸走了大部分的污水。旁边正是一个废弃的垃圾桶,无数只巨大的苍蝇在污物上面来回翻飞,有几只还飞到了我的书包上面。

“你个死磕脑袋壳的!”她对门上的猫眼啐了一口,用嘶哑得让我感到彻底陌生的嗓音喊出了一句她能想出来的最恶毒的话。她直接大步跨过满地的掉落的石灰粉末和奶油、果皮纸屑,解下一个花盆就径直朝楼下狠狠砸了下去,目不斜视地冲回她的房间,摔上了门。

就在我迟疑不定之时,小巷里闪进了一个人影。

文心兰若无其事的走过去拉了一下门锁,把莫柒信完全放出去了,才长出一口气,最后一次竭尽全力地关门——“咣!”

他远远地散发着一阵巨大的恶臭,浑身上下都是又黑又脏的布条,歪歪扭扭地缠在头上、身上,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直直地往前伸着,似在索要什么。我本能地往后退,心里明白此刻我所有的口袋都是空的,没有任何可以施舍的东西,更谈不上武器。他伸着手,见没回应,又把另一只手也伸起来,如同僵尸一样朝我逼过来。我惊叫了一声往里面跑,哪知这荒僻的小巷弯弯曲曲,越走越窄,到最后仅能容一人行走,连跑步都变得困难起来。那乞丐或者是疯子一样的人从后面追上来,很快我便迎面撞上了三个整齐并排的垃圾桶,应该是附近居民区里的,可我没见到一个人影,也无路可逃了,

听到这句话以后,文心兰和我才把视线重新移到门上,顿时,那幅惨不忍睹的景象逼得我紧紧闭上了眼睛,泪水汹涌地迸发出来,肆无忌惮地淹没了脸上每一寸皮肤,好似被门夹住手指的那个是我,左边是生存,右边是死亡;骨骼和血肉被牵制在生不如死的中间……

那个人仍颤抖着前伸着双手,口中喃喃着什么,像极了在乞讨。我因害怕而浑身发抖,手足无措,不知道此刻应该在那双黑乎乎的手中递上些什么,才能换取我的平安离开。我试图往后退,在垃圾桶中间找缝隙,然而那三个和我一般高的垃圾桶排得满满当当,没有可以钻出去的空儿。我随手从高过我头顶的垃圾堆上捡起一个纸团,往前一扔,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纸团并没有如我的预期般越过他的头顶飞过几米以外,反而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右脑门。这次我彻底吓坏了。他笨拙地转了转脖子,几缕黏在一起的发束甩到了一边,这下我看清楚了一张无论如何叫我难以相信的面孔——

我正在努力思考着她想干什么的时候,门外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再毒也不能这么对小孩子啊!你、你、你会有报应的!”

“阿飞?”

文心兰再度用野猪一样的蛮力抓起了莫柒信的衣领,不理会我俩惊慌无比的尖叫声就直接把他连拎带拽地搡到了门口。那一刻莫柒信显得格外弱小无力,仿佛是我手中的一只兔子玩偶一样——眼红红的、怯怯的、毫无反抗能力的——他甚至在文心兰的魔爪下站都没站稳,就直接被推了出去。“砰”!这声摔门声却比刚才那声要沉闷很多。这一次连小柒都忍不住喊叫了起来。随后文心兰一个猛冲冲到了阳台,一只手已经扶住了一盆吊兰。

他转头,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手不住地伸过来、伸过来。我突然明白了他向我讨要的是什么:那种墨绿色的水果糖。可此时此刻我哪儿有?

“你儿子!你儿子!我让你见你的死儿子、我让你把你家的杂种丢进我家!给我滚出去——!”

明白了这个人我几年以前就在上南遇见过之后,我胆子大了起来,自信他没有伤害我的居心,于是鲁莽地往前走了走,推开他的手。结果他惊讶甚至是恼怒起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嘴里模糊不清地大吼大叫起来。我瞠目结舌地停住了,任他自己在那里舞动着手臂,还一边使劲把我往后推。

门轰隆隆地发出了危险的震动声,似乎那人在不停歇地用手拍、用腿踢、用某种沉重的东西砸着门。我看见碎石泥土正在簌簌地掉落到阳台的地板上,屋内屋外一片狼藉。客厅里面的几个人都被迫忍受着震耳欲聋的捶打声和吼叫声。过了一会儿,那个沉重的男声发话了:“文心兰!我叫你给我开门!我儿子在里面!”

他出人意料地吹了个口哨。一只毛发脱落大半的癞皮狗从垃圾桶后面一跃而上,堵住了出口的道路。我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他一只手用力钳着我的手腕,一只手到垃圾箱里面翻倒。

这事儿还没完。几乎在一秒钟之内,门外再度掀起了一股进攻的狂潮,有人肆无忌惮地狠砸着大门,像是誓要把我们家的门拆掉似的。吊兰花盆摇晃得更加厉害了。“开门!你这个神经病快点给我开——门!”

“不不不不不不……阿飞,那些不能吃!”我惊恐万分地叫起来,谁料这一下正中他下怀。他一抬手,把不知道是什么水果的果皮连同果核一起塞进了我的嘴巴。我条件反射地闭嘴,他更加使劲地往我的嘴巴里面塞……

我和莫柒信都完完全全惊呆了。

爸爸说他找到我以后我满嘴都是垃圾桶里面的污物和狗毛。他发疯似的找遍了老城每一条巷道。我却忘了昏过去之前的细节。我也差不多忘了中心小学的一切。高烧烧了三天,一度升到四十度。醒来以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转学。”

“走的好!越快越好!见你的鬼去吧!不送!”被释放出来的文心兰扭曲着脸、不知是愤怒还是被打肿了怎的、嘶声吼出一句,使尽全身力气把大门不要命地一砸,!阳台上的吊兰都被震动得在悬空晃动起来。

文心兰不答应。

那只大手努力地挣扎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握住了其中一只女人的手;顷刻他稳住了第二只。这下,那个陌生女人的双手完全被反绑在身后,动弹不得,她也借势被拉出了门外。

我有好几天粒米未进,只字不说,仿佛嘴巴这个器官被人活生生从我身上剥离掉一样。最后被逼无奈的他们强行把营养液输进我的体内。我一个人脑袋混混沌沌地思索了三天,唯一的念头就是: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于是我坐起来,走出去,告诉他们我想去外面吃点东西。

情况急转直下。我惶惑地跑到客厅时,两个蓬头乱发的女人四只手交缠在一起胡乱扭动,脚也不闲着,正在相互地乱踹、试图让对方身上任何一寸肌肉引发疼痛。莫柒信一脸震惊害怕地站在旁边,扯着一个陌生女人的衣角。这一幕实在太奇怪了——正正发生在我们客厅,文心兰和莫柒信的母亲,于我的生日当天夜里大打出手。我才意识到女人之间的打架招式:她们最大的武器就是十根手指,拔对方的头发、掐对方的脸、拧对方身上的每一寸肉、还有舞着指甲乱挥,根本不管它们刺中的是人体的什么部位;嘴里还要一刻不闲着地唾骂、尖叫。文心兰的脸已然变形了,她的上唇肿了起来,额角上一小撮被蛮劲撕扯着的头发带着她脸上的皮肤一并地拉长变形,面目可怖。然而另一个女人口中却发出了比文心兰凄厉十倍的呻吟声、叫骂声——她的一个眼窝已经又青又紫了。她们的手臂正在又快又狠地发动攻击,因此,有一刹那我非常不理解为什么我的视线里面出现了第五只手——骨节突出的大手。那瞬间我还以为是爸爸回来了。直到有一个陌生的沙哑嗓音绝望地穿插进来:“别打了!快住手!快、快给我停下!”

文心兰展露出了罕有的喜悦神色,抢先一步去拿了包,匆匆套了条连衣裙就要带我出门。爸爸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们,没有说什么。于是我被文心兰架着一只胳膊走到大街上,她不停地问我:“吃什么?”“麦当劳还是肯德基?”“快餐好不好?”说话的时候,脸压根没往这边转一下。我一直觉得她有意在避开我的目光。

我在卧室里,抱着三只眼红红的无辜的小白兔,吓得六神出窍。一个小时、乃至一分钟以前,我仍以为这是一幕理应由我唱主角的沉闷无聊的戏;一分钟以后,我却愕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这已经变成了一幕三个成年人之间的闹剧。

我一概摇头,在街上行尸走肉一样飘着,感觉不到意识,更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我想要逃出去,可眼下挣脱文心兰就跑的念头太愚蠢了。我只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把我送走……

“阿姨!妈妈!爸爸——!”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脑子清醒了一些,于是我很镇定地指着人来人往的步行街对文心兰说我要去那儿。她随我去了。集中了北城最大数量的流动人口的步行街不出所料地人来人往,小摊贩和路人从店铺里面一直挤到了路中央。趁着我意识还很清晰的时候,我挣脱了文心兰的手,但她紧紧在后面跟着。我加快了步伐,越跑越快……直到冲进了一家杂货铺,拽起一个手机吊链就跑……

“我打你了吗?我哪只手指碰到你了我?要不要叫人来看看啊?各位街坊邻居们过来啊——看有人私闯民宅啊——”

我跑了大概十步就停下了,站在原地束手就擒。熙熙攘攘的大街被炸出了一场小小的骚乱,我听得耳边乱糟糟的鼎沸人声:“怎么回事啊这是?”“好像有人偷东西吧……”“这不是个小孩子嘛这是,爸爸妈妈怎么教的啊……”

“凌——忠!你就看着你老婆被打啊?”

我的意识被这一浪接一浪的叽叽喳喳的叫嚷声一搅,再次模糊起来。但我看得见文心兰羞得满脸通红地去跟店主不断地赔罪、求饶,而我却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两米之外的地方。她好说歹说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交了罚款带我回去了。那时我已经站在店门口接受了接近六十分钟的异样目光和口头声讨。

“妈!妈妈——”

颜面尽失的文心兰在众目睽睽之下气得浑身发抖,不由分说钳着我大步跑回家。她声嘶力竭地在屋里咒骂了二十多分钟,极尽恶毒之言语来声讨我的罪过。等大盘她安静下来以后,铁青着一张脸的爸爸走进我的房间。我什么都没有辩解,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话:“让我转学。”

“什么怎么对我了?你以为我不记得?是不是我得照样款待你啊?那好啊——来——”

这一次,爸爸含泪答应了。这一年我十岁,因提前两年入学,所以日子还有很长。是转学不是休学的请求也让人放心很多。我的名字被改成了裴飞,回到水心围躲了几个月,像是人间蒸发。然后不出意外地考进鹅城最好的中学。飞,这是一个——没什么好说的,彻底平凡的名字。是文心兰取的,她对此记挂了很久。

“你以为我稀罕?你当初自己不请自来踏进我家的时候我怎么对你了?”

对于我来说,改名字是一件生命中最奇怪的事情之一:当我从墙上慢慢把大大小小的奖状撕下来的时候,我会想,这世界上从此就没有了裴斐这个人。我旧日老师或许会偶然记起有过一个很会考试的裴斐,但没有人会记起裴飞。没有人。

“这里是我家!死不要脸的快点给我滚出我家!”

这一切难言的折磨花蕊蕊不知道,文蠡不知道,小柒更不会知道。蕊蕊这个朋友是再也无法挽回了,文蠡比我抢先一步离开了中心小学,开始了封闭式的奥数训练;而小柒——我永永远远地失去了他的消息。想到这个让人心力交瘁的现实,我总是夜晚睡觉的时候锁上门把头闷在枕头里面一个人偷偷地哭,抑制不住,比几年前在上南挨罚时哭得都要凶狠、委屈又无能为力。却还是要常常提心吊胆,唯恐惊醒文心兰。哭了差不多一个月后,绿色的枕套下面出现了一块大面积的浅白。那时候我就好像已经挥霍光了一生的眼泪。现在的我只想平安无事地过几天平静日子,然后去水心围念完小学、到鹅城去读中学、到外地读大学,远走高飞,远走高飞,远走高飞。

“妈——”

我本以为这种不幸会像以前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折磨一样,过了两三天我就会痊愈了,可惜没有;我本以为我仅有的三个朋友至少会有一个愿意和我保持联系,可惜没有;我本以为过个年、穿新衣服、吃一顿好吃的之后,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可惜没有;我本以为用扎堆书山题海的老方法就能忘却一切烦恼苦痛,可惜没有。我想不出其他的任何一切能够疗伤的方法,并对此一直感到困惑辛苦:为何明明不是第一次挨罚,这一次却来得空前深远持久。几个月、几年以后,当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自己一人的生活,看到家中大门时不再有心悸感,看到被泪水打湿而褪色的枕头时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想到蕊蕊和小柒的时候,我能够隐忍地、辛酸地、无限平静地去想念——却还是怎么也无法释怀。

“什么来这里干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此去又过了许多许多年,我才渐渐有些理解:有的人、事之所以无法忘怀,并不是因为它本身有多么美好而让你难忘,而是因为你在对它印象最生动深刻、最离不得它的时候,由于别的某些你无法控制的力量强迫你永远地失去了它。这种心情不是难过,不是怨恨,而是舍不得和不甘心。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至此,我走完了一生中所有在北城长久居住的、没有一天快乐日子的艰难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