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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三只小兔

说时迟那时快,莫柒信不假思索地把手里的花都往我手里一攘。

蕊蕊抱了数十朵拳头大的木棉追赶上我们的时候,莫柒信正在和我唇枪舌战一道“鸡兔同笼”的数学问题。这类话题蕊蕊从来不敢兴趣,她把花朵一分为二塞到我们手上,自己取了一朵最黑最枯萎的来嗅,很愉快的样子。

“又来了!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把自己不要了的东西丢在我这里?自己不会处理吗?”我气恼地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捡花。

同时,对我们三个而言,荔街上的这些木棉、荔枝、紫荆树,简直就是我们友谊的化身。

“噢——习惯了。”他搔搔头。“给你这种人去处理垃圾有什么不对?”

在我们广东人眼中,木棉是英雄的象征。

“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处理你不行?”

“不去就算了,胆小鬼。”她一个人蹦蹦跳跳地、无所顾忌地跑过去,绕过那个躺在长椅上的老人,弯下腰一朵一朵地拾起惨败的花朵来。拾捡木棉常常是我们春夏时候最大的乐趣。城里木棉树虽不多,但好像大部分都集中在老城、尤其是荔街上了。木棉树高大魁梧,开花的时候很美:整棵树上叶子所剩无几,只有火焰一般的花朵挂在树上,最密集的时候把一棵树装点得就像火把一样。木棉花饱满坚挺,可入药,普通人家还常常拿它泡水喝,作为一味清热利湿解暑的凉茶。

“哎哟——君子动口不动手!”

“不好吧,万一是个神经病要抓小孩子的怎么办?”

“但是我本来就不是君子!”

“怕什么!”她眨巴眨巴眼睛,“小柒你去?”

“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幸好还剩了几棵最大的木棉树。我们去捡木棉花吧?”她兴高采烈地想往前方十几米的地方奔过去,被我及时拉住了。“小心!那棵树下面睡着一个老头,谁知道他是不是疯子?”

“你是小人!小人小人小人小人——”

“对吧,对吧。”我侥幸地朝莫柒信眨眨眼睛,跟蕊蕊击掌表示不谋而合。

待我们喊叫着闹着跑出很远很远,才突然意识到这一次花蕊蕊没有来调解我们。而如果没有她或者文蠡中的任何一个出面调和,我和莫柒信的争执就会没完没了——而我和文蠡虽然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拌嘴可每次都会自动和好。对此我很费解。

“裴斐!小柒!”蕊蕊的声音响亮地从后面传来。她欢天喜地地冲我们一人一记粉拳,一半高兴一半生气地说:“一帮傻子在老街上面装这么高的路灯!我要跟爸爸投诉一下这些政府,怎么搞的……”

我茫然地回头等待一番蕊蕊式的说教,然而已经掉头走开去的蕊蕊正在把她手上唯一一朵木棉花放在睡着的流浪汉交叠的双手上。那一堆破破烂烂乌七抹黑的破布中间斜放着的木棉和周围融合得很唯美。那些零落在地的、被踩碎的英雄花,没有一朵比得上它。

“你觉不觉得这些灯太不合时宜了?好好的一条老街干嘛装这么现代化的路灯呀?还砍掉了几棵木棉树,太过分了……”

蕊蕊是个带点悲剧色彩的坚强女孩。我从来没有消除过这一点看法。大概是从别处听来的她的身世让我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不知道在我们相处的六年时间里我有没有过不留心地表现出来——认为她可怜,虽然坚强但还是很可怜的悲悯态度。我九岁之前都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其实是让人可憎的。而她快乐坚强的外壳又常常让我忘记了去更多地体贴她、照顾她的情绪。因我比她年幼,她对我的关切远远胜于我对她的关心。她把她的东西无条件地给我,在我从家里出来以后情绪低落时逗我开心。

“你和花蕊蕊有点怪怪的。而且学习好像也没那么灵敏了。”

唯一有那么一次,她差一点儿就脱掉了那层伪装的盔甲。那时我们在我家楼下那片空地上骑车,骑累了以后到一株细叶榕下面去休息。她靠在树身上,摇晃着脑袋,嘴里哼着模模糊糊的音调。于是我很羡慕地盯着她。

“有什么问题?”我假装镇定地只顾走我的路。荔街新装的路灯足足有两层楼高,一溜的笔直的不锈钢灯杆在荔街斑驳的树影里显得很突兀。我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在为这些新的陈设感到不满。

“干什么?”她给我瞧得不自在了。

“我说裴斐,你最近没问题吧?”一次回家路上,小柒很认真地问我。

“没有啊,只是羡慕你,”我笑笑,“我从来都不敢开口唱歌。”

这样的质问常常很快就会被文蠡和蕊蕊的插科打诨蒙混过去。但有的时候,我是躲不了莫柒信的。

“音乐课也不唱?”

“嘿嘿,裴斐,你太丢人了……”

“装个口型,不唱出声音。”

“我想想,不止吧,连数学作业你也抄过我的……”

“考试的时候要你唱呢?”

“只有一次!”我红了耳根跟她辩解。

“就说,‘老师我今天感冒,喉咙哑了,能不能和别人一起唱?’然后继续对口型……”

“就是,小柒我告诉你,她有时候还抄我作业呢。”花蕊蕊笑嘻嘻地扭头对他们说。

“自己在家也不唱?洗澡的时候呢?无聊的时候呢?”

“我没耍你,第一名就不能有无知的时候吗?”

“统统不。”

只是我的成绩实在太好,问的问题又实在拙劣,没过多久莫柒信就发现了问题:“喂喂,你不是在耍我吧,这么无知的问题你也问我?”

“为什么?”

这下,我别无选择,只能到莫柒信那里去暂且躲避了。我对动漫和玩具不感兴趣,本身又缺乏寻找话题的天分,只得把注意力都放到学习上面。现在我课余还要上一个奥数班、一个英语提高班,功课比谁都多。自然,问题也比谁都多。

“文心兰说我天生一副破嗓子。”

我害怕她的坚强就像害怕自己的懦弱一样。她的乐观精神和伤好就忘的坏记忆如同镜子一样折射出我自己的无能和卑怯:无论遭到什么样的责骂和体罚,我都会不动声色地忍耐,却在背地里数着自己身上的淤青、想起遭受的种种侮辱时,不仅没有忘怀,连怨恨也丝毫不因时间而消减。我不能忘却所被迫忍受的一切,但,至少我能控制并压抑自己的感情。

“你就只听她话。”

我认定的最好的朋友在我家几乎被扫地出门,而罪犯正是给了我十几年惨淡痛苦生活的人。我将这件事归入我最最耻辱的档案里面。她能够不顾自己的安全也要保护我,而我却只能给她带来被人羞辱的难堪回忆。这是我有生之年都不能忘记的。然而我并不知道花蕊蕊是否也记恨,她仍然和我们讨论前一晚的电视剧,和女生们跳皮筋,嘻嘻哈哈玩得不亦乐乎。而她越是表现得无坚不摧,我就越是羞愧不已。

“所以我羡慕你啊。你……”

“不用,我有钱。阿姨再见。”蕊蕊低着头快速小声说完,就推门跑出去了。文心兰把钱一丢,回到厨房继续做饭。不多一会儿我被她喊出来吃饭。她一边解围裙一边嘟嘟囔囔:“就知道带些不三不四的死野人回来,难怪心也变野了……整天不好好向学,就知道跟着那些野种乱跑,看你以后变什么死样!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不是个好学生?老子吃盐多过你吃饭!”说着说着就把扫帚举了起来。我立在饭桌旁边,一边挨揍一边无声地流泪。不知是为羞愧,为恐惧,还是为别的什么。

“裴斐,你知不知道,”蕊蕊忽然直起身来搭着我的肩膀,凝神直视我的眼睛,缓慢地、严肃地说,“其实我才羡慕你。我想要的你都有了,为什么?”

“没……没关系……那我……先走了……”蕊蕊局促不安地站起来去捡她的书包,正穿着鞋子,文心兰走到她跟前从鞋柜上的零钱罐里捻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钞票塞给她:“拿去自己买东西吃。”

“哪些?我可以给你……”

“哦,吃饭,吃饭你怎么不早讲?死到现在几点了才知道说?你个死人脑壳里装的都是什么啊!”文心兰又猛地一转身差点把我撞倒在地,她举着锅铲架势十足地对花蕊蕊说:“小同学,你要吃饭又不早说,阿姨没有煮你的饭。都是裴斐的错,你要骂就骂她!”

她摇摇头,挤出一个微笑,疾步跑出去跨上自行车,连再见也没有说就骑回家去了。黄昏余晖下的细叶闪闪烁烁、忽金忽绿,宛如印度美女身上那些细碎复杂的箔片。我在树荫下面蹲了很久,看着落日,感到说不出的快乐。我以为我终于能和蕊蕊分享些什么,一些我过去没来得及给她的、我力所能及的东西。我决心要补偿些什么,尽管她未曾提过、也未要求过。

文心兰掉头就走,意思再明显没有。我跟在她后面巴巴地求她:“所以今晚就让她留在家一起吃饭嘛……”

“好不好?就让花蕊蕊来一次我们家、吃生日蛋糕?求你了。”

“爸爸出去吃饭了。我没有妈妈。”蕊蕊怯怯地回答。

“还有谁?”

“同学。”文心兰趾高气昂地重复了一遍,拿着锅铲走出去,对花蕊蕊说:“裴斐的那位同学,现在六点多了,还不赶紧回家!别让你的爸爸妈妈告我绑架小孩啊,我可担当不起!”

“没有谁,就莫柒信、文蠡、陈薏和王珊珊她们几个。我只叫几个好朋友,怎么样?”

“星期五不用做作业是吧,还看电视?死人电视很好看是吗?你昨天那张数学卷子考了多少分?九十八!你还有脸看电视,啊?那个人是谁?书包乱扔就不用捡了?你当这里是垃圾堆想丢东西就丢啊?看电视、我让你看电视!你怎么就不去死啊你!”文心兰甩手把一把盐丢进锅里,死命翻炒。我看着她面前那一片浓浓的白烟,心里就发了悸。迟疑了半天我才低声下气地说:“她是我同学……”

“文蠡来不了。”爸爸皱着眉头说,“你舅舅舅母二十三号要带他去看学校。”

文心兰把手上提的蔬菜往案板上重重一扔作为回答。她洗米、煲饭、切青菜、炒菜,一气呵成。我卡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时而望望文心兰,时而望望花蕊蕊,两头为难。

“什么学校?我们明年七月才考升中考啊。”

“阿姨好!”花蕊蕊老老实实地用清脆的嗓音叫她。

“如果是奥赛学校,就不用考县组织那场考试了,只要直接到学校去参加个笔试,就可以入学。”

我们舒舒服服地半躺着看了二十分钟左右的电视,门锁开了,啪嗒一声,触响了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的警备系统。我的身体绷直了,坐着看文心兰走进来,默不作声地扫视了客厅一眼,仿佛没有看到任何人一样径自走向厨房。

“他真的要转学吗?”我难以置信地问。

“打开电视!今天有我想看的电视剧!”蕊蕊也欢呼雀跃起来,把书包一甩就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

“……再叫上左忻和粲晴,你知道你有多久见过她们了?”

我们到家的时候,文心兰居然还没回来。我想起了星期五医院有例会,于是把书包放回房间,一下子觉得扬眉吐气了三分:“哈,没人,现在我们可以爱干吗就干吗了!”

“等一下嘛爸爸,文蠡到底要去哪里读书啊?”

我犹犹豫豫、支支吾吾了好久,最后实在没有词语去反驳花蕊蕊一连串的、不停的诘问“为什么不可以呀?”“有什么不可以呀?”只得让她跟着我走回家,一路上还不忘使劲叮嘱:“进门之前要把鞋擦干净呀,进屋以后不要乱碰东西,吃饭的时候最好少讲话……”“你们家规矩真多。”蕊蕊不满地撇撇嘴,“幸好我不是你们家的。我爸从来都不管我。”“看得出来。”我心虚地回答。

“鹅城那边才有专门的这类学校。好了,快快决定来参加你生日聚会的人数,我要提前准备食物呢。”

“未尝不可。”莫柒信又在一旁装老成。

“六个?八个?左右吧……”

“这个……”

“十岁生日,我给你搞个大一点的聚会。再多叫几个朋友吧。”

“不要这样嘛!你看,我爸爸今晚也有饭局,亲戚家到外面吃饭去了,扔下我一个。我又不想蹭饭局,所以你可不可以把我带到你们家去吃饭呀?”

“爸爸!我才九岁!九岁多一点!”

“嗯,今天星期五。”我想起了什么,“我爸爸晚上有饭局,剩我和文心兰在家……别了,还是慢慢走回去吧。”

“今年就是十岁了,别嫌老,你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他张大双臂凭空拉出很长很长的一条直线,开怀大笑着,“所以啊斐斐,咱们就热热闹闹地办一次,好不好?过去几年都没有怎么办——”

“你们两个!”她活泼地笑着拍了我们一人一下,“干嘛都木头似的杵着?赶紧回家看电视去呀。”

我的生日算是什么大事呢?这一天应该算是小雪,但我们这里从不下雪;我清楚地记得1998年我生日的时候江泽民主席和叶利钦进行了个什么首脑非正式会晤;1999年我生日的时候,财政部出台了《证券公司财务制度》;除此之外,每年的这一天似乎都是个平凡无奇的日子,吃碗面,煮两个鸡蛋,糊里糊涂就这样过去了。去年我生日的时候离千禧年的结束不远,末日论几乎到了不攻自破的地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好像有些没精神的样子。我一整天都在神经兮兮地抱着电视,祈祷这一天能发生些特别的什么,好歹打破一下每逢我生日就死气沉沉的境况。除了某某维权热线开通啦、某某村开了个盛大宴会啦,好像再没有别的特别事儿了。

蕊蕊一向擅长察言观色。这一建议委实让我有些心动。既然我不能让文心兰称心满意,那么带给她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也不是什么坏事,也许她能因为喜欢花蕊蕊而对其他的孩子都增加了几分善意,那是最好不过了。于是在另一个星期五下午放学的时候,花蕊蕊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赶上我和莫柒信再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压根就没有想好反驳的理由。

今年的情况有所改善。一个星期前我把邀请带给了莫柒信和花蕊蕊,蕊蕊表示说“尽量到吧”。文蠡则先是露出惋惜的神色,然后对之嗤之以鼻,竖起他的数学书避免参与我们的讨论中。莫柒信不停地问:“你家大吗?”“家人都好相处吗?”我和蕊蕊互相交换眼神过后好心提醒他不容乐观。

“我不知道,说真的我不知道。也许你有一天带我去见见她,会对你有帮助呢?”

那一天爸爸买了个三层的大蛋糕,还有几大袋糖果、果汁、各种各样的零食。到来的人比我想象中要多一些。几个仅限于见面打招呼的邻居小朋友也过来拜访,并且一下就占了我给几个朋友预留的位子。粲晴和他们坐在了一起。我倒是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她了,除了过年走亲戚之外。她现在五岁,明天也要上小学了,长得粉嫩粉嫩,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一点不像我的姨妈。小姑娘肉嘟嘟的腿还够不着地面,在椅子上晃着双腿、巴巴地直盯着蛋糕。

“你认为她千方百计让自己变得不讨人喜欢这件事,有什么误会?”

堂哥堂姐们都没来、莫柒信倒是准时到了,一进门他就对我家的简单布置和这个同样简单的小聚会表示出了一点儿惊讶,但很快随遇而安起来,凭着一张巧舌逗得在座各位笑个不停。左忻不断对我使眼色,神色鬼祟。她在递给我礼物的时候用的言辞是“我和兰同学的”,让我扑哧一笑。其他时候我都坐如针毡地不时到门口望望花蕊蕊到了没有,因此被文心兰数落了一通。其他几位同学相继到了之后,文心兰开始催促我分蛋糕。

“喔,也对。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

“还有一个人没到呢!就一个,等等她!”我没敢说那个人是谁。过了十几分钟,文心兰假意我招呼不周,怂恿大家一起来分蛋糕。莫柒信也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他随意地坐在椅子上喝果汁,几个小朋友却情绪高涨地起哄起来,粲晴叫得尤其响亮:“蛋糕、蛋糕……”

“蕊蕊,也没有哪个孩子天生就讨厌自己母亲的。”

无奈之下,我只好走到桌子跟前。水果蛋糕在我家本应是稀奇物,对我也应当还有些吸引力。但今天的我好像提不起兴趣来。爸爸早已在蛋糕上插好了十根蜡烛,他们围在我旁边一个劲地起哄:“许愿、许愿、许愿……”我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地念:“祈求上天让我不要有做不完的作业,祈求上天让我看完《百变小樱》和《飞天少女猪事丁》,祈求上天让我偶尔能够吃一次Kinder出奇蛋,祈求上天让我、小柒、文蠡和蕊蕊四个人友谊长长久久……”

“裴斐,没有哪个母亲是不疼自己孩子的。”她好笑地对我说,仿佛我还是个一岁大的不懂事的孩童。

我一口气吹灭十根蜡烛,把它们拔起,开始动手切起了蛋糕。这时候,我听见门咚咚地响了几声。

也许因为自己家庭上的缺陷,蕊蕊对我们的家庭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她总喜欢在下课和放学的时间问我们一些我们认为很家常的事情,比如你家几口人啦?做什么工作?家里谁最有威信?你和家人相处怎么样?等等等等的问题。文蠡和莫柒信对此很无奈,他们总是一有机会就相互较劲,精力都放在了四驱赛车、爆旋陀螺、《宠物小精灵》和《游戏王》等卡通、游戏上面。我也暗暗希望她跟我讨论的是别的好玩的事,而不是一点都不好玩的我家的事。我尽可能不知指名不道姓地批判了文心兰一通,她却对我家的情况愈是好奇。

“我去开门,你们继续切。”文心兰迅速站起来走到门厅。所有人都在微笑着注视着我手上的刀,我只好继续分着蛋糕,一边竖起耳朵听来人是否是花蕊蕊。文心兰似乎在跟来人交谈,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把门再次关上了。

文心兰本来和花蕊蕊没什么仇怨。要说对花蕊蕊的妈妈叶倾蝶,文心兰心里不舒坦还说得过去。但是花蕊蕊——在文心兰眼里,她非但没有继承母亲的优良血统,还不具备和我竞争的资本——那就是学习成绩。所以她是为文心兰所不齿的。印象里面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文心兰我和我好朋友们的事。当然我们也没有任何称得上愉快的聊天。她只问过我我们班的班长和学习委员,得知我的成绩虽然是全级第一但是没有担任任何干部后,她用鼻子哼了一声:“死样。半点出息也没有。”

“收管理费的,被我轰走了。一年来收几次管理费,赚死了。”她嘟哝道。

我自是相当喜欢她这样一位好朋友,这种喜欢里面暗暗包含了许多的羡慕因素:羡她没有残暴的母亲、羡她自由自在的生活、羡她传奇式的父母、羡她人见人爱、羡她果敢大胆……太多太多了。更难得的是,她是一位肯为你付出许多许多,着着实实关心着你、保护着你的朋友。我学自行车的时候,如果不是她在后面死死地拽着车后架,我早就摔得皮青脸肿了。她那小小的身子得使出多大劲才能拖得住我鲁莽的骑车啊,又该是多么巨大的勇气和力量才使她能够稳住像瞎眼的野兽一样乱撞的我、拽着我不让我摔跤啊!她能够让我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和热情,还有一点点母性,就像我从左忻身上得到而从始至终未曾在文心兰身上得到的一样。

我掩饰不住心中的失望,压根就记不住我怎么样分完了蛋糕、吃下自己那一份、然后浑浑噩噩地看左忻和莫柒信带领一屋子的人玩起了游戏。“杀人”、打牌、唱歌的乱作一团。爸爸居然也参与到了其中,他和莫柒信玩起了牌,一会儿虚张声势地大叫,一会儿笑得两个人乱滚。左忻的嗓门儿大得所有人都能听见,她在唱一个据说是新晋人气偶像团体,叫什么Twins的新歌《女校男生》。大概文心兰听不下去了,起身回房。她每半个小时出来一次,用尖细的嗓门大声喊:“小孩子都给我去打电话叫家长来接!不要太晚回家!”

莫柒信这时候则表现得更像我的哥哥,给我讲题,陪我玩,带我去操场锻炼和忍受我源源不断倒的苦水。总之,是个相当正面的小朋友的形象。与此相对的是花蕊蕊,她喜欢带我玩儿,这种玩并非是莫柒信教我玩的那些七巧板、字谜、益智游戏什么的。她是光明正大地拉着我的手在街上乱逛、进商店东瞧西瞧、教我骑自行车、偷摘果子、在别人的花园里捉迷藏什么的。她生性活泼好动,热情开朗,人缘极佳,又喜欢冒险刺激的事情,因而总是显得生机勃勃,惹人喜爱。

几个觉得无聊的同学马上就去打电话,抢先告辞了。待邻居们散得差不多之后,爸爸开摩托去送粲晴回家。左忻还很厚颜地握着一卷纸在唱歌,被文心兰狠心地赶出了门。

花蕊蕊和男生们的熟络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却没有减只有增。她十分自然而然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喊“莫小柒”——这个名字是她从那些《少男少女》啊《80后》啊之类的时下流行的青春校园杂志上看来的,那时网名、笔名叫“七七”的人泛滥成灾,妖精七七、魔鬼七七、天使七七之类的什么都有。她觉得莫柒信本名也有一个“七”特别好笑。与此同时还有叫文蠡“狸猫”。谢天谢地,她没有给我取外号。

“不用高考了是不是?看你那个死样、像什么高中生?干脆去做社会青年算了!”

三个好友之中,花蕊蕊自然是和我最好的一个。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小学时代,其实因为性别而产生的隔阂已经挺明显了,初中更加明显一些,高中反而消褪了不少。文蠡越长大和我的隔阂就越深,其中一个原因是他浑身上下那种锋芒毕露的聪明劲儿。虽然平时的考试我们俩的数学基本上都是满分,但只有到了奥数课堂上,谁是真正的数学尖子才一见高下。他会做几乎所有稀奇古怪的奥数题,老师说那些大部分都是初中生的试题。舅舅和舅妈很高兴,我曾在电话里听到他们考虑要把文蠡送去念专门的奥赛学校。我在其他领域比不上别人,这也就认了。连我唯一擅长的考试(说出来真是羞愧)也被人抢了风头,那人还是我的表哥,还要得意忘形地挥着他那些根本不是小学生看的奥数书在我面前招摇。有一次我一时冲动把它的封面撕了下来,结果文心兰不知从哪儿得知,回到家把我关在房间里面,把我打得像屁股着火一样满房间乱窜。

“我还有一年多才高考呢!”左忻辩解着,但还是匆匆套上鞋子,追赶我爸爸去了。

变故的唯一好处是:我见到爸爸的机会从此多了好多,早上中午傍晚和晚上,我一天可以见他四次,且时间充裕;更可喜的是,文心兰有了新的操心事,她对我的约束和惩罚也相对少了一些。我虽然没有对她的打骂去特别记忆,但洗澡的时候我还是偶然发现了我的手脚上面已经是白白嫩嫩没有任何一道青紫色的伤痕了。最近的一次挨打是五年级的时候,挨打的原因居然是为了花蕊蕊。

到最后,我和文心兰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面面相觑,中间夹着一个一脸不知所措的莫柒信。

左忻和夏粲晴几乎是马上搬出了我们家,回到她们父母身边。左忻走得很平静,或者应该说很庆幸。她还带走了所有的彩笔、明星贴纸、卡带、唱碟和流行小说,所有——这所房子里面生机勃勃的一切。粲晴也是,她还不懂得什么是别离。想来这也是件好事。如果有一天,有人对我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你真正的妈妈那儿。”我愿意付出所有代价去交换。然而连我也无法否认这样的现实:文心兰生下了我,尽管她看起来对我痛恨到心坎里,狠心到骨子里。像别的小孩子一样,三四岁时我也问过文心兰:“我从哪儿来?”当时她回答我:“你是我从河里捡的。”有一点点可惜的是,那时候的我已经没有了孩童该有的幼稚和天真,我当时只是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当我是小孩子好骗啊?”

“我、我刚刚已经打电话回家了……”他局促不安地说。

幸亏当初买这套房子的款项是一次付清的,至少我家不用担心还房贷的问题。问题在于,除了房子以外,好像其他任何一项开支都成了必须小心掂量反复考虑的琐事:首先,爸爸一出事,文心兰要升职为护士长就遥遥无期了;爸爸在离荔街两条街以外的新南街找了一间店铺,开起了私人诊所。小诊所和大医院的工资待遇、奖金、津贴和员工优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装修、雇佣护士和收银员、买药什么的都要不少的钱,于是家里多年的积蓄便垫在了这上面。丰田轿车换成了摩托,日用品、书本、伙食什么的都大打折扣,文心兰几乎是动用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数学细胞来完成这项对她而言难度较高的工作,她在一切日常开销上的锱铢必较让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项本事。当她买东西和小贩砍价的时候,那一句话里面连带好几个“死”字的狠话连篇能够让人萌生情愿吃点亏也要赶紧把这个疯女人赶走的绝望念头。我讨厌她这样,我讨厌她不放过任何人、无论是自己最亲的人还是陌路人的狠劲。

“他让女孩们先打电话了。”我不必要地加了一句,局促起来。

那年,男女老幼都耳熟能详的传奇女人叶倾蝶过世已经将近七年了。用爸爸的话来说,就“再也没见过那样正直清白的人”。医院里头的权利斗争有多么肮脏龌龊,我从来不得而知。这场权利游戏中我的爸爸首轮出局,我所能看到的结果就只有我家的变化。

“你先坐一会儿,等家人来接你,不要自己回家。”文心兰难得低声地关照了一句,把电视遥控器递给了他。我扫了一眼乱七八糟的地板和桌椅,心想还是先回房间等会再出来收拾。谁料,刚打开房间的灯,我就看见床上摆着一个小方型纸盒。拿起来一看,包装纸上贴着一张便条贴,上面是蕊蕊的字迹:“生日快乐!蕊蕊上。”我撕开包装,盒子里面装着三只纯白色的、刚好可以被托到掌心的毛绒小兔玩偶,就是那种毛茸茸、眼红红、看起来怯怯的没有一点儿自我保护能力的生灵。三只小兔的肚子上都有一张写着字的便条贴,其中一只上写着“我很羡慕你”,另一只上写着“我才羡慕你”,最后一只上写“你们两个别争了”。

造成爸爸大转变的,恰恰是我上三年级这年,由于大人们始终对我守口如瓶的一场阴谋——我愿意相信它是阴谋,爸爸被诬陷偷窃医院内部的药物转手贩卖给外面的人,因而落得了个职位和名节皆不保的悲惨下场。他选择了辞职,这让他损失了一笔钱。那个时候我的爸爸还年轻,三十多岁,正值壮年,怎可能心平气和地咽下这个莫须有的冤名,宁可割掉一块肉也要走得清清白白骄傲无比。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只有成绩最优秀的人才能去当医生。尤其是我爸这样厉害的一位五官科主治医师,他那么善良、随和,工作态度又认真,整日整夜加班到连女儿也见不了几回,这样的医生怎么可能是坏蛋?

我喉咙哽咽了一下,一股又酸又涩的液体好像突然涌上了我的鼻子和眼睛,快把我呛哭了。

我们家的境况,之前已经说过,是一个颇为尴尬的悲剧。十年前别人都在辛苦地踩着两个轱辘去上班时,我们家的坐的是四个轱辘的车;十年后别家的装备纷纷都升级成四个轱辘了,我们家却缩水成了两个。十年前我们家那些所谓的好友遍布各地,十年后我爸连门都不愿意出就窝在家看报纸看电视……

就在我独自在房间里被文心兰驱赶蕊蕊的行为而难过、气愤时,门口传来了文心兰高八度的嗓音:“你来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