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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回到北城

“哪个刘护士?”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发问,“哦——死了的那个?”

“明天,”她面无表情地宣布,“你们几个小孩都要跟我去给刘护士上柱香。”

文心兰用更无礼来回敬了我的无礼,没有看我一眼就直接端着盘子和碗往厨房走。粲晴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脚:“对了,本来我是要告诉你的,结果不知怎么就忘了……”

“吃饭了。”文心兰把头探进来,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可着实把我们都乖乖从床上喊了下来,不敢再说一字便跟在她后面到饭厅里去。粲晴朝我眨了眨眼睛表示有空再说。爸爸在餐桌上一直唠叨着汽油、物价和药店。我们四个都沉默地埋头吃饭。很快,饭菜被一扫而空,文心兰站了起来,我们都转头看向她。

“刘护士是谁?”

我赶紧赔不是。粲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抬头兴冲冲地对我说:“裴飞,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就中心医院以前那个护士长啊。”粲晴自认为很理所当然地说,“你,我,还有左忻,我们北城有好多人都是她接生的。”

“现在我失恋了心情很差,你们两个是不是还要笑话我?”左忻气愤地叫起来。

“啊?噢——”我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其实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也难怪,我见她的时候还是刚出生的婴儿,我也从来没有过问过文心兰的同事。吃过晚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吃了一盆西瓜。嘴巴刚刚闲下来,文心兰就照惯例早早下达了逐客令,于是爸爸把粲晴和左忻送回了各自的家。我回到房间想把行李都分门别类收拾好,恰好遇到从厨房出来的文心兰。我们彼此深深对望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我的目光里面透露着“这三个月请给我好日子过”的哀求,但我非常怀疑她目光里传达的是相反的意思。

“她刚在说自己的事,说到一半,就揉起头发来,像这样——”粲晴惟妙惟肖地模仿左忻像揉面一样糟蹋自己头发的动作,似乎很兴奋的样子。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生平第一次走进花店,去买一束白菊。文心兰领着我们到城里的半山墓地,绕过一个个小型大理石墓碑,最终找到了刘顺保护士长的。文心兰半蹲在墓碑前换上一束鲜花,地上铺着的水果和小酒杯看起来还很新,应该是几天前才摆放在此的。我们三个老老实实地站着,看着墓碑上那张小小的黑白照。上面的女子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眼睛炯炯有神,两个眼袋出奇地大。文心兰忙完后站起身来,蹲在墓碑前在对着刘护士的照片说话。

“左忻!你用不着把自己搞成一个弃妇的模样吧!”我惊呼道。

“大姐……大姐你在下面还好吧?到了下面就别那么累了,在阴间享点福吧……一辈子在病床边上操劳着,最后也还是倒在病床上……为医院做牛做马了一辈子的好人啊,刘大姐!记得你当时带我和小叶的时候,尽心尽力;小叶去的又早,就我不争气……你明明依旧退休好几年了,还整日放心不下,每天都要跑来医院看看瞧瞧才安心,早上到得比哪个小护士都早……量体温、抽血、急救、接生哪一样都不含糊。一分钱工资多不拿还要坚持着,你说你是怎么样个不放心哟!至于吗?明知道自己年纪大血压高,还东奔西跑的……医院又不是少了你就会倒闭,你说是不是?干吗不在家里好好享福?你是要把你的命都给了医院不是?现在你是不是把自己的命给了医院……”

“是啊……我回来了……你怎么在我房间里?”我使劲又把行李往里推进一点,刚推到床脚,就看到了床沿边的地板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她口口声声、说得几欲落泪,最后的字音都卡在了哽咽里。我们沉默地听着她的数落,屏息凝神。除了油生起一股对老护士长的崇高敬意之外,我还讶异于文心兰的这一长篇演说居然没带一个“死”字,这不得不说是一个令人称奇的进步。我还总算弄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文心兰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在她心里面,还保留有一个微小的、隐蔽的、柔软的角落。起码,她对老护士长有感激、有感动;即使我们从来不能让她感动。这让文心兰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可亲近感。

“噢噢噢——裴飞你终于回来了!”粲晴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横瘫在我床上,一见我的脑袋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立刻就惊呼一声,整个人在床垫上弹了起来。

在此之前情况可不是这样。我一直以为文心兰在工作岗位上——毋庸置疑的,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魔头。小学时候我们每年都要去“看望”她一次——学校安排的体检正是在中心医院。记得一年级时我们一班六七岁的小鬼头排着队第一次来到医院,不消别人提醒,我知道这是谁上班的地方——于是兴致勃勃地想给爸爸一个惊喜。结果爸爸没找到,反而在大堂看见了给小学生们抽血的文心兰。她身边围了几个刚抽完血的小朋友,看起来他们似乎都没怎么感觉到疼——都是战战兢兢、皱着五官把手伸过去,然后喜上眉梢、大松一口气地把手抽回来。当时我正在兴头上,啥也没想,不假思索地就朝文心兰飞快地奔跑过去了。谁料她周围围着一圈用来维持秩序的细细的塑料胶绳,我自然是没看见,并且,助跑的惯性相当大。很凄惨地,我当着整个大堂里一百多号人的面,重重地被绊倒在文心兰脚边。

这句横加的指责给我本来就消极的回家之旅再度笼上了一层阴霾。一路上我都没有再说话,回到家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提着行李换了拖鞋、往卧室走去。客厅静悄悄地只听得到文心兰炒菜的声音。谁知我刚把两个大箱子搁在房间门口,打算松一口气时,房间里面突然爆发出一阵热情的欢呼声。

我吃痛地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文心兰,奢望着能在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找到哪怕一丝丝的安慰。她的女儿摔倒在石灰地板上,不仅手脚擦破了皮,嘴唇肿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散架一样发疼,而且颜面尽失,需要心灵上的慰藉。

“撒谎精。”他又嘟囔了一声,一脚踩下油门。

那时候文心兰不慌不忙地给一个孩子抽完血,清理完棉球和碘酒后,才看了一眼我,结果发现我正可怜巴巴地带着乞求的眼神盯着她。于是她拍了拍手说:“看什么看,走路不带眼睛,你的两个眼珠子死哪去了?站起来,死远一点!”

“我没出啊,一个孩子给我的。”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花瓣。

这一声怒喝如同一桶冰水一样浇灭了我仅存的一点点希望。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让我从地上挣扎着活动四肢,慢慢爬了起来,一边爬一边愤怒地注视着文心兰。她有意避开不看我,接着擦拭她的碘酒瓶子。待我完全站起来后,连伤口上的灰尘和沙砾顾不上去拍净,就径直绕过塑料绳做到文心兰前面那张凳子上,伸出了我的左胳膊。

爸爸坐进车内时,瞥见了这朵花,惊愕地说道:“叫你不要出去你怎么还要出去?”

文心兰若无其事地取过一个针头和一个棉球,用碘酒在我的食指上擦了擦。这下她不能再避开我杀人一样的愤怒目光了,她一边继续擦拭,一边回敬了我一个更为凶狠的目光。

所幸它香气依旧。我一边拿起它放在鼻下嗅一边愉快地想,估计这是他今天卖剩的最后一朵花,实在没人要了才送给我的。菊花淡雅的清香多少起到了一点提神作用,这一朵黄昏的、最后的、开始枯萎的小雏菊将这一天的疲惫都不快一扫而光了。

一针干脆地扎下去。我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泪花四溅,痉挛不停。

吃惊之余,我还是摇下了车窗。车窗还未降到一半,那个孩子就把右手的东西往车里面一丢,飞快地跑开了。我低下了头,看见大腿上躺着一支耷头焉脑的小雏菊。

那次,我又输了。

我猜想他是北城里面那些为数众多的、专门在轿车上面用木棍、粉笔甚至颜料涂画的捣蛋孩子,于是警惕地用眼光一直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他径自走到副驾、也就是我所在的位置外面,伸出左手轻轻地在车窗扣了三声。

“喂?裴飞吗?文蠡回来了,今晚过来我们这吃饭吧。”

说着他就关上车门走了。我呆在车里面怪无趣的,就东张西望起来。忽然我在注视着后视镜的时候发现一个又矮又瘦的小男孩正朝着我们这辆车的方向走来,手里攥着一根细木棍一样的东西。

回到北城的第三天,我接到了舅母喜气洋洋的电话。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动身到舅舅家去了。正在家里百无聊赖的我接到电话后高兴不已,然而更高兴的是文心兰,她几乎一路上都带着不自知的喜悦神色,让我和爸爸不停地交换着莫名的眼神。她一直走在最前面,并且抢先按响了门铃。门一开,还在楼梯上的我们听见了文心兰十分夸张的惊呼声:“嚯!文蠡!这不是真的你吧?我的天哪!”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到了一米八几、染了头发、打扮入时的文蠡。

“我去取点钱,你坐在车里面不要出去。”

“去一趟北京回来果然不一样了呢。”文心兰还在啧啧地赞叹着,我边进门边问:“你去北京这么久干什么了?”

“不要,听到了没有?”爸爸一边大声回答一边解开安全带,走下车去亲自督察着那个服务生加油,然后才满意地掏出钱交上,踩油门离开。不一会儿我们就进入了北城的市区——它这几年来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周边城市的好榜样作用一点儿都没有在北城生效。爸爸再一次踩了刹车,停在银行门口。

“玩儿呗,当不上志愿者,给老外带带路、教教中文也是好玩儿的。”他连儿字音和卷舌都学回来了。文心兰围着他不停地用扁平的、蹩脚的、带客家口音的普通话恭维着他。我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聊天,心里觉得好玩,以至于都忘了坐下来。

“先生,加满大概是两百元这样子,您何不……”

“来来来,洗手吃饭。”舅母摆好了桌子,解开围裙后直接进了卧室,一分钟后换了身外衣出来。我喜欢她做饭时的样子——诚然她一般做的都是西菜,但动作还是挺优雅的。不像文心兰,炒个菜像跟一头野猪搏斗似的。然而文心兰很不以为然,她认为“中国人的胃没有米饭怎么可能喂得饱”,于是我们家从不去西餐厅,到舅舅家来也极少。牛扒和冷盘着实考验着文心兰的忍耐限度,于是这顿饭她吃得异常安静,对她对面的文蠡不发一言,更提不上搭理偶尔建议加一点黑椒汁、或者再来点青菜的舅舅和舅母了。当又一次舅母提出:“要不要给你切碎一点?或者拿双筷子过来”时,文心兰阴沉着脸死命挥动着她手上的刀子。我第一个放下刀叉表示吃饱了,要在屋子里面四处转转。

“加一百八十元。”爸爸看了看油表,回答道。

书房有一面墙是舅舅家各种奖励的陈列柜,大部分都是文蠡从小学到高中得到的大大小小奥林匹克竞赛的奖状,还有一些舅母电视台里颁发的“最佳主持人奖”、“最佳播音奖”等等。我一张张看过去,文蠡走进来腼腆地将我拉走了:“别看那些!有什么好看的!”

“先生,加九七号油吗?加满?”

我们走到阳台,晚风习习很是惬意。一开始,我和文蠡还沉浸在一种奇怪的陌生氛围里,所以沉默了一阵子。终于他清了清喉咙,问:“你要到哪里去上大学啊?”

“每次出入都要收钱,跟抢匪有什么区别?”爸爸在经过北城和鹅城之间的收费站时不悦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们一路都很安静地看着前方荒芜的公路,直到他在加油站前面缓缓停下来。

“我想去北京。”

但现在我毕业了。我必须回北城煎熬上三个月,然后再开始新的出逃,适应新的城市和新的大学。此时此刻,我忘记了对这熟悉的校园的留恋,也忘记了对新生活的憧憬,脑海里满满的都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回北城。

“那很好啊!我也是要去北京的。”

爸爸几分钟后出现在门口。我们来回了两趟就把我的行李全部拖到了一辆他借来的轿车上。这是最后的告别时间。这所学校我呆了六年,从2002年到2008年,从初一上到高三。从星期一到星期天——直到暑假寒假时学校停水停电来驱赶学生回家,我才极不情愿地最后回去,再第一个踊跃地回来。说不上对这所学校有特别的喜好,自然也没有憎恶。我只觉得自己愿在地球上任何一个除北城以外的地方永久地定居,而学校又正是最单纯最宁静的好去处,是最适合学习机器待着的地方……

“仅仅是‘想’而已……肯定有人会不同意……”我朝餐桌那边努了努嘴。

“还有,嗯,她儿子跟左忻分手了,你知不知道?”

“有什么关系!这应该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文蠡不以为然地瞥了瞥他们,接着说:“反正左忻表姐不是也在天津念大学吗?”

我很不习惯文心兰口中的“死”字居然表达的确确实实是“去世”的意思。这很罕见。我搜肠刮肚地想说句话,但却怎么也无法在脑海里搜索到任何关于那名护士的信息,于是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琢磨着文心兰应该要挂了,我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一些准备挂线,结果,文心兰的声音再一次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她说的这句话让我彻底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了。

“她都毕业一年了……本来在天津工作,但失恋以后一气之下要回北城也说不定。”

我沉默了。两头一片寂静,过了一会,文心兰自言自语地说道:“接生你的老护士死了。”

“用不着吧,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回这破烂地方……再说了她以为现在谁还能像她这么幸运,初恋能维持十多年的?”

这六年间文心兰给我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绝不给我打电话的。我纳闷着摁下通话键,文心兰一成不变、刻板生硬的声音传过来:“还没回来?”

“唔……说起来也是,太稀罕了。”

文心兰。

“粲晴那小丫头谈恋爱了。”文蠡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看着外面的垂垂暮色。

这时候,又一个电话打进来了。我扫了一眼来电显示,登时惊吓得差点一蹦三尺高。

“什么?”我大吃一惊,“她才几岁?”

我把刚才那套对白又念了一遍。现在,总算有时间腾出手机来看短信了。我看见一条文蠡的短信息:“高考节快乐!暑假更快乐!大家同欢乐!”这三句话让我忍俊不禁,稍微放松了一点。

“十二岁,裴飞,现在的孩子不一样了。”文蠡咧着嘴笑起来,“我听过有人说,现在的孩子早在小学时代就把整个青春期过完了。”

我绞尽脑汁地想出几句安慰话暂时稳住了情绪失控的左忻,并保证一定会在四十分钟内出现在她面前,才如释重负地挂了电话。一看屏幕,有两个来自舅舅的未接来电,并且第三个又及时地响了起来。

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不禁沉思起来,想起我几乎可以算是把老年期都一并过完了的小学时代,我从未跟文蠡提起过那些不堪回首的一切。“文蠡,你还有再见过莫柒信吗?”

“我失恋了呀!”那头凄厉地尖叫一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似乎听见了嘻嘻的笑声。

文蠡把头朝我偏了偏,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半分钟,才慢慢地说:“我就猜到你还在怀念他,但是裴飞,他也许不是一个值得你怀念的人。”

她“嘟”地一声摁断了通话,看起来不止心情不好,简直是糟糕透了。我小心翼翼地拨回去:“喂?忻姐姐……刚才是我的不对,好不好?你看我刚考完试就接连不断地接到长辈们的电话,回答都答成一个模式了……对了,你没事吧你……”

“我知道他‘也许’不是一个值得我怀念的人,谢谢你文蠡,我只是想一直怀念他。这样我的心上好歹还有一份重量。余生我有足够长的时间将生命重新填满,但是我就是受不了把心放逐让它一直流浪的感觉。”

“是不是听到我的声音就要这么泄气地说话呀?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说?姐姐今天心情不好想找你聊聊还不行了是不是啊?下次我提前预约吧——如果有下次的话!”

文蠡别过头去,不出声了,我又追问了一句:“那你见过花蕊蕊吗?”

“噢,是你。”我嘟哝了一声。

他低声模糊不清地嘟哝了一个词,听起来像是“南词”。我疑惑地问道“什么?”的同时,文心兰的大嗓门不偏不倚地响起:“裴飞!要走了!”

“是我,左忻啊。你在干什么,扮演答录机吗?”

“你就不能……就不能多呆一会儿吗?”我有气无力地说,心里很恼火文心兰总是能揪中我最不希望被打扰的时候前来打扰。

电话一响,我接起来就习惯性地回答:“是我,裴飞。已经考完了,正常发挥吧。我大概四十分钟左右回到北城……”

“就是嘛,再多坐一会儿?哎呀别走这么快……要不我送你们?”舅舅追出门廊来。

我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一番,道别后提前挂断了电话,让姨妈那一连串“嘎嘎嘎嘎嘎”的笑声止住了。接下来应该还有其他几位长辈的电话……果不其然,大伯、大伯母和二伯、二伯母相继来了电话,我照样地寒暄了一番,想想应该差不多了,还差舅舅的……

“不用了,你回去吧。”文心兰推脱道。但舅舅一再坚持,最后双方妥协的结果是他和文蠡步行陪我们一起回家。他们换好衣服走出来的时候,文心兰已经蹭蹭蹭走到楼下了。如果说来的时候她表现出的是急切的话,那么此时此刻,我实在摸不透她是为何。我故意慢腾腾地东张西望想等文蠡,于是我们顺理成章地走在了最后面。

“裴飞啊,考完了吧?感觉还可以吧?是不是等一下就回北城了?回家多吃点补补啊!千万别给你爸省着!好好好……姨妈祝你考上所好大学!到时候可别忘记摆酒席庆贺庆贺哎!没有九大簋就别请我们吃饭!”

文心兰和舅舅在我们前方十几米的地方边走边谈笑着,看起来跟换了个人似的。爸爸则哼着小调走在最前面。我只想问清楚花蕊蕊的消息,但文蠡只顾着走路和看前面,完全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

“喂?姨妈?”

“说呀,她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了——你倒是回答呀,一直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我皱着眉头看了手机一会儿,仿佛透过它可以直接看见粲晴那张表情夸张、水蜜桃一样鲜嫩的小脸。小姑娘进入青春期后个性反而开始趋向她母亲:相当自来熟,且特别爱折腾。我们每年就只有过年的时候见上几面,她每次打电话给我倒是热情十足,好像我们是几十年的老友似的。没容我继续回忆这个精力旺盛、咋咋呼呼的表妹,她的母亲亲自给我来电话了。

文蠡转过头来,神秘地说:“就是有好看的,猜我发现了一个什么秘密?”

“嘻嘻,算了,还是等你回来再告诉你!拜拜!”

我盯着冷冷清清的大街、几个过路的陌生人和三位长辈,泄气地回答:“不知道。”

“……说呀,怎么不说了?”

“一个猜想而已。很早之前突然想到,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文蠡闪身躲到一根大柱子后面,这样几位大人就发现不了他了。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打算自顾自地走我的路。结果他在石柱后面发出嘘声:“过来!过来!”

“嗯,好,等你!对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干吗?”

“我就准备回去了,大概四十分钟左右到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记事本和一支笔,在上面刷刷刷地写着什么。我焦急地看了前面一眼,想着待会儿很难追上爸爸他们了。这时候文蠡写好了把本子塞到我眼皮底下。那上面只写着六个字,其中三个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知道这是很热情的欢迎!你还不快点回来?”

莫凌忠

“裴飞裴飞裴飞裴飞!”一个尖尖细细的女声尖利地喊。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粲晴,你不要这么大呼小叫好不好,这真是……”

莫柒信

“喂?你在哪?十分钟后到,把行李都准备好搬到门口。”爸爸打电话来再次叮嘱了一遍。我挂上电话刚想把手机塞回口袋,铃声再次响起。

“干什么?”我有些愠怒地问。莫凌忠,莫凌忠,这个名字我听过,在我的十岁生日之夜里。那个不断捶打我家大门的女人口中所喊的就是凌忠这个名字——当然了,他是莫柒信的爸爸。

“我的生活需要一点激情。”当坐在窗台上看着宿舍楼外面的一片荒野以及仿佛到了垂暮之年的夕阳时,我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叹了口气。说时迟那时快,来电提示铃声骤然响起。

“还是不明白?那么这样呢?”文蠡拿过本子在上面添了几笔,再递过来。其实不用凑得那么近,借着灯光,我已经清晰无比地看见了——我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眼前朦朦胧胧地看到我的亲人们正在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总之,从进考场那一刻开始,到我走出考场,穿过楼下两三千人纷纷拥抱、告别、洒泪、呼喊的壮观场景,经受着耳边震耳欲聋的有关毕业、纪念和放纵的喊叫声以及哭泣声,一直到我走回宿舍楼,在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手脚麻利地收拾完了衣箱、书箱和杂物箱,一个人坐着发呆、站起来撕日历为止,心情恐怕只有四个字科可形容:静如止水。或者:死水一潭。

莫欺信

我曾听过一种说法:在高中里面,一直在学的人后悔自己没有玩够;一直在玩的人后悔自己没有学够。既然无论哪种都是一个“悔”字,那么其实也就没有什么可以介怀了的吧。假使生命让我重新再来一次,我可以开开心心、肆无忌惮地玩乐、学音乐、学美术,就算上帝眷顾我让我混得有声有色,那么,一切的欢欣和自由到了6月7日这一都会戛然而止。我会对着空白的试卷汗如雨下,羞愧得满脸通红,埋怨小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敦促自己学习或者为什么自己从来不放心思在学习上。然后我会去上一个二本,甚至大专,感叹前途一片黑暗。这么一想,我只好假装庆幸自己还拥有让人羡慕的资本,那就是“钱途”。

莫凌忠

经历了这六年,我在鹅城学到了在北城花上十六年都学不到的知识。我指的当然不仅仅是知识——我总是用包含着羡慕、嫉妒以及一点点凄凉的目光去看待周围那些博学多才、气质出众的同学们,不管认识与否。每每他们在学生会、舞台上、各种社团以及校园许许多多角落里发挥自己的领导才干或是艺术天分时,我都尽量到场,并且总是如饥似渴地看着他们表演让人叹为观止的弹钢琴、弹吉他、拉小提琴、吹唢呐或小号、画画、跳舞、表演口技、玩魔方……对于我这样一个连校运会都没参加过、所有的奖状证书都是学科比赛的人而言,我只能在目睹他人才艺的同时提醒自己,我耽误的时光和精力不是一点半点。这不是可以向文心兰或是谁追究的责任,我只好悔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学会说“不”,没有痛下决心,没有有足够的决心、信心和勇气去改变命运。

莫柒信

无论如何,我都无惊无险、甚至可以说是极其麻木地考完了五门科目。当物理卷子也被监考老师收上去的时候,我一边走出考场,一边无奈地想着:天啊,快赐予我一点考试的感觉吧!这种看书、做题、考试的生活我过了整整十二年,并且我还几乎将十二年的全副身心都耗在了这上面。我丝毫感觉不到已经可以将书山题海彻底抛却的喜悦,更对未来三个月的假期充满了恐惧和担忧……

我恍然大悟。

2008年的高考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结束了。考完第一科语文之后我就看到几个同班同学脸色发白地走过我们考场。今年我们的作文题目是《不要轻易说“不”》,照理说这个题目其实不太适合我这样的人,因为我应该更多地、勇敢地、大声地说“不”。然而我是一个打磨了十二年的高级应试机器,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可以说是接近必然地——将汶川大地震的素材套进了这个题目。数学考试结束之后很多人连嘴唇都发白了,我在做到最后两道大题时很不争气地想起了文蠡,结果这一分神导致了最后一小问没有写完。我当时在心里琢磨这种题目就应该遇到他那种人才能实现价值;然而他却在一月份就早早被保送,到北京玩去了……

这是猜想。这是真相。这是唯一可以解释这将近二十年来发生的一切的钥匙。

在一片暖黄色的夕照里,我站起来撕下6月9日的日历。时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五点三十七分。距离爸爸到宿舍大概还有二十分钟。距离我回到北城大约还有一个小时。而距离高考结束,只过了三十七分钟。